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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第三十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8-10 19:11:36      字数:6360

  三十、汇报会旋即变为斗争会
   明信片居然成了索宝信
  小奶奶怀着无限思念子女,特别是对儿子金宝的悬念,念念不舍,又无可奈何地于1959年农历四月初八日上午八点多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年五十四岁。韩妹妮看着小奶奶走了,心里一阵难过,恸哭了起来。涂妈妈说:“姐姐,你身体才好,不能再较(悲痛)了。还是到食堂里对干部们说,叫人来安排奶奶的后事要紧呢。”韩妹妮知道,现在家里没有当家男人,自己必须振作起来。于是,她收敛了眼泪,又来到崔成云的小卧室里。
  崔成云正伏在办公桌上写什么。韩妹告诉他:“崔中队长,老家属已经死了,您是否安排人给她料理一下后事呢?”崔成云头也没抬地说:“知道了。现在有什么后事不后事呢,她既然死了,我马上安排人去把她埋掉就是了。”韩妹妮只好又回家来,将小奶奶身上穿的衣服看了一下,又将她木箱打开,看看有什么好一点衣服,以让她能穿着走。可是,她箱子里也全是破烂的东西,只有一件海蓝色的大衣襟褂子算好一点。于是,拿了出来,等候“埋人专业队”的人来,给她穿上。
  大约九点钟,赵恒生和董正贵抬着门板来到韩妹妮家里。赵恒生与小奶奶家里是一姓的人,见了她的尸体叹着气说:“好人寿不长啊!我家这个小婶,也算是有福的人呢——老家属,只要能活着,就不会像我们一样的挨饿呢。可是,她却偏要死!”小奶奶睡的床是几块木板拼凑的。赵恒生和董正贵把韩妹妮递给他们的海蓝色褂子穿上小奶奶的尸体上,又将她抬到他们带来的门板上。而后,将小奶奶床上的木板拼凑成一个盒子,将她睡的被子填进里面,便将她的尸体抬进去,再盖上她所有的衣裳,钉上盖板,又将这个盒子抬上他们专用的门板上。前后不到两个小时,也不顾韩妹妮的啼哭,便抬着走了。小奶奶就这么完结了她的一切。小奶奶的后事即使这样的简单,却也算是时下东圩村死人中,最优裕的安葬方式了。
  料理了小奶奶的后事,韩妹妮第二天就来到菜园组里劳动。现在的菜园组里没有了鲁老二,却来了王生银,原来是菜园组里的两位妇女正在摘菜。王生银见韩妹妮来了,说:“老妹子,你身体一直不好,现在好些了吧?”韩妹妮说:“我是老头风病,病过去了是能好一程的。你现在到这里来了?”王生银说:“我老二舅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被逮到大队里去了,艾队长就让我来这里顶替他呢。”韩妹妮说:“也好啊。只是不知道你二舅现在怎么样了?”年龄最大又瘸腿的桃花说:“这年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遭横祸了。鲁老二在这里好好的,就被捆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事呢。”
  王生银老婆冬英因为鲁老二是她的哥哥,关心得多一点,打听到了一点具体情况。她说:“我家老大在普济圩劳改,听说寄了个什么明信片来,那信上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不知道犯了怎样的法,齐营长就把我二哥逮到大队里去了,我的几个兄弟真是命苦。他被逮去已经……”她望了望桃花,桃花说:“今朝是第十一天了。”韩妹妮听了,算是知道了一点端倪。
  王生银见韩妹妮身体弱不禁风的样子,说道:“你家老家属死了,也送出去了,你也算少一条心烦了。只是你身体才好,这年头,不来做事又不行。来做事呢,只好慢慢的做吧。”说过,指着一堆才拔来的白菜种说:“老妹子,你就把这才拔来的菜种扎成把子,慢慢地将它晒开来吧,别累了啊。”说着,带着两个妇女都去北边挖马铃薯,韩妹妮一个人则在这里晒菜种。
  近十点钟,挖马铃薯的两个妇女来到韩妹妮一块休息。她们带来一小捧像麻雀蛋似的嫩马铃薯,看看前后没有外人,便刮着马铃薯的外皮,放嘴里嚼了起来。这个当口,她们又谈起鲁老二来。桃花不知道鲁老二什么时候才会放回来,却告诉韩妹妮说:“鲁老二逮走了,把我们也叫到田里做活去了,我还以为菜园组要散把①了呢。到底是食堂里干部们没有菜园组总不行。这才叫她(她指的是冬英)老板②,把我们又找到这里来了。”
  桃花继续说:“崔中队长说,以后鲁老二就是放回来了,也不再让他到菜园组里来了。就叫她老板在这里做长期的了。”她指了指冬英说:“她老板在这里抵了鲁老二,我们也沾些光。有他夫妻俩的关系在,我们也放些心了。”冬英说:“尽扯皮,我们能有什么关系啊?”桃花说:“怎么是扯皮?如果你老板不是程会计的老泰山,艾队长怎能想到他?有你们夫妻在这里,我和妹妮也会太平得多呢。”冬英说:“这能靠得住吗?”韩妹妮听了,“啊”了一声,说:“这虽然是笑话,却也是真话呢。其实你老二就算是犯了法,也不算吃亏,郎舅换了妹夫,还是家里人呢。这年头有个人照应,是要稳当得多。”她们说说笑笑,都以为菜园组里有王生银在,比鲁老二在的时候会保险得多。  
  鲁老二为什么被捆到大队去了?这是齐一龙一手玩弄的权术。
  两个星期前,齐一龙参加了公社组织的各大队民兵营长到县城参观的展览会。在这个展览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展出的县城解放前大资本家号称丁百万的,隐匿没报的财产,金、银元宝、古玩、字画、绫、罗、绸、缎应有尽有,使他大开了眼界。展览会后,公社特别布置与会者回来后,要将散落在民间的古董、宝贝收集起来,交归国有。理由是:这些东西都是国家的财富,私人不能收藏。
  齐一龙回来后特别召集了五个民兵,组织了一次在全大队社员家庭大搜查的行动,挨家挨户翻箱倒柜。可是,只是在起初的几户人家,搜到了一些铜钞、铜钱之类的东西,以后因为社员们知道了大搜查就是要没收私人的古董、宝贝,便把这些东西都藏匿了起来。所以,他们后来的忙乎,有价值的东西一点也没搜到。
  这天早饭后,齐一龙正欲带着民兵们还去各自然村再进行仔细的搜查,却被大队吕书记临时告知,要他通知各中队的正副中队长,晚上都来大队部里开会,汇报早稻栽插进度、布置工作任务。于是,齐一龙便把跟随他的民兵,安排去劳教队执行监督劳动的任务,他自己则去各中队下达通知。
  晚上,在大队部大会议室里,点亮了一张大汽油灯,照得会议室里像白昼一样。各中队的正副中队长们以及大队干部,四十多人端坐在会议室的长条板凳④上。汽油灯下,放着两张大四方八仙桌,上首坐着公社分工干部杨副书记和大队吕书记等主要干部。会议开始时,吕书记首先讲话,他说:“自从五月份以来,我们大队就全面进入了早稻插秧大忙季节。大家艰苦奋斗,大干快上,全大队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栽插任务。可是,各个中队都还有大面积的白水田没有插上早稻。马上就要到芒种了。老话说,‘立夏栽田家把家,小满栽田普天下,芒种栽田分早晚。’可是,这些大面积的空白水田,什么时候才能插上早稻呢?我们在坐的都是中队的主要干部,你们谈谈吧。”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杨副书记说:“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开会,社员们还都在田里劳动。我们开会应该要抓紧时间,不能把宝贵的时间浪费掉。老吕叫大家谈,我要求每个中队的中队长都发言,就谈你那个中队还有多少空白田应该栽早稻,现在一天能栽多少亩,打算多少天能完成任务。就谈这三句话,不要浪费时间。现在是大跃进,开会也要跃进,这就叫汇报生产情况。”他说过以后,会场上冷静了下来,是在等待着各中队长的汇报了。
  其实,吕书记说,已经完成了百分之八十的早稻栽插任务,只是他根据各中队的汇报数字,汇总以后而得出来的结果。这些数字都是浮夸的,而实际上全大队恐怕连一半的早稻还没有栽插完成呢。
  冷静了一会儿,大队管理委员会副主任兼大队部所在地田家村中队的中队长田万青首先汇报说:“我们田家村中队现在还有160亩早稻正待栽插。我们一天能栽八、九亩,大约芒种后一个礼拜能完成任务。”他这是用乐观的态度说的。其实,到芒种半个月以后怕还是完成不了。他明白,到了那时,已介夏至了,栽早稻只能是“劳民伤财”,所以他不敢说要栽到那一天。
  圩首中队中队长曾如金说:“我们中队按计划任务,目前是200亩还要栽的。可是,人力不够,怕栽不完了。不过我们做了准备,备有足够的下季秧苗。早稻栽不完成,栽中稻湖南秈;要是栽不上中稻,就栽晚稻白冬稻。没有办法啊,只好按这个计划办。”因为他们中队的男劳动力都跑了出去,会插秧的妇女又不多。这位曾中队长说的全是无可奈何的实在话。
  不想,杨副书记听了这两个人的汇报,竟然拍案大怒,吼道:“你们梅潭大队怎么弄了这一班脓包东西来当干部?简直是小农生产者!一点大跃进的气魄也没有——完不成早稻栽中稻,完不成中稻栽晚稻,完不成晚稻呢?那就抛荒了!这,还真省事!把我们公社的田都抛荒了,还要你们这些干部干什么?大家继续回报,我倒要听听,看看谁更能干脆地说出抛荒的事来!”
  在他这一顿的盛怒之下,会场真的死寂了。好一会儿,沿河中队的何弯子讲话了。他说“我们沿河中队与兄弟中队有所不同,水田比较少,劳动力也比较充裕,现在还剩四十亩早稻待栽。我保证,两天内全面完成任务!”他说的干脆简洁。而事实上他们中队因为副食较多,往外跑的人相对少一点,劳动力便充裕一些。可是要想两天内完成四十亩的栽插任务,也是在蒙天过海的瞎吹。好在现在只要你能说得出口,是不用负责任的。杨副书记和吕书记都微笑了。接下来的汇报,都说在五七天里完成,也都是在芒种的季节里。
  东圩中队崔成云汇报说:“我们中队虽然土地多劳动力少,现在还有一百多亩早稻正在栽插。这次会议以后,我打算来一个大突击。全体劳动力日夜加油干,晚上拔秧,白天栽田,一定要在一个礼拜以内全面完成任务。”东圩中队副中队长赵恒顺听了,搁心里说,这真是胡说八道。我们实际上还有200多亩待栽,能在一个月里完成这剩下的任务,就算蒙着头欢喜了。可是他也知道,现在开会汇报,随便瞎扯不要紧,到时候不能兑现,不会有人说你讲话不负责任,而且马上还能算是先进。于是,他装聋作哑,做着瘪头兮兮,任崔成云天花乱坠地说去。
  陆陆续续各中队都汇报过了,杨副书记说:“我们梅潭各中队土地和劳动力的负担,没有哪个能多于东圩。东圩中队能在一个礼拜里完成任务,还有哪个中队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我看就是思想出了问题!田家村中队还要十多天才能完成任务,而圩首中队却要早稻完不成栽中稻,中稻完不成栽晚稻!”他说到这里,又把桌子用力一拍,怒吼道:“什么栽不完,完全是右倾思想作怪!这样的思想是大跃进的绊脚石,我们要和这种思想作坚决的斗争!”杨副书记话没说完,杨云山接了过来说道:“这两个东西,思想落后,还配当什么干部啊?简直是想破坏生产!”大队吕书记紧接着说道:“是的,我们大队生产老是不能赶上季节,就是这种思想拖了后腿!对于这样的人必须进行斗争,不然大跃进的步伐就迈不快!”杨副书记提高了嗓音说:“把落后份子田万青和曾如金拉出来,我们给他现场斗争!”听了他这声怒吼,田万青和曾如金自动地站了出来。
  于是,会场上沸腾起来。生产汇报会,立刻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斗争会。
  大队几个干部都呵斥他们思想落后,不配当中队领导;杨云山拿来一根毛竹扁担,往地上一撂,将扁担的破口朝上,喝道:“给我跪下,好好的听听在场的同志对你们的斗争。”这两个人已经被弄得垂头丧气了,现在又要罚跪毛竹扁担,心里直懊悔自己没摸清形势,竟首先开口说了话。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跪了下去。杨云山又喝道:“把裤筒子勒上来!”可怜,这两个人只好将自己的裤管勒了起来,用光榴溜溜的膝盖跪在毛竹扁担的破口处。可是,毛竹扁担一边是圆的,放在地上不稳,老是仄向一边。齐一龙见了,叫艾德发去砸碎了一块石片,把新砸碎的石子铺在地上,要他们跪在碎石子上。这碎石子,棱角处如钢刀锋利。这两个人光着膝盖跪在上面,像利刀在割,钻心地疼痛。一会儿,地上便流出了许多鲜血。他们跪了不长时间,田万青竟瘫了下来,匍匐在地上。
  此时,吕书记宣布了一个决定:他说:“根据大跃进的形势要求,大队党支部决定撤销曾如金圩首中队中队长的职务,交劳教队管制劳动。撤销田万青大队副主任职务,撤销他的田家村中队的中队长职务,改任田家村中队副中队长,以期教育改造。”
  吕书记宣布了这个决定后,杨副书记接了话头,说:“趁今天的会议,我再向大家说一遍,将散落在社会上的古董、金、银、宝贝,收缴给国家,已经分配过任务到各中队了,大家做的好像并不热烈。回去以后,要认真地将这项任务完成。这项任务完成得怎样,是对国家态度的问题。到时候,我们是要进行评比的。”他说过了这些,吕书记才宣布散会。田万青和曾如金俩,由跪着站了起来。可是,却都是一歪一瘸,两个民兵当即带走了曾如金。
  齐一龙为了搜寻宝贝,忙活了多时而效果不大,很伤脑筋。他认为,梅潭大队历史上财主众多,应该有许多宝贝散落在社会上。为什么搜不到呢?主要是工作没有到位。大生产用斗争的方法能搞得沸沸扬扬,我搜寻宝贝,更应该借重这个方法,才会搞出名堂来,到时候,一定会得到领导的欣赏。
  斗争会散过会以后,他和文书小李还在大汽油灯下翻阅报纸。鲁老二的哥哥鲁老大,即鲁登荣,人称鲁老石的,四年前稀里糊涂被当做反革命逮捕以后,被判了七年徒刑,在普济圩农场服刑。四年来,一直没与家中通信,人们几乎将他忘却了。这天,他忽然寄来一张明信片,信上说:“很想你们,万能来看我。把我旧一打个宝福带来。”鲁老大不识字,写这信的人又是个半文盲,将“很想你们,望能来看我。把我旧衣打个包袱带来。”错成了上面的字样。也该鲁老二倒霉,这个明信片,被文书小李看见了。他觉得这错别字很有意思,结合现在要搜缴社会上的宝藏,竟开玩笑地说:“这个反革命家里还有一打宝福呢!”他说这话时,被齐一龙听见了,连忙夺过明信片,仔细“研究”起来,觉得小李的话很有道理。
  齐一龙研究了这张明信片后认为,原来鲁老二和鲁老石家里还藏着“一打个宝福”呢!可是,这“宝福”是什么东西?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然而,他又想,既然是“宝福”,就一定是宝贝之类的东西了。而且,还有一打,数量还真不少呢!现在正命令社员们把家藏的金、银、古董都交出来,他这个反革命份子的“宝福”,就更应该是上交之列了。
  齐一龙是东圩村人,他知道鲁老二虽然忠厚,脾气却犟得很。若是得了理,还会“得理不让人”。这“宝福”肯定是体积很小,容易藏匿的东西。所以,他至今竟连一点音信也没听说过。他知道,要是用搜查的办法肯定会得不到预期结果,只能要鲁老二主动交出来才是。他怎么能主动呢?只有用与反革命勾结的由头,用斗争的方式让他屈服。
  齐一龙想好了这些,第二天一早,便带上四个民兵,来到东圩村,向崔成云说明了鲁老二“与反革命份子通信,违犯自保条例”,将他捆到大队部里来了。
  鲁老二被捆来以后,每天白天在教育队里监督劳动,晚上来大队部里交代问题。为了使鲁老二能够自动,而且如数地交出“宝福”来,齐一龙特别拿出了审讯犯人的“艺术”。他设计了兜圈的办法,罗列了许多问题:你与你反革命的老大有什么秘密往来;你那老大叫你干了些什么;你们家里藏了哪些宝贝东西?你们把本来属于国家的宝贝藏在家里,想做什么破坏活动?
  齐一龙在罗列了这些问题以后对鲁老二说:“你的问题严重得很。你要老实交代,一点也不能隐瞒。你一天交代不清楚,一天就得在劳教队里接受监督劳动,在大队部里做思想反省。”齐一龙以为,只有把鲁老二兜得昏了,才能使他将“宝福”在不得己中如数说出来。因此,这许多天晚上的审讯,他总不说明信片,更不说明信片上所说“宝福”的事。
  而他所要的宝福,对鲁老二来说,简直是连做梦也没曾想到过的事,所以,根本无法交代。于是,鲁老二只能是每天白天在教育队里劳动,晚上在大队部里接受审查到半夜。这样,直弄得他筋疲力尽,精神恍惚了,仍然没有关于“宝福”的一个字。这样的审讯已经到了第十一天了,齐一龙与鲁老二还在僵持中。
  齐一龙有点急了。他认为,这几天鲁老二连“宝福”一个字也没说,是在玩滑头;再这么磨蹭下去,他将成为“僵皮条”——审讯交代,将不能触及他的灵魂。在他抱无所谓态度的情况下,哪里还肯交出“宝福”来?看来,我得再给他一点厉害尝尝才行。
  
  ①散把:解散,散伙。
  ②她老板:老板,即妇女的丈夫。她老板,这里指冬英的丈夫。
  ④长条板凳:当时公共场所常用的一种木制板凳。形式与普通板凳一样,但有普通板凳的两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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