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册(第五章2~5)
作品名称:生命册 作者:李佩甫 发布时间:2013-07-18 21:15:17 字数:28298
你有过这样的恐惧么?
你坐在电脑前,你眼前的屏幕上只是几条曲线(红、蓝、绿)和一个个数字,那些数字是虚拟的,也可以说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可就是这些曲线和数字,是一个看不见的“场”,一个让你热血沸腾,又让你魂飞魄散的“赌场”!
在股市里,有一个词,最生动的一个词,也是让股民们痛不欲生的一个词,你知道是什么?那就是一个字:“套”。
这个词很生动,也很血腥。你知道被“套”住是什么感觉么?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最初,你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股市仅仅是跌了一点,第二天再看,又跌了一点,不多。不要紧的。再看,又往回涨了一点,还有希望呢。但跌得多,涨得少。再往下,一天天地跌,不停地跌。跌着跌着,二十元的股票就变成十元了,七元了。到了这时候,你说你卖不卖?卖吧,赔了一半;不卖,还有可能继续往下跌!水是慢慢地,一点一点热的。到你感觉烫的时候,到了肉疼的时候,你也就出不去了。它就叫你这么一天天地疼着,由表及里,由肉疼变心痛,刀割一般的!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时候,你就不再考虑挣钱问题了,你最渴望的是“解套”。怎么才能“解套”呢?保本。保本才算是“解套”。这时候,你会动摇,在“保本”还是‘割肉”之间反复动摇。你想保本,可回天乏力。割肉吧,太疼,都疼到骨头缝里去了。有时候,你会觉得股市已经见“底”了,或者就快要见“底”了,再等等,咬着牙,等。可是,“底”在哪里?再等下去,股市还在跌,一百元的股,己经跌到三块了。这就叫“熊市不言底”。它一层层扒你的皮,十八层地狱在等着你呢!
有时,你会咬咬牙,说“割肉”吧。在最初下跌开始的时候,你把股票赔钱卖了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可这时候,股票又“红”了,反弹了。“红”了一天,你不敢进,你怕再跌。到了第二天,又“红”了,你心里湿湿的,你想进了。你对自己说:赔了这么多,补点仓吧?损失太大了,捞回一点是一点吧。可你还是担心,怕万一再跌。到了第二天,还“红”。于是,你进了,补仓了。可紧接着,股市又跌了,狂跌!到了这份上,你欲哭无泪,又该怎么办?
到了这时候,你被“套”得深了,你就成了一匹掉在陷阱里的狼,被套住的狼!你会拼命地挣扎,你把所有的心力全都用上了,你的牙都咬出血来了,你不甘心,你频繁地操作,买了又卖,卖了又买,一次次地补仓,期望着能把成本降下来。可你眼看着那屏幕上的“绿线”一天天地往下掉,它吊着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胆,勒得你透不过气来!它就像是一副看不见的绳索,死死地套着你,越挣扎套得越牢!哪怕你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它也会牢牢地拴着你,把你拴死。到了这一刻,你只有对天嚎叫的份了。也许,一直到你彻底绝望了,崩溃了,不再挣扎了,甚至心灰意冷的时候,奇迹才有可能出现。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来了。在梅雨季节里,紧跟着,“熊”又来了。在这段时间里,我跟骆驼不停地通电话,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到了九点通话的“铁律,”,把手机都打爆了,几乎都要疯了!
不用说,我们两个人买的股票全被“套”住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开始在电话里互相指责、甚至对骂。有一天,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骆驼又把电话打过来了。骆驼的咳嗽声像山呼海啸一般,骆驼哑着嗓子说:兄弟,我吃了四片安定,怎么就睡不着呢?
我讥讽说:浑身上下剥得就剩一条裤权了,你还睡得着么?
骆驼说:你瓜不要说风凉话。你不是灵醒么?你的判断力哪儿去了?
我说:那两只ST(垃圾股),我是提醒过你的!你狗日的当时咋说的?
骆驼说:错!在北京听课的时候,一位从美国回来的专家说过:根据他多年的研究,在股票市场上,垃圾股和绩优股的收益率是样的!没有差别。
我说:那好,专家说的?你就听专家的吧,套死你!
骆驼说:你瓜这是讨论问题么?我猪脑壳,你也猪脑壳?我瘟,你瓜也瘟?你眼瞅着掉噪尿缸子里了?
我恼了,骂道:你他妈“春才下河坡。”
骆驼怔了一下,说:啥意思?
我吼道:你完蛋了!说完,我“啪”一下,把电话撂了。
过一会儿,等我冷静下来,又把电话拨过去。电话铃响了很久,骆驼才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你瓜摔我电话?你还是我兄弟么。
我说:你睡了么?
骆驼嘟哦说:女娃气气的?摔我电话。
我说:你才女娃气气。你狗日的电话线整日拴着颜色,你跟卫丽丽讨论去吧!
骆驼苦笑了一声,说:兄弟,不就这点事么?把柄都在你手里握着呢。卫丽丽也批评我。我臭虫子掉屎缸里,里外不是个仁(人)了。接着又说:兄弟,何时见“底”呀?我两眼一咕咚黑,怎么就看不见“底”呢?
我说:会见底的,等吧。
骆驼说:等?
我说:等。
他说:不割?
我说:不割。
他说:好。我就听你一回,这话可是你说的。
而后,我们都憋着一口怨气,三天没有通电话。一天中午,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骆驼的号码,接了。可是,电话里却是一片很女气的抽泣声。我愣了。片刻,只听电话里甜音儿说:是,吴老师么?我说:您,哪位?电话里说:我,我是卫丽丽。卫丽丽哭着说:吴哥,你来劝劝他吧。老骆他,都快要崩溃了!我急了,说:老骆怎么了?卫丽丽说:他喝醉了。在卫生间都躺了气天了,醉成了一堆泥了……我说:你不要哭。别急,我马上赶过去。
可是,等我赶到深圳,一下飞机,却见骆驼西装革履,脖子上还打着一条鲜艳的领带,在候机大厅里站着。穿着一身新西装的骆驼显得太瘦了,就像是一个衣服架子,看上去很不真实。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白纱裙的靓女子。这女子大约就是卫丽丽了。卫丽丽脸上微笑着,手却在下边暗暗地给我摆手示意。我明白了。
看见骆驼,我扬了扬手,说:身边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啊。
骆驼扯了一下脖上的领带,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你说过的话,忘了?
骆驼说:你瓜诈的吧?我说什么了?
骆驼是要脸面的人,我当然不会点破。我说:你说,深圳国贸大厦,第四十九层,有一旋转餐厅。这里有道名菜:烤乳猪。你说你要请我吃烤乳猪,你忘了?
骆驼又扯了一下领带,对卫丽丽埋怨说:屁股做脸,勒死个人。而后对我说:吃。有啥个啥困难呢?今晚就吃!
当晚,住下后,由卫丽丽作陪,骆驼领我坐电梯上了深圳国贸大厦第四十九层的旋转餐厅。骆驼在餐厅里订了一个靠窗的、可以观看全城风光的台子。这时候,我仔细打量卫丽丽,果然是个美女。卫丽丽至少比骆驼小十岁,是小巧玲珑型的女子。她是那种典型的“S”体形,乳大臀肥,瘦肩细腰,凡露出来的部分,脚脖儿、手脖儿,都细气气的,书上说:这是标准的美人坯子。从目光里看,她眼里的水汽像雾一样,的确很潮,但眼底里却亮着一种执着。从坐姿上一看就知道,卫丽丽是那种有气质、有品位的、可以把男人套牢的女子。特别是她那双手,让我想起了梅村。她的手比梅村小一号,也秀气气的,指甲亮着,肉色鲜嫩,叫人忍不住想摸。
我们二个坐定后,骆驼说:咱哥俩有一阵子没在一起喝过酒了。你说,咋个喝,白的还是啤的?
这时候,卫丽丽有些紧张,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啤的吧。我这一阵子有点上火。
骆驼说:啤的、白的、红的,都来。丽丽喝红的。我喝白的,你喝啤的。
我说:这样,你喝白的,我也喝白的,都少喝一点。
等着上菜的时候,我望着窗外。坐在国贸大厦的第四十九层,感觉就是不一样啊。旋转餐厅在不经意间缓缓地转动着,眼前就像看皮影戏一样,一座城市就在你的眼前了!我不敢直着往下看,因为太高了,高得让人心生恐惧。窗外高楼林立,霓虹灯上的招牌字像闪电一样飞舞着;地面上,街灯一行行亮着,就像是飞机跑道一样,灿若星海。远处,一个个亮着灯的地方,都成了光的斑点,交叉、放射状地辐射四方,就像是一窝一窝地闪着光芒的金芝麻。这是个“芝麻”的世界,叫人忍不住想喊:芝麻,开门吧!深圳的夜晚叫人恍惚,就像是梦境,就像是坐在云端里。
菜上来了。除了烤乳猪这道主菜,在粤菜档里,骆驼也是拣最好、最贵的上。待酒菜上齐的时候,骆驼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兄弟,喝。说着,一扬脖儿,就倒进喉咙里去了。
第二杯,没等骆驼说话,卫丽丽抢先端起那杯白酒,说:我敬吴老师。说着,就把骆驼的那杯白酒喝了。
我也只好喝了。
第三杯,又是卫丽丽抢先把骆驼的白酒喝了。
骆驼侧过身,看着卫丽丽。卫丽丽满脸红霞,也看着他。好女人是用目光征服男人的。卫丽丽的目光潮潮的,眼里含有很多爱怜的母性,那目光很执着,又像是小母狼一样。骆驼吧嗒了一下嘴,温和地说:小丽,你去看风景吧。俄哥俩,好久不见,聊聊。
卫丽丽修养很好,她只是迟疑了一下,看我一眼,微微笑着,说:好你们聊。慢慢喝。说着很听话地欠起身,走了
卫丽丽走后,骆驼倒是不急着喝酒了。我们两人就那么面对而坐着。久久,骆驼说:从这里跳下去,感觉如何?
我望着窗外,一惊,回头望着他,说:好啊。风光
骆驼说:砰!炸弹一样。多好。也许有一天,我会从这里跳下去。你信么?
我说:卫丽丽呢?你舍得么?
骆驼说:还真舍不得呢。其实,你不了解,卫丽丽比我坚强。
我说:不,还有小乔。也让我见见?
这时,骆驼有些警觉,他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朝卫丽丽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你瓜哪壶不开提哪壶。哥哥不就。
我笑了……
骆驼突然反击说:你瓜那“阿比西尼亚玫瑰”呢?找到了么?
我说:还没顾上哪。套得死死的。哪有那份心思。其实,在上海,我刚谈了一个女朋友,只认识不到二个月,我没告诉他。
骆驼说:在香港,我可是给你瓜打听了。没听懂撒个啥鳖犊子“鸟语”,好像说是,南美洲那边的
我说:是么?只要有,不急。
我心里疼一下。分别这么久,梅村,我早就不想了。是不敢想(人真是不敢瞎许愿哪,我一句话,撂到南美洲去了)。况且,此时此刻,我已掉在了钱眼里,也的确是没有这份心了。我说:说正事吧,骆哥。
骆驼目光一凌,说:。大盘你看了?
我说:看了,
骆驼说:研判的结果呢?
我说:熊市不见底。
骆驼说:有道理
我说:咱怕是得再立一条规矩了。
骆驼说:铁律?
我说:铁律再加上一条。
骆驼说:说,你说。
我说:从现在开始,不管大盘能不能回调,不管股市上涨还是下跌,咱哥俩都要遵循这样一条原则:每下跌百分之十,立即“割肉”出局!
骆驼手抖了一下,说:吊吊灰,这。
我说:你听我说,割的时候,按当日的市价。比如“电真空”,假如说,我是说假如一百元一股进的,如果跌够百分之十,立即出局再比如,仍然是“电真空”,仍然是一百元买的,现在的市价是一百二十八,那就按一百二十八为基准,跌了百分之十,就割。一定要割!
骆驼说:那要涨了呢?
我说:涨了不动。还以“电真空”为例,哪怕他涨到一千元一股,只要不跌够百分之十,也不动!这时候只能是以“一千”为基准,只要跌到了百分之十,立即,咔嚓!
骆驼想了想,说:好,这一条好。定下就得有铁一般的意志!
骆驼激动了,他说:巴菲特说股市要旨,第一是保本,第二是保本,第三还是保本。我明白了。兄弟,兄弟呀。这一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不想说,我也是彻夜难眠。在股币里“套”着,我也快要崩溃了。我说:骆哥,你也别夸我,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差别。你一向是打旗的,走在最前边的。你在前边举着令旗,说:我们一定会胜利!我呢,跟你不一样,我是个“打破锣”的。我一开始就会说:失败了怎么办?
骆驼说:兄弟,好兄弟,还是你灵醒啊!这就叫珠联璧合。只要咱俩在一起,必是胜利!这样,今晚,让卫丽丽滚蛋,咱哥俩睡一床,好好聊聊,聊一夜!
这天夜里,我跟骆驼躺在一张大床上,聊了大半夜。后来,聊着聊着,骆驼哼啊嗯地睡着了。大约他那一颗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平复了骆驼睡觉很占地方,他伸出一个“大”字,居然占据了大半个床!而且,他放屁、打隔、磨牙,还带不停地说梦话,挺吓人的。折腾得我大睁着两眼,一夜没睡着!我突然想笑:这样一个人,他跟卫丽丽,怎么睡呢?
第二天,背着卫丽丽,我把骆驼狠狠地骂了一顿。骆驼一抱拳,说:兄弟,我服了你了。这半月来,你终于让哥哥睡了个好觉。你不知道,套得这么深,还有一部分贷款。哥哥跳楼的心都有了!
分手后,按照我和骆驼重新定一下的“铁律”,我们两人先后躲过了两次股市下跌,又赶上了两拨牛市。于一九九七年的五月,在近六千点的高位登顶,而后,顺利出局!骆驼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兄弟呀,我想抱你。让哥哥抱一抱!还是你英明、正确。你是伟、光、正!你一席话,救了哥哥了!我想,这也不是谁“正确”的问题。这只能说明,就像骆驼说的那样:“一个伟大的时代来到了!”一个我们还不清楚走向的时代。
我套现了。我把钱全部取了出来,铺在床上。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现钱!一万一摞,一共是四百二十八万。我在那张单人床上整整铺了七层,七层还多一点。我试着在钱上躺了一下。睡在钱上并不舒服,钱一挥一挥的,有缝隙儿,晃晃地,还有点“略”。我想,我终于可以买“玫瑰”了,哪怕是“南美洲”的。当然,骆驼比我挣得多,他贷的款多,下手也狠。我曾经问过骆驼,问他挣了多少?骆驼说得很含糊。他说:不多,十多“个”吧。那就是一千多万!挺吓人的。
手里有了钱,不免心潮起伏。
我没告诉你吧?在上海,我谈了一个女朋友。这姑娘是初来上海时认识的,是电信局的,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半年多。现在,我跟人家已经分手了,就不说人家的名字了。我是断了对梅村的念想之后,才谈的。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民政部门登过记,已算是合法夫妻了。就是没有举办婚礼。当时,她提了一个要求,要我在上海买两套房子,一套我们住,一套给她父母,然后再正式举办婚礼。最初,我也答应了(那时候房子还便宜。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在我的枕头下翻出了一封信,是匿名信。(我真是活见鬼了!不管我走到哪里,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封信,是匿名信。信里装着一二指宽的纸条。上边模仿老姑父的笔迹,写着一句话:给口奶吃。)说实话,这是我的一个隐痛。
女朋友拿到信,质问我说:一直拖着。你心里有鬼吧?
我说:不是鬼。是人。我背后有人。
她说:人?女人吧?
不多说吧。就这样,我们闹起来了。不欢而散。结婚不到三个月,就离了。
那时候,我沉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终日躺在床上,读些乱七八糟的书。也常常想起梅村,想也白想。后来我又想,我们是文化人,我们有钱了,终于可以干点正事了。我们也该干点正事了。于是,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骆驼的手机。我一在电话里说:哥哥,咱们现在可以出书了。
骆驼一怔,说:出书?出什么书?
我说:经典!一百本经典!
在电话里,骆驼沉默了一会儿,不以为然地说:这才几个钱?再等等,兄弟,书是一定要出的。出好书,出经典,这都在计戈之内呢!再等等吧,兄弟。一个亿吧,等手里有了一个亿。
我愣了。老天,一个亿?这家伙疯了吧?
后来,突然有一天,骆驼又激动了。在电话里,骆驼一边咳嗽着,一边连珠炮似的说:兄弟,快来。快来。马上订漂,到我这里来!快来吧,兄弟,咱哥俩好好商量商量。
我说:你又出什么么蛾子呢?
骆驼说:咱不当“客户”了。兄弟呀,炒股太熬造人,太痛苦了!
我说:不是说要做书么?你还想做什么?
骆驼说:做“庄”。咱要当“庄家”。咱再也不当孙子了,要当主人!
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难道说要开工厂、办实业么?我说:你啥意思?
骆驼不耐烦地说:决来。你瓜废什么话?快点来!我房都给你订好了,快来吧!
我有点蒙。骆驼现在想的是一个亿了。
我要说,骆驼是敏锐的。骆驼对大势的把握一流。当我从上海飞到深圳,刚下飞机,骆驼就到机场接我来了。秋天了,骆驼身上处处有女人照料的痕迹,他穿着一袭风衣,里边的西装、衬衣也都是新烫的.脚下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虽然还是很瘦,但精神抖擞。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阳光下亮得刺眼,奥迪A6。
见了面,我说:不用这么夸张吧?还借辆车?
骆驼说:什么借辆车?这是公司给你配的。你一辆,我一辆,咱哥俩一个牌子。
我吃惊了。没有想到,在电话里说了说。骆驼已经把公司成立起来了,还买了车。效率真高啊!这就是骆驼。
我呆呆地看着骆驼。骆驼一拉车门,说:上车吧,吴总
我四下看了看,说:司机呢?
骆驼笑了,骆驼伸开手,我看见他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车钥匙,他把手里的车钥匙抛起来。又洒脱地接在手里。说:我亲自给你当司机.怎么样?
我一下子有点头蒙。我说:你,你。行么?
骆驼笑了,说:你瓜放心吧。我整整学了三个月,正规的,每天下午。有证。接着,他一拉车门,说:上车
坐在车上,我还是有些担心,骆驼只有一只胳膊呀!可是,骆驼就用一只胳膊开车,他的手熟练地把握着方向盘,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看卜去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我提着的心慢慢松下来了仅有一只胳膊的骆驼,没有学不会的!这不得不让人叹服。骆驼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好开,就是个熟练,你瓜也赶紧学吧。
我笑着说:你那车照,花钱买的吧?(我怀疑,他一只胳膊,怎么能办下驾驶证?)
骆驼也笑了,说:没花钱,卫丽丽找了熟人。
后来,坐骆驼的车我很放心。骆驼虽然只有一只能动的胳膊,可骆驼把那只能动的右手发挥到了极致。他开车是耍的,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哗”一下转一个圈儿,而后再轮回来,看得你日瞪口呆!倒车时,他凭着感应,“滋”的一下退回去,也不大看倒车镜,又“呜”一下开回来,倒线很直。他骄傲地说:这就叫人车合一。
当天晚上,住在骆驼给我预先订下的套间里,我和骆驼谈了一夜。骆驼又一次把我征服了。
整整一个晚上,骆驼的屁股儿乎没怎么落座,他在房间里一直不停地走动,那只空袖子甩来甩去地舞着,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娓娓而谈,像个话剧演员似的。骆驼给我大谈“资本理论”。他说:你发现了么?我们的社会形态已经开始变了。我们过去是实体经济,现在正在向资本经济过渡。资本经济是虚拟的,讲的是投资与回报。那是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数字,人们在数字里挣钱,挣大钱!在日本,是没有人去银行存钱的,去银行存钱是要收费的,还是日本人聪明啊!明白了吧?一个伟大的时代,长出了一双无形的手,那就是——资本!
我说:在电话里,你不是说要办药厂么?
骆驼说:错。不是办,是收购。我们只管收购,收购之后“包装”上市。办药厂一是别人的事,让别人去办。让懂行的人去办。
骆驼雄心勃勃,滔滔不绝地讲着。灯光下,骆驼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黑色的、舞动着的大鸟。他主要阐述的只有两个字:“包装”
接着,骆驼又告诉我办公司的一些事。他说:兄弟,委屈你了,咱们是患过难的弟兄,公司是以咱两个人为主。公司起名时,原本要把咱两个人的名字镶进去。要起“骆鹏公司”,念起来成了“落篷”,谐音不好听。起“国鹏公司”也不好听呢。后来,我想了想,就起“双峰公司”吧。骆驼双峰(暗喻你我兄弟),走得远,踏实,你说呢?
说实话,对公司起名我并不在意,就说:好哇,这名字好。
再往下,骆驼说了股份的事。骆驼说:你那四百多万,给你留一点余数,打包入股,我让财务上算了一下,占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占百分之三十一。还有一家,占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其余的,我联系了十几家公司,都是小份额。这第三家,骆驼说得有些含糊。后来我才知道,这所谓的第三家,其实是卫丽丽的哥哥,名叫卫真宇。他是一家银行的副行长。
夜深了,骆驼把他带来的一包烟全吸完了。骆驼突然说:再苦几年,就再也不提钱的事了。永不再提!一人十个亿,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五指伸开,在空中做出鹰爪形,手指颤动着,像是已经“抓挖”到了似的。而后他的手往前推着,高高地、用力地竖起了一个指头。我看着骆驼,我在骆驼眼里看到了一种亮光,那光汇聚成一个极亮的、燃烧着的、足以慑服人的亮点,像火焰一样!他刚刚说过一个亿,现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个亿了!
最后,骆驼终于坐下来了。他身子往后一退,靠在宽大的沙发上,就像燃烧尽了似的,显得很疲惫。这时候,骆驼半塌蒙着眼,用带一点忧伤的语气说:兄弟,咱们过去实在是太穷了。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我上边有一哥。我四岁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的。那年我哥七岁,他跑到我面前,伸开手,你猜他手里握的是什么?他手里握着一个“面疙瘩儿”。那是一碗稀饭里的东西。我哥在大食堂里喝完了一碗稀饭,剩下了一个“面疙瘩儿”,没舍得吃。他握在手里,给我拿回来。后来,我哥死了。我哥不是饿死的,是害病死的,但肯定营养不良。在我们家,正因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关爱。当骆驼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心里一疼!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于是,我说:骆哥,我跟定你了。
骆驼不光是侠肝义胆,他还是一个很周到的人。第二天,骆驼领我走进了新开张的公司。公司搞得很气派,占了国贸大厦整整一层楼。欢迎我的人在国贸大厦十八层电梯门口站成两排,一个个叫道:吴总好!
而后,骆驼又领我看了他给我安排的办公室。办公室也是里外套间,老板台、电脑、电话、沙发、茶几、冰箱及各样用具一应俱全。骆驼说:还满意吧?
我看了看,说:无话可说。
骆驼说:兄弟,别的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说:你吩咐吧。
骆驼一招手说:你跟我来。
于是,骆驼把我带到了邻近的、一模一样的办公室,这是他的办公室。仅有的不同是,他的办公室里挂有两张巨大的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骆驼进屋后,把我领到地图前,突然说: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没反应过来,说:啥意思?
这时,骆驼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那个点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是平原上的一个县份:钧州。
我马上就明白了。当年的钧州曾经被人称为“药都”,历史上有很多传说。传说中,药王孙思邀生前曾在这里采药、行医,死后又葬在了这里。因“药王爷”在此,九州十三县的中药必经这里,拜过“药王爷”后,药材才会灵验。当年,这里曾经是中原六省中药材的集散地。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如此偏僻的一个县份,有药厂么?
骆驼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这里有一个濒临破产的小药厂。我想请你出马,把它拿下来。而后,包装上市!
我有些迟疑,说:现在药厂林立,都现代化了。这样一个小厂,行吗?
骆驼又激动了,他说:你瓜动动脑壳,一个好企业,成熟的企业,咱拿得下来么?就是这样的厂子,咱才有用武之地!这个厂的厂长跑到深圳来推销他的“山檀丸”,苦着一张瓜脸,我都跟他见过三次了。我还秘密地去考察过一次。我告诉你,在“药都”办药厂,这叫地利;药厂经包装后可以上市,这叫天时;派你去,你是平原人,熟悉当地情况,这叫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吊吊灰,你还怕什么?
骆驼说:我还告诉你,包装上市时,药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名头一定要响亮!中药界有那么多“堂”,咱就搭车上路,叫:“厚朴堂”厚朴堂药业公司,怎么样?
骆驼真是个奇才!这名字起得好,庄重、厚道、朴实,给人以信任感。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我说:行。我去。
骆驼说:飞机票我都给你订好了。带上财务人员,马上出发。一定要拿下!
我必须说明,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跟骆驼的矛盾是从一粒纽扣开始的,或许更一早一点,我们的分歧是从收购这家药厂开始的。
我在钧州一蹲就是一年零六个月那是痛苦不堪的一年零六个月。
钧州离我的老家很近,只有七十公里的路程,可我连回家看一看的时间都没有。我一到钧州就陷进去了,进入了无休无止的谈判之中。那时光是很磨人的。
钧州是一个相对富裕的县份、它周围有山,山里有煤矿、磷矿、铝矿,再加上早年这里曾经是中药材的集散地,人是比较富的,可是,看了这里的药厂之后,我却大吃一惊。这家药厂就在县城里的药王庙后边,大门的门头上,“钧州制药’四个铁牌大字歪了一个,掉了一个,也没人管。厂里也是一片破败的景象,里边有三个车间,厂房的玻璃大多是烂的,到处都是灰尘,设备也很陈旧,工人只开了半班。过去,这个药厂销路最好的产品是“山楂丸”,可现在连“山碴丸”也销不动了。
我们是来之后,悄悄地住下,偷偷地去考察的。这个厂的厂长姓尤,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里边衫衣的领也烂着,他长着一张瓜脸,一脸的苦相,看样子是个老实人。等厂长知道了我们的来路,情况就大变了,他动员全厂的工人把厂子整个打扫了一遍。等我们第二天再看的时候,牌已换过,厂子里也于净多了
自从联系上之后,他先是带着我们一连喝了七场酒。县委领导一场,县政府一场,卫生局一场,工业局一场,防疫站一场。这都是有关联的,你还不能不喝。尤厂长每每苦着脸说:吴总,给个面子。你们是来投资的,上头重视是好事。这都是爷,我们谁也得罪不起呀,我们只好喝了。
等到看账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样小的一个厂子,工人在册的一百五十六名。下岗、带退休的一共有七十二人,目前在职的有八十四人产品大量滞销不说,还外欠八百万,连电费都付不起了,可就是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尤,尤厂长,除了要求解决所有工人的劳保、医保、养老金,还清欠债之外,却狮子大张口,造了一亿二的价!
于是,我即刻给骆驼打了电话,我说:这个厂不能要。这是个大包袱,是无底洞!
骆驼根本不听我说,骆驼说:要价多少?
我说:一亿三
骆驼说:不多。你给我往下压,压到一千二,底线是一千二百万。
我说:还有“三金”呢?这可是一百五十六名工人的养老钱,加上欠款。光这些三千万都打不住!你再好好想想?叫我说,撤吧。
骆驼不耐烦地说:你瓜干啥吃的?总想打退堂鼓?拿下,必是拿下!总价一千二,就这一千二百万,这是底线!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光欠款八百万,工人的“三金”呢”一家老小,可怜巴巴的。
骆驼说:你谈吧,就一千二,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这次通话后,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发现,目从当了董事长之后,骆驼的变化很大,他的声音里有了一种让人很难接受的东西。
这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县城的大街上溜达、走着走着,我闻到了煤的气味,石灰的气味:远处,尘土飞扬公路上的煤车、石灰车亮着大灯一辆一辆轰隆隆地开过。再走,就闻见药材的气味了,还有狗咬。那久违的狗咬声,使我突然起了想起了老家看看的念头。于是,第二天我悄没声地租了一辆车,回老家去了。可是当我快要到村口的时候,我又退回来了,我怯了。我不知道那匿名信到底是谁写的?
傍晚,一进宾馆的门,就见尤厂长苦着一张瓜脸在大厅里候着,他见我,忙迎上来说:呀呀,吴总,你可回来了,你是咱的财神可不能走啊,价钱的事,咱们还可以商量么。走,走,我让人专门去山上给你打一只野鸡,吃饭,先吃饭。
第二天上午,尤厂长安排了一辆车把我拉到了一个水库边上,水库边停着一艘豪华游艇,游艇上,两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泡茶。在一平如镜的广阔水面上,一些人站在两艘小船上,拉着抬网正在捕鱼。尤厂长陪着我,点头哈腰地说:吴总,昨天请你吃了山里的野鸡,今天请你吃现捕的活鱼。我看了尤厂长一眼,说:尤厂长,你本事挺大呀。这水库也归你管?尤厂长苦着脸说:我哪有这本事。这都是县上安排的,县长亲自安排的。我说:哎呀,这里风光不错。可惜的是,我不吃鱼。尤厂长吃惊地望着我,很遗憾地说:你不吃鱼?这可都是现打的活鱼呀!那,那算了,其实,我不是不吃鱼。我是怕受恩太重,不好交代。骆驼给我交了底,就一千二百万,我怕谈不下来。
下了船,我故意说:老尤,你狮子大张口,我做不了主啊。
当天晚上,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骆驼说:兄弟,生我气了?你瓜要记住,咱们永远都是亲兄弟!不过,你做得对。就是要晾他几天!兄弟呀,咱们两个,还是要一个唱红脸子,一个唱白脸子,诈他个驴日的!
我说:你是董事长,你说了算。
骆驼说:吊吊灰,你这是骂我呢。哥哥,弟弟,除了老婆,不分你我。
我一激动,忍不住说:还有那么多工人呢,你得替那些工人想想。一千二,真的拿不下来。
骆驼话说得很难听。骆驼说:工人?什么工人,渣子!他们干了几十年,厂子垮了,要我们来拯救他们么?你不要老替那些下人说话。这个时代,只有下人才抱怨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言谈中,骆驼的语气完全变了。在他的话里,已经开始称底层社会的人为“下人”了!
我说:“上人”。从此以后,在电话里,我一直称他为“上人”。
骆驼听出了我的嘲讽,马上改口说:兄弟,我知道谈判很艰难。难为你了。我再给你交个底,钱不是问题,我这边又联络了十几家公司。你谈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必是要拿下来。哪里不通,你给我砸,砸死他!那姓尤的,厂长,叫财务上给他送去一百万。看他怎么说?
不知不觉地,在骆驼眼里,已经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了。钱,可以撑人的胆。骆驼看周围事物的目光也开始发生变化了。我觉得,那一百万,尤厂长是不会要的。价钱压得这么低,关系着那么多工人的生存问题,他怎么敢要了
我说:这事。我不便出面——我还是有底线的,我羞于给人行贿。虽然,我也在下滑之中。
骆驼说:你别管,让小丁去。
那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分裂。谈判仍然在艰难地进行着,很复杂,也很混乱。他们三天两头变,县长一个主意,卫生局长一个主意,工业局又是一个主意,尤厂长是一百变之身,县长来了听县长的,局长来了听局长的,一会儿一个说法。这时候,我也很矛盾。眼里一个标尺,心里又是一个标尺。我也是从底层走出来的,但当我看到底层人的狡诈时。怎么说呢?仍然很气愤。
尤厂长把钱收下了。一百万,他吞了。这是小丁告诉我的。可是,第二天,在谈判桌上,他仍然很强硬。他不停地哭穷,找各种理由,摆各种各样的困难。在谈判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私下里组织工人在厂门口打出了横幅!那竹竿挑着的白布上写着:“贱卖药厂是国家的罪人”、“工人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要吃饭”。这时候,老尤又出来装好人了。他一跳一跳地蹿出来,指着闹事的工人说:回去!都给我回去!瞎闹什么?这边正谈呢。放心吧,不该让步的,我决不让步!
私下里,老尤又是一套。那一天吃饭前,老尤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吴总,你得理解,我也有难处啊!我既得防着上边,又得防着下边。得罪了哪一头,都没有好果子吃。那钱,我虽说收了,也是过过手,我得……说着,他苦着脸,往上指了指,也不知指的是谁。
我看着他,作为一个厂长,一个濒临破产的药厂厂长,这一阵子他受尽了折磨。他就像是掉进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不知有多少人指责他、骂他!在这段时间里,他整个人像是一块揉皱了的抹布,满脸都是忧愁和沮丧,眼窝深陷着,眼里布满了血丝。此时此刻,我真的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谈判仍然一日日艰难地进行着。焦灼、憋闷,有时候逼得人想疯!突然有一天,一个下岗工人把他的老婆拉到了厂门口,就那么往地上一扔(地上铺着一张席,还有被子),不管了!她头上包着一个头巾,身上穿着印有药厂字样的破工作服,就那么有气无力地半躺着,脸色蜡黄。立时,门口又围了一堆人,一个个嗽傲叫。后来我才知道,这女的也是药厂的工人,得了肾病,每个月都要透析。这还不是一个人的事。
果然,第二天,在谈判桌上,老尤就又提出了医疗费的问题。他手里拿着一摞子等着报销的条子,好几年的,有四百多万。我无话可说。我实在是谈不下去了。
当我跟骆驼通电话时,我说:“上人”,又出事了。一个女工,躺到厂门口去了。骆驼说:继续谈。接着,他又说:她是山檀丸吃多了,酸中毒!你告诉她,吃雷尼替定。也许,骆驼是想幽一默。可他“幽”的不是时候,我无话可说。骆驼还说:这是诈你呢。顶住!我明白了,每个人站的角度不同,立场就不同。这是立场问题,立场。
是呀,当工人朝我吐唾沫的时候,我也很生气。我望着他们,心想,是谁把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是国营厂的工人,也曾骄傲过、自豪过。怎么就一天天沦落了呢?
当谈判进行到六个月的时候,事情终于有了转机。这时候,政府开始出面了。不知道是骆驼让小丁送的一百万起了作用,还是骆驼遥控指挥,又动用了其他的手段,总之,在政府的干预下,老尤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谈判终于有了结果:我们以二千六百万的价位拿下了这个厂子。应该说,除了地皮和厂房,我们买下的是一个壳,空壳。或者说,我们买下的只是一套办厂的手续。
当天晚上,我看见一百多个工人聚集在厂门口,他们拦住老尤,把他揍了一顿!工人们人人手里举着一个空碗,他们乱纷纷地把碗摔在了地上,以示抗议!老尤就在地上蹲着,一声不吭任他们揍。工人们都哭了。
骆驼是正式签合同的那一天赶到的,不知怎么搞的,骆驼竟是以港方代表的身份出现在钧州的(后来我才明白,有了“港资”的投人,就可以免税二年)。于是,骆驼作为香港投资方的代表,受到了县委县政府最隆重的接待。而后,在县长的亲自陪同下,骆驼十分风光地在合同上签上了他的大名:骆国栋。
骆国栋这三个字,他写得龙飞凤舞。我想,他一定是在家里练过了。我还是替那些下人难受,他们一人分到了五万块钱。从此,他们就跟这个厂子没有任何关系了。骆驼在一百多名工人中,仅留了四十个。
当天晚上,当我跟骆驼终于有时间坐在一起的时候。骆驼说:兄弟,这件大事,是你一手办下来的,辛苦你了。我看着他,这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天天吵架,我们有许多地方出现了分歧。我说:那些工人,太可怜了。
骆驼激愤地说: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们八十四名工人,吃垮了一个厂子,你还说他们可怜?
我说:“上人”,话不能这么说。他们……
骆驼说:你别讽刺我,我问你,这里有傻子么?这里没有一个傻子。问题是,他们都太精了!一个个精得很,混成了油子,猴精!我告诉你,我偷偷地来考察过这个厂。他们偷“山檀丸”吃。人人都偷,上下班都要搜身的。厂长,就那老尤,他虽不偷,可他成箱成箱地往县委送。山檀不够了,就用红薯泥代替!你瓜想想,这有多可恶。后来他们的“山檀丸”没人要了,厂子眼看就垮了,他们还高喊着,他们是主人!有这样的主人么?渣子!
我承认,骆驼说的是事实。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只是部分事实。但骆驼也太恶毒。也许,他们的工资太低了。那么一点点儿钱,还要养活一家老小,他们没有苹果,可能也吃不起苹果,就偷吃或偷拿一点“山檀丸”给他们的孩子,这也不算太过。接触这么久了,我从目光里看,那些工人还是善良的,有是非观的。
我说:咱们都是学历史的。老子说上善若水。
骆驼说:老子也说过“正用为大善,邪用为大恶。”换句话说,也就是大恶即善,大善即恶。我们现在所做的,表面上看似一个字:“恶”。其实是善,这才叫大善。我们是来拯救他们的。
接下去,我们就“走”得远了,说着说着,我们谈到了信仰,骆驼说:我们没有“神”。我们“神”太多,乱“神”,结果是没有“神”。问题是,我们不真信。我们嘴里说一套,心里想一套。
我说:总是要信‘点什么吧?你现在信什么?
骆驼说:我现在就信一个字:钱!
往下,说着说着,骆驼又激动了。骆驼忽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说:你不要以为咱们只是买了一个“壳”,一套办药厂的手续。那你就错了。地皮、厂房就不说了。我查过这个厂的档案,就光是那一汤、一散、一丸,就值十个亿!包装上市后,五十亿都不止!兄弟,再给你交个底吧,别说是两千六百万,就是要一个亿,我也要拿下!
我知道,我知道骆驼所说的:一汤(那叫“大承气汤”,是个老方子,治急性肠胃炎的),一散(那叫“逍遥散”,也是个中医偏方,治肝炎的),一丸(那叫“银翘解毒丸”,清热解毒,治风寒感冒)。问题是,这样的中药方,几乎所有的中药厂都有。
骆驼说:兄弟,你又错了。是,这方子哪个厂都有。问题是,咱们“厚朴堂”有了“国药批准文号”,有条码号。咱们可以立即投产!你想,全国十三亿人口,咱们切一块,哪怕是切一小块,那会是多少?你瓜想都不敢想!这就是“资本”的力量!
再往下,骆驼的“领袖意识”又冒出来了。骆驼说: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派你来么?你这人沉着,冷静,干事执着。我说一千二百万,你就死盯着一千二百万。你比我耐性好。你可以磨,泡,熬。我来都不行。我这人太急躁,谈着谈着,我就会疯。我一疯,一个亿都拿不下来。兄弟呀,可以说,你为咱“厚朴堂”立了大功!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当时我很迷茫。我知道,在对大势的把握上。在“钱途”的问题上,骆驼的判断都是正确的。我虽然不想承认,可我们的确是为钱而来的。可是,在一些具体问题的处理上,我跟骆驼又有了分歧。
到了最后,骆驼开始求我了。骆驼说:兄弟呀,我知道你苦了半年多,你就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就再忍忍,再苦几个月吧。你放心,厂子的事不让你管,我找一懂行的来管这个厂子,我再砸他一千万,所有的设备全换成进口的,要一流的包装、一流的药品质量。你呢,就给我负责包装上市。你要啥我给你啥,我给你找最好的会计师、精算师。骆驼举起一只手:哥哥拜托了!
骆驼话里有话。这个厂,如果不能包装上市,那就前功尽弃,是一个大包袱!如果真能包装上市了,那就会财源滚滚。到了这时候,我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痛点,是关于“那个人”的。我为他惋惜。
最早,当骆驼跟我谈起他的时候,没有说名字,他说的就是“那个人”。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是我的老乡,竟还是一个镇的。他是范村人,老家离我们无梁村只有十一七里地。此人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成了一个乡间的“传说”,是我们农家子弟的楷模。那时候,村里人说:听说范村一个娃子,真争气呀,保送到美国去了!
这娃子,说的就是他了。
据说,他是由一个寡妇带大的。小时候,他家里很穷。但此人极聪明,发愤读书,学习成绩极好。大学毕业后,他是公派到美国去的。他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读的是农学,研究大豆和玉米,三年就获得了农学博士学位。更为可贵的是,他同时又兼修了经济学,毕业的时候成了双博士。
此人可以说是“白璧无瑕”,是用放大镜都找不到缺点的一个人。他回国后,逐渐受到了官方的重视,先是在一农科所当副所长,一年后成了科技厅的副厅长,后来又直接提拔为分管经济的副省长。
“那个人”,在当了副省长之后,口碑也极好。他不吸烟,不喝酒,去农村的时候,夏天里还习惯戴一草帽,后来报纸上宣传他的时候,称他为“戴草帽的省长”。每次下基层,临走时,他都会让司机把后备箱打开,看看是否送了东西。如果有的话,他一定要人家拿回去。这已成了他的惯例。他的母亲,就是那个寡妇,是个明大理的人。她执意地不到城里来住。而且,在她的儿子当了副省长之后,她把村里所有的亲戚召集在一起,说:狗剩儿(他的小名)当了省长了,他不是为咱村里人当的,是为国家当的。我不找他,你们谁也不要去找他?一这个寡妇女人说到做到,没让儿子给她办过一件事清。
你说,这样清廉的一个人,一个端方的人,你怎么打倒他呢?你用什么办法可以打倒他呢?
我记得,最初的时候,是因为一粒纽扣,袖口上的。
“那个人”,他是留美的。在公开的场合,他已习惯穿西装,打领带。他身上常穿的那套西装,是在美国读博士的时候买的(据说,还是他前妻给他买的。后来两人分手了,那女人留在了美国。),质地很好。也许是偏爱,已有些年份了,他还常穿。他袖口上的那粒纽扣很特别,是锚形的,整体上很配。他左边袖口上的纽扣还在,只是右边袖口上的纽扣掉了。就是这粒纽扣,引起了骆驼的注意。
那时候,“厚朴堂药业公司”改制后的上市报告已送到了省里,急待批复。火都上了房了,却一直批不下来。骆驼急得嗷嗷叫,一再说:砸,砸死,要不惜代价!可是,就像是通竹竿一样,骆驼亲自出马,一节一节地通。可通到了“那个人”这里,却再也通不动了。据说,那份报告一直在他的办公桌上放着,却没有批复。
那天晚上.我跟骆驼又吵了一架。在电话里,骆驼说:这是个死结,必须解开它!
我说:怎么解?账已做了,你也知道,假账。据说,他是留美的经济学博士,你唬不住他。
骆驼说:吊吊灰,生死攸关,你怎么老替别人说话?
我说:你说过,协调归你,我告诉你,他不收礼。
骆驼急了,恨恨地,又想骂娘,说:你瓜脑壳。可他还是忍住了,说:好吧,我想办法。
说实话,对“那个人”,从内心里说,我是佩服的。我不知道骆驼还有什么办法。
然而,五天后,小乔从香港那边飞过来了。这个小乔,长得并不好看,黑黑瘦瘦的,眼大,颧骨高,一副寡相。但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名牌,看上去很性感。小乔一与卫丽丽有很明显的不同,卫丽丽眼里有很多水汽;小乔的眼里却是火,或者说是冷焰,看人的时候,甚至有一点点斜视,很锐利,那里边燃烧着欲望的火苗她是以“骆驼特使”的身份出现的她说话的口吻竟然比骆驼还“骆驼”,颐指气使,她竟然打电话指使我去省城的机场迎接她(我也是看骆驼的面子)。等她下了飞机,见了面,握手的时候,她那染了黑指甲的手指仅仅是碰了我一下,马上就缩回去了,凉凉的。
等上了车,她打开一个精制的密码手提箱,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小小的透明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一粒纽扣。她两个指头捏着,娇滴滴地说:吴总,我这次专程来,就为这个
我说:就为一粒扣子?
小乔说:Yes(是的)。
我说:值得么?
小乔说:Be worthy of(值得)。
我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小乔举着手里的扣子,说:吴总,你知道这粒扣子值多少钱么?
我用嘲讽的语气说:不会是金子做的吧?
小乔说:比金子做的还贵,价值一万美元
我吃惊地望着她,说:不会吧?
小乔说:主要是贵在了机票上。这是我专程去美国买回来的,pol——拉尔夫劳伦。为一粒扣子,跑一趟美国,这也太烧包了!另外,我对小乔也很反感,学了几句洋词几,不时地夹着用,就像羊群里冷不丁蹿出了一只骚狐狸,或者说像是汉语里夹一洋屁,事事儿的,实在让人讨厌。
接下去,小乔说:吴总,国栋说了,您只管做好上市的文件,把所有的文件、表格都一并准备好。协调的事,由我来做。
说到骆驼的时候,她的口吻很亲昵,甚至有点轻佻。我知道,她这是暗示我,她跟骆驼的关系不一般。
当天晚上,当我把小乔安置到宾馆住下后,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在电话里,我有些失控,我说:你怎么找了个这样的女人?
骆驼有些迟疑,说:怎、怎么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这女人,这小乔,太轻桃。你什么眼光?不怎么样。
骆驼说:兄弟,你。不会是吃哥哥的醋吧?哥哥,不就这点事么。这样,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她要试试。就让她试试。她要不行,你放心,我让她滚蛋。这行吧?
接着,骆驼又说:其实,你不了解她。小乔不是花瓶,小乔在服装上还是很有研究的。她是北京服装学院毕业的,可以做个很好的生活顾问。
我沉默。也只有沉默。
说实话,那时候,我不相信一粒扣子可以打倒一个人。可是,我错了。一粒扣子虽然不能打倒一个人,可一粒扣子足可以撬开一条缝隙。试想,行程万里,去给你配一扣子,诚可动天哪!秋天的时候,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我的老乡。这时候,他仍然穿着那套旧西装,可他袖口上的扣子很醒目,是齐全的。
我不知道小乔是怎么具体操作的,我只知道,四个月后,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们“厚朴堂”的上市报告报到北京去了。
此后,有一天,卫丽丽突然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接了电话后我大吃一惊!
再后,又过了四年。“那个人”被“双规”了。我听说,我这个老乡,他进监狱后,说了一句话,这话锥心。他说:又回到中学时代了。
现在,报上已登出来了。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他叫:范家福。小名:狗剩儿。
坦白地说,我是造过假的。
我清楚,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容易美化自己。现在骆驼已经不在了。我也不想再美化自己,我的确是造过假的。
其实,当时我们都疯了。在很多事情上,我们并没有差别。我也仅仅是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发出了一些疑问,但整个事情的轨迹,并没有改变。所以,对于骆驼的死,我也是负有责任的。
“厚朴堂”包装上市的过程,是十分复杂的。那一段日子,比在股市套着时还要难受。现在想来,仍叫人不寒而栗。
不是我一个人造假,是一帮人在造假。骆驼给我调集了一班精英,一个个都是大学毕业,都是学经济的,都有各种各样的“资格证”。我跟他们整整讨论了一天,才弄明白企业上市的各种必备条件。当时我就炸了!就现有的条件来看,“厚朴堂”要想上市,那几乎是把骆驼穿在针眼里,是开国际玩笑,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当天晚上,我即刻跟骆驼通了电话。我说:你是爷,你是祖宗,你是天神!你就是刀架在脖子上,这事我也干不了!我没法干!这简直是……
骆驼赶忙安抚我说:兄弟,你别急,冷静。你最大的优点是冷静。
我连珠炮地发泄说:这不是空手套白狼。这是无中生有!就是诸葛亮再世,他也得有个空城吧?这,这,这简直是“杜秋月”!
我向骆驼发出了要求停止的信一号。我说了我们两人定下的暗语。我认为这很荒唐。我要求立即停下来!
骆驼很冷,骆驼的声音像冰块。他说:你等着吧,我马上飞过去。
第二天傍晚时分,骆驼到了。骆驼现在已是县里的座上宾,是县长亲自去机场接的。酒后,县里特意组织了一场舞会,找了很多漂亮小姑娘陪他。可这一次,骆驼没有跳。骆驼指派那些筹备上市的“精英们”跳舞去了,单单把我留了下来。
在县政府招待所的一个豪华套间里,我跟他脸对脸坐着。没想到,骆驼上来就给我了个下马威。骆驼说:兄弟,要分道扬镰么?
我望着他,这一年多,骆驼变化太大了。刚才,他脱西装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西装内衬上绣着他的名字(是拼音,这也许是小乔的杰作)。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西装是在香港订制的,特别昂贵,是国内那些高级别的“商务人士”跟英国人学的做派。
我说:好啊。你说,你说吧。
骆驼看我语调冷下来了。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走厂一圈。而后,他背过身去,默默地站丁一会儿。突然回过头来,说:兄弟,你撬我吧!你在我心上插十二把刀,把我撬死算球子!攘,你撒沙个啥呢?拿刀来,你攘。说着,他突然下泪了,眼里涌满了泪水。
我心里一热,说:话都是你说的。你是董事长,你让我滚蛋。我就滚蛋!你那点猫尿,也吓不住我。女娃气气的。
骆驼说:你瓜才女娃气气的。说着,骆驼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呀,割头换颈的兄弟耶!我怎么舍得呀?就是我滚犊子,也舍不得你。兄弟,是你让我作难呢!
我抬起头,说:别。你别作难。你想怎么着,你说。
骆驼甩着袖子,驼着个腰,就像是一头困在笼子里的狮子。他在屋子里的沙发前来来回回地走动着。而后,他停下来,再一次压住火气,手往下按着,说:冷静。你冷静,我也冷静。咱俩都坐下来,坐下慢慢说。
我觉得,骆驼是要跟我摊牌了。就直了直身子,说:好。你说吧。
骆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后又徐徐地吐出来。他在沙发上重新坐下来,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一连吸了三支烟。等他吸完了烟,才说:兄弟,你知道,美国股市有一百年的历史,人家的规则是一年一年建立起来的,是非常完备的。咱们才几年?十年不到。“标尺”太高了!咱够不着呀。
我看着他,仍然是哭笑不得。
骆驼说:兄弟,咱不是非要造假,是不得不造。“标尺”是美国人定的。西方的。人家是老师,咱是学生。你听我说完。标尺太高了,咱们跳三跳也够不着。你说怎么办?
我忍不住说:那就把“标尺”定低一点为什么非要跟美国人学呢?
骆驼立时就兴奋了。骆驼说:对。你说得对。为什么要跟美国人学?咱们自己为什么不能定一个“标尺”?问题是,人家捏着咱的头皮子呢。你要上市,你要融资,你要国际化。就必是得按人家的规则办事,你不是说,咱们从来也没用过这样的统计方法,也从未使用过这样的表格什么狗屁表格?一栏一栏的,看得人眼花,耶,他就非要你这样填。这是国际上通用的标准。这叫跟国际接轨。尺度不一样,这“轨”就接不上。你要把标准降下来,人家就不给你认证!你说。
我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骆驼说:就是这样一个标尺。我们接不上。你说咋办?兄弟,如果只是我一人造假你可以吐我一脸子唾沫,扭头就走,我不拦你。问题是,所有上市的企业,都必须过这一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骆驼又说:摊开了说吧,虽说是造假,这其实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咱们要老老实实地、认认真真地“造”。每一个表格、每一个数字都要造得严丝合缝,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要跟真的一样。
我说:再真也是假的。标尺够不着,我们可以慢慢完善,可以通过努力争取。
骆驼说:可时间,谁给我们时间呢?丧失了时间,也就等于丧失了机会。等你完善了,达到标准的那一天,也就时过境迁,黄花菜都凉了!热屁都闻不着。你没看,全国,无论哪个行业。不都在抢抓机遇么?你没看墙上的大标语,到处都贴着“抢抓机遇”,“时间就是生命”,突出的是一个“抢”!
我说:问题是,只要在一个地方、一个问题上默许“造假”,那么,全国人民就会跟着学,往下。不堪设想。
骆驼嘲讽说:你瓜也不是国务院总理。咱也管不了别的,咱就管好这一个“厚朴堂”。只要咱们往真处走,假的会变成真的。兄弟,“厚朴堂”是咱们的安身立命之处,咱一定要办好。咱们踏踏实实地干。咱们这是跟国际接轨,咱们亦步亦趋地跟人家学,把企业办好,就是真的。我这一腔热血摔上,必是真的!
骆驼苦口婆心,循循善诱,骆驼说得唾沫都干了。到了凌晨一点,我发现,我又着了他的道了。骆驼再一次把我说服了:是的,我们没有标尺。或者说,我们的标尺太低,跟人家接不上。这是事实。我们有那么大的一块空白,我们跳三跳也够不着线。我们也只好按人家的标尺做。这就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填上这段“空白”。骆驼甚至说:我们是在向西方霸权挑战!
第二天,骆驼把所有的“精英”召集在一起,再一次重申了他的与国际接轨的“空白理论”,骆驼说:如果有哪位不同意,可以走,现在就走,我和吴总不拦。愿意留下来的,除了应得的报酬外,股份上市后,每人可以获得百分之零点一的股份。那就意味着,十年后,假如股价值五百个亿,那每人就是五千万!
很明显,这是一个“诱”。谁都知道,股份制改造完成后,药厂能不能如期上市,还不一定呢。就是真能如愿地上市了,它能值五百亿么?可是,这些“精英们”全都留下来了,谁也没有走。报酬是一方面,那“诱”说不定也起作用。我看着他们,他们都还年轻,钱,真是有杀伤力的。
客观地说,我们都想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做人,包括骆驼。可我们已经掉在了灰堆里,无论怎样扑腾,都弄不干净了。
临走时,骆驼对我说:必是要上市。就是头拱地,也要上市!不然的话。等骆驼拉开车门,他又回过头来,说:兄弟,你放心。协调的事,就交给小乔。接下去,他嘴里嘟咕着,看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很关键的话。而后,就上车走了。
骆驼说:看来,咱们得“养”一两个官了。
我一直觉得,这话不像是骆驼说的。
那只纽扣,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
后来,当我跟骆驼再次谈到范家福的时候,骆驼说:没有缺点就是他最大的缺点。这说明,他太在乎“羽毛”。骆驼说:一个过于爱惜“羽毛”的人,往往是最有可能……
他说:“羽毛”,你懂么?
其实,让我震惊的,并不是那粒纽扣,而是卫丽丽的一个电话。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厚朴堂上市的过程中,有一天,我突然接到卫丽丽的一个电话。卫丽丽在电话里说:吴老师,您,能不能劝劝他?我说:怎么了?卫丽丽急切地说:老骆他,我看是疯了。我是管财务的,他让我管财务。可他没有通过我,也不通过董事会,私自下令调出去一千二百万。这不是小数目啊!我吃了一惊,问:调哪儿去了?卫丽丽说:不清楚。我是查账时才发现的。前一段,他说他在布局。他到处布局,他说上头搞的“战略配售新股政策”是一个大好机会,他到处拆借资金收购原始股。这些吧,总还有论证。可他私下里调这一千二百万,是没有经过论证的。我也不知道他调到哪里去了。现在账上已经没有钱了!我说:你查过银行的账户么?卫丽丽说:查了。是一个很陌生的账户。我说:你问过骆驼么?卫丽丽说:问了。他说,这件事,你不要过问。卫丽丽焦急地说:吴老师,我只是替他担心。我怕他出问题。
卫丽丽是个好女人。一千二百万的确不是个小数目。问题是,我怎么问?
于是,我借着进京上报材料的机会,在省城停了一下。我是在一家五星级宾馆里找到小乔的。如今,小乔这里成了“厚朴堂”驻省城的办事处,还雇了一个专门为她开车的司机,一个专门做文案的秘书,住的是一个里外间的套房。可她名义上,是归我领导的。
这个小乔,特别喜欢穿黑衣服。她夏天是一身露胸的黑丝连衣裙,到了冬天,就是一袭黑风衣,戴一黑墨镜,脚下是一双黑色的长筒皮靴,大约总想往骨感美人上靠,往另类性感上靠,所以总给人阴气很重的感觉。
见面的那一天,她说要请我吃西湖醋鱼。大约,她听骆驼说过什么,以为我对她印象不好,所以像是有意要弥补一下,显得异常热情。
等菜上齐的时候,小乔说:吴总,听国栋说,你在上海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一定吃过杭州的西湖醋鱼。这里的也不错,你尝尝。
我看着小乔,一直看到她眉眼顺下来的时候,我单刀直人,说:小乔,听说从总部那里调过来很大一笔款子,你怎么用的?
小乔怔了一下,眼瞅着她的指甲,她喜欢把指甲染成紫黑的,紫得发亮、片刻,她说:这件事,我。不能不说那一千二百万究竟打到哪里去了,我并不知道,我是猜的。现在已经证明,就是打到了小乔这里。骆驼是董事长,她听骆驼的,她不告诉我,这也在情理之中。可我仍然看着她。这笔钱数目太大。名义上,她又是归我领导的,若是她一字不吐,显然说不过去。
小乔端起酒杯,说:吴总,喝酒吧。我敬你。
我不端酒杯,我就这么看着她。
小乔没有办法了。只好说:吴总,这件事,我不是驳你的面子。董事长交代过,我得。请示一下。
她终于把骆驼抬出来了,也不好再说“国栋”什么的。
我豁出来了,把她逼到了死角里。我说:那你打个电话,请示吧。现在就打。
小乔愣了一下,看看我,迟疑着,说:稍等,我去一下洗手间。说完,拿着手机走出去了。
片刻,小乔回来了。她在桌前坐下来,看了我一眼,说:董事长说,这件事,只能是他、你、我。共三个人知道。
我点点头,说:你说吧。
小乔告诉我说,自从范家福收下了那粒纽扣,骆驼就认为,这是一个爱惜羽毛的人。骆驼说:那就在“羽毛”上下功夫吧。可他的胆子太大了,大得我不敢往下想。
那时候,骆驼已经快要急疯了。“厚朴堂”上市的材料,一次次地报上来。省里通不过,北京更通不过。他急于通关上市,也是被“厚朴堂”上市的事逼的了。小乔告诉我,那一千二百万,的确是打到这边来了。可她能直接调用的,只有一百万。其余的一千一百万,由骆驼直接掌握,用于“公关”。
于是,他指派小乔去电视台找一个品位高的节目主持人一定要女性,漂亮的。目的是让这位节日主持人出面采访,再找一位有些名气的作家撰稿,给范家福拍一个电视专访。题目就叫“戴草帽的省长”。而后,再由作家给他写一长篇报告文学,出一本书。这事表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给一副省长拍一专题片,出一本书.也花不了多少钱。
据小乔说,那位写报告文学的作家,是她亲自找的。小乔用轻蔑的口吻说:此人一身穷气,打一电话,骑着自行车就来了,原本是要给他十万块钱的。我故意压到了五万,说余下的五万,作为出版的费用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还急着要下农村去采访。那个认真劲儿,真可笑!让小乔不满意的是,这十万块钱,还是从她这一百万活动经费里出的。至于那一千一百万,由骆驼亲自掌握,给了那个名叫夏小羽的竹目主持人。
这么一大笔支出,连小乔都难以接受小乔这个人,一激动就会咬指甲,她咬了一下手指甲,愤愤不平地对我说:吴总,拍一部十集的专题片,五十万都用不完。老骆他手太大了,大得没有边了!哪有这样花钱的?接着,她啰啰嗦嗦地说:我这里的经费,一分一厘他都抠得很死对外人,那叫一个大方!吴总,你得好好说说他。
我不知道骆驼想于什么?这一千一百万,连小乔都说不清楚具体用到了哪里,我说:夏小羽,你认识么?
小乔说:线还是我牵的。小羽跟我是同学,都是北京服装学院毕业的。不过,我们不一个系。我学的是服装设计,她学的是播音主持,她本来考北广的,差了几分,在学校的时候,我们俩是好朋友人家清高得很,根本不在乎钱,他还非要给。
接下去,小乔恨恨地说:我去电视台,跑了多少趟,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女主持人,他都不满意。后来他在电视台门口碰上了夏小羽。可自从联系上之后,约了两次,他就不让我出而了。后来的事,都是他一个人亲自谈的,谁知道他。
小乔说:吴总,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
这话,我无法回答,也无从回答。我知道,骆驼虽然好这点事儿,可骆驼也是个有分寸的人。现在是火上房的时候,骆驼绝不会因小失大,骆驼若是连这点原则都没有,他也就不是骆驼了。我脑海里出现了骆驼恶狠狠的话:砸,砸死!必须要拿下!
那么,夏小羽又是怎样一个女人呢?
我从未跟夏小羽见过面。
我也只是在电视屏幕上看到过她。从模样上看,她是一个很清纯、很矜持的女孩。她喜欢穿蓝色的裙装,天蓝或是柠檬蓝,这颜色跟她很配。在屏幕前,她端庄,秀丽,两只眼睛清澈、明亮,显得很有范儿,看上去也很年轻,也就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小乔说,其实,那一年她已二十九岁了。
后来,当我跟骆驼摊牌之后,关于夏小羽的事,是骆驼告诉我的。
夏小羽出身书香门第,她的爷爷,还有她的父亲,都是大学里的教授。她的爷爷是研究古代汉语的,很有学问,曾经被打成了右派,在一个县城里窝了很长时间。后来平反了。她的父母都是大学音乐系的老师,母亲是弹钢琴的。等夏小羽出生的时候,她爷爷已经回到了省城。所以,她没有吃过苦,心里是有傲气的。
夏小羽出生在一个相对优裕的家庭环境里,自小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再加上她长得漂亮,小模样清纯可爱,是一个备受呵护、在顺境里长大的女孩子。她人生的第一个打击是考大学那一年,她报了北京广播学院,却仅以两分之差落榜,不得不屈就了北京服装学院。这是她人生的一大遗憾,一直让她耿耿于怀。她的第二个打击是,她在北京读书时,谈了一个男朋友,那男朋友是“北广”的,她有“北广情结”。两人曾经海誓山盟,可她的男朋友在读完了博十之后,却悄没声地出国了。这是一个重创,曾让她大病一场,痛不欲生。后来,还是她的父亲把她接了回来。
经过了这两次打击之后,她在家里窝了一段时间。此后省电视台面向全国招聘栏目主持人,通过笔试、面试、上镜,她以高分被录取,这才又重新唤起了她的信心。
电视台是个让女人亮丽的地方。夏小羽进了电视台如鱼得水,她主持的栏目受到了广泛的好评,很快就被提拔为专题部的副主任。她的信心是由一次次地成功重新垫起来的。况且,电视台工资高。明眼人也都知道,主持大型的电视节目、搞专题报道都是有提成、有回扣的,这已是行内不成文的规矩。仅仅几年的光景,夏小羽已经有了自己的车、自己的单元房。她还缺什么呢?可以说,她什么都不缺。
是的,她缺一样东西—情感。按说,如果她想要的话,也不是没有。她身后的追逐者很多,几乎是一个加强排了。每天大把的人排队约请她吃饭。就像骆驼说的那样,可她把“标尺”拉得太高了。她出身书香,修养极好,又谈过一个博士,所以一般人,无论你多么有钱,她都看不在眼里。
一个女人,尤其是品位高的漂亮女人,情感上的缺失是最大的缺失。就在这时候,她成了骆驼的商业“目标”。
最初,骆驼没想花那么大的代价。他只是想找一个能让副省长喜欢的人去采访他,同时又能替“厚朴堂”说上话的人。可是,通过小乔牵线,见面之后,他发现他错了。
夏小羽对请客吃饭不感兴趣,甚至于有些排斥。也许是看了小乔的面子,才勉强来的。所以,在饭桌上,她一直很沉默。初次见面,小乔介绍说:这是骆董事长。她只是“噢”了一声,淡淡地、礼貌性地说:您好。问她喜欢吃什么菜,她微微一笑,说:无所谓。问她喝什么酒,她说:不喝酒。骆驼说:红酒呢?法国红葡萄酒。她摇摇头。再往下,骆驼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谈她祖父出的一本关于古汉语的教科书,才使饭桌上有了些气氛。后来,当谈到请她做专题片的时候,想不到夏小羽竟一口拒绝了。她的理由是:这一段太忙。
骆驼不甘心。因为身边坐着一个小乔,而小乔又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显得过分亲昵。不时用筷子给他夹菜,一会儿递个牙签,一会儿又递牙西瓜;还有目光,小乔的眼睛时不时地瞄着他,使他很别扭,不能展开跟夏小羽谈。或者说,不能放肆一些。骆驼说:对付这样的女人,你不能太拘谨。你一拘谨,她更看不上你了。
于是,第三次,骆驼干脆撇开小乔,单刀赴会了。一天傍晚,骆驼只身一人站在了电视台的大门口。他从傍晚的五点半一直等到八点。八点的时候,夏小羽才从电视台里开着她那辆蓝车出来。骆驼在大门口拦住了她的车,他说:夏主任,我只占你一分钟的时间。夏小羽说:请说。骆驼说:我也是学古汉语的。听过你爷爷的课。那堂课,你爷爷只讲了四个字,讲的是“程门立雪”,我今天,也算是“夏门立雪”。
夏小羽笑了。
骆驼说,征服女人,讲“苦难”是一大法宝。骆驼也不光是讲苦难,那天晚上,骆驼首先让夏小羽见识了他一只手开车的绝技,而后,连说带劝,硬是把她拉到了黄河边上。
如今的黄河边,停靠着许多游船,在船上还设有许多供游人赏月的餐馆,在一条船上,两人一边赏月,一边吃新捕上来的黄河鲤鱼。这天晚上,河风吹着,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骆驼尽其所能,充分地展示了他的才华。他先说了黄河。他说,我是学历史的。有一个问题,我过去一直不理解。比如:山东人出外,那叫闯关东。一个“闯”字,就平添了十分豪气。而平原人出外,说是走西口。现在我明白了,那都是给黄河害的。历史上,黄河连年泛滥,民不聊生,宋代的皇城,就是现在的开封古城,深埋在百米以下。这是逃水呢。是背水而上。西边高,洪水泛滥的时候,只有往西走。我们的母亲河,在历史上是条害河。
夏小羽只是微微笑着,用欣赏的目光望着他,从不发问。
骆驼慢慢地把话头往正题上引。接下去,话锋一转,说到了范家福。骆驼说:我的祖上,原也是中原人。是当年逃难逃到甘肃那边去的。所以说,中原文化,虽说有一半是被黄河吃掉了,可仍然是博大精深,且十分内敛、低调。代代都出过优秀人物,像老子、岳飞、杜甫、韩愈、袁世凯。就现在,你们省里就有一个典型。
骆驼说: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是世界一流的大学,仅诺贝尔奖获得者就有十二位(我想,这八成是骆驼胡诌的!在这所世界著名的人学里,有一位中国人,在短短四年时间里,获双博士学位。你知道是谁么?
骆驼说:此人白幼家贫,早年丧父,是由母亲含辛茹苦养大的。他上中学时,住在一个破庙里(这还是我告诉骆驼的,那叫“天爷庙”),那是“文革”时期由旧庙宇改成的一所乡间学校。他们就住在一个破烂不堪的大殿里,教室的门一也烂着,冬天的风呜呜地刮着,一盏小油灯,掂笔的手肿得像馒头。可就是这样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发愤读书,完全靠自己的能力,一路考出来,最后成了世界一流大学的博士,还是双博士。
夏小羽问:你说的是范副省长吧?
骆驼说:就是他。范副省长。
夏小羽点点头,说:我跟他见过一面。
骆驼说:还有,还有你不知道的。这里边还有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
夏小羽眼一亮,说:背叛?
骆驼说:是一个女人背叛了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做这样一个专题么?因为这里边。有故事。
这时候,轮到夏小羽发问了。夏小羽紧盯着“背叛”二字,她问:你是说,他,他爱的女人么?怎么就……
骆驼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据说,范家福在加州伯克利大学读书的时候,结识过一位女子,也是从国内去的。两人从相爱到结婚,花了四年时间。可是,等老范拿到了博士学位,回国的时候,那女子变卦了。她贪图富贵,坚决不回来,于是……
夏小羽问:两人?一分手了?
骆驼说:分手了。
也许就是这“背叛”二字,触动了夏小羽的隐痛。她答应拍这个专题片了。她说,这事,恐怕还得给台长讲一下。应该没有问题。经费的事?
骆驼说:经费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把片子拍好。我给你一百万,够么?
夏小羽说:足够了。“戴草帽的省长”。名字也好,就这样,定了。
往下,骆驼说:我再给你一百万,作为酬劳。
夏小羽说:谢谢,不用,这就够了。
这时候,骆驼趁着机会,给她讲了“厚朴堂”上市所遇到的困难。骆驼说:我也不要你做别的,就是请你。在方便的时候,给说句话。
夏小羽看着骆驼,仍然是微微地笑着。但她,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在黄河边,在那艘船上,面对着清风朗月,这顿富有情调的晚餐就此结束。往下,送夏小羽回去的路上,骆驼再没敢提。
可骆驼还是不甘心。像骆驼这样的人,他要是下决心做一件事情,他会做得很彻底。
十天后,骆驼再一次把夏小羽约出来。这时候,夏小羽已经把拍专题片的事报到了台里,也跟范副省长见过面了。本来,两人一见面,谈得很好。没想到的是,范副省长一听说要拍他的专题片,竟一口回绝了。他说:这不好。我不能宣传自己。这位范副省长还幽默地说:你要真想拍的话,就拍我们的农科所吧。那里有我一块实验田,种的是“玉米五号”。
夏小羽急了,赶忙给骆驼打电话。骆驼很机灵,骆驼说,这样,你告诉他,不拍“省长”,拍“玉米五号”,题目就叫“博士与玉米五号”,出书也一样。于是,夏小羽又去了一趟省政府。这一次,不知是夏小羽的缘故,还是“羽毛心理”起了作用,范家福勉强同意了。接下来,趁着商讨“博士与玉米五号”专题片开拍仪式的机会,骆驼把夏小羽请到了省城最有名的“半岛花园”的一栋别墅里。
“半岛花园”是新建的高档别墅区。格调是欧洲风情。别墅是单体三层的,一家一个小院,围有白色的木栏。门前是白色的大理石廊柱,进门一脚踏上去,是从欧洲进口的菲林格尔橡木地板,连沙发、餐桌、美人榻、休闲椅也都是专门从欧洲进口的。夏小羽一进门就忍不住地夸道:这房子真好。
骆驼借着她这句话,马上说:好么?好就买下来。不贵,才一百多万。
那时候,有钱买私房的人还很少,房价的确不贵。其实,这栋别墅是开发商为卖房子特意装修出来的一个“样板房”,是骆驼托一个朋友租下来的。这件事,骆驼的确是花了大工夫。
可夏小羽只是笑着摇摇头,说:太贵了。
骆驼说:你不嫌钱多了咬手吧?
夏小羽笑着说:不嫌。只要是正当来路。
骆驼说:这样的房子,就配你这样的女性。要是别个住,就糟蹋了。还是买下来吧?
夏小羽笑着说:太贵了,买不起。
骆驼说:算下来,拍十多集专题,得花费多少心血呀。熬血劳神不说,还要到基层去,是很辛苦的。你这样一个美人,我不能让你白辛苦。这样吧,我给五百万,算是酬劳。
夏小羽迟疑了一下,说:不,这不合适。我也就这么一说,看看得了,只当饱饱眼福。
骆驼说:你放心,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我也就是想让你给我们企业说句话,能说则说,不能说就算,决不勉强。
到了这时候,夏小羽仍很坚决。她说:不。
当时,骆驼很沮丧。当价码出到五百万的时候,五百万啊!他仍然不能打倒一个女人,这是骆驼没想到的。
可是,后来,当他们再谈到范家福的时候,骆驼发现,夏小羽眼里有了更多的温情。一说到范副省长,说到他的谈吐、风度,他的童年,说到他在伯克利读书的时光,她连语调都变了。那是欣赏和仰慕。
骆驼是懂女人的。就从这一点,骆驼觉得他还有希望。
骆驼的判断没有错误。通过一天天采访,一日日地接近。两个月后,夏小羽的眼神儿彻底变了。后来,小乔报告说:夏小羽爱上了范家福,如痴如醉。
那段时间,骆驼真要急疯了。
骆驼先是骂小乔,跟小乔几乎就要翻脸了。他粗口说:小X辣子,养你干什么用的?把小乔骂哭了。后来,他又给小乔道了歉。派小乔去盯着夏小羽。
我和骆驼也不停地在电话里吵架。连我们之间的“暗语”都不起作用了。有两次,为上市的事,我怕他走得太远,会出事情。就一再地提醒他。我说,“春才下河坡!”又说“杜秋月”。骆驼不听。骆驼说:你瓜是逼我撂怂呢。我跳下去算毯子!
转机是一个电话。小乔打的。
小乔在电话里告诉骆驼:在一个县里(那里也有一块玉米实验田),一天晚上,夏小羽走进了范家福住的套间。没有出来。
于是,借着来摄制组看望作家的名义,骆驼匆匆赶到了灵县。那位执笔写报告文学的作家,一直蒙在鼓里。喝酒时,不时举杯,一次次地向骆董事长表示感谢。小乔在一旁撇着嘴,偷偷地笑。
那是九月的一天,饭后,骆驼再一次把夏小羽约出来,陪着她在玉米田周围散步。
骆驼说:这玉米真好。一个王米棒顶过去两个。
夏小羽脱口说:这是老范培育的,玉米五号。
骆驼说:老范?
夏小羽觉得失口了,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骆驼说:夏主任,听说,你喜欢范副省长。
夏小羽脸红了,嗔道:谁说的?瞎说。
骆驼说:你要是真心喜欢他,就抓住他,好好爱他。
夏小羽沉默。
骆驼说:你知道男人,尤其是做官的男人,最喜欢女人什么?
夏小羽望着他,并不发问。
骆驼说:漂亮不必说,那是你有的。其次是,不张嘴,不向男人提任何要求。哪怕是一分钱的东西,也不要他的。这样,你就可以水远立于不败之地。
夏小羽听着,不语。
骆驼说:你漂亮,有品位,经济独立,又从不张嘴问他要什么。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征服他。记住,索取是卑下的,给子永远高高在上。
夏小羽喃喃地说:听说,他家里还有一个。
骆驼说:我知道,童养媳。或者说,近似于“童养媳”。她好办,她不是阻力。虽然,她给他母亲梳了十年头,虽然范副省长是个大孝子,可她儿乎没文化,给些钱就是了,她不会成为你的阻力。
当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夏小羽显得有些惆怅。再往前走,闷闷的。
骆驼说:姑娘,这样,我给你一千万。你先把“半岛花园”那栋装修好的一号别墅买下来,作为你跟他的幸福小窝。这是你给他的。
这时候,夏小羽的脸色变了,她显得很慌乱。连声说:不,不,不。
骆驼说:你听我说,这钱不是白给的。我特聘你为“厚朴堂”的形象代言人,这就名正言顺了。
夏小羽脸大红,她低下头去,还是说:不,不,这也太、太。不要,不要。
骆驼说:姑娘,你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有了这笔钱,可以说,你这一生都不再缺钱花了。人这一生,不再为钱奔波,不客气说,连我也做不到。集团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从未有过的,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企业也难哪。你如果再推托,说不定过一段,你就是再想要,我也拿不出这么一大笔钱了。想想吧。
夏小羽很艰难地说:你让我……考虑,考虑。
骆驼说:好。你考虑吧。
那天黄昏时分,夕阳西下,面对着一大片玉米田,夏小羽被推到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她必须做出决定。想必她也知道,人家花这么大的代价,是要她替人说话的。那么,如果有条件,如果有机会,说句话。那又有什么不妥呢?可她还在游移。
骆驼说,那时候,他已经几近绝望。他几乎不抱幻想了。可连老天爷都助他。骆驼说,那天傍晚,本是一天的火烧云,无比绚丽的火烧云,那火红的云彩,一瓦一瓦地、鱼鳞一般地飘移。可不一会儿,红云、白云就飞起来了,整个天空像是来了个大挪移,云气乱飞,像泼了墨似的。一道闪电过后,随着漫卷上来的黑气,雨就下来了,瓢泼大雨!
两人赶忙往回跑,可还是淋着了。
夏小羽淋了雨,当晚就发起了高烧,烧到了四十度。到了后半夜,束手无策的范副省长动用了权力,他先后打了两个电话。于是,由县里的警车开道,已封闭了的高速公路也开了绿灯,连夜把夏小羽送回了省城的医院。在省医学院,夏小羽住进了单人病房,得到了最好的护理。
我猜,病中的夏小羽矛盾了很长时间。是呀,她条件优越,她不缺钱。你说给她一百万,她自己也许就有那么多,她看不到眼里。你给她五百万,她仍还占据着道德上的优越感,她守着一份矜持,仍然不答应。可你把她的生活“标尺”再次拉高,她一旦拥有了爱情,她的爱人还是留美的博士,双博士,又是副省长。这就有了缺口了。这个“缺口”又是在一日日地诱惑下铺垫起来的,就像天上的火烧云一样,让你眼花缭乱,五内俱焚。可顷刻间又是雷鸣电闪,人生无常啊!况且,她还是个姑娘,你让她怎么办呢?
人在病中,是最脆弱的时候。也许,崩溃就是那一刹那间产生的。
当骆驼去医院看望她的时候,把一张事先准备好的银行卡装在信封里,放到了夏小羽病床的枕头下。夏小羽两眼闭着,什么也没有说。
骆驼说:好好养病。
骆驼还特意嘱咐说:这件事,别告诉老范。
一个月后,经夏小羽的引荐,范家福“顺便”绕道来考察了钧州的“厚朴堂药业公司”,他是来搞“调研”的。
后来,骆驼在电话里说:成了。
听了骆驼的告白,我沉默了很长时间。骆驼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自然有他的道理。可是,一千万哪,数目太大了!
这已越过了底线,我想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