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心念有灵猴王自在，佛法无边如来化形

　　金蝉子听如来意思，似乎事情还有转机，忍不住心中一阵阵窃喜，可是转念一想，不管怎么说，就凭那只猴子，又怎么可能完成取经的大业呢？
　　如来早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于是微微笑道：“可不要小看那只猴子，既然是你创造出来，就与你息息相关，有着永远无法割舍的关系，小看了它也既是小看了你自己。你可明白？”
　　这个道理金蝉子自然明白，于是点头称是。
　　如来又说：“既然如此，你且遥观一下，看看他的造化如何？”
　　金蝉子上前启道：“弟子法力有限，又怎能看得到这么远的距离？”
　　如来笑道：“此即是彼，彼既是此。它本是你的心念所生，与你心灵相通，无论是山是海，是远是近，是善是恶，是天上是地下，是享乐是受苦，都会与你同生共在，又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金蝉子一听此言，心中明白，急忙凝心静气，也不用法力，也不睁法眼，只将心念直投到遥远的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之上。开始时，山上还是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真切；随着他的意念集中，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只是那只石猴，就连山中的一草一木也都变得清清楚楚，如在眼前。
　　此时此刻，那只石猴正在山中自在玩耍，或攀树爬岩，或采花觅果，或与狼虫为伴，或与麋鹿为友，玩得不亦乐乎。看罢多时，金蝉子收回心念，再看如来，仍是那么笑吟吟地望着他，问道：“你可都看见了吗？”
　　金蝉子回答：“看见了。只是它与其他猿猴一样，都是玩劣本性，并没有什么不同。”
　　如来说道：“你且再看。”
　　金蝉子再次凝神静气，以心念观看，却发现这只石猴已经和一群猴子凑在一起，正在山涧中洗澡，一个个在水中上下翻滚，左右跳跃，玩得兴味十足。那涧水奔流，正似滚瓜涌溅，自上无际，向下无踪，只是奔流不息，不舍昼夜。
　　看罢多时，金蝉子收回心念，回答如来：“它正在水中玩耍，和其他猴子并没有什么两样。”
　　如来笑道：“既然它是只猴子，自然会有个猴样儿，这本无需奇怪。你且再看。”
　　金蝉子知道其中定有玄机，于是不敢再问，急忙又一次运转心念，看那石猴的作为。只见那群猴子正洗得高兴、玩得开心，不知有谁说了一句：“这股水不知是那里的水。趁我们今日闲来无事，不如顺涧边往上去寻寻源头，也玩它个痛快。”
　　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众猴们全都一口赞成。于是一个个拖男契女，呼兄唤弟，全都跑上岸来，沿着山涧向上爬山，穿林越岩，不止一时，终于爬到了那涧水的源头之处，原来乃是一股瀑布飞泉，那瀑布之后，正是水帘洞。
　　金蝉子心中疑惑，不知道那群猴子怎么偏偏会跑到这里来。
　　一见此瀑，众猴们一个个上蹿下跳，全都拍手叫好，赞道：“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
　　正在这时，猴群中忽然跳出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猿来，冲着众猴叫道：“如果有哪一个有本事的，跳得进去寻个源头出来，进得去出得来，又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它为王。诸位看如何？”金蝉子一见之下就认得，正是自己点化的那只通背猿猴。
　　一见这个通背猿猴，金蝉子若有所思，待要再想些什么，又怕错过了眼前的情景，于是急忙敛神再看。只见通背猿猴刚刚喊了三声，猴群中忽然跳出那个石猴来，口中一连声叫道：“我进去，我进去！”说罢毫不迟疑，向前直走到瀑布前面的山崖之上，瞑目蹲声，只向前猛然一纵，便跳进了水帘之中。
　　金蝉子不由得大吃一惊，自己一生小心谨慎，做事向来有规有矩，从不轻易犯险，可是这石猴在对瀑布中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敢冒然跳进水里，这样冒失的行为又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心念所化呢？
　　可是它分明就是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难道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真的隐隐地潜藏着冲动和不安的因素？
　　正沉思之间，再看那石猴早已跳出水外，一群猴儿正围着它问长问短，那石猴一边口里说着，一边用双手比划，形容洞中的景象。众猴无不欢喜雀跃，围着石猴上跳下蹿，口里叫着：“你还先走，带我们一起进去安身，也免得受老天之气。”
　　那石猴便冲着众猴招了招手，再次瞑目蹲身，纵身跳入水帘之内，有些胆大的也就随着跳了进去；那些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折腾了一会儿，也都进去了。
　　众猴进到水帘洞中，一见洞中景象，无不激动兴奋，或抢盆夺碗，或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一时闹个不休，直到一个个全都筋疲力尽，方才东倒西歪，或坐或躺，横七竖八地满洞都是。可是那石猴却丝毫不见倦意，猛然间一个跟头翻上那石座，端然危坐上面，厉声叫道：“列位呵，俗话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们刚才说的，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又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就此拜我为王？”
　　众猴一听，无不心服，一个个全都从地上爬起来，向上拱服礼拜，恭恭敬敬，口称千岁大王，不敢再有一丝喧哗。
　　见此情景，金蝉子心中万分惊愕，不知这石猴怎么只这一次犯险就有如此威望，凭空为自己弄了个猿中之王的地位？
　　他收回意念，仰望如来，希望从如来口中得到解答。
　　如来微笑道：“你可看到了，这石猴虽是畜类，却不凡寻常毛虫，只因你摩尼宝珠在体，自然天生灵性，不可小觑。”
　　金蝉子点头表示明白，再次合掌启问：“可是却又是何原因，使他有此猴王之贵？”
　　如来答道：“只因你一心勤勉精进，却又争强好胜，故而此化身有此果报。一饮一啄，莫非前定。见此石猴，方知此言不虚。”
　　金蝉子再次点头表示明白，接着又问：“即便是他当上了猴王，享尽兽中之贵，又能怎样呢？”
　　如来答道：“你且再看来就是。”
　　金蝉子便又聚起意念，看那石猴，但见他稳居宝座之上，一个个安排职务，便如久居官场者，一个个分配合理，安置得当，使众猿猴、猕猴、马猴全都各安其位，各尽其才。金蝉子也不由得暗中赞赏。
　　可是再往下看，却只是他带着一群猴子朝游暮宿，采花觅果，饮食游戏，便如一般猴王无二，更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
　　就这样看了多时，更无一点儿变化，金蝉子便又收回心念，仰望如来，说道：“他只是带着猴群生活，并无异常之处。”
　　如来笑道：“他既然是只猴子，自然与其他猴子一般无二。不过他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你且往前再看。”
　　金蝉子有些不懂：“怎么叫往前看呢？”
　　如来说道：“只是叫你看看未来。”
　　金蝉子更是疑惑：“弟子法力有限，又怎么能看到它的未来？”
　　如来摇了摇头：“你看别人未来自然是看不到的，可是这只石猴是你心念所化，只要你肯用心，自然可以看到了。”
　　一听此言，金蝉子立即再次凝神静气，将心念集中于石猴身上、未来之时。就这样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便见那石猴的一举动全在自己眼前闪过，三百余年转瞬即逝。不知什么原因，那石猴居然坐上了木筏，驶入茫茫大海。
　　金蝉子心中大惊，急忙把意念往回收束，却见那猴王正在水帘洞中带领众猴欢欢喜喜的大摆宴席，众猴们喝酒的喝酒，食果的食果，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唯独那猴王端坐石座之上，满腹心事，忽然之间竟然堕下泪来。
　　众猴一见此情景，一个个惊慌失措，放下手中的饮食，罗拜在猴王周围，向前启问：“今天宴喜，大家都玩得高兴，不知道大王为何如此烦恼？”
　　那石猴说道：“我虽然也在欢喜之时，可是却有一点儿远虑，所以才会在此烦恼。”
　　众猴问道：“大王好不知足！我等日日欢会，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法拘束，自由自在，实在是无量之福，又有何远虑值得担忧呢？”
　　那猴王说道：“今日我等虽不归人王法律，不惧禽兽威服，可是将来年老血衰，暗中却有个阎王老子管着，终究有一天会死掉，重新归于尘土。想到这一点，又怎么能不叫人伤心呢？”
　　一听此言，金蝉子真是大吃一惊，想不到这小小的石猴竟会有如此见识，有如此远虑。佛家尤重心念，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一念便如雪山上的细流，交汇之后就可能形成长江大河。所以别看只是一念，这石猴一念方动，便有了了脱生死的机缘。只是他远处海中仙山，又只是一个兽类，何况更没有个修道之人点化，纵有此心，纵有此缘，又能有何成就呢？
　　他待再问如来，又不肯错过了看那石猴。所以便没有收回心念，只去看那石猴如何解决这一难题。却见那猴王话音一落，众猴们全都惹动了心思，想到终究有一天会死去化做尘土，一个个无不掩面悲啼，方才的欢喜气氛一扫而尽。
　　就在这时，猴群中忽然跳出一只老猴来，冲着猴王厉声叫道：“大王这般远虑，真是道心发现，为我等所万万不能及。早此年我曾听一位老神仙说过，在天下五虫之中，只有佛、仙、神圣三等人可以躲过轮回，不入生死，不归阎王老子管辖。”
　　金蝉子一眼就认出来，那正是当年自己遇到的那只通背猿猴。难道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又经过了这三百余年，那通背猿猴竟依然健在。自己当年曾经点化于他，叫他在那个智者出生之后，暗中对他多加照顾，适时给予指引。难道他竟会把这只石猴当成了那个智者不成？
　　一想到这里，金蝉子不由得发出一阵阵苦笑。暗说这是自己疏忽了，在一只猴子眼中，无论是智者还是愚者自然都是以猴子来衡量了。而那只石猴又是如此与众不同，他自然会认为那个智者非他莫属了。
　　可是即便是他聪慧异常，即便是他道心发现，即便是他心念已动，仅凭一只木筏，就想渡过茫茫大海去寻找仙圣，又怎么可能实现呢？
　　他正想往下再看，忽然间却觉眼前一片迷茫，似乎自己与那石猴之间的联系瞬间被人切断，无论他怎样运用心念，都一点儿也感受不到他的情况了。他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不再试图努力，只把心念收回，慢慢睁开眼睛，抬头仰望如来。却见如来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口中说道：“好了，好了，看到这里就可以了。天也快亮了，人也快来了，你且休息休息，待众圣来时，我自有定夺。”金蝉子这才明白，原来是如来做的法阻止了自己。
　　他略略定了定心神，再次启问：“弟子还有疑惑，请如来明示。”
　　如来笑道：“你是想问那石猴凭借一只木筏又怎么可能渡过大海吧？”
　　金蝉子忙说：“正是。”
　　如来说道：“这倒不妨，一切自有定数。”
　　说罢，如来忽然仰起头来呵呵大笑，三百年来，金蝉子从来也没见他这样笑过，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如来笑罢，低下头来再看了看金蝉子，说道：“再过一会儿工夫，就有四众前来听经了，你既然要我责罚，就与我一起闭关修行一些时日，待时机成熟之时再出关不迟。”
　　金蝉子迟疑道：“弟子愿受责罚，只是如来还要为大众讲经，怎能陪弟子一起闭关呢？”
　　如来笑道：“这有何难？要讲经便讲经，要闭关便闭关，况且我还有一件大事，索性一起办了罢！”说话之间，身形晃动，恍惚之间，一身已化为三，只见三座莲台，三个如来，都是一般无二，各个开口说话，或说讲经之事，或说闭关之由，或说那件大事其实早已开始，只待瓜熟蒂落。虽然三口说三事，可是金蝉子听在耳中却全是清清楚楚，丝毫不乱，真是佛法无边，奥妙无穷。金蝉子不由得拜伏在地，侧耳聆听。
　　再抬起头时，见如来早已收起法身，端坐莲台，只有一口说道：“既然如此，你可听我法旨，自今日起，你便闭关苦修，不可擅离半步，直到我归来之日。在此期间，千万收束心神，切不可再心猿意马，亦不可以心念再感知那石猴行踪，免得泄露天机，误我大事。你可记住了？”
　　金蝉子急忙回答：“弟子记住了。”
　　如来继续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切不可存侥幸之心。如若有违吾命，误我大事，我定将你法力废去，叫你三百年修行毁于一旦。自此重入轮回，重受生老病死之苦，再要修到今天的功果又不知要几世几劫。你可记住了？”
　　金蝉子急忙俯拜，一边回答：“弟子记住了。”
　　如来点点头：“既然如此，吾去也。”
　　又在恍惚之间，如来已将法身一分为二，其中之一向外飞出大殿，转瞬间无影无踪。而大殿宝座上的那个如来却仍然端坐于莲台之上，正静静地凝神看着座下的金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