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满眼》第三章

　　徐翩翩在列车卧铺上咣当咣当、迷迷糊糊了一夜，睁开眼睛就从老区到了特区。火车停稳后，她拖着行李箱紧跟着人流像逃难一样稀里哗啦走进了漫长的出站地道。前面走着的一个女人真让她打心里佩服，左手拉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一路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右手提着一只沉甸甸的塑料袋直晃荡，胸前还挂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她很想走到前面去帮这个女人拉箱子或者是提塑料袋，但拥挤的人群让她无法超越到前面，在后面喊住别人，无疑会招来白眼。她一直跟随着那个沉重的女人往前走，走到出站口停了下来。她四处扫了一眼，多么希望能在接站的人群里看到王玲，但她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昨晚上火车后，她想起该给王玲打个电话告诉她具体的车次和到站时间，正好火车上无聊可以好好跟当年的闺蜜聊聊天。从上车开始，她每隔五分钟拨打一次王玲的电话，都是无法接通。心想可能是睡觉了，早上一定能通的。
　　出站口的人流逐渐四散分开，流向各处，那个负担沉重的女人眨眼间不见了。徐翩翩掏出手机再次拨打王玲的电话，仍然是无法接通。她顿时感到一片茫然，心里空落落的，真正体会到无依无靠的感觉。仔细想了想，这个城市里也没有其他熟人，小静的父母不知道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也没有记下他们的电话号码，再说找他们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她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朝前走，满眼都是光怪陆离的高楼大厦，不知道该走向哪里。心想还不如前面那个负担沉重的女人，人家一下车肯定就被家人接走了，投入家人温暖的怀抱，她却是孤零零面对陌生的一切。
　　王玲没有骗她，这里到处盛开着各种各色的鲜花。面对着青枝绿叶、红花绿草，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那感觉又有点像在幼儿园里面对着那一群生机勃勃的脸，真想像在幼儿园一样大声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杜鹃花！”她忽然惊叫起来，丢下行李箱，冲着路边一丛鲜花跑了过去，引得几个路人侧目。没想到这座城市里也盛开杜鹃花，眼下还是春天，老家的杜鹃花也还在盛开着。
　　“千万别用手摸！”路边一个保安制止她说，“这不是普通的杜鹃，是这里的市花勒杜鹃，带刺的。”
　　路旁的栅栏上、花圃里到处簇拥着一蓬蓬火红的勒杜鹃，那花看上去跟老家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也没多大区别，那枝条上却长着长长的刺，居然还是市花，这个城市真的很可爱。
　　她拖着行李箱磕磕绊绊走到一个公交站台，走得有点累，走不动了，随便踏上了一辆公交大巴。售票员挤过来问她去哪里，她刚刚听见前面一个身材高挑背着包的男人说到八卦岭，也跟着随口说到八卦岭。一路上她想，那八卦岭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小时候曾听母亲说过求签问卦，大概就是问的八卦，好像是为了寻找有利于自己的八卦方位。车很快就到站了，她拿着行李箱挤到车门口时，那个身材高挑的男人已经下车不见了。她不清楚这地方为什么叫八卦岭，既看不到岭也不知道什么八卦，不见高楼却见繁华，小吃店小旅馆倒是不少。她真正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再一次掏出手机拨打王玲的电话，仍然是传来那令人绝望的声音。
　　此时的徐翩翩不光有些累，肚子也饿了。脑子倒很清醒，必须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这里没有什么是认识的，一切只有靠自己了。八卦岭一带的小旅馆倒是不少，她瞄准一家外表看上去整洁些小旅馆走了进去，前台一个年轻妇女给她办完登记后把她领到了房间。有点像老家镇上的旅馆，镇上那种旅馆她跟张裕去住过，房间里就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摆一台电视机，里面有一个只能容下一个人的洗手间。
　　很快，一个上年纪的阿姨过来换床单被套，收拾房间，大概前面的人退房离开不久。阿姨脸圆圆的有点胖，看上去很和善，一边忙活一边跟她聊天，问她：“一个人来深圳的？”
　　见她点了点头，阿姨又问：“找工作吧？”
　　阿姨的问话让她感觉很温暖，她继续点了点头，接下来确实是要找工作了。阿姨很快收拾停当，出门时对她说：“人才市场离这很近，出门右拐第二个路口就到了。”
　　住下来后，心里踏实了些，躺在狭窄的床上，她忍不住又一次掏出手机拨打王玲的电话，仍然是那令人失望的声音。难道王玲在故意躲她，不至于吧，从小一块长大的闺蜜，还在电话里不止一次邀请自己过来。自己竟然就这么过来了，过来干什么呢？
　　她感觉全身软软的，靠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走出门来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抬头看天空，天空没有老家那么开阔，也没有老家那么蓝，眼前人多车多倒是很热闹的。她按阿姨说的很快找到了深圳人才大市场，这里真的是人才济济，是人才挤挤。一个挨一个的招聘摊位，摊位前都挤满了人。她一路看过去，大都是些工厂招普工，要么就是有特殊岗位要求的技术人才，一直没看到适合自己的。转了一大圈下来，感觉有些累，场内空气令人窒息。正想退场时，却看到一个角落里摆放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着一块招牌：“蓓蕾幼儿园招聘教师”。桌前同样挤满了人，她好不容易挤到面前，心情激动地将填写了相关信息的表格递给坐在桌子后面的一位中年男人手里。那人接过她的资料，问她：“你有幼教师资格证吗？”
　　徐翩翩傻愣愣地瞪着他，好像是考过，也不记得证件有没有发下来，来之前根本没想过这码事。回过神来，她说：“我在幼儿园当了三年教师。”
　　“有相关证明吗？”
　　她再一次傻眼了，走得匆匆忙忙的她什么都没想到，开证明要找园长，走之前她心里想的是永远不要看到园长那张长满雀斑的脸。
　　她回到旅馆房间里，刚要靠在床上休息一会儿，阿姨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卷卫生纸放在床头柜上，阿姨问她工作找的怎样，见她叹了一口气，阿姨安慰她说：“别着急，总会找到一件适合你的工作。”
　　阿姨的话听起来像一句至理名言。第二天徐翩翩早早来到人才大市场，一圈下来同样没有收获。出来时她感觉很饿，沿着街道走到一处交叉路口，见好多人围着一广告栏，她反正也没什么事就上前去看，上面贴的都是些招聘广告，她正要挤进去看仔细，旁边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问她：“找工作吗？”
　　她朝中年男子点点头。中年男子对她说，他们公司正需要人，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她不假思索地跟着他走，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幢楼里，也不记得上了几层楼，那中年男子用钥匙打开一扇门说：“到了。”
　　她走进去后，那中年男人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住了防盗门，她的心也咣当一下。还好，里面那道密封的木门是开着的。中年男人地给她一张名片，她拿在眼前晃了晃，一个字没看进去，心里一直砰砰跳着。她很后悔刚才没问明情况就匆匆跟了过来。
　　中年男人从桌上拿起一张彩页，对她说：“这是公司的宣传资料，现在公司很需要人，但要从底层做起，凭业绩逐步往上升。”
　　徐翩翩瞄了一眼房间角落里堆放的一叠彩页，听那男人介绍情况，那男人讲得慷慨激昂，把这份工作的前程描绘得一片锦绣。她渐渐听明白了，所谓工作局是要让她去街边发那些广告宣传单，然后把人拉过来。男人讲完了，问她：“怎么样？”
　　她看一眼门外，不敢说不干，说回去考虑一下。走出门一口气跑到楼底下，心仍在怦怦地跳。
　　她掏出手机，翻出王玲的号码，正要按下去，想想又赌气地挂了，甚至想把这个熟悉的号码删除。她不相信，深圳这么大，会找不到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她把目光从幼儿教转师向各行各业，只要自己认为能沾上边的都想试一试。她去上门接受了几家面试，都是前台文员，晚上回到旅馆里躺下来一想，马上给否了，那都是接接电话倒倒茶水的，是个年轻女人都能做，没有前途，工资也不高。
　　她把寻找的范围不断扩大，人才市场、大街上的招聘广告她都不放过。每天从旅馆到人才市场，人才市场到街头，再回到旅馆。这天她照常从人才市场转了一圈出来，走到离八卦岭不远的一栋大厦下，看见大门边墙上贴着一张白纸，她变得对那些张贴广告特别敏感，常常看到的是一些卖房，贷款，寻猫寻狗，还有寻人启事。这次没有让她失望，是一张招聘广告，上面写着：“本大厦6D招聘编辑数名，报酬丰厚。要求有一定的文字功底，有编辑经验者优先。”也没有列出具体的条件限制。她以前在幼儿园里编过《花朵报》，也写过一些文章。她迅速将自己写过的几篇得意的文章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感觉还好。她禁不住有些激动，把招聘广告上的联系电话号码输在手机上，但有了上次的经验，不敢冒然打过去，更不敢轻易上门。正犹豫着，突然眼前一亮，竟然看到了那天公交车上把她引到八卦岭的那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仍然是背着那只棕色的挎包。
　　她看见那个男人走进了大厦，好奇地连忙跟了进去。电梯里她看见那个男人按亮了六楼，心禁不住砰砰直跳。好在电梯里挤满着其他人，那个男人没注意到她。六楼很快就到了，她挤出电梯，看见那个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走廊里很安静，她掏出手机按下了刚输上去的那个号码，很快就传来一个女人热情的声音：“你来吧，过来谈谈吧！”
　　接待她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令她没想到的是这里竟是《大众报》的一个编辑部。《大众报》在她心目中曾经多么神圣，从小上学起就感觉那只能仰视，不敢想象能有一天走进这个殿堂。
　　屋子里有几个人在忙着，那个身材高挑的男人也在，她兴奋地走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你好！”
　　那男人疑惑地望着她，礼节性地回应了一声：“你好。”
　　胖胖的中年女人随便问了一下她的基本情况，也不需要她提供什么证件证明，把大致的工作要求和待遇简单向她讲了一下，然后说：“你回去考虑一下，合适的话明天就来，我们名额有限。”
　　她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她一边点头一边看一眼那个身材高挑的男人，那男人也正看着她。与他对视那一眼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回到旅馆，她开始整理行李，翻出一份火车上看过的报纸，认真看着上面的文章，想着自己的文章能写成什么样子。阿姨过来房间里打扫卫生，见她不声不响的，忽然对她说：“要不你到这店里来做，这店里好像需要服务员，我帮你跟老板娘说说。”
　　她朝阿姨笑笑，笑得有些尴尬，没想到阿姨会给她介绍工作。她说：“谢谢，我已经找到工作了。”
　　阿姨听她一说，连忙说：“千万别遇上骗子就好。”
　　阿姨说这里就住过几个遇上骗子的年轻人，工作没找着，被骗得吃饭钱都没有，住房钱也没办法结，深圳好多骗子。
　　她连连点头，夸阿姨是见过世面的，说得对。心里想这几天找的那么艰难，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哪怕是龙潭虎穴也要去走一走。毕竟是自己费心血找到的一份工作，不像以前那样被安排的，那感觉就是不一样。
　　第二天，徐翩翩早早来到编辑部，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正和一个高高瘦瘦带眼镜的中年男人说着话。中年女人向她介绍说：“李总，编辑部的总编。”
　　“姚曼都给你介绍了这边的情况吧？”李总握了握徐翩翩的手说，“你来了，大家以后就是同事了。”
　　李总把她给大家介绍过后，对大家说：“按惯例，今天中午编辑部为新人接风。”
　　屋里的气氛顿时欢快起来，徐翩翩感觉很温暖。很快就到了中午吃饭时间，李总带着大家来到一家“小辣椒餐馆”。坐下来后，服务员拿来菜谱，姚曼接过来递给徐翩翩，说：“每人挑喜欢的点一个。”
　　徐翩翩点了一个带皮黄牛肉后，将菜谱交还给姚曼。一个叫燕子的女孩子说：“嫂子搞定吧，你说了算。”
　　姚曼就不跟其他人客气了，自己一个一个点了起来，辣子鸡，攸县香干，农家小炒肉，清蒸魭鱼……都是些家常菜。徐翩翩身边正好坐着李都，就是来深圳下火车后在公交车上把她引到八卦岭的那个身材高挑的男人。等菜的工夫，她跟李都聊天说：“真是巧，你可以算是我来深圳认识的第一个人。”
　　李都开玩笑说：“早知道这样，那天就直接把你带过来。”
　　徐翩翩感叹说：“是呀，费了那么多心血。”
　　李都说：“好事多磨。”
　　坐在对面的李总看他们聊得起劲，笑着说：“你们两个好像是老朋友。”
　　徐翩翩接口说：“对，老朋友。”
　　正说着，菜上来了，李总朝她举起了酒杯：“欢迎新朋友！”
　　大家纷纷举杯和徐翩翩碰，她举着手里的杯一一碰过去，李总，姚曼，李都，胡良，老黄，还有燕子，在桌上转了一圈，带着几分敬畏地说：“以后请各位老师多关照。这杯酒我干了，大家随意。”
　　燕子笑着说：“千万别叫我老师，我还要叫你徐姐呢。”
　　徐翩翩其实不会喝酒，只是心情特别好。一杯酒喝下去太急了，脸上直发烫。正好带皮黄牛肉上来，她夹起一块在嘴里嚼着，没有老家小镇黄牛肉的那股味道。尽管没有什么上档次的菜肴，她还是吃得很开胃。接连几天她在外面吃肯德基，吃过桥米线，吃北方水饺，或者吃快餐，好像没认真吃过一顿饭。来深圳后第一次真正吃饭，第一次吃得这么痛快。
　　饭后徐翩翩回旅馆收拾行李，走进大门，听到阿姨跟老板娘在前台嘀嘀咕咕的。她刚进房间坐了下来，阿姨就过来了，站在门口问她怎么样？她回答说：“定下来了，马上去报到。”
　　她感觉脸上仍热热的，春风一吹，精神特别爽，她很快就收拾好行李，来到前台退房。老板娘接过她的锁牌，对着后面喊：“妈，103退房，你查一下房。”
　　阿姨很快从后面过来，对老板娘说，查过了，可以退。原来阿姨是老板娘的妈，只是徐翩翩不知道这房里有什么能让她拿走的，还用得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