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沉书

　　
　　我终于克服了无情的病魔，以优异的成绩结束了高一的生活。
　　这年暑假，三舅也回来了，得知我大病后的情况，他更加呵护我，一如既往给我补缺补漏。也就是在这时，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英语老师徐晓霞会对我这么好。原来，她是我三舅高中时的同学，她曾被我英俊又高才的三舅迷醉，并疯狂地爱上了他，然而这却是她的一厢情愿，至始至终，我三舅都没有喜欢上她。但是徐老师总是不死心，一直等待着他，哪怕是得知他结婚了，以至于终身未嫁。
　　也就是在这个暑假，我莫名其妙地迎来了我人生意想不到的初吻，一个带有邪恶的屈辱的丑吻；一个羞于启齿迷离黑色的吻；一个影响我今后人生道路及感情生活的孽吻。
　　一个深夜，当我们艰难地解决了一道几何疑难题的时候，他的眼里又流露出那我早已熟悉的光芒。当我正微笑着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我那稚嫩的嘴唇上突然罩上了蓄着整齐短髭成熟男人的唇！呼吸停止！惊愕、迷离、羞涩、继而屈辱！没有躲避，因为还不会，也没有反应，因为是初吻。
　　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他的踪迹，外婆说他已经结束了暑假，乘最早一班车返回了他的大都市。耳边却还清晰地留着他吻我后发出的幽幽叹息：我们逃吧，一起逃吧，逃到新疆，逃到雪山里去，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就这样带着复杂的心情升入高二，我感到通往知识殿堂的路越走越宽广，离我所期望的目标也越来越近了。就在我对这个吻忘得差不多，正加倍努力学习之时，又发生的一件事，粉碎了我所有的梦想，让我坠入黑暗无比的痛苦深渊。
　　由于我在班上骄人的成绩，向来是引起同学们瞩目的目标，不知何时起，班上有一位男同学爱上了我，向我展开了炽烈地追求。
　　有一天上课后，我发现桌子下放有糖果等好吃的东西，在语文课本里还夹有一张“小纸条”，也是时下流行于校园的情书。写情书的这位同学姓汪，名叫汪中梁，他的父亲是那所全国驰名学校高中毕业班的权威英语老师。当时，他并不是我的老师。那时我还只是高二上学期的学生，他本来也不会认识我。正是他的公子对我不加掩饰的执着追求，风闻到他的耳朵里，使他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那时，我曾偷偷地注视过他走向办公室的威严背影，那冷漠凌厉、傲气十足，旁若无人而又透着骄横的背影。
　　他把儿子取名为中梁，应该是取中流砥柱，栋梁之材的意思吧。
　　中梁是他的独子，他的宝贝，他的希望，他自私的心只为他的儿子着想。他没有想过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没有任何背景的孩子，能够凭自己的本事考进这所名贵的学校，是需要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表现得何等优秀才能上这所学校的啊。撇开我的父母不说，在小学，我连跳两级，我永远是班上最小的孩子。我的数学老师经常抛掷田里的农活不理，在师母的叫骂声中无偿为我辅导。能考取这所人人向往的学校，凝聚了多少人的汗水、心血和期望呀！
　　初中三年级时我在校长亲自护送下参加并且通过了层层选拔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获得二等奖，我文理兼优，我的作文始终是班级的范文，常听到语文老师抑扬顿挫地朗读我的作文。我初三时就会欣赏《红楼梦》了，我写的《红楼梦》评析文章给了我的语文老师极大的惊喜。我身上倾注了我老师们无私的心血，我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希望、是他们的成绩，是他们价值的体现！
　　那时，年少的我牺牲了所有的游乐时间，我甚至都不会跳橡皮筋，我幼嫩的右手上大拇指、食指，甚至中指上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我能上这所高中，比他宝贝儿子花费的是上百倍，甚至上千倍的努力、精力、时间和汗水！他根本就难以想象，我们能进入这所高中是何等的艰辛和不易。他永远高高在上，所有的这些他都视而不见，他也不屑知道。
　　他只知道他的儿子爱上了我，我成了他儿子锦绣前程道路上的绊脚石。他看不到他的儿子为了得到我的青睐，为了在成绩上和我并驾齐驱，在短短的两个月内从班上的倒数几名一跃而成为班上的前15名之内，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他儿子自身的聪明。
　　所以当他的儿子在他面前坦露自己情感的时候，向他慷慨陈词，对他信誓旦旦，请求容许自己和我相好，并且保证他和我的爱情只会使我们的成绩再创高峰。
　　是啊！他的儿子当时也还是一个孩子，他天真而又自信。他的本意是要保住我不被他父亲驱逐，他没有想到正是他的这番坦诚相告，让他父亲下定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驱逐我了。他对我们年轻的班主任横施压力，要他连夜做通我的思想工作。其实，所有班上的师生都知道，那都是他儿子的一厢情愿，他儿子频繁而炽热的纸条我从来都没有回过一次。
　　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的宝贝儿子，我讨厌他那双永远浮肿的眼皮下那双小眼睛。只是他每每偷偷塞进我的书桌内的零食倒是我喜欢的，全部给我吃了个精光。当时的我，更是一个孩子，我比他的儿子整整小了两岁，我根本没有错。他不顾我班主任的解释和求情一定要驱逐了我，我的英语老师徐晓霞一次次去他家里，哭着哀求他，保证我不会和他儿子谈恋爱，保证不会影响到他儿子的前途，也没能让他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他的心中，只有他的儿子！
　　其实他只要对他的儿子稍加管教、稍加节制、稍加引导，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可是他不管这些，他要彻底清除哪怕有一丝可能影响他儿子前程的障碍。因此，我成了他儿子通往锦绣前程道路上的牺牲品。他狠狠鞭打践踏了我这个穷人家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女孩子的心灵。他让我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冷漠的撕毁着我的一切，也撕毁着我的人生。他狠狠砸碎了我的父母，还有无私为我倾注无数心血老师们的希望！
　　是啊，他用他的权威，成功地把我驱逐回原籍的市级重点中学。年轻的班主任终究没能拗过他的淫威，向我下发了毫无道理的转学通知。他儿子的哀求也丝毫没能动摇他的铁石心肠，他一手遮了天。他彻底把我从这所当时驰名全国的高中清理出去了，我仰望苍天，哪有可讲道理的地方呀！
　　带着满腔的愤懑、抑郁和委屈，我回到我的家乡就读于市级重点中学。这也是那同学的父亲、那权威英语教师，为了能让我转回去而托关系给我联系的。除了我的父亲，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为什么被遣返回来。
　　在这里，我失去了往日开朗而自信的笑脸，性格变得孤僻而又乖戾。我经常郁郁寡欢，从不和同学交流。当我的同学们在教室里挥汗如雨、无休无止地解答着模拟试卷时，我却独自一人在外面的书摊上流连忘返地读着梁羽生、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高考前夕，当我的同学们解答完所有的模拟试题时，我也几乎读遍了梁羽生、金庸、古龙三人市面上所有的著作。而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还是考取了我最不喜欢的师范学院。那是我的最后一个志愿，为保险起见而填的一所学校，没想到我恰恰就上了这所学校。试想，如果当初不是由于这位老师的无理的驱逐，叩响著名高等学府的大门，决不会只是我的梦想，我就这样和名校失之交臂。
　　心里的那个怨呀，恨呀！我怨我恨！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屈辱的经历。至今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沉痛的一幕将伴随我的一生。在这里，我想试问一下这位老师：你想没想过，因为你的自私、你的蛮横、你的独裁、你的专制，你改写了一个少女今后的人生。也改变了她的个性，你毁了她一生一世的幸福！如今，你扪心自问，你有没有一点歉疚之心？
　　这样的打击，让我从此一蹶不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九九四年的秋天，十八岁的我，带着满腔不情愿，踏入这所我最不喜欢的师范学府大门。
　　虽然我不是名牌学校的大学生，但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也算是值得荣耀的“鱼跃龙门”了。我虽然辜负了父亲的期望，没能象他预期的那样上清华大学。但作为慈父的他没有过多责备我，他希望我能在这所黄冈第一师范学校好好读下去，依然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完全偏离了我的人生轨道。
　　由于没上成我喜欢的名校，对这所大学没了热情，我就破罐子破摔。在这所校园里依然发酵着高中时被驱逐的愤懑和委屈，我的脾气愈加暴戾。在这所大学里，我丝毫没有感到集体大家庭的温暖。我过着简单而机械的生活，我把大部分时间交给小说，言情的、武侠的……
　　当时流行琼瑶与金庸的小说，我从课外带到课堂上。我不但沉溺于小说，还沉醉于小说中缠绵的爱情世界里。我渴望爱，我希望有人来爱我疼我。终于，我与大三的一个英俊又品学兼优的男生好上了，从此我陶醉于初恋的激情中。对，初恋，这才是我真正的初恋，我的少女心扉第一次敞开在他的面前。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相识的那一幕。
　　那天早晨，我排在长长的队伍后面，习惯性地从后面裤袋里掏出用橡皮筋捆好的一扎饭票，抽出两张后重新塞回裤袋。没想到不慎塞偏了，够我用大半个月的一扎饭票掉在地上，我却浑然不知。当我打好饭从食堂出来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接着一个洪亮又充满磁性的声音道：“喂，同学，你的饭票掉了，我亲眼看到是你掉的。”随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生出现在我面前，我羞涩地低着头，用右手环向身后口袋里摸了摸，果然饭票没了。我感激地接过男生手中的饭票，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对方乌黑的眸子散发着关切的目光，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在国庆节学校举办的舞会上，他邀请当时还不大会跳舞的我做了他的舞伴。我零乱的舞步随着他娴熟的舞步，在时而舒缓、时而激昂的音乐声中旋转着。
　　少女的心扉一旦打开就难以闭合。每每晚自修后，我们相约在大学校园的后山上，我手挽着他的手，小鸟依人般依偎在他的身边，风光旖旎校园的条条小道上，都留下我们重叠的脚印，引发了周围多少艳羡的目光……
　　那时，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看我穿着他给我买的衣服。没有钱，就向他富有的，一直疼他的大姐骗钱，甚至向他贫穷的母亲搜刮钱。他编织着各种理由向亲戚们骗钱，骗钱就是为了帮我买漂亮的衣服。
　　而被幸福包围的我仿佛泡在甜水缸中，我忘记了父亲对我期待的目光；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少年天才光环和冲天的理想；忘记了自己担负着家庭光宗耀祖的重任；忘记了三舅对我的倾心辅导与徐老师的倾情帮助；忘记了小学傅老师甘愿荒废田园忍耐师母谩骂而对我呕心沥血的付出，我淹没在爱的海洋里……
　　因为恋爱，我的成绩一落再落仍执迷不悟。我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顽固，在为情所醉的当时，我彻底迷失了自己。我听不进同学的劝告，也听不进老师苦口婆心的谆谆教诲，叛逆的我成了无可救药的人。大二时，终因各科挂灯笼而被迫留了一级。
　　而与我相恋两年的男友早已毕业并有了工作。工作后的他虽然工资微薄，然而他却用薪水的三分之二给我买衣服。我忘不了他帮我买的衣服：雪白的夹克衫，墨绿色的运动装……
　　他最喜欢我穿绿色，最好是墨绿色。他说墨绿色最能显现出我的皮肤，雪白的皮肤在墨绿色映衬下显得圆润而飘逸，就象盛开在墨绿色荷叶上洁白的莲花一样，圣洁而生机盎然。
　　一个花好月圆的夜，我终于把自已最宝贵的初夜交给了他。就在他结实的肌体从我身上倾轧而过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痛并快乐着。我使劲拧了一下他后背雄浑凸出的肌肉，我用嘴嗔怪地咬了几口他厚实的肩膀。对他说：“宝贝，今夜我成了你的人，往后你可不要负我……”
　　他看了看床单上的红红的“小花”，捏着我的小鼻子道：“傻瓜，你永远是我的仙女，小龙女，无论如何，我这个杨过也会带着你走遍天涯海角，海枯石烂，永不变心！”
　　听着他誓言般的话，我陶醉了，我醉入今夜的桃花源中，我是水上鸳鸯戏其伟。我知道，他从此不会忘记我了，这个优秀的、英俊的、高大的男人终生也不会忘了我，我彻底地整个占领了他的身心。我知道我成了爱情的赢家，我赢了大学里很多追求过他的，才貌双全的女学生们。今生，没有任何女人在这个优秀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有我高，我彻底胜利了。
　　然而，乐极生悲。也就是在今夜，高潮迭起后的我如入仙境蓬莱，如入快乐天堂。我喜极而泣的眼光中闪着一丝忧虑，他敏感的眼光立马捕捉住我这一瞬间的忧郁，“宝贝，怎么了？”
　　于是，毫无戒备之心的我和盘托出了那个倍感屈辱的初吻。谁知道，男人的感情会变得如此脆弱，他脸色突变，鼓着眼晴，双手捉住我瘦弱的肩膀厉声厉色地问道：“告诉我，他是谁？叫什么名字？这个畜牲……”
　　他一直追问，我不知道他会变得如此愤怒不堪，让我浑身战战兢兢，我知道我又闯祸了！真是“祸从口出”，我这该死的嘴啊！我在心里暗骂自己，后悔不己，尽自己一切温柔以降他的怒气。然而我分明从他原本兴奋的眸子中洞察到一丝黯淡与失望……
　　此后，他以各种理由躲着我，他不再主动来校门口等待我。我开始感到心慌，我感到害怕，我的灵魂变得异常空虚。我知道我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这就是传说中的失恋吗？我变得喜怒无常，我的生活变得一踏糊涂，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我不想接触任何人。
　　失恋和留级的双重打击，让我一蹶不振，我感到生活没有了希望和目标，整天混混沌沌地过日子，看什么都不顺眼。留级的事还瞒着父亲，不知道他知道了会是个什么结果。这沉重的压力压得我像个随时要爆炸的炸弹，点燃引信，就会炸得粉身碎骨。
　　终于有一天，因为一件小事，我与曾经追过他，高我一年级的女生发生摩擦。因为她的一句似曾耳熟的“乡巴佬”彻底激怒了我。一切的不满、委屈、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了！我作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
　　我发疯似地冲进教室，在同学们的惊呼和尖叫声中，我终于把压在头上十几年的，沉甸甸的书包，一古脑儿统统沉进了校园女生宿舍外的池塘里。我已失去了理智，像一头发怒的豹子，对老师与同学的规劝置若罔闻。我不顾一切地把所有的书都沉了下去，池塘边围满了各年级段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如浪打潮涌。此时的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想再上学了！我把所有的仇恨与愤怒全部发泄在书本上！我恨它们！我再也不想读它们了！我把父母对我的期望，把老师从小到大对我倾注的心血，统统地沉了下去……
　　同学们和老师们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我在他们的呼唤声中冲出了校园。我原本美好的精神大厦轰然倒塌……
　　当夜，我苦苦守候在男友的单位，我要与他作一个彻底了断。我很会演戏，装着若无其事把他堵在单位门口，我幽幽地对他说：“好聚好散吧，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想和你说声再见。”男友显然没领会我的话里有话，他把我带回他的宿舍。看着熟悉的一切，我内心异常复杂，从此我要永远离别这个给予我快乐的小屋。别了，我的爱……
　　趁他不注意时，我偷偷地从他影集里抽走我所有的相片。我以女人的全部温柔给予这个英俊的、爱过我的、我也爱的男人最后的爱。我疯狂地与他做爱，能做几次就做几次，我将我的空虚尽力满足他填满的欲望，我想我们的缘分就在这疯狂做爱中灰飞烟灭吧！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他的房间，我消失于茫茫黑夜中。后面依稀传来他深情的呼喊：“阿芬……”
　　我再也不会留恋这让我厌烦，伤心欲绝的师范大学校园。
　　从此，我踏上了坎坷、而又布满荆棘的，漫长的漂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