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心灰透英禅欲入寺，苦留儿王氏要跳崖

　　冷英禅心情沮丧，欲哭无泪。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叔叔和崔县令居然是那样的人，眼看着老百姓民不聊生，他们一点也不急，他们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怎么为自己捞得更多的钱财。
　　抚摸着叔叔借的一百五十两沉甸甸的银子，英禅坐在回家路上的草丛里，有气无力。怎么办呢？虽说这一百五十两银子可以缓解一下燃眉之急，可是，还有那么多百姓都交不起税收，依然在想办法背井离乡，他们也是人啊，这样活着太辛苦了。只可惜自己力量太小，无法说得动崔县令改变心意，还有自己的叔叔冷思财，也跟着了作帮凶，为他的上司出主意想办法捞钱财，钱让他们贪得无厌，钱也让他们慢慢地丧失了做人的良知……
　　夜鸟纷纷归巢，天要黑了，可是英禅却浑无知觉，他浑浑噩噩地走着，心里是无尽的悲伤和担忧，这个现实怎么是这个样子？怎么这样让人失望？一个是自己尊敬的崔县令，自己对他满怀期望，以为他将是带着自己走向事业辉煌的宗师，哪里想得到，他内心黑暗，色厉内荏，原来只是一条披着人皮的饿狼；一个是自己敬重的亲人，最亲的叔叔，他居然也对乡邻没有半点同情之心，心甘情愿跟着崔县令，充当他搜刮民脂民膏的帮凶。还有什么比梦想落空，亲人反目更让人伤心的事情？英禅来到无人处，伤心和焦虑让他眼睛酸涩。
　　儿呀，你在哪里？快点回家呀！路上有母亲在呼唤儿子。英禅恍如梦觉，急忙加快脚步。
　　直到深夜，冷英禅才回到家中。
　　王氏一直在等他，见儿子终于平安回来，这才松一口气，问他事情办成了没有，老百姓的税赋可不可以减下来？
　　冷英禅一言不发，只是叹气。王氏知道情形不好，不由得沉默下来。
　　妈妈，我看透了这个世界，当官的都结党营私一心敛财，这样的差事我不想干！英禅长叹一声说。
　　不想干也得干呀！儿子，都是为了谋生呀！王氏一听儿子不想当差了，心中慌张。
　　妈妈，我就是看不惯！看到了叔叔的那些账本，根本不需要交这么多税赋，上头年年还有灾害补贴的银两，我们县里根本没发生雪灾冰灾水灾旱灾，可是也谎报了灾情骗了不少银子。现在又向老百姓搜刮，只打着皇粮国税的旗号！可怜了普通的百姓啊！日子没法过，为了一口吃的，难死了。英禅越说越气：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王氏走过来，警觉地看左右，一面捂住儿子的嘴巴：儿子啊！不要乱说，没听说隔墙有耳吗？再说，你叔叔和你都在公门里，我们家活得也算不赖，你不要乱说话啊！
　　 英禅看看母亲头上的白发，噤了声。两个人叹息一回，各自归房睡觉。
　　 春夏天气，太阳出得很早，茅房窗上的光明，早早地穿透树间的逢隙洒进房间。英禅睡不踏实，很早就醒来，来到窗外，小草含露，树木枝舒叶展，绿得发亮，心里不由得一宽，仿佛万物都向自己微笑似的。
　　他立即起来，披衣出门，静静地站立在一片树林之荫下，静听鸟儿鸣啭，风儿拂面。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脚底下生了许多根须，直向地下长下去，长下去。
　　怪不得王维会写下那样美妙的诗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怪不得王维不想当官，而爱极了“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英禅感叹着，突然想起杨岐山上的楚圆和尚，那天从他的话里，似乎听出另一番话来，如果天天只须在那里修行，这该是多么美妙清静的事儿啊！人生要怎样来度过呢？也许并不是公门里才过得有意义吧？公门里无法实现自己为民众谋福祉的理想，其他地方可以吗？“若是这世上唯有这一碗水，你一定觉得它的味道美妙无比，只是我们这些人，很多人接触物质太多了，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所以怎么能体会到这水美妙的真味？”英禅想起了楚圆大师的这句话。他记得当时曾问过大师：如何才能求得人生的真味？楚圆和尚说：处处无求处处求。我的那碗水，就是在公门里当差吗？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它的味道这般苦涩？英禅摇着头，面对树木喃喃自语。有天风轻轻拂过，英禅疑惑着：处处无求处处求？就是说，我还得到公门里求这水的真味吗？我能不能在这碗水里体会出甘甜呢？
　　正想着，外面有喝声：冷英禅可在家？英禅听出是叔叔冷思财的声音，不由得大惊：他怎么来了？
　　冷英禅迎出来，强笑着请安：叔叔你早！
　　冷思财的胡瓜折皱脸上有明显的黑色怒气，他哼了一声：你居然还没事人样的……
　　怎么了？叔叔，我也没惹事生非啊！冷英禅知道叔叔还在生昨天的气。
　　没惹事生非？你还想怎么惹事生非？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胡搅蛮缠，崔县令现在对我都不信任了！我这税监官也怕是当不久了！你惹的祸还小吗？你知不知道，你叔叔我修道似的修了快三十年，才谋得这一官半职，哪知被你这不肖子一下子就毁了！哎哟！我真是不知造了什么孽啊！还指望哥的坟葬得好，以后在你手里谋得富贵荣华，哪晓得你是个败家的！我的个哥啊！你又造了什么孽哇！冷思财捶胸顿足，悲不自胜。
　　叔叔 ，对不起……冷英禅见叔叔这般光景，也后悔自己有些鲁莽。但话已出口，事已做下，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再说，自己也没说错话嘛！谁知道那崔县令居然这样计较？英禅 一边后悔害了叔叔，一边又觉得自己没有错，不是说当官要为民作主吗？
　　你今天给我赶紧到县衙去给崔县令陪不是！就说你年少轻狂，不懂世事，求他原谅！我今天就是特意为这件事来的，侄儿呀！你看起来一表人才，聪明过人，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犯糊涂？凡事明哲保身最重要！那些百姓啊，贫苦人啊！你少挂在嘴上！别以为只有你有同情心，崔县令一样有！但是上帝生下人来，天生就是不平等的，上帝都管不到的事，你管得了吗？你自己的饭碗里没有米饭，拿来什么去帮助别人？你呀，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你这样子，不要闯出杀头的祸来！
　　冷思财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大堆。冷英禅却楞是没听进去。他说：叔叔，道歉的事我不会去，我又没说错什么，为什么要向他道歉？他是这里的县令，一方父母，怎么不管百姓死活？
　　你？！反了你！冷思财见冷英禅就像茅厕石头又臭又硬，一时气结。
　　他叔叔你不急，有话好好说。王氏起来见小叔子过来，还以为是送钱来有喜事，这下见儿子与小叔子吵起来，急得不行。
　　嫂子！不是我说你！你儿子这个样子，将来八成要吃官府星！我有事不跟他罗唣，你说说他，让他去跟崔县令认个错，不然，他这公门里的差也不要去当了！
　　冷思财说完起身要走。看也不看冷英禅。
　　王氏大惊。没想到儿了去县衙找崔大人，惹下了这么大的祸来，她一急，两滴泪水滚落下来。带着哭音对儿子说：儿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你惹下了这么大的祸，怎么得了哇！你就听叔叔的话，赶紧去请罪吧，不然饭碗丢了，我们娘俩就要喝西北风啊！
　　妈！我不去！我就不信不去衙门就养活不了娘！冷英禅硬梆梆地说。
　　王氏知道儿子脾气特倔，只得叹息着将怒冲冲要走的小叔冷思财送出门外。回过头来，王氏劝儿子去认错，可是英禅却冒出一句：娘，别劝了，那么黑暗的地方我也不想去了，我决定上杨岐山楚圆大师那里去学佛，我要在佛家学到真本领，用来普渡众生。
　　什么？！王氏一听差点没昏厥过去。
　　是的！妈妈，我决定了，我再也不想见崔县令那种人的嘴脸了！我要去杨岐山，跟楚圆和尚学佛普渡众生！
　　不行！王氏定了定神：我冷家就你一根独苗，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只能在家，在公门里做事，承继冷家香火！你不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你想让你父亲门下绝户吗？！不行！我绝对不允许！王氏说着，眼泪涌了出来。
　　冷英禅看着母亲绝望的神情，不由得心生悲怜。可是一想到崔县令和叔叔冷思财对百姓的嘴脸，就固执起来，他说：妈妈！莫说什么承继香火！你难道没听过佛门的歌谣吗？　　
　 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田也空，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握手中？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捧。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难相逢。情也空，爱也空，各奔前程路不同。朝走西，暮走东，人生好比采花蜂；采得百花成蜜后，到头辛苦一场空。看不破，想不通，恰似山鸡锁樊笼。大藏经中空是色，般若经中色是空。转念超出三界外，拈花微笑佛心通。
　　英禅将这禅诗一首一字不差念出来，念得王氏大惊失色：儿子，你这是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歪门邪说？你要气死我了！王氏大声地嚷，一头却歪歪倒倒，眼看着要栽下地来。
　　英禅一看母亲这个样子，心里着慌，连忙走过来扶住她：“妈妈，您怎么了？”
　　王氏半天才悠悠醒转，一看英禅抱着自己，马上挣扎着跳了起来：“你这不孝子！你给我站开去！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她一边推开英禅，一边就往房子外面跑，边跑边哭骂：“你这不肖子孙！想我和你父亲把你当作掌中的宝贝，什么好吃的都留你吃，什么好穿的都留与你穿，只盼你发奋努力，饱读诗书，以后能光耀门楣，谁晓得你居然这样忤逆！你这个样子，我冷家还有什么希望？活着太辛苦了，不如死了干休！”
　　王氏边哭边骂边跑，英禅慌得在后面狠追，眼看王氏跑到一悬崖边，纵身就要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