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豪华而舒适的卧榻，厚重敦实,古朴典雅。做工的考究，装饰的精美，无不显示出主人的富有和气派。价格不菲的舒背思床垫不软不硬，刚好平衡了体重的压力，睡上去既不感觉到凹陷下去的不适，也没有一丝僵直生硬了的不快。
　　一向就很有些自负和大丈夫气的傅全，此时正躺在这张床上。
　　夜深人静。室外，喧嚣嘈杂了一整天的各种声响早已隐去；室内，地灯的浅淡而柔和的天蓝色光线轻纱一样笼罩了一切。正是酣然入睡的时光。做完功课的儿子，早已在自己的卧室中进入梦乡。而傅全却无论如何都难以使自己象以往那样安然入睡。妻子柳青仍然没有回家，身边空落落的，空得心烦。
　　傅全失眠了，失眠得十分痛苦。象走进了一个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怪圈，杂七杂八的想着，想着便不能入睡，不能入睡便又要想着，又要想着便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着，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着又偏偏越要想着，越要想着便越又不能入睡……整整三个夜晚了，傅全都是在这种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度过的。几夜下来，双眼干涩得有些滞重，脸上也失去了光泽，灰暗得没有了一丝光彩。许多次他甚至试图用数羊的方法使自己进入睡眠，这是小时侯母亲教给他的，但无法做到，总是在刚刚有些迷糊的时侯又突然清醒起来。傅全觉得，这种情况下清醒比糊涂并不轻松，糊涂至少可以麻木。
　　失眠是由妻子的冷漠引起的。
　　那天，当他把自己充满欲望和激情的身子贴向妻子那柔软光洁的胸部时，妻子是把他推开的，那意思分明是不容置疑的拒绝。
　　“我想。”他力求使自己更加温柔一些，并把身子再一次贴向妻子。
　　“烦人！”妻子有些无奈，“你就不能想点别的。”
　　“我，我就是想……”他试图把妻子搂入怀中。
　　“睡吧！”妻子翻转身，只给他一个背部，“别这么没成色。”
　　“你——”他有些生气，也翻转身。
　　就在这一刻，他最初的欲望，最初的激情一下子沉没了，沉没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烦躁和隐隐作痛的失落。
　　本来，男人和女人在心理与生理上就有着差别。有差别也就不可能在夫妻之间的那种事情上每一次都配合得那么默契，那么融洽。那天，她推开他原也没有丝毫瞧不起他的意思和有意冷淡了他的意思。她实在是太累了，只想早些睡个好觉。但是，在傅全的潜意识里，向来是把这种事情当作做题目来看待的，做出来了就很高兴，做不出来就很沮丧。于是，他便不得不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想一想了。
　　傅全是非常善于联想的。这又和他的思维习惯有关。凡事不论大小，也不管值得不值得，他都要去想，常常想得很细很深，甚至还有些天翻地覆，直至想出一些他自己认为是天经地义十分正确且符合逻辑的结果来，才肯罢休。这使他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因为他总能对任何事情都表达出一些不同凡响的见解，他也因此而十分自信，并由自信而相当程度的自负起来。他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这种思维习惯也往往会给他带来一些心理上的病灶，这些病灶平常并不显山露水，而一旦遇到触点就会立刻激活，并迅速地在某一心理误区中集结，造成严重的心理病变，象癌细胞一样快速扩散，直到消蚀了自己的理性。
　　现在的傅全就遇到了这样一个触点。以往，他对妻子的一些隐隐约约的、模糊不清的看法，此时一个个清晰起来，清晰得难以忍受。
　　妻子柳青小傅全三岁，虽不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却也出落得风姿绰约，楚楚可人，而且聪慧能干，精明过人，为人办事很得人们的赏识。在人们眼里，傅全是个才子，柳青是个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傅全与柳青的结合简直就是一种天造地设的姻缘，完美得让人羡慕，甚至还有些嫉妒。婚后的日子是甜蜜的。那时的柳青在一个事业单位工作，而事业单位向来就有些松松垮垮人浮于事，所以她也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操持她们的爱巢。对傅全她几乎倾尽了自己的全部，生怕傅全受到些许的委曲。在她的心中，傅全就是她的太阳、她的一切。不久她们有了一个孩子。于是，她又把自己的一半分给了孩子。在她的心中，孩子就是她的月亮、她的期望。这样的日子傅全是满足的，甚至还有些陶醉，他觉得有了柳青这样一个妻子，他自己也高大伟岸了许多。但是，突然有一天，事情发生了变化，柳青所在的那个无所事事可有可无的单位解体了。当她拿着单位发给她的几千元一次性生活安置费回到家中时，她意识到她应该而且必须变一种活法了。她爱她的男人，她不愿意自己的男人独自去支撑这个家庭；她爱她的孩子，她不愿意她的孩子不如了别人家的孩子。
　　“我还是做点什么吧。”几天的思考后，她对丈夫说。
　　“能做些什么呢？”傅全说。
　　“我想好了，把咱们的积蓄拿出来，下海经商。”
　　“就你，隔行如隔山呢，到头来别把你自己也给赔进去。”
　　“小瞧我了不是。”她看着自己的丈夫，“你的妻子不那么无能吧。赔不了，赔了我自己扛着，不把你也贴进去就是了。再说我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来支撑这个家呀。”说着，她一头扎进傅全的怀中，半嗔半怪的推一把傅全，“你就支持我一把嘛。”
　　“那就试试看吧。”傅全说着，把柳青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那一夜傅全沉浸在极大的满足之中，妻子的温柔、激情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猛烈的冲动和狂热的骚动震荡着他、撞击着他，使他有一种前所末有的快感。朦朦胧胧的灯光中，他看一眼娇柔、妩媚的妻子，又一次体验了男人的强大。
　　可是，傅全没有想到就是从那一夜后，他便渐渐地找不回那种感觉了。妻子柳青自下海经商后，对他、对孩子、对家的依恋似乎在日益淡化着，原先的柔情、原先的娇媚也似乎在日渐减褪。她把整个身心完全放在了她所经营的那份产业上，少有了过去的亲昵，连和他做爱有时也显得那么漫不经心。傅全开始有些失落，什么原因，他说不清，只觉得妻子变了，变得他有些不认识了。
　　柳青是很能干的，几年下来，她把起初的那个小摊子越做越大，一直做到了一个拥有数百万元资产的公司，她的社会地位也一天天高了起来。对于这些，柳青并没有过份的看重，她看重的是她的事业，看重的是她的人生价值，她感谢她原先那个无所事事的、人浮于事的、半死不活的单位的解体，是那次解体使她重新认识了自己、获得了自己。有时，她也从丈夫隐隐流露出的失落中看出了丈夫的一些不满，也怀疑她是否过分注重了事业和自己的人生价值，而冷落了家庭、冷落了丈夫、冷落了孩子，但她最后又总是在想，丈夫是会理解她的。
　　但是傅全并没有理解她。随着财富的日渐增多，傅全的失落感也再一天天积累；随着妻子在社会上的知名度日渐扩大，傅全的失重感也在一天天膨胀。他觉得妻子的成就给他带来的是一种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男人的雄风、霸气在这种压力的挤兑下开始变得苍白和浅淡起来。
　　他碾转反侧着，从妻子的泠漠想到了妻子常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志得意满的神情，又从妻子在事业上的成功想到了自己的自尊，再从自己的自尊想到了妻子泠漠，想来想去，便想出了愤慨，甚至还想出了几分恐惧。他觉得他和妻子之间的那座天平正发生着可怕的倾斜，倾斜中的他仿佛向下不停地陷落着，陷落得象是没有了自己。
　　这是他不能允许的。他是男人，是男人就不应当失重，就不应当在女人面前表现得那么无能为力。是的，他哪一点不如妻子呢！他有着比妻子高得多的学历，有着一份令人羡慕的保险系数极高的工作，而且也颇有些成就，在同行中也算得上是一个姣姣者了，妻子呢，妻子不就是一个公司的经理吗！当然他也并不否定了妻子的能力，但他同样也不承认自己就不如妻子。耶稣说“仆人不能高于主人”。在他的记忆密码中，女人是不能高于男人的。
　　“哼！”他有些愤怒起来，并由愤怒而粗俗起来，“男人和女人比，毕竟还多着两颗蛋呢！”他望一眼身边的空旷，一拳砸了下去。
　　这一切，妻子柳青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与傅全不同，这些天她正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
　　再过几天，新的生产线就要投入运行，而且新开发的产品也到了最后的攻坚阶段。新开发的产品是一款叫做“英语狗”的智能玩具。按照她的创意，这款玩具不仅外观漂亮可爱，而且内部还装有一款拥有六百多个英语单词和句子的电子软件，能迅速把孩子们的一些日常言语用英语复述出来，可以使孩子们在玩耍的过程中进入一种新的语言环境，较早地学会一些简单的英语会话。
　　一年多来她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这两件事上，现在总算是有了些眉目，她能不兴奋、不激动吗！
　　开往K市的列车上,柳青一次次憧憬着公司的未来，家庭的未来，心里甜滋滋的。一种成功的喜悦由然而生，强烈地冲撞着她，激荡着她，使她感到分外的充实。
　　透过车窗玻璃，她望向远处。
　　远处是飞驰而过的田野、飞驰而过的绿树、飞驰而过的青山和一朵朵白云。淡蓝色的天空清纯透亮，如大海一样辽远深遂。她有些沉醉，想起了从小就一直喜欢着的那首歌：“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乘风破浪……”想着便轻声哼唱起来，惹得周围的人都向她看。她微微一笑，并没有介意，继续哼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