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欲望之舟

　　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屋子悄悄溜了出去，红绳依然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之中。
　　从川西医院回来之后，她不再做那些美满的爱情梦，只是和孟建新继续保持着隐秘的情人关系。红绳觉得自己思想的发展，似乎与这个世界的发展同步，就像一个坐在船上的人，随着船破浪前行或者停泊在宁静的港湾。如果时光倒流二十年，她和孟建新的婚外情就会是另外一种情况，孟建新是一个大流氓，她就是一个大破鞋，他们在人们的眼中都是不正派的人，还有可能游街受批斗。但是社会变了，不管是解放思想促进经济建设也好，还是改善环境与世界接轨也罢，不管黑猫白猫都以逮住“老鼠”为荣。“老鼠”是什么？是钱？是名？是色？还是权力？抑或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只是芸芸众生不同需求的一个代名词。老鼠为十二生肖之首，也可以说是人类欲望的一个极致吧。
　　每当想到这样的问题，红绳的头就隐隐作痛。她读书只读到高中，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等只知道一点皮毛，甚至可以说连皮毛也不怎么了解，只是人云亦云，随波逐流而已，什么时候以批判性的思维和眼光看待过这个世界？当欲望像潘多拉的盒子一下子打开，就像一艘大船满载舶来品来到这个山区小城，五光十色的欲望贩卖，真的是让她眼花缭乱。不是说这个世界多么地不好，而是说自己一下子无所适从。社会政治、经济秩序用不着她来考虑，“大东亚共荣”早已经过“天才们”的设计，单是社会文化、伦理道德对她的冲击，就让她晕半辈子。她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的诱惑力太大，还是自己的自制力太差。
　　自从她和孟建新走到一起，爱情、快乐、高潮等等优雅而时髦的词汇就占据了她思想的大脑，婚姻、家庭、义务、责任等等乏味的词语被她冷漠地丢到了一边。对家庭而言，她是婚约的践踏者，以古人的评判标准，她是一个不遵诺守信的小人。然而这个世界早已没有小人和君子之分，就是看你有没有逮到更多的“老鼠”。婚约是什么？一本不显示誓约的红皮书？在教堂面对牧师，还能接受一场心灵的洗礼，而这本烫金的红皮书好像只是一个证据。而这个世界你就是把证据抓到手里，也不见得就能决定什么。欲望的大船，比郑和下西洋的宝船装载了更多的东西，就看你挑选到哪些。
　　住进川西医院的前几天，红绳觉得和孟建新的爱情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冷却的心似乎只有阳光可以温暖了。特别是周末孟建新还没有来，她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不知道何去何从。爱情原来是这样虚幻，当你还盼着筑一个幸福爱巢的时候，爱你的人留给你的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还有说不出的空虚和失落。也许这是自己的思想问题，就像小时候想着长大就好了，等到长大了又想结了婚就幸福了，等到结了婚发现一切都与想的不一样。不是生活变了，而是生活永远满足不了人的欲望。也许，欲望只有不断碰壁，才会不断缩水，思想才会渐渐贴近生活。人就像河道中的石头一样，开始愣头棱角锋芒毕露，随着长长的生命之河冲刷到大海边，生命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相似。她曾经嘲笑过身边那些不完美的婚姻，这时候她就像从矮人国漂流到巨人国，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王沦落为万人漠视的侏儒。如果说家庭也是一首船，旧船她从心里已经舍弃了，而新船还没有打造出来。
　　周一晚上，红绳和小燕晚饭后躺在床上聊天，孟建新突然来了。他把一个装衣服的袋子放到红绳的病床上，对小燕说，小燕你出来一下，我有事对你说。红绳见到孟建新的一刹那，既吃惊又气愤，她想说，你来干什么？我有小燕陪着就够了！可她的嘴只是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看着孟建新带着小燕出去了。如果是丈夫，她想说的话一定会脱口而出，毫不留情。这就是人与人的差异，虽然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去注意和反思这些东西。想到这些，红绳觉得自己就像世间那些卑鄙小人一样没有原则，欺软怕硬，但在平时她觉得自己的那些不同的反应是那样自然。当一个人把自私的情欲当做爱的时候，婚姻应该遵守的法则倒像是垃圾。
　　孟建新好大一会才回来，进门后他一边关门一边对红绳说，我租车把小燕送回家了。
　　红绳瞪着他说，你送小燕回家干什么？
　　孟建新察言观色听话音，就知道红绳在生他的气。也难怪，这些天把她一个人丢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说生病行动不便，清冷寂寞的滋味就已经够她受了。他走到红绳的床边，拉住她的左手，想说一些安慰的话。红绳却执拗地把手挣脱了。孟建新拉过一个三条腿的简易圆凳坐到红绳的病床前，把红绳的左手用两只手紧紧拢住，他使她不能轻易挣脱。他感受着那只嫩滑的手的冰凉，听着红绳有些急促的呼吸，看着红绳的眼睛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然后再决定今后怎么办。面对眼前这个男人，红绳方寸大乱，仿佛有他在身边，自己的思想也交给他操控，一切依赖于他就行了。
　　孟建新紧紧笼着她的手说，你手术那天，我应该留下来陪在你身边，可那天下午乡里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你是知道的，每当乡里开重要的会议，都是我负责布置会场，准备乡长、书记的发言材料，在上级领导面前端茶倒水。领导的发言材料我已经准备好了，欢迎领导的条幅、会场需要的版面等等也已做好，本来以为上午赶回去一切都来得及，没想到你生病住院。听乡里的小王说，上午十点石书记看到我还没去，就催人找我，临近中午看我还没到就大发脾气，并派司机开车到我家找我。我租车赶回乡里的时候，乡长正在指挥几个人布置会场，看到我先是骂了个狗血喷头，责令我赶快把一切准备好。会开的很顺利，书记和乡长都很高兴。我想，会后找一个送亲戚到医院急救的理由就能搪塞过去。没想到开完会，送走领导，回到办公室就发现妻子早已在那里等着了。
　　我一看到她就知道情况不妙，马上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我妻子看到我就像一个泼妇那样扑上来，我赶忙躲到办公桌的一边小声说，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她一边扑上来，一边大声说，你还知道要脸了？这几天去给你哪个妈耕地了？乡里有事也赶不回来，陷在你妈的地里了？卖玉米那七千元钱哪里去了？给你妈耕地还需要带那么多钱吗？…….她在乡政府丢尽了我的脸，弄的人们议论纷纷。虽然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事，但我总怕好事者扯出什么蛛丝马迹，给你带来更大的伤害。
　　这时候，红绳看到了孟建新脸上的划痕，猜想那一定是她妻子的杰作。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心一下软了下来。她对孟建新说，索性让他们都知道了也好。她没有再往下说。孟建新知道她想说什么，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背，把故事继续讲下去。
　　听到我们在办公室吵闹，司机小刘感到很不好意思，是他把我妻子拉到乡政府来的，就和几个平时交往多的同事拉拉扯扯把我们送回了家。我想闹开也好，正好给我们一个摊牌的机会。既然已经不爱了，为什么还要硬凑在一起？没想到我把离婚的事情提出来后，她又是奶奶又是妈的大哭大闹，还扑到我的身上乱抓乱挠。在乡政府的时候，看着她那泼妇样我就想揍他，碍于人多嘴杂又不是闹事的地方，我一忍再忍。回到家她又故伎重演，我抱起她就把她扔到了床上，吓得两个孩子哇哇大哭。面对孩子打闹，我们不是好父母，但如果不是孩子的哭喊、阻挠，我说不定会把半生的怨气都发泄到她身上。
　　她死活不同意离婚。她搬出一堆老黄历，吐了一大堆苦水，说你用够你奶奶了就想丢掉，还有你的小老爹和小奶奶，走到哪里也得管。是啊，除了这个锣鼓哐回来的奶奶，家里还有一个小老爹和小奶奶，夹杂在这些纠缠不清的事情里，我还能给你爱情和幸福吗？如果自己是一个大款或者高官，可以一次性补偿老爹、奶奶几百万，让他们今后衣食无忧，也算尽了人伦本分。可自己的工资维持一个家庭还捉襟见肘，和爱人到外面潇洒一场，就要用掉一年种地的收入，除非幸福就是一场风花雪月，一些甜言蜜语。
　　听到这里，红绳涨红了脸说，玉米钱回家我会为你补上的。孟建新说，你不用多心，我是说自己没有能力给你幸福，我曾经帮好几户农家承包到林地，他们会给我一些好处费，退耕换林款一下来就补上了，你不用担心。
　　红绳问孟建新，那我们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吗？
　　孟建新说，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还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混混，从来不相信什么世间真情。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是一个乱七八糟的环境。小时候，自以为聪明的父亲为了当一个生产队的小队长，经常到村革委会主任家溜须拍马。就在他当上第二生产小队副队长的第二年，因为与主任老婆苟且被主任当场抓住，打断了一根肋骨。改革开放以后，身体孱弱的父亲只得以牧羊为生。羊群一年年壮大，羊价一天天提高，我们的家境也一天天好起来。看着我一天天长大，父亲想用积攒的钱箍两孔窑洞。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在箍窑洞时被落下来的石块砸在背上，据说他当时吐了一口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他当时说没事，依旧干活箍窑。农村人干活经常磕磕碰碰，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窑洞箍成后不久他就去世了。那年我正读高二，妹妹读初中，家里像塌了天一样。
　　父亲过世后，母亲没有再嫁。她卖掉了剩下的羊，独立支撑这个家，想方设法供我们兄妹读书。秋天是母亲最忙的时候，打酸枣，捛连翘，捛马基饼……由于在山坡上的荆棘树丛中劳作，脸上、受伤的皮肤经常被划破，有一回捛马基饼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来，腿肿的几个月不能下地。我记得母亲身材高大，头上经常箍着一条白毛巾，不到四十岁看起来就已经很老了。我小时候经常听人们讲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甚至听别人讲父亲怎样被打断肋骨，却从来没有听到过母亲的风言风语。高中毕业后，由于没考上学校我闲坐在家，不知道到哪里找事做。有一天村委主任来了（他还是原来的革委会主任），刚走进大门母亲就热情地招呼，“他大爹来了”，快到屋里坐。母亲一边让座倒水，一边催着我叫大爹。我没吱声，心想什么时候又有了这么大的一个爹。看着我不冷不热的样子，主任点着了一支烟，开门见山地说，青龙乡的贾书记是他的故交，乡里的办公室需要一个年轻人，问我愿不愿意去。我知道这是卖母亲的人情，可那时没有门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我就像接一个烫山药一样应承下来。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相信世上的真情。穷人富人都有欲望，有的是借题发挥，有的是身不由己，情从一开始就是欲望的奴仆。
　　我到青龙乡参加工作后，整日和那些村干部、乡干部混在一起。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察言观色，揣摩领导的心思，说言不由衷的奉承话，做阳奉阴违的事。开始看着别人酒场上称兄道弟，在背后拆台、说坏话，我真想给这样的人几个耳刮子。可后来一想，像我这样没关系、没地位的小脚色，只有忍、只有钻营投机逢迎巴结才会有发展前途。看着领导会上讲话是一回事，下来做的是另一回事，表面衣冠楚楚，言辞凿凿，背后耍阴谋诡计，搞贪污腐化。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成长起来的。我调到白虎乡的时候，早已历练成一根老油条了。古人说“修身，齐家，平天下”，既然我没有修好身，也一定齐不了家，更不用谈什么天下事了。
　　我的妻子是村主任的侄女，当姑娘时也算村子里的村花。她没有读过多少书，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如果她也读过高中，被主任推荐到乡里的就不一定是我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村主任是我的恩人，他不但安排我到乡里工作，还我的婚事做侄女家的思想工作。当时我们家太穷了，真是要啥没啥。通过这些狗扯羊蛋的关系，我在上班一年后，也就是十九岁那年，就娶媳妇了，虽然借下了许多债务。当时我们连结婚证也没有领，结婚以后才补上的。
　　结婚以后，我们夫妻关系很好，全家一股劲想方设法挣钱还借款。母亲依旧忙里忙外，妻子在家里开了个小门市，卖些零食和日用品补贴家用。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晚上值班什么的妻子还有个伴儿。我结婚后的第二秋天，母亲打酸枣不小心从堰畔上摔到沟里，抬回家没有多久就去世了。母亲去世后，我不想再让妻子开门市，只有她一个女人在家，早晚有人上门买东西很不方便。农村不同于城市，几时开门几时关门都有固定时间，人家夜半买酒你也得开门，没人考虑你的营业时间。而且村子里什么样的鸟也有，一个女人在家，真的很不不放心。可妻子说，你母亲去世我们家又添了不少借款，我和你出去闲住，什么时候能够还请？那时我的女儿出生不久，有她母亲来回照料，这件事就搁置起来。
　　我女儿三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在乡政府值班，也许该事情发生，十点多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就穿衣起床骑着车悄悄回了家，心想早上早点来谁也不会知道。不曾想到，半夜回家撞到了妻子的私情。那时我年轻气盛，大打出手，把柜台也砸烂了，妻子抱着孩子连夜回了娘家。我那时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离婚。如果说发生这件事之前，我的思想有多么纯洁，那肯定是瞎说，但起码没有做过对不起妻子的事。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事发后的第二天晚上，我就到城里刚开张的洗浴城洗了一次桑拿，并找了小姐，发泄心中的愤怒。那时候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你给我戴绿帽子，我就给你戴红帽子。至于怎样处理已经发生的事，我倒不去考虑了。两个月后，经过村主任、街坊邻居苦口婆心说服，我把妻子和孩子接回去了，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彻底变了。
　　从那时候起，我没有正确处理婚姻中出现的问题，而是从一只乌龟王八蛋变成了一只苍蝇。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喜欢花朵和香味的苍蝇。凭着我这身臭皮囊，我利用官场上见缝插针的手段，来无影去无踪，察言观色钻女人的空子。不瞒你说，在你之前，我已有过好几个女人。孟建新攥紧红绳想抽回去的手，说你听我说完。
　　初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开始打你的主意，苍蝇凭的是自己的嗅觉，我靠的是自己的经验和眼光。我们分到了一个小组值班，更是为我提供了接触和观察你的机会。我见过你的丈夫，也知道你是怎么来这里上班的，我能看出你对婚姻生活的不满。那天晚上我说“等我回来”，就是观察你的反应，看到你脸上的红晕，我就知道你已经默许我了。那天晚上得手，我不过是暗自庆幸又得到了一个隐秘的情人，同喜欢偷东西的人又偷了一个的心情没什么两样。
　　随着我们接触次数的增多，我逐渐喜欢上了你。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和你结婚，但每一次约会，都让我感觉特别快乐。你就想一个充满幻想的孩子，我是懂得那个孩子心的披着人皮的狼。我说你想听的话，我给你买你喜欢的东西，我为你设计场景制造浪漫的气氛，可是不知不觉我也陷在其中了。当你闭上眼睛，我就知道你想要什么，我像对待一个天真、纯洁的孩子那样对待你，我像对待平生最喜欢的一朵花一样对待你，这种珍爱的过程，让我找到了不曾在别的女人身上得到过的乐趣。我们第一次到大峡谷旅游，我就设计和你过几天有情调的生活，没想到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你也为此行做了准备。从大峡谷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你了。也许相爱中男人比女人冷静。你住到石屏村，我觉得你是向我发出了一个的暗号：就是赶快处理好婚姻关系，你要踏实地回到我身边。我于是故意在妻子和别人偷情时，撞门而入，胁迫妻子和我离婚。结果同我给你讲的一样，只是留给了别人一些笑柄。
　　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和我的妻子还会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就像哥伦布寻找新大陆，麦哲伦醉心于环球航行。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家，那就是我们这两只欲望之船停泊的港湾。港湾里还有两只小船，天知道他们出海后会不会像我们这样满世界浪荡，天知道我们会不会在他们心里留下耻辱和创伤。自从爱上了你，我鄙视自己，也厌烦了那种朝三暮四的生活。我也想过和你重建一艘温馨而华丽的大船，建不成一艘航母，就建一艘龙舟也好，起码龙头桨舵帆前行时是一个方向。我们没有通天的本领，我们没有财富，却有人间的两情相悦，却有我们想要的温馨和快乐。你说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珍惜吗？我们欲望之船里装载的还是我们现在想要的这些东西吗？
　　那天晚上，他们想了很多。回去离婚，孟建新一时办不成，红绳觉得自己的婚姻也不见得能一下子弄利索。放弃自己的身份，双双出去打工，在当今的社会里也不是不可行，但他们在国家机关吊儿郎当惯了，能受得了劳动者的各种辛苦吗？从老鹰岩双双跳下去，爱情就可以万古长青了，孟建新说如果她愿意，他明天早上就不回去了。红绳却抱着他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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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船，古人说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没有宇宙飞船那就造一艘航母也行，没有实力打造航母，那就造一艘驱逐舰或者潜艇也罢，甚至降为机帆船、小木船、舢板、儿时玩的纸船……红绳从川西医院回来后，不再做那些爱情飞船梦，而是和孟建新铸造了一艘情人潜艇。
　　想到这些，红绳就忍不住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