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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9-02 17:34:50      字数:6517

  十六、国家调整新经济策略
  
  六合农民来安徽谋生
  
  新年过后,大家很自觉地到一起生产,各个小队都运行起来了。董庄小队的董正玉把各家各户的犁、耙、水车集中起来,估算了价格,算是买的;由于没有现钱,要到年终分配时才能给钱。
  现在的集体生产,叫做“队包产”,又叫做生产队。就是以小队包产,以小队进行生产。怎么搞法,赵恒顺去年已经搞过一年。不像大跃进,只强迫劳动,不计算报酬;而是按照出勤时间计算工分,年终按照工分计算劳动报酬。大家都说这和原来的自发社○1差不多。为了取得劳动报酬,大家对工分都重视起来,虽然出不出勤没有人过份强迫,然而却成了各人的自觉行动。一般情况,人们都舍不得歇工。每劳动一天后,晚上都聚在一起,根据劳动时间,认真地把工分记录下来。
  工分的记法,也有了定规,男成人劳动力从清早到太阳落山,是十分工;具体是:一个早上一分,上午四分,下午五分工。时间不足的,按照少的折工。成人女的,因为都有家务,早上一般不出工,每天五分工。个别没有家务的,早上也出工的话,则加五厘。时间不够的也比照男劳动力一样折工。因为大家都是才从单干户过渡到小队里来的,人人爱着面子,生怕别人说自己没有能为,在集体沾了大家的光。于是,做活还算尽力。
  三年的“大跃进”,东圩的农民到了现在才算转了点头;可是,国家的经济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海市蜃楼一样的大跃进虚幻经济,拿不出真实东西来,现出了粮荒财净的原形。原来,国家自从把人口分成了“农业、非农业”以后,对非农业人口就一直按照“计划”保证着供应。对“上了册子”的“国家的人”,即国家干部、工人、城镇非农业都实行着“计划供应制度”,他们的生活资料由国家按照既定的数量供给。虽然数量很少,国家却也要拿出真实东西来兑现。可是到了现在,仅有着计划,却无物资来源,具体办事人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法兑现“计划”了。这样一来,供给物资,特别是粮食无法供给。毛主席深有体会地说:“手中有粮,心里不慌”。于是,国家领导人着实“慌”了起来。不过,他们不肯说这是大跃进的严重后果,而是说“国家遭受了三年严重的自然灾害,国民经济到了极度困难的时期”。
  大都市里没有粮食供应了。1960年5月28日,中共中央发出了《关于调运粮食的紧急指示》○2,指出:“近两个月来,北京、天津、上海和辽宁省调运的粮食都不够销售,库存已几乎挖空了,如果不马上突击赶运一批粮食去接济,就有脱销的危险。”
  从哪里能“突击赶运粮食去接济”呢?无非是拆东墙补西墙。要知道,粮食紧张决非是某一个地方的事,而是全国都非常紧张!这样的突击“赶运”,一般人无能为力,只得由中共中央下命令了!
  国家领导人知道,为了解决这样的紧张尴尬局面,只有大力减轻国家计划经济负担。同年“九月三十日,中央批转了经国务院总理周恩来审定的国家计划委员会党组《关于1961年国民经济计划控制数字的报告》。报告中首次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
  根据“八字方针”,1961年5月下旬至6月上旬,中共中央在北京举行工作会议。陈云在会上指出:精简职工和减少城镇人口“是一件关系全局的大事”,只有这样,才能“稳定大局,并且保证农业上去。”也就是说,这几年农业已经跌入了低谷,必须要及时的把农业,特别是粮食抓上来!这个会议还制定了《关于减少城镇人口和压缩城镇粮食销量的九条办法》。1962年2月21至22日,陈云在刘少奇主持的中央政治局扩大的会议上,做了《目前财政工作的情况和克服困难的若干办法》的讲话,要求大量减少职工和城镇人口,以减少国家计划经济负担。1962年9月24至27日,中国共产党的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会议指出:“全国人民当前的迫切任务是:贯彻执行以农业为基础,以工业为主导的发展国民经济的总方针,把发展农业放在首要的地位,正确处理工业和农业的关系,坚决把工业部门的工作,转移到以农业为基础的轨道上来。”
  为了粮食,中央竟然号召全党全民都要抓农业了!同时国家采取了大量减少吃供给粮食、拿国家钱的措施,一定要切实减轻国家计划经济的负担。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中央专门成立了“精简小组”和“瓜菜代小组”,精简大跃进以来突击增加的工人和城镇人口数量、用瓜菜代替主粮,周恩来亲自担任着“瓜菜代小组组长”。在节约主粮的同时,原计划在一亿二千九百万的城镇人口中,两、三年内减少二千万以上。事实上,经过了大刀阔斧的精简后,1963年“精简小组”在《关于精简任务完成情况和结束精简工作的意见报告》中说,从1961年到1963年6月,全国职工减少了一千八百万,城镇人口减少了二千六百万,吃商品粮的人数减少了两千八百万。加上对农业政策的调整,国家计划的粮食和财政总算走出了极端的困境。从此,国家加强了农业人口转成非农业人口的控制,农业与非农业的界限更加森严起来;为了确保对非农业的计划物资供应,加大了农业对国家的“贡献”。而大呼隆的农业生产,效率十分低下,还得确保完成国家下达的指标任务,于是,农业、非农业的鸿沟益发加剧。
  繁昌县在大跃进中办了许多工厂。这些工厂的工人,吃着国家配给的口粮,拿着固定工资,享受着国家工人和非农业人口的待遇,过着“三八制”的作息生活,有着比农民优越许多的条件。可是这一回却都被“一刀切”地精简了。董成乐的大哥董成余夫妻俩共产风外出时,双双在县办的钢铁厂做了正式职工;赵恒发的外甥女三拉子夫妻,在繁昌县石材厂当了工人,还有许多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回家做了农民。
  鲁小华是去年私自从县陶瓷厂“跑”回来的,只做了一年单干户的田,就又搞集体了。当搞集体时,他非常懊悔当初的行动。当得到他所在的工厂被完全撤销的消息后,感慨很深。竟然愤愤不平地说:“我六一年就是不回来的话,现在也做不成工人了。现在的政策是龙生龙子,虎生豹儿。人生在世,就靠出世的时候一跤掼。掼到了街上,就能享一生世的轻巧福;掼到了农村来,就只好乖乖的劳累了。”见到了这样的情况后,他的懊悔之心也收了起来。
  三拉子回到家来,将家务事料理妥当后,特别到赵恒发家来看望韩妹妮。韩妹妮为寻找三牌,在她的石材厂住过,知道他们的情况。她说:“你们年纪轻轻,能在石材厂干有多好啊?吃饭不愁,到月钱就来了,回来干什么呢?”三拉子叹着气,说:“我们哪里想回来呢?国家政策要大抓农业,把大跃进中办的厂都解散掉了。有的厂虽然还在,凡是农村去的工人,也都被遣散回家了。那石材厂全部解散了,我们还能做什么工人呢?”三拉子说的没错,而东圩人只在村里做田,哪晓得世上这些事呢?
  大跃进中办的厂矿企业,为数不少,都经过了关、停、并、转的处理。少数没有处理掉的,它的职员,前身只要是农民,都被解职回村了。用国家的话说,这样既减轻了国家计划经济的负担,又支援了农业生产。
  村西吴老四的大儿子大万,在县焦碳厂工作勤奋,干得得心应手,还当上了“工班长”,自以为能称心如意地当一位“新时代的工人”了。偶然回家时,穿戴打扮得体入时,与村上人讲话,一口“京腔”,与村上农民相比,真有“鹤立鸡群”之态。被精简回家后,仍然难改他在厂里的习惯,说话南腔北调。他母亲周四妹是个足没出东圩村的劳动妇女,听不懂他的“京腔”。老是因为“干饭、稀饭”,骂他是“江西驴子学马叫!”
  这样,东圩村在外面吃国家饭,又拿国家钱的人,就只有赵荣春的三弟赵荣秋,又叫赵欣的一个人了。他高中毕业以后,分配在县银行做事。只因为他是学生出身,仍做着让人羡慕的非农业工作。此外,就只是胡二逵的儿子胡海生和董正道的儿子董尚昆俩,因为共产风中,他们就进人了初中,现在还在读书,仍然吃着国家的商品粮,其他的人都回来做了农民。这些本来做了非农业的人,回到村里做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农民后,仍然留恋曾经的生活,
  
  初春,雨后初晴的一天,生产不很忙,队里没有做工。包包在家里看书时,见董信旺带了一个背旅行包的人到他家里来了。因为背这种包的人,在东圩村很少见,因此包包觉得新奇,便放下书本,跟着去看。原来,这是个贩卖粮票、布票的人。董信旺叫他坐下,问他是哪里人,带了些什么票证,各是多少,怎么卖的。又说,本来我是可以就这样放你走路的;可是,你是我们的副营长抓到的。他是个办事很认真的人,因此,我这样放你不得。你必须把你的情况说清楚,留下票证。于是,那人说,他是南京人,有粮票四十斤,都是全国流通的;有布票十八丈,都是安徽省的。粮票卖一元二角钱一斤,布票卖两元五毛钱一尺。其他什么也没有。因为家里孩子多,挣不到钱,这是代朋友卖的,他能给点手续费。你要是都没收了,我可不好交代。董信旺说:“这么说,你自己写个书面情况。粮票、布票都留一半下来,就说你只有这么一点。要是一点不留,我也不好交代。”这人照着办了,连走的时候,对董信旺千恩万谢。包包见了,觉得这董信旺做事还真有意思。
  可是,今年东圩村上有意思的事还真多。早春二月,赵恒生家就发生了一件喜事。一个无家可归的女青年,饿得受不了,赵恒生将她带回来,给她泡了一碗锅巴吃了。这女青年吃过以后,见赵恒生家里一派凌乱,竟动手给他收拾起来。赵恒生见她伶俐勤快,生了爱慕之心。特别来到韩妹妮家里,将情况告诉了她,并要求她最好能把这女青年挽留下来,给大山做房媳妇。韩妹妮听了半信半疑:心想,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可是,她也完全理解:赵恒生家里实在也需要有个女人。不然他父子三个,家务事确实也荒芜得很。
  于是韩妹妮来到他家,果然见到了这位女青年。经过询问,原来这女青年姓毕,叫小玉子,十八岁了,家在寨山的西边。共产风时全家人死得只剩了她一个。她舅舅见她有些岁数了,能做点事情,便把她领在了一起生活。开年来,舅舅又死了,舅母想把她收在傻子儿子房里,做她傻子儿子的媳妇。可是,小玉子无论如何不愿意,因此出来逃婚。一个少女,不好随便落脚。出来两天了,竟然没吃没喝,早上坐在东圩大桥上发愣。赵恒生看见了,才将她带了回来。韩妹妮听了她的叙述,十分怜悯。向她说起自己也是孤儿的身世来,于是,她俩有了同病相怜感情,小玉子信任韩妹妮了。
  韩妹妮谨遵赵恒生所托,向小玉子如实地介绍了赵恒生家里的情况,告诉她,只要她能同意,在这里是可以一手执掌家中大权的。小玉子看着大山一表人才,果然如了赵恒生的意。后来,这件事传到世上,竟然变成了单纯的“一碗锅巴娶了一房媳妇”的佳话。
  快到清明了,大家都准备着撒秧播种。这天上午,董正玉南陵的哥哥董正礼带着两个外乡人来,请求董正玉收留他们。这又是一件异常的事。这两个人,都是江苏六合人。一个快五十岁了,一个才三十多一点。他们自我介绍说,年纪大的姓侯,年纪小的姓孙。老侯说:“我们在家里早就听说安徽搞了单干户,日子好了起来。去年老家就有许多人到这里安了家。我们两家来得迟了,找到早来的家乡人,他们都说那里人多得很了,不能再收留我们。叫我们另外找地方。我们只好请这位朋友,”他指着董正玉的哥哥说:“带我们到这里来,请求队长您能收留我们。我们两家劳动力都多,我一家五口人,就有四个男劳动力;我孩子妈虽然是妇女,上了点年纪,在老家做地里活也是能干得很。”另外一个接着说:“我家就三个人口,我和我老婆都是劳动力。来了的话,绝不会吃闲饭。”
  董正玉听了他们的叙述,心想,收留劳动力当然是好事,可是这是外乡人,做我们水田里的活,恐怕外行得很。不过,只要是肯干的劳动力,外行变内行,也快得很。因此,他说道:“这样吧,现在不是单干户,是集体了,我一个人不能做主。等我和大家商量过了,再来答复你们。”于是,叫他哥哥和这两个人在他家里静候。他去找了赵恒顺,回来又和队里社员们商量。商量的结果,赵恒顺和他自己队里各接受一户。董正玉队里接受五个人口的一家,赵恒顺接受三个人口的一家。老侯和姓孙的听说能收留他们了,当天下午就回了南陵,说明天带着全家,都到这里来。
  王生银和王生贵兄弟在去年秋天都做了新草房。这两户来到东圩后,姓孙的一家被安排在王生银屋里住着。学校在共产风以后,因为学生大量减少,草房子一直空着。董庄小队放过一时稻子、农具后,又归还了学校。老侯一家没地方住,董正玉找到了梁老师,算是凑了他的急。
  姓侯的一家,除老侯叫侯盛余外,他的三个儿子都没有正式名字。只分别叫做大侯、中侯和小侯。大家也不知道他老婆子叫什么名字,都叫她“侯妈”。这一家人,果然都是强劳动力,天天和东圩人一样风里来雨里去。初来乍到,做水田里的活虽然外行,可是他们有体力。而做农业,主要靠的就是体力。于是,很快便与东圩人打成了一片。他老婆子在水田里笨手笨脚,又因为是一大家人生活,便很少出勤,只在家里做些家务。春耕大忙时,老侯被安排着犁田,用老侯自己的话说,叫做“弄牛”。无独有偶,姓孙的也被安排着“弄牛”。他们犁田与本地人也有区别。本地人犁田吆喝耕牛,一声大喝后,不到牛怠慢了,不再吆喝;而他们弄牛,总是不断地吆喝,甚至吆喝得不歇声。不过,他们犁田的效率,比本地人并不低。
  老侯的三个儿子,刚来时,大侯和中侯每天只评七分和六分工;一个月后,大侯工分长到了九分,中侯长到了七分;又过了一个月,他们都被评成了十分工。而小儿子小侯,与包包差不多大,力气也小,工分一直没长没跌,与包包一样,每天都是六分工。
  老侯一家人,只有小侯是识字的。因此,包包总喜欢找小侯玩。他们互相交流着自己看的书,也能谈得来。每隔一段时间,小侯总要写信回六合。写些什么内容,小侯总不给包包看;不过,总是把信封好了以后,叫包包看他写的信封。信封其实没什么东西可看,但是他喜欢在背面写诗。有时候写:“小小信儿快快跑,见了主人就问好。我在繁昌也自在,就是想你不得了!”有时写道:“小小信儿快快跑,见了主人就问好。这里阳光还灿烂,家乡月亮可圆了?”有时他又写道:“小小信儿快快跑,见了主人就问好。中秋过了重阳到,园里菊花可开了?”这样的小诗前面两句总是一样的,后面两句才是五花八门。包包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写信嘛,总要问好——这是问好呗!”哎,小侯真会闲诌。
  包包说:“你什么问好,你这分明是在想家啊!”小侯坦然地说:“人之常情,谁能不想家呢?”包包想,也是,你们从六合来到这里,长久不能回去,想家是难免的了。这一天,小侯却把自己的日记本子拿给包包看,包包看到了这样一首小诗:
  日出东山落西山,六合谋生到繁昌;吃了多少人间苦,进出几回鬼门关!
  包包说:“小侯,这么说,你们到我们这里来,哪还经过了千辛万苦么?还遭遇了不少危险呀?”小侯说:“怎么不是呢。家乡日子实在不能过,我爸爸听说安徽搞单干了,家里又有许多人在这里安了家,就带着我们来安徽寻找合适的地方。为了寻找合适的地方,成天饿肚子的日子也不知道遭遇了多少回。我爸爸是好汉,再不向困难低头。没饭吃,他总是叫我们不要装孬,说‘三天不吃饭,也要挺肚子过桥’。他在最困难的时候,老是一个人唱着‘肚子饿了心里慌,要吃韭菜炒猪肝;韭菜还在十字街,猪肝还在猪肚间’!什么十字街、猪肚间呀,就是说没有的吃,不要瞎想,还要‘挺肚子过桥’啊!”包包见小侯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水了。然而,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好不容易,经人介绍,总算找到这里来了!虽然累点,还能有吃的,应该能安心了。可是,我们的家乡,本来是很好的啊,我哪能不想家呢!”
  包包听了心里肃然,可是,却也莫名其妙。问道:“你说你们家乡很好,为什么还说‘不能过呢’?”小侯说:“哎呀,这情况,按道理你应该也能理解。不就是人为的么?你们那几年不也是不能过么?”包包说:“现在我们这里好起来了,你们怎么还没好呢?”小侯说:“你们是因为搞了单干了,才好了起来。我们老家还是老样子,没改变啊!”包包听了,豁然明白,说道:“啊,还没改变——还是老样子?难怪‘不能过’呢!”
  包包后来才知道,从六合到繁昌、南陵的人,其实真不少。南陵有一个叫蒲塘的地方,现在叫红旗小队,共产风时人死的死,跑的跑,变成了荒村。现在居然完全是六合来的人。再后来,繁昌、南陵沿漳河一带的许多小队里,都收留了六合人!
  
  ○1自发社:最初的农业合作社,不少是农民听了动员,自动组成的,所以又称“自发社”。
  ○2此处及以下有关引文摘自一九八一年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共党史大事年表》。1961年,刘少奇任国家主席,陈云是党的中央委员,主持国家经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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