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小宁有些醉了。
　　她白皙的面颊上已悄然浮起了两片迷人的红霞，之所以说是“迷人的”，是因为那红是如此恬淡而自然，就像是水墨丹青画里作者无心点染的一处绯色，看似在整幅的烟雨迷蒙小桥流水中所占份额太小，然，就这么随意的一丁点儿，却让稍显清冷的画面霎时生动温暖起来，轻巧地将一处“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人间景致呈现在观者面前。况且，我们的中学语文教师黎小宁还拥有一双睫毛浓密卷翘的大眼睛呢，就那么在饭店橘色琉璃灯下无辜而单纯地忽闪着忽闪着，将一腔来自骨子深处的醉意演绎成绕指温柔，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心动呢？
　　可是偏偏就有一个男人对黎小宁的这种美无动于衷，更确切地说是嗤之以鼻——他就是黎小宁那位英武伟岸的警察丈夫，江一帆。此时的他，斜睨着自己的妻子，唇角紧闭，面色冷峻，什么白鹭、桃花和流水，他全然不见，他只看到了在诸多的朋友家眷中，惟有黎小宁恬不知耻地将所有的金银首饰披挂在身上，特别是那对金光闪闪的大耳环，随着黎小宁有意无意的摇头晃脑而耀武扬威地彰显着自己的庸俗。
　　果然，有一哥们跟黎小宁围绕着金耳环问题开起了玩笑，“嫂子，你那对金耳环借给我戴戴如何，让我也体验一下耳朵沉甸甸的感觉，怎样？”
　　“好啊！”黎小宁有些摇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摘下两只金耳环，小心捧着递到那人跟前，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别说是借给你戴，就算送给你也行，不过，你得去理发店剃个头，露出你那智慧的头顶，然后再把这两只大耳环一戴——嗯，太像了，你是绝对的沙和尚在世！”
　　闻听此言，酒桌上的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那开玩笑的男人也禁不住笑嘻嘻地说：“嫂子有才，小弟甘拜下风！”
　　江一帆没有笑，他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你也不看看，在座的哪个女人跟你似的，这样招摇，没内涵！”虽然他的语调不高，但是因为他的声音格外浑厚低沉，所以在众人的喧嚣声中有种穿透力极强的突兀。
　　因为江一帆的这句话，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
　　黎小宁似乎早已习惯了江一帆对她的冷嘲热讽，在众人聚焦过来的各色目光中，她愈发将梳着俏丽短发的头高高昂起，“嗨，我们家一帆还真是说对了，我就是一胭脂俗粉，不是有句话说嘛，‘大学女教师中出才女，中学女教师中出美女’，本人，黎小宁，是地道的中学女教师一枚，至于是否是美女，大家眼见为实，哈哈！”
　　江一帆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一言不发地将目光从黎小宁的身上移开，彷佛他刻意不去看她，这个女人就会从地球上消失一般。但是，谁都能看出他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怒气——他一个朋友的孩子上初中，恰好黎小宁是班主任，毕竟人家是好心好意宴请孩子的班主任，顺带请来几个不错的哥们及其家属作陪，他总也不好发作不是。
　　黎小宁见江一帆不再吱声，便有些得意，她一边坐下来将刚才摘下的金耳环戴到耳朵上，一边故作神秘状地对众人说道：“你们知道吗，我们家老江在很多方面可都是天才，特别是在‘玩’的方面，无论是玩‘三国杀’这样的游戏，还是‘玩女人’……那可真是出神入化，水平一流……”
　　“你还有完没完！”江一帆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摔在桌上，忽地从座位上站起，他本来个子就高，将近一米八五，给人一种逼仄感，再加上此时浑身上下升腾的怒气，一下子就让整个饭店包间里的气氛降至冰点。
　　“喝高了，喝高了，胡言乱语的都别在乎啊！”今晚的东道主，江一帆的那位朋友赶紧上前来调解，可是，事情闹成这个样子，谁还有心思喝酒和吃饭，于是，在心照不宣的尴尬中，这场晚宴匆匆结束。
　　今晚赴宴之前，知道逃不开要喝酒，江一帆和黎小宁都没开自己的车，所以在回家的时候，被众人强行塞进了同一辆出租车，江一帆还被一票朋友暗自叮嘱：是男人，就要大气点，照顾好自己的老婆。
　　路上，司机车开的很快，在一个转弯处拐的太猛，只听“砰”的一声，坐在后排昏昏欲睡的黎小宁的头便撞到了左边的车玻璃上，她疼的哼了一声却没有任何言语，毕竟今晚喝的太多了，她的舌头现在都打结了。
　　“停车！”江一帆冷着脸对司机说道。
　　“马上要到地方了。”也不知这位司机大哥今晚开车怎么就这么急，或许他也是看出了这一对夫妻“问题”多多，而不想被他们之间的敌对情绪所感染。
　　“我说停车！”江一帆古铜色的脸庞在街灯的辉映下愈显冷酷无情。
　　司机见情形不妙，忙踩刹车，出租车便停在了一处小区的大门外。
　　江一帆给司机扔下十元钱，然后开门下车，抱起睡得一塌糊涂的黎小宁，径直向小区里面走去。
　　“唉，找给你钱！”司机在后面嚷嚷着，江一帆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头也未回。
　　“夫妻？冤家？”司机望着他们的背影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真搞不懂……”
　　虽然江一帆人高马大的，抱着身高一米五八的娇小黎小宁简直毫不费力，可是，这个小区的大门离他们所在的那栋楼也颇远，待到他终于抱着黎小宁进入电梯，也是气喘吁吁。他想把黎小宁放下来歇口气，却不料一撒手，黎小宁便像软面条一样瘫倒在电梯间的地上。无奈，江一帆只好也坐到地上，把黎小宁放在自己的腿上，抱着她，好在电梯里并没有别人，江一帆倚着电梯壁稍作歇息。
　　电梯壁光滑如镜，清晰地映出了江一帆和黎小宁此时无比亲昵的身影，江一帆愣愣地看着壁中的影像，心底悄然涌上无限温柔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抚着黎小宁因昏睡而显得恬静的脸庞，不禁想起了初见黎小宁时的情形：那时候的黎小宁用两个词来形容就是，长发飘飘，纤巧可爱，也许是因为刚刚从师范学院毕业还没接触社会吧，她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种羞涩而甜美的笑，就彷佛一朵生在幽谷的小花，没有多么光彩照人的惊艳却别有一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致。
　　坦白讲，江一帆正是看上了黎小宁的这种青涩之美，那时，他还是这座小城里一所高中的体育教师，因为见惯了高中女教师对学生的冷漠专横，所以对黎小宁这位甜美的初中语文老师便无端生出许多好感来。这么说吧，当时的江一帆是对黎小宁一见钟情了，这与黎小宁的富家女身份毫无关系。
　　当然，江一帆也自信黎小宁对自己同样是一见钟情，江一帆人长得高大帅气，篮球和网球都打得好，是许多男女学生心目中的偶像，一直到他后来改行做了这个小城的警察，依然有很多学生是他忠实的粉丝。江一帆清晰记得黎小宁在见到他第一面时的可爱表情，她先是诧异地上下打量了江一帆一番，然后艾艾地说道：“早知道你这么高，我就不见了，这也太不般配了吧，小梅子这个媒婆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最起码我也应该穿一双高点的高跟鞋吧，这回倒好了，真是需仰视才能见！”
　　呵呵，想到这里，江一帆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脸部的线条随之柔和起来，他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却不料电梯门自动打开，他们到家了。
　　在家里，江一帆将黎小宁放在卧室床上安置妥当，自己也洗漱完毕，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这几天江一帆休假，他终于可以在晚上关掉手机安心睡觉了——可是，当他拿过手机准备关机时，却发现有两条未读短信，短信署名未知。
　　“今晚有应酬吧，注意不要喝太多酒，你已经有点脂肪肝了，千万不要再酗酒。还有啊，立秋后天气凉了，晚上出去一定注意多穿点，别着凉。”
　　“不知道她会不会看到我发给你的短信，但我还是忍不住说一声，我很想你，现在，无眠。”
　　江一帆看着那个手机号码，微微叹了口气，心头却涌上些许暖意。为了保险起见，他从来不在手机里存那个女孩儿的电话，但是那十一个数字他早已铭记在心，甚至她偶尔换个号码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他都能提前预知是她。
　　“怎么，又是那个‘白骨精’给你发短信了吧，江一帆，人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依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不知何时，顶着一头乱发的黎小宁已怒气冲冲地站在了江一帆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