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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幸福(第十章)

作品名称:伪幸福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11-23 12:15:48      字数:8089

  方云国回到家里,不打算给老婆说方家发生的事,有些事不说还好些,一说出来,不管有没有事都会演变成事。老婆习惯了方云国的思维,所以他一回家就一直盯着追问,他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谎,吞吞吐吐将养父住院费的事说了。还没说完,老婆就跳起来,大骂方云国,还差点动手打他。这个寡妇脾气本来没这么暴,自改嫁后,与方云国过日子,越过心里的气越大。这个男人不光腿瘸,还缺心眼。他除过能吃苦,不惜力气挑起所有的活计外,再没一点可取之处,他的心理是扭曲的,老实得不正常,连跟村里的人说句话的胆量都没有,没有一点来自城里的优越感,见了人就躲,谁都可以欺负他,连偷苹果的贼都敢当着他的面大摇大摆地走掉。说句难听话,叫他看果园,还不如一条狗。每年苹果成熟后,都是寡妇带领两条大狼狗住在果园里。后来,方明的自行车铺越开越没生意,方云国有意想让父亲来农村散散心,把意思跟老婆一讲,老婆说反正方明的自行车修理铺也开不下去,倒不如叫他到果园来帮帮忙,偷苹果的贼越来越厉害,三番五次毒死她的狼狗,她实在没招了,公爹还身强力壮,看果园总比方云国强吧。
  在公爹去世前后这段时间,寡妇对自己的男人非常不满,方云国跟方明又没血缘关系,可他对养父的那份孝心却比方家那几个亲子女都甚。又不是在养父那里享受过父爱,他有必要全心全意嘛?而且,方云国这段时间还一反常态,根本不听她的话,果园的活全扔给她一人操持,这样的男人不是傻子是什么?本来她对丈夫眷顾方家就有气,一听公爹的住院费还要摊份到自己头上,能不怒火中烧?又不是自己的亲爹,凭什么叫他掏钱?就凭瘸子是个窝囊废?明显是欺负人么!
  老婆气咻咻的样子吓坏了方云国,他怕她一怒之下跑去方家闹事,赶紧把话收回来:“云慧是不让我掏的,我想我是老大,还是……”
  老婆一听更生气:“你别替你那个妹妹开脱,仗着她是从省城来的就可以随意摆布别人?有那个能耐,把药费扛起来!”
  方云国小心翼翼地劝道:“这不大家都出一份,负担就轻一些嘛,叫一个人出,谁出得起呀?”
  “我看就你出得起这份?”寡妇冲着方云国吼道,“又不是你父亲,你就不出这钱谁能把你怎么着?”
  “我是老大,要出的。”方云国轻声道。
  “不行,我要去问个明白,凭什么你非得出?”
  方云国拦不住,他老婆什么都不怕,气冲冲只身来到方家,要找方云慧讨个说法。
  方云慧已经理不清这千丝万缕的烦心事了,她悲哀到极点,父亲的亲生女儿都在躲避,她又怎能给怒气冲冲的大嫂一个答复?她不能!只好采取逃避态度,搁下不管这事了,这个烂摊子,谁有能耐谁去收拾吧,反正她是不想再掺乎其中了。她拿上自己的行李,准备回省城,一旦回到省城,远离了家里的这些是是非非,她心里就清静了。
  侯淑兰更不能给大儿媳一个答复。这几天,她心里也一直在琢磨,凭自己老头对云国从小到大的态度,确实不该叫可怜的大儿子承担住院费。眼下的状况,她要是替云国多说句话,怎么面对其他子女?十七万啊,多一个人出来分担,余下的人就轻松一点。侯淑兰难啊,就是她眼睛哭出血来,也没人懂得她的心思,她怎么办?几个孩子都各有不同程度的难处,唯有把可怜的大儿子一起扯上,才能端平这碗水,叫其他的孩子也看看,连大哥都摊了一份,他们几个凭啥就不能?但她确实不知道怎么给大儿媳开这个口,还指望着能说会道的小三子出面劝服她大嫂呢,谁知,悲怆之下的方云慧已提上行李准备走。
  侯淑兰心里的支撑轰然倒塌,她顾不上大儿媳的蛮横质问,慌忙上去拦住小三子。
  “三儿,你这么走了,留下妈,就只剩一条路能走,去黄泉路上追你爸。”侯淑兰哭道,“你都看到了,妈上辈子造了啥孽呀,养下这么一帮孝子,报应啊。”
  方云慧再次放下行李,抱住母亲也哭了。哭过,她对母亲说:“妈,我没想到会是这样,是我把事情看得过于简单,也把亲情看得太大,到如今,我实在是没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母亲停止哭泣,想了想,才说:“留下这事,妈更没能力。你们都长大了,有各自的家,有自己的日子,我的话弱,没人会听。但不管咋说,都是一家人,总不能为你爸的医药费,闹到法院去吧?给你爸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眨眼间又得为这事闹开,叫别人看咱方家的笑话呀?三儿,我寻思,如果连你也难,就把你舅叫来,他是长辈,在你们姐弟面前说话应该有点份量,叫他来商量一下怎么个分摊法,你看行吗?”
  箭在弦上,不行也得行了。方云慧只得又放下行李。
  方云刚见姐姐要走,甭提多慌张了,全指望二姐能在回省城之前把医药费问题处理好呢,她若要是一走,还有谁能解决医院费这个棘手问题?听母亲说叫舅舅来,他连个吭哧都没打,很快叫来舅舅。
  舅舅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他用长辈的口气给每个外甥打电话,说家是大家的家,不是方云刚一个人的,该解决的问题谁也躲不过去,必须得当面解决,医院催得很紧,把方云刚几乎都逼得快疯了。这种时候,谁也躲不开这事。他又专门上老二和老四家的门,好说歹说,总算把方家兄弟姐妹全招呼到一起。事关重大,连从来不参与方家事务的老大媳妇也不请自到,她放下已经成熟的果园不顾,要来听个究竟。她可不想糊里糊涂负担公爹的一笔医药费。老二的丈夫骑着三轮车,一脸油汗地也赶来了。老四挺着大肚子,虽然迟到两个小时,但还是来了,只是,她丈夫姜东德没一起跟着来。
  一家人这次聚在一起,气氛已不仅仅是父亲去世后的沉重,却有了箭拔驽张的意思,大家都不轻易说话,生怕说多了一个字不小心落入某种陷阱,彼此间也不怎么搭理,连瞅都不瞅一眼,前世结了仇一般。
  这次大家聚在一起不再是方云慧主持,她坐在一个角落,一脸的平淡,眼神茫然而遥远。方云丽头发散乱得很,用她的话说,她正在接受家政服务培训,每天很早就要搭班车过去,忙得头脚不顾了,要不是舅舅专门上她家,催得急,她这次都不一定过得来呢。方云丽说话时谁也没有认真倾听的意思,全懒懒散散、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好像这次聚在一起偶然。
  这些人里,看上去最紧张还是方云刚,这几天,他已先后两次接到医院催交欠款的电话,欠条上是他签的名,又押了他的身份证,医院不找他找谁?虽说是冲着二姐的关系才缓了医药费,可实际上从他在欠条上签上字开始,医院铁定了管他一个人要钱。方云刚身上像压了一座大山,同居的未婚妻也给他摊牌,如果不把这座大山搬开,她可不愿跟着他背一辈子债。方云刚压力很大,气都喘不匀,心里窝着腾腾乱冒的火没有出口,烧得嘴角起了一串泡,牙也跟着凑热闹,疼得半个腮帮都肿了。他只有等这次大家聚到一起后商量的结果了。
  看人都到齐,舅舅开始说话,他刚清清嗓子,才说一句,你们的父亲生前也没享过你们什么福,他这病也是为你们累出来的……还没说到具体事情,方云丽就截断舅舅的话,说怎么说她也没钱,现在连吃饭都困难,这么大一笔医药费,拿命还啊?如果命能还的话,她还好了,反正落在这世上也没啥意思,活得这样艰难,一辈子还都是替别人活,听人家的摆布呢……所以给她摊多少也是白搭。
  方云丽的话说得很冷,还带了不满和委屈,兄妹五人,就她的生活最困难,还叫她出医药费,显见不公平。但她的话里还有另一层意思,方云慧听出来了,侯淑兰也听出来了。
  这时,方云雪双手托着大肚子,谁也不看,耷拉着眼皮不紧不慢地说:“要是摊得公平,我没二话,但若是轻重不分,我也是不拿的。咱们家不是还有能人嘛,啥事都叫能人来解决好了。”
  方云丽的话锋还藏着掖着,方云雪的矛头却毫不含蓄地直指方云慧。方云慧觉得自己就处在一个深潭里,她想爬出潭,每爬一步,又叫人往下多拽一步,结果是她离潭口越来越远,她是爬不出去了。如果说姐姐对她心存怨恨是因为当年不赞成她和陈明祖的事还情有可原,那妹妹呢?她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怨气?难道只是因为她不想叫妹妹给姜东德那种人生下孩子?如果是这事,她可是一心为妹妹好啊!方云慧左思右想也想不透,心里泛着酸,硬把涌上来的眼泪逼了回去,她强忍住没接妹妹挑衅的话茬。
  侯淑兰一见大闺女三闺女都冲着二闺女,她心疼小三子,替方云慧刚说了半句,一下子惹怒了方云雪,她推开椅子,冲着母亲大声吼道:“这辈子你只生了个老三,我们几个不是你亲生的?她从小学习好,上了名牌大学,又留在省城工作,你和父亲有了脸面,就为她活着?我们再怎么做,你们也看不到眼里。既然有个老三就够了,还要我们干什么?你看看你们的偏心都把她惯成啥样子了,不像话!”
  侯淑兰被小女儿噎得说不出话,又气又恼,遂大放悲声。方云慧再也忍不住了,质问妹妹,她怎么不像话了。
  方云雪挑起下巴,鄙视着姐姐,道:“你心里清楚,还要我当这么多人面说出来啊。”
  “我有什么怕你说的?有啥话,你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来吧。”
  “那好,是你逼我说的,”方云雪望着别处说道,“你们大概都知道了,老三与丈夫正在闹离婚呢,按说这与我没啥关系,哼,可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个二姐自己家庭要散了,却垂涎我的幸福,她太不要脸,居然勾引我老公,想拆散我和东德呢。她还打电话叫我不要生下这个孩子!如果她真是为我好,这种时候能让我去坠胎?不明摆着她居心叵测嘛。我要出什么事,她是堂而皇之地鸠占鹊巢……”
  方云慧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头顶,感觉要在脑袋里炸开了。她脸憋得乌青,浑身震颤,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方云雪再说的什么,已听不到了。等她从那种失语和失声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顾不得对方是一个孕妇,突然就向妹妹冲去,被旁边的方云刚一把抱住。方云慧被弟弟抱得动弹不得,又气得说不出话,喘着粗气,拿一双止不住泪的眼狠狠地瞪着方云丽。
  方云丽一点也不胆怯,嘴角泛着冷笑,毫不含糊地盯着方云慧。
  舅舅往角落里移了移,这架势,哪有他说话的份!可他又不能开溜,于是,他站起来,端开长辈的架势吼了几声,算是制止住乱哄哄的场面,才说道:“今天的正事,是说你们爸爸的住院费,别的就不扯那么远了。”
  大家似乎才意识到今天聚在一起的真正用意,看着母亲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压下怒气,慢慢地平静下来,想听舅舅怎么说。方云慧不再往方云雪那里冲,方云刚把手松开些,却不敢放手,怕二姐气不过,再次冲向三姐。
  想听舅舅说句公道话,舅舅却做不了这个主,他说:“这事前前后后,我也不知底,又是你们方家自己的事,既然你们尊重我是长辈,那就先听听你们的意思,到底想怎么分摊这笔医药费?”
  这下,却没人说话,屋里恢复了刚开始时的静寂,气氛顿时凝滞了。
  方云慧还在掉眼泪,妹妹的话像把刀,把她的心劈成了无数瓣,除了想马上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叫她伤心的地方外,她没一点别的心思了。
  舅舅问了几遍,连个响声都没有,一直冷着场。他又干咳了两声,说:“没人说是吧?三儿在省城工作,见过世面,识得大体,本来我想听她的意思,但刚才听你们好像对三儿有些不满,也就不说了。咱就按照过去的规距,父亲殁了,儿子主家里的事。方家不缺男人,还是由男人说吧。”
  方云国一听,在地上蹦了几下,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老婆拿眼紧盯着他,示意他坐下,多听少出声。
  舅舅见方云国紧张,便说:“云国不是亲生,没你说话的权利。还是云刚说吧,你是方家的香火,医院的欠条又是你打的,人家找你要钱呢,就听听你的想法吧,啊。”
  方云刚头嗡地一声大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钱要他一个人出?
  他动动嘴唇,嗫嚅了好一会儿,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全部想法都在那十七万巨额医药费上。
  除了方云慧,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方云刚。
  他是方家唯一的男人,大家都等着他说这钱怎么分摊呢。
  方云刚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他木然的眼睛盯上了方云慧。方云慧没有感觉到弟弟盯住自己的目光,她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之中。性格内敛的方云刚,这时脸已憋得通红。舅舅还在不停地催促他快说,方云刚快撑持不住了,他的脑袋里塞满了二姐叫他写那张十七万元的欠条,回家拿身份证押在医院的情景。十七万啊,这辈子都甭想还清。方云刚心里堵得慌,刚才大姐三姐的态度很明了,二姐又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这不摆明着谁都跟这十七无关嘛,那就只跟他一个人有关了。方云刚想着,突然狼似地吼叫了一声,猛回身抽了身边的二姐两个嘴巴。
  随即,方云刚蹲到地上,抱头大哭起来。他的哭声还是那样细弱悠长,女人一样。
  大家被方云刚的突然举动搞懵了。方云慧更是吃惊,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她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这个弟弟,像不认识似的。一时,倒忘了脸上的疼痛。
  方云刚的巴掌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那一声脆响消失,却在大家的心里突突地响起来,响得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大家目不转睛地看着方云慧,看到她脸上的五个手指印,由白变红,慢慢清晰起来。
  片刻的死寂之后,脸上火辣辣的疼终于使方云慧醒悟过来,她难以置信这巴掌居然是方云刚给她的。换了是方云丽或方云雪,她或许还能接受,但方云刚,凭什么呀?你是方家唯一的男丁,可你又为方家做过什么?性格懦弱,什么事还不唯她姐妹是从?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给她两巴掌,真是长能耐了!方云慧心中的怒火呼哧呼哧往上冒,眼睛都红了。她忍耐着怎样的委屈和焦虑操持父亲的后事,难道换来就是大家的怨恨,就是这响亮的两巴掌?方云慧愤怒得全身颤抖,手都举起来了,铁定了心要把这两巴掌还给方云刚,狠狠地。
  随着方云慧扬起的手,母亲侯淑兰像被抽去了所有支撑,被子女们的打闹气昏了过去。老大方云国冲上去托住昏过去的母亲,把她抱到床上,又颠着长短不一的瘸腿一蹦一跳地扑过来,扑嗵一声跪在弟妹之间,嘴里不知喃喃些什么,对着方云慧连连磕头。方云国咚咚的磕头声又一次使屋里变得相对安静起来。看着昏死过去的母亲和跪在地上的大哥,方云慧的手终于没能落到方云刚的脸上,她把嘴唇咬出了血,指甲掐进手心里,目光含了钢钉似地射向弟弟。
  方云刚全然没了往日的唯唯诺诺,他硬硬地接住方云慧射来的铁钉,当他看到姐姐脸上正由青变红、痕迹鲜明的手掌印时,他的目光还是不堪重负地闪了一下。方云慧重重地吸着气,患了哮喘似的,她颤颤地伸出手,把大哥从地上扶起,咬着牙说:“大哥,你起来吧,我不和方云刚闹,但他得给一个打我的理由。”
  一听这话,方云刚有些变软的目光又硬起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放声吼道:“你还要理由?好,我告诉你理由——方云慧,你要尽孝心我们没意见,可你明知道爸爸得的是绝症,没法治的,却要显示你的能耐,逼着爸爸住进那个豪华医院。是,那是荣耀,芙蓉里没一个人住过那么高级的医院,谁都会说方家有你这么能干的女儿。可结果怎样?没把爸爸挽救住,他老人家该受的罪一样没落下,还花了一大堆医药费。你方云慧不是有能耐吗,就应该把这钱掏了。可你倒好,捞一堆好名声,却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叫我在欠条上签名,押上身份证,医院天天催我要十七万块钱,还说我要再限期不还,就到法院告我。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要我一个人背?你啥事没有,光会指手划脚这个干嘛那个干嘛,自己还有闲心在爸爸丧事期间去勾引三姐夫。你,你除了算计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主意外,还有别的能耐没有?方云慧,你还算个人吗,啊?”
  方云慧懵了,弟弟的话像把利刃,比他的两巴掌更尖锐锋利,毫不留情地刺戳在她的心上。方云慧明白了,她所有的操持,在姐姐妹妹和弟弟的眼里仅仅是她个人的一场奢华演出,是为她自己脸上贴金。在芙蓉里生活的是方家的其他人,而不是久居省城的她,她为什么要在这里讨一份荣耀?她委屈,更心痛,她承认自己考虑不周,可她的本意又怎么会像方云刚说的那样不堪?方云慧浑身的血液冰冻一般,大脑处于空白状态,根本无法回击方云刚的质问。她四肢无力,像一个即将窒息的落水者被拖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终于,她再也撑持不住,泪水喷涌而出。
  方云国张着嘴一直紧张地看着二妹,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再给妹妹跪下磕头的状态。方云慧泪眼婆娑地看了眼站在床边的姐姐方云丽和妹妹方云雪,她们两人神色平静,目光很冷地望着她。已经醒过来的侯淑兰也微微侧起身,用哀怨的目光瞅着她,除了汩汩不断涌出来的泪下,什么话都没说。方云慧明白了,因为她早已走出了芙蓉里,走出了方家,所以任她做什么事,在他人的眼里她跟方家都是带着距离的。没有谁能理解她,此刻,她也不需要了。
  方云慧不试图做任何解释,她转过身,夺门而出。
  方云刚像刚长跑回来似的,累塌了,蹲在地上呜呜痛哭起来;方云丽和方云雪依然刚才的姿势望着门外,她们眼神里的冷淡,突然间变得茫然起来。舅舅欲言又止,这种场面着实是他想像不到的。他想阻止方云慧的离开,可一看大家伙的态度,又不敢冒然,便拿眼神往方云丽的丈夫那边看去。方云丽的丈夫什么也没看见,自顾自地扣着手指甲,扣得十分专注,好像他来只是观看一场演出,而演出中出现的意外,跟他没有一点干系。舅舅轻叹一口气。
  方云国清楚地看到二妹转身时飞溅的眼泪,他心疼二妹,看看其他人的脸色,要冲出去追二妹,却被他的老婆一把扯住胳膊。方云国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把甩开老婆的手。气得老婆直跺脚,但总算没再扯他。
  奔出家门,方云慧却恍惚了。已经是十月底了,在这个温暖祥和的中午,街巷上异常宁静,没有人声狗吠,更没有来回走动的人影,像是刻意要留给方云慧一个逃避的空间,街巷上空荡荡的,连一丝秋风都没有。阳光明媚得有些妖艳,照得肮脏的芙蓉里街巷生出一份明丽来。方云慧从来没看到这么安静的芙蓉里,这使她瞬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个芙蓉里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个芙蓉里。曾经的芙蓉里不仅是邋遢肮脏,而且还是喧闹的,是那种夹杂着生活味道的喧闹,叫人感到亲切却又厌烦。而这个时候的芙蓉里,却像一个饱读诗书的落魄书生,虽穷困落拓,不修边幅,却气度不凡,真实而温暖地拥着方云慧,在暄软的秋阳里,像梦幻虚境,使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一刻,方云慧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方云国追了出来,他的腿脚不灵便,一急更不利索,身子忽高忽低,像摇床似的,把金黄的阳光撞得上下翻飞,碎片噼哩啪啦落了一地,被他踩在脚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叫声。方云国顾不上这些纷扰的阳光,只想快点追上妹妹,他知道再温暖的阳光,此刻也温暖不了二妹的心。
  方云慧瞅了一眼向她摇过来的大哥,心一横,不管不顾大哥在后面的呼喊声,咬着唇碎着心跑走了。
  弟弟的两巴掌,不,是方云刚和着泪水的那些话,把方云慧击得一败涂地。眼泪一直伴着她坐火车回到省城。一进家门,迎面扑来的静寂将她裹住,她觉得全身就像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内容,身体里忽然间空了,没了支撑,仅剩一副空荡荡的皮囊。这时的她才感到疲惫像秋雨似的一丝一丝地渗进来,渗进她的脑,她的心,带着深深的寒意。方云慧打个寒颤,眼皮像是雨水泡烂的泥土,稠稠地粘在了一起,她甩掉鞋,身上的脏衣服都顾不上脱,一头栽倒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方云慧睡到第二天中午才完全醒来。刚睁开眼时,方云慧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但那种茫然很快就消失了,方云刚摔给她的两巴掌在脸上又动起来。一夜长睡,还是未能驱走心里的疼痛。在昏睡期间,方云慧接到过大哥打来的电话,得知她已安全到家,方云国明显松了口气,他告诉方云慧,母亲没啥大碍,叫她放心。方云慧听着大哥的安慰有些木然,此刻她的心里连温情也容不下了。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大哥又说了些有关母亲的话,方云慧始终不曾应答一声。方云国见妹妹不言语,转而又结结巴巴地劝说起来。大哥的劝说并没使方云慧生出些许感动,相反,倒有点恼。这个时候,她不想听这些话,索性扔掉电话,摸索着拔掉了电话线。她的心里已经够满了,不想再塞进一点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一觉睡到永远不醒来。
  电话沉默下来不再叨扰方云慧,可林胜利回到家的声音,还是把她吵醒了。方云慧半死不活的睡相,没能引起林胜利的同情,他象征性地问候了几句,见方云慧狂睡之后像具僵尸,目光冷漠地望着屋顶,对他不理不睬,便知趣地退出卧室。
  林胜利不是心肠冷硬的男人,没计较方云慧的态度,他还不知道方家姐妹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想着方云慧刚奔丧归来,他又没有照顾她的颜面,跟她回芙蓉里,要对他摆出一副笑脸肯定非常艰难,何况,他们夫妻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方云慧对他恨着呢,所以对他的冷漠也在情理之中。林胜利在客厅一连抽了两支烟,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又关掉,虽说不用过分在意方云慧,但毕竟她父亲去世了,他还是不要显得过于轻松和欢乐,以免刺激她。看方云慧的样子,肯定两天没吃饭了,他现在还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得动点恻隐之心吧。林胜利打电话叫了两份快餐,一份给方云慧送到卧室,自己吃了一份,然后躲进书房,在电脑上打起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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