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中的桃花（十三）

28

庄主第二次打电话给我，让我去他的公司一趟。他再次以2000块的茶叶款待。他眉头深锁、苦恼至极地说公司现在遭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发展瓶颈，人才匮乏，特别需要我的帮忙。我谦虚推托。他据理力争说我能力不容置疑，好比只要我一助力，他即有力挽狂澜之功。他再三地强调：公司缺你不行，公司也一定会有你小东的一份，待遇更无需顾虑！最后推心置腹地共勉道：有付出就有回报！我义不容辞，利不能忘，马上辞去工作，直接去他的公司上班。
庄主器重我是不假的，客户一来，他就特别介绍我说，这是以前天下公司的资深文案，写的文案绝对资深。这期间他陆续拿出了一些私藏的光盘给我，里面全是以前天下公司的策划提案，是他拷贝出来的。他用心良苦地对我说：小东啊，你是该真正进入这一行了，以前还在门外，我一定会让你完成这个跨越！我满口感谢他。
以前，在天下公司的时候，这些文件都是加了密码锁的所谓公司机密，我一直尝试打开失败。所以我以为自己马上要大开眼界了，不觉热血沸腾，结果一个个翻看过去，只是看到字里行间多了些“热血沸腾”。其时，我在其他地方也已经见识过了不少同行前辈的策划作品，套路大都一样。话说回来，要是得以早些见识，庄主也就不会一直那么高深了。

庄主说，他终于理解钱总了，以前钱总老是怀疑他，防备着每个人，规定员工不许带出公司的资料，是因为他知道别人都想偷走他的东西。而他动不动就放弃这家那家客户，是因为总有很多生意是白忙一场——人家找点借口故意刁难就可以拒绝买单了。当时的庄主也正在饱受着客户的为难：一本画册的平面设计已经改到了第10稿，还是卖不了。相当头痛。他说自己开了公司以后才开始佩服钱总，他要向他学习。
然后我慢慢地明白，在他表明态度作好铺垫以后，他的所谓学习是：公司的制度照搬以前天下的，公司的画册照搬以前天下的，所有的文案一定要热血沸腾。最后，我的回报也挺配套。庄主补充说，有困难，但是，公司真的要好好地培养你。我的惊讶则在于发现了COPY的最高境界：原来人的性格也是可以COPY的！庄主已经开始由外而内地COPY——照搬钱总了。
……
不知怎么说，憋就一个字。正在为难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庄主开的公司又倒了。注意，他以前开过网络公司。怎一个惨字了得！因为设计的作品一直没有被客户接受；股东——庄主也是动员了几个朋友一起投资的——又与庄主闹翻，马上公司和朋友之情就一起GAMEOVER。庄主处理完余下的事务，最后一天找我在他的总经理室叙旧话别。他大为自嘲。他连连说他害了我。我虚伪地说没什么。他大有树倒猢狲散之凄凉。我不想再虚伪地说什么，望着地面发了一阵的呆。人去桌空的公司，再也没有一点的响动。我发现没几天庄主自个又沧桑了几许，双颊更加的凹陷，额头新添了皱纹，自己心里积了几天的憋在那一刻一下子也释怀了。我想许多事情都是出于形势所迫的吧。久久的，久久的相对无言之后，我起身告辞，说来日再叙，然后又获得了一种巨大的解脱的快感。这恐怕也得巨憋的我才能体验得到。

原来我一直在原地打圈。意识到这一点挺让人沮丧的。但是我想终究有一天我自己也会变得成熟。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突然异常平静，我不再着急着去投奔人生的下一个站点了。急也没用。

那时电视正在上演《乌龙闯情关》，我看了大半，故事大概讲的是男主人公——在民间长大的“皇曾孙”病已，在宫里爱上了皇后上官凤儿。爱情让他着了魔，却因为生性率直一度被坏人整得亡命天涯。后来历尽艰辛当上了皇上，上官凤儿却变成了他的“祖母”。
我至今记得病已的招牌表情：总是一副痴痴憨笑的模样，眼神迷离地诉说着他的遥不可及的心愿。
他最爱打肿脸充胖子。我却看得很感动!

29

我回去了一趟天下公司。美珍还是老样子，胖不起来。当时是晚上，她和几个设计师还在公司加班。本来我想约她出来的，她说钱总不在，我就过去了。
公司也还是老样子，只是会议室多了几张房产项目规划图。我就像第一次走进天下公司一样，坐在会议室里，美珍照例倒了杯水给我。
我说：“谢谢，资深美女！”
美珍开心地说：“一年不见，嘴巴变甜了！”
“你还对美女感冒啊，都这么资深了。”
“当然，这是听不厌的。”
她似乎在暗爽什么来着。
“还好吗？”我问。
“老了，准备嫁人了。”她一脸的幸福。
“啊？是吗？恭喜。”我觉得满意外的。
“你呢？也该了。”她说。
这让我想起了一年前自己说她也该谈恋爱了的情形。时间真快！
“没，呵，他们呢？”我想转移话题。
“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你们都太无情无义了！在哪高就呀？”她说。
“刚从庄主的公司出来。”
“哦，听他说了。小白也自己开了一家。”
“真厉害啊！”我环顾了一下公司。问道：“桃子呢？”
“桃子早就不在这了，去了外地。”
“外地！？是吗？”我相当地意外，不相信地说，“今年我还碰见过她一次呢。”
“那可真巧！她是回来过一阵子！”
“不可能吧！为什么离开这里？”巨大的失落感让人措手不及。本来这次我是打算回来打探一下桃子的联系方式的，顺便看能否碰巧遇见她。
“她很早就不在这了。”
“我还以为她一直在泉州！”
“去年年底就不在这了。你知道桃子的事情吗？”美珍这时放低了声音。
“别神秘兮兮的！她是去哪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离开吗？”美珍越来越像是故弄玄虚。
“你说啊！”我催促道，觉得她咋咋唬唬，本性难移。
“说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哦！”她这时似乎反倒犹豫了起来。
“好！一定！”
“你还记得那个样子凶凶的小王吗？”她顿了顿，我突然有种像是面对医生透露病情时的恐慌。她接着小声说：“去年，在晋江，桃子被他……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真的是……”
“被他什么呀！”我觉得我快炸了。
“就是……那个……你傻呀！”
“……”到底怎么了？顷刻间过往的记忆已经混乱一片！
“哎，桃子整天在外头，那么晚回来，在那地方本来就很危险……”
“小王真的是一个神经病！神……”
“听说判了7年。”
“桃子呢？桃子现在在哪里？”
“那以后她就没有回来公司了，听说去了北京还是哪里？今年钱总让她回来了几天，交接上海的一个项目。”
……
我隐藏得很好。虽然我只想立刻一个人静一静，但还是和美珍聊了很久。不知道都聊了些什么。告辞的时候我要了一张桃子的名片。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桃子的身影，一幕一幕。还记得她生日那天由于运动过度，她身子虚脱了，整个人蹲坐在KTV的楼梯过道里，扶也扶不起，我惊慌得要死，还以为得马上送去医院急救，一把抱起她直奔大门口。那时她的脸色铁青，细汗直沁，双手低垂，身子无力地躺在我的臂弯里。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多么疼爱着她！而此刻，我的心全碎了！这短短的一年，她是怎么度过的？

那晚回去，夜不成眠。我突然感觉这城市异常的陌生，陌生如荒野，而我一个人，置身在梦魇般的陌生回忆里。最初的阵痛过后，我很清楚，我依然是我，桃子也依然是桃子，只是现在，两地分隔了。

有一天晚上，我收到了又许久没有联络的小琴的短信。很意外，小琴竟在短信里突然这样感伤地问起，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吗？是否还是和从前一样，总是孤单，总是寂寞？我一时竟也感动异常，但只是无奈地回复了一个“呵”字。小琴又回说：木头人，人家一直多么关心你！……其实，我不是木头人。只是……我的心早已满满的了，我已不能……我突然不知道怎么回复她，我写写改改，过了满久，最后才回了一句：谢谢你，我永远的好朋友！此后，竟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那天，午夜梦回，他想起了桃子，想起了小琴，想起过往的种种。在某一个瞬间，他似乎是第一次确切地体会到了平凡人生的生之维艰、爱之不易。那些压抑许久的思念随后开始如潮如涌，竟也让冰冷的心扉渐渐地温暖起来。他的身子蜷缩成了一团，头深深地埋进了枕被里。他在偷偷饮泣，就像个不经世事的孩子。

30

一旦有了一点念头，就会悄悄丰富成型。我隐约看到了一种新的生活在向我招手，那是真实的心灵之所想。我想马上动身去上海。是因为桃子，也是因为，我想去寻找一种新的生活。在那样的生活里，有情，有爱，人们真诚以待。而爱情里最傻最痛苦的，其实是明明感受到了爱意，却不敢去追随，不是吗？我已经耽误了太多！太多！我也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我了！这一次我想要狠狠去爱，已经等不了了。至于她曾经受过的伤害，是的，她的最脆弱的地方曾被外物所伤，但一切都过去了，这只不过是让我更加心疼她！
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并且带上了一枚戒指，第二日傍晚时分就踏上了去往上海的火车。最不舍的是我的同学大辉，最后我还托他帮我处理变卖一些宿舍里的物什。

关于那枚戒指，说起来让人脸红。
那是桃子生日那天买的。我那天走在街上，一边想着买个什么礼物好，一边脑子里不断地一幕幕闪现出和桃子在海边的情形，暗爽不已。我自己一直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也未曾送过别人生日礼物，以至于有些慎重过度。我想起了桃子开的送她钻戒的玩笑，也不知怎么了就真的看起了钻戒。此时才发现，钻石恒久远，颗颗真遥远。后来又发现了一些几百来块的，有镶蓝宝石的，镶红宝石的，也有白光闪闪的，反正貌似钻戒的样子，觉得满漂亮的。我从新花都的珠宝柜台一个个看过去，看到了中百汇，再看到了街上的珠宝店，真是挑花了眼。最后相中了一款镶着竖直排列的三块小方形紫色宝石的，很别致，实在是喜欢。又据老板娘保证说桃子一定会喜欢，说得我心花怒放，所以就买下了。
那天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我的腿脚酸软，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激动之中。后来桃子来电说，晚上八点在欢乐KTV505见。我才醒悟，原来是我误会了，我还以为她是要单独约我……
这枚戒指，一直就藏在了箱底。再见到桃子的时候，我一定要告诉她，那时候我身上的钱所剩无几，接下去的好几天可是艰难度日，最好说得凄惨些，最好让她感动得立马去私奔！反正，这次我是决定要亲口对桃子说出那句话了，那句在心里说了几百遍的话：我——很——爱——你！

其实我也很后悔。

31

时光飞转流逝。
2004年冬，上海外滩。
……夜里，黄浦江换了一番模样，雍容而温柔，向东缓缓流去。江上两艘游轮正在错开而去，汽笛轰鸣。对岸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耸入星空，闪烁的广告霓红，变幻的巨大楼宇屏幕，连同万家灯火，连成了一派璀璨盛世。这边，连街的旧外使馆则在橙色的灯光中弥漫出了一片的历史烟尘，宏伟壮观，犹见当年的十里洋场。
在满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的望江道上，在如此的盛世当前，你会觉得其实一切也不过如此，又会觉得似乎有点什么，看上去很美。当江涛拍岸，寒风拂面，触目繁华，心潮澎湃，你会自然涌起抱住随便哪位的冲动。那时你该是满脑子倾城之恋的画面感觉。怪不得这里一直是情人流连的地方。我也不能免俗。但我却没有那个勇气，不敢造次。
萍水相逢的人们，他们又是来自何方呢？他们又在江边倾述着什么样的故事？
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那天的雨一直下，火车到站后，我随即打了一辆的士，就近找了家旅馆把自己安顿了下来。房间普通，一切从简，我心不在焉。等到一切收拾完毕后，我一个人独自坐在床沿，望着窗外磅礴的大雨，还有挡住了视线的高大建筑的墙面，天地寂寥，这才真切地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已经身在故乡的千里之外，在陌生的上海。似乎一切有些荒唐，然而我很清醒。我只期盼着大雨快快停歇。心中的期盼伴随着莫名的兴奋让人一刻也静不下来。
我又拿出了桃子的名片，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按捺不住，仔细按下一个个手机号码拨打了过去。
“喂——”一个试探性的熟悉的声音传来。
“桃子。”我就像平常唤她一般。
“你是？……小东？”她的记忆力让我欢喜。
“嗯，桃子，是我！”我说。
“真的是你吗？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现在还好吗？”她一连地问道。
“桃子，你现在在哪？我想见你！”我这时就只剩下满脑子去见她的念头了。
“可是，我已经不在泉州了。我来上海了……”
“我知道。桃子，我有一件事想当面跟你说。”
“啊？你也在上海？……”
“嗯！我在这里。”
“太好了！”
……我太冲动了，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和桃子不期而遇的美丽画面，我挂断了电话，冲出了旅馆，拦了一辆的士，直奔桃子的所在。那是闸北区的一处住宅小区。半个小时后，我到达了小区的入口大门，站在顶棚下面躲雨。雨势依然不减，雨丝飘飘洒洒地吹向了我的脸庞，凉凉的。刚才的一时冲动，已经势头锐减。但是已经到了。
我拿出手机，再次拨打了过去。
“桃子，你能下来见我吗？”我激动地说。
“你在哪里？”
“我现在就在你住的小区门口。”
“……”
十分钟后，当桃子撑着一把雨伞从大雨中惊喜地向我小跑而来，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雨水打丝了她的发丝，她穿着一身白色长T加蓝色吊带牛仔裤。好久不见，一见如故。原来从泉州到上海的距离，也许遥不可及，也许近在咫尺。看着她半张着嘴巴的惊讶的表情，我突然一切不知从何说起。她转而笑了，我也微笑着。我们就这样默默地注视着对方，在雨中，沉默不语。
“进去坐坐吧。”桃子邀请道。
“哦，还是不了，就来看看你。”我突然没有了主意。
“你不是说有什么事？”
“哦，没……我路过而已。我还有事马上要走了。”我胡言乱语，该死，刚刚的勇气上哪去了，我真的忘记来干什么了。
“那……好吧，我们改天再联系。”
“嗯。好！”
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简单地见了面又告辞。
我又打了辆的，原路返回，从车窗里看着桃子也原路返回，我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对自己失望至极。一路上在心里默念着“桃子”，不知如何是好，着急得就快要哭出来。回到旅馆后，我觉得我快疯了，桃子的身影在眼前飞转着，我突然什么都不管了，都不管了，什么方式，什么害羞，什么顾忌，我都觉得无所谓了。我就只剩下一个渴望，我想让她知道，我只想让她立刻知道。我直接发了一条短信给她。
我爱你，桃子。
满天的雨水可作证。
发完后不知道是后悔还是激动。坐立不安。
过了很漫长的5分钟以后，桃子回说，可是，我不能答应你。
满天的雨水好像顷刻都变成了泪水。
为什么呀？我一定要追到你！
我觉得自己转瞬从一个羞涩的纯情男生已经变成了死缠烂打的情场混混。
傻瓜！你会后悔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桃子回说。
……
后来，哈，我又做了一件冲动的事。其实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就一直在做冲动的事。我又失去理智一般地刻不容缓地去了桃子住的小区，跑到了她的楼下，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我们忘情地紧紧相拥在茫茫的大雨之中。街上的人们都已经不见了，大雨哗啦啦地全世界下个不停，就像要涤荡掉尘世的一切纷纷扰扰，爱与恨，悲和喜。我们的脸上不知道是沾满了雨水还是泪水。而我也真的做到了，我终于在耳边轻轻地对她说出了那句话。

后来桃子对我说，其实她早就知道我是要来跟她说那句话的。其实她也早就知道我是喜欢她的。从一开始。只是她一直不能确定，这样的爱，是不是真的存在？没有太多的相处，没有太多的了解，未曾一起经历过风风雨雨，从一开始，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就彼此本能地吸引着对方，挂念着对方。这种欲念即使被压抑着，也会一直往外冒。似乎是两个灵魂天生的契合、相知、相爱，没有来由。
后来，那样的爱真的经历了风雨，依然存在。

人生真是百转千回！我心里暗自想着。
这时，耳畔轻轻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有点冷了呀。”她轻声说。
“哦。”我也有同感。
“真的有点冷了！”
“哦。”
“真的呀！”
“哦。”
“你……”
这时我们四目相对。灯光照在桃子似怒似笑的流丽的脸庞，如梦一般。我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来不及等到新年到来的时刻，沉入一片辉煌交映的夜色里，忘记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