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村庄(第四十一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9-22 10:28:19 字数:5797
严寒的冬天终于熬过来了,命大的就没冻死,没饿死。命小的有冻死的,有饿死的。村子天天有哭声,天天有人被破席卷一下埋了。好不容易盼到开春了,万物复苏了。饥饿已经使人们浮肿了,脸庞、眼眶子、大腿、胳膊都比正常时大出一圈,胖胖的脸上用手摁一下,一个很深的坑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树没了皮不再发芽吐绿,粮食成了一种词汇,很难再让人看见,村子里鸡不叫,狗不汪汪了。生机勃勃的村子一下子变成了人间地狱,能听到的是女人哭男人骂孩子叫的凄惨声音。
自然灾害迈入第三个年头,春天旱,夏天涝,秋天里又旱,把人们逼上了绝路。人们在贫困和死亡线上挣扎煎熬着。转眼间,又是一个大雪封门的天气,嘎嘎地冷。天上的麻雀饿得飞不起来了,栽棱着膀子掉在地上,扑腾几下,便一动不动了。人们饿得抬不起头,眼珠子发蓝,浑身突突着像发动机,不得不走路扶着墙根……
燕英原本一张圆圆的脸,光彩照人,也变得细长了。她整天挎着竹篮子,拿着小镢头,去沙滩地里刨茅草根,去湿洼地里刨树丛子根,拿着一根带有铁钩的竹竿子去池塘里捞漂在水面上的水草带回来充饥。
即便这样,她出去大半天,不大的篮子里没有多少茅草根、小树根之类的东西,因为饥饿人们把所有能挖的草根、树根都挖遍了。她无奈朝家里走。来到李大全常年喊干活的十字路口,发现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女大夫,个个身上挎着方形的药箱子,药箱子上还印着大红十字好像是等人一样。果不然,不一会儿,李大全找来不少妇女陆续来到十字路口,她们一个一个坐在石头台上,把裤子撸到大腿根,把衣袖撸到了胳肢窝,让女医生一个个地看,摁完腿再摁胳膊。旁边还有一个人,登记家里男人的名字,家庭人口,家庭出身……
“李叔,”燕英问,“挨家都摁吗?”
“摁。”
“摁了干什么?”
“摁了上边发救济粮。”
“发多少?”
“那要看摁的坑深浅了。”
“俺去把俺娘叫过来摁一下,她的腿和胳膊也肿得挺老粗了。”
“孩子,不是李叔没想着,上边有规定,成分不好的不给发救济粮。摁了也白摁。”
燕英听了,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她挎着篮子晃晃悠悠地回到家门口,扔下镢头和竹篮子,进屋伏在王寡妇的炕上哭了起来。
“你怎么了?”
“娘,村里来了医生,给各家各户的女人摁腿发救济粮。李大叔说上面有规定,成分不好不给摁,也不给发救济粮。”
王寡妇一声也没吱,蜡黄的脸上,淌下两道泪条了,轻声地说:“刨了多少茅草根?”
“刨了不点儿。”
“怎么没到东苇子汪去刨?”
“俺去了,被刨得一点儿也没有了。”燕英说,“明儿,俺去远一点儿的地方。”
“燕英。”面黄肌瘦的王寡妇有气无力地说,“叫俺说,你明儿甭去刨茅草根了。香香的娘死了,她这个时候又怀了孕,成天价吃茅草根、树根子不见粮食,肚子里的孩子也够戗。俺想,你带上你弟弟和弟妹,出去要饭吧,好赖能要到一点剩汤剩饭什么的,对香香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再说了,你们三个人也好有个照应。”
“娘,俺走了,你和爹怎么办?”
“你就甭管俺和你爹了。”王寡妇又问一旁的朱大强“他爹,你说俺说的成吗?”
朱大强点下头说:“没有什么好办法啦,也只好这样。出去要一口吃的总比在家里饿死强。”
燕英略想了一会儿,说:“娘,也成,俺们三个出去后,只要能要到干粮,马上给你们送回来。”
第二天,王寡妇千叮咛万嘱咐,燕英、燕堂和香香一人肩膀挎了一个大包袱,手里拿着朱大强特意给削得溜光的要饭棍子上路了。朱大强搀扶着王寡妇,把他们三人送到村外。燕英和燕堂走出老远,又返回来搂着王寡妇哭了一阵子。
“行啦,走吧。听你娘说,朝南边走,你们都穿得单薄,那儿冬天不冷。”朱大强说。
“燕英、燕堂啊,还有媳妇儿,等年景一好转,你们马上回来,俺和你爹在家里等你们。”王寡妇说着,痛心的泪水流了下来,燕英不停地用手给擦拭着。
王寡妇带着满脸的泪水,强装出一丝微笑,“走吧,走吧,俺和你爹看着你们走远。”
燕英、燕堂和香香一步三回头地渐渐走远了。
朱大强仰望着天空,长叹了一口气,“唉,命啊,一切都是命啊。”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较劲儿的饥饿变本加厉地袭击着没能走出去的人们,老弱病残的已经又饿死了不少。
王寡妇和朱大强已经把一双皮鞋底子、鞋帮子嚼巴了三天。浑身肿得像气球一样的王寡妇躺在炕上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她对朱大强说:“他爹,俺恐怕不成了。”
朱大强打着晃去舀来一碗凉水,“喝了吧。这双鞋底子留着你吃吧。”
“不成,他爹,咱们俩一块儿吃。”
“也不知道孩子们讨饭讨到哪里了。”王寡妇说,“俺挺想他们的。他们只穿了单衣出去,眼下可是大雪封门呐。”
“他娘,他就别惦记他们了,他们不是朝南方走了吗?要是过了徐州,一进安徽,那儿的天就不冷了。你赶紧嚼口鞋底子吧。”
“俺说了,俺不吃,俺要走了。”王寡妇有气无力地问,“今儿个是几儿呀?”
“腊月十八。”
“噢,今天是俺的生日,也是祭日。”
朱大强听了王寡妇的话,再看她那散落的眼神,心里很不是滋味,心里想:她嫁给自己这么多年,年年有生日,也没能让她过上一个像样的生日,没能在这一天给她买上一件新衣裳,自己欠她的太多了,她为这个家付出的太多。总想有朝一日,日子好过了,一定像样地为她过一个生日。看来,这个愿望很难实现了。朱大强想到这儿,竟然默默地流下了眼泪。王寡妇举起无力的手为他轻轻地擦拭着。朱大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他对王寡妇说:“他娘,俺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朱大强说完急忙来到空空荡荡的老宅,原来装得满满登登的干草料,如今早已让人吃个净光,连根草根都没剩。他找来一根竹竿子,挑出了老爷留下的那袋首饰,揣在怀里直奔大集。风雪交加,打得人睁不开眼睛。集上人数寥寥,只有一个叫卖窝头的老头。朱大强用首饰换了两个热乎乎的窝头,捧在手里朝家走。他踉踉跄跄地踏着没脚面子的雪,深一脚,浅一脚,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带着一股兴奋劲儿,进门就喊:”燕子她娘,俺给你换回吃的来了。”
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有一方有太阳,自然灾害虽然让鲁西南成了重灾区,但是,过了山海关,所有的村庄却是另一番景象,天是蓝的,树是绿的,水是清的,和鲁西南相比,如同天堂。
燕英、燕堂和香香离开了朱村,并没有朝南走,而是朝着东北方向一路走来,边要饭,边走路,过了山海关,来到关外。燕英早听说沈阳这边年年风调雨顺,而且是皇上住过的地方。她的一个亲戚二十几年前去的沈阳,听说日子过得可好了。虽然这个亲戚是娘的亲姐姐,可自己从来没见过。
这一天,天快黑了,三人过了山海关关口。天气日渐寒冷,在离兴城不远的绥中台儿村,叩开了一家农院的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看到香香挺着大肚子,燕英和燕堂胳膊上挎着个篮子,手里拿着要饭棍子,便问:“你们这是……”
“俺们是从山东要饭过来的,俺是他俩的姐。”燕英指着燕堂说,“他是俺弟弟。”然后又指了一下香香,“她是俺弟媳妇。天黑了,想讨口吃的,借住一下。”
女人看他们破衣褴衫,蓬头垢面,急忙说:“噢,是这么一回事,进来吧。”说着领着进了院子,坐了下来。
女人问:“你们是山东什么地方的?”
“噢,俺是山东鲁西南的。”
“哎呀,巧了。俺也是山东鲁西南的。俺爹娘是二十几年前到这儿的。俺也听说了,老家那里连着三年遭灾,地里粮食颗粒无收,听说还饿死了不少人呐。”
燕英点点头。女人说:“瞧俺,光顾着说话了,俺给你们弄点儿吃的去。”
女人压着洋井,压出一盆水端过来,说:“你们先洗把脸,然后吃饭。你们住旁边的屋里吧。”
“大婶,俺谢谢你了。”
“唉,谢什么,咱们是老乡,不瞒你说,当时俺和俺娘也是要着饭来的。”女人说着端着一盆金灿灿的玉米饼子上来,说“先垫巴点,下晚俺男人回来,再给你们炒几个菜。”
燕英、燕堂和香香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女人在一旁说:“别着急,慢慢吃。”她看了一眼香香的身子,又关心地问:“你几个月了?”
“快八个月了。”
“哎呀,都八个月啦,没有多长时间就得生了,你们有去处吗?”
“没有。”香香摇摇头说。
“要不这样吧,只要你们不嫌弃,你们就在俺这儿住下,等孩子生下来满月后再说。”
“大婶。”燕英说,“俺住在这儿又麻烦你,又拖累你,俺这……”
“没什么,你们住在这儿,好吃的没有,这粗粮还能维持。你们姐俩也不用出去要饭了,帮着俺家男人在地里干点儿活就行了。”
很晚了,燕英、燕堂和香香把下屋收拾了一下,铺开带来的被子。女人送来了煤油灯,抱来了一床破被,对香香说:“你这身子骨多铺垫点儿。”
女人刚回自己屋里,她男人回来了,进屋就问:“下屋里怎么亮着灯?”
“是这么一回事,咱们老家来了三个要饭的,是一家子。姐姐带着弟弟和弟媳妇,弟媳妇怀孕八个月了。俺看挺可怜的,就让她吃点儿饭住下了。”
“他们是什么地方的?”
“鲁西南的。”
“哪个村子的?”
“好像是朱村。”
“哎呀,咱姨就是朱村的。”男人说,“朱村离咱们村八里路,有一条河相隔。”
“这更没说的了,俺让他们先住在咱家里,不用出去要饭了,帮你下地干活就行。”
“俺过去看看,打听打听俺姨的事儿。”
男人和女人来到了下屋,女人介绍着:“这是俺男人。”
男人开口就问:“你们是朱村的?”
燕英点点头:“是。”
“俺向你打听一个人。”
“谁呀?”
“俺大姨,叫姜凤芹。”
男人一言问出,一下子把燕英和燕堂问愣了。燕英突然记起王寡妇的大号叫姜凤芹,半天才缓过神来,说:“她是俺娘!”
“啊!”男人女人都惊讶万分,“这么说,你们就是俺没见过面的表妹表弟啦?”
燕英也十分高兴地说:“哎呀,俺也听娘说过,她有一个姐姐,早年跟着男人一家闯关东了,没想到在这儿能见上你们。”
“是啊,这真是无巧不成书。”燕英的表嫂子说。
燕英带着一脸的笑容,问道:“表哥,俺娘说你们离开村子的时候,走的特别急,始终没有音信,这一晃都二十多年了,这到底为什么?”
燕英的问话,把她的表哥拉回了二十多年前。
“唉!”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燕英他们讲述着自己的身世。
“俺爷和俺奶生下了俺爹和俺叔哥俩。听俺奶说,他们哥俩从小命相不和,天天打仗,生分得像敌人一样。俺爹成亲的时候,俺这个大爷不顾及兄弟情面,带着一帮人大闹俺爹娘成亲的席口。说是俺爷俺奶偏向俺爹俺娘。发生了这件事后,村里人都为俺爹俺娘抱不平,可是,俺爹是个孝子,在俺爷和俺奶的劝说下,也就没再计较。俺爷和俺奶去世后,房屋本来归俺爹俺娘。可是,俺这个大爷犯混去家里连打带砸。把这家砸得乱七八糟。俺爹的脾气上来了,夜里,一把火把俺家的房屋和俺大爷家的房屋给点着了,连夜带着俺娘和俺讨着饭,朝着东北方向来了。和你们一样,也是一个农户收留了俺,给俺家村外一间破房子,俺家才安了身。”男人又说,“没想到,这一晃二十多年了,更没想到,今天又遇到了你们,这真是天意啊。”
燕英听了表哥的话,说:“表哥,你说的这些事俺娘从没和俺说过。”
“俺也是听俺爹娘说的。”燕英的表哥说,“你们来了,就安心的地住下来吧,过些日子,咱们一块儿回去,看看俺的两姨去。说心里话,俺都不知道她们长得啥模样,像不像俺娘。”
燕英的表哥说完仍然问着:“俺还想问一下,俺三姨,她现在怎么样了?”
“三姨父死了之后,带着闺女嫁到了俺们村了。”
“她还好吗?”
“霞云表妹死了,就剩下三姨一个人……”
在男人的追问下,燕英把王寡妇和姜玉芹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表哥和表嫂,一直说到天亮。
朱大强顶着风雪赶回来,靠在门框上平静一下浑身发慌、突突直跳的心,把窝头递到王寡妇面前时,他发现王寡妇闭上了双眼。他叫了几声也不见王寡妇回应,再摸一下她的脸,她的手,已经发凉发硬了。朱大强像遭了雷击一样,把窝头一扔,趴在王寡妇身上,悲痛地哭诉着:
“她娘啊,自从你嫁给俺以后,一天好日子没过上,一个心思地操劳这个家,俺对不起你,让你活活地饿死。这都是俺的命不济造成的。来世,俺还要你当老婆,俺还一个心思地对你好,成吗?”
朱大强把王寡妇抱起来,放在院里,拽了炕上的一张破席片子,盖在她身上。朱大强双腿无力,走起路来只打晃。饥饿让他返回屋,拿起了那两个窝头吞了下去。他好不容易把王寡妇抱起来放进院里空菜窖的大坑里,再把那张破苇席片子盖在上面。一会儿工夫,苇席片子就让雪给盖严实了。他本想给王寡妇挖个坑,可是冻得硬梆梆的土,让他毫无办法。他怕王寡妇冻着,拿来王寡妇的那床被给她盖上。
雪花如鹅毛,满天飞舞,整个世界都变白了。
朱大强找来一根拐棍,拄在手里,走出了院子,走出了村子,踏着一尺多厚的雪,朝着遥远的地方走去。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串脚印……
转眼间,寒冬过去了,地里的小草有些绿了,朱大强像个野人一样返回家中。长长的头发,长长的胡须,黑黝黝的脸上刻下了更深邃的皱纹。四处开花的被衣裹着泥土。他只有一个心愿,自己不能死在外边,要活着回来,回来让王寡妇入土为安,回来等待着燕英、燕堂他们回来。
那个空菜窖的土坑已被尘封埋平了。他找来铁锨为王寡妇埋起了一座新坟。从此之后,只要自己有一口吃的,他都先分一半给王寡妇,然后盘坐在王寡妇坟前,边吃饭,边和王寡妇说话。
燕英、燕堂和香香在表哥家生活有了安顿。香香顺利地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叫朱外生。
朱外生哇哇坠地,他们准备回来给爹娘报个喜信,不巧的是,燕英突然间生病了,持续高烧不退,嘴里总是叨咕着:“俺想看上爹和娘一眼。”
表哥表嫂千方百计地找医生、买药,才保住了燕英的一条命。
经过千辛万苦,燕堂、燕英和香香带着孩子终于回来了,朱大强和燕英、燕堂在王寡妇坟前失声痛哭。朱大强和归来的孩子们在艰难的日子中继续生活着,但朱大强坚信,苦和难是暂时的,不会是永远的。
朱外生满月了,朱大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拄着拐棍,高兴得不得了。日子仍然在艰难困苦中流淌着……
寒冬阻挡不住春天的脚步,鲁西南的春天来到了,阳光送来了温暖,河水清澈,鸟儿歌唱,万物复苏。
燕英虽然经过饥饿和寒冬的洗礼,还是那样俊俏,只不过看上去消瘦了。伴随着春天的到来,在明媚的阳光下,她装束一新,深深地思考着从现在开始,如何开启自己的生活,去寻找自己终身的幸福。
这一天,太阳刚刚升起一竿子高,她心里就产生了一个预感,带着一种幸福激动的感觉。她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迈着轻盈的步子,来到村外。河水还是那样无声无息地流淌着,鸟儿还是那样欢快地歌唱着。眼前的一切让燕英无限地陶醉。她来到了一个路口,突然看到挺远的地方,小八十斜挎着一个包袱,举着一只手在喊:“燕英―――俺回来了―――”
这时,刘海子也闯入了她的眼帘,他紧紧地跟在小八十的后面,用那只完整的手拄着一只拐,举着那只没有手的胳膊,高喊着:“燕英―――俺站起来了―――俺一定要了娶你―――”
燕英瞬间敞开双臂,迎着他们两个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