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乳名叫“红亮”
作品名称:燃烧的大枫树(上下卷) 作者:路遥知马力 发布时间:2014-05-09 13:03:15 字数:4599
“万里江山是雪花,去了东家又西家,
翻来覆去坐天下,今日你来明日他。
世事本是一盘棋,为此烦恼为得啥……”
爷爷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从来“不知烦恼”的他更不会“为此烦恼”了,他就“像”“……江边一蔸草,风吹浪打不见了……”不,他就“是”“……江边一蔸草,风吹浪打不见了……”所有走了的神河人和大枫树人,都是江边一蔸草,风吹浪打不见了!
爷爷无名无姓、无作无为、无成无功、无花无果,爷爷真的就是“江边一蔸草”,“风吹浪打不见了”呵!
但爷爷给我起的乳名,我要让它永永远远流传下去,世世代代让人传扬。
公元一九六四年古历腊月初五,我诞生在神河中街的一处低矮的石板小屋里,当时国家刚刚经历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百废待兴,百业待举。
爸爸依靠跑到一百多里外的石门、楼房、铜钱关等地伐木、放排,挣点儿钱养家糊口过日子。没有公路,山里的农副产品运出,山外的日杂百货运进,全靠人力。神河没有工作的人比比皆是,更很少有人有固定的工作。国家机关也很少,只有一个神河公社党委和一个神河公社革命委员会。爷爷有几年时间就在神河公社当厨师,给书记、副书记、书记员等六个人做饭吃烧水喝。神河公社党委书记冯自信的办公室就是当年“伪区长”石启帆的办公室,不过,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啊!但,不论哪朝哪代的“官人”,饭还是要吃,房还是要住。不过,爷爷今天是给别人做饭吃的,他最拿手的家常便饭就是油泼辣椒面条,爷爷把热腾腾的一大碗面条端给冯书记,冯书记高高兴兴地说:“老鲁,你做的油泼辣椒面条,真香!”
当年爷爷被南区王石启帆请去吃饭,山吃海喝,“六六大顺”“八马四季红儿”“五魁有首”地划拳猜令的时候,爷爷连上菜的师傅看都懒得看上一眼,但他永远也不会想到现在自己却成了被人瞧不上一眼的“火头军”了。妈妈在神河的糖厂当工人,糖厂用的原料是甜萝卜,公社计划每个生产大队必须种植二十亩甜萝卜,但山里的气候并不适宜甜萝卜的生长,产量低、糖分少,糖厂总是为原料不足而发愁,即使等来了原料也打不出几百斤糖来,糖厂勉强支撑了五年后便改制成织布厂了,妈妈自然成了纺织女工。织布厂的原料是棉花,最早靠山外供应,但渐渐山外的棉花很少运进山里来了,听说外面的工厂都不够用。公社便计划每个生产大队必须栽种二十五亩棉花,但棉花这种喜阳厌阴作物只在山里的阳坡地上长势良好,而亩产也不过三四十斤。妈妈当个工人真不容易,她们织出的布是粗布,既染不出色也绣不出花,奶奶拿着妈妈他们织出的老粗布,笑着说:“哎呀,我看你们织得的这些布还不如解放前我们自家织得的老粗布呢,你看,这,摸起来,糙拉拉的!”妈妈笑着说:“那肯定的嘛,你看我们用的这些机器都是从解放前大地主家没收来的旧机器嘛!也没有什么新设备、新技术啊!”
那天早上,妈妈照样到织布厂上班,下午回家做了饭、洗了衣服。北风呼啸,河水结冰,已是数九寒天,“三九四九,冻破石头”,妈妈的手背冻得通红,指蛋冻得炸了裂,脸上长了许多冻包,紫红色的,用手摸摸,感觉到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疙瘩。天还没黑,妈妈生了一盆板炭火,火盆很小,但火焰很高,红膛膛的,整个屋子暖洋洋的!所有这一切,我在妈妈的肚子里都感觉到了,这天晚上,我是多么渴望来到这个世上,就像小草渴望雨露,就像小树渴望阳光。
那天晚上,我诞生了,和神河的每一个小孩儿一样默默地诞生了,像一粒青松寨上的松果一样掉落在大地上,无声又无息。
不,那一晚,在我们神河并不是平凡的一晚!这一晚,后来知道了,永远让我难忘!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陕南农村没有公路,没有电,没有电灯。但山里有的是水,神河水永远向前流去,长流不息。山里的河道九曲十八弯、六台二十七个阶,哗哗啦啦,蕴藏着无限的能量。县水电局的工程师连续三次在枇杷关关口进行了精确测量,决定在神河下游的吕河河道中建设一座水力发电站,解决神河居民的用电问题。于是,公社在神河中学操场召开万人动员大会。会后,全社所有居民和村民都行动起来,于是,砍树,开山取石,盖厂房,修水坝建电站的人民战争轰轰烈烈开展起来!把山上砍倒的直通通的桦栗树从大枫树送到枇杷关,一根根直立起来,削尖了树端,猛砸进五六米深的吕河河床的底部。把王义沟的山岩炸开,取出巨石,八人一起抬或十六人一起抬,哼哟嗨哟,抬到枇杷关,一块块直立起来,垒砌在河道中,然后用一百里外的太极城“灵岩”牌水泥浆砌起来,到了腊月初二,所有的工程都完工了,定于元旦这天,也就是农历腊月初五正式发电。
天快黑了,妈妈把板炭火生着后,爸爸才从电站工地上回来。虽然电站距神河街道只有五里多路的距离,但工程紧张,爸爸一个多月都没有回家。爸爸对妈妈说:“今晚上电站要发电,屋里的电灯安上了吗?”妈妈说:“前一段时间街道居委会忙乎了半个月,每家先安上一只灯,我们家的灯早已安上。”“在哪儿安着?”“在睡房安着,你去看看。”爸爸走进睡房,一眼就看到那只电灯,尽管天几乎黑定了,爸爸还是看到那只电灯就挂在木板墙上,无色的玻璃灯体,圆形的、透明的,像一只水晶葫芦。爸爸走出睡房后问妈妈:“你见过电灯的光亮吗?”“没见过。”妈妈反问爸爸:“是不是今晚上这灯就会亮呢?”“说的是今晚发电呀。”“不知电灯亮着,是个什么样子?”“亮了你就会知道。”
那时神河照明用的工具是煤油灯。煤油灯用玻璃瓶制成,最常用的是墨水瓶,在墨水瓶中盛上大半瓶煤油,用棉花或枸皮纸搓出一根长长的灯捻,伸进煤油瓶里,用铁皮做一个瓶盖,瓶盖上钻一个小孔,将灯捻从小孔中穿出来,灯捻因为吸足了煤油,用“洋火”一点,就着了!可别小看了这小小的煤油灯,就是它们给二十世纪上半叶的陕南农村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光明啊。
不过,听爷爷说,解放前,我们国家是“贫油国”,石油主要靠进口,连山里人用的煤油也是从美国、法国、英国等外国运进来的,叫“洋油”。外国的人叫“洋人”,洋人生产的货叫“洋货”。解放前,瓷盆叫“洋瓷盆”,铁钉叫“洋钉”,雨伞叫“洋伞”,火柴叫“洋火”,铁铲叫“洋铲”,花布叫“洋布”。连火柴都要靠外国进口,都要买洋人的,旧社会的日子怎么度过来的?难道说那时我们的国家连火柴都不能生产吗?
妈妈烤火的时候,感到肚子有些疼痛,妈妈说:“哎呀,莫非老三要赶在今天出世?”“真的吗?今天的确是个好日子哩,今天要发电,我们神河要用上电灯了!”爸爸把妈妈扶进睡房,并把妈妈抱到床上。妈妈靠在棉被上,捂着肚子,望着爸爸,又望望墙上挂着的电灯,妈妈的眼里写着两种期盼,一盼我能顺利出世,看看电灯是什么样的。二盼电灯早点亮着,照亮我那幼稚的面庞。
妈妈肚子疼得更厉害了,爸爸说:“你坚持一会儿,我去下街找王婆婆来,老大老二都是她接生的。”妈妈疼得说不出话,她满头大汗,只是用手抓着床沿。因为人们都在期盼今晚的电灯会亮,所以全街每家每户都没有点煤油灯,我们家也是漆黑一片。我在妈妈的肚子里一会儿打闹,一会儿安静,妈妈的肚子也一会儿剧痛,一会儿平安无事。忽然,我好像得知了外面的世界将有光明照耀大地似地,便奋力用脑袋冲破黑暗,我要向光明飞奔,我极力挣扎,我一声怒吼,在妈妈的惊叫声中,我滚到了床下,妈妈昏了过去,我一个人在地面上哇哇大叫,我在向世人宣布,一个新的生命诞生啦!
这时,只听啪地一声,挂在墙上的电灯,亮啦!哗哗啦啦,神河所有的电灯都亮啦!就像满天星斗一下子被一只火把从山脚下唰啦啦一齐点燃啦!
爸爸和王婆婆气喘吁吁赶回家,刚跨进门坎,先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叫,又看到一片光亮照遍了房间,爸爸兴奋地大叫:“哦,生了!哦,亮了!”王婆婆赶忙剪断了我的脐带,把我抱到灯光下,高兴地夸奖我说:“哦,好一个胖小子哇!生的正是好时候哇!”爸爸也说:“真是呀,咱神河第一次亮灯,这娃就出生了!”妈妈醒过来后也说:“是呀,这娃出生的时候,咱神河的电灯,就亮了。”
王婆婆忙着给我用白棉布缠肚脐,再用一床大红花被面把我裹好,送到妈妈身边,我静静地躺着,我的眼睛虽然闭着,但我仍然感到墙上有一团巨大的灯光照亮了全家,照亮了我的脸庞,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这团灯光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强烈的光线刺激着我,我的眼睛无法睁开,我慢慢睡着了,妈妈的臂弯温暖极了!是啊,光亮使整个屋里充满了温暖。
神河到处是喧哗声,到处是鞭炮声,第一次点上电灯的人们高兴着、满足着、狂欢着,就像金洞碥里的那群游鱼走出几万年冰冷的洞穴,第一次看到了满河满溪的水里都是温暖的春天的阳光!
几天后的傍晚,爸爸把我捧在手里,面向着墙上的灯光,爸爸看着我的眼睛,看着亮灿灿的电灯,对我说:“睁开!睁开!看这儿!看这儿!”在爸爸的鼓励下,我用力地睁开眼睛,啊,一片光亮!好大的一片光亮!这是不是天上的月亮?啊,一片光亮,好强的一片光亮,这是不是天上的太阳?“噢,娃儿看到电灯了!娃儿看到灯光了!”爸爸高兴地笑着、哄着,一片幸福的情感在小屋里弥漫开去。
妈妈对爸爸说:“给娃起个名吧!你最爱给娃们取名儿了,都说你起的名字最好!”爸爸说:“起个什么名字来着呢?噢,这娃出生的时候,我们神河第一次用上电灯,电灯亮了,我娃出生了;我娃出生了,电灯亮了,那,就叫‘亮’吧!”妈妈说:“起得好,起得好,就叫‘亮娃’吧!”站在旁边的爷爷也高兴地说:“那,干脆就叫‘红亮’吧,又红又亮、大红大亮、红红亮亮嘛!”爸爸和妈妈齐声说:“好好好,就叫‘红亮’!就叫‘红亮’!‘红亮’这名字,好哇!”
“红亮”,就是我的乳名儿!
开始,神河电站发出的电一直都很正常,但由于多年后,大量植被被破坏,山上水土流失严重,泥沙不断囤积,电站小水库的河床垫得很高,水库容量越来越小,电站送出的电量越来越少,发电成本却越来越高。神河街道上的电灯时而能亮,时而不亮,有时大亮,刺得人眼睛发疼,有时小亮,一百瓦的灯泡像一只红蜘蛛似地爬在墙上,连地面都照不清楚。
人们却时常在电站的水库里游泳洗澡,我们小孩不敢下去洗澡,只能坐在水坝上远远看着大人们在浪花里追逐嬉戏。有一天,爸爸背着我去电站参观,电站并不大,三间青砖黑瓦的平房,正中间的屋里安放着水轮发电机,有一个巨大的铁轮横放在地上,几百米长的引水渠把小水库里的水引了进来,哗哗啦啦冲打在铁轮上,铁轮飞快地旋转,大地轰鸣,如雷声在天顶不停地滚动。电站的屋里屋外到处都拉扯着粗细不一、各种颜色的电线,如蜘蛛网,如万刺藤,如然然草。我挣脱了爸爸的双臂要到涡轮机旁去试试转动着的水花到底有多大劲儿,但我的手还没有伸进浪花儿里,就有人大喝一声:“不要命了!你们怎么到这里来玩儿?快出去!”管电站的老头不由分说便抓住我的胳膊,拎在手里,扔出了门外,继续大声咆哮:“谁家的娃,咋这么大胆!”我被吓得浑身颤抖,张开双臂扑进爸爸的怀里,爸爸赶快抱紧我跑出门外,爸爸抚摸着我的小脑袋不停地说:“别怕!别怕!长大了,我们自己去发电。”
神河水不停地流着,流进吕河,吕河水不停地流着,并且冲打着涡轮,涡轮在不停地旋转着,吕河水不停地流着,流进汉江,汉江流进长江,长江流进了太平洋……
但后来水电站就彻底关闭了,引水渠被用来灌溉农田,大坝被几百斤黄色炸药炸了三天三夜才被炸平,电站的机房被拆除,涡轮机生了锈,神河电站永远成为了历史。
因为,山上山下竖起了几千根水泥电杆,电流从几千里外的地方源源不断送进山里,远方送来的是几万、几十万伏的高压电,电压更稳,电流更加强大,电量更加充足——
神河的电灯更多、更亮了!
但,我的人生会和我的名字一样,“红红亮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