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村庄(第六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8-04 12:11:15 字数:5071
自从朱大强从青砖青瓦四合院带着爹娘搬出来后,迎来了第一个深秋之季。夜深人静,风口很凉也很硬,吹得朱大强家窗棂子上残缺的窗户纸“哗啦哗啦”直响,那盏像萤火虫般的油灯光亮只照亮了屋子的一小部分,四个墙角的旮旯里还是黑乎乎的。朱大强的女人徐彩凤盘坐在炕头,腋下夹着用黑乎乎的毛巾包着的麦莛子一心一意地掐着缏子,朱大强却躺在漆黑的被窝里发出阵阵鼾声。徐彩凤把掐完的缏子用脚蹬着和手配合着一圈一圈地桄好,这个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徐彩凤在想,明儿是集日,早点去,好把还有几桄早已掐好的缏子一块儿卖掉,换回两个零花钱来。今儿晚上,她一共掐了三圈还多一点。她离开了炕沿,起身来到院里,在夜色之中来到了院一角,没去用苞米秸子围圈起来的茅坑,而是在黑暗中就近撒了一泡尿。
院子里这个全家共用的茅坑,是用棒槌子秸子插一四方圈,中间再用秫秸做腰带,里外捆一下,留下一个直角门。里边有一个长方形的粪坑,上面搪着两块木板。由于是用棒槌子做的围挡,时间久了,风吹雨淋,便成了四下有窟窿、四下透风的摆设。
徐彩凤记得有一年春天的一个下午,她光顾干活,憋得够戗,急忙拎着裤子来到茅坑里撒尿,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却听到了后边有轻轻的嬉笑声。她提起裤子四处张望,四个光腚孩子撒丫子便跑,领头的是一个瘸儿巴叽的光腚小子。他边跑边喊:“俺看到大腚撒尿喽―――”徐彩凤朝着远去的光腚孩子骂着:“你们这伙小婊子生的,偷看老娘撒尿,往后有什么出息?”
然后,她又重新蹲了下来,过了一阵子,她觉得没事了,便撅断一段棒槌秸抹了一下腚沟,提上裤子。忙活了一天的她,也感觉到了浑身的疲累,刚要躺下来和朱大强说句话,突然听到旁边屋内的孙子嗷嗷大哭的声音。徐彩凤重新走出门口,发现屋内的油灯亮了起来,徐彩凤便直奔了儿子的门口,脸贴着窗户问着:“川子他娘,孩子怎么了?没好气地哭?”
“娘,你快进来看看吧,小川身上怎么有一些红疙瘩。”杨风风着急地说。
自从在四合院里为杨风风在大年三十夜里找来了两个孩子冲喜后,果真第二年,杨风风生下了孩子,取名叫少川,也就是这一年,他们全家老小几十口人被轰出了四合院,在这寒舍草庵中过活。眼下,孙子朱少川已经眼看着快三岁了,虽然日子过得苦一点,但还能凑合。一家人都为有这样一个活泼可爱、招人喜欢的孩子而增加了不少精神头。
徐彩凤急忙推开门,来到杨风风跟前。杨风风已经把还在哭着的朱少川抱在怀中。她先看看脸,又掀一下孩子的衣服,她想起来了,在她年轻的时候,她的一个叔伯弟就是得这种病死的,这种病是天花。她急忙晃动着还在呼呼大睡的朱良财,“川他爹起来,快起来,小川得天花了。”
朱良财从梦中猛然醒来,急忙问道:“什么,得天花了?不可能,下午的时候还好好的。”
“下午的时候,小川就有点闹了,说身上痒痒。”杨风风说着,眼圈里已经湿漉漉的了。
“川他娘,孩子得这种病浑身痒痒,可别让小川用指甲乱抠啊,这水痘一出水就完了。”
“娘,这该怎么办啊?”
徐彩凤摇摇头,“这病没有任何法子啊。我的那个弟弟也是晚上犯的病,结果天亮就……”
“娘。”杨风风眼里的湿润已经变成了泪水。
“娘,俺去买药去。”朱良财说着穿着外衣,又说,“要不俺抱着川子去药所。”
“不行,已经不行了。”
“娘。”杨风风抱着朱少川跪了下来,仰面望徐彩凤一张无助的脸,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此时的朱少川已经哭不出声来了,只是抽搐着。徐彩凤揪心地说:“孩子他娘,没法子啦,快点,用块布把孩子包起来吧,千万别把脓水弄到身上去,那水弄到哪儿,就传染到哪儿,不得了的。”
这工夫,朱良财已经把朱大强和爷爷奶奶叫了过来。朱一壮哆哆嗦嗦地看后说:“就听川子他奶的话吧,这孩子没救了,用谷草给包起来捆好放在门口,等到鸡叫三遍的时候,扔到乱坟岗子去吧。”
说话的工夫,朱少川已经不哭了,只剩下软乎乎的身子了。杨风风按照徐彩凤的吩咐,在徐彩凤的帮助下,哭着把朱少川包好,放在了大门口。一家人个个抹着痛心的泪水,没有一声言语。
就这样,小小的朱少川转眼之间便去了另一个世界。
黑暗与寂静依然流淌着,一家人的悲伤未能感动黎明的提前到来。
好不容易等到鸡叫第三遍了,天上的月亮还在斜挂着,星星还在闪烁着,朱大强抱着用谷草捆得结结实实的孙子走在前面,朱良财扛着一张铁锨紧跟在后面,爷俩朝西北坡的狼山岗子走去。这儿是一片荒凉可怕的乱坟岗子沙土地,寸草不生,只有星崩的茅草根像钢针般的尖从沙地里扎出来,在风中摇摆着。传说这儿是野狼经常光顾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鬼在这儿现身。
此时的月光依然皎洁,大地依然寂静,只有鸡叫声打破着这种月光下的宁静。月光下的身影伴随着爷俩来到了这瘆人的不茅之地,朱良财用铁锨挖了一个坑,大约有米把深,把朱少川埋了进去。当朱大强和朱良财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
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一夜之间就这样没了,一家人陷入了十分悲痛的境地,往日呼唤少川的叫声、欢笑声从此也没有了。一大家子人围着桌子吃饭的时候都耷拉着头,塞巴一口拉倒。杨风风表现更明显,都一个月了,她简直就像吃猫食,身板子也一天天瘪下去,两个眼珠子也一天天地塌陷着,整天欲哭无泪。徐彩凤更是心里难受,她干脆在孩子死后的那几天里躺在炕上起不来。再说朱良财,更是命短,在儿子去世三个月头上,突然来了一场暴病,心痛得让他满地翻滚,还没等家人反应过来,便在家人急切的呼唤中咽气了。
这下,家里更凄凉了,三个月里连失两口大活人,让活着的人实在是承受不了这种致命的打击。人命关天的事,哪像是瘟死了两只鸡拉倒。这一下,让本来就思孙有病的徐彩凤更是雪上加霜,病情一天比一天重,最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她一小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到如今,干脆就剩了一把骨头架子和两个大眼球子了。不过,杨风风还算好,毕竟年轻,第二次打击也没有把她击倒,难得的是少言寡语地守在婆婆面前,端水端屎尿。哪知道,这种光景不长,仅仅一个多月婆婆徐彩凤也闭上了她那双干瘪无神的双眼。
朱一壮拄着拐棍,晃荡着趔趔趄趄的身子骨,在院里心痛地叫着:“天哪―――这是怎么了,朱家本来就从天堂掉到地狱了,怎么还有如此的大难啊,为什么让俺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呢?老天爷对俺们朱家不公啊!你能告诉俺这到底是为什么吗―――”
短短的半年时间里,屈指可数才一百八十天,朱大强一家连失老少三口人,让这个破旧的家显得更加凄凉,更加无助。朱大强像大虾一样蜷在炕上,到了晚上干脆连小小的煤油灯都不点了。深秋了,窗户也不糊,任凭秋风残雨的侵袭。自从三口人不在人世后,他一滴眼泪也没掉,称得上是硬汉子,他的心里想,不论是谁,不论谁遇到什么不幸,都是命。命是老天爷给的,要不就是上几辈人做了孽事几辈子后找上来了,要不然就是爹和爷爷欠人家的命啊!爷爷若不是因为土改还能活几年,眼前的爹如今也近百岁了,身子骨还算是硬朗,就是走路有点费劲,除了老蓑衣之外,他毕竟在周围十里八村民也是个大寿星啊……夜深人静的时候,“呼啦呼啦”作响的窗户纸让他听得真真楚楚,因为朱大强根本就没睡着,他在千思万想着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一家人只剩下他和儿媳妇杨风风了。他知道,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男人的杨风风肯定要离开这个家,到那时,他就成了独男,来伺候年迈的老爹与老娘。朱大强的忧愁,已经让他脸盘子明显地瘦了下去,眼珠子却大了一圈。
这几个月里,杨风风再也没有在晚上或空闲的时候掐缏子了,她在孩子死前掐的那桄只有六七圈的缏子挂在黑黝黝的墙上。她独自一人躺在炕上,感觉着这盘炕比任何时候都大,这房子更是空落落的。这屋里静得吓人,地上的老鼠叽叽地打架闹得她想睡也睡不着。她来回地翻着身子,思前想后,失去了儿子,又失去了男人和婆婆,今后可怎么办呐,日子怎么过,自己还在朱家厮守吗?还为老公公朱大强继续尽儿媳妇的孝道吗?这贫困潦倒的家境,这失去了男人的寡妇,失去孩子的女人,即使离开朱家也没有门当户对的,也没有人提煤呀!她还想,自己还年轻,在朱家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即使守在朱家,自己的亲爹娘能愿意吗?
此时,她想起了她当闺女时,爹娘经常说起的话,爹常说,人活在世上,是上天安排好的,谁跟谁是一家子也是上天赐给的,人的一生不论是享福或者是遭罪都是如此。人可以摔跤,不能摔命,命没了,什么也就没了,所以,有些事,什么也不能怨,只能怨命……
太阳快升起一竿子高了,她才眯瞪了一个盹。起来后,她来到了院里的茅厕,刚想脱下裤子撒尿,忽然间想起婆婆告诉她,曾经有一帮孩子偷看她的后腚,往后去茅坑时看着点,于是,她便有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确信无淘气的孩子后才稳稳当当地撒起尿来。这些日子以来,她每次撒尿都感觉到有些疼痛,再一看尿色都是蜡黄色的,她明白自己是有火才让尿变得黄了起来。
家庭的不幸,朱大强和儿媳杨风风的共同悲伤,没能泯灭他们对生活的希望,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儿媳妇尽着孝道,朱大强默默地支撑着这个三代人的家,苦日子像村外的小河流,无声无息地流淌下去。这一天,杨风风告诉朱大强说家里没有柴火烧了,于是朱大强从牛棚里直接去了地里,扛着一捆子秫秸扑腾扑腾地回来了。他身子一斜,肩膀一歪,“扑通”一下,把一捆秫秸扔在了地上,然后急忙解着裤带子,直奔茅坑而去。在茅坑里方便的杨风风听到老公公朱大强朝茅坑走过来的动静时,一切已经晚了,朱大强已经跨进来了,下面的一家子都露在外边了,十分尴尬的杨风风突然间站了起来,慌得连裤子都忘了提。
“爹,瞧你!”杨风风在突然的惊讶中羞愧难当地叫着,朱大强也没想到茅坑里有人,十分尴尬,好在他的眼神不太好,听见的只是杨风风的叫声和杨风风的模糊身影。但是,杨风风眼神可好啊,她毕竟是不到三十岁的女人,朱大强的“一家子”却让杨风风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她叫完了“爹”后,急忙拎着裤子,快速走了出来,觉得自己的脸热乎乎的,心还怦怦直跳,不好意思地低着头。
这是一个巧合,这是一个让两个人都不曾想到的事。这一切都过去了,起初杨风风在朱大强面前还不好意思,一打照面不敢抬头,总觉得一个做儿媳妇的看到老公公那玩意儿,要是让人知道了,还不得羞死人了。但是,她心里有数,这事只有天知地知,她和老公公知。所以,自己只能给自己找宽心丸吃,因为没留神才出了这种事,老公公也不是故意的。一家人居家过日子,难免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冬去春来夏即到,芒种时节到了,这一天朱大强收拾好了侍弄地的各种家巴什。
“川他娘,给俺包上几个大饼子,俺去咱地里干活去。”一大早,朱大强对杨风风说。
“爹,俺和你一块儿去,那么多的活儿你一个人干不过来。”杨风风说。
杨风风自从进了朱家门之后,是一个孝顺、勤快的好儿媳妇,这一点朱大强心里是最清楚的。
“你在家吧,中午好给你老爷和奶弄点吃的。”
“俺已经把饭给带出来了,在烀饼子的锅里蒸了几个菜包子,一会儿就给俺爷和奶奶送去,然后在锅里放几个,让老爷和奶奶到中午吃就行了,下午回来的时候,俺再给他们做饭。”
“那也成。”
自从出了那档子意想不到的事之后,朱大强就把茅房蹲坑上的两块木头踏板子取了下来,把攒了多日的灶灰倒了进去,用铁锨搅拌着,让灶灰把茅坑里的尿水吸收得黏乎乎的时候,然后用大勺子舀到破水槽里,倒在了院内墙角晾着。几天后,大粪被晾得有八成干了,他再把大粪堆起来,上面培上一层土,曝晒,焐发,打开晾干,把成疙瘩成块的用铁锨拍碎,然后就可以运到自家的地里去了。俗话说,庄稼发不发,全靠肥当家。除此之外,朱大强有闲空的时候,还挎着粪筐到处拾粪,什么狗屎,小孩拉的屎,都拾回来,倒在家里的粪坑里。
朱大强推过独轮小推车,说:“既然你跟俺一块儿去,咱就把这一车焐好的粪推去吧。”
“行,多装上一点,反正是一趟。”杨风风朝屋里抱着一抱棒槌秸子说。
朱大强,光着个大膀子,不一会儿工夫,把一堆焐好的粪装了两个满满的像小船一样的粪篓子里,拍了又拍,砸了又砸,让两粪篓子粪实成又实成。
这时候,朱大强想起了一件事,说他要去牛棚一趟告诉老朱头一件事,李蛮子要是来找他的话,让他明儿过来。
他刚走到牛棚的大门口,老蓑衣双手握着粪叉子把,顶着下巴颏,像是特意等他出来一样。没等朱大强先开口,老蓑衣便先说话了。
“大强啊。”
“噢,是老老爷。”
“俺上一次给你说过了,咱们老朱家不能干出伤风败俗的事来。你说俺说的对不?”
老蓑衣的话让朱大强心里再明白不过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家遭遇的一连串不幸,难道是他和王寡妇扯上事带来的?于是,他说:“老老爷,打你上一回和俺说了后,俺再也不干了。”
“这就对了,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往后啊,好自为之吧。”
“唉,俺听老老爷的就是了。”
老蓑衣没再说什么,抡起粪筐踉踉跄跄地走了,朱大强站在原地深思了好长时间,想了好多的事才走进了牛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