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二章

　　二、想看宝贝险遭一顿臭打　　
同病相怜当心灭门之灾
　　崔成云叫来吴先利将饭厅里老人们报出来的古董、宝贝逐一登记好后，他自己便按照记录数了数，大大小小合计是六十三件。他异常高兴。可是，又生怕这些登记了的还会出现反复，便亲自按照在纸上登记了的，逐个地的再与在座的老人们进行核对。其实，老人们是非常诚实守信的，他们只要说了出来，绝不会赖账。崔成云见核对后没有讹舛，对在座的老人们大加赞赏。
　　崔成云看看快吃中午饭了，鉴于大家献宝积极性好，他决定给予饭票奖励。于是宣布道：“凡是在场开会的人，每人补助四分饭票。”这是崔成云高兴之余格外的开恩。对老年人们来说，这不啻于是天上掉下了元宝。其实，何止是元宝呢？元宝还不能吃，就是掉了下来，也会被崔成云收去，与这些老人们也会无缘！然而，这是饭票，是救命的粮食！是时下，特别是老年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宝贝！因为，补助粮食，从来只是田里劳动人的专利，年老身衰的人，是无法想到的。崔成云当然知道它的轻重，所以特别用饭票来奖赏他们。于是，在场的老人们都对崔成云感恩戴德不尽。汪妈甚至由衷地说：“崔中队长不仅说话有道理，做事也很体贴人，真是知情晓理的好干部呢！”
　　崔成云给在场的老年人发了补助饭票后，接着宣布说：“刚才大家自己报来的东西，下午都要送到我办公室里来。不要把饭吃过了，就把这件事丢到脑袋后面去了啊！”大家都说：“这是我们自己报的，哪能会忘掉了呢？”
　　下午，这些老人都把自己呈报的东西交到了崔成云的小卧室里。崔成云看着送来了许多琳琅满目的古董、宝贝，眉开眼笑。通过这件事，他深深地体会到，群众是需要说服动员的；用强硬的办法，往往不能解决大事情。这些古董、宝贝，只有让群众自愿上交，才能收得起来。要是用强制的搜查办法只会收效微小。因为，这些东西体积小，隐匿性大，随便藏在哪里，任你用什么手段，哪怕挖地三尺，也是搜查不到的。
　　崔成云有了初战告捷的喜悦后，兴趣更加高涨。于是，在打晚饭的时候，他和程上锦都在食堂门口等着，每见来了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就对她说，你晚上不用到田里做活了，吃过饭就到食堂里来开会。这样，又有三十多个妇女吃过晚饭后，来到大饭厅里。这次会议，崔成云说是“献宝会议”。他先是交代政策，接着，又是动员，又是说服，末了还给每人补助了五分饭票。第二天，他果然又收到了一些耳环、手镯、项圈之类的金银、玉器。
　　韩妹妮也被通知去参加了会议。会上，她将1953年，即典当董成绪楼房的那一年，赵恒发花三担老秤稻，为她买的一付银耳环报告给了崔成云。韩妹妮想，这东西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老早的挂在耳朵上，人人都曾经看见过，要是不主动交出来，被人检举后，不仅还得上交，而且可能还要被惩罚。因此，“光棍好做，不如早做”，干脆交了省事。
　　崔成云搜集的这些宝贝，品种门类五花八门、质量等级也参差不齐。这些东西，他摆在办公桌上赏玩，高兴得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爱不释手。他以为，这都是他用心血换来的，因此对每一件的到来，都认作是“如获至宝”。
　　崔成云收集到了许多古董、宝贝后，兴高采烈。他说，东圩中队的社员都是爱国的。为了国家建设，能够主动无私地将自己珍藏的古董、宝贝献给国家，表现了非常高尚的风格，真不愧为是新中国的主人翁。这种风格，应该在各种会议上予以宣传和表扬。于是，他将这件事特别汇报到了大队吕书记面前。吕书记佩服他足智多谋，是大跃进中的榜样干部。
　　齐一龙手下的得力民兵，有一位是他特意挑选的东圩村人董成才。他听说了崔成云搜集到了不少古董、宝贝，非常羡慕。心想，真想不到，我们东圩这么穷的村上，居然还有这许多宝贝。我们齐营长劳心费力，拉龙作虎①，弄得全大队满城风雨，却没有什么收获。而他崔成云坐在家里，只是运筹帷幄，动动嘴皮却大获丰收。他到底收集到了一些什么宝贝呢？我倒要去见识见识。
　　在崔成云的“献宝会议”开过后的第三天上午，董成才来到崔成云的办公室里。他首先与崔成云套着近乎：“崔中队长，您的本领真大，没见你费什么事，在收集古董、宝贝的活动中就大获丰收。难怪吕书记说您老崔不是等闲之辈呢！”崔成云笑了笑说：“小成才，你不也是本事大得很么？你天天跟着齐营长到处翻箱倒柜。好东西都让你们搜走了，我只是在家里搜集了一点你们不要的东西，对你来说，这能算是什么呢？”董成才听了哈哈大笑，说：“哎呀，崔中队长呀，您笑话我们了！我们一天忙到晚，拿您比，真是瞎忙乎呢！我们到现在只搜到了一些铜钞、铜钱和一些破坛、烂罐子之类的东西。要是你，恐怕还看不上眼呢。我听吕书记说，您收到了不少的金银物件和古董，能不能让我见识见识呢？”
　　崔成云说：“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的财产，我们都在为国家收集财宝呢。论理，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收集的这点东西，你想看看，当然可以。只是这东西收了回来，是需要保守秘密的。现在是大白天，正是人员流动频繁的时候，不太方便呀。你要看，还是晚上来看吧。”董成才听了，知道他这是不愿意让自己看，有意推辞的话。因为，现在虽然是白天，可是，人们都到田里去了。再说，崔成云这小办公室里，一般人不得到允许是不能进来的。于是，董成才以为自己“磨子”小了，压不住崔成云。便有意抬出齐一龙来。他说道：“崔中队长，我这次来，是有任务的。齐营长听说你收集宝藏成绩很好，特别叫我来看一看。他还想请你把你的好经验也介绍一下，让我带回去转告他，他好向别的地方推广呢。”
　　谁知道，董成才这话却给了崔成云的台阶。当他听了这话以后，故作姿态地发起脾气来：“小成才，你不说齐营长我心里还好过点！说起齐营长来，我头顶上都要冒金星了！他那天清早来捆走鲁老二时，说鲁老二与他反革命份子老大通信，违犯了治保原则②。哪知道，他却是向鲁老二索要宝贝。他要宝贝也应该向我说一下啊！他齐营长要交任务，我们也有任务呢！他把鲁老二的宝贝搜走了，我拿什么去上交？他这样做了，我们怎么算？”董成才忙做解释着说：“哎呀！崔中队长，鲁老二交的是个什么宝贝呀？人家一个营长，只是收到了他的一个臭尿壶，你想能算什么东西呀！”
　　不想，董成才这句话更给了崔成云强词夺理的借口，硬说董成才是在骂他“人家是营长……你能算什么东西！”于是，勃然大怒道：“你这个拍马屁的东西！他齐一龙只是个副营长；我还是真正的中队长、党支部委员呢！他齐一龙能算什么东西，谅他能奈何得了我什么？而我却是谁也不怕的！不相信你就试着看，我马上就给你兑现：你是共产党员，我也是共产党员，我这个共产党员，现在就敢打你共产党员！”说着直扑到董成才面前，举手就要打他。
　　董成才见了，像战场上的败兵投降似的，举起了双手架着崔成云打来的拳头，同时向屋外退了出来。尽管董成才正往外面退却，而崔成云却还在后面撵着。一直撵到了食堂门口，崔成云还喋喋不休地大骂董成才是马屁精，跟着齐一龙乱拍马屁。他还骂董成才仗着齐一龙的势子，在这里欺负他。崔成云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仗着那个势头，竟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董成才一声没吭，双手抱着头，从食堂门口又转身灰溜溜地往大队部方向跑去了——嗨！这董成才也算是识时务呢，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要是惊动了艾德发、程上锦他们，说不定还真的要挨上一顿臭打呢。
　　这时候的大队和中队的干部们为了收集宝藏，正处心积虑地忙得不亦乐乎。他们之中有的成绩斐然，有的望眼欲穿却收获菲薄。可是，众多的社员们却没心思去理会这些。因为他们都在为如何生存下去在揪心。虽然他们的揪心几乎是徒劳的；可是，人啊，总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特别是生活在死亡线上的人，即使是做着无为的挣扎，却也不甘心直接的赴向死亡！
　　韩妹妮近来心事格外沉重。隔壁的董成田死后，他妻子程翠香两个礼拜以后才知道的。当她知道了情况后，从休养院里赶回来，三个孩子已病倒了两个。她这虚弱的身体，哪能承受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回到家里悲痛欲绝地大哭了一场后，便去医疗室里请来了丁医生为病中的孩子医治。休养院虽然还能让她留着，可是，她为了能照应孩子，却只得在家里不能再去了。大约十天后，她竟然也死在了家里。三个孩子没有了父母，又因为太小，自己照应不了自己，那两个先病了的，经过丁医生的治疗，曾经康复了一时，不久又病了下去。不到一个星期，都相继死去了。剩了一个女孩，崔成云动了恻隐之心，将她送到了大队设的孤儿院里。韩妹妮亲眼看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家庭，年轻力壮的夫妻，抚养着两男一女三个活泼的孩子，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家人啊，竟这样就被灭了门。董成田的房子，又被食堂里干部安排着住进了别的人。韩妹妮看着那房子里原来的主人没有了，却换成了别的人每天从那里进出，产生了兔死狐悲、无限酸楚的悲鸣！
　　韩妹妮还看到了村上其他人，更叫她不寒而栗：那些本来兴旺发达，热热闹闹的人家，现在不少已经全家的死绝了。粗略的算起来，大概十户当中已经死绝两户了；此外，一家死一个两个的，或者只剩了一个两个的，差不多占了十分之九的户数。而且，这种情况还正在恶化。她想到这里，又庆幸起自己家里到现在还没有人口损失。可是，她心里十分清楚：她家虽然暂时的保全了人口，却是朝不保夕的。因为现在正是死人最容易的时候！自己的丈夫赵恒发长年不在家里，三个孩子早就饿得只剩着皮包骨头了。第二个孩子仍然常年患着肚子痛的毛病，眼前粮食这样的奇缺，一时还没办法缓解，在今后的日子里，家中人口哪能保得全呢！
　　韩妹妮为了保全家里人的性命，不仅成天提心吊胆。还尽量地在吃食上克制自己。每次打饭、打粥、打糊回来，她自己尽量节省着，给孩子们多吃。这些天来，第二个孩子毛毛，肚子又痛了起来。这孩子肚子一痛，就格外挑食。把米糊里的杂菜、苇草都捞掉，只喝水一样的米汤。韩妹妮只好将应该是自己吃的米糊全部给毛毛吃了，自己只吃一点他挑剔下来的杂菜和苇草。
　　已经是初夏了，中队里干部在大队开会时听说，山上可以挖到节根苔的根，说这种根可以补充粮食。在满山的青蓬柴都长得淤塞了的情况下，崔成云还分配了一些劳动力上山采挖，作为主食供应给社员。这时候的节根苔的根，营养成分多转化成了它的生殖物了，山区的人已经停止了采挖。可是，东圩中队先前并不知道有这东西可以作为副食补充；现在出于无可奈何，才派人上山采挖。这东西的根，非常像竹子的根。挖回来后，食堂里叫来几位妇女，将这些根洗干净了，用刀剁碎，再用石磨磨成糊浆，用这糊浆做成粑粑，放蒸笼里蒸熟了，每天晚上东圩食堂里就只供应这节根苔根做的粑粑了。
　　这种粑粑，在蒸笼里才出来的时候，因为热乎乎的，还有些腻味；虽然苦涩，一般人还能咽得下去。因为每个人就这么一点点，吃进了肚子里后，还没有很不自在的感觉。可是，这东西冷却了后，便硬得像石头，啃它很费劲，不是十分口辣的人，简直无法下咽。韩妹妮第一次从食堂里端来这粑粑时，虽然还有热气，而毛毛只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就全都吐了出来。韩妹妮千方百计地哄他，他任是饿着肚子，也不肯再吃一口。这天晚上，毛毛因为没有进食，临睡前老是吵着要饭吃。可是，韩妹妮哪里有办法能弄得到一点像饭的东西来呢？毛毛不歇声地吵着，韩妹妮只恨自己身上已经没有肉了，不然，一定割下来给他当饭吃！当毛毛哭着吵着不肯歇声的时候，韩妹妮竟然也急得跟着哭了起来。这天晚上，毛毛虽然吵得很，却也没有弄到一点吃的东西。从此以后，韩妹妮每天中餐都要留下一点米糊，将它藏起来，等到晚餐给毛毛吃。
　　韩妹妮尽管瘦得像纸扎的架子了，还得每天到菜园组里去劳动。从家里到菜园组里，只有半华里路，她竟走得筋疲力尽。到了那里，必须得坐下来休息一会才能劳动。王生银见她这个样子，体谅得很，做不做活，做多做少，完全由她自己。她虽然尽力而为，却没有力气与同伴们同起同落了。菜园组里的另外两位妇女，桃花和冬英，每当看见韩妹妮摇摇欲坠的身体，根据现在人的情况，只要背了她，就叹息她将不久于人世了！
　　这一天，韩妹妮因为身体实在不支，坐在一旁休息。桃花和冬英俩在园子西头锄草，又谈起韩妹妮来。冬英说：“桃花姐姐，我们虽然也是自身难保了，可是比起韩妹妮来，要好得多。看她的样子，连路也走不动了，怕是活不久呢。她是多么爽朗勤快的人啊，眼看着就要死了，我心里真难过呢！不是我在乱烦神，她要是死了，她的一家人也会都没望象③了。你想，她要是死了的话，她的恒发就得从矿山上回来照应孩子。男子汉多是粗心大意的人，哪能照应得好孩子？他在矿山上的话，多少还能省点粮食带回来。韩妹妮能有这点粮食，加上她硬省着给孩子们吃，她的三个孩子才能周全地活到今朝。上次我看见恒发，就齁齁齃齃的了，瘦得像虾子一样，大约也生着重病。他要是真的回到家来，没有了矿山上的粮食，只吃食堂里这点饮汤、苇草、节根苔粑粑，到嘴不到肚的，我看，要不了多久，就会保不住性命，他们的孩子就更活不下去！这样看来，韩妹妮要是一死，她一家人就会都得跟着死去！多好的一家人啊，看来又要死绝户了！哎！真叫人痛心呢！”
　　桃花听了，老半天没有开口。冬英又说：“桃花姐姐，你说我说的对还是不对啊？”桃花因为腿瘸着，上了点年纪，格外体谅生活中的艰苦。她又沉默了一会儿，说：“哎！怎么说呢。我是不敢说的啊！现在人的嘴巴毒得很。村上许多人，只要有点不像样子了，大家说他要死了，要不了几天，他就果然死掉了！所以，韩妹妮这个样子，我真不忍心说呢！冬英啊，你知道韩妹妮瘦得像纸扎的风筝架子，是什么原因吗？她可不是病的呢！她完全是为了孩子，才把自己炼④得没有用了！你恐怕不知道吧？我跟她家离得不远，她家吃饭，我是常常看得见的。每餐吃饭，她哪吃过什么？只是吃点孩子们不吃的杂菜、苇草，还只是少许的沾了下牙。我对她说过多少回了，叫她要顾及一点自己的身体。我说，顾及自己的身体，也是为了孩子！要是不顾自己，自己就会很快的死掉了。自己死了，那么小的三个孩子哪还能活得成？可是，她的儿女心太重了。总是说‘我没本事搞到东西让孩子们多吃一点，弄得他们都像饿牢里放的一样。这糊呀，水的，要是再不让他们多吃一点，我就只好跟他们抢着吃了。跟他们抢着吃，我怎么能吃得下去呢？’她这话虽然说的对，可是，这种年头，每个人就这么一点点口粮，在食堂里只能打这一点点东西，再要顾孩子，自己就只好不活了。韩妹妮呀，她的心太慈了！哎，韩妹妮要是真的死了，很明显，她的一家人就都要死绝掉了呢！这事多寒心哪，我又没办法帮她一点，你叫我怎么能说得下去呢？”
　　冬英听了，又是老半天没有做声。好长一段时间后，冬英说：“母子连肝肠，也难怪韩妹妮太顾及孩子们呢！其实，韩妹妮这慈善的心，也是好事情——她这样做，算是保全了她一家人能多活一些时候。现在多少人家的饭票，各人吃各人的，真是老子不顾儿子，丈夫不顾老婆，兄弟姐妹都不相顾，不也照样的死去了么？而且还死得快些呢。哎！这样看起来，还是韩妹妮做得对，一家人饭票放在一起吃，确实好一点。这大概就是‘不怕饿死人，就怕吃不匀’的道理吧！你看，村上哪一家没有死人？而韩妹妮的家里到现在还没有人口损失。要不是她的慈母心肠，她家里人哪能周全地活到今天？只是啊，她的一片慈母心肠，只怕是先要饿死了自己！那样的话，她不仅顾不了孩子，还要遭到灭门之灾呢！”说着，她俩都悲戚地叹息起来！
　　韩妹妮的身体确实到了弱不禁风的地步，与阎王只隔一层纸了。韩妹妮人缘一贯和谐，因此得到了同伴们的怜悯。她到了菜园组里其实做不了什么事，却也算是出了勤。菜园组是独立生产单位，食堂里干部们不怎么到这里来；有时候即使来了，也远远的就能看得见。这时候，大家就叫韩妹妮打起精神，应付一会儿。正是有同伴们的同情与照顾，韩妹妮虽然做不了什么活，还能算是正常出勤人，得到了正常劳动力的饭票补贴。
　　
　　①拉龙作虎：小题大做却又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意思。
　　②治保原则：当年政策有“群众治安保卫”的规定。
　　③望象：指望，希望。
　　④炼：熬、煎熬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