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那些伤 第三章

　　
　　　　　　　　　　　　　　　　　　 第三章
　　一
　　心慈考上大学，父亲看上去比任何人都高兴。他列了一个长长的购物清单，每天闲下来的时候就看两眼，有时还会掏出笔来添上一两项，从生活用具到衣服鞋袜一应俱全，都是心慈上学要带的物品。他还和心慈筹谋着，哪天有空了就一起去县城转一天，把这些物品一股脑搬回来。
　　母亲当然也是高兴的，可是心慈总觉得母亲的笑容背后隐着淡淡的苦涩、浅浅的忧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那天心慈午睡醒来，听到邻家大妈在外屋和母亲聊天。大妈说：“你家心慈倒是出息了，就像翅膀硬了的小鸟一样，只是这一翅子飞出去，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你的那些算盘哦，可就白打了哦。想来还是人家婉儿妈有主意，让婉儿早下学、早定亲。看人家把那个祖望调教的，比自己的儿子都听话，整天屁颠屁颠地往他们家跑，累活脏话全包了，还美得不行。现在人家婉儿爹妈的日子，那才叫一个舒坦呢，老闺女守着，还白捡了一个大儿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啧啧，真令人眼气哦！”
　　母亲没有说话，心慈听到的只是一声悠长而重沉的叹息。
　　晚饭过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乘凉。
　　爷爷去世后不久，奶奶就张罗着给五个儿子分了家，最好的老宅留给五叔一家，原因当然还是老许家的独苗苗冬宝。心慈十岁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就搬出了四合院老宅，在村子的最东边靠近马路的地方申请了一块地基，搭建了一个茅舍竹篱的简陋小院单独栖居。当然现在房屋早已翻新成砖瓦到顶、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这棵跟他们新家同龄的梧桐树也已经干茁枝粗，繁茂无比。奶奶年纪大了，由五个儿子轮流供养，儿子媳妇们还算孝顺，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她那种封建家长的权威早已施展不开。奶奶好像也渐渐适应了，无论在哪个儿子家生活都不肯多话，吃饱喝足晒太阳，那个惯好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奶奶竟然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如此的安静而慈祥了。
　　奶奶昨天刚刚去了冬宝家，所以现在这个收拾得干净清爽的农家小院里，只有心慈和父亲母亲一起，静静消受这夏夜的安闲。
　　父亲手中的扇子大幅度摇动着，他把更多的清风送给了心慈。心慈向父亲身边更近地靠了靠，仿佛很随意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去上大学，我拼命学习只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实力而已，我想我还是留在家里陪你们吧，我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你们。”
　　“咦！这是什么话？”父亲猛地停下手中的扇子，惊惑地看着心慈：“你知道上大学意味着什么吗？你的命运会因此而转折，那绝对是迥然不同的人生，懂吗？爹爹年轻的时候，因为无缘大学曾经失落了很久很久呢，现在你能够去，竟然不想去，怎么会有这么傻兮兮的想法呢？”
　　“我，我只是想，只是想留下来陪着你们，就像，就像婉儿那样……”心慈嗫嚅着，可是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这更是傻话，你以为你的爹妈也会像婉儿的爹妈一样自私吗？婉儿本来学习成绩也不错，可惜……唉，不说人家了，爹妈还年轻，不需要你陪，你就安心去上大学，小小年纪，不要总操这些无谓的闲心。”
　　“就是就是，听你爹爹的。咱好不容易考上大学，这可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咱咋能不去，当然要去。”母亲也忙附和着说。
　　“你确定真的要我去吗，妈妈？”
　　“去，当然去。”母亲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忙补充道：“妈妈要你去哦，不要听别人家瞎说八说的。”
　　“嗯，好，那就去吧。”心慈应着：“不过四年而已，爹爹妈妈放心好了，大学毕业后我一定回来，守在你们身边，再也不会离开。”心慈的语气认真而坚定。
　　父亲若有所思地瞅着心慈，没有说话，母亲却终于由衷地笑了。
　　心慈临走之前，薛枫骑自行车赶了几十里路来看她。薛枫没有考上大学，他说他不知道会不会复读，虽然父母一直在逼他，但学习却真的不是他的兴趣，后面的路该怎么走，他还没有想好，所以倍感迷茫。
　　“如果我不是大学生，你会在意吗？”薛枫突然问。
　　“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心慈的心在突突狂跳，表面却不动声色。
　　“我的心思，你一直都懂，是不是？你是故意装糊涂，是不是？可这又是为什么呢？告诉我，好吗？我看得出来，你对我并不是毫无感觉哦。”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走了。”心慈狠下心转身走开。
　　“无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无论你走多远，我都能追上你。相信我，心慈！等着我，心慈！”薛枫冲着心慈的背影大声喊着。心慈好像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急急走开，眼泪却滚滚涌落，淌了满脸。
　　
　　二
　　在大学里，心慈认识了海毅。
　　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的午后，心慈抱着几本借来的小说在曲曲弯弯的花间甬道上悠悠然地走着。天上本来飘着若有若无的雨丝，清清凉凉的，是雨中漫步最理想的状态。可是走着走着，雨却突然下大了，哗啦哗啦急骤密集，心慈怕书被淋湿，也就迈开修长的双腿急急忙忙奔跑起来。
　　“心慈，许心慈。”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心慈停下来转头寻视。不远处的小亭子里果然有一个人正在不停地向自己招手，可是那分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并不是心慈认识的人哦。心慈正犹豫间，那个人竟然已经冒雨跑过来，不由分说将心慈拉进了小亭里。
　　“怎么，你那么想变成落汤鸡吗？”那个人笑吟吟地看着心慈。
　　心慈站开一点，悄悄打量着他，半天才小心地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可是，我好像并不认识你哦。”
　　“什么？不认识？天哪，许心慈，是你的记性差，还是我长得过于大众化，你竟然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吗？你来的第一天，我可是帮你扛过行李的哦，那么重的行李，我一口气给你背上了五楼呢！”
　　“啊？你，你是……海……海毅？”心慈终于记起了这个名字。
　　“谢谢你，还没有完全忘记。”
　　“可是，可是，你的……胡子呢？”心慈仔细看着海毅光光的脸颊，那里曾经是一片茂密的“荒草”。
　　“胡子？哦，哈哈！怪不得不认识我了，原来都是胡子惹的祸。我把它剃掉了，要知道那可是我一个暑假的成果呢。呵呵，我怕再有人把我当成老师，所以忍痛割爱了。”海毅看着心慈，满脸都是揶揄的笑。
　　心慈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入学那天，父亲去办理各种手续迟迟没有回来，心慈一个人守着一大堆行李，坐在大太阳下等得心焦。这时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走过来问道：“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哪个专业的？”心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急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老师，我叫许心慈，英语系的。”
　　“老师？你叫我老师？你看我像老师吗？”那个人很是意外。
　　“你不是老师吗？”心慈的思想还停留在高中阶段，她觉得学校里除了稚气未脱的学生就是老成持重的老师，看这个人满脸胡子感觉比父亲小不了多少，不是老师难道还会是学生不成？有这么老的学生吗？
　　“当然不是。我只不过比你早来了三年，是你大四的师兄，而已。”
　　“师兄？可是……”
　　“当然我应该大你不少，我在高中又是休学又是复读的，跎蹉了好几年呢。我来的时候就已经二十二岁了，你呢？你多大？”
　　“十七岁，我上学比较早。”心慈老老实实回答。初始那微微的怯意渐渐消失，她觉得这个大胡子师兄还蛮亲切的。
　　“唉，这么小，竟然比我小了八岁呢。”大胡子师兄感叹道。
　　这时父亲回来了，大胡子师兄不由分说背起那硕大的行李，将他们两个送到女生公寓五楼，512心慈的寝室。
　　临走的时候，大胡子师兄说：“我叫海毅，大海的海，坚毅的毅，以后有事找我，我是学生会的”。
　　后来心慈才知道，海毅是学生会主席。
　　三
　　人还真是奇怪，认识了以后便会经常遇到。在餐厅、图书馆、去教室的路上、两面植满白桦的林荫道、还有美丽的荷花池畔，心慈常常会和海毅不期而遇。心慈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海毅一般也是孑然形单。有一次心慈看到海毅抱着双臂靠在荷池边的法国梧桐上，夕阳为他颀长的身影镀一层金红色的霞彩，看上去竟然有种梦幻的感觉。他眉峰微锁好像在沉思默想着什么，表情很有些落寞忧伤的意味，迥异于平素的热情开朗。但是一看到心慈，他的脸上立刻阳光灿烂起来。
　　“好奇怪哦，怎么我喜欢来的地方，都会遇到你。”海毅笑微微地瞅着心慈，眼神很温暖。
　　“这有什么奇怪的，好地方大家都喜欢哦。你看这么多人呢，你不过是恰好认识我而已。”心慈看着周围来来往往、悠然漫步的学子们漫不经心地说。
　　“嗯，倒也是”。海毅点头。
　　其实这样的情形也没有维持多久，因为很快海毅他们就离开学校，分散到各地去实习了。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离毕业已经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心慈更是频繁地遇到海毅，常常是走着走着，海毅突然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了，带着他那招牌似的笑容同心慈打招呼：“嗨，心慈，又碰到你了，咱俩还真是有缘哦。”
　　海毅实习的地方在沿海，他带回一个极大的海螺送给心慈。他说将海螺贴在耳边，能听到大海的声音，他说他喜欢大海，喜欢大海包容和孕育的一切，希望心慈也能喜欢。
　　心慈喜欢，喜欢海螺，也喜欢那个精致美丽的木头包装盒，上面有着手工刻绘的风景画，也是关于大海的，有海鸥、海浪、还有出没风涛中的帆船，后来她才知道那竟然是海毅的“杰作”，为此，他付出了两个月的晚间好时光。心慈踌躇着，她不想平白接受这样的礼物。海毅塞给心慈后扭头就走，他不允许心慈拒绝。
　　离校前的那个夜晚，海毅喝了不少的酒，站在女生公寓楼下喊着心慈的名字，声震全楼，这是他第一次来找心慈。心慈在姐妹们的各种打趣声中气急败坏地跑下来，将他拖到一边的树影里。虽然根本看不到什么，但是几乎每个窗口都挤着几个好奇的脑袋，拼命地向下张望着。
　　“你那么大声干嘛？”心慈真的有些生气了，她一向洁身自好，是个超级爱面子的人。
　　“不要生气呀心慈，我明天就要走了，心里很难过，总觉得有太多的牵挂和不舍。心慈，你还这么小，你懂得我的心吗？心慈，我放不下你。”海毅捉住心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那脸上湿漉漉、冷冰冰的，都是泪。
　　海毅竟然哭了么？
　　心慈心慌意乱，她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低低地说：“你，喝醉了！”
　　“或许吧，或许我是故意要将自己灌醉。我不想清醒、不想理智，我想醉得一塌糊涂，我想让你看到一个真的我，我想让你听听我的心声。心慈，你看明白了吗？你听懂了吗？”
　　“心慈告诉我，在你十八岁的心目中，二十六岁是个什么概念？很老很老，是吗？八年，天哪，八年，这真的是难以逾越的鸿沟吗？”
　　心慈站得远远地，咬着嘴唇不说话，这样的海毅，让她感到陌生，而他喃喃的剖白，更让她感到震惊。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海毅好像有些清醒了，他走过来扶住心慈的肩膀，轻轻地说：“好了，心慈，你回去吧。对不起，但愿我没有吓到你。明天我走的时候，来送送我，可以吗？”
　　“嗯，好！”心慈点点头，她的心里也很难过。
　　第二天，偌大的广场上人潮涌动，到处都是即将离去的毕业生和前来相送的乡党朋友，还有泪涟涟的小恋人。心慈站在广场一角，这么多人，她不会刻意去找海毅，来过了，便无愧于心。
　　人一批批离去，有的是坐学校租来的大巴，有的是家里人来接，广场上的人明显地稀少了。心慈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回去了，或许海毅已经走了呢。正犹豫着，前边突然一阵骚动，好像还有人在哭号，是男声。心慈忍不住也跟着人们跑过去，想看个究竟。是毕业班的一对情侣，男潇洒女漂亮，两情缱绻，曾经是校园里最引人瞩目的一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是那女生在努力挣扎着，想甩脱男生的束缚，而那男生死死拖住女生的胳膊，泪流满面地哭喊着：“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不能这么残忍。”在周围人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心慈听出了个大概。原来男生来自穷乡僻壤，没有背景没有门路，工作分配只能回原籍。而女生家庭背景极好，父母早已为她在大城市谋到了可心可意的工作，她不想再和男生继续下去，却直到最后一刻才告知，男生一时接受不了，苦苦拖住不肯放手。大家纷纷谴责那个女生，舆论明显一边倒，心慈也觉得那个女生薄情寡义，很为男生的痴心不值。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突然一个人冲进来对着男生吼道：“苏强放手，让她走。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值得你为她流泪。放手，让她走，让她走。”心慈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海毅。男生的手软软地垂下来，女生趁机冲出人群，钻进不远处一辆紫红色的小轿车中绝尘而去。男生蹲在地上，抱头嚎啕。
　　心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为别人脆弱的情、凋零的爱。
　　“心慈。”不知何时，海毅已经站在了心慈面前，他伸出手，轻轻拭去心慈脸上的泪珠。他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也没有刮，两腮青苍苍的，看上去憔悴又沧桑。他深深地看着心慈，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
　　“爱一场梦一场，到头来却是空断肠。断肠时又逢断肠事，恨情凉薄、心无常。”他摇头叹息着，半天才终于苦苦一笑：“心慈，谢谢你来送我，我很开心、很幸福。我也该走了，再见。”走了几步又转回头：“真的希望，还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