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当黎小宁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邱梅梅时，眼泪刷地一下子便流了出来——这个平日里风光明丽的女子，此时竟苍白消瘦得如一枚秋天里的落叶，轻飘飘地蜷缩在一片静谧的白色里，显得那么单薄、无助。而此时的特护病房里，灯光幽暗，照得身边的一切愈发惨淡、空濛，除了床边的仪器偶尔滴答响动一声外，再无任何多余的声响。甚至，黎小宁觉得邱梅梅轻微的呼吸起伏都是假的，这个窝在被子下的女人早已吝啬地收起了自己留在世间的一切，快乐、悲伤、愤恨、抑郁、回忆、憧憬……那些活生生的情绪都被邱梅梅夹在了现实这本厚重的书籍里，任时间滤掉它们的水分而变成了干巴巴的书签，空把浮世瘦成幻影。
　　“就你一个人陪在这里？”黎小宁走上前，坐到邱梅梅床边，轻轻地握住了闺蜜那只没扎吊针的手，回头问李清河。
　　“还没敢惊动太多人呢，特别是家里的老人——他们年纪也大了，经不起折腾，能瞒就瞒吧。如果梅梅这次能平安脱险，就更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了。”李清河站在床的另一侧，低声说道。
　　“唉，也是。”黎小宁无奈地叹息道：“从上午晕倒到现在，梅梅清醒过吗，有没有出现别的症状？”其实，她最怕的是邱梅梅癫痫病复发，这对胎儿和大人都是极为不利的事情。
　　“还好，到了医院后不久梅梅就清醒了，她现在沉睡是因为医生给她用了些安神的药物——医院也顾忌到梅梅是个孕妇，用药方面很是注意，只是他们检查和了解了梅梅的身体状况后，还是建议拿掉孩子，以避免出现更大的危险。”李清河神情黯然地说道：“可是，你知道梅梅清醒过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她说‘我的孩子还在吗，请你们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否则我也不活了’……”
　　这个傻梅梅呀，黎小宁一边念叨着，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如果连命都没有了，又怎么能保住孩子？她真想把邱梅梅从病床上揪起来，像对待不听话的学生那样好好训斥她一番，要知道有多少人为她担心为她忐忑，为什么不好好爱惜自己的生命？可是再转念一想，将近三个月了啊，梅梅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恐怕已经发育出小小的四肢来了，那么柔弱，那么可怜，像条笨笨的娃娃鱼，期待长大，期待未来有一天能冲破险阻和妈妈见面，人们又怎忍心将他从温暖的宫殿里驱赶，剥夺他呼吸、生存的权利？黎小宁已经身为人母，是过来人，怎能不懂邱梅梅的感受。
　　黎小宁正在这神情恍惚地左右为难着，却听见李清河惊叫道：“不好，梅梅怎么抽搐起来了？”她连忙胡乱擦干眼泪，定睛一看，只见邱梅梅手脚全都不协调地抖动起来，头使劲地向后仰着，嘴角泛起了白沫。
　　“快去按呼叫器！”面对突然事件，男人的反应终究是快些，李清河一边对被吓得目瞪口呆的黎小宁发出指示，一边用身子和双手紧紧压住邱梅梅的身体，防止吊针挪位。
　　黎小宁手忙脚乱地按下床头呼叫器后，便过来帮李清河按住邱梅梅，一直等到医生和护士赶到病房，给邱梅梅注射了什么管镇静的药物，使得邱梅梅再次安静入睡，黎小宁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邱梅梅的癫痫病，时隔多年，还是复发了。
　　“你们还是早些作出决定吧，现在病人情况很不稳定，有些针对癫痫病的药物我们一直没敢用，就是顾忌到病人肚里的孩子，因为这些药物会直接影响到孩子的大脑发育——可是，若这样拖下去，病人会因为癫痫发作而危及性命，孰轻孰重，你们自己衡量吧。”医生临走前，对李清河和黎小宁语重心长地说道。
　　李清河和黎小宁谁也没有言语，病房里是沉重到令人窒息的静。如今，无情的现实已经摆在了面前，为了保住邱梅梅的性命，他们必须要做残忍冷酷的刽子手，剥夺邱梅梅做母亲的权利。
　　“要不，不用征求梅梅的意见了，趁着她昏睡找医生给做流产手术吧，这么拖着，总不是办法。”长久的沉默之后，李清河终于开口说话了，虽然他内心承受着巨大的煎熬，但是此情此景迫使他必须要表现出男人的气魄来，即使事后会被邱梅梅骂得狗血喷头甚至永远不能被原谅。
　　“也好，等她清醒后再解释吧。”此时，黎小宁的内心也是酸涩无奈，她抬手去理了理邱梅梅额前的乱发，轻声说道：“梅梅，清河这样做也是无奈，你的健康平安比孩子更重要，希望你理解，好吗？”
　　似乎是听到了黎小宁的话，昏睡中的邱梅梅竟然身体微微动了下，而她的手则是艰难地抬起来，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与此同时，她口中吐出了微弱的话语，“不……不要……”
　　“梅梅，你能听得见？”黎小宁惊叹着握住了邱梅梅的手，这怎么可能呢，刚刚注射完镇静药物，梅梅应该继续沉睡才对，难道是她对“孩子”这个词太敏感，即使是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一听到有人说起这个词，便忽地一下清醒过来？
　　邱梅梅微微地点点头，虽然她现在每说一个字都那么困难，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似的，但是她的内心却无比坚定——那就是，无论如何要保住孩子，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一直以来，包括在医院昏迷阶段，她都在做一个模糊而美好的梦，梦中有个白胖可爱的小婴儿在不远处朝她爬行着，虽然他爬的很慢还偶尔停下来东张西望，但是看得出小家伙很努力，他的目的就是要来到邱梅梅身边，然而梦也是遗憾的，每当邱梅梅想走过去抱起那个小婴儿时，梦就会突然醒来，那个小婴儿也消失不见了。后来，为了让梦中的美好延续的时间长些，梦中的邱梅梅便强迫自己不要动，就那么呆在原地看小婴儿爬行，看着看着，会笑出声来，更会泪流满面。
　　“谁……也不许……动……我的孩子！”当邱梅梅完整地说出这句话来时，额头上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而这句话无异于临上战场前的一次宣誓，让身体虚弱、意识飘忽的邱梅梅刹那间彻底清醒，并且勇敢起来，似乎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坚强的小卫士，要全副武装、排列整齐地去讨伐要剥夺邱梅梅做母亲的权利的敌人。
　　李清河，她的爱人，黎小宁，她的闺蜜，此时此刻都是邱梅梅的敌人，她必须要冷酷无情地“战斗”起来，才能保护腹内那个小小的宝贝不受伤害。所以，即使她看到闺蜜黎小宁神情疲惫在床边陪护，而且双眼红肿、忧心忡忡，她邱梅梅也要抢占先机、先发制人地参加“战斗”——
　　“小宁，我知道你担心我，生怕我会有什么闪失，说实话，我自己更忐忑，我怕死神会突然带走我，让我所有的幻梦都无法实现，更让我的亲人和朋友痛苦不堪。可是你知道吗，我们女人天生是柔弱、敏感的动物，我们的生命需三位一体才能完整——除了寻寻觅觅找到生命中的另一半儿，我们还要拥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哪怕爱人和孩子都是不完美的，但他们却实实在在地为我们提供了两大支架，让我们的生命更加坚强、充满希望。或者，设想一下你是我，你明明有希望拥有一个漂亮可爱的贝贝，你怎么舍得因为自身的原因而放弃她呢？所以，小宁，你不用劝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一席话说得黎小宁内心五味杂陈，她已经身为人母，经历过十月怀胎的艰辛，怎能不知道母亲对孩子的期许和疼爱，可是邱梅梅和平常女人不同，她这分明是和命运玩一场危险的天平游戏，一边是大人的性命，一边是孩子的性命，稍有闪失，便会有一方“沉”下去永远不能上来，甚至两边都会受到不可预知力量的冲击而双双“下沉”，又怎敢奢望天平能保持两边的“平衡”？所以，她明明不敢看邱梅梅的眼睛，却还要硬着头皮说道：“梅梅，你说得我都赞同。可是，生命是单向航程，谁也不能重新来过，为了孩子而勇敢冒险，精神可嘉，但作法不值得提倡——等你以后身体状况好转了，还可以要孩子，但若这次你出现不好的状况，以后你还有什么机会去要孩子？”
　　“我不管！”邱梅梅倔强地说道，随即她将头转向李清河，“清河，你应该是最了解我脾气的，当初我那么决绝地要和你在一起，未曾给自己留过后路，这次，我还要决绝一回，请你理解。如果，你怕因为我出现不好的状况而使你遭受亲人朋友的指责，那么，我现在就可以和你签订协议书，向大家证明一切意外和你无关。”
　　“说什么呢，梅梅！”李清河不满地说道，“什么你的、我的，你当我是什么人啦？我承认我也喜欢孩子，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必须要在你和孩子之间选择一个，我想，我有权利选择你，更愿意选择你！”
　　“好啦，好啦，你们都有理，是我自私还不行吗！”邱梅梅大声嚷起来，“可是，这次我就自私了，不经我同意，你们若是敢做决定拿掉我的孩子，我会恨你们一辈子，大不了我也不活了！”
　　黎小宁和李清河自然知道不能让邱梅梅过于激动，只好互相使了个眼色，安慰邱梅梅道：“我们听你的，放心吧，梅梅，你好好养病，别激动。”
　　正在这时，黎小宁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江一帆打过来的，黎小宁按下接听键，还没顾得上开口解释，电话那头便传来了江一帆略显焦急的声音，“小宁，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快回来吧，一个人半夜三更的不安全，啊！”
　　历经邱梅梅刚才的一番闹腾，黎小宁心里也是焦焦的，此时，听到江一帆关切的声音，她不由得鼻子一酸，“一帆，一会我回去跟你说啊，放心，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