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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六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7-11 19:53:01      字数:6282

  六、初解放还怕老爷又重来
   开大会台上唱戏竟无人
  1949年4月21日,农历3月24日,天还没有亮,大列的军队从江北开过来,经过东圩村后面的大路匆匆往东而去。由于战争的频仍,部队突然到来,是常有的事。而凡是部队,都要扰民。因此人们发现来了部队后,都纷纷离家躲避。年轻妇女们穿上一身黑衣,用锅底灰抹在脸上,到野外的油菜田、小麦田中躲避。
  此时正是深春时节,油菜还有金黄色的花,小麦也已经拔节抽穗。人蹲在田中,可以隐蔽。因为是夜里来的军队,人们来不及到远处“跑反”,只好就近躲一躲。可是,这些部队却不进村,更不扰民;而是不停留地继续往东赶路。于是,天亮以后,人们又纷纷从野外回到家里。那天上午,人们听到了确实消息:这些部队是解放军。解放军过长江了,东圩这里解放了!
  自去年开始,人们在旱地上随手捋捋,就能够抓起来许多灰白色似毛发的东西,这是很罕见的。于是,有人说,“这叫做遍地出猪(朱)毛”。解放军是朱德和毛泽东的队伍,预示着解放军将拥有天下了。然而,这些足不出村、消息闭塞的村民,只知道有共产党、新四军;还不知道解放军是什么军队,更不知道“解放”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们也意识到,又要改朝换代了。
  这一天的中午,赵家老大恒利的大儿子赵荣春也随着大部队过江来了。中午,他回到家里。荣春当新四军后,已经两年多没有回来了。这次回来,赵姓一族老小都非常高兴,大家都从自己家里赶来看望他。荣春说,他还得跟着部队赶路,不能在家里耽误。他的阿妈潘氏五丫头见儿子回来,竟然高兴得忘了给他弄吃的;又听说他马上要走,这才赶紧为他做了三个荷包蛋,泡了一碗锅巴来。
  赵荣春匆匆吃了,就要告别大家去赶大部队。他说,这次出发,到了目的地以后,他就要求转业,还回来和乡亲们一样种田。在外面奔跑,当惊受苦不说,还老是惦念家里。赵老大和潘氏都反复地说:“荣春,你要尽量早天回来,免得我们挂念。”荣春却说:“我一个当兵的人,身不由己。能早天回来,当然是好;要是一时回不来,阿爹阿妈,还有你们大家都不要挂念我。我能在什么地方,连自己也说不清,你们就是挂念,也没用呢。”不管怎么说,潘氏就是不放心。荣春与家里人分别时,潘氏依依不舍,老泪纵横。赵姓一家人将赵荣春送出了村,荣春再三不让他们再送。分别时荣春说:“阿爹,阿妈,叔叔婶婶们,你们都回去吧。现在解放了,我们很快都有田种了。用不着再租别人的田了,今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现在,大家再忍耐一时,时间是不会太久的了。”说完,他挥挥手,叫送他的人都回去,自己则甩开大步走了。
  解放军过江以后不几天,来了共产党的工作组。他们穿灰军装,挎着手枪,走村串户地找老百姓谈话。本来不露面的当地新四军,在乡政府里做起了乡里的头头,将原来乡里的头头脑脑和很有名的先生、老爷们都逮了起来,关在乡政府的房子里,关了满满两间房。
  六月的一天,天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工作组的人叫老百姓都到乡政府的后面,新镇的山头上去开会,当场枪毙了煊赫一时的圩北乡的乡长李百祥和五乡联队的队长朱一煌。人心大震。被关在那里的先生老爷,胆战心惊,还没有被关起来的绅士们,也都成了秋后的茄子,全没了生气。老百姓虽然觉得舒心,可是又担心这些不可一世的先生、老爷们,哪能就会这样甘心地完了?他们总会寻找机会,卷土重来。因此,在舒心之余又非常担心。
  接着,工作组到各个行政村组织农会,告诉农民们,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打倒了蒋介石反动军队,推翻了剥削、压迫劳动群众的旧社会,解放了广大劳动人民,现在广大劳动人民翻身做主人了!从前被压迫受剥削,现在,当家做主人,这就叫做“解放”。
  这一天,工作组老盛上门请赵老大、赵恒顺、齐老二、董老四、吴老二、鲁老大、胡大逵等七八个人到田家村公堂屋里开会。他们这些人,是东圩村上有经验、有名声的好农民,在村民当中都很有影响。他们开会回来说,现在成立农会了。我们这里,上从圩首,下到芝渡,六七里的地方,是一个农会,叫做梅潭村农会。人们听了纷纷问道:农会是干什么的呢?
  赵老大惯来因为赌博,接触过世面上的人物,能听得懂开会的内容。他说“工作组组长老甘说,农会是在工作组领导下,带领广大农民斗争地主的。老甘还说,贫苦农民只要愿意,都可以加入。他还说我们今天去开会的人都是贫苦农民,已经算是农会的会员了。我们的农会,就设在田家村公堂屋里。今后,我们有什么事要找农会,就到田家村公堂屋里去找人就行了。他还要我们选举了农会干部。说是选举,实际上是老甘提了名就算了事。小村赵家的赵序宏当了农会主任,我家的老二顺子,还当了委员呢。老甘说,农会的主任和委员,都算是干部。哎,真有味道吧?现在我们老做田的,也当‘干部’了啊!”
  人们听了这些话,还是摸不清头脑。老做田的当了“干部”,“干部”是干什么的?这个问题连去开了会的几个人也说不清楚。于是,人们便向工作组询问。工作组向老百姓们解释说,“干部”是在共产党领导下,带领老百姓打倒土豪劣绅,斗争地主恶霸、反革命,把贫苦百姓真正解放出来,让老百姓真正当家做主,事事处处都领头的人。干部是人民选的,是带领人民干革命的人。农民们听了,感到很新鲜:泥糊腿子○1居然当起了干部!他们虽然还不真正理解干部具体是“干”什么的,可是,看样子,这是在被推翻了“先生、老爷们”以后出现的新的头面人物,大约与昔日的先生老爷们身份差不多。因此,许多人因为能当上主任、委员,觉得很荣耀。同时,工作组还把家庭出身贫苦的青年男子组织起来,称做“民兵”,又抽调他们当中的精干人物组成执法民兵。执法民兵,都发给了长枪。并且指令他们把绅士、先生们抓起来,称他们是土豪劣绅、地主恶霸,关在农会里看守着。被抽调的民兵,虽然还算农民,可是,几乎脱离了农业,专门听从工作组的安排,整天地进行着召集群众,开会斗争土豪劣绅、地主恶霸的工作。
  可是,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有人高兴与工作组合作,却也有人说与他们在一起,不用到田里出力流汗,只能是怕累懒做的人才会干的事。因为,跟着他们,一天到晚只是开会,背着枪满村跑,农业丢了下来,工资只是每个月十八斤大米,管自己吃饭都不够,还怎么养家活口?当工作组甘组长找到赵恒顺叫他进入农会脱产当干部时,他却说没工夫;叫他入党,他先不肯,说,党是什么东西?入了有什么用?甘组长解释了许久,他才算勉强地答应了,成了一名土改前的共产党员。甘组长找赵恒发,想叫他当民兵,赵恒发根本不理睬,竟回答说:“‘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正式的兵我都不去当,还跟你当什么‘民兵’?”噎得甘组长直翻白眼,指着他的鼻梁说:“嗨!你真是个落后份子!”赵恒发却说:“你那先进能当饭吃吗?”甘组长摇了摇头,要不是看他是贫苦农民,马上就要捉他犯法了!其实,许多人不愿意当干部,倒不真是“没工夫”,主要原因还是怕先生老爷们卷土重来。
  工作组把地主的五大财产②全部没收了,分配给贫苦农民,叫做“分享胜利果实”。赵恒顺兄弟分到了一张木犁和一只大石臼。赵老大一家因为是军属,政府要将董大先生的正八间分一半给他,可是,他硬不肯要,只要了一头大牯牛;那些家杂器具,按理都能分得上份,他却也没有要,让给别人去了。村前的董老四,分了一顶大衣橱和一口大水缸,竟然全部没有要。背地里,他和赵恒顺说:“你晓得共产党能站多久?要是站不长,二先生他们回来了,就算是不要了你的性命,也要你陪他不起啊!”
  被人称做“小算盘”的董老四,甚至叫他开会也不肯去。他那精明过顶的样子,使他不敢参加共产党的会议。他说,“董先生家里的人多得很,还有三先生、四先生都在外面没有回来,大先生的儿子是大学生,听说还是很有能干的人。共产党总不能都杀尽了他们吧?他们迟早是要回来的。他们家历来把财产看得像性命一样重要。我看,谁要是接受了他家东西,就不会有好果子吃。”董老四的想法,传染得人们心里忐忑不安。
  1950年的4月22日,赵荣春从福建的部队转业回到了家乡,当上了乡工作队的民兵大队长。他指挥民兵们捉拿土豪劣绅、地主恶霸,镇压反革命。因为他身为农民,知道农业关乎农民们的实际生活。于是,把身边武装民兵十八个人,分成了三班。每天轮流。一个班守卫在乡政府,一个班随他到全乡八个村农会和各自然村镇压土豪劣绅、反革命份子和维护社会秩序;还有一个班,回家做自己家的土地。他这样做既使民兵们发挥了本身作用,又兼顾了民兵们的自身利益,工作效益扎实了许多,在社会上名声很大。
  赵荣春在社会上揪土豪、斗地主,已经进行得热火朝天。而董大先生夫人杨瑞英的使女金来,由于独处一室,整天不出大门,还像是闷在鼓里,一点也不知道。这天偶然有人来串门,谈到了这一情况,使她特别地惊醒起来。这要是别人,她或者会无动于衷。因为,她对别的人都不大认得,只有对赵荣春还算是熟悉的。董大先生在世的时候,和赵老大在赌场上很有一些交往,赵荣春为了寻找父亲,常常到董大先生家里走动。因此,金来有时候能与荣春讲上几句话,他们早就算是熟人了。当听到了这些消息时,特别地关注起荣春来。
  金来二十二岁了。当初杨夫人为了表示对她的关心,曾经说要给她选择称心如意的婆家。可是,自从陶蔷子被大先生他们随意地送给了张团长以后,金来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做了蔷子第二。所幸的事,事至如今,杨瑞英还没有将她的婚事定落下来。眼下,董先生一家都成了政府的罪人,杨瑞英自顾不暇,看来是不能再烦她的婚事了。金来虽然庆幸,却也有着空落落的感觉。
  自从工作组将家奴、使女都从主人家里解放出来后,金来的人身算是获得了自由,可是却没有地方居住,只好还住在杨瑞英正八间的一间厢房里。现在她一个人单独的住着。说是自由了,却总觉得很孤寂,老是想着将来身所何处。当她听说赵荣春带着民兵在社会上活动,很有些人五人六的样子,还有不小的权力时,她孤寂的心情产生了无名的激荡——那讨饭花子一样的荣春,如今竟是像模像样的人物了!更让她心旌不定的是,这位二十六岁的赵荣春,还只是个光身汉子。
  董二先生和五疯子在解放军过江个把月后,都从安庆回来了。1949年的秋天,他们都给民兵关了起来。董家其他人员包括大先生的一个儿子,都还在外地没有回来。因此,现在他家这两堂大瓦房里,就只是金来和杨瑞英住着。这董家的财产,包括这两堂房子,听说都要由政府分给村上的穷人,更令金来心神不定:如果这房子真的分给了别人,我到哪里去住呢?
  金来在长期服侍杨瑞英的日子里,形成了胆小慎微的性格。现在虽然觉得孤寂,在杨瑞英没有招呼时,她只能老是呆在正八间里,不敢到五畅的房子里走动;而杨瑞英在这种时候,哪里还敢再使唤金来?于是,金来只好整天地龟缩在厢房里,盘算着她这百结的愁肠。
  正当人们分享地主五大财产时,董大先生在南京读书的儿子,董成绪回来了。本来,二先生曾经对他说过,在解放军才来时,应该在学校里不要回来,等一段时间,看准了时势后再说。现在,董成绪看见政局已经相当稳定,便回家来了。他在解放军取得南京以前,曾经参加过青年学生的革命活动。回来时,政府根据他带回来的证明,没收了他家田地和浮财后,把五畅房子的一半留给了他母子居住;另一半分给了现役军人董正富的父亲,军属董成旺;而他家正八间则被“五马分尸”地拆开来,分给了众多百姓。拆正八间时,金来被安排到杨瑞英的小灶屋里居住着。
  盛夏刚过,工作组开展起“妇女解放”的工作来。这些带枪的工作组,带领农会的干部们,找出了年轻活泼的妇女出来做妇女群众工作。要把一天到晚“死在灶门口,埋在灰仓里”的妇女们解放出来,提高起来。
  这一天,金来才吃过早饭,正在洗刷锅碗瓢盏,刚提拔不久的妇女主任徐凤找上门来了。徐凤说:“金来妹子呀,我今天到你这里来,是要和你商量一件事,你要听我的话呀。”金来听了,心里说:你还没说怎么回事,就要我听你的话了,还说‘商量’呢?于是,她嘴上说道:“徐姐姐,你有什么话,就直接吩咐我吧,还商量什么呢?”徐凤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现在是新中国的妇女了,要积极响应政府号召,积极参加社会活动。不能还像做使女那样,被人压迫,不敢抛头露面。现在,我就是来请你去参加今天下午召开的斗争大会,许多妇女都去参加,你也要去呀。你说好不好呀——我们已经开了好多次大会了,你却一回也没有参加呢。”
  金来听了,低着头,半晌后才说:“徐姐姐,政府怎么说怎么好,要我去开会有什么用呢?”徐凤说:“看你说的。真是做使女做得太可怜了。你不去开开会,怎么能知道什么叫‘翻身、解放’呢?在这里,我再说,你也不会清楚,还是去开会吧。”金来听了,想了想,说:“既然徐姐姐你这么说,我下午就去吧。不过,徐姐姐,你告诉我,我去开了会,将来我姨娘要是怪罪我,我可怎么办呢?”她所说的姨娘,就是董大先生的杨夫人。因为金来的母亲也姓杨(其实是姓羊),杨瑞英为了让金来能与她更加贴心,就让金来称她做“姨娘”。
  徐凤听了,正色说道:“啊,原来如此!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怕那地主婆呀?我告诉你,我们今天下午开大会,就是斗争她。你要是还怕她,去了只看看就行了,不要你做声。可是,你一定要去呀,好不好?”金来听了,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午一定去参加会议。
  徐凤走后没有一盏茶工夫,来了两个背长枪的民兵。他们站在董大先生五畅屋的高跌步堪子③上,对着里面喊道:“杨瑞英,你快出来,我们有事找你!”董大先生的遗孀杨夫人连忙答应着,从里面跌跌踵踵赶出来。本来十分注重打扮的董大夫人,现在竟然是蓬头垢面,一身邋遢的样子;背似乎也弓了起来。只五十来岁的人,看上去却像是七八十岁的龙钟老太了。这大约是没有了专门人的服侍,自己又不会料理,加上政治上的压力,无心打扮的缘故。
  两位民兵见了杨夫人,民兵甲说:“杨瑞英,你把门锁上,跟我们到村公所去!”杨夫人说:“我梳把头就去吧。”民兵乙说:“不行!我们哪有工夫等你。快走!”这位昔日目空一切的杨夫人,现在威风扫地的地主婆,索性连门也不锁,只随手带上了。可是,在她往跌步堪子下走时,却亮着嗓子,对着南头小灶屋喊道:“金来,我到村公所去一下,你给我照应一下门呀。”金来早就听到民兵们的叫喊了,也知道她到村公所是去挨斗争的。连忙从小屋里走了出来,“哎”了一声,目送着曾经是自己的主人,现在还有些依恋的“姨娘”,被两个民兵押走了。
  金来本来没什么事,吃过中饭,略微收拾了一下,就来到村公所开会。下午的斗争大会会场,在村公所门口的场地上。那里早就用木板搭了座大台,看来这台搭起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中午刚过,大木台上下虽然还没人,可是,却唱起戏来了。吹打弹唱,好不热闹,唱出来的曲子,字正腔圆,十分中听。而且声音十分嘹亮,老远就能听得到。然而,这么热闹的唱台上,居然连一个唱戏的人都看不到。金来十分好奇,台前台后地张望,想弄清楚这唱戏的人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这时,众多的青年男女,也都陆续赶往会场。几个活蹦乱跳的小青年边走边说:“我一听见这里唱戏,就急得饭都来不及吃了。这戏唱得真好听!”另一个说:“嗨!是唱得好听,却看不见人,这唱戏的人在哪里呢?”一位戴着宽边草帽的中年人说:“这是唱得洋戏啊。唱洋戏嘛,是那箱子里唱的,当然看不见人啊!它是怎么唱出来的?我还真是猜不到呢!”村公所为了迎合人们的好奇心,在召开群众大会之前,总让“洋戏”先唱起来,目的是催促人们早点到场。
  其实,这只是干电池驱动的“留声机”。可是,现在的老百姓还不能理解呢! 
  ①泥糊腿子:泥巴糊住了双腿。即一天到晚在泥地里劳动的农民。
  ②地主的五大财产:泛指地主所拥有的土地,山林,水面、房产,家具、耕牛,农具、债权和浮财,即流动的资金等。
  ③跌步堪子:一步一级的步阶。一般是石头码成,由低处通向高处;有些房子因为屋里地基高,建了这种步阶,便于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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