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十一·1)
作品名称:沼泽 作者:独舟钓江雪 发布时间:2009-01-01 14:35:20 字数:4762
十一
王玉抽出第一封信。这是二十多年前写的。
王玉友:
近来学习劳动如何?身体好吗?心情是否愉快?
分开已有一个月了。一直未曾向你问候和叙谈,我想你可能要生我的气了吧?离校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要下分厂劳动。但忘了问你的地址,因此拖到现在干脆写到你家算了,管你何时看到都不要紧,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想你总是要回家的。
提笔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处说起。在总厂机关大院的五层校楼里,我们度过了整个的中学时代。回顾起四年多的中学时代的生活,回顾起我们友好相处的日子,过去的一切如今脑海中一幕一幕的映出……多少回激起了幸福的浪花,引起了心灵的空虚,又有多少回给了我战胜困难的力量和信心,使我不得不留恋起我的中学时代,青春美丽的学生时代!
友:在校的时候,可以说我们俩是一对比较要好的同学,同战同友,谊在心中,这种友谊是建立在无产阶级基础之上的,是牢不可破的。现在我们已经分开,相距千里,不能象以前那样在一起学习和谈话,只能通过写信来促使我们互相了解,互相帮助,互相学习。这也算是增进了我们的友谊吧。在此,我表示向你学习。
让我们在祖国的大地上比翼齐飞吧!
回家已有一个月了,友可能很想知道一些我在家中的情况吧?那么下面我就向你简单的叙述一下。
当列车徐徐开动离开河溪站的时刻,我的眼泪禁不住地夺眶而出,不知是由于回家兴奋而激动,还是由于离开学校和老师及同学的悲伤,大概这两种感情都有吧。我想,难道自己就是这样地离别了培养自己多年的母校,离别在一起共同学习的老师和同学了吗?
到家的头几天,什么事也没有做,哪里也没去,吃了饭就躺在床上,坐着老是发呆。过了几天心情就好了一些。经常和几个同学在一起玩,有时用钩针钩钩东西,也借了好几本小说看,就连《红楼梦》四本也看完了,有时到招待所我妈妈那里去看看报纸。就这样地过了这些日子。
本月二号,我又和一个在湖南读书的玩得很好的小学同学,坐厂里的小车去省城玩了四天。我很想看看吴口天老师。但由于走得时候,我哥哥不在家就没有问到他的地址。因此到省城没有找到他。也不知怎么搞的,我在学校的时候最讨厌最恨吴老师,但现在毕业了却又很想见见他。这种心情你也许会理解的。
关于我们下放的问题,现在还搞不清楚。我们只能在家等待消息,也没有去劳动。我只在厂里劳动了一次,我哥哥他们劳动了好几天。写到这里,下次再谈。
望我们的友谊万古长存!
战友来信
1974/8/7
一股感情的清泉,流入王玉的心田,把他的眼睛,当作另一个打开的泉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沉缓地流淌着,摸着颤抖的嘴唇,悲伤地跌落到胸前,无言可叙地默默沁入衣布里头,贴在胸膛上,凉得心寒。
那份真挚,那份纯洁,那份深情,那份朴实,那份坦诚,那份理解,那份关心,多么美好!多么感人!还有一份勇敢,吐露心声,说真话的勇敢,叫人佩服!
“泪啊!你是了解我的!此刻不流,更待何时!你流吧!我不怪你!多少困难,多少挫折,多少打击,我王玉流过几滴泪?有一滴浪费的吗?……王玉再不是从前的那个感情马大哈了!生活教会了他该懂得的感情。以前那会,他不懂,怕懂。”
泪水清洗着王玉读信的眼睛,鼻子赶紧替王玉抒发着感伤,呼吸为王玉的情绪伤脑筋,嘴张着,想劝慰一下,又怕语不达意,更乱了王玉的方寸,只好积极地主动协助进气出气,不想让胸部的肺叶太压抑地卷入王玉这难受的情境中来。
一九七四年七月四日,是王玉他们全班同学发高中毕业证书的日子。七月七日上午,王玉才去教导主任那里,领毕业证书。从他那儿出来,在大楼正中的楼梯口,遇见了郦丽丽。
“我知道你没有来拿毕业证书。”郦丽丽好象从哪儿看见王玉进教导主任屋里去了,便在这必经之地等着他回来。和王玉碰面的时候,她这么对王玉说。好象是在向他解释,此刻,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那天人太多太挤。昨天我来过,老师开会去了。今天星期天,我想他休息,会在家。”王玉打开毕业证书看看。
“本来我要给你拿的。老师说不行,毕业证书要本人亲自来拿,拿了都要签名。所以,我就只拿了我的。看看,你毕业证书上面照的相片怎么样?”
“我是最后一个拿毕业证书的。老师说我一点也不积极,还说,今天是特意在家等我拿毕业证书的,不然他出去了。”
“你这张相照得蛮好看的。”
“随便照的。那天学校正上体育课。刚打完篮球,猛地记起来毕业相还没有照;跑到街上照相馆,坐下来就照了,汗都没干。拿的时候一看,还行,就交了。”
郦丽丽看了一阵子王玉的毕业证书上的照片,合上毕业证书,递还给王玉。她好像有话不好明说。
她看看王玉,又低下头,好像她做错了什么事情,正在向王玉承认错误似的,声音在嗓子眼前,半藏半露地说:“同学们,呃呃(她清了清嗓子)!都在互相送东西嘞!”后边的话,声音正常多了。
王玉理解这一行为,不假思索地应答道:“这很好吗,留个纪念。”
“有的男同学给女同学送了相片。”
王玉笑笑,没有说话。他明白:有的同学的这一做法,并不完全是出于友谊,可王玉不想对这一做法说点什么。不过王玉当时一点也没有想,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郦丽丽的不够大胆的暗示,也就是郦丽丽想,王玉能够送一张照片给她。她也希望,不但王玉把他的照片送给她,而且还向郦丽丽要张她的照片。见王玉只笑笑不说什么,以为是他心里明白,不是故意回避,就是不好说什么。
她抬起头,轻声细语地说:“好多男同学都向女同学要相片做纪念,你要了吗?”
“没有没有。我从不向女同学要相片,也没有给谁送过一张相片。”王玉象是害怕什么似的,慌忙申明。
“真的?”
“骗你干嘛!”
“那我在好几个女同学的影集里,看见过你的一张照片。”郦丽丽的样子似乎在说:我有证据,哼哼,你不老实。
“不可能!”王玉十分紧张,“骗我?”
“不骗你,是真的。”郦丽丽见王玉不是骗自己的神态,也觉得奇怪,看人的目光改了。
“我很少照相。除了这次,就是初中毕业——也是毕业证书要相片才照的。”
“对!就是你的初中毕业相,她们告诉我的。你送过好几个人吧?”郦丽丽不是在帮助王玉回忆,而是在想要王玉证实她的猜疑,更是希望,王玉能够明白她目下的心事。
“哦!我想起来了!那次是那个已经跟她爸爸调动转学走了的女同学,去拿的照片。她上街去拿她的照片,我就叫她顺便帮我带一下。”
“我不是在她那里看见的。她不算,还有几个女同学那里有。”
“她根本没有给我底片,只把相片给了我。她说我的相片照得几好,她要去冲一张做个纪念。后来我问她底片呢?她说其他同学抢走了,她(他)们也要洗一张做个纪念。传来传去,底片至今我也不知道在谁手里。我不知道还有哪些同学用过那张底片。”王玉一点也没有要弄明白以前那件事情的意思,他用一种发完言前,做个总结的口吻说,“我从来没有亲手送过相片给同学,更别说是女同学啦;也不会要任何女同学的相片,免得惹是生非,听人造谣言。”
说完这话,王玉的心里莫明其妙的有种慌乱:这话他不该对郦丽丽说的,特别是现在。在郦丽丽面前说话,他总有些力不从心的慌乱,有时甚至说些意思相反的话,为什么会这样?郦丽丽不会明白,王玉自己也弄不明白。
王玉没有想到向郦丽丽要照片做纪念这一层意思上去,只是平时怎么做的,就照实说了。
见王玉非常肯定的态度,十分坚持的语气,郦丽丽的心上很是无奈,还说不清楚地生出一股委屈,就是没有反感,也没有生气。她的心思被堵住了,一时无话可叙。她赶快低下头,不让红了的眼圈给王玉看见。
毕业前,学校给毕业班拍了全体师生合影照,洗出相片,每人一张。
王玉把这张照片珍藏着,他想:“只要把这张照片看一看,全班同学的模样,就尽在心中了。”
拿回这张合影相片的时候,他在家里,细细地把郦丽丽的模样看了又看哩。
王玉的母亲察觉了,发着笑说:“平时别人讲,你还赖帐,哼嗯!这下逮着,显原形了吧?”
有关郦丽丽和王玉好的传闻,大院里,几乎人人皆知。王玉的母亲也早有耳闻。当时,学校上课,据说乱糟糟的,不管这码子事了,她当妈的,也不会说什么多的,问一问,王玉就说:“你别信那些谣言,无中生有。根本不是那回事!”
从王玉一个劲地看那张大合影的眼神上,母亲逮着了儿子的心思。不过,当妈的知趣,不烦儿子的心。让他去美着吧!
“人再好看,也当不了饭吃!还呆着嘞!喊几遍了!”
今天可好,母亲几番催喊,王玉都不吭不哈的,也不生气。末了,还乐呵呵的,上桌跟弟妹们一边吃饭,一边逗乐,落得母亲搁一旁见着,心上跟沾了蜜一样的甜。
这些,目下王玉心里正臭美的心思,郦丽丽没法子知道,王玉当然也不会告诉她。“怎么说?只能搁心上想想的事情,说不出口的嘛!”
王玉没有留意到,郦丽丽不好表白的神态,见几位在校同学,挑着行李,到镇上火车站去托运,他猜想,剩下的在校生,今天都要走。
“你们今天都走吗?”王玉真心地问。
郦丽丽本不想回答王玉的话,只是难过而委屈,突然又有些生气地点点头。见王玉忽然回过脸来望着她,即有些不得已的说:“坐下午那班车走。”
“几点的?”
“四点一刻。”
“好!下午我一定到车站送你!你大概还要准备准备东西吧?要帮忙吗?我可以挑行李。”
“不用。我哥哥都帮我搞好了。”郦丽丽的样子,有点象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那样,既有一种不被人理解而又想被人理解,又不好也不想再怎么明说的烦恼和焦躁,又有一种老实可怜的神色。
王玉怕见到郦丽丽的这副神态,以前在教室里头,只有他们俩的时间,曾经多次领教见识过这种神态。这是她将要做出什么大胆表现的一种征兆,王玉以自己对它曾经有过的领教经历,在心理上防备着郦丽丽某种勇敢的表现。经验告诉和提醒王玉,每逢这个时刻,他走,方为上策。可今天,王玉想到了走却没走。心里尽管一个劲地催走,脚却没有象以往那样,马上即走,而是用目光躲避着郦丽丽的直视,同时也暗示着她,千万别在这人来人往的道口上,做出什么出格的动作来。
郦丽丽反而在王玉的这种暗示上来了对抗劲头,原来没有一点什么其他想法的,只是想见见王玉,和他说说话,最好是能够向他要到一张他的照片做个纪念。这会,王玉的躲躲闪闪的神态,让郦丽丽觉得,受人羞辱了似的,有种反击的情绪,顿时萌生而出。她想:“自己光明正大的和要好的同学告个别,没有什么应当这样顾忌的。”郦丽丽真的上气,她心里想:“你怕人看见是不是?我偏要叫人看见!”
郦丽丽有意和几个同学打招呼,让他们看见她,又和王玉站得这么近,说了许多的话。她这么做,并不是要在这个时候,对那些平时对她和王玉两人关系上说三道四的同学表示示威和炫耀,也不是要气气他们。好象这些意思都没有。此刻,她之所以会这样做,似乎并没有出于什么有心的思考,只是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要是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具体的含义的话,主要还是由于她自己的,此刻蓦然而生的抵触心情和她固有的反叛性格所决定的,当然,或多或少的还有一些想难难王玉的心理。“谁叫他一点都不理解人家的心啊!”郦丽丽目前的表情与眼神上,能够给人看懂这样的语意。
“别人都故意绕着走,你还叫住别人。我知道你明白了我的意思。你这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王玉心上想着。他怕郦丽丽那股性子一上来,就会任性,赶忙掩饰心里的慌乱,故意豪爽地,让别人也可以听见的说:“到时候,我一定来送你们!再见!”王玉借机开溜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