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要脸
作品名称:报恩 作者:赵文元 发布时间:2014-04-26 18:44:26 字数:4181
今天,是读大二的女儿放暑假回来,到自己这边住来的第四天。一大早,云英就起来了,轻轻地推开女儿的卧室门,见女儿肆无忌惮地侧卧着,深沉的呼吸说明她还在酣睡着。草绿色的毯子卷压在她身下,只有一角盖在腰胯间,肩膀和腿露在外面。她慈爱地笑着摇摇头,走过去轻轻地揪出毯子,给女儿盖好了。就轻快地去了厨房,给女儿做着最爱吃的炸酱面加荷包蛋。忽然,她听见有人在轻轻地哼着歌,怔住了,竖耳听,却是一片静然,只有电磁炉上的锅在嘶嘶地响着。她忽地哑然失笑,原来是自己在喜不自禁地哼着歌。
给女儿做好了早点,端到桌子上,又轻轻地走到女儿的卧室门前往里一瞧,女儿还在黑甜香里泡着。就听嘟嘟两声响。她吃了一惊:哪来的敲门声?竖耳静听,再没了声息。忽地看见了女儿枕边的手机,才明白,是女儿的QQ上有人上线了。她就笑骂一声:睡着了也不下线。她不忍心惊了女儿的觉,心里骂一声:晚上不睡,早上不起。就回坐到饭桌前,听见了墙上石英钟铮铮的溜圈儿声,抬头看了一眼,才知道是自己起的早了。哑然笑一声,把早点端进锅里热着了,就搬把椅子静静地坐在女儿的卧室门口等女儿起来,反正今天是星期天,有的是时间。
终于听到了女儿翻身时伸胳膊伸腿的,把床砸的咚咚的响声,和嘴里发出的一串含混的嘟囔声。她瞅着石英钟小心地叫一声:妮儿,该起了。可女儿又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但不像刚才那么深沉了。
她慈爱地苦笑一声,又等。
正在收拾卧室的母亲刘美眉轻轻地推门进来,站在门口,用眼睛问她妮儿还没起来?她笑着摇摇手,刘美眉就慈爱地笑笑,退出去了。
住在隔壁的丈夫的轮椅吱呦地原地响着。她知道,丈夫也要起床了。
女儿伸胳膊伸腿舒腰的声音又响起来。她赶紧欠身亲切地叫:妮儿,太阳晒着屁股了,起吧。
妮儿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看她,又眯着了。她又叫,妮儿才睁开眼,又伸胳膊展腰,身子在毯子里挺的拱起来瑟瑟地抖了一会儿,才浑身惬意地松弛下来,胳膊慵懒地耷拉在了头上方,眼睛往着屋顶一眨一挤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笑一笑,知道女儿要起来了,就去厨房给女儿把早点端了出来,摆在饭桌上。
女儿果然起来了,慵懒地趿拉着拖鞋走到饭桌前,仿佛很不情愿似的坐下来,挑挑拣拣地吃早点。
她看着女儿吃,但没话。她是个寡言的人。
等女儿吃的差不多了,她就去给女儿准备洗脸水。
女儿推开饭碗,伸个懒腰,趿拉趿拉地走过来洗了脸。她就笑着拉女儿坐在梳妆台前,给女儿梳理着像五月的丰草一样茂盛的秀发,只觉得青春逼人。她不由得瞟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头发黯然干枯,看仔细一点儿,就会发现这里一根那里一根发白了的发梢。她不由得感慨,镜子里的这两颗头,一颗是正在发轫的夏天的蓊郁的山头,一颗是冷不丁有黄叶飘落的秋天的山头。这使她不由得感慨生命的新陈代谢,不由得感慨人在这一伟大的规律中的渺小无奈。这使她更对女儿生出了强烈的母爱,因为她觉得女儿正在接过她的生命继续向前,犹如要燃尽的柴薪把火传递给新添的柴薪,又犹如武侠小说里写的,把自己的内功正输入女儿的体内——女儿活着,就顶如自己活着,女儿活的好,就顶如自己活的好。一句话,她慈爱地梳理着女儿的秀发,犹如一个自己,在慈爱地梳理着另一个自己。
妈,打胎疼不疼?
她一愣,抬眼,见梳妆镜里女儿的一双凤眼正期待地盯着自己,那双黑晶晶的眸子,在镜子里显得更加明亮。
她笑道:疼。可是,我的女儿是不用受这份儿罪的。
女儿喜道:为什么?你有打胎的神技?
她笑道:那当然了。
女儿追问:是什么呀,能说说吗?
她骄傲地说:那就是,我的女儿是规矩的。
女儿听了很失望,神色黯然:妈,这罪看来我必须的受了。就深究地盯着她看。而她就像一九四零年六月二十二日的苏联市民听到了战争警报声那样,不以为然地笑笑:女儿,你说什么呀,这些话可不是你这样的黄花闺女说的,让人听见了笑话。
女儿还是那样看着她:妈,什么时代了,还说黄花闺女这个词。我说的是真的。
她像苏联市民听到了爆炸声,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样愣怔着:你说什么?
女儿:我要打胎。
爆炸的烟柱就在苏联市民的眼前腾起,血肉横飞让苏联市民知道这是真正的战争警报声了。同样的,她目瞪口呆地瞠视着镜子里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女儿担心地看着镜子里的她,慢慢地转过头来,抬头看着她:妈,你……没事吧?
她一下子醒悟过来,瞬间腿一软,双手抓住椅背,才没有一屁股坐下:女儿,你怎么能……怀孕呢?
女儿释然一笑:“吓死我了。妈,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就这点儿事就把你吓成这样?怀孕有什么呀,这不证明我……成熟了吗?
她浑身抖着:你……你还能够开起玩笑来?这……这可是天大的事呀!告诉妈,是谁欺负了你?
女儿:什么呀,谁也没欺负我呀。
她:那……那你怎么能……是,你和人家……。
女儿不以为然地:妈,这有什么呀!在我们大学里,这事儿很平常,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怀孕了。
她羞耻难挡,冲女儿厉叫一声:你……你怎么这么恬不知耻!
女儿吃惊地看着她:妈,你……你说我什么?
她:李妮儿,我告诉你,你现在是身在小风镇,你知道不知道,一个未婚先孕的女人,尤其是像你这样还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子,是一件多么丢人的事吗?
女儿:妈,那我去县城,或者城里打了胎不就行了嘛,到时候镇上谁能知道呢?这实在是小菜一碟,我的好几个女同学,第一天打了胎,第二天就满大街跑了,有什么呀,竟然把你吓成这样。
她气得浑身筛糠。女儿担惊害怕地问:妈,你……真的没事吧?
她怒喝一声:不要脸!
女儿脸色煞白,慢慢地站起来:妈,你……是在骂我吗?
她又怒喝一声:我还能骂谁!
女儿的眼里顿时冒出了泪水,怨怒地看着也愣住了的她。忽然,噌地站起来,推开椅子,飞跑出门,把正要进门的刘美眉撞的一个趔趄,也不管,直奔院门,猛地拉开来冲了出去。
门口的刘美眉站稳了,愣愣怔怔地望着还在吱呀地摇晃着的院门,又看看站在梳妆台前,怔怔地看着还在微微抖动着的家门的云英。过了一会儿,才忐忑不安地,悄无声息地走到云英跟前:云英,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这是。
云英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一跺脚,一蹙眉,双手慌张地攥着,指关节啪啪地响了两声,懊悔自语道:唉呀,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能这么骂女儿呢?她怎么能受得住呢?她怎么能受得住呢?
刘美眉:云英,你骂妮儿什么了?
云英这才看清了母亲站在自己的面前,她一下子明白自己哪来的那么大的火了,会这么骂女儿了,但她能告诉母亲事情的原委吗?那不是当面羞辱母亲吗?因为这会让母亲觉得自己撩了撩她那可疑的历史的,所以急逼地说:没骂她什么。但熟读人脸色的母亲,还是从她的脸色里隐约感到这事与自己有点儿瓜葛,虽然莫名其妙,却不由得生出愧意来,改口道:妮子跑哪去了?
云英这才急了:谁知道呢?赶紧去追呀!
母女俩正要急慌慌地往出跑,就听见云英那疯瘫丈夫李林的轮椅,在檐台上扎扎扎地滚动的声音,李林那疯瘫人特有的口齿不清不分场合的瓮声瓮气传过来:妮子怎么了?妮子怎么了?
母女俩不由得惊慌地停着不动了。原来,这疯瘫人痴爱着他的女儿,女儿稍有轻微的响动,他就是远隔千山万水也能感觉到,就会不安起来。更可怕的是,这疯瘫人脾气暴躁,双臂灵活有力,一旦让他逮着了激怒他的人,可就危险了。眨眼间,李林的轮椅就堵在了门口。云英赶紧陪着笑脸说:妮子没什么,只是……拉肚子,急着上厕所去了。嗨!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丢三落四的,忘了带手纸了,我这就给她送去,要不,她怎么擦屁股呢?
李林就赶紧转着轮子往后退,让开了门:那快去呀!
母女俩惶急如漏网之鱼,从门口刺溜一下就出去了,一直出了院门,嚓啦一声从外面插上了院门,才停下来松了口气,怔怔地对视了一会儿,才左右一扫,哪还见妮儿的影子?
云英急道:这死妮子,上哪儿去了?
母亲:云英别急,妮儿总是上她那几个要好的同学家去了。
云英一跺脚:咱赶紧分头去找。就一头向东走去。
小风镇并不大,只有一条二里长的主街。云英一会儿就来到妮儿最要好的同学,从小学一直读到高中的芬芬家,砰砰砰地敲响了她家的木头院门。一会儿,芬芬的母亲就开家门就应承着来了来了,急急的走来开了院门,不由得诧异地上下打量着云英,因为,她俩只是泛泛之交,这么早来打扰她,总有意外的事。云英急慌慌的问话更证明了她的担心:桂英嫂,我家妮儿来你家了吗?
桂英嫂更诧异地打量着云英:没来呀,我家芬芬还赖在床上没起来呢。
云英觉察到了桂英嫂打量自己的目光很异样,不由得尴尬起来,低头打量自己的身子,才发觉自己还穿着一件家居衬衫,还趿拉着拖鞋。大清早的叫开人家的门,已经要让人家惊讶了,再加上自己的这身穿拌,能不让人觉得唐突吗?传出去了,还不在镇里刮起些闲言碎语来?就赶紧说:我家妮儿说要约几个同学去沙窝里玩儿,风风火火的,把昨天准备下的东西忘了带了,我这就给她送东西来了,以为她是先来你家了。
见桂英嫂越发疑惑地打量着自己,才知道自己是空着手的,脸唰地就红了,赶紧抱歉地说:桂英嫂,那打搅你了,我去红菊家找找看。就逃也似的走了。听见桂英嫂关了院门,才放慢了脚步,冷静了下来。她知道,妮儿要是没来芬芬家,别的同学家也不会去的。那到底去了哪里了呢?她就想到了婆婆家,才知道,从一开始,她的潜意识里就怀疑妮儿去了奶奶家的,只是她害怕妮儿去那里,才同意了母亲的看法的,而母亲一开始就说妮儿去了同学家,不也是想绕开妮儿是去了奶奶家这个想法吗?现在,她还是想否定这个想法,就想:给妮儿打个电话试一试。一摸口袋,才想起来没带手机,才想起来妮儿也是没来得及带手机的。现在,她只能给婆婆家打电话了。她可不愿意亲自去问的,免得看见婆婆那张让她生厌的脸。她举目四望,身边就是李贵的烟酒店,就走进去,和正在店里忙乱着摆货的李贵打了声招呼,拿起柜台上的公用电话拨打了起来。一会儿,电话通了,就听见婆婆试探地喂了一声。她赶紧说:妈,是我。妮儿去了吗?
就听见婆婆顿了顿,干巴巴地说来了,就没话了。她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婆婆的声音让她明白,婆婆已经知道她和妮儿吵架了。就听一阵嘟嘟的急响,婆婆挂了电话。她愣了愣,也挂了电话,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商店。忽地明白自己还没付电话费呢,又折转回来,摸着衣兜,发现没一分钱,就冲李贵喊:李贵,我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李贵直摆手:算了算了,别寒碜我了。她强打精神笑笑,转身又走。就从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里,看见母亲正急慌慌地远远地向自己走来。她就站下了等。母亲那种做了一辈子佣人的谦卑——在任何人面前——的形象,让她不由得鼻子一酸:母亲这辈子太可怜了。可怕的是,又一场风暴母亲是躲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