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第九章
作品名称:爱 作者:红酒 发布时间:2014-03-01 13:55:34 字数:3943
王玉芝从来没想过她和姜万承之间到底有没有爱,只知道她是他的女人,姜万承的尸体已经烂在泥里,她也还是他的女人。拒绝王金嘴,男人一定会高兴。拒绝王金嘴,又好像拖累了孩子。王玉芝低下头,伸手抚摸着一根根柳条子头,如同抚摸着儿子躬着的脊背。她没这么抚摸过儿子,她不好意思去抚摸。
王玉芝给每个牛抱了一捆羊草,又抱了一捆柳条准备做下午饭。她觉得浑身酸软,眼皮沉得要睁不开了,便歪倒在炕上。恍恍惚惚,她看见了魔性大发的姜万承,他的眼珠子都要冒出来了,怒骂着:“你个狠毒的女人,你要害死我儿子吗?你不单单要克死我,还要克死儿子吗?他可是咱家的单传,我老姜家还得靠他光宗耀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变成厉鬼掐死你……”姜万承的话音还没落,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个神秘的声音:“不能死,不能死,她死家毁啊……”姜万承的声音更大了,盖住了那个神秘的声音。他岔开手指,向王玉芝的喉咙掐过来。王玉芝拼命挣扎着,她想坐起来,可是整个身子就像被死死地压在了一座大山的下面。
身上忽然轻了,王玉芝醒了,便一翻身坐了起来。她惶惶不安地环视着屋子的各个角落。虽然是梦魇,但王玉芝坚信这个魔兽般的男人时时刻刻都在窥视着她,让她左不是,右不是。她弄不明白,既然这么没用,既然这般命硬,为什么阎王爷不惩罚她,为什么黄皮子不吃了她的心,为什么不被男人克死,被儿子早早克死也行啊!既然这么遭人恨,为什么死的不是她!她宁可自己死,也不要克死儿子。突然来了一股力量,王玉芝从炕头爬到炕梢,翻开炕琴的门,翻啊,找啊,终于掏出一条白布,那是儿子给姜万承带的孝布,吊死一个人刚好够长。她来到外屋地,仰头看着那个高高的房梁,眼泪刷刷地流着。
咯吱,门开了,姜龙进到屋里来。
“娘,你在干啥?”
是姜万承在说话!王玉芝心里一哆嗦,两腿发软,一个趔趄蹲坐在锅沿上。当看清站在面前的人确确实实是儿子时,她缓了口气,垂下头呜呜地哭起来。
“娘,你咋了,你拿着白布干啥?”
王玉芝不抬头,哭得更加难过。
姜龙突然明白过来,眼里噙满了泪花,责备说:“娘,你这是想干啥?你咋这么糊涂!”
王玉芝抬起头,绝望地看着姜龙,说:“我的断掌。”
“娘,我不是和你说过嘛,那是迷信,你别胡思乱想。”
“我克死我的爹。”
“我姥爷是病死的。”
“我又克死你的爹。”
“我爹是自己把自己磨死的,他脾气不好,脾气不好的人,身体也不会好。”
“我不想克死你啊。”王玉芝又拉响了哭声。
“娘,你儿子这不好好的,那都是迷信,咱岗子村人愚昧,你咋也跟着愚昧,那都是生老病死,人家说你啥你咋就信啥,你儿子我读过书,不信这个!娘,你也别信!”
“我对不起你啊。”
这句话就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把姜龙的心剜得生疼。噗通一声,姜龙跪在王玉芝的膝前,流着泪说:“你是我的娘啊,你咋能这么说,没有你哪有我,我的命是你给的,你咋能说对不起我,我是你的儿子,哪有娘对不起儿子的。娘,你可别傻啊,儿子愿吃你做的饭,愿穿你做的鞋,你做的棉裤有多厚啊,那是你疼我,我爹没了,你要是这么没了,还能有谁疼我啊,你让我这个做儿子的咋活啊?”
王玉芝被姜龙的话惊醒了,她吊死在房梁上,那她的儿子也不要活了,那她就真的克死儿子了。
王玉芝问:“儿子,你不嫌弃娘么?”
“娘,你咋糊涂了,哪有儿子嫌弃娘的,娘,你好好活着,我要让你活到一百岁。”
“嗯,嗯,我听话,我听话。”
姜龙跟着山西人去了荒甸子,打了多半天荒草,够车就回来了。幸亏他回来的早,救下了王玉芝,如果王玉芝真地吊死在房梁上,姜龙真地就不要活了。
天蒙蒙黑时,王玉芝突然来了主见,叫了一声姜阳,就抬腿出了门去。姜阳急忙带上帽子手套,追上王玉芝。那条总出去溜食儿的狗也跟了去。
姜万金正挥舞着大羊叉,卸着满满一大车毛草。狗把那一团庞然大物似的阴影当做了怪物,对着它龇牙咧嘴,发出呜呜的尖叫。姜阳叫了一声狗,意思让它安静,狗便立刻站在了姜阳的身边。姜万金看见王玉芝后,就在车上转起了圈圈。王玉芝换角度,他也换角度,始终把后背给王玉芝看。
王玉芝便想去屋里等姜万金。她刚拉开木头门,那只狗抢先从她的左腿边挤了进去,但很快就遭到了女主人的痛打,呀呀叫着又掉头跑出去了。那个滚热的火叉子烤焦了无数只狗毛。
外屋亮着十五度的灯泡,昏暗的灯光下,姜万金媳妇儿头不抬,眼不睁,只是打了一个像从鼻子里哼出来的招呼,便继续用火叉子往锅灶里扒拉着柴火,平静地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热气从铁锅沿里冒出来,形成圆圆的蒸汽圈圈,飘来飘去。姜万金媳妇和姜万金特别有夫妻像,都是小眼睛,高颧骨,脸部表情僵硬,像一对木乃伊。
王玉芝习惯了姜万金媳妇的冷漠,便领着姜阳径直进了里屋。里屋也亮着十五度灯炮。
姜万金的两个儿子正在屋里玩卡片。大儿子和姜阳是同班同学。班级里的同学都把姜刚谐音成酱缸,都说他脑袋里装满了黑黄色的大酱,用棍子一搅,闷闷的,黏黏的。
王玉芝娘俩刚进到里屋,姜万金媳妇儿就探进来脑袋,喊:“你俩别玩了,赶紧出去堵鸡门,鸭门,少一个鸡鸭我找你俩算账。”她随手把灯绳拽得啪哒响,里屋的灯灭了,灯绳在黑暗里如钟摆一样来回悠荡着。
两个男孩犹如领了一道命令,立即慌慌张张冲出门去。姜阳很失落,原本她想借此机会和他们玩一会儿,可是他们却被叫出去捉鸡鸭了。她也想跟着去,却被那张木乃伊的脸吓了回来。姜阳只好同王玉芝一起默默地坐在炕沿上等着姜万金进屋。
大铁锅里冒出的热气已经弥漫了整个外屋。姜万金媳妇儿把里屋的门又用力推了推,上面留下一条无法推上的手指头宽的门缝。热气顺着那一条夹缝往屋里钻着。
出去捉鸡鸭的两个男孩迟迟不回来,姜阳觉得很闷,便起身打开里屋的门,探出脑袋看看二婶在做些什么。姜万金媳妇好似一只青蛙蹲在地上,双臂抱着两条腿,双眼盯着已经息了火的锅灶门。
“二婶,你咋不进屋?”姜阳怯怯地问。
“烧火,锅还没开。”姜万金媳妇说。
姜阳走出来,好奇地问:“二婶,这锅不是开了吗?”
“去,去,小孩子别捣乱,我在等着烧二遍火。”姜万金媳妇儿不是好气地撵姜阳离开,并站起身很不耐烦地把姜阳推进里屋,嘭地一声关上了门。
在姜阳的记忆里,二婶的脸部表情虽然僵硬,但是说话的语气还算温和,今天不仅脸部僵硬,说话的语气也硬邦邦地像块能砸死人的石头。姜阳眼泪汪汪。王玉芝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炕沿上。
姜阳委屈地拉起王玉芝的手,哭着说:“娘,我想回家。”
王玉芝严厉地说:“别哭了!”随着话音,她的手一抖,用力甩开了姜阳的手。看得出,王玉芝虽然表面平静,但心里在愤怒,打狗还得看主人,何况姜阳是她的孩子!
姜阳有些愕然,记忆中只有父亲这样对待母亲,母亲从来没这样对待过任何人。她更委屈了,却不敢再哭,趴在黑乎乎的炕沿上。
外屋的热气要散尽的时候,木头门终于响了。姜万金进来了,他在柴堆旁啪啪地拍着身上的柴草碎末,迟迟不进屋。
王玉芝急忙站起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跨着木头门槛,说:“姜龙,他小,还得上学,你看明天……”
姜万金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王玉芝,又接着拍鞋上的柴草碎沫,说:“嗯……独立,再者来说,练练好。”
姜万金媳妇儿白了王玉芝一眼,嘴唇抽了两下,但是没有出声。
“耽误了学习撵不上。”
姜万金说:“再者来说呢,过几天,再者来说呢,我是叔,再者来说咋能让别人,再者来说呢看哈哈笑。”
“过几天?”
姜万金说:“再者来说呢,草好割,多的是,再者来说,别急,甸子大,草不没。”
姜万金媳妇儿一勺一勺地往盆里舀着苞米面糊涂粥,不时地用勺子嗑一嗑盆沿,再刮一刮锅底,故意发出的声响像要淹没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王玉芝猛然走到姜万金的面前扯着他的衣袖说:“求你了,姜龙上不了学,你大哥不饶我啊。”这一着急,王玉芝说出了一句非常完整的话。
“他死了,还寻思他干啥?”姜万金僵硬着脸,这一厌烦说话也利索了。他一抖胳膊,把王玉芝的手狠狠地甩开了。
王玉芝惊悚地看着姜万金,怔楞着。
突然,姜万富一头撞进屋里来,差点没跪倒在姜万金的面前。
姜万金伸手接住了他,埋怨:“咋又犯病!再者来说呢,咋不在家,再者来说呢,再者来说呢,你跑我这干啥,赶紧回家去。”
姜万富啃着一根手指头,嘻嘻地对王玉芝笑,眼里笑出了泪。
姜万金冲着儿子喊:“姜刚,快把他扶回家!”
酱缸闷头拽起姜万富就往外走。姜阳觉得酱缸不认识她了。
姜阳哭说:“娘,咱回家吧,回家吧。”
王玉芝向门口走去,姜阳急忙跟着她。那只狗不知躲在了哪里,见娘俩从屋里出来,便从一旁蹿出来,呀呀叫着往姜阳腿上蹭。
黑色彻底吞没了回家的路。王玉芝抽着鼻子。
“娘,我二叔不好,我二婶子也不好。”姜阳哽咽着说。
王玉芝不说话。她恨得咬牙切齿,但她只会咬自己的牙,切自己的齿。她知道自己碰见了没有人情味的白眼狼,这头白眼狼或许比王金嘴说的那个光棍的弟弟妹妹还要不是人。找不来姜万金,她的儿子就要受罪,她的儿子受罪,她的男人说不定就在哪个夜里掐死她,或许会拎着一把闪闪发光的菜刀砍死她!
王玉芝嗖嗖地向前走着。姜阳小跑似地在后面跟着。那只狗吚呀呀地发出声响。
王玉芝和姜阳红着眼睛回来了。
姜龙疑惑地问:“娘,你俩干啥去了?”
王玉芝坐在炕沿上,生起了闷气。姜龙把目光移向了姜阳。
姜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和咱娘去二叔家,二婶狠狠地打咱家的狗,还说我别捣乱,咱二叔不来帮你割柴火!”
姜龙严厉地说:“哭啥,咱以后不去就是了。”
姜阳立即憋回了哭声,但是眼泪是憋不回去的。
姜龙对王玉芝说:"娘,你儿子我己经长大了,咱不靠别人,你就靠你儿子!”
王玉芝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起了转。姜阳心里却豁然开朗,她再一次看见哥哥如此强大。
怕王玉芝难过,姜龙没把姜万金的恶行告诉她,他认为这是家族里不光彩的事情,不必要惹得大家都难受,他一个人承受就行了。
屋里的气氛显然太沉闷了。姜龙很快调整好情绪,低声啍唱着:“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他天生五音不全,唱的歌一句都不在调上,像是在念词。
姜阳抹了一把泪,很认真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