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一)
作品名称:沼泽 作者:独舟钓江雪 发布时间:2008-11-22 13:18:00 字数:4581
一
夜晚走来的时候,穿的雨衣,是黑色的。
风说的,全是伤心的故事。
雨的柔柔肠子多,叫风这么一说,哽哽咽咽地哭个不休,滴滴嗒嗒的掉泪声,弄得四下不得安宁。
眼下,他住的这间小屋,已经五十好几了,正体弱多病地蹲在一楼的地上,忍气吞声地受着二楼的压迫,忧伤而无奈地望着这屋里的主人,担心他会累垮在自己的怀里:瞧他那书生的体格,还比自己小十几岁哩。他一直瘦。
门页怕惊扰了房里的主人,虽然被风怂恿了一下,鼓起勇气想说什幺,刚一张嘴,又合上了。
岁数很大的桌子,皮肤衰老,腿脚和脸面,已不是那么雅观,可体格还健壮。
书籍,叠立在桌子的两端,二尺多高,望着桌面中间的空处。这里,就是这间房间的主人王玉,经常笔耕和阅览群书的地方。
衣裙楚楚的少女,双手护着肩负的水瓮,转面侧视,仪态恬恬的,恰似在想她自个儿的心事。瓮口一个灯头,锣丝口张开,衔着一只透明的、倒立的、玻璃葫芦——白炽灯炮,一十五之光。灯炮那和尚的光脑袋上,戴着一顶斗笠式的罩帽。罩帽把光脑袋里头发出的光芒,收拢起来,捧着,好象是如此很随意地,往这桌面中间一撒,那平静、均匀的明亮,即十分自然自在的,和屋里的一切,和睦相处起来。
台灯,用灯光做剪刀,将王玉的身影,剪贴在他背后的墙上。
潮湿爬上墙壁,在一人多高的位置,做下它们“到此一游”的标记。
地面驼着破旧的楼房,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又急又累,浑身冒着大汗,黑黑的脸膛湿漉漉的,跟刚从水中捞起来的一样。
空气中,颤抖着潮润和霉味;狂舞的蚊子们,在小屋的纱窗外边叫嚣,高唱,浪歌。
尽管如此,夜色还是斯文。夜色平静而习惯地守候在这片光明的境地周围,陪伴着王玉,亲吻着从他身上焕发出来的所有的生命气息。它象深情的恋人,对王玉怀有永久的痴情,天天如期赴约似的赶来,静候在他的身旁,献上他在思索中喜欢的一片宁静。今晚,它又是如此。它趁着雨幕拉开的时候,悄然而至,一点也没有让房里的主人觉察到,它已经来临。
此刻,王玉正在读着老朋友的来信。
王玉:
你好!来信收到,因为很忙,才今天复信。心里一直挂着要给你回信,可是真要动笔,又好像没什么写的。从小,我们常在一起打架,但又总是玩到一块。初中毕业以后,我跟随母亲,回了老家务农,你继续上高中。从此我们就分开了。原想呵,以后我们怕是再难得见面了。谁料,去年我出差到省城,病了一场,住进了你们医院,竟意外的在医院里见到了你,还是你亲手给我看的病,真是巧得很。就这样,分别了二十多年,我们又联系上了。
这次你到我这儿来玩,我十分高兴。你是有目的来的,不是来玩的。我知道,你对玩没有兴趣。我那时候太忙太累,没有时间培(陪)你访问,结果让你空来一趟,毫无收获。生活上也难免照顾不周,这些,我都很抱歉。我想,下次你再来。不要突然袭击我,让我安排好。下次我一定培(陪)你去访问,让你体验到你想写的生活。
和你相比,我总有不如你的感觉。吃住条件,我比你强多了。可精神上远不如你充实、富有。你住在一间又潮湿、又黑暗、又不通风、霉气味很重的,破旧小屋里。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我也不相信:撇开你的高干家庭背景不说,就说你吧,一个省城大医院的医生,住的地方,连我以前在乡下当农民的灶屋都不如。生活上,你那么清苦。房间里,一张破旧的老式写字桌(是谁扔了不要的吧)、一张单人床和那一阁楼的书,你就没有什么了。怕书受潮霉坏,你自己搭了一个阁楼,可你的床上的东西,那么潮润,为什幺不管?身体是本钱!没有了身体,看你拿什么去实现你的远大的抱负!为什么要这样过?你的聪明才智,了解你的人,谁不夸讲(奖)。现在好多出了名的人,都在想方设法的找财路。你又何苦呢?当医生好赚钱嘛!干嘛非要搞写作?还是业余的。搞了二十年,还没有搞出多少名堂来。二十年,你要是搞别的,用你那发达的“电子”脑袋办事,早发的不行了。你是不是放不开面子?面子谁都有。但赚钱是本事,不丢面子,还赚面子。谁有钱谁就有面子,谁钱多谁就面子大。现在这个社会!就是要钱才办事,有钱才办得成事。我们是老朋友,我劝你实在些。离了婚几年了,还单身过日子,不值啊!不离婚在外边一打一打的玩女人的人,哪里都是。你干嘛要为难自己。人生在世,吃喝玩乐,几十年不长,何必太认真。我不是要你学坏。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活得那么清苦、艰难、可怜。想起来,我就为你不平和心酸。
我的话来得直,是老朋友我才说。不会没有一点道理的。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在我们同学中间,你应当是比我们哪一个都聪明的人。响鼓不用重锤。你想想吧。我是不会成心害你的。对吧?老同学。
下次再写吧。
身体第一要紧!记住。
再见
老同学老朋友:唐初礼
一九九五年六月十日中午
“嗯——!”一个人不被理解,又不想说点什么,多少还有点无奈的时候,容易这样子出一口长气。
读完信,王玉把目光抬起,投向眼前的墙壁。
石灰盖面的壁上,似乎多了一层白色的,棉花一样的东西,象细盐,又毛绒绒的,一丛一丛,有厚有薄的生着,结成一片。颜色有的发黄,有的泛绿。中间有些点点斑斑的墨迹,凑近一看,是霉!都是霉。发黄的,泛绿的,黑色的,全是霉斑。
王玉想:“什么时候长的?坐在跟前看书,都没有发现。”
他站起来,走向门边,开亮房间的大灯。目光开始在屋里搜巡。顺着潮湿的印迹,一直寻视到,那堆了大半边阁楼的书堆上,心里一惊:“书!哎呀!书!”
王玉赶忙掀卷起一头铺盖,架上凳子,踩着,爬上小阁楼。
“还好,书没事。”
他把包棉絮的塑料布取下,保护好书,心想:“下次上街,要多买点塑料布,把棉絮和书都包好。”
下来的时候,他站在凳面上,看看阁楼上的东西是否令他彻底放心。这时,棉絮下边垫着的一只小木箱,牵住了他的视线。
“箱子里的东西,该不会霉吧?”
王玉再次上了阁楼。
小木箱子里面,一床新蚊帐,已经可见发黄的霉点,几个小包的塑料皮面子,倒是不见霉点。
“不知道包里的东西,怎么样了?”王玉暗忖着。
这些小包,有的是王玉从初中到当知识青年、当工人的时候的日记本,有的是过去的同学和朋友写给他的信件。它们分类包着。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有各自的编号,查找起来十分方便。每个包里,都有不同的,一连串的故事。有一个包,用一个印有最高指示的黄色挎包,装着里边的东西。外边,是唯一的,用颜色不同的红色塑料布,精心包扎好的。
这个挎包,是王玉当知识青年和当工人的时候,用过的日常用品。自从它的里边,有了这份专门的收藏物件以后,就被如此包裹,封存,放置了。
“怕有二十年没有打开过这个包了吧!”王玉随意的想。
二十年来,这只小木箱伴随王玉走过好几个地方。里边的东西,没有再添一样,再少一样。尤其是这只挎包里的东西,二十年中,他不知道记起过多少回。奇怪的是,梦里几度有过那个人,却一次也没有过这只特别的包。每次打开箱子看看,也只是清点一下,从未开过一个包。一见到这个包,立刻,王玉的心里就会想到一个人。有几次拿起过这个包,看来看去,想到的,仍是那个人,终究没有去打开它。
这会,王玉又一次拿起这个包,坐在阁楼上,好一阵思想。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和这个包有关的那个人,而是也和这个包有着某种联系的,那件事。
去年夏天,王玉收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的内容,全文如下:
王玉同学:
今年七月四日,是我们高中毕业离开母校二十周年的日子。我们许多同学碰到一块成立了个同学会,商定搞个校庆。准备工作均已就绪,特来信邀请你参加。
考虑到目前气候太炎热,为免意外,决定校庆改在凉爽的十一月X日至XX日如期举行。届时请务出席。
二十年里,王玉一直有这么一个愿望。二十年来,王玉也一直想见一个人。这次,他非常想去,十分想见到那个人。
收到邀请信后的几个月里,王玉想了又想:“不去,也许有一份内心的宁静;去了,会有不止一个人的痛苦!”他提前个把月,写了一封回信,告诉同学们:他不来了。理由是:“还是不来好。那里有我太多的痛苦的回忆。以免触景生情。”
王玉的心里,始终挂牵着那次聚会的事情,非常想知道当时的情况,希望有一个同学能够懂得他的心,给他写封信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他更想知道,那一个人,来了没有。“要是她给我来一封信……”王玉有过这么一闪而过的念头。事至今日,并没有一个同学给他写点什么寄来。王玉不失望。他懂。他理解。他没想就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想着校庆的事情,王玉的眼前,就出现了十几年前看过的,一部苏联电影的镜头。那部片子好像是叫《乡村女教师》吧。王玉想着,那个苏联的乡村女教师,后来老了的时候,她的许多学生,成人之后,回到已经彻底变了样子的学校,欢聚在一起的那个电影片段。他们中的一些人,深情而且美好的回忆起来,他们在昔日那样艰难困苦的时光里,在他们的这个非常值得他们尊敬和爱戴的女教师的垂范带动和卓有成效的教育下,一天天艰辛的进行着他们的学习,最终都胜利的完成了各自的学业的情景。末了,王玉又想到了那个人。想着想着,王玉毫无意识的解开了手上的这只包。
王玉把挎包里的一个纸袋掏出来,拿在手上,看看又看看,象是不十分情愿的,用手指抽出里边的一把信。他一眼就发现,第一只信封上的字,不是那个人写的。那一个人的手迹,王玉早已深刻在脑子里。里边还塞得鼓鼓的。
王玉惊奇了:“唉?这里头不应该有别人的东西的!”
抽出一只小塑料袋,里边全是字条。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有钢笔写的,有铅笔写的。王玉笑了:这是高中一年级的第一个学期里,女同学写给他的小字条。当时班里,有好几位女同学给他写字条。这里留的,只是一个女同学的。其他的,另外收放了。这里收存的字条和信,均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之下。
请你今后晚上最好不要找我。如果有事也最好不要在教室里或走廊上讲。你明白吗?并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说话。如果你不明白,那我以后才能跟你讲明原因。同时我希望你对待文菊莉也应该这样。请你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对你使什么圈套。虽然彼此之间存在着分歧、矛盾,但我相信以后总会和解的。
文菊莉也是给王玉写字条的女同学之一。她眉毛挺黑而且长,嘴大,上边有模模糊糊的一层绒毛,细看,有点滑稽;初看,有点男性化的威严。一对粗黑的辫子,大约尺把长。身量略高,四肢粗长,脚大鞋宽,步态似乎总是在犹豫不决着,给人一种不稳定的感觉。她发笑的时候,有种孩子般的天真,还给人有些大大咧咧的印象。今天想来,她不胖,但有一副骨骼粗大的好身板。
今天读到这字条,一股被人贴着心的温暖,流入王玉的心田,好感动好感动!好像当年的那个人,眼下就站在身边,正用亲切、诚恳的声音,对王玉说着情意绵绵的话语。
“天知道,那会读到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体会。肯定闹不明白。不然,今天的回忆中,怎么会有着许多的空白。”王玉好像要竭力回忆起当时读这张字条的一些细节……
这张字条上扑面而来的情意,隐山现水的暗示,今天王玉都读出来了,而且感触很深,也为之激动。可是,当时只有十六岁多的王玉,仿佛这方面还未入绪,懂得太少。
当时,当时啊!……
这第一张字条,没费事的招招记忆之手,就把王玉的思维,唤进了那二十多年前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