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十七）

吴英自打进入陈家，就是全家每天起得最早的一个人。年轻时瞌睡重，她也会在鸡叫头遍后醒来，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醒来的，反正那眼睛就睁开了，就像钟表定了时一样。当然吴英不知道，她这是自己体内的生物钟在起作用。
这眼睛一睁开，她就不能再睡了，哪怕是天寒暑热，她也会赶紧穿衣起床，家里一大堆活还等着她呢！
她一起床，就像个陀螺一样转过不停，农忙时节，往往都要转到深更半夜。后来，包产到户，比起生产队那时就好多了，一般忙到吃了晚饭就有空了，可以闲下心来看会儿电视。只是这年岁不饶人，年纪大了，精神气也大不如以前，有时累过了头，很难缓过神来，不像年轻时，累得再厉害，只要躺一会儿，那精神就又有了。
几个子女三天两头都叫自己和老头子不要做地方了，每天甩脚甩手地耍就是了，要生活费他们寄回来。吴英当然不会要儿女们寄生活费，他与老头子存到有钱，有好几千呢。可儿女们都有孝心，你不要他们寄生活费，他们就在逢年过节和生日多多地寄钱回来。这寄回来的钱当然不可能又给子女退回去，不管怎么说，那是子女的一片心，这退回去，怎么个说道呢？
儿女们见两位老人在家里硬要做地方，大儿子大女儿基本上是逼着她两位老人到他们那里去的。可他俩好像是生就了的劳碌命，在大儿子大女儿那里耍着耍着，却耍出了一身的毛病来了，一天到晚，那身子骨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痛，反正没得个安宁的时候。于是，两人便死活要回来，说是死也要死在家里，他们怕死在城里要火化，所以，不管儿女如何强留都留不住。
说来也怪，两个人一回到家，却什么病也没有了，身康体健的。忙完了山上和屋里的活，有空就与老兄弟老姐妹们摆龙门阵，那日子就像风一样过去了，过得很快很快，哪像在儿女那里，不是一天天过，而是一天天熬。
当然吴英回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幺儿陈皮。
虽然儿女们都跟他俩个老人说，不要他们为幺兄弟操心，幺兄弟的事他们包了。吴英相信儿女们说的话，可她总觉得这应该是当娘老子的事，必须是娘老子把他安顿好了，自己才会心安理得。若是叫他的哥哥姐姐来安排，那就说明当娘老子的没用无能。


陈皮一大早起来时，母亲吴英早已在灶屋里忙着煮饭和煮猪潲。
陈皮的母亲吴英带猪财。
她还是姑娘家时，曾算过八字，八字先生说她带猪财，今后喂猪顺。那时的乡村，喂猪是一家人的主要副业，家里的大大小小开支，大多是算在猪身上的。所以，这猪喂得顺不顺，直接影响着一个家庭的经济。吴英觉得八字先生说的其它话都在胡说八道，只有说她带猪财这话算是说准了，她嫁到陈家来，喂了三十几年的猪，没死过一头猪，村子里的婆婆大娘们都忍不住要嫉妒她。
吴英见儿子在灶屋里晃了两晃，她以为是儿子憋不住了，起来“解大手”（屙屎）。
看来也只有这屎尿才能把他逼起来！吴英想。
随后她好像听到有漱口盅盅在响，又听到屋外洗洗刷刷地响声，好像是有人在刷牙。
吴英便从灶门口抬起头来，灶膛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这是一张并不见老的脸。这时吴英看见，原来是自己的幺儿在屋外刷牙。
“怪了，今天儿子怕是中了邪了？一大早就起来漱口了。”吴英想。然后，她又一个灶膛入了两把柴禾，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吴英打趣自己儿子说：“今天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们家用响杆都撵不起来的，倒自己起来了！”
陈皮知道母亲在打趣自己，这也表明母亲心情好，他张了张满是牙膏白泡泡的嘴，吐出的泡泡里落下两个字：“有事！”
“啥子事？”吴英知道儿子不会有什么大不了事，所以对儿子说有事有点不相信。
“您莫管！”陈皮不想多说，就想用这句话来堵母亲的嘴。
“我不管，山上的草都被你吃光了！”吴英丢下这句话，又回到灶前烧火去了。本来，儿子有什么事，她这当母亲的从不过问，任由儿子去做。


陈皮站在门外等着，他等九香来开门。屋子里有灯亮着，这让陈皮的心里变得踏实。
这时，陈皮想起梦中九香家关门抵户的情景，想到自己当时沮丧的心情，觉得有点好笑。
陈皮就这样等了会，见里面没有响动，他便“砰砰砰”地敲了三下门，又问了句：“九香在家吗？”
这时，屋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陈皮不由一喜，同时又有些莫名的紧张，他说不出自己何以会有这么一种心理。
门打开了，是九香。
陈皮“啊”了一声，好像九香的出现出乎了他的意料。
“陈皮……”九香看着站在门口的陈皮，这倒真的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不由自主地问道：“你这么早来干什么？”这问话一出口，九香便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唐突，随即改口道：“有事么？”
“九香，是谁来了？”九香母亲龙芳的话从屋里飘了出来。
“一个同学！”九香答道。
“那你还不快请人家进来坐！”
“噢，好，请！”九香听母亲这么一说，才知道自己搞忘了请陈皮进屋来坐了，便请陈皮进来。
龙芳见到陈皮，觉得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她望着陈皮，说了个“你……”，后面的话便好像被堵住了，出不来了。其实是她想不出说什么了。
陈皮赶忙接过话来，说：“伯母，您跟九香来报名时，我们见过面的。”
陈皮这么一提，龙芳想起来了，便责怪自己人老了，没个记性的了，才多久的事，就记不起来了。接着又感谢陈皮，说是那次报名好得他，不然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陈皮“嘿嘿”地一笑，说那些小事，伯母不用提。
“哦，对了，你是怎么找到了我们这里的？”龙芳问。
“伯母，这嘴巴就是路哒！”陈皮觉得自己这样回答得很巧妙。
陈皮见九香和她的母亲没再问自己，不过，凭陈皮的机灵劲，知道九香九香母女心里想的是什么，明眼人猜也猜得到的。刚才九香不是问过了么？
陈皮也知道自己若不说话，这屋子里就会冷场，气氛也就会显得沉闷，这自然不是陈皮的一贯作风。因为只要有他陈皮在，那气氛就会变得活跃起来的。村子里的人说他是“打不烂的车叶子板板”，而陈皮认为自己这应该是“三寸不烂之舌”。若是在战国时期，自己也会像那些游说之士样，游说诸侯，说得诸侯高兴，兴许会封自己个什么官当呢？遗憾的是自己生不逢时的了。
“九香，你这个星期怎么没来读书呢？我还以为你生病了，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么？“陈皮直截了当地进入正题，也表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陈皮给九香的印象，就是只有个嘴巴子，很浮，不踏实，跟他耍得好的秦歌是反着的，这两个性格相反的人，竟然会是好朋友，真让人想不到的。不过，让九香没想到的是，陈皮还是个有心人，自己一个星期没去读书，他却这样的关心，还问到自己家里来了。当然，九香也明白，陈皮这样做，说明他很喜欢自己，想了陈皮很喜欢自己，九香的脸有些发热。
“侄娃子，难得你这样费心，我们家没出什么事。”
龙芳见女儿没做声，她便替女儿回答。
“没出什么事，那怎么不到学校来读书呢？”陈皮装出很不理解的样子问道。
要说这陈皮，除了嘴巴子好，还有一大特点，那就是会“装佯”，装得跟真的一样，其实，这应该说他有表演的天赋。
“我回来复读了！”九香答道。
“你读高中读得好好的，怎么会想起回来复读呢？你是想复读后考县重点高么？”陈皮虽然知道这个中缘由，可他不想自己说出来。因为那样就显得自己热心过度了，自己的目的也就难以达到。所以，他把话题往其它方面扯。这就是说话的艺术。
“哪个还去考重点高中哦！我是为了考中专！”
“你不考大学，却跑去考中专？”陈皮故意瞪大眼睛盯着九香。
“嘿，这有啥奇怪的呢？”九香故作泰然地说。其实她心里还是很无奈。
“侄娃子，你不晓得。都怪我没用，供不起啊！”龙芳自责道。
“这读高中也用不了几个钱的嘛？我看怕不是钱的问题哦？”陈皮是故意说这话来刺激九香。
“你家有钱当然不觉得啰！”九香见陈皮引起了自己母亲的伤心，就怨怪道。
“伯母，这么说来是真的没钱读书？”陈皮没理会九香，仍咬着那个问题问龙芳。
“嘿，你这人是怎么啦？我有没有钱读书关你什么事啊？”九香见陈皮懂不起眼分，还在提那事，这相当于是在揭母亲的伤疤，因而对陈皮说话也就不客气的了。
“九香，人家是客人，那有你那么对客人说话的，没得个高矮。”龙芳怕九香这话让陈皮难堪，就阻止九香。
陈皮笑了笑，表示他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说：“伯母，我们同学间说话都是这样的。”接着他又说道：“没有钱可以借嘛！”
“侄娃儿，你不晓得，我家那死鬼，生病和死……”
“妈，你跟一个外人讲那些干什么？”九香打断了母亲的话，她觉得母亲说这些一方面是很丢面子，另一方面说了也没用。九香想到是陈皮引起的，就想把话题转到陈皮身上，“好哇！你叫我们借，那我就跟你借，怎么样？”九香以为这样一来，陈皮就下不了台，随便也就把陈皮的嘴给堵上了，没想到这正中陈皮的下怀。
陈皮一听，暗自一喜，但他并未表露出来。却很是慷慨大方地应允道：“没问题，你说借多少？”
陈皮这口气够大的，龙芳听了，不由多看了陈皮几眼，觉得这小伙子还真看不出来的呢！
九香并不觉得有什么，她知道陈皮是大话夸夸的。
“你有多少我就借多少？”九香说这话，是带着调侃的神情，她知道陈皮也就是个嘴巴子，只会胡弄那些对他不了解的人。
“你总得说个具体的数来，说，借多少？”
“我不是说你有多少就借多少嘛？”
陈皮没想到九香是如此地不相信自己，一点都不领自己的情，心里觉得有些难过，他好像在跟九香赌气一样，冲口而出：“一万，够不够？”
“一万？！”听到这数字，九香和母亲龙芳都吃了一惊。
要知道，在那时，八十年代，在乡村，这一万元绝对称得上是个天文数字。就是一个公社有那么几个所谓的“万元户”，都不是实打实的有一万元钱，而是把家产折算后凑起一万元的。就是这样，有的大队也没有“万元户”。现在这陈皮却说出一万，听起来真的是连谱谱都没有了。
陈皮在说出“一万”时，他自己也被惊了一跳，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大的数字来。若是九香较真，叫自己借一万跟她，自己在哪去找呢？都怪自己这张嘴，说起话来没遮没拦信口开河，陈皮在心里暗暗地责怪自己。
九香在吃了一惊后，马上大笑起来，说：“陈皮，你这是想吓死哪个不填命嗦！”
龙芳也缓过神来，说：“天王老子，哪有读个高中要那么多钱的？就是一千块钱也要不完的嘛！”
“一千块，好！”陈皮生怕九香要跟自己借一万元，那自己可就丢丑了。这在别人面前丢丑还好说，在九香面前丢丑，那真比丢命还恼火。所以，陈皮听龙芳说一千，马上答应下来。
九香听陈皮叫好，也搞不懂陈皮身上是否真的有钱，就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能借一千块钱？”
陈皮却问九香，自己借一千块钱跟她，她是不是就要回去读高中。
九香犹疑了一下。听陈皮这口气，好像他真能借一千块钱跟自己。不过，九香还是不相信，陈皮在读书，他用钱还得找父母拿。于是，九香对陈皮说：“只要你借一千块钱给我，我就去读！”
陈皮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说了句：“你等到，我过几天就跟你把钱拿过来！”说完后，陈皮就往门外走去。九香想住他，可没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