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二)
作品名称:使命 作者:绿色心灵 发布时间:2014-02-24 10:31:47 字数:12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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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楼栋,上到五楼,按响了四五一的门铃,随着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声,门开了,一个年轻女性的面容展现出来,一口微笑的白牙,黑黑的眸子,优美的下巴。正是苗雨。对了,她说过,洪市长是她舅舅。
洪市长也迎了出来:“林荫来了,快进屋!”
林荫被让进客厅,首先被两个硕大的书橱吸引住了,里边满满的都是书。走上前看了看,一个书橱里全是政治经济理论著作,有马列主义经典,也有西方新经济学家的著作,还有我国新时期一些经济学家的著作,有孙治方的、吴敬涟的、顾准的,另一个书橱则是文学艺术书籍,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很多都有,也包括《当代》、《十月》及《啄木鸟》等文学期刊。看来,洪市长看书还是很杂的,而且是真看。林荫也一向喜欢读书,可到清水一年来太忙,看书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此时忍不住有点眼馋,爱不释手地翻看起来。
洪市长说:“你要喜欢就拿几本看吧。我提倡年轻干部多读些书。总书记提出了‘三讲’,第一条就是讲学习,我看非常正确也非常必要。做为领导干部,不学习怎么能进步,怎么能适应工作?我最看不上那种干部,不学习,不看报,问起工作支支吾吾,一到酒桌上口若悬河。这样的人,素质好的人少,象……哎,对了,有个消息你还不知道吧,老曾可能出事了!”
什么?
洪市长说:“我也是刚听说,省地纪检委联合调查组去了宝山,为的就是老曾,具体什么情况还不清楚,听说已经‘两规’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荫心里不知是啥滋味,但也不感到意外,凭老曾那作派,早晚得出事。可他也不感到高兴,因为,他也是个公安局长,他一个人出了事,造成的影响却是整个公安队伍的,不知广大民警要做多少工作才能挽回这损失和影响。
洪市长猜到林荫的心,叹了口气说:“我真不能理解,有些人到底为了什么,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爬官掌权,掌权后就是搂钱,搂了钱又有什么意义呢?发财,发了财又干什么?其实,一个人一生需要的物质是有限的,当了领导干部,掌了权,一般来说,生活上都能过得去吧,你搂那么多钱,死了还能带走吗?还有的干部整天纸醉金迷,这种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糟蹋了人民的血汗不说,还损害了身体,浪费了时间和生命,这种生活我实在过不来。我觉得,只要物质生活有保障,摆脱困窘就行了,剩下的就是充实的生活和工作,为老百姓办点实事,或者看一看有意义的书,思考一些问题,就是最大的享受了……或许我落伍了,适应不了现在的形势!”
洪市长的话引起林荫的共鸣。其实,他也经常这样想,自己的生活虽然比较紧张,可还过得去,身为公安局长,想弄钱还是很容易的,可弄来钱又能怎么样?吃的好一点,住的好一点,或者将来供儿子上大学,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呢?为什么有的人冒着危险几十万、几百万甚至几千万的搂钱还不满足呢,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呢?到底能从中得到什么快乐呢?
正说着,苗雨走进来:“舅舅,饭好了,边吃边说吧!”
饭厅,一桌热腾腾的菜肴已经摆好。除了洪市长夫妻和苗雨,家里再没别人。一张不大的圆桌,四人围着坐好,一股温馨伴着菜香弥漫开来,忽然,林荫的心里生出深深的思家之情。
洪市长拿出一杯古井,给林荫倒上一小杯说:“林荫,对你这一年来的工作,我是深有感触,不管别人怎么说,市政府是认可的。自你来之后,清水的治安稳定多了,现在我就以市长的名义,代表清水人民向你表示感谢……对了,我是市长,可以代表市政府吧……来,我知道你不喝酒,我也不能喝,可现在这杯酒咱俩喝下去!”
林荫什么也没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苗雨在旁饶有兴趣地看着,见林荫痛苦的表情,忍不住“扑哧”笑了。
喝下一杯,洪市长还要倒。苗雨急忙阻拦:“舅舅,一杯就行了。不是跟你说过吗,人家不喝酒!”
洪市长呵呵一笑:“这是领导之间的事,不用你管。”对林荫:“对了,到现在咱市也没几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她是从小在我家长大的,后来上了大学,分到外地一家很大的报社。可她的性格你一定感觉到了,比男孩子还男孩子,看不惯就说,就写,结果惹出事来了,写了批评当地领导的文章,弄得处境非常艰难。我一看,还是调我身边来吧,能管着她点。开始她还不来,说不想在我的羽翼下生活。我好说歹说,最后不得不以自己和她舅妈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人照顾为由,才把她弄来。可来了后又跟我约法三章,不许向别人暴露我们的关系,上我们家来也总要避开别人的眼睛,到办公室找我时,如果有外人在场,就直呼我市长。你说这成啥了……还好,前几天有个老朋友来,无意间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了,才算把我解放了……”
原来如此。苗雨听着舅舅的话,脸色有些发红,悻悻地说:“这么一来,我也不想在清水呆了。不然,我无论是出了错还是取得了成绩,人们都会说市长是我的舅舅。何况我还爱惹事,别给您添麻烦了。过完年我就调走!”
舅妈说话了:“得了,你的小心眼我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和舅舅的关系调走还是为别的?”对林荫:“林局长你不知道,哪次到我家来,没有不提起你的,说你为人正派,能力强,有同情心,全是好话,快赶上高大全了。这些日子听说了你要走的风,就象霜打了草似的蔫了。昨天夜里和我一个床睡,做梦还跟人吵架,声音可大了,说什么‘林局长这么好,为什么非要把他整走’,把我喊醒了,推她一把,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林局长,你不能走’。”对苗雨:“说,有没有这回事?”
苗雨少见地脸红了,瞥了林荫一眼,然后推了一下舅妈:“舅妈,你别说了,菜都凉了,快吃吧!”说着给舅妈挟了好几口菜。
洪市长轻轻喝了一小口白酒,接过话对林荫说:“这都是实话。我也看出来了,苗雨是得了对你的崇拜症。上次调查组来查你们俩的关系,我都知道。可我知道苗雨的性格,也知道你的为人,我相信你们,也就没过问!”
洪市长妻子却说:“我可不这么想,当时,要不是老洪挡着,我非找调查组谈谈不可。他们干什么呀,这可是关系到一个姑娘的名声啊……可后来一想,也怪不着人家,我要是不了解苗雨,看她对你的态度,都会怀疑这里有问题了……对了,已经二十八岁了,就是不找对象,介绍多少了,总是说人家质量太差,也不知啥样的才够质量。我看电视台那个陈锋就不错吗,比她还小两岁呢,追她追的也很厉害,可她就是不理人家……”
听着这些话,苗雨有点羞恼起来,手捂起耳朵:“舅妈,你找人家来吃饭,就是为了说我的事吗?我就是不找对象,不找,我一辈子找不到对象也不找他们!”
舅妈看看苗雨,又看看林荫,做了个犯愁的表情,不再往下说了。
林荫有点听出来了,洪市长爱人这些话很大成份是给自己听的,她好象要故意把这些话当着自己和苗雨的面说出来,达到她要达到的目的。意识到这一点,有点不舒服起来。
苗雨好象也意识到了什么,只顾埋头吃饭,不再说话。
洪市长和林荫都不能喝酒,不一会儿,饭就吃完了,洪市长把林荫单独让进客厅。
林荫感觉到,洪市长有话要说。可是进客厅后,洪市长给他倒了杯水,却陷入沉默中,好一会没出声。他试探着问了声:“洪市长,你……身体还好吧,有什么事吗?”
洪市长看了林荫一眼,表情复杂地笑了一笑,低声说:“嗯,是有点事……”停了停却改了口气,“我听说,这些日子你挺消极,工作也放松了,这不行啊?年关到了,得让群众过个平安年哪,你要一放松,犯罪分子就嚣张了!”
林荫沉了沉,苦笑一声说:“这你还不理解吗?整个清水都知道我干不了几天了!”
洪市长又是一笑:“咳,这都是民间组织部杜撰出来的。有句老话说得好,听兔子叫不种黄豆了。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职责。别说现在还没动你,即使真要动,也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再说了,鹿死谁手还说不定呢!”
林荫一愣,他没想到洪市长说出这种话来:鹿死谁手?这是什么意思?正要问,洪市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过来:“你先看看这个吧!”
林荫拿到手中一看,是封揭发检举信:
省纪检委各位领导:
我是清水市公安局一个普通民警,现在,怀着不平静的心情,把市委书记排挤我们公安局长林荫同志的问题反映给你们,同时,也把他与黑恶势力勾结,大搞权钱交易等腐败问题一并反映给你们,望认真对待,严肃调查处理……
信的最后,赫然写着一个人的名字:苗雨。
这……
林荫心咚咚直跳,抬起眼睛望向洪市长,洪市长说:“这是底稿,原信已经寄走了!”沉了沉说:“她瞒着我干的。这二年,我为了专心工作,一直努力回避矛盾。现在身不由己,苗雨突然来了这一手,肯定要把我卷进去了,想躲也躲不开了。我想,这事很快就会挑开了,我和他肯定是没法再共事了。”
听到这个消息,林荫心里一片混乱,不知是啥心情,既为苗雨的仗义执言而心存感激,也为她的莽撞而不满,她实在是欠考虑,谁知道会引发什么后果?
“我刚知道这事时很生气,可后来也想通了。这样也好,早爆发,晚爆发,早晚也得爆发。”停了停,声音低下来,眼睛盯着林荫说:“有件事也跟你透露一下吧。前几天我到省里开会,省纪检委有位领导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话……”
洪市长的话顿了一下,林荫身子又一震:省纪检委领导找市长谈话,肯定涉及的不是平常小事。洪市长的声音更低了:“谈话中我才知道,这二年,省委和纪检委就没少接到有关大老板的揭发检举信,当然都是匿名的。不久前又接到一封特殊的匿名信,揭发检举了很多人所不知的问题,包括大军子作的很多坏事,以及大老板和他的不正常关系,还有和那个陶女士的暧昧关系、世纪工程的一些问题等等。对了,好象还涉及到你,也为你鸣冤叫屈。揭发检举的问题言之凿凿的,包括一些细节都说得很清楚,看起来是个知情人。省纪检委非常重视,找我主要是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林荫听得心跳不止,洪市长话一停,忍不住立刻追问:“你怎么谈的?”
洪市长叹口气说:“这种事情能乱说吗?一是不掌握直接证据,二是他关系网非常厉害,传到他耳朵里怎么办?再说了,我们俩这种特殊的关系,一个书记一个市长,弄不好会给人以整人的印象。另外……”洪市长迟疑了一下才说:“我也不希望他出事!”
什么?林荫有些意外,惊讶地看着洪市长。洪市长沉重地叹息一声说:“你想过没有,如果他完了,大军子肯定也完,这世纪工程随之也得完蛋。我最初反对上这个工程,可是已经上了,投进去三千多万,他们俩要完了,这工程谁接都烫手,搞不好就半途而废了。所以我才希望他继续干,就是出事,也等他把这工程搞完再出事,要不清水损失太大了,老百姓的血汗钱都打水漂了!”
原来,洪市长心里想着这些。但林荫没有被说服,他说:“可是,您想过没有,世纪工程搞成了会是什么结果?他又会提拔了,手中有了更大权力,又去搞下一个工程了,那危害不就更大了?再说了,谁知他在这工程里搞出什么名堂来?大笔回扣自不必说,工程质量谁敢保证?将来要是出了质量事故,象湛江虹桥似的,危害不更大吗?”
洪市长沉默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你说得有理,我也这么想过。这些腐败分子的危害不止是现在,还有将来呀……所以,我也转变了态度,只考虑个人得失,不考虑人民利益,那还是什么共产党员,什么领导干部?苗雨写信的事,早晚会暴露出来,那时,我就一点退路都没有了……对了,跟你说这些,也是给你鼓鼓劲儿,不要觉得这世界就是他们的了!”
林荫确实很受鼓舞,此时,他好象看到很多并不认识的身影站在身后,在支持自己。
洪市长继续说:“我想了又想,觉得这不是个人私怨,私怨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可这是一场和腐败黑恶势力的斗争,事关党的事业和人民的利益,所以我就不想退了。可是,不退就得斗争,可我们俩这种关系,不掌握确凿证据,不能乱来呀!他又不是一般群众,你们公安机关也不能介入,所以,我也很为难……”
林荫的神经被洪市长的话所触动:既然万大老板和大军子关系这么紧密,如果把大军子打掉,必然会牵出他来。可是,要突破大军子,必须首先抓获二军子赫刚,从而一个牵一个……
绕了一圈又回到原处,看来,自己的作用还真挺关键呢,怪不得他们千方百计想搞掉自己。
想到这里,林荫才低声跟洪市长谈了自己的斗争策略,谈了为什么目前如此低调。洪市长听后眼睛亮了起来:“我说呢……好,你做得对,我完全同意。要是攻破大军子这条防线,就什么都好办了。你的总体策略是对的,但还不够,还得进一步麻痹他们……对了,可以把你爱人接来呀……”
当林荫站起来告辞的时候,洪市长与他紧紧握手说:“眼光放远点,不要灰心,他能量再大,一只手也遮不住天。最近我要跟地委专门汇报一下,其中也包括你的问题。不能让领导光听他一个人的。你说得对,要是依着他随便干,清水就让他整完了,将来都难以翻身。不能再让他这么胡搞下去了!”
林荫离开洪市长家的时候,觉得身心热乎乎的,增加了不少力量。苗雨把他送下楼,送到楼外。二人站在蒙蒙的雪粉中,在黑暗中对视着,没有马上告别。沉默片刻,苗雨低声道:“舅舅都跟你说了吧……我希望你知道,你不是孤独的,有很多人在支持你。我也希望……希望你不要改变自己,我们的社会需要你这种人,老百姓需要你这样的人,我……我也喜欢你这样的人!”
林荫的心忽悠了一下,涌出一股难言的感情,可是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就这样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谢谢,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你,真的要调走吗?还是不要走吧!”
又沉默片刻,苗雨忽然说出一句:“你要不走,我就不走,你要走,我只能走!”
苗雨说完忽然发出一声哽咽,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掉头走去。
林荫一下愣住,盯着苗雨的背影,见她走到楼栋口又站住,转过身来,在黑暗中向自己这边看着。他叹口气,用心说了句“对不起”,然后挥挥手掉头走去。当走到大院门口回头看时,见她的身影从楼栋口又走出来,孤独地站在雪地中,向自己的方向看着。
林荫想走回去劝慰她几句,可最后还是忍住了,毅然向远处走去。
远处,齐秦忧郁的歌声传来:“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试去……前方的路虽然太凄迷,请在笑容里为我祝福,虽然迎着风,虽然下着雨,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林荫在风雪伴和的歌声中向前走去,再没回头。
可是他知道,这个夜晚的情景自己恐怕很难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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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接受了洪市长的建议。第二天上班后对郝正说:“我就要离开了,最后耍一次特权吧,你派台车,把我爱人接来,让她来陪陪我,也顺便在清水玩玩!”
郝正急忙说:“行,行,林局长你这人就这样,啥特权哪,如今哪个当官的不这样,公家的车就是领导个人的车。好,我马上派老孙去!”
林荫给秀云打了电话,没做太多的解释,只是要她来陪自己几天,秀云当然乐于和丈夫在一起,可眼看过年了,家里的事还没办,父亲身体又不好,儿子虽然放了寒假,也需要照顾,怎么能把家一扔就走呢?林荫说:“让你妹妹来咱们家照顾几天吧,我非常需要你!”
听了这话,秀云当天下午就来到了清水。
其实,清水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万书记把世纪工程吹得天花乱坠,可现在还是半啦茬子,最后啥结果还不知道。因此,秀云来后的第二天一早,又提出要去灵幻寺,林荫痛快地答应了。吃罢早饭,换上便衣,跟方政委打个招呼,就领着秀云出了办公楼,打个出租车,悄然出城去了灵幻寺。
林荫对佛学没什么研究,也不相信那一套,对诵经念佛也没有兴趣,对一些人痴心于佛道也觉得不可理解。来清水后工作一直忙得要死,再加上公安局长的身份,所以,除上次陪秀云来,就再没光顾过灵幻寺。他不明白秀云为什么喜欢这里,非要来这里。
这次来和上次来感觉有很大不同,那次是夏季,草木葱茏,香客兴旺,这次却是严寒的冬季,整个山冈都是白雪茫茫,寺庙在白雪的世界中,给人以别样的感觉,香客也不多,寺庙难得地寂寥。
也许是心境的关系,林荫走进寺庙,一种异样的感觉油然而生。望着高高的庙宇和座座神像,嗅着悠悠的香火气息,他忽然感到个人生命的空寂与渺小,感觉到在人世外确实好象还有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虽然寂寞,却更为广大,更为宁静,更为平安。他忽然想长久地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好好地思考一下,思考生活和生命,感受一下这寂寞、空旷和平安。他忽然有点理解那些香客、那些离却家庭、挥去青丝、皈依空门的人了。
秀云进庙后,又买了一拄香,走入偏寺,把香火点燃插入香炉,然后双手合十,双目微闭,虔诚地跪于菩团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需要和信仰,这里是宣泄心灵的地方,不应再设篱笆,随她去吧。林荫这么想着,悄悄退出庙外。
就在这时,一种声音传来,从空中传来,从遥远的空中传来。林荫感到灵魂一下被这声音击中了。
这是什么声音啊?似吟似歌,非吟非歌,听不清词汇,只感到声音,这声音好象来自天外,又好象发自心底。悲苦、无奈、慈悲、呼唤、启示……这不是人间的声音,却又是对人间的呼唤。林荫身体象被电击中一样站在那里不动了,继而下意识地向声音的方向挪动脚步。
他看见,一座大庙中走出几十名僧人,皆着褚色袈裟,双手合十,分成两队,缓缓向一个较小的寺房走去。仔细打量一下,其中的一队还是削发的女人。林荫注意到,他(她)们中的多数都有一副不幸的面孔,想来一定曾受过人间的磨难后遁入空门。那么,他们为什么会不幸,是谁造成了他们不幸?来到这里,是否就能摆脱不幸,就能寻找到幸福……
在男女僧人的的后边还跟着几十个俗人,男女老少都有,也都双手合十,低头垂目,缓步前行。大约就是所谓的俗家弟子吧!
声音正是来自这支队伍,来自这些僧人和俗家弟子口中。
队伍最前面是三个人:两个年纪较大的和尚陪着一个黑衣俗家男子的背影。黑衣男子手中托着一个方盘,盘中盛放着什么,因为离得远看不清楚。这支队伍就在三人的带领下,走进了一座不大的庙宇,在门外停下来,只有两个为首的和尚和那个黑衣男子进入敞开的寺庙中。在绵绵无尽的佛号声中,俗家男子在两个和尚的指点下,把托盘奉与佛像下,点燃香烛,然后双手合十,訇然拜倒,久久不起。
佛吟喻强,绵绵不断,悲天悯人。林荫用心灵倾听着这声音,感受着这声音,目睹着这一切。他忽然感到自己离开了尘世,离得很远,超脱地站在高高的空中俯视着人世,俯视着眼前的一切,感到生命的虚无。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自己到清水一年来身荷重负,日夜挣扎拼搏,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到底为什么呢?啊,怪不得人们要建立寺庙,怪不得有很多人相信这些。这确实是人的一种需要啊,心灵的需要啊!
佛号声声,回响在冬日的晴空,回响在灵幻寺中,也回响在人的心中,把人心灵深处、潜意识中的悲哀与无奈都诱发出来。林荫忽然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想永久地听下去,生怕这声音被惊动而消失。
许久,黑衣男子才站起来,随着两个和尚走出寺殿,带着整个队伍向侧方走去,拐过墙角,渐渐消失,那声音也才渐渐中断。
林荫这才渐渐清醒过来,也这才发现,自己跟前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好几十名男女香客,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怅然若失地望着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来。
林荫好一会儿才挪动有点冻僵的脚,走向偏寺,见一柱香已经快烧尽,秀云还跪在菩团上,同时,在她旁边的菩团上,也跪着一个年轻女性。林荫轻轻叫了声秀云,却发现旁边那个女性脊背抖了一下,两个女人同时站起来,转过身,林荫看清其人,吃了一惊,还以为看错了眼。
原来是陶素素。此时,她和秀云一样,眼里也满是泪水。这……
陶素素和林荫目光相对,一时也怔住。但眼睛瞥了一下旁边的秀云,马上清醒过来,擦了一下眼睛,向前迈了一步轻声道:“林局长,您也来了?!”
林荫没有回答陶素素的话,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怒从心头起,答非所问地大声道:“刚才那个做佛事的,是……大军子?”
陶素素点点头。
怒不可遏。妈的,原来是他!他来干什么?做佛事?求佛保佑?真是笑话,这是对佛祖的亵渎,自己还为之感动呢,闹半天是这个恶棍,真是个极大的讽刺。
陶素素看着林荫的表情,又看看旁边的秀云,小心地解释着:“我……我是陪他来的,他说……要来这里做场佛事!”
林荫想着刚才的场面,用讥讽的语调问:“场面不小啊,是不是得花不少钱哪?他做佛事干什么?求佛保佑你们?!”
陶素素幽深的黑色眼睛看看林荫,又看看秀云,嘴动了动正想说些什么,忽听外面大军子的喊声传过来:“素素,素素,你在哪儿,咱们该走了……”急忙把嘴闭上向外走去。林荫顿了一下,也拉着秀云向外走去。
走出偏寺,一眼看见大军子正站在侧面围墙的一个小门边,与两个中年僧人告辞。只听一个和尚合十道:“施主走好,贫僧不远送了。郑施主乐善好施,佛祖一定会保佑您的!”大军子则一副虔诚的表情,双手合十道:“请大师留步!”然后扭过头来,匆匆望向陶素素,随之也望见了林荫。
两人目光碰撞到一起,都迟疑一下,然后脚步坚定地向对方走去,走到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站住,一时谁也不说话。
林荫看出,此时,大军子的眼睛不加掩饰地现出蔑视和挑衅,便用同样的目光回应他。
还是大军子先开口了:“啊,原来是林大局长,您怎么到这里来了?这里可都是善男信女,没您要打击的罪犯哪!”
这正好给了林荫回击的口实:“那可不一定,据我们公安机关掌握,有些罪犯自觉罪孽深重,往往躲到佛门净地,逃脱惩罚。其实,这是痴心妄想,适得其反。佛是无所不知的,哪个恶徒能躲过他的慧眼呢?”
大军子没想到林荫说出这番话来,气焰受挫,可依然冷笑着说:“好,林局长说得真好。只是不知道您来这里干什么?要知道,您可是公安局长,是共产党员哪,据说,共产党员都得是什么唯物主义者。您到这里来是不是违背了信仰啊?”
“那可不一定!”林荫说:“虽然我不信佛,对佛的宗旨却明白几分,知道他以慈悲为怀,救人苦难,这与我们公安机关的惩恶扬善职能有相通之处。我到这里来,除了放松一下,还想看看有没有邪恶之徒混迹庙宇,污染这佛门净地!”冷笑一声:“怎么,刚才您做了一场佛事,为了什么?是赎罪,还是祈祷平安……对了,这佛事做得挺大呀,大约也要花钱吧!”
这好象给了大军子口实,他冷笑一声道:“也没花多少,扔了一万元香火钱。这是个小数目,建庙时我捐了几十万呢……其实,佛也是人,也有人性,也喜欢钱。常言说得好,破财消灾吗,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不象有的人,连人性都没有了。我想,这样的人,连佛祖都讨厌他,肯定不会保佑他的!”
林荫冷冷一笑,话锋更利:“是吗?你说的是哪个佛祖?我想,那不是佛,而是妖。要知道,佛是善的化身,而且佛在人的心中,佛无所不在,只要人积德行善,佛自会护佑,相反,有的人坏事做尽,恶贯满盈,却奢望花几个赃钱,建个庙宇,做个佛事来求得平安,真是可笑。我想,那只会招来佛祖的厌恶,到头来落个可悲的下场!”
“你……”
大军子终于被激怒了,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拳头握紧向前迈了一步,好象要动武的样子。林荫也不示弱,也向前迈了一步,迎着他的目光。可是,他们都被身边的女人抓住了。
大军子就坡下驴,冷笑一声:“好,姓林的,我不跟你说。最后的结局谁也说不清,可眼前的下场谁都看到了,走着瞧!”说完扭头向寺外走去。
林荫眼睛死死地盯着大军子的背影,直到他走出寺庙。
秀云使劲拉着林荫的胳膊,有些害怕地说:“林荫,他是谁呀,这么恶,怪吓人的!”
林荫拍了拍秀云的胳膊:“不要怕,对恶人不能怕,越怕他越恶,要跟他们斗!”
秀云又问:“那个女人是谁,长得真漂亮。她看你的眼光怎么不对劲儿?”
林荫被问得一愣:“怎么不对劲儿了,我怎么没觉出来?”
秀云:“你们男人知道什么……对了,她到底是谁呀……”
寺外,大军子和陶素素上了轿车,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下驶去。大军子的手直发抖,几次差点把车开出正路,栽下悬崖,气得他一拍方向盘骂道:“妈的,让他滚蛋真便宜了他,应该让他把命留在清水!”
陶素素心抖了一下,轻声问:“这……就不会有变化了吗?地委不是没开会吗!”
大军子:“有什么变化,已经内定了,开会只是走个形式,过完年他就滚蛋了!我早说过,这清水的天下姓郑,别看他是公安局长,遂我的心让他多干几天,不遂我的心,就让他滚蛋!”
陶素素不再说话,只感到心向无底的深渊沉去。心中暗道:佛祖啊,你如果有灵,现在就让这车翻下悬崖,把这个恶魔摔死,让我跟他陪葬也心甘情愿啊!
她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
这些日子,她从他们的行动中感到了一些异常。尽管他们还是那么猖狂,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她感到了他们心底的恐慌。林荫说得一点都不错,他今天到庙里来做佛事就是这种心态的流露。另外一个人也是如此,他无法公开出面,就让自己替他向佛祖祈祷。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祈祷的是让佛祖快点使他们受到惩罚。就象现在祈祷的这样。
可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军子驾着车平安地回到清水城中。看来,佛祖也对这些恶人无可奈何呀。
她的心就象这山路一样不平,七上八下。她扭头向后看去,正好看见灵幻寺从山腰露出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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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荫和秀云回到城里,在一家小饭店吃过午饭才回办公室,进屋时电话正在响着。林荫拿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是清水市公安局林局长吗?我是新生监狱呀,我们这里有个犯人提出要见你,说有话要跟你说,你抓紧来一趟吧……犯人叫沈勇……”
沈勇,不是撬盗市委办公大楼的那个罪犯吗?他要见我干什么?
监狱那头的同志说:“他只说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谈,到底什么话他没告诉我们!”
林荫放下电话紧张地思索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得去一趟。他先跟方政委商议了一下,方政委也同意去。林荫想,沈勇要说的话可能很重要,就邀方政委和自己一起前往。
去新生监狱八百多华里,中间还有一段路正在维修,比较难走,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到达。监狱领导为他们安排了一个办公室,让人提来沈勇,就关门走出去。
沈勇来了,没戴械具。看上去身体尚可,虽然消瘦些,可很结实。只是神情闷闷的,脸色也不好。见到林荫,刚要说什么,看了一眼方政委又住口了。
林荫说:“这是方政委,你尽管说,不要有顾虑。我们一定为你负责!”
沈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始说话:“我本来不该说,可他们说话不算话,就不怪我了。他们本来答应照顾我妈,可前些日子有个认识人进来了,说他们根本就没管,我妈有病了都没钱治,眼睛都哭得要瞎了,我对不起她老人家呀……”
沈勇说着突然抽泣一声,然后抹下眼睛抬起头说:“林局长,对不起了,我当初被你们抓住的时候,有些事没有说实话。清水那些案子是我干的不假,可钱数不对,市委大楼那起,我在市委书记办公室光现金就拿了十万元,还有好几个存折,加到一起三百多万元,还有金条和一些金首饰……别的案子也有这种情况,我都少说了……比如税务局长办公室我盗了七万多元,牛明让我说七千,还有银行行长……”
沈勇一桩一桩讲来,林荫和方政委听得目瞪口呆,几乎难以相信。
沈勇继续说:“我被你们抓住后,本来想说实话,可你和姓秦那个同志先走了,剩下牛明和那个姓江的审我,牛明又把姓江的支走了。他一个人跟我谈,装出很诚恳的样子,说一定为我着想,从轻处理。当我交代了在市委书记办公室盗窃那么多钱物后,他跟我说,如果说实话,数额太大,就得掉脑袋,不如少说点,判得还轻。他还说,只要我跟他配合,保证今后有人照顾我妈。我想,事情牵扯到市委书记,既然我保护了他,他肯定感激我,照顾我妈对他来说也是小事一桩,一年有个三两千块钱就够了,对他算个啥,就答应了。现在,既然他们说话不算话,那就别怪我了。妈的,我从轻处理还判了十二年,等出去我妈早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莫不如抓几个贪官垫背!”
林荫问:“那,你盗窃的钱物都哪儿去了?”
沈勇说:“我都藏到一个秘密地点,除了牛明谁也没告诉,他肯定都起走了……”
太严重了!林荫和方政委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己。怪不得万书记拼命为牛明说话,原来有这种交易在内呀。这回都明白了!对了,破案那天晚上,自己从皇朝大酒楼出来,碰到牛明要看案卷,他那迟疑的表情,分明是不想让自己看,害怕看出问题!
和沈勇的谈话一直进行到凌晨。
林荫和方政委连夜驱车赶回,心情紧张激动,又感到棘手为难。
这件事初想起来很简单,沈勇已经交代,笔录做得也很完备,只要把情况往上级领导或纪检部门、检察院一反映就行了。可仔细一想又不是那回事。
首先,如果毫无顾忌地把这些情况反映上去,那无疑是公开向万书记宣战。这年头有些人是非已经颠倒,十有八九会给你造个公安局长和政委整市委书记的舆论,你明明是清除腐败分子,可有些人反会认为你人品有问题,有什么政治动机,把你当成异类,能不能整倒他不说,你反而可能会陷入困境。这也是连洪市长那种性格都有顾虑的原因。
当然,对这些个人得失可以不考虑,关键是证据不足。尽管沈勇说的绝对是实话,然而,只有他的交代材料,没有其它证据,显然搬不倒一个市委书记。牛明主管刑侦工作多年,什么不明白?他要是一口咬定没这回事,万书记再不承认,谁能把他们怎么着?弄不好,无论是自己还是沈勇都要落个诬陷的罪名。特别是万大老板,官场浸润这么多年,城府极深,是好斗的吗?
可是,不报告也不行,因为沈勇已经反映了问题,如果不向上级报告,就成了知情不举或者隐瞒案情、包庇犯罪,为这些腐败分子落这个罪名也真犯不上!
回到局里,二人分别找罗厚平和江波进行了秘密谈话,他们说的和沈勇说的基本相同。当时,罗厚平带人搜查赃物去了,根本就没参加审讯,江波则是被牛明支走的。
江波回答后还反复追问出了什么事,虽然没得到正面回答,也猜个八九不离十,气愤地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妈的,总让我跟着他。这不,就是这种结局,好事没落着,啥坏事都往你身上推。徐子民的案子我捞了个处分,现在又出来个沈勇,他能不能再往我身上推呀?!”
方政委说:“你早该明白他的为人。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走正路,非得跟这样的人跑?!”
江波低声说:“正路不是难走吗?”看看林荫:“你要早来几年何至如此。我刚从警校毕业时何尝不想凭自己的能力干一番事业,堂堂正正做人,可清水这块土地不允许你这么做呀,逼得我只好学另一套,几年下来,也学得差不多了,谁知你来了,我又一时半会儿拐不过弯来了!”
说的也是实话。
初步了解,情况就是这样。现在真是听到轱辘响不知井在在哪儿。
可是,不报告是不行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想,都应该报告,如果真能通过这事把腐败分子们都挖出来,岂不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可是,向谁报告,报告给谁?
报告洪市长或者许副书记?不行,他们身份有所不便。
从组织原则上讲,应该报告地区纪检委。可是,一则证据不足,二则万大老板能量太大,在白山恐怕保不住密。二人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先跟谷局长商量商量为好。
他们跟谷局长通了电话,说有重要事情报告,然后驱车驶往白山。
两个多小时后,二人进了谷局长办公室。谷局长听后,也深受震动,坐在靠背椅里,一支香烟吸了大半截也没说话。方政委抱歉地说:“谷局长,我们也不是非要你怎么样,而是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们知道,你也为难,如果由你报告,弄不好,会给人以错误的印象,好象我们公安机关整党委领导似的。”
“不,”谷局长挥挥手,恢复了果断的神情说:“他代表不了党委,腐败分子从来也代表不了党。恰恰相反,和他们斗争,正是代表了党和人民的利益。其实,我担心的是证据,这种事,一定要有确凿的证据。”想了想,望着二人坚定地说:“这样吧,这件事就交给我了,你们马上回去,集中精力办好自己的事,争取在春节前能有所突破……还有,一定要保密!”
林荫不想这样离开,盯着谷局长,迟疑着问:“这……谷局长,你打算怎么办?”
谷局长看看二人,笑了:“你们也不要把腐败分子看得太重了。跟你们透露一个消息,我有一个很铁的战友在省纪检委工作,而且负有一定责任,他说,他们已经决定春节后派出一个调查组进驻白山,重点是调查你们清水的事情。我想,这样的信息他们一定会感兴趣的。所以,你们回去后,一定要专心把自己的事情办好。我感到,大军子弟兄是解决清水问题的瓶颈,如果从他们身上取得突破,对这个问题也有很大帮助!”
林荫觉得谷局长说得很对,又联想到洪市长的话,看来,二者是吻合的。告辞前,谷局长又告诉他们,经过省公安厅认真考评,清水公安局已经被评为二000年度全省优秀公安局,希望他们再接再厉,在新一年取得更大成绩。二人听了很受鼓舞。林荫上车后想,谷局长说得对,自己当前的主要任务是跟大军子斗。可是,要想拿下大军子,必须先抓获二军子。然而,除夕马上就要到了,还没有二军子的确切消息,他的心渐渐提起来。佛祖保佑,让我临走前给清水人民一个交代吧,让我给自己的使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腊月二十八,他忽然让秀云回家。秀云不想走,即使走,也希望林荫跟她一起走。她不理解丈夫为什么这时候赶自己一个人离开,为什么不能跟自己回家,合家团圆。可是,她一向听林荫的,只能含泪离开。
现在,林荫只剩下一个念头了,那就是等待除夕的到来。他觉得,那是最后时限,如果二军子到那时还不露面,自己和谷局长制定的计划就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