第一章:晕车的小孩 第二章:雨仲医生
作品名称:葵不语 作者:简蓝 发布时间:2014-06-26 07:41:26 字数:5076
这样的雾,你见过吗?
辽辽腾腾,缭缭绕绕,翻卷纠缠,从山脚如潮水一般涌来,忽如万马奔腾,忽如云海凝滞,柔弱无形,却又变化万千,像是最不可琢磨的谜团,随时可能散去,却充满了湮灭一切的力量。
一、晕车的小孩
初阳在楼上的小屋看书,听见外婆在相邻的房子里喊,说姨妈打电话回来,大概今天下午五点多到家,需要到村外的公路上接一下,东西多。
阳光很好,在窗外大片大片地铺洒着。初阳眯缝着眼睛往外看了看,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外婆知道他听见了,就走开了。她早习惯了这个孩子古怪的沉默,也习惯了与他这样只是熟人般的相处。
初阳走出屋子,站在房顶上。天空又高又远,渺渺茫茫的远处,飘带一般的江水蜿蜒而逝,群山连绵着涌向天尽头。四周高高低低的房顶打扫得干干净净,堆着金黄的南瓜。门边挂了如火的辣椒串,铁线上晾晒着几件衣服,随一阵小风轻轻地飘荡,只有初阳自己的屋顶上空无一物。有村子里的人从房子旁的小路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他淡漠地点点头,脚尖却轻轻地踢飞了一粒小石子,转身进屋看书了。
村人喃喃说了句什么,走开了。
下午五点多,初阳站在村外的公路旁,安静地等每天一趟路过这里的班车。山路崎岖,这车不准时,提前或者推迟两三个小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等了二十几分钟,车来了。今天运气不错。
只比他大十岁的姨妈仍旧年轻,她大包小包从城里带回来很多年货,一件一件从车窗递出来,他小心地接过来放在路边的地上。最后,她从车里抱出来一个孩子:“晕车了。”
这孩子吐得小脸发白,皱着眉头闭着眼睛,大约太累,睡着了。
初阳转过背来,让姨妈把孩子在他背上放好,用一只手扶着她的腿,另一只手帮忙拎着东西。姨妈心急地往前走,她已经快两年没有回家。
孩子的小脸靠在初阳的脖子上,两只胳膊从他肩上搭拉下来,在他胸前一摇一摆。这两只小手莹白光洁,像两朵小小菊花。穿着小皮鞋的脚轻轻蹭着他的两腿外侧。
她醒过来了,小脑袋从他肩背上抬起来,迷惑地看了看眼前毛发乌黑蓬乱的大脑袋和这个人俊秀的侧脸:“你是谁?”初阳没有说话。她看到前面走着的姨妈,轻轻地叫一声:“阿姨!”罗蕊转过身来对她笑了笑:“噢,你醒啦?马上就到就家了。你好一些了吗?”她哦了一声,安心地伏在初阳的背上,沉沉睡去。
初阳今天没有自己做饭,他正在吃姨妈从隔壁外婆家给他端来的饭菜,一台小收音机调低了声音放在小桌上,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哪里春节预计游客将会暴增之类的新闻。
那个小女孩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嘟着嘴好像就要哭出来:“黑。”她揉着眼睛走过来,却被她自己绊了一下,几乎摔到。初阳赶快扶住她,她很自然地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心安理得地缩进他怀里。她的头发睡得乱七八糟地披散着,脑袋舒舒服服地枕着他的胳膊。
初阳从来没有抱过谁,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姨妈说这个孩子是她工作的那户人家的女儿,她爸爸工作忙,无法带孩子,而她快两年没回家了,那孩子的爸爸只好让她连孩子一并带走。
这个叫小葵的女孩子张大了嘴巴大了个呵欠,一阵奇异的气息扑到他脸颊鼻间。他的心忽然一阵紧缩,像是冬夜里站在漆黑的旷野,忽然听到一丝可疑的响动所产生的揪心的恐惧。
她看到了小桌上的饭菜,眼睛闪闪发亮了,从他怀里跳到地上捧了碗又回到他怀里,用勺子往嘴里填了一勺子。
“呃,这个你不能吃.,我……”他忙着阻止她,他想说他是个人人惟恐避之不及的肝病患者,可她躲开了他抢勺子的手,嘴里嚼着饭菜,含糊地问:“你吃吗?”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了一勺,笑嘻嘻的仰脸看着他。他傻呆呆的,脸红了。
外婆家那只大猫跑过来了,懒洋洋地蹭到沙发边喵了一声。小葵惊喜地啊了一声,溜下他的腿,鸟一般轻盈地跑去跟猫玩,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跟猫念叨些什么。她欢快地跑来跑去,嘴里喊着来呀来呀来抓我呀,大猫不领情,喵呜一声窜到楼上去了。
电视里正在热播韩剧,《蓝色生死恋》里温柔忧愁的女孩子说:“哥……”小葵躺在沙发上说我也要叫你哥哥。这句话,像是一股温柔的风,轻轻吹动桌子上的微尘。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支楞着耳朵,等了许久,那个小精灵却只管看电视,再也没有了下文,简直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初阳轻轻地走近一看,她已经合上眼皮,睡得沉沉的了。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发现自己的背上居然有些汗湿。
他端来一盆水,浸湿了毛巾,小心地给她擦脸,耳朵,脖子,手,还有嫩姜一般的脚。他从来没有干过这个,却做得这样自然熟练,自己都有些吃惊。
他抱她到她刚刚睡过的床上去,盖好棉被,走到隔壁告诉姨妈小孩已经睡着。她正忙着与父母兄弟叙话,只叮嘱了一句这孩子老做梦,你留神听着点,有事过来叫我。
初阳一向夜里少眠,又有点担心那个老做梦的小孩,于是干脆从楼上的小屋搬几本书下来,伏在小桌上看起来。
夜渐渐深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慢慢踱到天井边,脑子里纠缠着一些几何图。透过天井,那一块方方正正的天空里,星子眨巴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屋子里和往日一样地寂静,他在小桌那边灯光照不到的暗处慢慢地走动。沉寂的旧式木门,门头上挂了一串风干了的刺蔓,外婆用它来辟邪,小小的厨房,角落里放着药罐子和一些白菜,几根莴笋。
他走到侧房门口,突然听见一阵婴儿梦中惊悸般微弱的哭泣。他悚然一惊,停住脚步仔细听。声音从侧房传来。他如梦游突醒一般忽然想起来,这间屋子里住着一个小小人儿,不像过去的十几年,除他而外,寂无人声。
他赶紧走进去,小葵拥着被,迷迷瞪瞪地坐在床上,青白的小脸上布满泪痕,头发汗湿,有几丝贴在脸上,同所有从梦魇里惊醒的小孩一模一样。
可初阳从没有见过,只会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小声问你怎么了。小葵瞪了他一会儿,嘴巴扁扁的,就要哭出来,两只光胳膊向他伸来,他只好接住她随之而来的小小身子。
她并没有彻底清醒,甚至不知道这抱住自己的是谁,只是像往常一样,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之后,再度安心睡去。她缩在他怀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温软无害。他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怜意。
夜冰凉,她的胳膊光滑如玉,绕在他腰侧,两只手紧抓他的衣服。初阳试图把她放回被窝里去,但她的两只胳膊睡梦中也不放开他。他毕竟没经验,试了几次,微出汗,仍没把她放下。最后索性自己也侧身躺进去,拉起棉被盖好她。
二、雨仲医生
清晨初阳照常醒来,胳膊酸沉,初阳伸手活动一下,突然吓一跳。胳膊上有个脑袋,胸口埋着的一张小脸慢腾腾地仰起来。他几乎呆住了,竟然这样睡了一夜。小葵睡眼惺忪的冲他一笑,宛若一朵葵花缓缓开放,温暖迷人。
他的心脏忽然一疼。
他匆忙起身,走出侧房,手足无措,不知道做什么才会消除这局促,于是埋着头楼上楼下打扫一遍。楼梯角,扶手,椅子下,通通打扫一遍。
他看到小葵光脚丫套着他的大拖鞋。他看到小葵张着嘴巴打一个呵欠,像一只小小的鱼嘴,要吐出泡泡来。他看到小葵懒洋洋地蹲在给她准备的洗脸水边,脑袋左晃右晃看自己脸盆里的倒影。他看见小葵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发。他看到小葵慢吞吞地挪到他旁边来,仰着脑袋冲他笑,清新动人。走到哪里初阳的眼睛都偷偷跟着她,可是他自己却不知道,还心虚地纳闷,唉,怎么哪里都是这个小女孩的影子。
在初阳看书做题的时候,她并不捣蛋,趴在桌子另一头,埋首画画。一条腿蹬直,一条腿曲起来搁在凳子上,偏着脑袋,安静如猫。他把那个题算了又算,终于毫无结果地丢掉手里的笔,忍不住凑过去看她画什么。山,苍黑的,树,墨绿的,草,青翠的,花朵,嫩绿的。一纸的绿,深深浅浅,满目可爱。
“老师说花是五彩的,我偏画做绿色。”她嘟着花骨朵一样的唇瓣,阳光斜斜地映亮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她在草地边涂上深蓝浅绿的河滩:“我没有见过河。”
初阳好笑地想,城里的孩子嘛。他踌躇了一下,从墙角取来一顶草帽,给她戴在头上,低着头说:“我带你去看河。”来不及欢呼,小葵赶紧跳过去跟紧他,生怕他反悔似的,抓着他的衣角。
草帽太大,几乎遮去她的脸,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看到好大一条河,她欢呼了一声,开心地说:“山里的冬天怎么跟春天一样呀!”
她光着脚静悄悄地在河滩上跑来跑去,眼睛紧紧盯着那些踩上去软软的细沙、被水流磨平了棱角的大石头、形状矮圆似酒坛子的灌木、随风起伏的高而茂密的草、草里的虫子和叽喳叫着飞走的小鸟。河水哗哗地向前流去,她跳进去,溅起莹亮的浪花,又惊悸地咯咯笑着退回来:“有虫子啦!咬我的脚呢!”提起一只润白的脚,在另一只脚背上擦。
初阳坐在岸边一棵树下,默默地看她。
她追着蝴蝶跑了一阵,采了一大堆各种颜色的花,坐在初阳旁边满心欢喜的地整理。初阳平躺着,看着她小巧的肘尖轻晃,慢慢地睡着了,梦见了一只在林间蹦跳的小鹿。
她玩了一会儿,把长长短短的花枝捆好藏在旁边的草丛里,自言自语:“会不会晒得枯萎了?”躺在初阳的身边,也很快就睡着了。
回去的路,全是上坡。走惯了城市笔直平坦的柏油路,小葵走不了这样的路。初阳在前面走,替她抱着大捆的花,看不见她苦瓜般皱着的小脸和噘着的嘴。等晚上回到家,她睡着了,才发现她棉被外的一双小脚起了水泡。他小心地数了数,三个。左脚一个,右脚两个。嫩姜一样的小脚,指甲修得光光的,小腿晒得发红。他心疼,忍不住轻触那些紫莹莹的泡。她在梦里怕疼地缩了缩脚,皱了皱眉头,叽咕了几句梦话,又睡着了。这样一双小脚,哪里是用来走山路的呢,应该是,轻轻地踮着,支撑着小小白鸽般的身子,展转回旋,翩然起舞。
初阳的外公生病,外婆和姨妈忙着照顾病人,又临近过年,家里要打扫要备年货,并不怎么想得起来管两个孩子,任他们山上河里到处去玩。
只两天,初阳就迷惑了。他的眼神四处追着那个小小身影跑,几乎不能自制。当小葵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时,他全身激起一阵寒热交替的颤抖。在她还熟睡着的时候,初阳匆匆地出门了。
当他行色匆匆地出现在雨仲家门外时,雨仲正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刷牙。雨仲擦干净手脸,请他进房间里坐。
雨仲的房间小小的,面对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满窗翠峰。外面一间大的是药室。雨仲泡了雨后的松毛茶给初阳喝,坐着翻一本厚厚的医书。两人已是多年的朋友,多余的客套全都省略。
初阳的双眼熠熠有光,一向缺乏表情的脸颊团着一层怪异的潮红。“雨仲,我碰到一个女孩……”雨仲微笑了。他少年老成地点点头。
他的这位朋友从小内敛,适合出家,而今总算开窍,懂得一点凡间事,而且居然主动说出来,他得用心过问一下。他问是哪家女子,房前偶遇还是屋后相撞,可曾对你回眸而笑。不理他的玩笑,这位情窦初开的朋友惶恐地回答:“可她只十二岁……”
喔,雨仲惊讶了。十二岁的毛孩子,身段都还很平静的,哪里迷人呢?他看着这个从小古怪的朋友。“是的,她十二岁,像个精灵一样跳了出来,在我脑里微笑、捣乱……我没有办法不看她!”他喃喃自语。
这么说来,中毒已深。两个人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玩在一起,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秘密,雨仲从没见过初阳这个样子,迷茫又深情,忧伤又快乐,沉静又慌乱。他皱了皱眉头,问:“那么她对你?十二岁,还什么也不懂啊。”
是的是的,问题就在这里,她蹦蹦跳跳什么都不知道像是林间天真的小鹿。可是她令他手忙脚乱,这种感觉,能对一个孩子说吗?他惶急地看着雨仲,满心觉得雨仲比他大两岁,感情生活比自己早很多,这样的事情他经验丰富,问他准是没错的。
雨仲也没有多少可供借鉴的经验,他和阿苗初中就偷偷好了,但两个人就住在前后屋,上学放学都一起,除了睡觉的时候,两个人基本是泡在一起,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级,想不日久生情都不可能啊。不过雨仲从来都是不急不慌的,他扯过一张毛边纸,抓了新晒的松毛茶包好递给初阳,笑嘻嘻地说,来,给你抓一副治相思烦疾的药。
在卫校读护理的阿苗放了假回来,这时候探头进来,含笑叫:“雨仲!哦,初阳也在这里。”三个人一起上小学上初中,彼此相熟,初阳微笑着对她点点头。雨仲的爱好,从小只在《本草纲目》、《千金方》一类,早早的毕业回来开了小诊所,开始是和做了一辈子中医的爷爷出诊,后来十里八乡里渐渐有了些名气,就独当一面接了爷爷的班。既是志趣,也足以糊口。现在只等阿苗卫校毕业,两人就结婚,夫唱妇随共同打理这个小诊所。这是两个人,也是两家人好多年前就商定了的。
阿苗说:“雨仲,你爹和我爹叫你一会儿去喝酒呢。”亲家俩昨晚相约去深山打猎,收获四五只野兔两只山鸡,这时候正开膛破肚,架锅起灶,忙的不亦乐乎。雨仲抓抓头,说知道了。阿苗扭头冲初阳笑:“初阳你也来,好不容易见一回。”初阳说:“嗳……”今天有事改天再来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阿苗就高高兴兴地说着我去帮忙,伸手拽过雨仲搭在椅子背上的脏衣服:“给你洗洗吧。”挥挥手跑了。
雨仲看着阿苗跑远,脸上挂着笑意说:“疯疯癫癫的……”初阳苦笑了一下。他能理解雨仲的心无所求淡泊豁达了,有了喜欢的人,世界都是满满的。
他拎上松毛茶,匆匆地告别,赶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