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脱颖而出
作品名称:报恩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05-09 12:46:21 字数:4022
于是,我成了一名街垒战士,不过是后勤战士:给战斗人员拆墙运砖石,送饭送水,搭建帐篷,看护伤员。
一天,你二姨来看我,我才想起好久没回家了,才猛然想起了我那件事,才猛然发觉人们忙于两军对峙,忘记了我那件事了。嗨!管它呢!暂时我又和别的人打成一片了!只是家里人现在还愁我这件事吗?我就偷偷地问你二姨,你二姨说:有更重要的事让家里人愁呢,那就是你和四妹的安全。你们一个在这边儿,一个在那边儿,本来是一家人嘛,怎么就仇人似的了?我说:革命无处不在。你二姨一撇嘴,对我说:少给我唱高调。你给人家做什么?我就说了我做什么。你二姨说:你和四妹干的一样的活儿。你们怎么吃住呢?我就说了我们怎么吃住。她要眼见为实,硬要我带着她看我们住的帐篷。临走,悄悄问我:你们男女混着住?我愣住了:不呀?你二姨吁一口气:这就好。又古怪地盯着我的肚子问:有感觉吗?我愣一愣,马上明白了,红着脸直摇头。她吁口气说:这就好。我走了,你要小心。我却吞吞吐吐地问你二姨:二姐,你偷着来的?你二姨说:是和妈合计后来的。怎么了?我黯然道:爸还是不认我。你二姨说:他要是不认你,就拦住不让我来了。我说:可是,第一次武斗那天晚上,我跑回家敲门,你们怎么也不开门,我以为……是爸不让你们开门的。你二姨惊奇道:原来是你呀!你哪里知道,一家人那天晚上吓的要死,谁敢去开门呀。我: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我还喊我是美眉的。你二姨说:美眉,你别多心了,确实那天一家人吓的不敢动的,要不,我怎么会今天来看你的?我就释然地笑了,送你二姨走了。
这街垒战最苦最忙最惊心动魄的是一开始,双方又防着敌人袭击,又忙着筑街垒,又筹划着攻击敌人,白天晚上惊惊乍乍的,没有一个人睡过个好觉,没有一个人吃过口好饭。几天下来,一个个眼圈儿发黑,神色憔悴,但热情高昂。好在附近人家的偏房、院墙都被我们拆了,砖石木料充足,双方很快就在桥头筑起了各自的桥头堡,又依着桥头堡,各自沿岸筑起了防御墙,谁也不好攻击谁了,扔过来的石头砖块儿也奈何不了谁了,才消停了下来。因为你只需站在墙后面,从瞭望孔里往外瞭一眼,敌人的情况就一目了然。敌人要是攻击过来了,你可以冷笑着让他过来,一顿砖头石块儿就把他打的屁滚尿流,要不,你满可以让他们架着梯子蹬墙,梯子上人爬的满满的时候,从瞭望孔里伸出棍子一顶,连人带梯子就倒下去了。你就是任由敌人去爬墙,墙头上林立的三寸长的铁钉,铁钉林里夹杂着的玻璃茬子,也让他狗吃刺猬无从下手的。于是,双方无可奈何地进入了僵持阶段,这使人很无聊,就扯着嗓子和敌人对骂,但嗡嗡嗡的,谁也听不清谁,很快的就都不费这个劲儿了,开始听双方的喇叭的对攻。每当我们这边的喇叭把敌人的喇叭骂的放开了革命歌曲——败阵了,我们就欢声如雷,口哨阵阵,反之,我们就气的直骂我们的广播员是孬种!可是不久,我们就只有听着人家的欢呼和口哨的份儿了,更气人的是,敌人蹬鼻子上脸,站在他们的墙头上,冲我们挥舞着旗帜,向我们示威,甚至光着膀子,晃着衬衫,羞辱我们。而我们能出出气的,就是选出那些优秀的投掷手来,把人家从墙头上轰下去,要是能把一半个打的栽下了墙,才能发出些笑声来。但这笑声也没笑多久,原来,我们这边儿有个几个弹弓射的特别准的,很快就射的对方不敢露头了,我们因此无聊了起来,就更不满我们的广播员了。因为我们的男广播员江涛虽然很能干,可是女广播员却不行,不是普通话讲的不时冒出一句我们这里的土话来,让人像正狼吞虎咽着米饭,却被石子拌了牙一样的败兴,就是一口本地话和普通话杂交的变种话,让人听了哭笑不得,还有的为了普通话讲标准了,却变得笨嘴拙舌的,对骂起来赶不上趟,让我们干着急,所以,我们这边的喇叭骂战全凭江涛抗着了,时间一长了,他就抗不住了,我们的喇叭就时不时地响起了革命歌曲来。我们就强烈地要求刘司令赶紧搜寻女广播员,就不信我们这么多的女战士里,就没有一个能盖过对方那个前县广播站的女广播员。
这天,你二姨又偷偷地来眊我,一脸的惊悸。她安顿我一定要当心,别再惹乱子了。我向她保证,绝不添乱子了。她就听着两边的喇叭骂战,就给我评判开了双方的广播的优劣。我才明白,满城的人和我们一样关注着喇叭骂战,因为我们县城不大,喇叭一响,你在城外也能听清楚的。临走时,你二姨哭了,说她再也来不成了,因为河北岸查堵的很严,从南岸回家,也是被百般的刁难。我也眼圈儿红了,问家里还好吧。她说还好,只是家里堆满了杂物,不方便住了,说你姥姥家的偏房也被拆了筑街垒了。
送走了你二姨,我正偷偷地悲伤着,听见一声喊:呀!刘美眉!原来你在这里!
我抬头,见江涛急煎煎地向我走来。二十多天不见,他消瘦多了。我问他有事了?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就走:走,就走就说。
他的急切使我不由得跟着他走。他说:我推荐你当女广播员了,这就去试播。
我一愣,继而挣扎着不走了:我笨嘴拙舌的,能骂过人家了?败下阵来还不被咱的人骂死!我不干!
他:你并不笨嘴拙舌,只是缺少锻炼的机会。你忘了,咱串联时,你动不动就把我噎的说不上话来了?到时候你就当你是在和我斗嘴了。
我说:我讲不了普通话。
他睁着眼:谁说的?你唱歌时可是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只要你练上几天,普通话就说的和唱的一样好了。更重要的是,你的嗓子好,激昂嘹亮,就凭着这嗓子,普通话不标准些,也能压住对方。
我:别瞎说了,人家是听你骂些什么了,还管你的嗓子好坏了?
他:你没发觉?人听歌时嗓子好了,调子拿捏的准了,就不注意歌词了,嗓子不好听,又跑调的,才去注意歌词了。
我:反正我不去!
他严肃地:刘美眉同志,革命难道连你的面子重要也没有?还口口声声愿意为革命献出生命呢!这不是欺骗革命了?
我就被他吓住了。他拉起我就走,一会儿就进了司令部,拉我走到愁眉不展的刘司令跟前:刘司令,人来了。
刘司令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说:刘美眉同志,江涛同志竭力向我们推荐你,希望你就是我们要找的能力挽狂澜的那个女战士。去吧!就郑重地向我行了个军礼。我慌忙举手笨拙地还了个军礼,手还没放下来,就被江涛拉进了司令部里间的播音室。
只见播音室里有两张长桌子挨肩摆着。正当中放着个大收音机,收音机前面立着麦克风,麦克风的旁边摆着一沓子讲稿,挨着讲稿放着一沓子报纸,桌子两边儿摆满了报纸和稿子。我们的喇叭里正在放着革命歌曲。
江涛恨不得一句话就教给我所有的广播知识:刘美眉同志,我跟你说,实际上双方广播的内容翻来覆去就是那些东西,关键是你熟悉了它们,能及时灵活的运用上就行了。就如同对对联,人家说天,你赶紧对地就行了,慢上半秒,就说明你输了。你看这些来稿,天天来一桌子,实际上都换汤不换药,你熟悉了它们,来多少稿子也无需去认真看,浏览一下,就能发现有了什么新意,到时候,你播稿子就得心应手了。你先就熟悉一下这些稿子,就听我怎么广播了。就关掉了革命歌曲,开始广播。
我心慌意乱的哪能细细得去看稿子,只是潦草地翻了翻,但还是发现它们不值得细看的,就丢在了一边,因为我天天听喇叭,对这些稿子内容早听烂了。江涛就一把把报纸拉在我面前,看看我,又忙着广播去了。我知道他让我看的是社论,因为喇叭上天天广播社论。我溜了几张报纸的社论,就把报纸丢在了一边儿,因为它们也就是那些内容,我从广播上也早听腻了。我就看着江涛和人家对攻,只是他骂哑了人家的男广播员,人家的女广播员马上就接过来骂,他骂哑了人家的女广播员,人家的男广播员马上接过来骂。人家有休养生息,组织思路的时间,他一点儿也没有。真是好汉难敌四只手,我越听越替他着急,越见他渐渐的阵脚乱了,越心疼他。他终于败下阵来,正要放革命歌曲,我一把抓过麦克风来。他讶异地看看我,我已经气呼呼地冲着麦克风说开了。
先开始我因为急,说得有点儿滚嘴,就急躁起来。江涛轻声说:别急,吵架时,谁沉得住气,谁就能骂过对方。我就努力控制着情绪,很快就找到了感觉,神定气闲了起来。我听着从外面传来的我的播音声,那么的激昂慷慨,大受鼓舞,才思越发敏捷起来,不但对方说什么,我都能立马对上去,还能凌厉地反击对方。很快的,对方走马换将了,江涛激动地从我手里接过麦克风说:刘司令让你过去。
我就进了司令部,刘司令一步跨到我跟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大摇着:好!干的好!我们有希望了!我替全体同志谢谢你!
于是,我成了英雄,走到哪里都是欢迎声,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一天,你四姨来见我,我吃了一惊:她是冒着生命危险叛逃过来的呀!只见她怯生生地像望着大人物一样望着我,这使我不自在的同时,又不由得得意:你终于把我放在眼里了?!我问她怎么到这里来了?她啜泣着说,那边儿的人知道我是她姐了,就挤兑她,她实在呆不下去了,就投奔我来了。
我惭愧地说:实在是对不起你,要不,我不干了。
她赶紧说:不行!三姐,我是受了些苦,可是以你为荣呢!爸爸说了,没想到十脚也踹不出个屁来的你,原来是真人不露面呢!三姐(我的心不由得一颤,她可从来没这么热切地叫过我三姐的),你好好干吧!反正现在老百姓怎么当也当不好,因为今天你跟东风,明天西风压倒了东风,你倒霉,你哪股风也不跟,就像咱爸咱妈,两股风都压你!再说,你不干,不就是井冈山派的对头了吗?
我点点头说:老四!你可真长大了!老四!爸爸真是那么说的?
你四姨:那还有假?爸爸很为你自豪呢!
我不由得流下了眼泪——爸爸看来原谅我了。
这天,我蹲厕所,正擦屁股,又进来两个女红卫兵,蹲下后就大便就说话,话就钻进了我的耳朵里,我不由得一震。原来,她们在说我呢!那口气损的很。我就专心地听,因为茅坑之间都用一米高的墙垛隔着的,她们看不见我。我是越听越气,手脚冰凉起来。原来,她们在播弄有关我的闲话,说我从小就风流,十来岁就会给男生丢眼风了,为此,常常被父亲打个半死。说我硬缠着江涛去串联,两个人走了一路睡了一路,还小产了个私生子(我第一次听说私生子这个词)呢!现在说我和江涛又钻开树林子(野合的代用词)了!说总有一天会被逮个正着的,就等着看西洋景吧!我才知道,有关我的闲言秽语又泛滥起来了!我痛苦异常,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