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十一章

　　十一、包包牧牛耕牛成了爱牛
　 河里划船龙船引人赏船
　　自从中队解体，分了小队以后，包包就放牧着这头稻叉角了。大人们都说，大型牲口是有灵性的。一年多来，包包在与稻叉角的接触交往中，确实有这种感受。因此，他对稻叉角有着很深的感情。哲人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包包放牛，真正体会到了这句话的道理。
　　去年早春的一个早上，包包因为睡失了晓，在伙伴们的牛都走了的时候，他才将“稻叉角”牵了出来。刚站到它的角上，正准备上到它的背上时，这畜生因为掉了伴，竟发起疯来，向着已经走远了的牛群疯狂的奔去。包包无论怎么吆喝，他就是不听。硬是将包包从它的项颈上，仰面朝天地摔到了它的面前。狂奔中的稻叉角，一脚踏在了包包胸口。包包感觉到，这一回，自己就要被这畜生踩死了！可是，稻叉角却懂事的立刻停了下来，并且把已经踏上了包包胸口的一只脚蹄，轻轻地提了起来。它要是真的兽性大发，不顾一切地奔下去，包包胸口当即就会被踩成了窟窿！
　　说稻叉角是有灵性的，还真有许多例子。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好几头牛都在梅家大潭北岸大堤上放牧。因为岸下都是水面，不用防止牛去偷吃庄稼，为图自在，放牧的人都把牛鼻绳网在牛角上。西边的太阳像火一样烤人。放牧了一些时候，稻叉角热得难耐，驮着骑在背上的包包，到大潭里洗澡。在大潭里，包包来了兴致，指挥着它泅水横渡大潭，往南岸去放牧。稻叉角泅水速度快得很，到了潭中心，它泅的水流像是洪水的激流，骑在牛背上的包包一个没小心，竟被水流冲得掉下了牛背，落入了大潭里。包包虽然能泅水，可是水性很差。大潭当中，因为经常的捞塘泥，被挖得很深。稻叉角的鼻绳又网在它的角上，包包完全脱离了它，眼见得就要做大潭中的落水鬼了。可是，懂事的稻叉角却又泅了回来，包包伸手抓到了它项颈上的毛，才被它驮到了潭的南岸上来。
　　有一个傍晚，稻叉角被使用得太迟了。包包为了让它吃饱肚子，在弯塘背的坟茔里寻到了好草，骑在它背上放牧。人们说牛有着猫一样的“夜光眼”。到底有没有，作为人，当然不知道。可是，实践中，包包知道，牛在夜里确实能行动自如。这时天已经黑了，大约是家里人准备睡觉的时候了，正在吃草的稻叉角，忽然不肯吃草，却不停地噗起大气来。包包放牛都快两年了，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只好将它骑回家来。回来后，包包将这情况告诉了他的母亲韩妹妮，并询问这是什么原因。韩妹妮仔细听了以后，“啊”了一声，只是说：“以后天黑了，一个人不要在坟茔地里放牛！”包包不明白为什么，阿妈又不肯明说，于是，他向别人打听。人们都说那是牛遇见了鬼，所以才不肯吃草，不停的噗气。牛是逼邪气的，它一噗气，鬼就吓跑了。只要是骑在牛背上，鬼是不能伤害人的。
　　包包虽然听过许多关于鬼的说法，却从来没有看见过真正的鬼是什么样子。他放牛风里来雨里去，起早摸晚，经常单独一个人行动，绿莹莹的“鬼火”，在地上蹦蹦跳跳，倒是见过多次。他看的书上说，这只是“磷火”，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所以，他对鬼总是半信半疑。可是，现在大家都这么说有鬼，老牛又无故的噗着大气，连草也不肯吃，阿妈还那样神秘地警告他，弄得他只好“宁愿信其有，不敢信其无”了。这头大牛居然有着驱鬼的本事，包包更加怜爱、器重它了。
　　正因为这样，包包总是努力地让它吃饱、长好。在繁忙的季节里，总是千方百计地割来足够的青草；冬天，不能放牧，总是把它栓在最暖和的地方晒着太阳，还常常拿篦子给它刮掉身上的虱子和赘生的老皮。它性情凶狠。每当被栓在桩上吃草的时候，如果有牲口（鸡、猪等）去糟蹋它的草料，或者有人去了它的跟前时，它就扬起稻叉角来，噗着粗气驱赶；要是目标进入了它锐角可以施展威力的范围里，它就毫不客气地扬着大角触搅起来。常常看得见它跟前的鸡被弄得乱飞乱扑，猪被打得嗷嗷叫唤。可是对于包包，它却温顺驯良。每当牵着它放牧去，它就主动地低下头来，让包包站上去，然后，又抬起头来，缓缓地将包包送上它宽大而平坦的脊背上；它每当要屙屎撒尿了，总是事先用脚划地，划了五六次后，才开始进行。它很爱清洁，拴在笼里，屙屎撒尿总是在一个角落里。
　　稻叉角自从在黛湖滩上打架回来以后，包包听从了队长董正玉的话，不再让它去大滩上了，只在村子四周放牧。大忙时，没有足够的工夫放牧，包包总是想方设法割足青草，在使役的人吃饭、休息的时间里，让它吃饱吃好。
　　因为到处耕牛都多，割草的人也多。一般的地方难得有草可割，更割不到牛爱吃的好草。包包常常约着小山，结伴到处寻找。以至寻到了离家两里远的团坝里。那里一二尺深的水里，有许多野茭白，这是牛最欢喜吃的优质青草之一。可是，蚂蝗也多得出奇。大约因为蚂蝗太多，人们轻易不肯下去，才有野茭白可割。为了自己的爱牛能有好草可吃，他俩顾不得蚂蝗叮咬，每天都到那里去割。在割草的时候，蚂蝗不断地向身上袭来，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只得忍耐着。割好草后，从水里来到岸上，身上淹水的地方，暗红色的蚂蝗，像半边蚕豆大小，叮得到处都是。要费好久的功夫，才能把它们一一摘掉。身体上凡是被蚂蝗叮咬过的地方，不仅仅流着鲜血，还又痛又痒，一会儿就暴起大片的丘疹来。
　　因为天天都得在团坝里割草，总是旧的丘疹没愈，又被蚂蝗叮上。因此，旧疹、新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屁股以下的身子。欲不理会它吧，它却痒得钻心；为了杀痒，必须抓扰。可是，抓扰轻了不能止痒，抓扰重了丘疹表皮就被抓破，流出许多黄水来。为了能煞住钻心的痒处，只得不住地抓扰。于是，黄水竟然把裤子厚厚地涂上一层，裤子干了以后，总是硬邦邦的。可是，为了让牛能吃到可口的草料，他们只能克制自己，天天去那里割野茭白回来。
　　好歹忙过了大面积的稻子栽插后，牧牛人可以从容地骑着牛在田埂上放牧了。此时才是包包看书的最好机会。他总是带着找来的书，将牛骑到平坦的田埂上，让牛安详地吃草，他则坐在牛背上，安静地看书。他看得最多的是连环画，其次是学校里老师们用过的教科书。有一回他把梁老师的《毛主席诗词》也借了来，居然看了一个学期。他对毛主席诗词虽然似懂不懂，却几乎全部能背诵得出来。于是，每当到了放牛滩上，看着蓝天白云时，他就喊起“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来；到了大圩堤上，看到大河里来往的帆船，河滩地上婆娑的柳树，就唱起“橘子州头……百柯争流”的词句；到了冬天，望着白皑皑的大雪，他就想起了《沁园春·雪》的句子。每当想到了，他便饶有兴趣地吟颂起来。总之，他读毛主席诗词，比读老古诗更有兴趣。
　　包包爱书，千方百计地看书，其实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他没有任务，没有目的，也没有老师，更没有兴趣上的同志，看书的时间又多是在放牛和农闲的时候。他非常羡慕在学校里读书的同龄人，总是暗暗地恨自己命运太差。不过他也暗暗下了决心，要把无聊的闲空时间，用来自学。他在蹒跚学步的《我的诗文》里写着“信心是保证，毅力是前提。骄傲生败根，毁己失信意。我辈欠教诲，应当自勉自”的词句，勉励自己，持之以恒。他明白，这样的学习，虽然没有什么出息，可是，因为能满足自己的爱好，任是他阿爸不时的反对，却没有改变他的初衷。这大约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定律所在。
　　农历六月，庄稼该下田的都已经安插到了田里，并且都正在茂盛地生长，农活暂时地闲空了一点。这天吃过早饭，包包见没什么事做，准备好好地看一下书了。他没想到，二伯赵恒顺却特别来对他说：“孩子，今天是六月六，是‘吃新节①’呢。大河里有许多龙船，我带你看划龙船去吧。”包包听了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他早就听说了，南陵人在六月六要划龙船。不想竟然能在大河里划！龙船，他还没曾看见过，哪能不去看呢？
　　他跟着赵恒顺动身走的时候，是上午九点多钟。他俩在芝渡上了漳河大堤。大半河的水，碧绿得像烧酒。长长的大河，如碧天上的银河，静静地蜿蜒而来，还蜿蜒而去。河堤上三三两两的游人，只要是与赵恒顺相熟的，都满面春风地相互问候着。河滩地的杨柳树荫下，集结了许多人，都穿着干净体面的衣服。大家精神焕发，显得悠娴自得。女人们还穿得花花绿绿，有说有笑，显得窈窕秀美。夏日的河堤上，吹来湿润柔和的轻风，使人格外清新、爽快。包包看着眼前这么秀美恬适的风景，加上许多愉快的人们，他好像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世界还有这样美好的时光！
　　赵恒顺举目看了看大河的上游和下游，河里还没有龙船。又见大河两岸许多人都往北去，说道：“我们也到黄墓渡去吧，那里或者就有龙船了。”他俩顺着圩堤走了五里路，来到黄墓渡对河的亮斗门，河面还是静谧安详，没有龙船。新镇供销社在这里设了个分社。赵恒顺给了五角钱与包包，说道：“现在龙船还没有来，你先到供销社里去看看，想吃点什么，就买一点吧。买好了再来看龙船。”他自己则和许多人一样，在供销社门口的石阶上坐着，一面相互交谈，一面眺望着大河里。
　　包包拿着他二伯赵恒顺给的五角钱，不舍得用。因为，这是他难得收到的为数不算少的钱。他到供销社里只转悠了一圈，什么也没买，就出来和赵恒顺坐在一起，等待着龙船的到来。
　　包包对龙船虽然好奇，却非常陌生。闲坐在这里，没看到龙船，便想先了解龙船的情况了。于是，他向坐在身边的大人们询问。多少年来谁也没见过龙船了，今天来看龙船的人们也都感到兴致盎然。在包包的询问下，他们饶有兴趣地回忆着。于是，你一言，他一语，谈起了龙船的具体情况来。
　　龙船都是用寮船②改做的。因为寮船船身狭长，身子轻，走水快，利于“夺招”比赛。船头上安装着用木板架着蔑扎纸糊的龙头。后舱上架着一根与船身差不多长的木头。木头末梢，装有一米多长的木板，木板做成了像关夫子“青龙偃月刀”的形状。这支木头和末尾的“大刀”，统叫“招杆”，起着调节方向，即舵的作用。掌握招杆的人，叫做“捺招的”，是船的舵手。船的中仓放个稻箩，里面垫些稻草，上面放一面大鼓。擂鼓的人是龙船的总指挥。船两侧各坐着划桡子的汉子，人数根据船只的大小，可以是十六到三十人之间，他们跟着鼓点划船。划桡子是龙船前进的动力。划龙船与堆罗汉一样，都是争当英雄好汉的活动，划龙船比赛，叫做“夺招”，就是争夺先进。为了能在夺招中获胜，划桡子的都是特别精选的强壮汉子，为了免得汗和水沾在身上扯碎衣裳，上身都赤着光膊，头上扎着手巾。一旦夺起招来，密集的鼓点一声接着一声，汉子们便跟着鼓点，一下紧跟一下拼命地划着。齐刷刷的桡子划出来的浪花，能把木船划得浮了起来，看着船身像是离开水面飞了起来一样，船后的浪花白茫茫一溜，像是巨龙翻腾时留下的痕迹。
　　如果不是夺招的话，他们就慢悠悠地划船，叫做“划悠招”。这时候擂鼓的人便慢悠悠地一边喊着歌③，一边擂着鼓，划桡子的人则一边随着鼓点挥动桡子，一边随着喊出的歌随声和唱。为什么只叫“喊歌”，不叫唱歌呢？因为他唱得声音很大，余音很小，不像唱，只像是喊，所以被称做“喊歌”。划龙船用的是专门的歌曲。喊歌的歌词故事性、情感性和词句的优美性都很诱人。喊歌的歌词一般不重复，而和的调子却固定不变。众汉子的和唱声，雄壮嘹亮，悦耳动听，很有气派。才开船时，擂鼓人“喊”的第一句总是：“鼓打得，咚咚啊，把呀船来呀个开哦！”划桡子的就和起来：“左划流哩，右划流哩；荷塘花香，划呀流哩，划呀流哩！”喊的和的，每顿一下，就是一声鼓点，就得划一下桡子。因为有着鼓点的指挥，划桡子的动作整齐划一。所以，船行走的快慢，决定于喊歌人的鼓声。
　　大家说得正有趣时，上游传来了“咚咚”的鼓声和嘹亮的划龙船的歌声。原来，第一艘龙船到了。在坐的大人们都振奋起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说：“你们看，这条船上的汉子，划悠招都雄赳赳的；要是赛起招来，肯定能夺头招呢。”正议论间，下游又来了一条龙船。接着，上游、下游都有龙船慢悠悠地划来。于是，一百多米宽的河面上，显得满河都是龙船了。河里鼓响“咚咚”，歌声嘹亮；两岸观众欢呼雀跃，欣喜欲狂。划船的、看船的，都激动起来了，大家沉浸在欢乐之中！
　　忽然，对河黄墓渡镇河边响起了“辟辟叭叭”的爆竹声，接着，附近一条龙船在那里靠了岸。一河之隔，亮斗门这边看得清楚，放爆竹的人给靠岸的龙船送上了红、绿布和方片糕，还送上了茶水。于是，这条龙船停在了那里的杨树下休息。接着，许多龙船都被爆竹声接到了岸边，像第一条船一样，也在杨树底下乘凉。
　　杨树下的龙船大约休息了半个小时，就又陆续地划了出来。他们在河里还是划着悠招，慢悠悠地响着鼓声，唱着歌曲，龙船们也慢悠悠地游动。不一会儿，龙船们各自找到了对手，比赛开始了！于是，河里没有了歌声，只响着密集的鼓点声。每两条船一对，争先恐后起来。紧张的鼓声振人心扉，参赛的龙船像小火轮一样，在河心里急驰起来；有的船甚至真的像是驰离了水面，飞了起来似的。眨眼间，河面上一条船也看不见了——他们都与自己的对手，按照比赛的方向驰骋到远方去了。
　　大约半个小时以后，随着鼓声，上游夺得“头招”的龙船首先回来了。果然是第一次出现在河面上的那条龙船。龙船夺胜招，有着莫大的荣誉。才到黄墓渡的河面上，立刻就受到了热烈迎接。爆竹声中，船上的龙头被披上了大红布。稍后，下游夺胜招的龙船也受到了这样的礼遇。
　　哎呀，多么热闹壮观的划龙船的场面啊，包包算是第一回饱了眼福！
　　
　　包包的稻叉角自从在黛湖滩上打过架以后，便没有了原来的神气，还常常表现着病态。有时候竟然把吃进肚子里应该反刍的草料呕吐出来。包包第一次看见了，居然急得慌了神，马上告诉了他的阿爸赵恒发。赵恒发说：“这就坏了！这头牛是打架被打伤了，伤得吐屎呢。看来，这牛算是病牛了。”这样，包包更加心疼它，尽心尽意地照料它。
　　不幸的是，果然如赵恒发所说，任是包包怎么用心照料，它就是恢复不起原来的样子来，反而只见瘦弱下去。到了秋天，居然在头部左下颊处生了个碗大的包，连吃草都迟钝了许多。这包生了十天后，它自己竟在树上将包擦破了，直流血水。包包见了，用手触摸，它竟然把头凑了过来，似乎叫包包给它摩挲。包包摸了又捏，原来这包却是软的。包包用力一挤压，居然从流血水的地方，掉出来一大团像豆渣似的东西。这东西掉下来以后，老牛似乎轻松了许多，又噗气，又摆头。包包乘势又挤捏了一把，只出来了一些血水。再挤，里面就空洞洞的了。包包用清水将创口清洗了一下后，只能任其所以了。
　　不几天，老牛便渐渐地康复起来，也慢慢地精神起来，在东圩牛群中依然称雄。可是，到了冬天，它又非常地羸弱下去。1962年初春的一个早上，竟然死在了牛笼里！包包看着自己心爱的稻叉角死了，伤感至极。他那倾心放牛的情绪，遽然灰飞烟灭。于是，他不肯再放牛了，情愿每天随着他的阿爸、阿妈早出晚归，做起了成天只在农田里辛勤劳作的农民。
　　
　　①吃新：农历六月新粮丰收在望，所以把农历六月初六日定为“吃新节”。
　　②寮船：一种身子窄长，走水轻便的小船。
　　③喊歌：划龙船多以“喊”情歌为主，这里且录一段喊歌的歌词做参考：
　　河里龙船河里面，风吹荷叶在船沿。荷花开在船仓外，莲蓬结在姐胸前。
　　河里龙船河里划，两岸小姐叫吃茶。烈马不吃回头草，蜜蜂不采下市花。
　　姐说小郎你真差，你把姐比下市花？端条板凳给郎坐，你把花名报姐听。
　　正月梅花雪里开，二月杏花登春台；三月桃花红似火，四月蔷梅靠墙栽；
　　五月栀子心里黄，六月荷花一根苔；七月菱花漂水面，八月桂花香开怀；
　　九月菊花遍地黄，十月浮萍塞满塘；十冬腊月无花开，倒插蔷梅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