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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深圳商人(长篇)

作品名称:深圳商人      作者:龚江南      发布时间:2013-05-25 11:16:00      字数:210473

  【楔子】
  还是上午9点多钟,南国大地已经像着了火似的闷热,8月的阳光白晃晃的,刺人眼睛。路旁,起伏的小山丘一个连着一个,山坡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簇簇台湾相思和土沉香。偶尔,一两株枝干虬曲的百年古榕,洒下一片教人不忍卒离的浓荫。但更多的地方长的是野草,芒荆黄了,蟛蜞菊的绿叶黄花,却油亮油亮的。
  广深公路空荡荡地蜿蜒在这样的土地上。香港富商林子键包租的灰色上海牌轿车似乎就是专为这样的道路设计的,不停地剧烈颠簸,却没有减速一路疾驰,扬起的灰尘遮天敝日。
  坐在后座上的林曼莉这些天太累了,她感到有点晕车。她闭上眼睛,似乎想休息一下,但她脑子却无法停止运转。这些天来,命运、生活、精神、思想的变化随着环境和周围人物的剧变,快得有点让她消化不了——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在广深公路还是这付模样的20多年前,19岁这个年龄的确是太年轻了点。在她的大脑里,一会,浮现起她似乎刚刚离开的白沙埔农场的蔗林、水渠、防风林、势大力沉地托着她的心飞升跌落的浩茫无垠的海涛;在这一切之上,是周宁挺拔有力的身影,他对着大海一遍遍在大声呼喊:“林曼莉——”。一会,她的头脑里又闪现着刚刚过去的一切:文质彬彬,一派绅士风度的素昧平生的林伯以及老人庄重的承诺;她做梦也不敢进去的广州流花宾馆外宾客房的红地毯和红木家具,宽大洁白的浴缸里的热水浴和见也没见过的标着外国字的沐浴露;还有身上现在穿着的这套柔软洋气的白色衣裙,脚上尖尖的皮鞋,以至于坐上了像周宁的爸爸那样的高干才有资格坐的小汽车……
  一夜之间,她从一个在白沙埔种甘蔗炼红心的美蒋特务的黑后代,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资本家小姐,过上了真正的资产阶级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
  不过,眼下这一切并没有让林曼莉飘飘欲仙,直到现在,她在感情上和生理上都还没法和身上发生的一切吻合起来。她的情感世界,是用周宁一扬头时飘落的汗水滋润的;她青春的光芒,是用周宁那火辣辣的眼光燃烧起来的;她的心,是周宁那结实有力的胸膛拱卫着的。
  当然,此时此刻,坐在中国最好的上海牌轿车里,穿着香港时新款式衣裙的林曼莉也没有因为靓车洋衣而拘束。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人生,但自她懂事起,她似乎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等待着生活美满富足的一天。这一天似乎早就应该到来了。当这一天终于出现的时候,她非常淡定而自若地、几如司空见惯地迎接着。
  到了。
  前面就是神秘的罗湖口岸,那栋毫不起眼的黑瓦夯土的黄色建筑物,就是神秘的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桥头堡——远处的山头就是她要去的香港,那上面,飘扬着令她望而生畏的英国米字旗。这边,是她熟悉和亲切的情景,两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荷枪站立桥头,使这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建筑,平添无限壮严。
  罗湖关前,排着长长的过境的队伍。排队的人们,男的大多西装笔挺,女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衫,撑着洋伞。天气很热,他们都用手帕当扇扇着风。
  林曼莉像一个乖女儿一样,随着默不作声的林子键在侨社前的广场下了车,加入了出境检查的队列。
  队伍缓慢地向那幢大屋子推近。
  林曼莉突然变得很不安,她再一次看看香港的青山,看清了鲤鱼山顶香港的岗楼上飘扬的英国旗。她又回过头来,一遍遍看看身后的土地,那是多么触目惊心的贫瘠的土地啊!起伏不平,沟壑纵横,上面覆盖着卑贱得不能再卑贱的野花蟛蜞菊。然而此时此刻,在林蔓莉眼里,再也没有比蟛蜞菊更美的花了,绿的叶绿得多情,黄的花黄得那么凄苦。在她左侧,是一簇长得歪歪斜斜的木麻黄树。这一切,不就是她所熟悉的广东的土地和乡村吗,不就是周宁将永远生活下去的土地吗?而她,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马上就要到一个她从身边这个香港来的商人带来的图画上面看到的、大地覆盖着大柱子一样的高楼大厦的世界去了,那里是他许诺的天堂和自由世界。她一点也不怀疑他,他是一个好人,她所见过的少有的亲切的人。可是那个弃她而去的周宁呢?周宁啊,即便你是那么狠心地抛弃了我,我为什么就是放你不下?
  林曼莉实在忍受不住了,她轻轻对身边的林子键说:“林伯,我好难受。”
  “……”
  “我要叫出来。”
  林子键眼睛瞪得老大老大,他搞不清楚林曼莉怎么了。但他很快明白了。他点点头。
  林曼莉一把甩掉手上的花伞,像一只燕子,向那簇木麻黄林子奔去,向那盛开着蟛蜞菊的小土坡奔去。风吹动她的衣衫,飘若仙子,不胜凉风之轻。林曼莉一口气跑到了树丛里,她颤抖着声音,一遍遍喊道:“周宁,周宁,周宁。”突然,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
  “周宁——”
  她忘了多少日夜,她是那么的委屈,苦痛,思念,眷恋。这痛彻心腑的一声喊罢,她跪到在蟛蜞菊丛中,肆无忌惮放声大哭。她哭得抬不起头来。
  不远处排队的人都听到了这个美若天仙的潮州女子这一声大喊,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是麻木的。在这个年月,像这样的女子,在离开这块养育了他们的贫瘠的土地时,在这道国门口前伤心哭号的人,不是绝无仅有。但林子键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捏了一把。他像一个慈祥然而无力的父亲望着受苦的女儿一样,望着不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也流下了眼泪。他感到很伤感——她才19岁啊。在香港,这个年纪的小姐,哪有这么多的坎坷磨难,这么多的忧伤痛苦——这种伤感是父亲对女儿的那种血肉相连般的伤感。他真想对她说:孩子,我的孩子,你再也不会有委屈了,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委屈了。
  林曼莉没有哭很久,她回过头来时,已经擦干了眼泪。现在,她理好了头发,脸上因为刚才的痛哭变得红扑扑的。她的美艳因为这一抹娇红,更加惊俗骇世。走回队伍里来时,她的脚步变得很轻快,衣裙飘舞,袅袅婷婷,令人浮想联翩,所有的眼睛都被她打动了,被这一抹红晕打动了。
  林曼莉跟着林子键走过了罗湖桥。
  20年,林曼莉再也没有跨过这道桥,回到让她伤心也让她牵挂的土地上。
  林曼莉跨过罗湖桥的那天,天气特别热,那是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前的沤热。
  果然,林曼莉到香港不久,乌云滚滚,狂风大作,紧接着,大雨滂沱,深圳河黄水滔滔,捣石而下。
  不久,中国就像这天气一样,发生了一场剧烈的变革,这片长满了卑贱的蟛蜞菊的土地,这片长着更卑贱的木麻黄和土沉香的土地,因为一个小个子老人睿智的注目,顿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热土,成为中国最昂贵的地名。惊天动地的开山炮炸响了,中国在这里翻开了新的一页。
  深圳,这个紧邻世界最富裕的地区却一穷二白的边陲小镇,宝安,这个遍地荒芜的穷乡僻壤,顿时风云际会,倒海翻江。中国最优秀的干部、工程技术人员、工人、学生,从广东省内各地、从香港、从全国各地,甚至从遥远的非洲,汇聚于东起大小梅沙、西至蛇口这块长49公里,宽7公里的狭长形地带上,开始了本世纪最后20年我们这个星球最大规模的人类建设活动,开始进行创造最巨大的财富的试验。
  中国人民解放军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这片土地。
  当宝安的恶劣的自然条件,南中国沿海的台风、毒蛇、蚊虫让人裹足不前的时候,中央军委主席邓小平一声令下,一时间,铁流滚滚,从东北、山西、四川、粤北,两万人民解放军基建工程兵官兵,两万在祖国四面八方、不毛之地建造了世界一流的公路铁路、坑道、楼房乃至原子弹试验基地的军人,义无反顾挥师南下,鏖兵深圳,进入罗湖、蛇口、沙头角、泥岗、笋岗、黄木岗、竹子林、大冲、布吉、螺岭、沙嘴、沙头、梅沙、福田,以及有着诸如此类的名字的阵地。这是中国军队在对越还击后在广东某一区域最大的一次集结,这次集结,是中国军队作为一把锋利的尖刀,为改革开放的战略方针所进行的一场探路式的进攻,是在中国经济战线打一场规模空前,无任何战例可资借鉴的攻坚战。
  周宁,一名普通的解放军下层军官,就在这时来到了深圳,来到了香港边,来到了他心爱的人身边。

  【第一章】
  (一)
  深圳4月的夜晚是一年中最美的。傍晚的时候,下了一场透雨,这座水泥和玻璃构筑的水晶般的大城市暑气尽消。从香港那边吹来的海风很强劲,把飘散在空气中氲氤般的潮气扫荡一空,灯光和灯光映照着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在干爽的夜色中显得很亮,亮得很空灵。
  深圳天朗房地产集团公司总经理周林开着他的奔驰SEL500型,在福田中心区南沿的滨河快速干道上,风驰电掣般地往公司方向赶路。他没有什么急事,只不过是这一段路路况太好了,车也不多,让人忍不住就想把车尤其是像奔驰这样的车开得飞快。
  这一段路上只有零星的几栋在建的高楼,路边可见一片未开发的小山丘,灯火也较闹市要稀疏得多,空气里挥发着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芳香。不过,在紧闭着车窗的奔驰里,周林是闻不到的。
  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了,周林却没有回家,他是这座城市的“单身贵族”,父母在市外。这些年,他习惯了夜以继日地工作,有时一干就是通宵。因此,在公司总部所在的天朗大厦宾馆部,他给自己准备了一套房。
  今天,天朗公司在滨河大道开发的一片住宅楼卖得很顺利,作为老总,他心情格外的好,兴致也很高,就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去了三楼歌舞厅看看——这里白天是酒楼,晚上就当歌舞厅用。他一直没过问歌舞厅的经营情况,也该去看看了。
  一踏进装潢和灯光布置得有些爱昧的歌舞厅,珠圆玉润、油头粉面,白得像太监似的天朗夜总会总经理向前就看见了他。向前就站在歌舞厅门口,正和“妈咪”(三陪小姐的管家婆,有点类似于旧社会时妓院的“老鸨”)调配几个“三陪”,大概包房里又来了什么要人了,要不这个老板是不会亲自出马干这种事的。一看天朗的“一哥”来了,向前连忙迎过来,一把将周林拉住,“老板,您怎么来了。”向前用发嗲的像是同性恋者的声调说。
  说心里话,周林从生理上讨厌这个娘娘腔的家伙,但经营酒楼、歌舞厅往往只有这样的家伙才搞得成,而且这个潮州人搞歌舞厅的确有一套,硬是把这家新开的名气和地理位置都不是太好的天朗夜总会经营得风生水起。据说,向前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花大钱到香港请了风水先生来,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了整整三天。然后门怎么开,名怎么起,台怎么摆,全部按照“地理学”——其实就是香港的风水学那套东西——进行布置。歌舞厅盈利后,集团给向前发奖金,让他在大会上讲话,他非常虔诚地说:不是我经营有方,是风水做得好。接着他大谈风水的重要性。他说这话时,非常真诚,任何人看了都不怀疑这一点。周林也就是凭这一点才多少打消了一些对他的厌恶。
  “周老板,今天晚上菊花厅已经被包了。”向前用潮州话跟他说,他知道老板会一点潮州话。
  周林有时在酒店用餐,喜欢一个坐在酒店里最小的厅菊花厅里,不过他今天不是来用晚餐的。
  “我不是来吃饭,今天晚上没事了,我来看看歌舞厅生意这么样。”
  “哇,生意好,绝对好。”
  大厅里面果然很热闹,周林来的正是时候,里边的节目刚进入高潮,他信步走了过去。
  向前在一旁介绍说:“今天晚上西鹏集团的团委在这里搞活动,包下了大厅。吃了饭在这里唱歌呢。”
  “哦。”西鹏集团虽说是深圳特区一家规模不大的建设公司,但既然是同行的年轻人在这里活动,无事一身轻的周林心有所动,脸上浮起了微笑。他走到大厅门口,双手交叉在胸前,看起了热闹。
  小伙子大姑娘们一个二个喝得脸红红的,正在起哄:“项目部、项目部!”
  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北方大个子站起来,拿着麦克风大声说:“现在请我们项目部新加盟的靓妹给露一手。……郑雪,来,唱一段。”
  “哦——”又是一阵欢呼。一个女孩被几个年龄稍大的姑娘拉拉扯扯架上了台,下面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嬉笑声,她终于站住了。
  周林这才看清她。
  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圆圆脸姑娘,身材颀长,穿一件无领连衣裙——灯光迷离,看不清是什么颜色的,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有几缕搭在象牙般洁白光润的脖子上。周林把目光久久停在她的脸上。她也许正在想唱什么歌好吧,黑亮湿润的大眼珠像小兔一样害羞地从眼角扫过面前的KALAOK监视屏的一刹那间,周林注意到了她的神态,那种眼神,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味道。这种眼神在周林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带回到了似乎很遥远的岁月,很遥远的一个人那里。
  他心里暗暗好笑,我大概是有神经质了,他想,女孩子有这种眼神的多呢。
  周林还是呆呆地盯着她看。
  不,不是我有神经质,她真的像一个人,不是她,不是。周林心里活动着:可那又是谁呢?
  这个叫郑雪的女孩终于说话了,她说得很轻:“谢谢大家,我唱一首《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
  哇!孟庭苇的歌,这种清纯的女孩唱再好不过了。掌声大作,欢呼声大作。
  伴音响起,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启红唇,唱了起来。
  郑雪一发声,周林的心就像被什么重重一击。他顿时感到血液停止了流淌,呼吸急促起来。是的,是这个声音,温软、含蓄、像空气吹破水面时的浑圆,像杜鹃啼血般有点淡淡的忧伤。这个声音别人是不会有的,这个声音20年来他刻骨铭心,永远也不会忘记。
  音响效果很好,郑雪唱得也很专业。大厅里安静极了,安静得只回荡着她轻柔悠扬的歌声。
  周林忍不住微微闭上了眼睛,让这歌声一下一下轻击他的心房。如诉如慕的歌声会把人带入梦境,此刻,周林一下子被时光隧道带回到梦中。造就他梦境的不堪回首的岁月过去20年了,他已经由少年步入了中年,但这个不知何处来的小姑娘的歌声,一下子击破岁月的封尘。顿时,没有了年龄的重负,没有他的房地产业务,没有了深圳的高楼大厦,他重新回到了那白沙茫茫的初恋的故乡,回到了波涛汹涌的南海之滨,回到了一个比眼前的郑雪还年轻的姑娘身边。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圆润、轻柔,像空气轻轻冲破水面,还有一丝怅然若失的的感伤。
  声音的记忆是那么的虚幻无依,但只要一响起,哪怕是极轻极轻的一响起,也足以像罡风一样扫荡心腓。
  是啊,大厅里太安静了,安静得只有姑娘那月光一样流淌着的歌声,这是甜蜜的致幻剂。
  周林在掌声和叫好声中清醒过来,他猛地转过身来,拷问般地问向前:“这伙人是西鹏集团的?”
  “是。”一直站在周林身后的向前有点莫名其妙。
  “那个女孩,叫郑雪,项目部的?”
  “是。”向前好像心有所悟,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老板,那个郑雪确实是雅绝(漂亮极了)啊。”向前这句话也是用潮州话说的。
  周林没理他,径直走到电梯口,上了电梯,一直到28楼自己的办公室。他生怕忘记了似的,在一张信笺上飞快地写下了这样几行字:“郑雪西鹏建设集团项目部新来的潮州人”——在她说话时,周林已经听出她的尾音有很重的潮州口音。
  写完,他一抬身子,仰面朝天,闭上眼睛,再细细回想了一番那阵歌声。“这是她的声音。”他默默地说了声。

  (二)
  滨河大道的天朗花园现在正由房地产代理公司销售,前景非常可观,总部暂时没有什么大动作,天朗大厦25—28楼集团总部依然繁忙一派,办理房地产使用权证的购房户、收账的股东、来开会的物业管理公司人员、寻求合作的业务人员、甚至不知怎么溜进大楼的推销员,进进出出。集团的员工着装齐整,按部就班地忙碌着,周林从电梯升上天朗大厦28层,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时,会议室里正在开一个会;公关行政人事部办公室里打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项目部,项目部副经理刘伟平正在给一个客户讲户型和面积计算方法,而另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正在电脑上做什么图。
  周林非常喜欢这种气氛,他希望不论什么情况下,每一个工作日,他的公司都要处于一种高速运转的状态中。运转才有生机,不论这种运转会不会产生直接的效益,他认为都会使他的员工大脑处于一种兴奋的创造性的状态,就像部队战斗人员枕戈待旦,战士们看上去像都睡着了,实际上他们大脑深处的神经高度兴奋着,一旦冲锋号一响,立即就可以投入战斗。
  周林就是在这样良好的心态中开始了他新的一天。他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装修虽说不是很豪华,但很宽大,和办公室非常匹配的大班桌后面,一字排开5个大红木柜子,其中有书柜,还有两个装饰柜,里面摆着装饰性的刀枪剑戟。
  周林刚在大班桌后坐定,徐雯就夹着一个大文件夹进来了。她绕过周林的办公桌,走到他身边,把文件夹翻开来推到他面前。
  徐雯是集团秘书,大多数时候她对周林一人负责,她是一个漂亮的大连姑娘,和那个地方养育的其他姑娘一样,她个子高挑苗条,皮肤洁白如玉,藏青色的有天朗集团盾形徽章的公司制服穿在她身上,有形有款,非常体贴。5年前,她在东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邓小平南巡讲话刚刚发表,她心里一动,没参加分配,坐了3天3夜火车,来到了和她的家乡风格迥异的这座南方海滨城市。当时,深圳正处在一个新的大发展时期,大量调进干部,她在报上看到了天朗集团——那时还叫天朗房地产公司——刚成立的消息,她就直接闯进了总经理周林的办公室。
  那时,还没有天朗大厦,公司在八卦岭工业区一栋厂房的楼上办公,周林的办公室和公关人事部连着。周林的办公室里乱糟糟的,有不少来面试的青年男女,个个都夹着厚厚的足以证明自己实力的材料,她只有薄薄的两张纸:一张表格,写明她的姓名性别年龄学历,一张是她的23年短暂人生的简历。她把这两张纸卷起来塞进了包里,一声不吭,就在公关部忙活起来,给应聘的人倒水,接电话——有不少是周林的。周林看见她,稀里糊涂地还以为她是自己手下的一个工作人员。等大家都走光了,也到了下班时间,她却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周林喝了一口她倒的水,终于发现了这个陌生的姑娘。
  “你怎么还不走?”
  “我是来应聘的啊,你还没接见我呢。”
  徐雯把自己两张纸的材料递了过去,周林一声不吭地看了看,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还给她,说:“明天你带档案过来吧,交给人事部的陈经理办。”
  徐雯就这样进了天朗集团,直到今天,周林一直很喜欢她,她心直口快,为人热情,工作负责,有时似乎有点缺心眼,但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行政助理人员。周林虽说只是任命她为集团秘书,也参加公关部的其它一些工作,但她的工资和部门副经理一样高。
  周林翻看着徐雯送来的文件,第一份是财务部报送的天朗花园利润分析,他看得很仔细;第二份是汕头公司上季度亏损情况的分析。他用手掌抵住下巴,考虑了很久,想要不要关掉这间公司,他开始是想在那里设一个点,干他熟悉的市政工程的——早年,他在金山集团时,金山在汕头就有一个分公司,做得很不错。看来经济形势不好,该减肥还是要减肥啊;第三份是主管规划建设城市管理的黄重副市长在一个会上对天朗花园的评价;第四份是他本人和中海物业公司老总会谈的讲话,是要下发到集团各部门各单位去的;最后一份是关长雄副总经理昨天在项目部做的关于建立一个高规格的设计事务所的讲话。他想起长雄曾跟他提起过这事,关长雄想尽快建立这个设计所,因为天朗作为深圳房地产界的后起之秀,秀就秀在所做的楼造型别致与众不同而独领风骚,所以在设计上不能老依靠专业设计公司,那样容易走漏商业秘密。当时,他们正在打天朗花园,周林无暇顾及,现在看来该考虑这个问题了。
  看到这份材料,周林转过头来,用责怪的语气对徐雯说:
  “你们这些人,干了这么多年秘书,轻重缓急都搞不清,关总的意见对集团的发展是最重要的文件,以后送文件要放在第一位。”
  徐雯一噘嘴,对着与周林相反的方向翻翻白眼,扮出对他的批评不屑的神态——全公司,只有徐雯敢这样对老板了。
  “你去请关总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他还没来上班呢,大老总那能像我们这些罗罗兵一样早九晚五(早上9点上班晚上5点下班)啊。”
  “你去看看吗。怎么?请不动你了。”
  徐雯哼了一声,没有出去,拿起周林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等了一会没人接,放下了。“怎么样,我说没来吧。”
  周林没理她,自己拿起电话,打通了关长雄的手机。
  “长雄啊,在哪?……嗯,你的讲话我看了,我再想想。……我知道了。我说,这两天你看下家吧,我想回去两天。去汕头,看看老爸,顺便去看看汕头的公司……有心啦,你是在谢我妈的饺子吧。哈哈……我想等下就走……就这样吧。”
  “你要去汕头啊?我这几天也没事了吧?我跟你一起去。”
  “我不是带你去过吗,还去干什么?”
  “玩!这些天我也累坏了。”
  “在家好好休息,汕头有什么好玩的。我要去办事。”
  周林说着,站起身来,拍拍徐雯的背,差不多是推着她走出了办公室。
  路过公关行政人事部时,他突然想起什么,走进了经理陈洪的办公室。陈洪正在写一份什么东西,看见周林进来,连忙站起来,“周总,找我有事?”
  周林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他昨晚写下的,交给陈洪。
  “咱们今年的调干指标还有没有?”
  “还有一个。”
  “你不要声张,去调查一下这个人。如果还用得着,想办法把她调到咱们公司来。”
  陈洪接过来,边看边说:“我马上去办。”
  周林走出门前,又交待陈洪说:“西鹏集团的老蔡要有什么意见你及时跟我说,我来跟他谈。”

  (三)
  半个小时后,周林的奔驰500已经开出了特区,开出了深圳机(场)—荷(坳)高速公路,在深圳东部一个叫横岗的地方上了深汕高速。
  奔驰车里的德国原装音响正放着他喜欢的法国轻音乐CD碟《莫里哀和他的小乐队》的轻松的乐曲,此刻,他的心却没那么轻松,每次回汕头,他心里都有一种难言的忧伤的情愫在轻轻搅动着,汕头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周林在离开汕头多年以后第一次回去,是1990年。那时,他是金山集团的副经理,正脱产在广东城建院学习。那年的暑假,他第一次有了一段悠闲的时间,就突然想到要出去走走,他想到了汕头。
  当时,深汕高速公路还没修,他开着他的皇冠3.0,从广汕公路,取道揭阳,进入汕头。10多年前,他开车送林曼莉回家走的就是这条路。那次,是他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和林曼莉分手的一次。那时,他和她都没有心情去注意路边的风景,也许是他们太熟悉这些潮汕的风致了。1990年周林重返汕头时,他既虔诚又轻松,一路信马由缰,穿过风光旖旎的潮汕平原,欣赏着这一带与珠江三角洲略略不同的风光。
  临近汕头时,天下起了小雨,天空依然明净,田野里禾苗正在疯长。这里是中国最富裕的农村之一。虽说人多地少,人平均只有三分田,但潮汕人的精耕细作是海内外闻名的,潮汕农民像经营生意一样经营他们的田野,雕花抽纱般地细致。周林不是农业方面的专家,但从这里的田埂比别的地方要窄许多就可以看出来。潮汕农民早在20年前就培育出了防台风的优良品种“汕矮一号”,创造了中国水稻亩产千斤的奇迹,这个记录到了农业科学技术非常发达的今天,也鲜有多少地方能够打破。从车窗望过去,潮汕农民的生活比15年前好了许多,一路看见的都是崭新的楼房,但房前屋后,农民们都没忘记用竹竿搭起网格状的栅栏,栅栏上爬满了紫色、蓝色和白色的牵牛花,更爬满了绿生生的丝瓜、葫芦等果菜。这是一个养育勤劳的人民的地方。
  下午4点多钟的样子,周林的皇冠3.0过揭阳,过潮州枫溪——这是有名的瓷乡,路上车开始多起来了,大多是豪华型的小车,远处矗立着汕头电视台高高的铁塔,进入汕头了。
  周林把车一直开到了红领巾路金山集团汕头工区的办事处。当时,金山集团承揽到了汕头特区的一幢写字楼的建筑工程,在这里设了一个工程处,工程处负责人费青峰是他父亲周凤明的老战友费叔叔的儿子,和周林既是战友又是兄弟。见周林来了,很是高兴,两人坐下来喝了几杯功夫茶,聊了几句关于费叔叔的事,就到了开晚饭的时候了,费青峰和周林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就在工程处的食堂炒了几菜,无非海鲜之类。酒下了肚,费青峰才问:
  “你到底是不是公司派来视察视察的,我叫几个人来汇报汇报?”
  周林嘿嘿一笑:“我现在是大学生,我视察什么。”
  费青峰说:“咱们的关系真的就有那么铁,劳你大老远跑到汕头来看我。”
  “咱们没那么铁吗?”
  “问题是你这种人不是爱玩的人,你现在好歹也算个领导,你一来我就发虚。”
  “去你的吧,说实话,是出来走走,想到汕头来交几个朋友。我刚到深圳时,有一回碰到一个卖水泥的汕头人,我和他闲聊,那个汕头人听说我老家是那个著名的革命老区,羡慕得不得了,竖起大拇指说:‘你的老家了不起了不起,你们那们的人敢打仗,勇敢,出了不少将军。在我们汕头,出一个团长就是大官了,我们连打架都不敢,打仗就更不敢了。但是我们敢做生意,只要有生意做,飘洋过海我们都不怕。’我听了真是哭笑不得。大气候变了,现在要抓经济建设,可我老家到现在还是全国最穷的地方。”
  费青峰给那个“出一个团长就是大官”的笑话逗笑了,他说,“那个汕头佬倒是说出了真理,潮汕人的确飘洋过海的多。我看主要是计划生育搞得不好,生孩子生太多了。我来一年多,交了不少汕头朋友,我就发现,这里‘多子多福’的观念特别强列,可以说在全国排第一,大生特生,结果就造成了人多地少,人口只好外流。据说500多年前,潮州人就开始大规模外流,清代开埠,涌向东南亚的就更多了。潮州人的家乡观念又特别重,尤其是潮州话情结特别浓,一个人出去了,发了财,他必然会回到老家来,大说特说外面的世界,走时一定会带走几个同乡青年。据说,在海外的潮汕人士有700多万呢。”
  “是啊,就是这种做生意飘洋过海都不怕的性格,只要有市场的地方,就一定听得到潮州话。潮汕人控制了东南亚、香港的大部分生意。在深圳,也有‘客家人的地场,北方人的官场,潮州人的市场’一说。”
  聊着汕头,一顿饭就吃完了。周林要出门走走,费青峰知道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也就没有按例牌问他要不要搞点什么“活动”,只是问他要不要陪同。
  周林说:“这里是我家啊,你还有我熟吗。”就一个人走了。
  汕头经济特区当时还只开辟了东部一片,老城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城市,街道狭小弯曲,四通八达,两侧全是二、三层高的老式建筑,但是很洋气。除了早年英法等国商人在汕头埠建造的楼房,大多就是那些飘洋过海的潮汕籍商人回乡兴建的。潮汕人不管走到哪里,他们都是生意人,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成为当地社会的主流人物,因此他们都不会忘记自己是潮汕人,说的是潮州话,有了一点钱,一定要在自己的家乡建一幢房,老了就回家来。汕头,因其是韩、练、榕三江汇合处和入海口,交通方便,又有天然避风港,是一块风水宝地,因此,500年来,那些永远把根留在潮州一带的海外潮汕人就在这里建起了自己的家园。他们把东南亚的建筑风格带到了自己的家乡,更把飘洋过海,见多识广的风度带到了自己的家乡。这座城市,有着浓郁的域外风情,在整个广东省,汕头市历来都是最洋气的城市。
  这样的城市是一座让人怀旧的城市。对汕头,周林的确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一走上老城窄窄的街道,就有一种说不出温暖和亲切,毕竟,这座城市是他出生的地方,与他似乎有一种血脉相连的联系,小城的每一座楼房,每一条街道,都似乎留下了他的足迹,留下了他的爱,让他感到特别的踏实和依恋。更不用说,此时,他的心完全沉浸在对林曼莉的怀念之中。,一别15年,他又回到林曼莉生活的城市,他这次来的目的,与其实说是寻找,不如说是来感受林曼莉的。
  太阳落下后,海风吹来了,大地溽热尽消,老城似乎变得很宁静。夹着和风,周林似乎闻到了一种暖洋洋的,从很久很久的年代里飘来的令人很难察觉的气息。是的,空气中真的弥漫着一种非常叫人惆怅的气息,时隐时现地弥漫着,无法捕捉,也无法排遣。他的心变得海风一般,湿漉漉的。
  周林到了部队以后,给林曼莉写过很多信,可一封回信也没收到过,多年以后,费叔叔才告诉他,他接到了周政委的指示,对周宁和林曼莉的联系要严密布控,不准他再与那个叫林曼莉的大特务的女儿联系,他写给林曼莉的所有的信件都被截住了。
  就这样,他与林曼莉失去了联系。别后两茫茫,只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周林,就是怀念林曼莉的意思。周林一直不能忘记他们在南海边对着大海彼此深情的呼唤对方的名字,他无法原谅自己在曼莉最需要他的时候把她一个留在汕头。虽说后来他收到父亲写给他的一封信,除了要他在部队在费叔叔身边好好干的训导以外,有一句他最需要却是他父亲“漫不经心”写上的“你妈妈给林曼莉家寄了300块钱”。他心里稍稍好受一点。那时,300块钱几乎是一个公社书记9个月的工资。但是他知道,再多钱也不能弥补曼莉感情和生理的巨大损失,他不知道曼莉后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也不知道自己的那个孩子的结局,是生下来,养大了?还是夭折了?但他可以想象,在那样的时代,在那样的环境里面,曼莉一个人带着孩子该有多难,有多难。
  从四川重回广东后,他的条件一天天好起来,他可以很早就到汕头来找曼莉。但他没来,他觉得自己无法解释清楚这一切,他无法想像面对曼莉,他能说什么。无脸再见曼莉,使他产生了一种生理上隔膜,他只能想像着有一天他突然在什么地方突然巧遇上曼莉……
  这个地方只能是汕头,他的第二故乡,曼莉的家乡。
  现在,他来了,他就走在汕头的街道上。黄昏时分,街道旁,下班的汕头人吃过晚饭,女人们在屋里洗碗刷盘,男人们走出门来,在家门口摆上一张小方凳,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开始冲起了功夫茶,不处远飘来潮州音乐咦咦呀呀的乐曲声。生活就在功夫茶香中,在潮乐声中,飘出了温暖幸福满足而宁静的芳香。
  多好的地方啊,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会孕育出曼莉那么多情善良有极富忍耐性和牺牲精神的姑娘。
  走不多远,就到了一个叫“崎碌尾”的地方,这里是曼莉当年栖身之地,她的外公外婆家。现在,这里换了人间,当年低矮破旧的瓦房不见了,一条街一条街全改造成了风格统一的标准住宅楼。他不知道曼莉的外公外婆是哪栋哪间,那扇窗口有曼莉的身影。他像一个小偷似地在崎碌尾一带逡巡着、逡巡着。他多么希望曼莉——这会也该是个漂亮的少妇了,牵着个小孩——如果是自己的那个孩子,这会也该上中学了——悠闲地散着步。曼莉穿着家居的简单衣衫,踢沓着拖鞋,像一个标准的富足的汕头少妇,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宁可曼莉从此再也认不出他了,他只想遇上她,再看她一眼,看着曼莉被他这个“陌生人”打量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匆匆地有些慌乱地离去,他目送着她走远了、走远了……
  周林站在崎碌尾的街道上,好一阵,他呆呆地站着,浮想联翩……
  很久远的呼唤,很久远的笑声,很久远的身影,那是曼莉。
  空寂的街道,黄澄澄的街灯,街灯下梧桐树的影子,那里站着曼莉。
  不,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声音,也没有曼莉。
  是的,他就站在曼莉身边,但却看不到曼莉,也无从打听。
  他突然有点想哭。
  他是在一座神秘的军营里长大的,是在风生沙起的农场里初涉人生的,是在四川大山沟里的国防工事完成了青春的锤炼的,是在狂风芒荆的深圳创世纪时代铸就伟大理想的。周林应该算是一个非常粗砺的硬汉,但一回到这座曾经摆放过他的摇篮的城市,一回到寄托着他全部爱恋和思念的城市,一回到曼莉,他永生的爱人身边,他的心就变得格外的敏感而脆弱,温柔而细腻。像这座海滨小城深蓝夜空般宁静的惆怅无依,痛快淋漓地啄咬着他的心。
  他赶紧逃离了崎碌尾。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外面百无聊赖地游荡。回到工地,他决定不住工程处了,叫费青峰在李嘉诚投资兴建的特区边上的国际大酒店开了房,一个人住过去了。第二天,他起得很早,开车离开了汕头,搞得费青峰心里怪怪的。
  ——在内心深处,他又有点怕见到林曼莉。

  (四)
  自那次以后,又过了两年半,周林从城建学院毕业,拿到了大专学历,回到深圳金山集团,在等待安排工作期间,他又去了汕头。这次,他来的目的很明确了,来为父母在汕头看房子。父亲离休后,不愿住在广州,一定要回他长年工作的潮汕地区,组织上为他在汕头买了一套复式房,周林让自己的施工队给装修了一下。很快,父母就搬过来了。从此,周林到汕头的机会就多了,除了要打理生意——先是金山的,后来是天朗公司的,还兼着看望一下父亲。1996年,深汕高速公路拉通后,来汕头更方便了,大奔驰一动,4个小时就可以到。一般的情况下,他每月都要回一趟这座让他魂牵梦绕的城市。
  天朗花园打到最后阶段,他几乎一点时间也抽不出来了,一晃,差不多有近半年时间没来看望父母了,所以他匆匆忙忙决定走一趟汕头。
  绕过一个山坳,视野里出现了两根巨塔,那就是汕头海湾大桥,一过桥,就进入市区了。他父亲住在城东新市区天山路的一栋高级公寓里,交通非常方便,周林把车停在楼下,坐电梯上了楼。
  周林的母亲打开门,见是他有点惊讶,“你爸爸到广州去了。”
  ——她知道周林是专程来看父亲的,她是周林的继母。周林的生母是在广州的某部医院军医,长得很漂亮。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们的家安在广州,由于父亲长期在潮汕一带工作,他的生母和医院的一个首长好上了,周凤明就离了婚,一直到周林当兵走了,周凤明才在当地驻军文工团找了这个漂亮的“张阿姨”。这时,周林已经很懂事了,他非常照顾爸爸的情绪,回家后也勉为其难地称她“妈妈”。
  “去广州了?”
  “李华同志要回北京了,他去送行。”
  一听到李华的名字,周林忍不住笑了,眼前浮起了一个像父亲一样的倔老头的形象,那是父亲的老首长,渡江作战的时候,周林的父亲周凤明在老家入伍,当他的通讯员。后来,老人去了北京总部,后来又重回广州任职。离休后,一辈子打仗和准备打仗的老兵失落得很,在70岁那年脑子出问题了,见谁骂谁,被送到广州休养,一到南方,离开了权力中枢竟然就好了,变成了一个可亲可敬的老头子,可就是一回北京又犯病。以后,他每年冬天都到广州来休养,每次来,周凤明都要去看望,走时要去送行。
  这不,又去了。
  没见着父亲,周林觉得有点遗憾,但很快掩饰住了心头的遗憾,对继母说:“他不在就算了,我到汕头公司看看,顺道过来的看看你们。”
  “你有很久没回家了。”继母一边给他冲茶一边说。
  “是啊,太忙了,刚刚做完一个小区。”
  “你喝了茶到里面去休息一下,我去买咸”——潮州人把买菜叫做“买咸”。
  “我开车送你去。”
  “免、免。”
  周林还是开车送她去了市场。
  吃过午饭,小憩片刻,周林借口要到公司去,就告别了。

  (五)
  他没有匆匆忙忙回深圳,他像一个时间充裕,百无聊赖的旅游者,慢条斯理地开着车在城内游荡。他又去了当年自己住过的小院,那个当年的神秘小院已经没了,当时,这里是城边上,现在已经是中心区了,这块地被一家挂部队牌的公司开发成了一幢大楼。他又去了军分区、海警基地、地委——现在叫市委了,转了一大圈,这些地方都是他少年时代常来常往的地方,这次他像是来还愿的。
  最后,他来到了海滨广场。他把车停在了体育馆内,步行到了海滨广场。
  这个昔日汕头市最大的垃圾站——其实当时也不是垃圾站,只是没人管理,附近的一些居民图方便把垃圾倒在了这里,现在种上了各种各样的树木花草,建成了一片很漂亮的真正的海滨广场,周围的老房子都拆得差不多了,盖起了造型新颖的汕头迎宾馆、体育馆、海运客运港、酒店、银行大厦,军港也重修了。广场外面就是汕头湾畔汕头港,停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轮船,桔色的吊车装卸正忙;过去一个月才往返一班的到香港的客轮,现在每天都有一班了。
  最难忘怀是那道海堤。在他最倒霉的时候,那里是他们打架的地方,他们一伙陆军小孩,穿的是黄军装,总是和海军汕头基地穿蓝色军装的小孩打架,要不就是陆海军联手和地方的孩子大打出手,一直打到有人鼻子流血——那时他自己的鼻子也是一天到晚血流不止的。打完后,他就和伙伴们坐在这里一直到深夜,觉得空虚得不得了。那时,他们坐在水泥海堤上,等待着涨潮的海水泡着他们的双脚。
  现在,这里已经建成了一座海滨花园了,老人在里面下棋、练气功,孩子在林间嬉戏,再也看不见穿着陆军海军军装的小伙子在这打架了。
  每个地方都在发展,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心也在发生着变化,只有他的爱没有变化。
  现在,他坐在海滨广场的草地上,样子非常闲散,内心却在激烈地翻滚着。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那年,他就是从这里出发,到海平县那片原始状态的白沙埔农场的,那时,他叫周宁。
  就在周宁中学毕业那年,他父亲在香港工作时出了点事,而他父亲的工作是要求万无一失的,但那一次出事是不可抗拒的,周凤明被调往广州检查去了,高位上的父亲什么也不是了,重量级的儿子当然更什么也不是了,17岁的周宁被抛弃到了社会上,谁也不管他,谁也管不了他。
  一天,父亲的机要秘书杨叔叔把他找到了办公室,先是盯着他一身脏兮兮的军装看了半天,然后很夸张地叹了口气,说:“本来我是想让你去当兵的,可你看看你,像一个当兵的人吗?我和你爸爸联系过了,你爸爸的意见是让你先下乡锻炼一下,现在所有的人都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天地去锻炼,你是部队家属,更要带头。去农场干个一两年,对你会有好处的。你在汕头再呆下去,搞不好就成了社会上的小流氓。还是离开汕头吧,明天就出发,跟地方的同志一起动身,生活上的事我们会安排好。”
  “我父亲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快就会回来。”
  “没什么事?”
  “应该是没什么事。”过了一会,杨叔叔又说,“你要知道,像你爸爸这样的人是不可多得的。”
  父母亲在广州时也给他写过信,只是教育他不要到处惹事,从来没有说起他们自己的事。听到父亲一切都还好,周宁放心了,下乡就下乡去吧。他很干脆地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一个勤务兵叫醒,他到食堂吃过饭,杨叔叔过来交待了他几句话,无非是好好锻炼之类。那个兵就背着他的行李:一套崭新的军用被褥、脸盘茶缸、行军水壶之类,全套的军用品。在那个年代,带这套东西,而且全都是新的,和一个刚入伍的战士一样齐全,就显示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份,毕竟,他还是一名部队首长的儿子。
  杨叔叔特意派了一辆小吉普车把周宁送到了海滨广场,那是他们的集中的地方,顿时,这个无忧无虑的青年变得亢奋起来:
  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周围的楼上都挂上了红条幅宣传标语,“热烈欢送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教育为阶级斗争服务”,诸如此类,高音喇叭里正放着激昂的歌曲:
  “塞北的狂风吹硬了我们的筋骨
  南国的烈日,晒黑了我们的肌肤,
  ……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五七”道路多么宽广
  我们革命青年四海为家
  在火热的斗争中锻炼成长
  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哺育着我们成长
  ……”
  高音喇叭里放出来的战斗歌曲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在广场上,已经停满了开往粤北山区和粤东沿海贫困县的卡车,里面装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还站着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大家脸上都没见到多少自豪,倒是有不少离乡背井的悲戚神色,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们,拉着早已站在卡车上的知识青年们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千叮瞩万吩咐,说个不休,声音盖过了高音喇叭。
  周宁把车子和送他的战士都打发回去了,一个人拎着行李跳上了3号卡车。地区知青办把他分配到海平县白沙埔农场,海平县是这届下乡知青点中离汕头最近的地方。
  周宁显得非常轻松。部队的孩子本来与父母就是聚少离多,独立生活的能力特别强,性格也非常要强。这种时候,和那些从没出过门的和他一样半大不大的汕头城市少年相比,他没有任何精神负担,他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增加吹牛本钱的好去处,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因此,他显得很潇洒。他一爬上车就把用军用雨布包扎得整整齐齐的行李往车厢前部一扔。
  站在车厢前部的,是一个女孩,她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望了一眼周宁。那一刹那间,周宁在他17岁的人生里,第一次有一种被电击的感觉,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体验。
  那时,男女同学很少讲话,他从来没有过异性朋友,虽然在读书时他也注意过班上一些女同学,但从来没有这种刹那间的情感震撼。潮汕是出美女的地方,他却从来没见过让他魂不守舍的美少女——那个时代虽说不讲究这个,但美是人人都在心暗暗追求的。他在那个女孩突然间的一回眸中,看清了她:她有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眸子又黑又亮,在转瞬即逝的回眸的一瞬间,简直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他的心;她尖尖的鼻梁下,是一双红润丰满的嘴唇。满头乌黑的头发只扎了一根小辫,斜斜地搭在有肩上,衬得她偏向他这边的那一小部分脸颊白如凝脂。很有可能就是刚才无意间他们互相的一对视,女孩有点害羞,一朵红晕浮上了她的脸颊,顿时就像一片红霞撒落在雪原上。周宁定神地望望她的背影,她中等个,一身半新的衣衫——红花格子外套、蓝窄腿长裤,他看得出她的身材非常圆润丰满。
  周宁有些犹豫,要不要站过去?他想,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但行李既然已经放过去了,他就没有理由再不站过去。他走过去,站在了她身边。这时,他听得见她微微的娇喘的气息,在嘈杂的送别的人声中,这气息是那么神秘。
  周宁不禁有点心悸般的紧张,心砰砰地跳着。他又发现这个女孩也没人来送,她一个人站在那,眼睛越过下面攒动的人头,望着不远处的海湾。
  在热闹的人群里,这个孤独的女孩显得很孤单。
  站在这个神秘的少女身边,周宁渐渐感到喉咙有点发干,他赶紧打开行军壶,喝了一口水。他突然长大了,他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下乡是美好的……
  这个女孩就是林曼莉。
  林曼莉没有人送行,没有爸爸妈妈来送她下乡。

  (六)
  林曼莉出生在一个非常优越的家庭里,祖父在香港做生意,解放前夕,又到了印尼,那时她父亲要留下来照顾祖母,留在了大陆。解放后,当上了老师。而她祖父再也回不来了。以前,她们家经常有海外寄来的东西,像英国的奶粉,瑞士的糖,泰国的米。那时,她父亲经常要到华侨服务社去领东西,那都是她祖父寄回的。有一年,还来过一个人,那是个很瘦的中年人,戴着金丝眼镜,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一望而知是从“番客”(华侨)。他给林家带回了几箱穿过的但却是崭新的衣服,汕头街上见都没见过的。过了好多年她才知她知道,那是为了混过海关,特意穿一遍,说是自己穿的,带回汕头来给她们一家的。
  可是后来,就再也没有这些东西进来了,她隐隐约约听说她的祖父又回到了香港。
  在她还不到10岁时,一天,父亲不知为什么被人抓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才知道因为看管人员不可饶恕的疏忽,他跳楼自杀了。母亲从此一病不起,不久也去世了。死前,妈妈告诉她:要记住,你爸爸不是特务,他是个老实人。
  那时林曼莉太小了,她什么都不懂。她只知道,她再也没有撒娇的地方,没有笑看她撒娇的人啦。她成了孤儿,搬出了联兴里有钱人住的大屋子,跟着外公外婆一起,住进了崎碌尾的两间平房里。
  那是她不堪回首的年月。她多想她的父母啊,那对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父母。每当看见别人的妈妈牵着他或她的手,走在街道上,她会远远地跟上去,跟在人家后面,看他或她们依在妈妈的身上,摇摇摆摆地走路。她有时会跟着他们走过一两条街,跟得自己眼泪流个不停。最后,她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放大一点声音哭一遍,甚至她会叫出声来:“爸、妈、妈、爸……”。但回到外公外婆家,她绝不敢说,她知道爽朗的外公和老实的外婆内心和她一样有太多的疼。外婆看见她眼睛红红的,总是一声不吭,只是把她拉到怀里,让她蹲在自己膝下,久久地摸她的头。林曼莉总是压抑住自己,不哭出来。
  苦难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淡忘的,疼痛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解,这么多年过去,她已经由一个不懂事的,跟在别人家爸爸妈妈后边走个不停的小女孩,出落成美绝一代的佳丽。
  她终于长大了。
  长大了的她懂得了很多,她最明白的就是她不能让这座城市的什么事,激发她对父母的想念,她的感情变得异乎寻常地丰富,她怕自己有一天会受不了。她不能再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了。中学毕业后,她跟外公外婆说:我要下乡去了。两个老人互相望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走的这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起来了,她抱住外婆大哭了一场,哭得死去活来。然后,她不哭了,吃过外公做的饭,拎上行李,就一个人来到了广场上。
  她记得她走出巷口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性格开朗的外公突然拉住她的手,大声对她说:“阿妹啊,行出这条巷子,你就是大人了。以后你要和别人一样,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外公笑得很灿烂,这个老人的笑容,给了曼莉极大的勇气,她没有眼泪,似乎也没有悲伤,勇敢而坚韧地走向了她自己的生活。
  ——这一切,都是林曼莉后来告诉周宁的。周宁因为这些故事,爱上了林曼莉。
  卡车启动了,车队缓缓开出广场,后面像大游行似的,跟着一群送别的父母亲朋,锣鼓队咚咚呛呛地跟在后面起劲,哭声叫声却也随之而起……高音喇叭里豪迈高亢的歌声渐渐远去……车队驶过了火车路,驶过了汽车总站,驶上了广汕公路,在一个岔路口,分成几路,分头急驰而去,别了,汕头,别了家乡。

  (七)
  林曼莉再一次回过头来,正好撞上了他的眼睛,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彼此望得很深、很真。林曼莉的眼睛像受惊的小兔,溜掉了……
  那一眼,永远浸洇在了周宁的记忆里。
  那是很深很深的水……不,是暗夜的流星……不,是最美最美的话语……也不,是那首由她唱的、变得哀惋的《海上南泥湾》……
  都不是,对了,是郑雪被拉上舞台那一刹那的慌乱。对,就是那对眼睛,那样的眼神。
  周林发现自己坐在海滨广场的时间很长了,下班的人流车流在不远处流过,一艘轮船挂泊进港了,鸣响了尖锐的汽笛声,打断了周林的思绪。
  他突然一跃而起,他决定立即返回深圳。

  【第二章】

  (一)
  “打什么高尔夫?”接到深圳金山实业股份(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孟川的邀请,周林对着电话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脑子里里马上浮现出孟川志得意满的样子:肥肥的身材,过早地腆起了大肚皮,圆圆的脑袋,剪成了时下流行的“老板头”——板刷头。孟川是一个讲究排场的人,刚刚当上金山集团的“一哥”,马上就开始问津各种“主流社会”人士出没的场所。这不,他上任时谋到的那张价值10万美元的高尔夫公司卡,让他手里烧得慌呢——当然,当房地产业界的老板,手里有一张高尔夫会员卡是很重要的,在高尔夫球场可以得到很多信息也可以交很多朋友。
  “就咱俩这水平,还不如杀几盘军棋过瘾呐。”
  “就是水平太差了,才约你去打吗。总不打,水平提高得了?”孟川也笑着说。
  “好吧,就这么定了,下午过你那去。”
  下午,周林开着车到了金山集团。他把车停在金山公司大楼下面,就在车上用手机打了个电话叫孟川下来。不一会,胖胖的孟川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身边还跟了个身材修长,面容很喜气的小姐。孟川一下楼就东张西望找周林。周林苦笑一声,开门下车,对着孟川打趣说:“喂喂喂,在这呢。当了老板就连老战友都找不着了。”
  孟川连忙迎上来,“谁看得见你呀,开这么个破车。”他指指周林的旧皇冠3.0。
  周林这才想起从汕头回来后,就把“大奔”送去做“二保”了,今天是开皇冠出来的,难怪孟川找不着了。他笑笑:“你什么时候变得认车不认人了?我们是小公司啦,哪能跟你们大集团比阔。”
  孟川一撇嘴,对身边的姑娘说:“你别他听他叫穷,现在深圳房地产界,就数他富得流油。……嗳,对了,忘了给你们介绍,这位是大名鼎鼎的天朗集团总经理周林;这位是我妹妹小孟,孟依依。”
  孟依依朝他微微弓弓身:“您好。”孟依依显然是孟川请来一起打球的,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衫,白色休闲裤,逾发衬出她高挑的个子。她也朝周林微微鞠躬,姿势很优雅。
  周林心情很好,又看孟依依很年轻,就笑着对她打趣道:“你可别听了他的甜言蜜语就晕头,咱们孟老板的妹妹太多了,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孟川苦着脸,用手指点着他:“你这个人……”
  孟依依露出一口很好看的雪白的牙齿,莞尔一笑,样子很文静。
  “走吧。”孟川说,“我说,你就别开这辆破车了,坐我的走吧。放不放心,让小孟开你的车走。”
  孟川很照顾周林的情绪,有没有车跟着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你带着车在身边,坐别人的车也不寒碜,而是一种朋友之间的友好往来;要是你没有车,就成了蹭朋友的油或者说朋友帮你,就很没面子了。
  周林却一点也不领情,他坐奔驰的时间比孟川要早两年,他就是现在没带车过来,在孟川面前也不会掉份。他在心里想,这个人,工作还没做起来,老板摆阔的那套倒学会了不少。他笑笑,没吭声,对孟依依说:“车没锁,你去开吧。”就跟着孟川上了他那辆新买的墨绿色的宝马740。
  孟川刚一发动,周林就忍不住皱皱眉:他把宝马,尤其这么灵敏的宝马当吉普的油门踩了。他说了声:“我来吧。”就下车走到驾驶座边,和孟川掉了个位。
  周林把车开上了路,锁定似地控制好速度,宝马的发动机发出了均匀轻快的响声,行驶得又快又稳,感觉不到一丝不协调的微颤,发动机仿佛是随着驾驶者的思维在运动。拐弯的时候,周林都不用刹车,恰到好处地一减速,宝马就顺畅地溜了过去。
  孟川很佩服周林的技术,不过他一点都不嫉妒,他知道周林13岁就偷开他爸爸的“北京212”。到部队后分在汽车连,一去他就是技术最好的战士。部队到深圳来之前,进口了一批德国20吨载重车,当时谁都没摸过,周林爬上去捣鼓捣鼓,很快就上了手,操作自如。当了公司领导后,他也从来没要过司机,一般都是自己开车。
  想到这里,孟川由衷地说:“周林,这车我坐了那么久了,好像就今天特别舒服。”
  周林笑了,他心情很愉快,一来是很久没看到孟川了,今天在一起当然很高兴,二来是老战友当上单位的“一哥”了,他真心地为他高兴。于是他说道: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是我小时候在汕头听来的。说有一个潮州人,很穷,飘洋过海到新加坡去打工,他的老板也是潮州过来的,每天啥事不干,就是泡功夫茶。大家既然都是潮州人,有一天,老板高兴,就叫这个打工的也来喝两杯。这个打工的一喝,就说:老板,你的功夫茶冲的不正宗。老板一听不高兴了,在新加坡,功夫茶冲得好是有身份的象征,而他在新加坡冲功夫茶是出了名的高手。于是老板反唇相讥说:看来你的功夫茶冲得好罗。打工仔说:不敢不敢,我试试给你看。说着动手冲了一壶,老板一喝,果然有一种与往日不同的甘爽。一样的泉水,一样的茶叶,一样的木炭,不同的人冲就是不同的味道。后来这个打工仔就专职给老板冲茶,后来又在整个新加坡的潮州人中冲出了名,每天找他传授茶经的络绎不绝,他因此发了大财,几年后回汕头盖了大房子。”
  孟川说:“我倒是听说过潮州人冲功夫茶很有讲究。不过你讲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干什么都讲究个天人合一,冲茶要冲到人和火候、茶叶、泉水合一,才能在最佳状态时倒出来喝,开车要开到人的精神和车的精神融为一体,车就像自己走路一样能够选择最佳速度和道路来行驶了,做房地产更要做到天人合一。”
  “太玄了。”
  “孟总明察。”
  “去你的,孟总孟总,别损我了。哎,跟你说件正事,你看后面那个小孟这么样?”
  “你不说是你妹妹吗,你怎么还想打她的主意?”
  周林装傻,他知道孟川要给他说媒——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下意识地从后视镜看看后面那辆皇冠,不前不后两个车身的距离跟他们后面。“这也是个高手。”他心里说。
  “你别尽装傻,我是给你介绍呢。人家是正宗的研究生,天津人,28岁。你这个便宜占大了。”过了一会他又补充一句:“绝对是良家女子。”
  周林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久战,他知道现在有不少朋友都把他当作“另类人”,甚至还以为他的性功能有障碍。其实他“分分种”都可以搞惦这件事,但他有自己的原则,在爱情问题上也不例外。这会,对着孟川,他随口说了句:“我自己正在找呢。”
  孟川说:“你不要再麻烦了,这个就不错。”
  “你的妹妹还有什么良家女子?”
  孟川说:“别扯淡,我绝对动都没动过她,我没那么不讲义气。”
  周林看话题又要撤到那上面去了,赶紧说:“你找我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要不不会给我使美人计。”
  孟川嘿嘿一笑,说:“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你我都是日理万机的人,当然不会是光给你找老婆。”
  周林没吭声,他知道孟川忍不住会说下去的。
  “听说你们滨河大道那单做得很好,你最近攒了不少钱吧,想找你搞点小钱用用。”
  周林说:“干么说得那么难听,我的钱还不就是你的钱,我包里好像还有一两万,随便拿。”
  “装什么孙子,一两万我拿去揩屁股啊?我要好几千万呢。”
  周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说了吧,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说说看,有什么黑招套我的钱。”
  “我们的香蜜苑打得太快了,现在资金有点跟不上,想拿块地套现,应应急。”
  “你还有地?”
  “刚才发现的,在金田路和滨河大道交界的地方。以前真是家大业大,捧着金饭碗讨饭啊。不过,跟你说老实话,这块地不太好做,做好了,是黄金地段黄金,做不好也可能砸。那里是中心区,建委的法定图则规定是高层住宅楼。”
  周林没吭声,好像在专心开车,他们早开了出特区,现在在梅林—观澜高速公路上行驶。

  (二)
  1987年,周林是金山的工程部经理,孟川是副经理。两年后,老团长费叔叔下来,极力推荐周林上,周林就干上了金山的副总,主管财务和项目,而孟川也被调到金山第一工程公司任总经理,扶了正。周林在副总的位子上干了两年,渐渐发现公司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有大学以上文凭的小伙子大姑娘们,个个能写会画,做工程上手很快。周林渐渐感到压力很大,觉得自己该充电了,就主动要求到广东城建学院去进修大专课程,而且是完全脱产。
  ——他是这种人,要做什么事都是专心致志,不让其它的事干扰。他这一去就是三年,等他回到金山公司,孟川已经坐到了他的位子上,而他却被调往一公司去当经理。
  国营企业就是这样,谁在一个地方守久了,又有一定的能力,总有上的一天。孟川一直没有离开金山集团,他总的说来是一个打硬仗的好汉,工程管理上有自己的一套,也到了提拔的时候了。
  1992年,小平南巡刚刚结束,东方风来满眼春,深圳房地产市场最火的时候,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在建设总公司任党委书记的费叔叔找到他,问他有没有兴趣自己搞一家房地产公司。周林也觉得在金山很难再发展了,就出来组建了天朗集团。
  天朗集团刚成立,一没有土地储备,二没有过硬的后台背景,周林被直接推到了竞争激烈的市场上。公司最早是让一家个体投资公司借鸡生蛋,也就是把公司的牌子借出去,房子卖出后,分红赚钱。周林掘到了这“第一桶金”后,就收购了金山的一块地,开发了两万平方米房子。
  那时市场太热了,房子还在图纸上,就卖光了。
  天朗公司于是有了两千多万,周林马上又用这笔钱竞标获得了一块政府拍卖的土地。在这块地上,周林打算开发一栋高层商住楼时,治理整顿开始了。
  房地产热有所退潮,市场、经营者和消费者都从海市蜃楼般的房地产泡沫经济中清醒过来,市场规范了,经营者再也不能用一些非正常手段获取暴利——而且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温室了。深圳房地产企业最早从这种调整后觉醒,他们反应非常之快,他们带着在房地产热中在全国各地南征北战中赚得的雄厚资金,迅速而从容地进入了规范操作和练内功阶段。
  还没有完成作为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应有的原始资本积累的天朗房地产开发公司,在供过于求的形势下真正遭遇到了强大的竞争。这块地上建筑物怎么建才能一枝独秀?周林第一次在深圳提出了花园式住宅,把大片的土地用于建造高标准的绿地和花坛,并有大量的车位。名副其实的“天朗花园广场”立即得到了消费者狂热的追捧,深圳首次出现了“天朗”热……
  周林和他的天朗不但成了深圳房地产界的“黑马”,更成了房地产开发概念的创新者,他的公司总能在市场中发现各类楼宇消费的最新观念,所做的房子都有别具一格领导潮流的内涵,颇受业界人士和业主们的追捧。只要打上天朗的牌子,就成了名牌,就好卖,即便在1995年以后,全国的房地产业都趋向低迷的时候,天朗品牌依然不倒。
  《深圳特区报》的房地产专版记者采访周林,问他为何运气如此之好。他说:
  “创新,创一流。”
  什么都说了,又像什么都没说,因为不是谁都可以创新创一流的。
  就在天朗集团成为深圳房地产业一个著名品牌时,深圳的土地块块灼手可热,金山集团不停地转让储备用地。转让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些头头们也捞得差不多了。领导层恶贯满盈,一下子被检察院抓了5个。孟川是前任董事长费总的人,是老头临退时一定要提起来的,一直受排挤,结果因祸得福,没有卷入那桩震惊全省的经济丑闻。现在,在金山集团,谁也没有他的资历老,够资格角逐领导层的人里面,也没有谁比他的能力强,孟川顺理成章地成了金山的“一哥”。
  孟川上任时,很想大干一场,但是他说:我已经穷得连一件西装都买不起了——他手上没了地。
  老大哥金山集团找上了天朗的门,孟川本人没有一点好脸红的,毕竟今天的局面不是他造成的,相反他当时是竭力反对转让集团的储备土地的。从私人关系上说,周林当排长时,他是指导员,周林当连长时,他是营里的正连职干事。后来,两人又走到一起来,周林当营长,他当教导员。两人处得非常和谐。
  孟川找周林的时机非常巧,当时天朗集团正在全力以赴做滨河大道西段一个4万平方米的豪宅,打得人困马乏,连精力旺盛的周林都有些力不从心了,就把香蜜湖附近的一块1万多平方米的地给了金山。这里毗邻香蜜湖游乐场,当时没有什么建筑群落,环境优雅,是为有车一族开发高尚住宅的理想用地。当时正是环境题材大当其道的时候,孟川和金山的人去看了,非常满意,回去一开会,就决定干一个建筑容积率很高的花园小区。图纸刚刚出来,小高层——11层左右的欧式花园又开始盛行,孟川连忙把花园小区的工作停下,下令修改图纸,把房屋立面做成欧式的。
  欧式小高层图纸刚刚出来,金山的好运气突然降临了。
  金山集团几年前把金田路的一块山坡地转让给香港正港集团,正港因为当时深圳市道风云莫测,迟迟没有动手,左谈右谈,决定将资金抽出,参股金山的“香蜜豪苑”。金山顿时变得膀大腰圆,决定把小高层变成高层来开发,要干就大干一把,一举甩掉亏损的帽子。
  而孟川这时才知道自己集团原来在金田路还有这么好的一块好地,由于正港一直没有付清金田路的那块地价,因此法律上一直没有承认这块地是正港的。
  香蜜豪苑一上正负零,报纸上就有了整版整版的广告,成了在香蜜湖看楼的人普遍关注的焦点楼盘。因为全球最大的百货零售业美国沃尔玛集团的“山姆会员店”在那里经营得非常成功,成了深圳、香港的一个购物天堂,甚至东莞、中山、珠海等周边地区有车一族在星期日和旅游时也纷至沓来。加上1997年后,同时有几片豪宅在那里开工,而金山的香蜜豪苑无疑是其中最好的。孟川当即把周围一块小地也征了过来,并入他的香蜜豪苑,同一份公用设施,却大大增加了使用率。他为这一着棋叫好时,资金却跟不上了。
  香港合作方正港集团董事长李佳妮眼下还在香港大举筹资,但迟迟没有结果,为此她专程赴深圳,建议将位于金田路与福荫路、代号为“N”的地块转让出去,取得目前宝贵的资金。孟川灵机一动,为何不把正港那块地转给周林,他不是征战滨河大道又得胜还朝了吗。这块地正好再换得一笔巨资,可以集中财力物力人力,一门心思大战香蜜湖。

  (三)
  虽说知道周林并没有停止转动脑筋,沉默了一会,孟川还是憋不住又开口道:
  “你现在滨河大道那边不是搞惦了吗,我看这里绝对值得你试试身手。我现在实在是腾不出钱来干。”
  “有多大?”
  “7、8000平方吧。”
  “现在地倒底是谁的?”
  “理论上讲还是香港正港集团的,不过他们一直没有付清地价,金融风暴搞得他们焦头烂额,他们也没有在这里做的意思了,巴不得早点出手。”
  “中间就这一层吗?”
  “就这一层。”
  周林心想眼下正在找地呢,不如去看看再说,就答应过几天去看看。
  说话间,就到了观澜高尔夫球会。
  这个亚洲最大的高尔夫球场,像梦中的草原,百慕大草草坪平整得像一块绿绒绒的地毡,向远处延伸,苍翠的油绿渐次淡化,在望不见的尽头的远方若有若无地雾化了。人工与大自然完美的结合,在观澜高尔夫球会这个地方再理想不过了。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驶到高尔夫球场中央一栋像阿房宫样式的庞大的建筑前停稳,这就是球会的五星级酒店骏豪酒店。三个人气宇轩昂地走进去,到球会刷了卡,换上了白色的“波鞋”,就上了球道,球童——实际是一个在草地上晒得像炭一般黑的伶俐的小姑娘——早已推着手推车,装着他们打球的家伙,在球道边上恭候着。
  三个人来到发球区,笨手笨脚地操起了球杆。孟川打第一杆,一出手就打了个臭球,本应打向“古岭”的球,让他一甩杆子打得不知去向。周林也很久没打,三杆两杆把球打进了沙池,过去挑了挑,又把球挑远了。孟依依稳扎稳打,姿势优雅,其实是动作美而效果不佳,最后差点用球杆照着自己的脚打去。结果三个人都打得像从来没进过球场的人,18洞打下来,每人都在110杆以上。孟川直摇头,连声说要补课要补课。
  打完球,在球会冲凉桑那完毕,周林说:“咱们就不要在这里等宰了吧,回深圳到我那吃个痛快如何。”
  孟川说:“有不要钱的吃当然好了啦。”

  (四)
  三个人又开着车,一路飙回到了深圳,到天朗大厦“周林的地头”吃晚饭。一般的情况下,这种时候,应该是孟川做东的,但他们的关系密切程度,已经可以免去这些俗礼了。
  在包房里坐定,周林问孟川:“要不要找几个人来陪你喝几杯?”孟川说:“别别别,你饶了我吧,你自己多陪我妹妹喝几杯。”
  周林也就没坚持。
  上了菜,3个人也都是熟的了,没啥好客气,周林和孟川要了一支XO,孟依依要了一支可乐,一来二往就吃了起来。吃到半截,孟川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后来才知道都是他安的套,目的还是要周林和孟依依单独在一块吃顿饭,他拿起电话,“啊啊啊”了半天,收了线,就边穿外套边假模假式地着急:“工地那边有点事要我过去处理,我先走一步。”说着,他冲孟依依挤挤眼,“陪我们周大老总喝好。唔该唔该(对不起)。”他说了一句半咸半淡的广东话。又对周林说:“对不起,今天的单你买啦。”
  看孟川要走,孟依依也站起来说:“那我也走吧。”
  孟川说:“别,你吃完了再走,周总会送你的嘛。”孟依依脸红红的,又坐了回来。
  孟川一走,包房里只剩下周林和孟依依两个人了,空气顿时变得有点爱昧,周林有点不自然,想打电话叫几个小姐过来陪,又觉太“那个”了,终于没有动。他冲孟依依尴尬地一笑,说:“请,请。”
  两个人没什么话说,扯得都是孟川这个人如何如何之类的话,就是没有把话题深入到他们自己身上去。一顿饭吃得索然寡味。
  吃过饭,孟依依说要回去了,周林巴不得,假意地问了几句“吃好了没有”之类的话,就开车送孟依依回家。
  孟依依住在莲花山公园下的中银花园,到了那里,周林由衷地赞叹一声:“孟小姐真是个人物,这里可不是一般人住得起的。”
  孟依依笑笑说:“跟人家合租的。”她掏了掏包,摸出一张名片送给周林:“周总,交换个名片,以后有什么发财的事请你关照一下。”
  “哪里哪里。”周林一边掏名片,一边应付着。借着车里的灯光,他定睛看一看孟依依的名片,原来是和自己公司长期合作的那家银行信贷部的,不禁大惊失色:“啊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我们的财神爷呀!今天得罪了得罪了,下次补课,好好和你干几杯。”
  孟依依调皮地笑着说:“我不是说了我对周总是久仰了嘛。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刚到深圳,是在银行打工的,你认识的都是行长、处长,那些人你可别得罪罗。”
  周林说:“银行的我一个也不敢得罪,这课一定要补。孟依依,这名字好。”他仔细看着孟依依的名片。
  “一个晚上你只有后面这句话可能是真的,我的名字的确不错。”孟依依边伸腿下车,边对他开了句玩笑。
  周林一个人呆在车里,眼睛发直,楞了许久。

  (五)
  何一栋一脸是灰,他到西鹏公司去应聘,吃了闭门羹。像所有在深圳求职的人一样,他夹着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装着全套个人材料的复印件:身份证、广西建工学院土木工程系建筑学的学士学位证书、成绩单、个人简历等等,不过,这是他一个叫“何一栋”的“朋友”的。他的那个“朋友”、真的“何一栋”长得几乎跟他差不多,在复印件上看就更像了,只不过假何一栋更年轻一点,这不要紧,身份证是好几年前的,如果真的西鹏公司决定聘用他,他把真何一栋的这套个人材料的原件拿来,也是顶用的。
  结果,西鹏公司人事部的人倒是没看出来,但西鹏要招的人起码要硕士以上的学历。假何一栋为难了:上哪去找一个像何一栋这样的在形象方面特别像他的“硕士”啊?
  何一栋失望地坐在西鹏公司大门口的石狮子前。有一会,他想到红桂路劳务市场去买一套假硕士文凭,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反正就是几百块钱倒霉。那些贩假证的,个个都比国家教育部长还牛,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包括北大、清华、复旦、交大直到地方师范专科学校在内的几百所大学的毕业证。别看这些假证全是他们设在农村出租屋里的小作坊生产出来的,每本毕业证上,各大专院校鲜红的公章和校长签名都几可乱真,一般人真假莫辩,深圳有不少人就是拿着这样的文凭找到满意的工作后来又被炒鱿鱼的。但这位何一栋不怕炒鱿鱼,他只要能进入西鹏,那怕是几个月就行。
  就在他决定去买一本假证的时候,他心里又打起鼓了,终于还是没敢去。冒名顶替是一回事,使用假证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那是犯法的。他听到深圳警方和有关部门最近几年打击假证出手是非常重的。他吃不准被查出来会受到什么处罚,他还犯不着去冒这个风险。
  就在他思前想后左右为难的时候,他看到郑雪背个包,有点鬼鬼祟祟地溜出了公司,向公共汽车站快步走去,他连忙跟了上前。他跟着郑雪搭上一辆沿着深南大道向东驶去的大巴,一直来到来了天朗集团附近的一个站。郑雪在这里下车了,他跟着她下了车,又跟她向天朗集团走去。最后,看着她走进了天朗集团。
  何一栋——我们姑且这样称呼他吧——就近找了个空地坐下。足足等了半个多小时,他才看见郑雪兴冲冲地出来了,又折回到车站,搭车回西鹏。
  他一直跟着她,郑雪一点也没察觉被人跟踪着。
  何一栋看上去是深圳200万打者中非常平常的一个,他穿着一件一望而知是假货的“梦特娇”T恤,牛仔裤,留着小分头,脸色黄黄的,看上去营养很不良,五官也没有什么特别动人之处,但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不大的眼睛里却闪着渴望和有几分狡诘的亮光。

  (六)
  周林一上班,陈洪就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告诉周林:
  “我们先和郑雪小姐取得了联系,她对咱们公司看来很向往,西鹏和我们毕竟不是一个量级的。但她还要先来看看再定。”
  “她是学什么的?”
  陈洪展开手里的一张纸,念道:“郑小姐1975年出生,22岁,汕头人,毕业于华南工业大学工民建系,这里有她几门主要课程的成绩……。”
  说完,他把手里的纸递给了周林。周林边看郑雪的成绩单,边问:“项目部不是要人吗?好啊,给老关吧。她打算什么时候过来?”
  这位公关行政人事部经理也是天朗的“开国元勋”了,对周林熟悉的很。那天周林拿这张纸条给他时,他已经发现了周林要这个人似乎要得很急,他虽说没见过这个郑雪,但已经隐隐约约觉得这个人在周总的心目中,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在和郑雪联系时,他已约了郑雪下午就过来谈。于是他说:“如果你有时间,下午就可以过来。”
  在部下面前,周林不好露出急迫的样子,特别是涉及的人又是一个女孩子。他翻翻日历,装出看看有没有事,然后想了想,说道:“行吧,叫她下午过来吧。”
  陈洪暗暗发笑,不过表面还是挺严肃的样子,说:“我马上安排,下午两点半行不行?”
  周林点点头。
  下午,周林辞了几拔人,专等郑雪。2点30分,陈洪进来说:“郑小姐来了,是不是现在就见她。”周林说:“请。”
  郑雪像一朵雪花,安静而飘逸地飘进了周林宽敞明亮的办公室。
  她穿一件胸前有花边的白色长袖衬衫,长过膝盖浅灰色淑女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绾在脑后,给人以整洁、贞静、大方、得体的印象。她有些紧张,甚至连仔细看一眼这个对她感兴趣的老板都没敢。她叫了一声“周总”,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周林非常满意她这副打扮,他笑着和她打了一声招呼,说:“我们是老相识了。”
  “怎么会?我第一次有幸认识您呢。”
  周林笑笑,把郑雪让到沙发上坐下:“有天晚上,你们一大伙人不是在这唱歌吗。你唱什么来着?什么‘蝴蝶花’……”
  “《戴着蝴蝶花的小女孩》。”郑雪开心地笑了,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
  “对对对,看我这记性。”周林夸张地拍拍后脑勺。
  “你听到了!丑死了。”
  “不,唱得很好,很好,我还想再听一次呢。……到深圳来多久了?”
  “刚来不久。我刚毕业呢。”
  “你是潮州人?”
  “我是汕头人。”
  “汕头,汕头。汕头我很熟。”
  “是吗?”
  “我们是半个老乡呢。”
  “是吗!”郑雪高兴地叫起来,“周总在汕头哪里?”
  “我小时候在那,在部队,现在那个单位已经调走了。所以你看,我连潮州话都不会说。”
  “我看你是外省人。”
  “外省人?哈哈,我是正宗的汕头人,我还是在汕头生的呢。……你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周林突然发现这个小姑娘很机灵,一下子就让自己成了被问的对象,他赶紧把话题转到她头上去,这个问题是他非常关心的。
  “他们都是当老师的。”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
  “方茹。”
  “她一直叫这个名字吗?”
  “是啊。”郑雪觉得这位周总问的问题怪怪的,她不解地望着周林。周林自己也有点觉得这个问题有点离谱,不过证明他多情了,他心里一个疑团消除了,又有点失望。
  周林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公事公办了:“怎么样,想不想到我们公司来?”
  “当然想了,在深圳,谁不知道天朗集团的名气和业绩呀。”
  这些年,周林这种话听得多了,但他还是有点陶醉。“我不知道陈经理有没有跟你说,我们公司是深圳特区一级房地产开发公司,经过全体员工的努力,经过这么多年发展,现在我们公司的实力和规模在特区虽说还没名列前茅,但也是佼佼者吧。我们所开发的楼宇的概念绝对是一流的,我们的几个楼盘卖得都很好,就是因为我们的题材独树一帜,别人不可能有的。这一点是值得我们全体员工骄傲的。最近,我们有一批业务要发展,需要大量像你这样的人才加盟。我想,你到这来,可能要做的事会比那边多一些。当然,待遇可能……应该会比你们那里现在好一点。你可以考虑考虑。”
  “周总,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荣幸?”
  “这个……也许是缘份吧。”周林小心地避开这个问题。
  “这……是真的吗?”和周林谈了一席话,郑雪也开始喜欢上这个看上去还年轻的老总了,他眼中的周林高大,皮肤白净,衣着讲究,言谈举止显出果断干脆的性格。她觉得他身上有股什么力量,对,是魅力,吸引着她到这来。
  “可是我、我刚刚才到西鹏呢。”
  “如果你自己没有什么顾虑,老蔡那边我来说服他。我们都是老朋友了,叫他支援个人才,他会给我面子的。”
  又聊了一下,郑雪告辞了。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她发现周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离去,她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急急地出去了。
  周林却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心里疼了一下。
  那是林曼莉猛地回头,和他的目光撞在一起时的情景。郑雪的眼神像什么:很深的水、飞动的流星、很美很美的话语,那首《海上南泥湾》……
  郑雪走后,周林一直没法平静,虽说他已经搞清了郑雪的身份,但他还是疑疑惑惑,总也抹不去郑雪像谁这个念头。整个下午,他都在想着郑雪的一举一动,她说话的口气,调皮的笑容,走路的姿势,看东西的眼神,特别是她的声音,实在太像她了,太像了。
  现在很明白了,郑雪和林曼莉没有关系,但他还是非常纳闷,怎么总会把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就因为两个人的声音像极了吗?从小喝的韩江水,汕头女人的声音都是大同小异的呀。
  下午下班前,周林从往事和现实中醒过来了,他想起了孟依依,赶紧拿起电话打给孟依依,约她出来吃饭。孟依依在电话笑了:
  “周总,咱们是不同档次的人,没有多少话说的,你何必难为自己。周总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至于被银行两个字吓坏了吧。”
  “哪里哪里,昨天晚上太冷淡你了,给我个机会补补课吧。”
  “你没有啊,你做得很对,跟一个陌生的女子在一起,你说太多不好。真的,你这样我才觉得你很让人欣赏。以后有缘份,咱们还是朋友。”孟依依宽他的心。
  周林觉得孟依依处世做人很有格调,是个人物。坐下来后,有一阵子他在想孟依依,体态修长,面容姣好,两只眼睛不大,但充满活力和妩媚,热情又不失文静,嘴角弯弯的,充满喜气。他突然一拍脑袋自言自语说:“胡思乱想。”

  (七)
  何一栋跟踪着郑雪在西鹏和天朗之间来回走了三天。
  三天后,郑雪正式到天朗集团来上班了,周林和关长雄商量后,把她安排在项目部当见习工程师。
  自己想都不敢想,就调到天朗集团来了。郑雪只是开始有些惊奇,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这么多年来,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命运对她的格外垂青。郑雪一直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命运特别眷顾她。作为汕头市一名普通教师的女儿,她的人生道路一直是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般地顺利。她记得,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她今后的命运的考高中前,她感冒高烧了好几天,感觉几门功课都没考好,父母急得不行,却又无能为力,分数下来,她却上了线被重点高中录取了;大学毕业,正当她发愁回汕头找什么单位时,深圳西鹏公司到她们学校招人,把她招到深圳来。现在,她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又让大名鼎鼎的天朗集团的老总看中,调到天朗来了。
  倒是何一栋有点吃惊。他又跟踪了郑雪三天,这才知道她已经调到天朗集团了。他暗暗吃惊:这个小女孩的本事怎么这么大?
  他马上又高兴起来,天朗公司是大公司,他有机会了!

  【第三章】

  (一)
  到了约好看地的那天,孟川、费青峰就带着几个工程师来到了天朗大厦。周林也安排了副总经理兼项目部经理关长雄、副经理刘伟平、工程部经理张力、还有刚刚到天朗工作的郑雪等几个工程师参加。
  孟川是天朗的常客,一来就直接到周林的办公室,大模大样地坐在大班桌后面,把腿翘上了桌子。费青峰就是金山原来在汕头公司的负责人,费叔叔的儿子,从汕头回来后,周林已经离开了金山。由于和周林特殊的关系,他不便到天朗来做客,和周林聚聚大多是在外面吃饭打球下棋什么的。这么多年来,费青峰还是第一次走进这座大厦。周林领着他到处看了看。
  “周林,我很佩服你。”看完后,他由衷地说道。
  “费叔叔来过几次,不过都是来视察,饭都没吃一口就走了。什么时候约上老人家来吃顿饭,我们下面有酒店,我们自己动手做吧。”费青峰说了声:行。
  最后,两路人马在28楼会议室会合,顿时热闹非凡。周林是老金山了,孟川那边的人都是他认识的,只是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其他人有认识有不认识的,一见面,免不了握手寒喧,互相派发名片,“多关照、多关照”声不绝于耳。
  徐雯是孟川和费青峰的老朋友,自然也要出来。她一走进会议室,里面就乱成一团,认识的不认识的,立即把老板撇到一边,围着她发名片,讨名片,争着请她吃饭。徐雯脸上笑开了花,左右逢源,荤的素的信口开河,风卷残云,最后镇得大家全一楞一楞。
  这时,郑雪出现在门口,顿时出现了一阵冷场,乱哄哄的人群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孟川首先眼前一亮。他偷偷地擂了周林一拳:“好你小子,金屋藏娇哇,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她?”
  “新来的。”
  “怪不得给你介绍孟依依你无动于衷了,原来……哈哈。”
  “别胡说八道,人家还是少女。”
  “唉,那个‘少女’(孟川加重了语气)呢?徐雯?”
  “关你屁事!”
  而这边厢,郑雪的出现后小伙子们一刹那的惊慌很快过去了,孟川那边的几个小年轻立马就晕头转向,忘了中间的徐雯,纷纷涌到门口递名片给郑雪,而且都拿出笔,一本正经地在给郑雪的名片上又加写上住宅电话和手机号,说:“这是热线,一天24小时对您开放。只对您一个人开放喔。”又讨郑雪的宅电和手机号,郑雪笑着说:“我一个打工的,哪里买得起手机。”一个充大款的楞头青马上拔出别在腰上的手机递给郑雪:“我的就是你的,你拿去用好了,不过只准接我打给你的电话。”郑雪笑着把他推开。
  周林苦笑一声,对孟川说:“看看你的人,就这出息。”
  孟川回过头来,恶狠狠瞪了他的这伙爱将精英一眼:“没出息的家伙,尻(音KAO,意为‘勾引’)女也不看时候。”
  一彪人有说有笑下了电梯,上了各自公司的面包车,向滨河大道方向驶去。
  到了目的地,天朗集团的几个跃跃欲试的工程师都大失所望,周林也觉得孟川所谓的“黄金地块”似乎有点言过其实。
  这块编号为N的地块,实际上是位于南北走向的金田路和东西走向的福荫路之间的一个小山丘,距金田路有100多米的距离,距另一条城市主干道滨河大道则还隔着一条福荫路,周围的城市公用基础设施都没有配套,而且要挖掉这个小山坡,工程量也不小。
  天朗集团这边的人看到这片长满了野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坡地,不免有些失望,聚在一旁嘀嘀嘟嘟。
  “这能干嘛呀,给‘三无人员’做地下加工厂还差不多。”
  “周围打一道围墙,用三合板搭几排窝棚,租给‘三无人员’住,倒是可以收不少房租。”
  只有周林和关长雄没吭声,他们一左一右,像是丈量土地似地看了个仔细。
  20年前,这座城市2020平方公里土地,是中国最敏感的边境线,甚至比赫赫有名、一度真枪实弹地打得全民皆兵的黑龙江珍宝岛还敏感,因为它毗邻的是一个当时中国人都可以去,而且一去就能发财的地方——香港。这片敏感的土地最敏感的地方,是成外弧形,包围着香港新界的深圳河畔。深圳河东头,是著名的深圳墟,那时深圳只不过是紧挨着去香港的主要通道罗湖关的一个有年头的小墟镇;西端,则是后来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根试管”的深入深圳湾的南山半岛上的蛇口。在深圳和蛇口之间,是稀稀落落的破落的小渔村。
  1980年,邓小平倡导创建深圳经济特区,“杀开一条血路”时,这块被统称为深圳的土地,被划分成了特区内和特区外两部分,在深圳以北7公里左右的山脊上,用一道严密的边防线隔离开来。面积375平方公里的特区,就这样沿着深圳河展开成一座长49公里的带状城市。特区城最早在带子的两端成组团建设:东端是老深圳墟的罗湖,西端是交通部所属的香港招商局开发的蛇口。而中间这一大砣,是90年代初深圳“第二次创业”期间才开发的。由于地理位置上处于罗湖和南山半岛之间的福田区,具体说来,就是在上海宾馆以东的皇岗路、香蜜湖以东的新洲路之间,北起莲花山,南至滨河大道,这里被命名为“福田中心区”,面积607公顷,未来深圳市政厅待建地就在这一砣。
  进入90年代中期,由于市政厅、电视台、中心图书馆、第二工人文化宫、青少年宫、市民广场即将动工兴建,这里成了深圳房地产业界人士眼热的所在。因为深港西部通道——蛇口飞越深圳湾和香港连接的跨海大桥已经获得国家和香港方面的批准,即将动工兴建,而与这座大桥相配套的、投资达29亿元人民币的从蛇口到罗湖的南环快速干道滨海大道已经完成了路基,只需再过一年,从蛇口方向到老市中心,开车只需20分钟左右,福田中心区正好在这20分钟车程的中部。再有,这一带本身就有一个供香港货柜车和小车出入的皇岗口岸。
  这里的地,怎不令开发商垂涎欲滴。
  但大多数开发商还是抢占紧挨着市政厅、口岸、滨河大道和其它大路边的土地,“N”号地所处的位置,以行家的眼光来看,显然是不够“透”,很难形成卖点。
  天朗的工程师们在金山的人面前大呼小叫,说这块地一文不值,无非是到时候要压压他们的地价,但“N”号地实在不容易出彩。
  周林和关长雄一言不发地走着,想着。关长雄本来话语不多,而周林则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在每个大行动之前,他都不动声色,反复掂量,权衡再三,一旦行动,就迅雷不及掩耳。
  果然,手下的人在一边嗷嗷叫,周林没说什么,不制止也不煽动——周林要他们的来的目的,大多也就是来嚷嚷的。而孟川对这一套也是司空见惯,更不会去听这些虚张声势的嚷嚷,他太了解周林了。他笑着骂了几句天朗的那些后生,点燃一根烟,站在一旁悠哉悠哉地抽了起来,看着两边的人扎成一堆骂架。
  周林和关长雄终于回来了。孟川笑嘻嘻地说:“你这些黑干将我看都够资格炒鱿鱼了,老板在忙乎,他们倒在一边闲聊。”
  周林也笑着说:“我想起了一句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关长雄黑着脸对孟川说:“孟总,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吧。”
  孟川还没说话,费青峰就说:“行行。时间不早了,先吃饭吧。走,到‘大家好’去,孟总埋单。”

  (二)
  从“N”号地回来,何一栋那双狡诘的眼睛放出了奇异的光亮:他想出了一个注意,还想到了一个人。
  这天,他在天朗大厦门前逡巡时,看到郑雪和一大帮人有说有笑地到了楼前停车场,上了两辆丰田面包车,一路向滨河大道方向驶去,他连忙打了辆的士,尾随其后,一路跟到了“N”号地块。他躲在距“N”号地一箭之地的一个小山坡的树丛里,观察着他们的动静。那帮人对着这块地指指点点,周林和关长雄一声不吭地走来走去,他马上反应出来,金山或者天朗要在这里大做手脚了。
  何一栋情不自禁地一拍手,差点叫出声来:“有了有了。”
  当天下午,何一栋和一伙穿着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坐着一辆白色的丰田面包来到了“N”号地块。“大家快点想啊,我能不能到天朗去打工,就睇倪度大脑想嗯想得出(看你们想得出想不出)好主意啦。”何一栋用纯正的白话对那伙人说。
  “唔使睇啦,哩个地方起乜楼都系死路来咯(不用看啦,这里建什么楼都是死路)。”
  “好唔好起一栋高层啊?”
  “起乜高层?经济唔景气……”
  “我唔系自己起,我想画张图练练手来咯吗。”
  “哇!有毛搞错,乜地方唔好画画。”
  “画个尖尖顶的欧洲楼过过瘾罗。返屋企先啦(先回家吧),好晒喔!”
  “系也。”
  假何一栋摊开随身带的画夹,用钢笔在白纸上画开了,那伙晒得一身流油的人在一旁指指点点。
  ……

  (三)
  关长雄也是和周林一起从四川来的转业兵,不过他一直是一个技术干部。这个在上海长大的江西汉子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很好合作。
  关长雄毕业于建筑学在国内首屈一指、在国际上也颇有知名度的上海同济大学,早年在部队时,战备工程的保密需要,他一直默默无闻,而他在建筑领域的造诣之深,使他一到深圳就打了几个大工程,迅速在国内享有盛誉。
  他和周林原来不在一起,周林在施工连队,而他则在团部主持技术工作。有一次,他到周林的连队施工,干上步工业小区的一条道路,那条路周围就是现在声名显赫的深圳赛格、中航、华强、爱华等电子基地。路基完成后就要打沥青混凝土路面了,周林突然告诉他还要再做一次强夯,原因是路基还不实。关长雄那时虽说也只是个连级技术干部,但已经是全团公认的技术权威了,他没把这个小连长看在眼里,说:听我还是听你的。周林说,这是我做的路,当然是听我的。关长雄翻翻白眼,说路基绝对没问题。说着给他说了一大串数字。周林听都不听,拉上他就上了工地。
  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工地上尽是泥和水,关长雄那天穿了一双新皮鞋,一扭一扭地拣干处走。周林身高力大,不由分说,背起他就走。“搞什么搞什么?”他在周林的背上叫道,周林没理他,背着他一路走一路现场查看,果然有几处坍塌的,如果不是这场大雨,还真暴露不出来。
  关长雄服气了。
  周林当时扳着他的肩,转向南面,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不远处香港的青山。
  周林说:“看看那里,那就是香港。咱们这条路是在香港边上做的,我不想让香港人看到这样的工程。”
  关长雄从此和周林成了莫逆之交。
  周林出来创办天朗公司,问了他一句:“来不来。”
  他一声不吭,就跟来了。这些年和周林一起打江山,和周林建立了一种非常默契的关系,也在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学会了谈判、策划、操作,学会了赚钱。他在天朗集团任副总,兼任项目部的经理,大的项目都是周林拿主意,他当高参,然后负责具体实施。
  房地产开发有很多项目是要先向市场保密的,天朗集团一些重点项目的前期策划运作,基本上都是他们两个人先碰头。周林有什么想法首先就会跟他商量,两人密谋后,再保密性地在集团小范围内推进一段时间。这样,“时间差”形成了,一旦公诸于众,别的公司想摹仿都来不及了。
  今天白天,关长雄看周林没做任何表态,知道他心里又有什么想法了,晚上,他只好不回家,来陪这个无家可归的工作狂了。
  果然,关长雄一进周林办公室的门,就看见他半跪半坐在地上,面前的地板上,平摊着一张大比例的深圳“福田中心区规划图”,地下还摆着一张大图纸,不用仔细看,他就知道是滨河大道—广深高速公路的‘外滩街’。
  周林的念头,关长雄明白了几分。
  关长雄径直走进去,周林抬头看看他,没有起身,只是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周林这个大老板“大条”,不把人放在眼里,实际上是关长雄和周林之间已经不需要再计较一般的礼仪了。
  关长雄兀自在长沙发上坐下,点燃一根烟,猛吸了几口,看看正在埋头看规划图的周林没有跟他说话的样子,就说:“你在打‘外滩街’的主意?”
  周林坐直身子,支起下巴,眼睛还没离开城市规划图,“嗯。我想了一个下午。这块地很难做,地形复杂,交通不便,周围没有形成气候,难度很大,风险太大。……现在——”他站起来,走到‘外滩街’图纸前,“一个下午,我的思维仅仅在这上面闪过了一个亮点。”
  他看看关长雄,关长雄则在等他说话:“N号地块距‘外滩街’只有200米远,如果打一栋出奇制胜的楼,在品味上、档次上、风格上、价格上全部胜出‘外滩街’那些房会怎么样?”
  “我们就能分割‘外滩街’的市场。”关长雄说:“‘外滩街’我以前实地看过,他们有一处致命的硬伤,那就是多家公司开发,很多地都是倒了几手获得的地权,因此他们都尽可能提高土地的容积率,房子盖得很密,影响了环境效果。”
  没等关长雄说完,周林突然爆发了一阵大笑,“我就知道你是赞成拿下N地块的,要不你老兄就会打个电话给我说回家了。你吃了饭没有?”
  关长雄没理周林的问话,继续着自己的思路,他从兜里摸出一把激光手电——那是他随身带着的,把红色的激光射线打在‘外滩街’上划了一圈。
  “就这些,你看,密密麻麻,就像内地一些中小城市的‘握手楼’、‘亲嘴楼’。我看他们死定了。”
  “我们如果在附近建一片疏朗一点的楼,档次不低于它们,价格不高于他们,就把他们整趴了?”
  “但是时间了不及了。可惜。”关长雄把烟按灭。
  “不。”周林说,“能不能改变一下战术,先声夺人。他们不是还没卖多少吗,我们先把广告打出去。”
  “那是违法的。”
  “我是说软广告。我们先把地谈下来,然后找记者来发表新闻,利用天朗这块牌子,大意是说我们在滨河大道取得了什么什么成功,现在正在‘外滩街’一带征了一块地,正准备做什么什么。把消费者的钱包先稳住,让他们观望一阵。等我们上了正负零,楼盘在报上电视上一展示,就搞惦了。”
  关长雄说:“策划要相当新潮,我们的地理位置没人家的好,搞的又是高层建筑,使用面积比‘外滩街’的楼小,没什么特别的实惠,人家是不会买账,观望过后还是会回到‘外滩街’的。”
  “长雄,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疙瘩,我搞这家公司以后,做了不少楼,除了我们的办公室,都是住宅小区,最多就是滨河大道的小高层。我们总是在小区的平面布局上做文章,从来没有高层住宅的文章可做,我有点不服气。我们要有自己的高层住宅的开发经验,要有自己最好的摩天大楼。”
  “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有点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了?房地产开发可不是服气不服气的事,这是做生意,现在市道如此,你还在想这个。说难听一点,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我还是一流的建筑师呢。我来深圳这么久,不也没搞过高层住宅吗。”
  周林没有不快,他了解关长雄说话的风格就是这样,让人受不了。他笑笑说:
  “那我给你一次机会,我们要玩就玩一把惊天动地,来给深圳近几年的住宅开发做一次总结,我们就在这做几栋眼下最高级的住宅楼,把这些年走马灯似地变化的环境题材、环保题材、欧式题材、物业管理题材、豪宅题材统统一锅端,集豪宅之大成。总之,要多高级有多高级。”
  关长雄有点瞠目结舌的样子,摸摸索索地掏出烟来。
  “我在想,我们这些楼的市场定位应该放在香港人和外国人身上,这个地方最大的好处就是毗邻香港深圳的过境通道,靠近皇岗口岸、福田保税区,深圳湾大桥正在建。今后,西部通道一拉通,香港人从南山蛇口那边一过深圳,马上转上滨海大道,沿南环块速干线,10分种就可以到达这个位置,这里一定是一块旺地。可以说是香港人的一块旺地。滨海大道上又有高新技术产业区,外国人多。按深圳现在的发展情况,只要再搞上几年,我看环境比香港还好,一些在香港和深圳高新区工作的外国佬,也会考虑在深圳买房。这也是一块市场。现在香港金融风暴还没完,香港人在香港买一两间房的钱就可以在深圳买一套高尚住宅,何乐而不为呢是。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市场,咱们要赚就甩开手脚赚外面的钱。因此,别的地方搞超级豪宅还很难说,这里行,我想行。”
  关长雄揿灭烟头。“你让我再想想,关键还是能不能做出你说的超级豪宅。”
  “看看你有没有想象力。你吃了饭没有?”
  关长雄这才想起还没吃饭。
  当天晚上,周林在宾馆房间里接到了关长雄的电话:
  “我想通了,干吧。”

  (四)
  市建委规划处的秦主任是关长雄同济大学的同学,以前没有太多来往,关长雄开始做房地产后,来往就多了起来——规划处是房地产商们一定得烧香礼拜的大“菩萨”,作为投资巨大、并且关系到国家的土地应该得到最佳利用的战略性工程,一个房地产项目动工前的报建手续是非常繁琐的,大至规划要点、初步设计方案,建筑设计说明的拟定、建筑功能说明,小至外观效果、立体电脑图、总平面布置、最大投影面……,林林总总,都要在工程开工前,由这个部门的一个庞大的专家班子精心审核认定批准后,才能付诸实施。
  虽说这一切的最后决定权在建委主任甚至副市长、市长手里,但规划处这一关无疑是最难过的。秦处长掌握这个位子后,关长雄这个耿直的人也不得不经常上门烧烧香。以前他们在学校时,来往并不多,结果一接触,发现两人的性格很对路,而且很快发现以前之所以没什么来往,完全是因为彼此都比较内向所致。关长雄不禁暗暗好笑,真可谓不是怨家不聚头啊。
  毕竟是同学,又都是专家级的人物,对得上话,两年下了,竟处成知音。在一些小枝小节,不违背规划原则的问题上,老秦总是愿意助关长雄一臂之力的,相反关长雄倒没有对秦处长有什么“表示”。
  有时,周林有点不安,劝关长雄什么时候请秦处长出来“坐坐”。关长雄一笑,说:“你可能不太了解深圳这些政府公务员,他们的素质可以说是全国最高的。我是个乐观派,但据我接触发现,他们中有的人胆子很大,只要有钱赚,捅破天的事都敢干。但大多数人生活都过得很优裕,没必要给自己添什么精神负担,所以他们更乐于保护好自己,他们宁可帮助人家,帮助那些值得他们帮的人。你掂量一下自己,你值不值得他们帮助。”
  周林有点不相信似的:“真的……”
  “你想,老秦一个规划处长,高级工程师,在深圳这样的地方,钱还会少吗。要买他,得多少钱才行啊,你给他一点小恩小惠,不就想把他拴在了你的套子里,他愿意干吗?”
  “倒也是。”
  这天,关长雄接到秦处长的电话,要他到办公室来一趟,说有事“求”他,关长雄觉得挺意外,连忙开车到建委。
  秦处长的办公室永远是乱七八糟的,各种各样的图纸、书本、卷宗、报告堆得到处都是——在深圳政府机关里,像他这一级的领导是有勤杂工专门打扫卫生的,但秦处长总觉得自己的工作岗位特殊,从来不让别人动他的东西。关长雄进来时,想在沙发上找个地方坐都犹豫了半天,最后只好坐在沙发上的一堆图纸上。
  “天朗花园打完了,最近清闲了吧。”
  秦处长给他端上一杯水,问道。
  “是啊,好一点,不过最近又在想动一动,做一个大的。先给你打个招呼,少不了找你。”
  秦处长站在他面前,像一只直立起来的大熊猫——他长得很胖,圆圆的脸上戴一副黑色宽边眼镜,稀少黄软的头发随意搭拉在前额,模样就像一个可爱的、智商完全用在业务上的很憨厚的知识分子,当然他在政府公务方面的能力和他给人的感觉是正相反的。他听关长雄这样说,有点为难地搓着厚厚的手掌,似笑非笑地说:
  “哎呀,我……你看我,正要找你帮个忙……”
  “你说呀,跟我客气什么。”
  “是这么回事,当然我知道这在深圳是最麻烦的事,我想给一个朋友的朋友找一份工作,他正好是学建筑的。这个人指名想到你们公司去,他不是想调到你们哪去,只是想在你们那打打工,锻炼一下。当然,我一向是不愿意给你找麻烦的。……”
  关长雄喝着水,望着他,“我的老同学,你别东拉西扯,如果这个人你一定要帮他的忙,你就直说就行了。实话告诉你,我正要招兵买马。”——他没说出他想成立一个设计事务所的计划。
  大熊猫似的秦处长高兴地一张张双臂,模样更滑稽了,他走到桌前,翻出一个塑料公文袋。关长雄起身跟着他走了过去。
  “在这里,这是《自荐表》。这个人叫何一栋,广西建工学院建筑学系。我看他的图画得很有灵气,你这个专家看看。”
  “广西的?”关长雄这个江西人有点不信任。“那个地方能培养出什么人才?”他拿过何一栋的简历仔细看了看。“1968年生,广东韶关籍,在广西毕业后,一直在粤西地区工作,搞过……,倒是有做高层的建筑的经验。”
  他又拿起他画的图纸看,不禁暗暗吃惊:那是几张草图,一看而知是钢笔徒手画的建筑画,是一栋有南欧古典风格的高层建筑,线条流畅,光影效果非常突出,显得很有创意而无匠气。不过,让他吃惊的不是这几幅钢笔徒手画草图如何显出画它们的人如何有才华,而是图上的背景,有很明显的痕迹,是“N”号地块。是不谋而合,还是……不过他没有深究,毕竟这不妨碍他们的工作。他把图递到秦处长手上,说道:
  “你是行家,你看看这是哪里。”
  秦处长看了看:“好像是‘N’号地附近。”
  “是‘N’号地。我说,我们可能要在那里做点什么,不过你先得保密。”
  秦处长坐到椅子上,仰着大头,眯起眼睛,“那里……那里好吗?好像现在还不太成熟。你和周林可要看准喔。现在这种情况,别干砸了。还有……”他就势摊开何一栋画的那份图,在上面指指点点:“喏,这里,有一块绿化用地……这个位置,规划中有一个变电站,……你们最好来几个人,再查查图则,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可能你们拿下这块地后,要让出不少做政府公用设施。算算账,看划得来不。”
  “你提醒得好,明天我就派人来。”
  “项目快上马了?”
  “还在考虑呢,如果快的话,很快就要到你手上来。”
  “我这里你放心。不过丑话说在先,跟这事无关喔,我不做交易。”他拍拍何一栋的材料。
  “如果不是偷来的画,这个人的基本功是很好的。”
  “他是在我办公室画的,我看着他画出来的。”
  “是吗,想不到广西的学校还能训练出这样的学生。”
  “你不是江西的吗?那个地方我看比广西也好不到哪儿去。”好脾气的“大熊猫”对关长雄口口声声贬低广西也听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顶了他一句。
  “我是同济的,一流的大学,德国人的教育传统。”
  “哼,你进同济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又黄又瘦,穿一件蓝布对襟衫,一双大头布鞋,头上还是补了的,一看就是东亚病夫。”
  “你扯到哪去了,这挨得上吗?……”
  “你决定吧,你不是要招人吗,如果行,就不用花钱登报找人了。”大熊猫终于露出政府公务人员的口气。
  “让他来吧,反正也是聘用,你老兄推荐的,干得好也可以调进来,不行就对不起。……这个材料我拿走,我得跟周林老总打个招呼。”

  (五)
  第二天,公关行政人事部陈经理带着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来到了关长雄办公室,他就是何一栋。
  关长雄打量了他几眼,只见此人长得白白净净,长形脸,架一付不是太深的眼镜,眼睛偏小,单眼皮,鼻梁端正,嘴唇薄而偏白。再看他穿的一身,一套西装,领子上别着个FORTEI的名牌标记。关长雄一看那化纤料子,就知道是那种在东门小商店50块钱一件的假名牌,里面穿一件同样是化纤布的白衬衫,打着一条花领带。皮鞋倒是一双时下流行的宽头皮鞋,有7、8成新,上面还没有走路过多的折痕。
  何一栋满脸笑容地看着关长雄,好像对录用他信心十足。
  脸和照片上的对上号了。关长雄想起了他的那些画,看看他这付营养不良的样子,大概是想起了秦处长提醒他的当年进大学时的情景:一身蓝对襟衫,一双打了补丁的大头布鞋。知识分子惺惺相惜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他站起身来跟他握握手,和颜悦色地说:“你就是何一栋,欢迎你加入天朗。”
  坐下来后,关长雄问他:“深圳你熟不熟?”
  “熟。”何一栋肯定地说。看关长雄有些不解的样子,他又补充说:“以前我在粤西时,经常出差到深圳来。我到一个地方都喜欢一个人到处走,深圳的街基本上都熟了。”
  关长雄说:“我不是指街道,我是说机关单位,比方说建委啦、建设局、园林局啦啦,你了解不了解一点他们的办事程序。”
  “我可以去问。”
  关长雄说:“那好,你留下来吧。是这样的,我们要做一个规划要点……”关长雄详细地向何一栋讲解了自己心目中未来的“天朗花园”的情况,然后说:“一会我带你过去那边,你先把住的地方安顿下来,明天和小郑去看看N号地块。”
  何一栋说:“我没有什么好安顿的,行政部已经给了我公寓了,听说里面床都摆好了,我晚上过睡觉就行了。现在就可以工作。”
  何一栋拎起背包正准备跟关长雄走,关长雄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你是不是已经去过‘N’号地了,我发现你好像很熟悉那里的环境。”
  何一栋一楞:“没、没有啊。”
  关长雄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副疑疑惑惑的样子。不过他已经有点喜欢上这个满口广东普通话的小伙子了。“那我们现在过去,我让郑工带你去看地,他们都很熟悉那个地方了。”
  何一栋顿时眉开眼笑,关长雄也搞不清他被录用为什么会这么开心。
  关长雄把他带到了隔壁项目部的大办公室,把他介绍给了大家。小地方来的何一栋非常大方,不卑不亢地和大家一一握手,对郑雪,还微微鞠了个躬,“多关照。”搞得郑雪笑着冲他直摇手说:“别这样别这样。”
  关长雄让郑雪找个车,带何一栋一起去看一下N号地块,两人就下了楼。在车上,两人很快就熟了,谈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到深圳的情况。郑雪知道了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家里很多人口,很穷。何一栋口口声说,我们打工的到深圳来最理想啦。又夸她的潮州普通话好听,比正宗的还好听。
  无非一些小儿女的话题。
  “N”号地已经可以叫做工地了,因为已经有了一台钻机在做钻探——周林拿不准地质情况,想先取得一些地质资料。他和孟川说好,这笔钱先由天朗垫着,如果他用这块地,就由天朗出,如果他不要了,就把资料出让给金山,钻探的钱由金山出。郑雪和何一栋到达时,工地上机声隆隆,倒有一种大兴土木的意思呢。
  何一栋一到,就撇开郑雪,一个在工地上兜了几圈,又找到钻探队的人,很专业地问长问短,直到日头西斜,才收工回去。郑雪对他有了一点好感,觉得他是一个认真做事的人。
  回到项目部,项目部副经理刘伟平告诉他们,晚上聚一下,欢迎何一栋加盟。并说,关总也参加。受宠若惊的何一栋一连声:“唔该唔该。”
  晚上,项目部的男男女女都来到了三楼的酒楼,要了一间大房。项目部的人由于是关长雄当家,招的人除了郑雪和何一栋,全是北方人(其实也就是广东以北的地方的人),又都是搞工程的出身,自然有一种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气派。一上桌,副经理自然也是当然的桌长刘伟平就提起古绵纯给大家倒酒,他先给关长雄倒上,又给新来的何一栋倒。何一栋吓得结结巴巴,“我不会喝酒,我一点也不会喝。”
  大家都拉住他的手,说:“第一杯酒,无论如何是要喝的。”
  何一栋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我喝酒的故事你们就知道啦。有一次,也是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我说不喝酒,他们就强迫我喝。我没办法喝了一杯啤酒,当时就天旋地转。我赶快跑到洗手间,想吐掉。到了洗手间,站都站不稳。内地的洗手间冲水设备你们不知道还记不记得,桶装在头顶上,一根管子通到厕所里,上完洗手间,一拉桶边上的线,‘哗’就冲下来的。那天我真是喝多了,一进去,就站不稳,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拉住那根水管,结果用力过大,一下子把水管拉脱开来,水桶储的水一下子‘哗’地一下,全冲到我身上来了。”
  何一栋指手划脚,连说带比,大家想象着他变成落汤鸡——显然是一只很瘦的鸡——的狼狈样,忍不住都笑了一回。不过刘工还是不由分说给他倒上了。
  后来,何一栋还是被迫喝了一杯,苍白的脸的脸真的就变得红艳艳的。大家又都笑了,说:“何工,你现在最好看了,面若桃花。”何一栋看来真的不会喝酒,才一杯酒下肚,话就多了,更加手舞足蹈起来。
  “我见过一个喝酒最历害的人……”他说。
  大家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喝酒喝得脸上红艳艳的新来的了,就都听他说下去。
  “那个人是个农民来的,有一天中午,他进城跟一个朋友喝酒,喝了一瓶辣酒(就是白酒——这时有人插话:‘那算啥呀?’)。一直喝到天快要黑了才回家。他快到家时,田里突然窜出来一条眼镜蛇。蛇看见有人过来,‘嗤嗤嗤’就竖了起来,有这么高,一米多高。那人眼睛已经喝得花花的啦,他看见眼镜蛇立在哪里,还以是谁家的鹅在外面,心想,我发达了,捡到一只鹅。他轻手轻脚走过去,一把捞了过去,一下子就抓住了蛇的脖子。那蛇为什么会被抓住呢?原来,眼镜蛇最怕酒精的味道,那个农民过去抓蛇的时候,手还没到,口里的酒气扑过去先啦,那条蛇当时就有点晕头,不会动。不过蛇一被抓住脖子,马上就清醒过来,尾巴甩得高高的要去缠那个农民,这个人下意识地又一把抓住了蛇的尾巴。这下,他才看清是一条蛇,酒全吓醒了,又不敢放手,两只手就这样……(他做出一个平端着什么东西的样子),抓住那条蛇,往家里走,一路上那条蛇会动的吗,一扭一扭,他走不到两步就要被蛇扭得摔一跤,等他走回家,已经摔得脸都烂了,衣服的前面也摔烂了,蛇也摔死了……”
  大伙边听着这个闻所未闻的稀奇古怪的酒故事,边吆五喝六地吃喝,最后全都喝得斯文扫地。郑雪赶紧起身收拾了就要走,何一栋说我也要走了,结果谁也没有注意他们两个悄悄离开了。

  (六)
  郑雪下午上班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周林的办公室门口坐了两个保安,徐雯板着脸,在周林的办公室进进出出。
  徐雯这种时候本来是最得意的,每次集团有什么大战之前,总有几次这样的会议,但即便是宣布为绝密的,连中层、包括她的顶头上司公关行政人事部的陈洪都不被通知参加,她作为集团秘书,每每也会被叫进去做记录,开完了由她形成纪要,如果事成了,这份纪要就交行政部盖章生效,如果不成自然就锁进了周林办公室的铁柜里。
  而今次,她进去倒完水,却被排除在外了。
  实际上,她是个急性子,很想知道开的什么会。集团来了四、五个人,都是周林请来的小股东,穿西装的有,穿休闲服的也有。别看他们有的气宇轩昂,有的貌不惊人,有一个潮州佬甚至满口黄牙,见到徐雯不怀好意地仔细打量,但他们无一例外,个个都是手里握着不少钱的大大小小的老板。停在大楼底下他们的坐骑,不是奔驰就是宝马,最不济的也是凌治、皇冠。他们全都涌到了周林的办公室。
  郑雪到自己办公室时,何一栋正在调试自己的电脑,“嗨。”他对郑雪打了声招呼。
  “嗨”她回答了一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过了一会,徐雯踱了进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郑雪说几句话,项目部的人都出去了,她就忍不住好奇地自说自话:“老板那边好像在搞什么秘密活动。”
  何一栋接茬说:“工程罗。”
  “有必要搞得那么神秘兮兮吗。”
  “这些人肯定都是合作方的代表,共同投资,谈谈利益分配先罗。”
  “那该有多大的工程啊?”
  “我看像,要不不会来这么多人。”郑雪也顺口说。
  “是‘N’号地吗。”
  何一栋点点头:“肯定是啦。我想要投好几亿呢,这个项目能不能成功就看这些人能不能搞惦。我们有事干了,这个项目一上,咱们够忙一阵的了。”
  ——他们分析得有道理,其实每一个懂房地产的人都可以看出来,这个项目对天朗这种规模的公司,可以说是天字第一号工程了。凭着天朗现有的基础和实力,他们还不可能独立完成天朗欧洲花园,周林使尽了招数,好不容易才把这些小股东——挂着各种各样的“投资公司”招牌的商界人士集中到了一起,坐到一起讨论一个风险极大、一旦获利也很可观的工程。
  股东会一直开到深夜。
  三天后,天朗集团召开中层以上干部会,周林提出天朗将征购金田路—福荫路第N号地块,关长雄对这块地的使用进行了说明。会议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最后意见大致统一起来,会议表决通过:筹资4.5亿元,建造“天朗欧洲花园”。
  一个工作班子将在会后一天内组建起来,评估地价和开发前景,筹备与金山集团和香港正港集团洽谈收购N号地块,查阅法律条文,编制项目审批报告和规划要点,展开初步设计,进行预算。
  天朗集团这部机器又按照它所熟悉的工作程序和节律,开始联动起来。
  周林下楼时,深圳城已是华灯初上。他开动他的大奔,一个漂亮的急转弯,大奔驰灵巧地在差不多是在原地打了一个弧圈,转上了深南大道,汇入滚滚车流,向东急驰。
  夜色中的深南大道美仑美奂。路上川流不息的红色汽车尾灯汇出一道亮丽的灯河,一往无前;横跨深南大道的景田立交桥、益田路立交桥、金田路立交桥、皇岗路立交桥、福田路立交桥桥体全被泛光灯和彩色灯管映照得晶盈剔透,宛如冰雕;一马平川的中心区待建地上,一片灯海仿佛星河骤落。
  周林的车驶过中心区800米绿化隔离带,这里是深圳新老城区枢纽地带,在这道宽近3公里、无任何建筑物的绿化带在视野里形成一片开阔地,衬出上海宾馆以东老城区的高楼大厦群更加伟岸。老城区就像是童话般城市,栉比鳞次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格兰云天大厦和国际科技大厦像两根擎天柱,立于深南大道两侧,蓝色的玻璃幕墙被泛光灯映照得就像两根晶莹的水晶柱,中航集团工业城里灯火辉煌。在高楼之上,3组玫瑰射灯划破夜空,与远处卓然独立的地王大厦顶端的激光地标灯交相辉映。
  真美啊!
  虽说每次从这里过,他都会欣赏到这样壮丽的特区城市的夜景,周林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叹。他想,深圳照现在这个形势,再埋头苦干20年,不,也许只要10年,还会创造出世界一流的业绩,创造出世界一流的美景。
  深圳有什么理由不成为世人向往的地方。
  他的“天朗欧洲花园”有什么理由不被世人接受?

  【第四章】

  (一)
  一转眼,就到了5月,深圳炎热、潮湿而又漫长的夏季真的开始了。5月的骄阳给这座水晶宫般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明晃晃的亮光,使她到处洋溢着明快而热烈的气氛,街头随处可见的高大的大王椰树,随风摇曳的葵科植物,在纤尘不染的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出一派旖旎的南国风光。
  比天气更火热的,是深圳人迎接1998年这个特殊年份时高涨的热情,这一年,是改革开放20周年。作为改革开放的“窗口”,深圳人对这个特殊的年份,有着特殊的感情。各种纪念活动从“五·一”开始,到“七·一”将出现第一个高潮。作为特区基础设施的主要建设者,建设总公司在发动全体员工开展劳动竞赛,“争创新优势,更上一层楼”的同时,还决定在“七·一”这天,举行盛大文艺汇演。通知后面还特别注明:届时,黄重副市长将出席汇演,他将参加建总总部机关合唱团的合唱,并为获奖单位发奖。
  天朗集团秘书、团委书记徐雯一收到建总党委发下来的关于组织各单位举行文艺汇演,迎接建党77周年、纪念改革开放20年的通知,马上就拟好了一个方案:组织一个50人的合唱队,演唱《走进新时代》,领唱由她本人——过去一直是这样——和下属物业公司另一名男青年担任。集团各单位大多是年轻人,文艺积极分子太多了,组织50人的合唱队不会有问题的。所有的人选、单位全部附在文件后面,其中就有周林和关长雄,按规定,单位领导参加演出在评比时可以加分。妙就妙在现在的老总们KALAOK唱得多,一开口都满像回事的。周林和关长雄也唱得不错。
  一想周林也要上台去唱,徐雯怪怪的竟有一种心头一暖的感觉。
  至于服装当然是现成的:一律为公司制服,领唱者的服装为男的白色西装,女的为红色拖地长裙——这也是现成的,只是旧了点,那个男的西装肯定更旧了——有一次徐雯下到物业管理公司,看他拿这套西装当工作服穿着。如果周林能开恩再做一套当然更好。
  徐雯做这事可谓得心应手,但也不敢掉以轻心。作为特区基建系统最大的公司,深圳建总的文艺活动百花齐放,五彩纷呈,每年都有各种名目、规模不等的文艺演出,每次演出,都是要评奖的,因此,一些老牌单位就以优厚的待遇,从全国各地招了一批专业人士养着。建总系统要是把这类人集中起来,不管是创作还是表演,如果集中起来,力量甚至超过一些落后省份的省级歌舞团。周林是喜欢拿名次的人,即便是明显无法和人家相抗衡的工作,他也要拿个什么组织奖、精神文明奖回来才甘心。鉴于只剩下不到不到两个月的准备时间了,而目前集团又正在进行一项重点工程,因此徐雯决定每星期利用周末下午排练半天,到临近演出时,再突击一两天。
  给他干活真累。
  徐雯一到由自己组织的工作时,就会产生这种感觉。
  但显然,她累得乐意。
  徐雯拿着报告到周林办公室去时,周总看上去心情很好,满脸放光,接过报告时,没忘了和她调笑几句。他一看文件头就说:“又要赶我和关总这两只鸭子上架了吧。”
  周林看这份报告时,后面人选那部分看得很仔细,他眼前不禁浮起了郑雪那天晚上在天朗酒店唱歌的情景,心里微微一动。
  “《走进新时代》,好歌,好歌啊!选得好。你看吧,到时候,很多单位都会选这首歌来唱的,这是咱们深圳创作的歌曲吗。唱这首歌一定会有一场激烈的竞争。我认为这首歌合唱还是要讲个气魄,我们的专业水平可能比不过人家,但我们要出奇制胜,在气势上不能输给人家。你看这样行不行,领唱再增加两个——你看过今年的春节中央电视台的联欢晚会了吗,他们唱这首歌就是四个人吗,叫小郑上一个,另一个男的,你再找找看。”
  “郑雪行吗?我可没听她唱过歌。”
  “我听过,肯定行。”
  徐雯乜了周林一眼,有点酸溜溜地拉长声调说:“是——吗?周总看来老带郑小姐上歌厅的吧。”
  周林正色道:“别胡说八道。”
  徐雯回去打电话下通知去了。

  (二)
  地价评估一出来,周林心里有数了,金山这块地还特区刚建立时政府划拨的,地价低得令人难以致信,加上其它种种因素,也没有超出他预想的价格,再连同私下交易补给香港正港集团的那一份,也不会超过多少。他大略估了一下他的楼价,不由得兴奋起来,这下子,最少可以赚两个亿。看来,做高层果然赚钱。下一步要和金山、正港谈地权,和建委谈项目,和银行谈贷款了。
  他把头绪理了理,欲擒故纵。他拉上关长雄,如此这般一说,关长雄笑笑地跟他一齐换上休闲装,坐上一辆三菱吉普,就往外走。
  周林开着大吉普一直到了香蜜湖金山正在大干着的香密豪苑工地,一直开了进去。早有人认出了大名鼎鼎的周林大总经理,忙叫来费青峰。费青峰是金山的副总,做工程多年,现场管理都少不了他。他见到周林,还是老样子,没有太多的客气话说,只是淡淡地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周林和关长雄到工地转悠去了。
  这边,现场工程师打通了孟川的手机。
  孟川家在莲花北村,就在附近。不过他不在家。头天,一个施工队的东北老板送了一条正宗的鹿鞭给他,说可以壮阳。他将信将疑地叫食堂给他炖了老火汤喝,没想到这玩艺还真管用,当天晚上,他那个小巧玲珑、平时性欲旺盛的老婆变得根本不是对手了,双方对练了几十分钟,女的就趴在床上大放哀声,连叫“不敢”。上午,他又觉得下身有点发胀,就偷偷打了电话给一家广告公司公关经理小曹,叫她中午过来。小曹是大连人,做香蜜豪宅的广告时跟他认得的,一来二往,这个高大健硕,白里透红,性感异常的25岁女人就在一个晚上潜入了孟川的办公室,撸起裙子就在宽大的老板台上和他大战了几回。战得孟川大叫痛快,他好久没遇上这样的高手了。孟川发现下面有点不对头时,就想起了小曹。中午,他亲自开车接了小曹来,两人在附近一家孟川熟悉的宾馆吃过饭,迫不及待就开了一间房,三下五除二剥得赤条条的——小曹接到孟川的电话时,已经知道少不了要有那事,特意换了一条一扒就没有的连衣裙,两人预热一下都等不及,就一起滚进了浴缸,一阵翻江倒海,浪花四溅,把热水战成了冷水方告罢休。而后,四只手抱两个头,睡了一会。醒来后,又前后左右床上沙发上地毯上随处打滚,好一场恶战。最后,小曹的腿软得抬不起来,孟川体内的鹿鞭也终于用完了。
  孟川这会正躺在床上品味云雨美人,突然听到周林和关长雄“亲临”自己的工地,虽说马上反应过来是为了N号地块的事,却猜不透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面叫人稳住两位“贵宾”,一面起来穿衣套鞋。临走还不忘在小曹那对硕大的乳房上狠狠地捏一把,小曹唔唔叽叽地哼了几声,光着身子在床上打了几下滚,又迷糊了过去——今天她惨了。
  孟川赶到工地时,周林和关长雄已经看完了在建的楼,一见无精打采的孟川,周林由衷地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孟总,大手笔,大手笔。”
  孟川有点踌躇满志,嘴里却说:“哪能和你们天朗比啊,跟你们的风而已啦。走,里面坐坐。”说话带着周林和关长雄到集装箱改建的工程部里坐。集装箱屋里面经过简单的装修,还装了空调,就成了一所绝不逼仄的活动工作间。宾主坐下,孟川先发话:“说说看,两位老总亲临我们这个小工地,有何贵干。”
  周林说:“我才不是到你工地来的呢,我和长雄去石岩湖钓鱼,路过这里,长雄一定要来学习学习。”
  关长雄在一旁敲边鼓:“你这个人,到了老大哥这里,也不来参观学习。取长补短,比学赶帮超嘛。”
  孟川冷笑一声:“钓鱼?长雄算找对地方了,这里不是有条大鱼吗,你们是来钓我的。深圳水库也养不出我这么大的鱼吧。”
  众人都大笑起来。
  坐定,周林打通了工程部经理张力的手机:“张力,我是周林,你到香蜜豪苑来看一下,看看人家的管理,马上来。”放下电话,他感慨地地孟川说:“孟川啊,金山到你手里,起色的确不小啊,从现场管理就可以看出来,我走了一圈,皮鞋都没上灰,这就是管理,这么大的工地,不容易啊。”
  孟川说:“你是走到哪都不忘刺探商业机密。这都是青峰的功劳。”
  费青峰让他们这样一说,心里反而更不踏实了,他心想:这都是香港人的管理。于是他嘴上很自然就说:“哪里哪里。”
  集装箱里就剩下他们4个人了。孟川问:“两位,是为了N号地来的吧。”
  “现在生意有点不太好做。”周林答非所问地说了句。
  “周林,你就别跟我叹苦经了,什么地到了天朗手里都是黄金。我可告诉你,金山要是前几年的金山,你打死我我都不会给你,我不就差几个钱吗。”
  “行啊,鱼就不去钓了,谁叫我生得干活的命,谈谈N号地吧。你打算卖多少钱?”
  “5000万。”
  “出了价就好说了。实说吧,我要了,不过价格肯定还要谈的,我已经组织了一个班子,我牵头,长雄具体管,你也搞一个班子,把正港的人也一块叫上,谈谈吧,大家都要有钱赚才行。”
  孟川说:“明天就可以开始。”
  临出门,他俩走在最后面,孟川悄声问周林:“哎,我说,那个孟小姐怎么样。”
  周林说:“好啊,很好,人家是银行的。”
  孟川说:“银行不银行倒没什么,她一个女人,不是掌握权柄的。我是说跟她处的怎么样了。”
  周林开了一句玩笑:“想倒是想啊,要是今后没钱花了了,这不是还可以以身救国吗。”孟川不满地骂了一句:“没一句正经。”
  天朗大厦这些天又重演了不久前那种神秘兮兮的一幕,并且比那次更“威猛”:一群西装革履的家伙,包下了宾馆的一间大会议室,不准外人进入,甚至不准服务小姐进去倒茶续水,关长雄还派了两个保安守在门口。
  第一天,金山集团和香港正港的人来时,气氛还没这么紧张神秘。金山费青峰副总带的那拨人一到,和早就等候在这里的天朗的人一见面,免不了捶胸拍背,大讲特讲一通荤话。倒是香港正港的代表黄中和钟炳威(后来大家混熟了就叫他病危)不苟言笑,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头发又比皮鞋还亮,夹着厚厚的公事包,一副办公的派头。
  未几,周林来,一见这阵势,立即指示自己的手下:“你们以后也要像黄先生和钟先生一样。谈判嘛,就要搞得人模狗样的,发那么多钱给你,买不起衣服吗?”
  周林骂完了天朗的人,费青峰又骂金山那些不争气的家伙,于是这伙人改日全都穿上了深色的西装,进进出出,神神叨叨,不像做生意的,倒像是香港“世纪大盗”张子强的死党,来此策划抢劫某富豪的10亿港元。
  白天,一伙人关在会议室里谈价还价,算进算出,面红耳赤。金山那拔人个个金口玉言,没有5000万根本不要谈,正港也不是吃素的,早年花的那2000现在最少已经值3000万了,而天朗最多只能出4000万,否则情愿不做了。后来,金山说,4500万吧,再少,我们这些人都要被孟总炒鱿鱼了,一家老小都到天朗门口来静坐得了。正港的人也跟着起哄,我们那2000万可是实打实……天朗的人说,这不就一块地卖了两块地的钱了,早知道有今天,我们当初也去注册个假公司,当初卖香蜜湖的地时,倒一次手,也不凭空赚个几千万……时不时有人躲出来,用手机和总部悄悄说什么,一看到走廊上有外人走过,就大声说些不疼不痒的话。
  金山和天朗的信息、深圳和香港口信,就这样在空中传递着、遥控着……
  晚上,两地三方一彪人开上两辆面包车,满城找歌舞厅,拉小姐,像败家子似地胡天海地扔钱。
  在扔完了20多万后,终于把这份对三方都性命悠关的土地转让合同谈下来了,分头带回去给自己的老板签字生效。

  (三)
  就在大家都忙的时候,周林却闲了下来,他已经和关长雄经过了周密的商量,相信每一个细节都会按照他们的意图实现,现在他给自己规定的任务就是安心唱歌,《走进新时代》。训练的时间并不多,下面来的那伙年轻人根本无心唱歌,他们都认为凭着平时在歌舞厅里练出来的基本功,反正一上台都可以拿得出手,所以到了总部还不如多花点时间跟靓妹们多调调情,平时大家忙,见面机会并不多。周林不但是来以身作则,还要来扮演让年轻人讨厌的那种角色呢。
  他有时也会哀叹:这年头,老板也不好当。
  合唱队员三三两两进入27楼的大会议室,持续了半点钟。周林不高兴了,发了一通火,规定大家以后要准时到,他叫徐雯准备一个签到本,2点半之前一定要到齐,谁迟到了就通知所在单位,重重地扣他们的奖金。
  场面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面面相觑。
  周林又叫徐雯给大家讲讲这次汇演的意义。然后说:“听到没有,这是一次政治任务,大家要站在政治的高度来认识这次演出的意义,要把每一次排演都当作展示集团的精神风貌的大事来对待,要以饱满的热情投入。……”
  排练就要开始了,徐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对周林说:“原来的钢琴伴奏最近辞工了,现在没人伴奏。”
  周林不禁一楞。
  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后排响起来:“我会弹一点,我试试看。”
  大家回头一看,是何一栋,总部的人都认识他,不过大家都没什么反应。
  周林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
  何一栋走到钢琴前,屏了一口气,突然,他的手指矫健地落在琴键上,叮咚作响的琴声像骤雨破云而出,但见他的双手时而刚劲有力,时而轻柔流转,娴熟地弹奏出《走进新时代》的前奏。
  大家看呆了,也听呆了。总部的人都知道何一栋的底细,都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小地方来到人,居然有这么好的艺术修养,钢琴弹得这么好。和他一个办公室的郑雪更是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为他高兴,她望着他,眼睛里放射出惊异的光芒。
  大家都说:“就是他了就是他了。”
  接着,考试领唱的。徐雯不用说了,大家都了解,是一个独唱高手。郑雪是新来的,大家都没听她唱过,她第一个被叫了出来。
  周林放松了严肃的面孔,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神色,他用鼓励的眼光望着郑雪。郑雪咬咬下嘴唇,走出了人群,低下头去,似乎想一想,然后一扬头,深深吸口气,扬声唱了起来:
  “总想对你表白,
  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
  总想对你倾诉,
  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歌声像高山流水,晴空行云,饱合着深情,歌者完全用少女的纯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朴实美好的感情。那是真正的纯粹的美。
  “喔——”大家都欢呼起来,刚刚挨了批有点拘束的空气重又活跃。
  排练开始了。
  过了很久,周林都没有从对郑雪歌声的陶醉中回过味来,他站在合唱队伍里,看着站在领唱位子上郑雪小巧的背影,浮想联翩。突然,他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想,为什么不让郑雪来给他唱那首歌……

  (四)
  当天晚上,周林实在拗不过自己那个听起来有点荒唐的想法,他在办公室打电话叫郑雪过来——郑雪就住在距大厦不远的公司单身公寓里。
  郑雪很快就到了,她一进门,周林就问她:“你懂不懂简谱?”郑雪说:“懂一点,不是太好。”周林一边说“没关系,不懂的,我可以找人教你。”一边拿出一张复印件交给她。郑雪接过来一看,是一首歌,歌名叫《海上南泥湾》(词:李新宁何兆华曲:张锐),可能是原来的纸张已经发黄了,复印件上面尽是黑斑。
  郑雪问:“干么要学这歌呢?”
  周林说:“我想请你帮我唱这首歌,我要录下来,把它制作成CD。”
  “蓝蓝的海水,青青的岛,高高的山峰白云绕……”郑雪边看边随便地哼了几句,大笑起来:“这歌也太古老了。”
  周林说:“是啊,太古老了,30年前的歌,所以得赶紧录啊。这是我当年下乡时最喜欢的一首歌。”
  郑雪说:“那你应该找一个专业的人来唱,我怕不行。”
  周林轻轻叹口气:“只有你唱才行,才地道。”
  郑雪说:“好吧,我没事的时候就去学这首歌。”
  周林说:“不是没事的时候唱,现在就去唱,越快越好。”
  郑雪回去的路上心想,都说现在老知青都在怀旧,没想到这样一个大老总也怀旧,而且还有些走火入魔呢。晚上,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哼起了《海上南泥湾》。越哼越觉得这曲子写得不错,就是歌词太老土了。她心想要是能跟香港人那样,把那些优秀民歌和外国歌曲都改编成香港式的情爱歌曲就好了。边想边小声唱,不一会就把这首歌学会了。她变得无事可干,就走到了楼下,到电话亭给周林打了个电话,拨他的手机,一下子就打通了。她告诉周林她已经学会了那首“古老”的知青歌曲了,并说,曲子不错,要是能像香港人那样,把歌词改现代一点就更妙了。周林说:胡说,我要的就是原汁原味的东西。郑雪笑着说,行了,哪天找个时间我再唱给你听听,歌词难听死了。周林在电话里喝斥她:不许胡说。
  和老总撒娇似地打了几句哈哈,郑雪觉得很开心,放下电话准备回家,刚走到楼梯口,守电话的老头突然又把她叫了回来,说有位先生找。郑雪过来一听电话,是周林,他问:“小郑,你晚上有什么事?”
  郑雪说:“没有啊。”
  “你在哪打电话?……哦,你到门口等着,我马上过去接你。”
  “干么。”
  “我现在就想听听这首歌。”
  “有没搞错?现在几点了。”
  “……那好,明天你别想睡懒觉了,9点钟下楼来,我叫小王去接你。”
  郑雪撒娇地说“明天是休息日啊,你可真是……”
  周林坚决地说:“就这么定了。”挂机。
  郑雪嘟起嘴,自己对自己说:“岐线(广东话‘神经病’的意思,大意是神经搭错了线)。”
  第二天上午9点,公司的司机小王果然开着丰田面包车准时到了郑雪住的公寓楼下,接上郑雪,又在城里兜了一圈,接了几个长头发、牛仔服的乐手,一个个都戴着墨镜,嘴唇撅着,装出很酷的样子,比真正的大艺术家还牛气冲天——其实他们那副样子在民间叫做“好像谁欠了他的钱似的”。郑雪心想,到底是有钱人,玩得起,这怀旧也怀出档次了。
  面包车把一伙人送到了公司,小王带着大家上了三楼歌舞厅,直接进入一间大包房内,周林早就在这等着了。他和几个乐手握了握手,寒喧几句,就说:“我们开始吧。”
  看到自己的老总竟然这么孩子气十足,郑雪顿时觉得他有点可爱,笑得要死。
  周林说:“别笑,这可是办正事。现在看你的了。开始!”
  周林称之为“老师”的“大艺术家”们吹的吹打的打拉的拉,《海上南泥湾》的前奏昂扬地响了起来。
  “停停停。”周林叫了起来,“太轻快了,这简直是闹文革嘛。”
  一个叫“王老师”的小号说:“周总,你不懂,这首歌表现的就是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里劳动时的战天斗地的革命豪情……”
  周林打断他的话:“不,不是这样。”他站起身来,在乐手们中间走动着,两只手微微抬着,动作缓慢,做着配合他讲话的动作,显得有点笨拙的样子。“我要你们表现一种忧伤的情绪。那是在一个很久都荒无人烟的地方,唱这首歌的人,用这首优美的曲子,寄托着一种对绝望生活的抗争。唱这首歌时,她苦中作乐,非常无奈。她的眼睛里充满着忧伤和凄凉,她的歌声就像是叹气。对,叹气,长长的叹息……艺术是有环境的,在那样的环境里,艺术没有作曲家或者诗人写出来的那样豪迈,每个人在唱歌的时候,在拉琴的时候,其实都是在渲泄一种情绪,都是忧伤。”
  说完他停了一下,眼睛里有一种期待、有一种凝重的神色,又重复一句,“是啊,是忧伤和凄凉的。”

  (五)
  但是郑雪还是找不到那种感觉,唱了好几遍,周林都无法满意,他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很失望地低下了头。
  那几个大艺术家在一旁嘀嘀咕咕,郑雪心里很难过,她走到周林面前,两只手绞在一起,幽幽地叫了声:“周总……”
  周林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他说:“小郑,可能我有点为难你了。时间不早了,这样吧,今天先到这里。”大家都要走,周林把郑雪留了下来,“小郑,你能不能等一下,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是我……是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
  那辆运送汕头知青的卡车停在白沙深处的一溜平瓦房前,房子的正面有一条标语,红漆已经剥落,但还看得出,写的是:“教育要为生产服务,为阶级斗争服务”,后来他们才知道,这里原来是县城一所中学的“分校”。那排平房只有几间大屋,一间是男生的,另一间是女生的,西头一间隔了两间,一间做了厨房,一间做了场长的办公室兼卧室,东头一间大的是仓库,堆放着农具。前面还有一个竹篾搭的牛栏,养着几条瘦得不成样子的水牛。牛栏外面摆放着几部板车。
  恰如“白沙埔”这个名字,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又白又细的沙地,平房的西面,是一条淡水沟,日后他们就知道,他们的饮用水和浇地用的水都来自那里,沟边东倒西歪地长着一些木麻黄树。
  农场的场长是一个光杆司令,这20多个知青是他的第一批兵。场长是当地人,又瘦又小,肤色黝黑,穿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打了补丁的中山装,一条打满了补丁,已经分别清是什么颜色的“造裤”——就是裤脚很大的那种裤子,一边高一边低地卷着裤腿,光着双脚。他一笑就露出一口又黑又大的门牙,脸上的皱纹山高水长。开始大家以为他有50岁,后来才知道,他其实30才出头。
  场长说一口很土的本地潮州话,他自我介绍叫“陈炳灿”,“叫我老灿就好啦”,他说。日后,大家混熟了,这伙汕头知青知道老灿是一个老实人,阶级成份是“贫下中渔”,到这个农场来之前在附近一个渔业公社当副主任。
  老灿先把大家集中在平房前的黄泥场地上,然后搓着双手,有点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代表县委县革委欢迎汕头来的知识青年,希望大家好好锻炼。”。过了好一会,他又说:“你们要锻炼,我们贫下中渔(即渔民)也要锻炼,我们一起锻炼。”就再也没词了。
  大家就这样干站在那里站了一会。老灿卷了一根“大炮”抽了起来,几个抽烟的知青赶紧递上从汕头带来的2毛8分钱一包的“丰收”。老灿接过来看看,没抽。过了一会,老灿好像才想起似的,又说:“我们这里要种甘蔗,蔗苗已经运来了,就浸在那条沟里,明天,我们就到那边——”他指指前面的沙地,“到那边去挖蔗沟,种甘蔗。甘蔗好种,这里不能种稻。”
  周宁看看那白茫茫的沙地,心想:这里哪能长出东西来啊。
  老灿已经给男女知青们分好了房,男的一间,女的一间。大家提着行李,争先恐后地冲进去占地方。周宁走在后面,他看见了车上的那个女孩也走在后面,她回了一下头,又赶紧转过去了。黑色的闪电再次照亮了周宁的心。
  周宁走进房间一看,原来像大教室一样的房子里,摆满了架子床,床上除了一块铺板,别无长物,床架上倒还留着以前的人钉上去的挂蚊帐的铁钉。再仔细看一下铺板,不知多少人睡过了,已经破得发亮,中间有一道汗渍,像是沙漠深处一条干涸的河床。大家都在默不作声地铺床、挂蚊帐,把脸盆茶缸水壶塞到床底下去。
  这就是他们今后的家了。
  周宁站在那站了很久,他以前的生活条件太优越了,没想到生活会发生这么大的落差,但他没有丝毫的沮丧心理。他是一个要强的人,他知道,考验他的时候到了,他还知道,他会认识一个可爱的姑娘。
  周宁还没收拾好,老灿又来了,他叫周宁出来,拿出一根刚才其他知青给他的烟给周宁抽,周宁说不会,他也没有再推,只是说:“听说你是大军仔(当兵的儿子),以后你来当知青队的队长,你找两个无力的人来煮食吧。”
  周宁那时还能说几句潮州话,就用半咸半淡的潮州话对他说:“我和大家也不熟,等下看看谁小一点,就让他们来煮食好不好。”老灿说:“好好。”接着又讲了一下明天的工作。周宁才知道他们今后的劳动是在沙地里开甘蔗沟,到远处的海边去拖海涂来,倒在淡水沟里冲干净盐碱,再捞起来,铺在这些沟里,最后,把甘蔗苗种进去。
  周宁知道了那些板车的作用。
  当天晚上,周宁就和老灿选了两个小个子,二中的小徐和五中的小莫当炊事员,其他人,个子小的,两个男生一组,个子大的,就一个男生搭一个女生,两人一小组,六人一大组,挖沟时一个大组一条沟,拉板车时,一个小组一辆板车。
  在分派工作的时候,周宁认得了那个神秘的女孩——林曼莉。
  周宁第一次掌权就搞了一点“以权谋私”:把自己和林曼莉分在一个小组里。
  第二天,太阳很好,大家熟悉了,倒底是年轻人,睡了一觉后,荒无人烟的白沙埔就变成了他们心目中的世外桃园,沙地里一大早就传出了阵阵欢笑声,大家一起床就大声谈论昨天晚上谁谁想家了说梦话,谁谁就在给女孩子写信写到半夜三更了,女孩子们则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挽着脸盆到淡水沟边去洗脸了,周宁则把昨天找到的一面团旗挂上了对面的牛棚边一棵高高的木麻黄树上。有了这面旗,白沙埔上就更有生气了。周宁还在想,什么时候把墙上那面早已褪了色的黑板油一下,办一个黑板报,报名他都想好了:沙埔长征报。
  昨天刚到时的那种惨兮兮的气氛减轻了,老灿看到这些快活的年轻人,也笑了。
  吃过早饭,大家都兴高采列地拉上了板车,带上锄头粪箕,挺新鲜地跟着老灿到一个叫乌泥港的地方去拖海涂。一路上还有人大声地唱歌。
  乌泥港距他们的农场3、4公里的样子,是一个海湾形成的天然渔港,停了很多大机帆渔船,渔港里淤积了很厚的海涂,他们用锄头和粪箕把海涂捞上来,一担担地挑上车运回去。这些小年轻第一次尝到了劳动的艰辛,开始一两车还不觉得,到拉第三车的时候,不但每个人都一身水一身黑泥,人也累得不行了,许多人一到港口,看见海水就裹足不前了。老灿说,第一天,就拖这些吧,这车拖完不拖了。
  歌声再也听不到了。
  晚上,大家洗过澡,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长叹短吁,不一会就在远处乌泥港外外海的涛声中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又是一天拖海涂。大家的脚都磨破了,手掌上尽是血泡。路上,大家一走路就嘶嘶地吸气,车把都用毛巾包了起来,以免磨破了血泡。老灿看出来了,说:“再过几天,血泡就会变成老茧,像这样的。”他伸出手来给大家看。大家一摸,老灿的手掌果然坚硬无比。
  第三天,大家再也没心情集中在一起出发了,起得早的早早动身去拖,恨不能立即完成了任务好去睡大觉,起得晚的,坐在板车把上半天也不想动。就在这天,传来了恐怖的消息:有一个小组,拉车的大个子男生在一个下坡的地方跑得太快,板车架脚把他的脚后跟扎破了,流了很多血。第二天,他就得到了休息。于是大家都像发现了窍门,纷纷装病不干了。老灿也不多说什么,他以前在渔业大队时也带过知青,知道要把这些城市人变成贫下中渔是不可能的。只是对周宁说:大家做做休息休息也无所谓,只是要赶在天大冷前把甘蔗种下去就行了。周宁就开始安排大家轮流休息,休息的人都被派去放牛。他对他们说,去找沙地那些有水的地方,那里肯定有草。老灿补充说,每个人带一个粪箕去,捡些牛屎回来。
  周宁自己没有放弃。这个北方人从小营养好,他个子大,力气也大,虽然从来没有这样劳动过,也累得够呛,但比一般人要好得多。更重要的一点,他要在他的女伴面前逞能。别的组都是男生拉一段,女生拉一段,他坚决不让林曼莉拉车,只让她在后面推车,而且他尽量把全部的重量都拉住,减轻后面的压力。装车的时候,他也尽量跑快点,争取自己多挑几担泥,不让林曼莉累着。
  两人渐渐话多了起来,互相都谈了自己的学校,接下来是了解了一点对方家庭里的事,曼莉轻描淡写地说完她的家后,周宁说了句:我相信你是好的,就很久没再说话,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地拉车。过了一会,他岔开话题,说笑起别的事来。
  曼莉顿时有点感激他。
  突然,曼莉大叫一声:“哎,停下!”
  周宁回头一看,原来他的军装掉了,曼莉正帮他捡呢。拉车拉热了,周宁就把衣服脱了三把两把绑在车把上,刚才松了,掉了下来。曼莉捡起来,轻轻拍掉土,就用左手夹住抱在自己怀里,用右手帮他推车。
  看曼莉把自己的衣服抱在怀里,周宁心里顿时涌起一种美妙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是甜甜的,他兴奋得拉起车一路小跑起来,曼莉跟不上了。周宁跑了一阵,才把车停下,喘着气看曼莉轻快地走过来。曼莉把他的军上装理得平平的,折了一折搭在臂上,袅袅亭亭地向他走来,路上没有行人,很安静。周宁发现曼莉走路的姿势很好看,步子轻捷,仪态万方。
  周宁呆呆地看着她。
  曼莉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低头去,眼睛下意识地垂下,仿佛是看着一旁的地下。那神态,让周宁浮想联翩。多年后,曼莉的样子他有些淡忘了,但她低眉垂望的姿态,周宁永远忘不了。
  那时,周宁真想对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拿着我的衣服,我会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六)
  周宁和林曼莉真正相爱,是那一次。
  天冷了,虽然是岭南,荒凉的白沙埔上的风无遮无拦,也够冷的。风吹起细沙吹进眼睛里头发里,搞得大家一甩头发,就飘出雪粉一样的白沙来,而眼角总是痒痒的像有“目屎”(眼屎)。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在沙地上挖沟了,一边挖一边用粪箕挑泡过淡水的海涂倒进沟里,然后又捞起了早就浸在水沟里的截成一尺长的蔗苗,两根两根地放进了铺上了海涂的沟里,再覆上沙。
  12月初的时候,甘蔗就这样种好了。劳动是艰苦的,但却是简单的。
  转眼,他们就到这个农场一个多月了。种完甘蔗,就有不少知青吵着要回去一下,他们都是家庭情况比较好的。老灿说:“现在暂时也没什么事,要回去就回去一下吧,早点回来就是了。”
  知青队走了几个人,周宁没有回去,虽然他不用在乎那几块钱的车票钱,一来他是队长,二来他看见林曼莉没有回去的意思。他和老灿两人商量后说,大家放几天假,进县城去玩玩。
  周宁也进了一趟县城,他买了几本小说:《金光大道》、《牛田洋》、《征途》、《鲁迅的故事》,又买了一罐黑油漆和一包彩色粉笔,一把尺子,准备回来办黑板报。回家的人还没回来,他就和老灿组织起留下来的知青放牛拾粪去了。
  放牛是知青们最喜欢干的活了,不仅轻松,而且好玩。大家一大早就用一只大茶缸蒸好饭,装在书包里,再背上一壶水,带上拾粪积肥的粪箕,就骑上水牛,迎着朝阳,向沙地深处去,去找有水有草的地方——老灿初中毕业,用了一个词让大家笑得很开怀,找那些“山青水秀”的地方。一去,就是一天。
  每天,10几个人,牵着4、5头牛,一路说说笑笑,就出发了。
  如果没有艰辛简单而又乏味的劳动,没有背井离乡的凄楚,这片荒凉的昔日海滩地是很有诗情画意的,它就像一望无际的大沙漠,白茫茫一片,缓缓起伏。间或,有一两棵风吹不倒,沙埋不住的木麻黄树,孤零零地拔地而起。在地势较低的地方,有一涡一涡的泉水,泉水是咸的,这些“沙漠湖泊”都不大,但足以使得方圆1、2公里内,长出一种生命力异常顽强的野草。这些地方,也就是周围的一些被迫学习大寨,大干农业的渔业大队放牛的地方。这些汕头市来的孩子们现在每天就是骑着牛,到处寻找这种“山青水秀”的所在,他们要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中午,他们就坐在“湖边”,就着行军壶里的水,吃自己带来的又硬又干的蒸饭。
  一天,他们又三三两两坐在一个湖边开饭,周宁一边从书包里掏饭出来,一边欣赏着湖光山色,看水牛在湖边吃草,一没留神,手一滑,一茶缸饭滚进了水坑里。周宁慌了,他赶紧捞起来。还好,连缸蒸的饭很硬,没有撒掉,只是进了咸水,细细的沙子也渗了进去。周宁用茶缸盖紧饭,滤掉水,但沙子是滤不掉的。他摇摇头,一口饭一口沙地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林曼莉端着自己的茶缸过来了。
  “喂,跟你说句话。”
  “……”
  林曼莉指指在远处放牛的几个当地农民模样的人,说:“刚才我听说,那边几个农民说我们占了他们的牛吃草的地方,回去叫人去了,要跟我们打架。你过去跟他们说说吧。”
  海平县的农民野蛮在当时的汕头地区是出了名的。周宁一听此事,连忙把饭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就向他们走过去了。他到那一问,根本没这回事,他心有点怪怪的。他满腹疑狐地回来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林曼莉正端着他掉进水里的饭,大口大口地吃着。周宁想抢过来,林曼莉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而她自己那缸饭,原封未动地放在周宁的书包上面。听到动静,她回过头来,冲着周宁嫣然一笑。
  周宁心里又难过,又热乎乎的。
  “曼莉……”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曼莉心里一热,脸红了。
  “你吃我的吧。”她淡淡地说了句。
  “曼莉……”
  周宁热情的眼睛盯着她看,他看见曼莉的嘴角还留着一抹沙子,他想上前去给她擦擦,但他没敢。
  周宁的眼镜热辣辣的,燃烧着一种奇特的光芒。曼莉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南国春来早,二月里,南风呼拉拉地吹来了,春天来了,农场的沙地里,青青的甘蔗已经长出来了,长得有人的膝盖那么高,稚嫩的蔗叶迎风起舞。

  (七)
  郑雪被周林那瞬间变得更加深沉和哀伤的眼神所感染了,这个聪明的姑娘显然被他的故事打动,她感到了来自那个非常年代的沉重的压抑,也心有所悟。
  加了弱音的小号再次响起,如水的行板缓慢而恬静地滑过时空,滑过青翠的群山,滑过沙滩,滑向大海的深处。那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海潮悄悄地涨起……小提琴像一个纤弱的少女,在月下走向海岸,拉开长长的影子……中提琴、圆号、长笛、黑管突然把千愁百绪一齐倾泄而出,扑向月光下钢蓝色天空下黑黝黝的大海的极深处……
  郑雪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仿佛看到了周林说的那个人——她还不知道是谁,她认为就是周林,抱着膝坐在夜的海岸,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的故乡。她如有神示一般地觉得自己与他有一种血相依的情结,她能够走进他的心间。她忘记了歌词,只有主题不断重复的乐曲如泣如诉。她的眼睛因突然的感动而有些发热,泪光闪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青春的气息从心腑深处喷涌而出……
  一曲歌毕,举座无声。
  周林站起来,他的样子很激动,他说:“很好很好,就是这种感觉。明天,明天再辛苦大家一下,我们去录音棚里干,就这样唱。你们再练一练,我们争取明天一步到位。”
  郑雪和她的乐队就来到了一家很有名的音像公司的录音棚里,她在技师的协助下,戴上耳机,把麦克风调好位,隔着玻璃,郑雪看见坐在外面的周林朝她伸出大拇指,鼓励她。她笑笑。
  里面试过几次后,导演问:“周总,开始吗。”
  周林挥挥手:“开始。”
  郑雪的歌声再次在耳畔响起。周林坐在外间,这里是专业录音棚,没有了昨天在酒店包间特有的腥味,显得格外的宁静,一种适合欣赏艺术的宁静,他感觉效果太好了。他微微眯上了眼睛,不去看郑雪。
  歌声风一样地从耳机里流出,周林忘记了身在何处。歌声是从茫茫白沙地的深处流出的,是从青青的甘蔗叶间流出的,是从遥远的大海边流出的……
  歌声是从林曼莉身上流出的。
  那个美妙的身影出现了。
  在沙海深处那排简陋的平房前的黄土地上,20多个小知青围成一圈,没有篝火,没有灯光,也没有乐队,更没有音响,月光如水,洒在银色的沙滩上,稀疏的木麻黄树在他们身边投下长长的影子。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拉起了手风琴,吹起了口琴,又鼓掌又喝采。
  林曼莉款款地走到圆圈中间。那时,她比眼前这个姑娘还年轻,穿着周宁送给她的旧女式军装,扎两条今天看来土得不能再土的小辫,圆脸红扑扑的。她站在大家面前,稍稍定了定神,轻轻开启芳唇,圆润的歌声流淌而出:
  “蓝蓝的海水——青青的岛,
  高高的山峰——白云绕——
  蓝蓝的海水青青的岛,高高的山峰白云绕。
  一阵阵歌声起,红旗迎风飘。
  提起那海上南泥湾,
  谁不夸它好呀好呀,谁不夸它好……”
  舒缓、悠扬,如泣如诉的气声冲破平静的湖面一样的歌喉,在空旷的古海滩回响,那是杜鹃啼血般的吟唱。
  歌声一起,她羞涩全无,眼睛像黑色的闪电,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她的神情有点忧伤,又有点茫然,她是不是预料到了未来……
  在那个特定的岁月,所有的歌声都是豪迈的,这首歌也是豪迈的。但这个有着太多悲哀的坚强的汕头姑娘,却摒弃了歌词的原来含义,用她的生活,用她的青春,用她对人生对命运的理解,融化在这段音乐中,把它演绎得那样美那样令人伤怀。
  周宁——那是周林当时的名字,在后面一个人家不注意的位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感受着她。
  也深深地爱着她。
  林曼莉,林曼莉!
  20多年前,他肆无忌惮地对着大海呼喊过这个甜蜜的名字。20多年后,他听着歌声,轻轻地心底呼喊这个名字。

  【第五章】

  (一)
  由于中心区建设是市政府的跨世纪工程,天朗集团在“N”号地开发高级商住楼“天朗欧洲花园”的项目很快得到了建委的批准。不久,关长雄在秦处长的帮助下,通过建委的一位副主任,很快报到了主管规划和建设的黄重副市长办公室,并且很快上了市府办公会。一个多星期后,建委正式下文,批准了天朗“欧洲花园”项目。
  紧接着,项目部的工程师们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拟定诸如建筑设计说明、建筑功能说明、规划要点和初步设计方案、外观效果、立体电脑图、总平面布置、最大投影面等等具体细节。关长雄要求大家在一星期内搞出来,好尽快投入建设市场招标设计以及报建。
  天朗欧洲花园工程全面展开了。
  整个项目部就郑雪最年轻,刚毕业不久,第一做这么大的工程。开始,关长雄不太放心她,他不只一次对着周林叨叨咕咕:“你尽塞些什么人给我啊,我这里要要养一个靓女干什么?你还是把她调到公关部去吧。”周林说:“让她锻炼锻炼吗,总不上手怎么行,一个公司总得有些年轻干部作为储备吧。”关长雄说:“我们项目部忙得放屁都没时间,哪有时间来培训她。”周林本来就累得要命,让他一嘀咕更烦了,“我现在也没时间放屁,你还来烦我,你的人你自己管好就行了。”
  关长雄见周林这样说,也就不多说了。
  背地里,周林还是找了郑雪,要她自己多留心学习,尽快熟悉房地产开发业务。郑雪非常刻苦,跑工地跑得很勤,但她目前毕竟还没完全脱离典型的学院派风格,不懂房地产开发商们的经营之道,很多设计都按书本上教的去考虑,很难遂关长雄这种老奸巨滑的开发商的愿。比如人防系统规定的地下室设计,要求的首层水泥板厚度和柱子的间距不能少于多少,她就老老实实地按那个标准去做,结果车位减少了许多。关长雄大摇其头。
  不过很快何一栋就帮她解决了,何一栋说:“可以用可拆卸的钢梁替代,预留一些位,真的原子弹打来了,就装上钢梁支护,在要点里文字说明上注明,可以通过的。”郑雪佩服得不得了。
  又有一次,一份什么图总也出不来,到了时间,关长雄过来问,郑雪支支吾吾。何一栋说:“你不是做好了,印出来就行了。”
  郑雪还没反应过来,何一栋打开她的电脑,劈劈啪啪一阵敲,就把那份图调出来了,是一份完整的的图。关长雄看了很满意,但又奇怪,他问何一栋:“你怎么知道郑工的密码?”何一栋说:“我的电脑是100分的。”关长雄训他道:“以后不准乱开别人的电脑。”
  关长雄走后,郑雪偷偷地对何一栋说:“我记得当时我的思路没理清,一直没做出来的呀。”
  何一栋调皮地朝她挤挤眼。“我搞惦的啦。”
  郑雪朝他感激地笑了笑:“我请你吃饭吧。”
  何一栋虽说是小地方来的,又是本科学历,但却显得特别突出,他悟性极高,理解关长雄的意图非常之快,颇得关长雄好感。更叫大家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电脑辅助设计也就是CAD不久就被大家承认是运用得最熟炼的,很多人一时半会搞不清的东西都叫他去做。何一栋很快就担纲组织建筑设计说明、建筑功能说明、规划要点和初步设计方案、外观效果等这种要求综合思维系统缜密的“大活”。
  何一栋每天都几乎像是在指点江山,他已经到了专出思想的地步,而郑雪却陷入了繁琐的事务中,好不容易摆平的地下室的人防问题,开始做商场的布局,东出入口和变电站的冲突又来了——东出入口原来市政规划中有一个变电站,要求开发商让出一块地,用以建设这座变电站,而这块地让出是无偿的。周林只同意让出30%,否则就把东边的通道给占了。而建委方面无论如何不肯批。关长雄和秦处长通了几次电话,又上门找了他,好话也说了,架也吵了,最后秦处长答应考虑调整一下规划,但要天朗方面拿出一个解决方案。关长雄连忙派郑雪到现场再去调查。郑雪决定下午就到工地去勘察,何一栋听说,马上表示要跟她一起去,他说他的方案里面也有一个细节要完善完善。
  5月下旬下午4点多钟,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室外,大地已经像着了火一般,N号地上的杂草和小灌木全都铲平了,郑雪和何一栋一下车,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何一栋用白话诅咒了一句什么。郑雪也说:“说要打台风,叫了这么久,太阳还是这么厉害。”
  郑雪走得急,忘了戴阳帽,走没几步,觉得有点难受,脸色变得苍白,胃里一股难闻的气直往上翻,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她站下来,想休息一下。何一栋关切地看看她,说:“郑雪,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好难看也。”郑雪说:“没事,我还没病过呢。”何一栋说:“忘了给你带把伞来的。”郑雪说:“那像什么,打着伞上工地,闻所未闻。”说说话,郑雪觉得好受一点了。
  何一栋一到工地就灵感大发,和郑雪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变电站的问题可以解决了。他们一起在画图纸上作了一个草图。画完,郑雪感激地对着何一栋笑了,脸色也好看多了。
  何一栋有点心疼地说:“郑雪,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干么还要出来做,这么累,只要你愿意,会有好多人养着你啊。”
  郑雪说:“我为什么要人养着,我又不少手不少脚。”
  “你是不是女权主义者?”
  “女权不女权我不懂,我是学建筑的,读了那么多书,总要用吧。要不不就废了吗。”
  “如果有一个人很有钱,完全能够让你过上很美满的生活,你愿不愿意回到家里去,相夫教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深圳人很多人都可以养着我,让我过当家太太的生活,可那有什么意思啊,一个人呆在家,太可怕了。”
  “你们潮州女人很多都是这样的吗。”
  “那是过去了。”
  “郑雪,我、我、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这么娇柔,不好干这行,风吹日晒,这简直是破坏……”何一栋一时竟想不出词来了。
  郑雪忍不住笑了出来,“你今天这么了,变得好像有点怜香惜玉似的。”
  何一栋一脸很痛苦的样子,不知所云。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辆大奔驰停在了工地的另一边,从车里下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一个人,男的是周林,那个高个子女人郑雪和何一栋都没见过。

  (二)
  就在关长雄等忙着报立项和报建的时候,周林更没闲着:他开始找地方借钱。
  孟川黑得很,地价一定要一次性付清。这可以理解,他本来就等这笔钱运转。那笔数目不小的钱一汇出,天朗集团就只剩下一块空空如也的N号地了,而这块地上的大楼,还不知该用哪里的钱来盖呢。
  这就是房地产,你手里好像攥着一笔天文数字的巨款,其实全是别人腰包里的,你能不能在把这笔钱还回给别人腰包的过程中,用它再赚一笔比这更大的,就看你的眼光、能力和运气了。
  周林就正在掏别人的腰包。
  这些天,他开着他的奔驰,城里城外,为融资的事奔驰着。天朗欧洲花园是一座大型的连体高层建筑,将斥资4亿多元,这笔资金,就是在遍地黄金的深圳特区,也不是个小数目。运筹这个天文数字,光靠融资部那几个人显然是不行的,他们只会跑跑腿。手里赚着大笔资金的人,都是有身份的,老板不出面,派打工的来,他们是连面都不让见的。
  和他们长期合作的银行的大大小小的领导,全是些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每一个项目的融资,都少不了要吃饭,进贡、拉小姐。上一次做项目时,最后大家都谈得亲兄弟一般,可到了要出钱的时候,总是一拖再拖,拖得你急火攻心。今年更有好拖的借口了,金融监管更严了,权力都收到华南片区的分行了,要贷多少多少款,银行内部就要盖17、8个章,要上行长会,少一个副行长都不行。
  和天朗合作了两年多的银行的贾行长、信贷处游处长还有几个黑了心的信贷员,这些天都一一拜访过了,就等正式运作时,再用糖衣炮弹把他们炸平。他还和关长雄商量了一下,准备到会上再讨论讨论,把天朗大厦顶出去,作为贷款抵押。财务部把近两年的财务报表、净资产存量、负债率什么的准备妥贴,就等银行来评估了。像天朗集团这样的资信,这些资料是不会有什么疑点的。经过长时间的讨价还价,到今天,那几个小股的东的钱总算掏出来了,天朗欧洲花园的钱包开始有了一点“料”了。
  他亲自上门找他的“老朋友”,银行信贷处的游处长。“游处,很久没在一起聚了。”
  游处长看见他笑嘻嘻的样子,冷笑一声:“周总还记得我们这些清水衙门怎么走,真是有心啦。”
  周林陪着笑脸,说:“我把父母忘了也不敢忘了你这个财神爷呀。”
  游处长说:“我已经知道你怎么突然间变这么哥们义气了,你还是老一套嘛。你的手下已经来过我这里了,申请我已经收下了,正在给你办,你的事我能不上紧吗?”
  周林心想,你不挖我几块肉能上紧吗。不过他嘴上还是说:“借钱你从来都是很爽快的吗,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个,我只是觉得我们的友谊没有新鲜血液的浇灌……”
  对方大笑:“周总,我算服你这张嘴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融资工作基本上都是这样开始启动的。
  从座落在罗湖区的那家银行回来,他的车里载了一个女人——孟依依。孟依依正好下班,就搭上了他的“顺风车”。周林遇见孟依依觉得很愉快,孟依依毕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走吧,咱们一起吃顿饭,我说过要补课的。”
  “你如果说是去补课我就不去了。我说了,你不欠我的。”
  “听你的,就算朋友吃顿饭吧。”
  他们沿滨河大道向西,往福田方向开,一路说着周林即将开发的天朗欧洲花园。周林问孟依依:“先带你去看看N号地行吗?”
  “方向盘在你手里,你要去就去吧。”
  周林在金田路拐了弯,向N号地驶去。他边开车边对孟依依说:“我说出来你别笑话我,虽说搞房地产也这么多年了,不知怎么,钱出去了,我总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我是自己很想再去看看那块把我的现款悉数套走的地,看看还是不是那么值钱。”
  孟依依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想到你跟外国的那个小气鬼葛朗台差不多。”她突然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周林莫名其妙:“有那么好笑吗?”
  “我发现你说自己的弱点,显得特别可爱。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正面人物,总是很强的,很完美的。”
  “时间长了你对我更会失望。”
  说话间就到N号地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在N号上洒下一层薄薄的红晕,暑气一点也也没消褪。周林看见有有两个人在那流连,一个,他一眼就看出是郑雪,另一个瘦瘦的身影,仔细一看,原来是何一栋。他想回避——在部下、尤其是郑雪面前,带着个陌生的漂亮女子,这是必要的,但已经来不及了,郑雪和何一栋已经看见了他们,迎了上来。
  “周总。”两人一齐叫了一声。
  “你们在这干什么?”他叫了一声。
  何一栋迎过来说道:“我们在做初设。做不下去了,到现场再来看看。”
  “看了一下有什么见解啊?”周林没给他们解绍孟依依,他认为对这两个年轻人,尤其是对何一栋,没有必要。
  “周总,我正和郑雪在商量呢,三栋塔楼成品字形的布局,中间那块地做什么用,做公共花园好像不过瘾,人家早都做过了,不新奇。住宅区的公共场所是非常敏感的地方,要搞就要搞一个新奇独特的。我认为应该做成和裙楼连络在一起的一个会所式的场所。”
  周林正在想这个问题,所以他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很有兴趣,他用眼光鼓励何一栋说下去。
  何一栋接着说:“我想它应该是三栋楼共用的一个大厅,这个大厅当然是没有什么经济效益的,但有可能对整个工程至关重要,今后卖楼有可能就是一个热卖点。它不应该是一个一般的门厅,也不能是宾馆式的酒吧间之类的东西,更不可能是会所,它应该是什么呢。我现在还没想好。”何一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周林心里像有一点火花闪了一下似的,他似乎有一个窍门被点亮了。他暗暗想到,何一栋这这个想法有点启发,提升这栋建筑物的档次的突破口很可能就在这里,很好。不过他没有马上表现出来,只是似乎有点漠不经心地问道:“你还有没有详细一点的想法,比方说,这个会所式的空间怎么利用最好?”
  何一栋说:“我还没想到这里去,到时可以请策划师来考虑。不过我对楼名有些意见。”
  “唔?”
  “香港人非常看重名份,而且单纯,所以他们为人都很夸张,比如明明是买一套房,却偏偏要说是‘买楼’,所以我们的楼一定要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我觉得天朗欧洲花园的名字还不够响。”
  “这倒可以考虑,大家都想想,过些天我要请人题写楼名了。”三个人走了几步,周林见郑雪一直没说话,又问她:“小郑,你有什么好想法?”
  “我?我正想呢。裙楼那一圈商场一开始估计会不太好卖,现在经济不太好。做成一个一般性太大众化的商场,又和我们的楼盘定位相冲突,搞的不伦不类,反而掉了整付楼盘的价。你看联合广场,那么高档的写字楼,底层的商场变成一个卖假货的集市,再高档的东西都糟蹋了。我想起码要做成友谊名店那样的白领档次。”
  周林笑了起来,“你们项目部的人配合得不错吗,一个琢磨大厅,一个考虑商场,我这个老总就好当了。”内心他却在想着这样一个问题:是啊,为什么偏要把一切空间都卖钱,做一些不卖钱的公共空间,看来是亏了,但在楼价和销售时间上是可以弥补回来的。对,做一个空间,这个空间就是这栋大厦的眼睛,让她亮亮的,成为消费者意想不到,但都又追求流连忘返的场所,成为最热的卖点。
  天边缓缓滚来大团乌云,郑雪惊叫一声:“要下雨了。”
  何一栋看看天,肯定地说:“不会,风在雨头,屁在屎头,没刮风,雨下不下来的。”
  周林和郑雪一听都笑了,孟依依在他们说话时一直插不上话,这会儿也笑出了声。她本来就爱笑。周林说何一栋:“你哪来那么多屁话。”
  他又对郑雪说:“你们不要搞得太晚了,天一黑这里不安全。早点回去。”
  郑雪说:“你不回去呀。我还想蹭你的车坐呢。”
  “我们不同道,我还要送孟小姐回去呢。”
  上了车,孟依依问:“这两个年轻人是你的兵?”
  “对,项目部的。”
  孟依依侧过脸看着他,俏皮地笑着说:“那个女孩子长得真漂亮,动过心吧。”
  “动过,一直在动呢。不过,肯定不是你说的那种意思。”
  周林真的在动心,孟依依一提到郑雪,他就感到心头颤了一下,每次看到郑雪,说到郑雪,他都会有一种感觉,时间逾长,他这种感觉逾强烈,因为他一天比一天焦迫地想知道郑雪到底是谁。
  “那是什么意思?”
  “是……,嗨,我怎么跟你说清呢。”
  孟依依懂事地说:“那就最好别说。不过我看这对金童玉女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是吗?”周林心里又是一颤,这回是惊颤。他真注意,这些天一忙,他就很少跟郑雪在一起了。孟依依一提醒,他觉得有点像。他的心情顿时变坏了,他听关长雄讲过何一栋的才华——那是拿来和郑雪作比较,但接触不多,说老实话,至今,他仍不喜欢广东人皮包骨头,小眼高颧的形象。如果郑雪和何一栋好上了,那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更何况何一栋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打工的。
  他越想越心烦。
  “喂喂喂,你好像有点走神了吧。”孟依依提醒他说。
  晚上,周林请孟依依在上步小区的一间酒家吃过饭,把她送回到中银花园楼下。孟依依下车后,刚想走,又停了下来,扶着车窗问周林:“不下来到我屋里坐坐?”周林犹豫片刻,最后还是说:“改天吧,我……我还有事呢。”孟依依说:“这就是拒绝,对吗?记住,以后有事的时候就别请我吃饭。”
  孟依依说完,告别也没有一个,兀自走了。
  看着她径直走进大厦里,周林没有动弹,他想,孟依依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姑娘,的确是一个可以考虑的姑娘。他暗暗叹口气,唉,林曼莉,林曼莉,你到底在哪呢。

  (三)
  周林和孟依依在吃饭的时候,郑雪和何一栋也在外面共进晚餐。
  周林和孟依依走后,郑雪和何一栋也离开了工地。郑雪头疼得厉害,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不想回单位吃食堂了。她对何一栋说:“我请你吃饭吧。我今天不想回去吃食堂了,我说过要请你吃一顿饭的。”何一栋满口答应:“好啊。”
  郑雪问他“吃什么?”
  何一栋说:“肯德基。”
  郑雪嗤了他一声:“给我省钱啊。”
  何一栋皮厚地说:“那里环境好,有情调罗。”
  于是两人坐冷巴到地王大厦首层去吃肯德基。地王的首层展示着一辆方程式跑车,何一栋看得不忍离去。郑雪拉他一把,说:“你又买不起,看什么。”何一栋说:“买是买的起,就是不会开。”
  “你们男人尽喜欢吹牛,就咱们这点工资,连一只轮胎都买不起。还是实际点,我以后要攒钱买一辆‘加美’。‘加美’多漂亮啊,看上去多灵巧啊。”
  “你什么时候想要,我可以送你一辆。像你长得这么靓,穿得这么靓,挤公车确实浪费资源啦。”
  “今天天气的确是够热的,你看你都热得发烧说胡话了,讨小姐的好也不会说点实际的。”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肯德基店,好不容易找到位子坐下,何一栋抢着到柜台上付了钱,买了一份情侣套餐。郑雪不安地说:“说好了我请你的,你才刚领一个月的工资呢,你们家那么穷……”何一栋说:“再穷也不穷一顿肯德基啦。”
  郑雪说:“我看你不像是穷人家出来的人。”
  “那我像什么?”
  “我觉得穷人家出来的……怎么说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学建筑的吗。建筑是艺术和人态的完美结合,学识和艺术训练是会改变人的素质的。我就是被改变的人。”
  “难得你这么自信。”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交往,郑雪对何一栋已经产生了好感,倒不是说因为何一栋并将了她的忙——在深圳,帮忙是有价的,她可以偿还何一栋的这份情,而是她觉得何一栋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从来不因为自己是穷人而有丝毫的自卑,作为一个打工仔,他却从来就把自己定位在主人的地位上,对这项事业参与,积极而务实,他对自己的工作能力充满着自信,他人看上去一风吹就倒地,却精力旺盛,不知疲倦。
  郑雪说:“哎,何工,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一点都搞不清房地产开发有这么多名堂,我好像不太适合做这项工作。”
  何一栋笑着说:“你的业务其实并不差,现在缺乏的只是经验和实践,慢慢来,不要急。”
  郑雪宽了心。
  两人又说起了周林,郑雪说:“你说那个女的是不是周总的女朋友?”
  “像。周总为什么这么大年纪还不结婚?”
  “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问问徐雯,她什么都知道。”郑雪突然想起了周林给她讲的那个故事,她有点恍然大悟:可能那个周宁就是周林,这么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受过伤的。不过她没跟何一栋说,周林只跟她一个人说了这个故事,是对她的信任,她不好出卖人家尤其是老总的信任。
  吃过肯德基,何一栋说:“我们找个歌厅唱歌去好不好?”
  郑雪哧地笑了他一声:“我看你不像是到深圳来养家糊口的,倒像是个败家的衰仔。再说,就你那口广东普通话,也不是唱歌的人啦。”
  “那我们现在干什么,天还这么早。”
  郑雪说:“回家去吧,你可以找人打牌。我想回去休息了,今天有点累了。”其实她是头疼得厉害,双腿发软,她以为是要来例假了,不好跟何一栋说的。
  (四)
  周林没有在郑雪和何一栋关系的问题上纠缠下去,他一直在想着何一栋的那个说法,越是夜深人静,他的思想转动得越快,最后,一个灵感在他的头脑里闪了一下……
  周林让那个突如其来的灵感激动睡不着,起来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他还很兴奋,他知道今天肯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就打了个电话关长雄家。电话响了很久,在等电话的时候,周林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好笑,自己睡不着就要打扰人家的清梦,可这时他不找关长雄谈谈还找谁呢,他特别需要关长雄啊。果然,那边过了老半天,才响起了关长雄睡意正浓的声音:“喂,哪里?”
  “长雄,是我。”
  “有没有搞错,什么时候了。”到深圳来了几年,关长雄也学会了广东人的开口就是“有没有搞错”、“搞惦”这些词了。
  “嘿嘿。”周林干笑几声,赖皮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特别想见到你,我有一个好想法。”
  “明天明天明天,真不像话。你简直是……电话里不能说?”
  “最好面谈,你会兴奋起来的,绝对。”周林笑嘻嘻地说。
  “真是活见鬼。”关长雄不满地嘟嘟囔囔。“在哪里,多带些钱。”
  “到你办公室去吧,我有一包好茶叶想送给你。”
  “我看你是黄鼠狼给小鸡拜年。”关长雄一点也没有耽误,拍了拍被电话铃吵醒,正在发泄不满的老婆,赶紧穿好衣服,出了家门。他知道周林肯定有了什么新点子,急于找他商量,今天晚上,应该说是今天早上不讲出来,不听听他关长雄的意见,周林是不会睡觉的。他下了楼,发动车子,一溜烟驶上空寂的大街。滨河大道上很亮,又没人,他把奔驰车开得飞快。边开他边想,这个周林的确是个人物。理想、热情、才干,在他身上结合得非常完美。时代和深圳这地方,造就了他是这样一个干事的人——只要有一个好点子,他就睡不着觉,反来复去地推敲,脑子高度兴奋。最后,他总是有好点子迸发出来,让人叫绝。他并不比别人聪明,但他对事业有着超过常人的热情和专注。跟着这种人干活,你也必须总是保持高度紧张状态,要不跟不上他的思路。
  关长雄边开车边想周林的为人行事,不一会就到了公司。他径直上了28楼,周林已经笑眯眯地站在他办公室门口。关长雄装出没好气的样子,理也不理他。周林晃晃手中的一只装潢精美的小塑料袋:“送给你,表示一下谦意。台湾冻顶茶,3万多块钱一斤呢。”
  关长雄看看,不过是一只装榨菜那么大的0袋子,鄙夷地一撇嘴,没吭声。他打开办公室,开了灯,径直到办公桌前坐下,周林已经在沙发上落座。
  “长雄,我有个想法,一定要跟你说说。”
  关长雄点燃一根烟,还是没吭声。
  周林不再嘻皮笑脸:“我觉得‘天朗欧洲花园’的策划还可以做一些修改,再提高点档次。现在是豪宅风正盛的时候,过去的平面题材、立面题材、环境题材、物管题材,这些牌都打得差不多了,消费者也都司空见惯了,于是又有了环保题材、上网题材,豪宅风,滨河大道的‘外滩街’打欧洲风格牌,香蜜园、金天花园、南海新都,滨海大都会,都在开始集豪宅之大成,极尽豪华之能事,我们的‘天朗欧洲花园’如果再走这条路,可能就晚了。你看,我们的‘天朗欧洲花园’就在欧风美雨的外滩街后面,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创意,就会被淹没在那些欧洲风格的建筑群中间,一点也不起眼。”
  关长雄深深地吸一口烟,还是没说话。他知道这会周林正兴奋着,应该让他尽情发挥下去。
  果然周林继续滔滔不绝地说:“我想,我们索性就跟风,跟着打欧洲风格的牌。我们一定要做出最好的欧洲风格的房子,我们要做就要做第一流的,整个建筑设计和风格要有别人没有的内容,要有历史的东西,要有尽人皆知又没人想到的东西,让它鹤立鸡群。我想能不能做这么几点:
  第一,正立面用花岗石,不要打磨的花岗石,包砌首层,做一道大石阶梯直通到LG层,商场的大玻璃橱窗开到左右两侧和后面去,注意,大玻璃橱窗四周也必须用毛石围砌。另外,四个角通天全用毛石包砌。你注意到你们上海的外滩那些殖民地时代的建筑没有?全是用不打磨的花岗石料砌的基础底座,给人一种千秋万代的感觉,那种粗犷狰狞的造型,也给人一种杀气腾腾的逼人的身份感。那才叫豪华,贵族式的豪华;
  第二,看看能不能在屋顶上再做做文章,改成欧陆建筑风格的尖顶,尖顶上耸立一颗巨大的蓝色北极星作为顶灯。北极星做一点变形,既不要让人把它完全当作北约的徽章,又要让人想到北约,省得他跟你打知识产权官司;
  “欧洲的北极星。唔,有点意思,我看就叫‘欧洲之星’吧。”
  “欧洲之星?好名字。响亮,在欧风一条街,只有我们的楼,才是最好的,是一颗最亮的星座。太好了。”
  “这个可以定下来。”关长雄拿过一张纸郑重地写下这个名字。
  “第三,最重要了。我也一直在打中厅的主意,昨天你的一个部下——叫何一栋吧,提醒了我,我们为什么一定把到一个空间都用来卖钱,我们要做一个公共空间,这个空间是公益性质的,又是提高这幢大厦的档次的。”
  “这个想法不错。”
  “我不知道你对欧洲历史熟不熟悉,欧洲有不少举世闻名的伟人,远的有古希腊罗马的名人,什么荷马、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凯撒、渥大维、但丁、文艺复兴以后就更多了,伊丽莎白、莎士比亚、歌德、达·芬奇、米盖朗琪罗、贝多芬、拿破仑。政治的、文化的,文化的,太多了。”
  “你等等你等等,你是不是扯得太远了点。”
  “你听我讲完吗。”说完,周林却不说了,走到饮水机前去给自己倒一杯水,慢慢地喝。
  “讲讲讲,我还要回去睡觉呐。”
  “我在想,能不能把这个空间做成一个小型博物馆,把那些欧洲名流请来,每人立一尊铜像,或者打造一块铜板像,立在这个博物馆里,每个人像下面,有一块铜牌,简单地记述他们的简历。这样不就组成了一部完整的欧洲历史了吗。我看完全可以叫‘欧洲伟人园’。”
  “很好。这真是一个好创意。住在伟人身边,本身就是一种无可比拟的身份。”关长雄早就兴奋了。
  “所以说啊!我还有呢。这个博物馆不能是露天的,那样档次不够。我想这样,那这个中央花园打上屋顶,圆形的穹窿顶,用金色的玻璃做屋顶,里面的灯光布置也要用金黄色的,光线要金璧辉煌,但墙面朴实一点,庄严肃穆,让人一进门就大气不敢出的感觉。这个大厅可以设计几条通道通向四周的商场。这就成了我们的楼宇和商位最大的买点。”
  “而且——”关长雄补充说,“这个大厅和整栋楼的风格也统一起来了,省得一个总是一个现代化的标准大商场,败了人家的品味。有一个这样大厅作为过渡,绝了,它简直就是这栋楼的精神。那个大厅我想就叫‘金色大厅’吧。”关长雄激动得直搓手,恨不得立即动手做什么的样子。
  “‘金色大厅’!就叫金色大厅。这个名字好,就这么定。”
  周林又交代关长雄:“这个创意要绝对保密,你不要给别人做了,你亲自做设计。那些伟人的选择,我过几天到广州去,找找我那些老师,请他们给我找些历史学方面的专家教授,我们出点钱,请这些专家亲自执笔来写每个历史人物的简介,到时候,把作者的姓名都刻在上面,省内专家撰写的东西就有权威性了。会有人干的。”
  “好,我今天就布置下去。我想这样,先让人改改图纸,给金色大厅留好管线,不说明为什么,我亲自来画这个拱顶,还有内部装饰、布置图。你再派人找找搞装饰的,把北极星搞出来,另外找几家冶金铸造方面的厂子考察考察,打铜像时就用得着了;还有印刷方面的,都要同时起步。”
  “对。再想想还有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谈越来劲,不觉东方暨白。
  “先喝早茶去,我买单。喝完了你就该干活了。”周林说。
  “那你呢?”
  “我?睡觉啊。我一夜没睡呢。”
  “什么世道……”
  两人骂骂咧咧地下了楼,到宾馆饮早茶去了。

  (五)
  报建的各种文件都送到了建委,项目部三天两头跑建委,按程序催办各种手续,修改建委的工程师们提出的各种修改。
  关长雄刚刚把汕头公司的人找到了深圳,要求他们到汕头去作1∶1的房型,房型也将是“欧洲之星”出奇制的法宝之一,他非常慎重,把它放到汕头去,是为了在推出前尽可能向外界保密。这时,建委秦处长又来了电话,说是联合办公时,人防办还是认为大厦底层停车场支柱数目太少,人防强度不够。关长雄记得这个方案是郑雪做的,就叫她到建委去说明一下,看能不能挽回。说完,他还给秦处长打了个电话。交代完又去开会了。
  郑雪拿着材料出去时,项目部的副经理刘伟平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看郑雪穿着一身裹得紧紧的公司制服,就说:“你等一下。”马上打电话请来公关部的徐雯,摸出1000块钱递给她:“你带郑工去买一件像样的衣服,别穿得这么保守,让人说咱们的小姐都跟尼姑似的。另外,你也去一下,如果可能的话请人家秦处长吃顿饭,我是请不动的,看看你们有没这个面子。请动了,回来我给你们发一笔大奖。”
  郑雪不解,徐雯接过钱,说了声:“还有我一份喔。”就拉着郑雪上了街。
  徐雯和郑雪是集团的两个靓女,她俩是两种类型的美,郑雪温文典雅,徐雯性格开放,见谁亲谁。
  两人打的来到南洋大酒店,徐雯熟门熟路,找到一家店面,挑了两件连衣裙,全是那种背带式的,而且是纯白的。郑雪到试衣间换上衣服一走出来,徐雯就忍不住冲上前去,抓住她的胳膊,张大嘴巴装出一付要咬她一口似的吓人的样子。两个女孩嬉闹一番,郑雪就要脱掉,连声说:“我不能穿这个,我不能穿这个。”
  这衣服的确也太暴露了点,裙子裁剪得很大胆,刚好围住前胸和半截大腿,胸开得很低,乳沟有一截子敞开在外面。圆润洁白的膀子裸露着,尤其是背,她觉得好像有一大半露在外面。而且,这裙子也太短了,稍稍一弯腰,就好像整条大腿都春光乍泄似的。深圳这地方天热,女孩子穿得都很开放,但别人穿这种暴露的衣服并不十分引人注目,郑雪太漂亮了,又白润光洁,穿上这种裙子,简直性感无比,惹得边上来买衣服的一群小姐都围住她看,眼馋得不行。
  徐雯真诚地说:“穿着穿着,这裙子简直就是专为你设计的。别人穿还浪费了呢。”
  郑雪很不好意思地穿着,她从来没有穿过这么暴露的衣服,总觉得有点别扭,好在徐雯也买了一件穿上,两个人都穿了,感觉就好了一点。郑雪扭扭捏捏地随徐雯走上了大街。一路上个果然有不少人在看她俩。
  两个打扮新潮的漂亮姑娘招招摇摇地到了建委,一路杀到了秦处长办公室。大熊猫似的秦处长顿时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他一边听郑雪讲述她的构思,一边定不住自己的眼睛,这个看看,那个瞧瞧,最后把眼睛死死地盯着郑雪。郑雪好几次都差点讲不下去。后来,秦处长稀里糊涂地就在文件上签了字。
  郑雪和徐雯走出秦处长的办公室时,郑雪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下,见秦处长正楞楞地望着她们离去,看见郑雪回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同时伸出两只又短又粗的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投降,模样很滑稽。
  一出建委的大门,徐雯就笑岔了气。“唉哟,这个秦处长。”
  回到公司,徐雯跟着郑雪进了项目部,她一进门就用白话大叫一声:“搞惦左。”见大家都抬起头来望着她俩,她顿时来了兴致,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把刚才在建委秦处长那的奇遇,吹得天花乱坠。尤其讲到秦处长如何被郑小姐迷住,胡里胡涂就签了字,更是鬼脸频出。郑雪直打她。大家都嘻嘻哈哈地笑。就在这时,周林从项目部门口过,听到里面热火朝天,就探头看了一眼。他不满地摇摇头,黑着脸叫郑雪:“你出来一下。”
  郑雪心里直打鼓,不知怎么了。
  周林指指她的裙子,“你就穿这个上班?”
  郑雪不知做何解释,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她红着脸,垂下了眼睛,下意识地用双手抻了抻裙子的下摆。徐雯不知深浅,跑出来说:“周总,你可别批评郑雪,她今天可立了大功。”说着又把下午在建委的事说了一遍,不过没有刚才那么生动了。
  周林越听脸越黑,他大喝一声:“别说了!”
  他转过头来对着郑雪,冷着面孔:“这么说,你下午搞美人计去了?
  “我……”
  “这是谁教你的,谁让你这样做的!我们是正规公司,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他伸出一只手,差不多就是颤抖着,在郑雪面前上下比划一通,声音大得吓人:“你这叫什么形象,你有没有头脑?”
  郑雪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她从大到小,一直都在一个被人呵护着的环境里长大,从来没人对她动过这么大的肝火,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一时不知所措,只知道流泪。徐雯自侍是周林的“贴身秘书”,从来跟周林就没大没小,周林也从来没对她发过火,项目部的个个都是周林的爱将,没少挨过骂,也没被这样骂过,大家见周林发这么大的火,全吓坏了,缩在里面不敢露头。
  徐雯很仗义地说:“周总,你别怪郑雪,是我不好……”
  周林瞪了一眼徐雯,压低了一点声音,但依然很吓人:“我会跟你算账!今天先跟她算。”
  何一栋跑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拿着一份文件递给周林:“周总,你来得正好,这份报告,是关于要求变电站外迁的,明天要送建委,你看看行不行。”说着挤到了周林和郑雪之间。
  周林发火发得自己都晕头转向,拿起文件,也就忘了郑雪了。等他想起来,郑雪已经被何一栋暗示回办公室了,他只好站在门口大吼一声:“明天不准再穿这种衣服上班。”
  何一栋回到办公室,有意从郑雪的面前走过,郑雪正在电脑前猛敲键盘,他偷偷撇了一眼,她在写辞职报告。于是他回到自己桌前,打开了电脑。
  郑雪正在使劲地敲电脑,敲完后,她把文件存了盘,正准备关机,屏幕上突然一行字:“不要冲动。”接着又出现了一束鲜花的图案。她好生诧异,不过马上反应过来,她回头看看坐在电脑前的何一栋,他正冲着自己装鬼脸呢。
  晚上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何一栋凑到郑雪面前,说:“看了我留言吗?”
  “看了,我决定了,我走,我受不了。”
  “郑雪,你想过没有,徐雯和你穿得一样,周总有没骂她。为什么?周总不想你像她一样。周总是为你好,他是真心为你好。”
  郑雪默不作声,心里想,可能是吧。
  郑雪还是意气难平,第二天她终于还是没把辞职报告交上去,不过她再也没穿那条给她带了耻辱的连衣裙了,她把它剪掉后扔了。
  后来,她看见周林就躲得远远的,她不是怕他,而是不愿理他,省得跟他打招呼自己难堪。她从内心开始敌视周林了。

  (六)
  两人僵了几天,周林有点后悔对郑雪发火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到忙乱的时候,脾气就特别大,那些天,他实在太累了。所谓融资,是一种体面的说法,其实就是向人家借钱,看人家的脸色啊——当然一旦借到了手,人家就得看他的脸色了。
  这些天,他干的就是这活,不累吗,可郑雪怎么能理解。骂完了郑雪后的第二天就是他们练唱歌的时间,他一件什么事跟郑雪说,郑雪站在他面前,吭都不吭一声,眼睛低垂着望着别处。
  她生气来着。周林知道自己错了。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想到她,一个多么文雅贞静的女孩子啊。周林很后悔那天在项目部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了她,可能是太过份了。他觉得应该用什么方法弥补一下这个过失。他不懂讨好女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体面又让她能接受的方法。他想问一下徐雯,又觉得更不合适。他下意识地拿出一张报纸来看,看到上面有一则广告:以色列芭蕾舞团即将在深圳大剧院上演《天鹅湖》。对了,请这小姑娘看一场芭蕾舞吧。他想,等以色列的芭蕾午团一来,就想法去请她看,要买最好的票。那样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其实,他有很多话要对郑雪说,他真想对郑雪说:
  “我多想你就是我的女儿。”
  他一个人坐办公室,没有开灯,在外面照进来的若明若暗的环境里,他有点感伤,那是每一个男人在劳累之后,独处一室时自然而然会产生的孤独的感伤。在歌声中,他打开音响,深夜里静静的办公室响起了柔曼的歌声,那是郑雪的歌声——他办公室的音响里一直放着这张他自己录制的CD碟:
  “……
  遍山栽着马尾松,
  牛羊成群满山腰,
  山前有江西的大南瓜呀,
  山后有四川的红辣椒。
  洒下五湖四海的种,
  长出天南地北的苗。
  我们守岛的英雄战士啊,
  心比烈火红,志比泰山高。
  巧手绘新图,青春献海岛……”
  听着听着,周林差点掉下眼泪。每次听到这歌声,他都变得很软弱很温情。这几乎成了他紧张工作的生理调节。他经常要想想林曼莉,想想他若有若无地感觉着的和林曼莉、和他自己似乎有着某种联系的郑雪。他站起来,差点喃喃地说出声来:
  “你要真是我女儿该多好啊。”
  他推开窗,外面有一股热气吹在他的脸上,深圳昼夜不息的市声滚滚而来,而他——一个很“潇洒”的房地产集团公司的老总此刻却是这么孤独无依。
  天气还是那么热,很远的香港那边的天上已经时不时有一道闪电,香港电视台的气象预报说正在下雨,看来深圳也该下雨了,这天太闷了,自从5月24日下了一个上午的暴雨,快一个月了深圳没有下过一滴雨,大地快焦了。
  (七)
  夏天的暴雨说来就来了,只听一声霹雳,就像深圳湾被谁搬上天往下倒似的,水简直就没有一点间隙地铺天盖地而来,大白天的,几米之外,只见一片雨水的白光,山、楼、树、桥等等,只剩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正赶往广州的周林坐在车里都感觉得到这雨的清凉,骤烈的雨水砸在车窗上,激起一片飞扬的水雾,刮雨器根本失去了作用。他暗暗说:好雨,好雨。他用手提电话遥控着N号地块上的工地,询问了一下桩基护壁的情况,交代了几件注意事项,特别是别出现塌方死人毁了机械设备。
  南方夏天的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下午,周林从广州回来时,雨早已经停了,雨后的阳光很白,天空因而明丽,大地被水洗了一遍,顿时满目清凉。周林在广州的事办得很顺利——他是去找专家写欧洲名人简介的,这种事照例都是很顺利的,心情也变得很轻松,他突然想到了芭蕾舞的事,连忙打了个电话给徐雯,请她查查报纸,看以色列芭蕾舞团到了没有。徐雯没放电话,边跟他聊些鸡毛蒜皮的事边查报纸,然后说到了。周林叫她立即订两张票。
  完了他又打通了项目部的电话,找郑雪。项目部副经理刘伟平告诉他:
  “郑雪病了,刚刚到在医院打点滴去了。”
  “什么?”周林头大了一倍,他自己很少病,有点头疼脑热最多就是到药店买点药照着说明吃下去,打点滴在他想来可就是出大事了。
  “什么毛病,还打点滴?”

  【第六章】

  (一)
  刘伟平自那天周林对着郑雪大发雷霆后,每次看到郑雪心里就不是滋味,他对郑雪非常歉然,觉得是自己害她挨的骂。他一直在找机会,让周林亲自来捧捧郑雪,也算是恕恕自己的过失。今天上午,郑雪在工地淋了雨,回到公司又发烧又呕吐,送到医院一查,才知道郑雪连日来冷热不调,感冒已经好几天了,只是她年纪轻很少得病,自己也没当回事,到现在一并爆发出来,连路都走不动了。周林一听郑雪病了,急得不行,刘伟平觉得这倒是一个好机会,就把这事前前后后说了个清楚。还说前天周总批评过郑雪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直闷着头干活,感冒了都不说,高烧38度还上工地,现在终于顶不住了,到医院去看了一下,结果医生建议打几天点滴。
  “不过,医生说不要紧,打几天点滴就没事的。她马上就回公司,等下我让她亲自给你打电话。”
  刘伟平的话说得结结巴巴的,还画蛇添足地补充这么一句。周林内心急得着了火,但也不好太过表示,就轻轻地责备了他几句:“你们项目部就一个女同志,你们还叫她干那么多。你马上去,亲自到医院去,就说我说的,马上让她留医观察,另外叫向前那边搞点好吃的送去。”
  刘伟平一迭声说“好好好”。过了好一会,刘伟平又打电话来说已经搞惦了。周林这时已经过了同乐检察站,进入了深圳特区内,他又问清了郑雪的病房号,就直接开车向红十字会医院方向驶去。
  周林赶到红十字会医院郑雪的病房时,郑雪穿着一身病号服,又浓又密的头发散乱着,随意地搭在胸前。这会,她正悠闲地看一本什么书,看见周林举着一束花,拎着一袋水果什么的进来,她赶紧扭过脸去,堵着气不看他。
  周林有点没趣,凑过去坐在她床前的凳子上,不知说什么好。
  郑雪放下书,低下头,眼泪不知不觉就扑嗒扑嗒直往下掉,模样委屈得不行。她赶紧用双手捂住脸,眼泪还是顺着指逢往外流。
  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倍,似乎跟自己有着一种神秘的血脉相连的关系的女孩这副样子,周林觉得一阵难言的酸楚袭上心头。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最后只说了句“小郑,你怎么搞的这样。”就不知怎么说下去了。
  郑雪嘟着嘴,小声抗议道:“谁要你来……”
  周林“嘿”了一声,又不知说什么好了。他是一个戎马出身的人,又是一个集团老总,大会上都可以滔滔不绝,可是在这个跟他出现了感情隔膜的小姑娘面前,在他像父亲般爱着她的小女孩面前,他觉得有点发窘,竟不知说什么好。他久久地坐在郑雪床前,两眼看着地下。郑雪也觉得过意不去了,就转过头来,她看见周林的头上有几根白头发了。她一直认为周林是一个强人,任何时候看见他,他都总是朝气蓬勃,精力旺盛的样子,没想到他也会有白头发,也会有低着头坐在那不说话的时候。她第一次注意到男人有白发,是看到自己的父亲,一个老实的中学老师。有一次他很晚回家,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坐在阳台上的一把小竹椅上久久没动一下,腰弓得像一个驮背的人。她给他倒杯水过去,在黄昏夕照中,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有很多白头发。
  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差点涌了出来,顿时所有的气的都消了。她看见周林还把花和水果拿在手上,就侧过身去,把它们接过来,放在床前的柜子上。
  “周总,谢谢你来看我。”
  周林“嘿”地轻轻地叹口气,说:“小郑,看来,我对自己的员工关心太少了。”
  “你太忙了。”
  “刚才在路上我在想,你还是调到公关部去干吧。你可能不太适合做这个工作,风吹日晒,挺辛苦的。到公关部来,也不会减你的薪的。我正准备把徐雯放下去锻炼一下,给她压压担子,徐雯在那里干得时间也不短了,你接替她吧。”
  “不,那里才不适合我呢,我是工程师啊,我学的东西就是要吃苦的,我不觉得苦,我认了。只是、只是以后你别对我那么凶。”
  “小郑,你不了解我啊,我看你和看别人是不一样的。要知道,我的孩子……,如果我有一个孩子,也该像你这么大了……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可是我不要你这样。”郑雪没完全听懂他的话。
  气氛已经缓和了,周林想要不要跟她说那件事——他想劝一劝郑雪,不要跟何一栋走得太近,因为他目前的情况还不明朗,在没有调查清楚何一栋的情况之前,最好是少来往,以免陷得太深了。可他又不知从何说起。他沉吟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心想,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就是要发生什么事,也没那么快呢。再说,最好的办法还是有一个人能取代何一栋在郑雪心目中的地位,而现在哪有这样的小伙子呢。周林顿时有点烦燥,他觉得自己该走了,他叮嘱郑雪好好养病,不要急着出院,就走了。快回到天朗大厦时,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来电显示,是郑雪的手机号——到了天朗后,郑雪在深圳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经济宽裕了许多,就买了一台手提电话,他笑了,愉快地说:“你好。”
  那边果然是郑雪:“周总,对不起,我不该跟你怄气。……我,我想明天就出院。”
  周林急了:“别,好了再说。”
  “我没事的,已经好了。……”
  第二天下午,郑雪就出院了。

  (二)
  周林下午一上班就走到公关行政人事部去,找到徐雯跟她请假:下午排练唱歌他不能参加了,银行的人要来。他们选择了周末的时间来,无非是明天没事了,大家晚上可以在一起玩玩。说话间外面大呼小叫,游处长带着一帮人到了。周林赶紧迎了出去,一见到游处长,像见到爹一样,亲热得不得了,就差没有拥抱了——其实周林厌恶透了这个像吸了白粉一样的人,简直就是从生理上厌恶。
  游处长是本地人,在银行系统干了多年了,他是一步一个脚印干上来的,他一眼望去就像一个勤勤恳恳的银行职员:光光的头上横着搭拉着三缕黑不黑黄不黄的毛,两颊深深凹陷,脸色腊黄,眼白也是黄的,而眼珠子却是灰的。这副模样,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很多。他自己标榜说是多年的算盘加账本生涯,使他过早衰老了。其实这不是真的,最直接的原因还是因为深圳有不少内地来打工又找不到工作的女孩子,因为种种原因走上了青楼造成的——游处长好色大半个深圳都知道,他好色已经到了来人就上,有机会就上,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的地步了。深圳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留下过他的男性荷尔蒙催化出来的“液化气”。
  ——这种人,周林一见他就胆战心惊,担心他有一天会暴死在那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的肚皮上。
  周林又一一和游处长的手下人握手,走在最后的是孟依依,周林觉得她是这些人里面最好的一个,他握住她的手时间比别人要长一点。
  两人相视一笑。
  “欢迎光临。”周林说。
  这时,财务部、项目部的经理们也都到齐了,大家蜂拥着进入会议室,开始谈判。
  主持谈判的周林和游处长分别讲完话,大家就开始一本正经地谈开了,会议桌上摊开着各种账册、报表,双方分成几摊开着小会,一摊是银行来的人认真地一页页审核着,不时向天朗财务部的人提问几个问题;另一摊是在讨论偿还的情况,利息之类的;而在这边忙活的时候,周林把游处长拉到会议室角落里的沙发上坐下,小声地和他讨论起来。他们之间的谈话,才是重要的,那些手下人说的无非是一些技术操作上的事,而周林和游处长才真正在谈原则问题,决定贷款是否可行的问题,而那些技术性的问题最后也是要到游处长手上来的。
  前期工作,周林、游处长和贾行长已经做了很多,今天的谈判很顺利,中间也有一些小声的争吵,但都无关宏旨了,最后大家都非常满意。周林很高兴,对游处长说:“今天晚上带弟兄们桑拿桑拿?”
  游处长照例做出很为难的样子:“不太好吧,周末,还是把时间留给老婆吧。”
  周林说:“嫂夫人那里我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我们还有一位小姐呢。”他用眼角提示一下孟依依的存在。
  周林说:“小孟我来搞惦。”
  “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罗。”
  晚上,大家到楼下的天朗酒家,吆五喝六地灌了一通啤酒。游处长一伙心早就飞到桑拿房去了,在酒桌上无心恋战,周林也就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吃过饭,周林派陈洪、刘伟平和财务部的黄经理,带着一大包钱,拉上游处长那伙人,到老地方去。孟依依也要走,周林悄悄拉了一下她的手,附在她耳朵边说:“你不能去的地方。”孟依依回头偷偷地笑笑,说:“也好,这下清静了。”那伙人走在前面,谁也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临上车前,游处长仿佛才想起孟依依来,他一回头,看见孟依依正和周林站在台阶上跟他们挥手呢。于是假装说:“小孟,你不走吗。”
  孟依依还没答话,周林已经朗声说:“孟小姐还有点事要说。你们先走吧,我会把她安全送回家的。”大家都酸溜溜地大打哈哈,阴阳怪气地说:“跟周老板在一起,能安全吗——?”孟依依捏个小拳头,对着那些人做一个要打过去的怪样子。
  等人都走光了,孟依依斜乜了周林一眼:“你又安什么套把他们推到腐败的深渊里去了吧。”
  周林不无夸张地长叹一声,学着外国人的样子耸耸肩。然后说:“走,我们再吃一点什么吧。我还没吃饱呢。”
  孟依依摇摇头,“那你快去吃吧,我可是吃饱了。”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吃了,你等我一下,我去办公室拿个包就走。”
  孟依依以为周林真的是要送她回家,不曾想周林开着车沿深南大道直行,一路向东,而没有拐上红荔路送她回中银花园。过了上海宾馆,她才发现这一点,她问周林:“你这是上哪啊?”
  “周末了,我们也去娱乐娱乐好不好。我一直想去跳跳舞听听歌,就是没伴。”
  “你怎么就肯定我会当你的伴?”
  “直觉。”
  “你的直觉还有没有告诉你一点别的什么?”
  周林转过头望了她一眼,孟依依也正侧着脸,定定地看着他。他转过脸去,没回答,只管开着车。在上步路口,他们遇上了红灯,停下来的时候,周林还没说话。孟依依又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不知道。”他有点生硬地说。周林决非清教徒,在深圳,一度他也有过女人,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他们处了很久,也同居过,但终于因为他始终忘不了林曼莉,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也就老找不到感觉,就这样把人的心给伤透了。每每想到这段经历,他就不寒而栗。他当然明白孟依依的意思,但他又怕自己不可能把整颗心都给她。这一切,他真不知如何对身边这个可爱的姑娘说。
  孟依依也感觉到了他的生硬,她有点扫兴,“这个问题那么为难你吗?”
  周林清醒过来,连忙陪起笑脸:“我现在的确不好跟你说太多。你要知道,我是成年人,我考虑得不很成熟的东西,不能乱说啊。”
  说话就到了晶都大酒店的东方公主俱乐部,这里是深圳一间档次较高的歌舞厅,里面的歌手和舞蹈队的水平都很专业,节目也很健康,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到这来是比较合适的。在大门口,孟依依拿出化妆盒,借着车里的灯光补了补淡淡的妆,下车时,她更加容光焕发,神彩飞扬。
  节目还没开始,两人找个不明不暗的地方坐下来,叫了饮料果盘,悠闲地边吃边聊起来。周林问:“小孟,我还没问过你,怎么到深圳来的?”
  孟依依呷了一口饮料:“谁知道,一次莫名其妙的工作调动。”
  周林听的有些怪异:“听你这口气,好像你还不愿意到深圳来似的。”
  “是。”孟依依说:“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根本没想过要来,我在天津干得好好的,都快升副处长了,突然有一天北京总行叫我过来,跟我一起进来的还有其他一些人呢。好像是给这家支行掺沙子似的。”
  “哦。”周林眼睛跳了一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们到深圳行来干什么,总行方面也没有跟你们交底?”
  “有什么好交底的,干的还不都是些老本行,用得着交什么底。”
  “那,有没有叫你们特意来了解点情况,比方说,这家银行的经营情况啊,领导人怎么样啊。”
  “没有,这不是我们这些小兵小卒操心的事。你问这些干什么?”
  “啊,没有,好奇呗,随便问问。”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晚上有点吞吞吐吐,你是不是周林。”
  “不是才好,你又认识了一个帅哥。”周林随口开了句玩笑。孟依依“呸”了他一声,说:“我一个都傍不上呢。”
  这时,音乐声大作,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走到表演区,灯光追着他们照,照得两个浓妆艳抹的男女珠光宝气。两人一人一句说着欢迎光临东方公主俱乐部一类的话,节目就算开始了。一个走穴的女高音歌唱家先给大家“献上”了一支歌。周林有点心神不定,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来电显示,竟是关长雄家的号码。他心里一阵宽慰:长雄回来了。他正要找他呢。他打开电话,果然是关长雄的声音。他问了一声好,就说:“长雄,你等一下,我给你打过去。”收线。
  周林站起来,小声对孟依依说:“你先坐坐,听听歌,我去回个电话。”孟依依有些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有什么秘密不能在我面前说。”周林尴尬地一笑,还是走了。
  周林走到外面,找到自己的车,开门进去,拨通了关长雄的电话。

  (三)
  关长雄刚刚从上海回来,此行他收获很大,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已经请人把“金色大厅”画出来了,整体效果、细部效果、平面布置等等,都比原来预想到要好,“金色大厅”画出来后,连上海那些见过大世面的设计师都赞叹不已,关长雄心里有数了,他知道这个大厅将非常成功。
  他没在上海多逗留,只是利用上飞机前的一个下午,请上海的朋友帮忙找了台车,到浦东的几栋新建筑去参观了一下,连夜就飞回了深圳。本来,他想立即把图纸给周林看看,让这个急性子的老板高兴高兴。他从机场回来,正好要路过公司,不过这回他留了个心,他知道周林一高兴,又要缠住他说到半夜,不让他回家。所以到深圳后,他没在公司下车,而是直接回了家,把分别了一个星期,焦渴得干柴烈火般的老婆安慰妥贴了,汤也喝足了,才给周林打了电话。结果周林那边似乎没那么急,他倒被搞得有点扫兴了。
  不过他没等多久,周林的电话就回过来,他说他正在歌舞厅里陪一个小姐,银行的。关长雄笑着说:“你为公司的利益算是牺牲了自己所有的一切了,包括身体。”周林也笑了:“没有没有。什么时候回来的?”关长雄说:“刚刚到。”接着,他简单汇报了一下上海之行的收获,说你应该过来看看“金色大厅”有多棒,我专门准备了时间让你这个倒霉的单干户(单身汉的别称)缠到深夜。
  周林在电话里说:“我现在没时间,我有一个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他把刚才孟依依的说的情况讲了一遍,“我想这里面有名堂,会不会银行要换马?”
  关长雄沉吟了一下,觉得事情有点紧张,他说:“怎么就没有透出一点风声呢,一般说来,这种事都是先在小道消息渠道传得沸沸扬扬,最后才公开的呀。”
  “越是这样越糟糕,我担心要出大问题。我刚才在想,是不是给他们下个大毒手,先把钱搞到再说。”
  “不好吧?万一真有什么事,不把你扯进去才怪。”
  “有什么办法,找那个女人呗,完了让她躲开一段时间。”
  “你让我再想想。”
  “我想这两天就找贾行长,迫在眉睫了。游处长今天来了,听他的口气看来还得拖一段时间,我们不能再等了,该给他们‘一哥’下猛药了。”

  (四)
  周林给关长雄打完电话,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嘟——”了一阵,耳机里响起了一个女人懒洋洋的声音:“喂—”
  “小妹。”周林甜腻腻地叫了一声“休息了吗?”
  “哪里睡得着啊,正想你呢。”
  “我也正想你来着呐。看来咱们真是心心相印啊。”
  “怎么,你的阳痿治好了。”
  “别、别说这个。我有正事找你。”
  “什么正事,小妹的正事你一点都不帮忙,还说呢。”
  “呃,我想请你星期一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一单小生意想请你做做。”
  “你晚上到我家来喝茶不行吗。”
  “免啦,什么时候到天朗酒家来喝。”
  “你个小滑头。唉,咱们只有成为生意伙伴的缘份啊。”
  打完电话,周林心稍宽,这才想到把孟依依一个人丢在歌厅里时间太长了。他连忙关上车门,快步向“东方公主”走去。突然,他的后领被人拉了一下,他一激冷,回头一看,是孟川。
  孟川正陪着一个打扮入时,穿着高档时装的40多岁的女人走进晶都宾馆,看见周林一个人匆匆忙忙的样子,就拉了他一把,他也正要向身边这个女人介绍周林呢。看周林惊魂未定的样子,孟川笑得很开怀:“周林,还说是当兵的出身呢,吓成这个样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周林已经缓过劲了,他擂了孟川一拳。“很久没看见你了,高尔夫打得怎么样了?”
  “哼,你还记得咱们很久没见面,我还以为你把我这个老朋友忘了呐。”
  “最近是忙一点,但也没到忘了你的地步。”
  “那块地做得怎么样了?”
  “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吧。”
  “又别一鸣惊人喔。”
  “哎,咱们有君子协定的,别多问喔。”——以前,周林和孟川之间就有一条没成文的约定,彼此不问对方的生意上的事,也不合作,这样免去了生意场上的朋友间的尔虞我诈,其余吃吃喝喝打打闹闹怎么都行。
  周林祭出这条约定,孟川也就不好再多问了,就岔开话题:“不会是一个人吧?”
  “上面有一个朋友,你呢。”
  “喔,忘了介绍,这位是香港正港集团的李佳妮小姐。这位是天朗集团的总经理周林。”
  李佳妮庄重地笑笑,迎上前跟周林握握手:“周总,你好你好,孟总多次提到你,你是难得的人才哟。”周林心里叫苦:还小姐呢,不过他早听过李佳妮的大名,因此也客气地说:“我也是久闻李董的芳名,李董是房地产界的前辈了,以后多加指教。”李佳妮脸上笑得像开了花,“孟总在我后面吹牛的吧。周总的名声可是在香港都传开了的呀。”
  两人客气寒暄一阵,周林还惦着孟依依,无心恋战,就匆匆告辞走了。
  周林走了,李佳妮还望着他的背影想了很久。
  李佳妮的正港集团原是一家夫妻店,后来,她那个“不争气的老公”看上了一个大陆妹,她屡教不听,反而主动提出要跟她分手。最后她只好分割了部分财产给他走了,她自己留下来继续操持正港,使它发展成一个规模很大的以房地产为主业的集团公司。而她前老公最后既没得到那个大陆妹,也没做好生意,最后郁郁寡欢,不治身亡。大陆改革开放后,她的正港是最早进入深圳房地产领域的香港公司之一,前些年在深圳赚了不少钱,后来,市道不景气,她抽走了资金,包括N号地。谁知香港的情况也一直好不起来,东南亚更是被金融危机完全打趴下了,倒是深圳最好,她和孟川合作的香蜜豪苑已开始进账。在这种情况下,她决定在深圳重出江湖。她在香港筹集了大笔资金,准备投放到深圳来。
  N号地就是她的第一个目标。
  N号地不但便宜,对她来说还有其它的象征意义。李佳妮这次赴深,就是来做孟川和周林的工作的。没想到有这么巧,刚到深圳就遇见了周林。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这么多年商场上摸爬滚打,她看人也多,把周林和孟川一比较,她的女人的直觉发现周林有大将气质,是干房地产的好材料。但毫无疑问,周林也是一个难以驾驭的人。
  “他就是周林。”
  “是啊,你觉得这人怎么样。”
  “用你们北方人的话说,是条汉子。”
  说完,他们走进了晶都宾馆,来到李佳妮的房间。李佳妮放下包,换上拖鞋,到冰箱里拿出一瓶XO,给孟川倒了一杯。
  “孟总,我这次到深圳来,是想跟你谈谈N号地的事……”

  (五)
  周林回到东方公主时,孟依依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看到周林满脸堆着的歉意的笑容回到身边,孟依依冷冷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周林连声赔不是,然后说:“孟川来了,我刚刚在楼下碰见他了。”
  “他人呢?”
  “哦,他是陪李佳妮来的,香港正港集团的董事长,金山的那个合作伙伴。”
  孟依依不愿多听孟川的事了。这时,灯光暗了下来,到了跳舞的时间,孟依依的兴致因为周林回来又高涨起来,她的不大但是很亮很媚人的眼睛在若明若暗的灯光中发出黑幽幽的光亮。“你该请本小姐跳舞了吧。”
  “当然,不过跳得不好多包涵。”周林起身走到孟依依身边,拉着她的手,走进歌舞厅中央的舞场。他们两人都是颀长的身材,长相方面也没有任何落差,年龄上,虽然周林比孟依依大了10多岁,但更突出了两人的特点:一个成熟有力,一个娇柔娥娜。两人手拉手一走到舞场中央,立即就显得他们是那么的般配,就像古戏里说:简直就是天设的一双,地造的一对。他们的确让这种场里经常可见的那些长得肥头大耳的老板们身边却偏偏跟着个小巧玲珑的四川、湖南的卖笑女,或者老夫少妻这类的人物艳羡不已。
  他们果然吸引了不少眼光。
  孟依依明显感觉到了旁人的注目,她有点冲动地依偎在周林厚实的臂膀上,逾发楚楚可人。周林揽住了她柔软的腰肢,握住她的肉若无骨的小手,在悠扬低回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
  ……
  现在,音乐在放着一曲很舒缓的乐曲,这是“贴面舞”的舞曲,满场现在都是成双成对紧紧搂在一起,在地下拖着脚步的舞者。周林和孟依依也在其中,孟依依先是双手搭在周林的肩膀上,前胸稍稍贴在周林身上,慢慢地移动着步子。后来,在昏暗爱昧的有颜色的灯影中,她情不自禁地用双臂箍住了周林的脖子,紧紧地像粘着似的贴在周林的身上,头低低的贴在他宽厚的胸前,周林感到她的急促的呼吸吹进了他的皮肤,吹进了他感情深处不容别人进入的地方。他闻到了她的头发里,她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高档化装品和女性体温混合着的袭人的暗香。他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明媚的阳光下,长年生活在北方的孟依依洁白如玉,身材颀长,神态妩媚,热情活泼,总之,是一个既纯洁又成熟的很好的女人。他也知道自己在孟依依心目中的地位,他对自己作为一个男人,有着很高的评价,他是完全有理由得到这样的女人的喜爱的。他稍稍用力把孟依依搂得更紧。
  “周林……”
  “嗯?”
  孟依依其实并不想说话,她只是冲动地叫他一声。

  (六)
  深夜,周林把孟依依送到中银花园时,孟依依久久地坐在车里,不肯遽离,两人谁也不说话。最后,孟依依忍不住,终于说:“上去坐坐好吗。”
  “太晚了。”
  “明天是星期六了,不用上班。”
  周林沉吟良久,还是没动身,他说:“小孟,我会伤害你的。我们不是小孩了,犯了错误怎么挽回。”
  孟依依气得摔开车门就要走,周林叫住了她。周林走下车来,站在她面前,说:“小孟,你别生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但不是现在。我们那笔贷款,我想尽快解决。过几天,我要请你们行长到海平县去一趟。到时候,我请你一快去。到时候我会对你说明一切。”
  孟依依沮丧到了极点,她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要你跟我说什么。”说完走了。
  周林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门里。他知道她会想通的。
  女人啊!
  灵机一动中,周林想到了请贾行长到海平县去,他有很多事相信可以在那办成。晚上,他冲完凉上床睡觉,很久没睡着,后来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脑子里却在翻江倒海,一个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一声高一声低。
  “周宁、周宁——”
  梦中的呼喊声那么真切,甚至连伴随这呼喊声而来的远方大海的涛声,都那么真切。那是在海平县乌泥港外的外海传来的,他在梦里,回到那片改变了他命运的沙滩上去了。
  乌泥港总是停泊着几艘出外海的巨大的木制机帆船,海滩上总是有三三两两的渔女,戴着裹笠在织补鱼网。那是一个平静的海湾。
  在乌泥港外西南方有一个岬角,那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山下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防风林,全是极为粗生、生命力极强的木麻黄树,一直向西横贯而去,绵延至望不到尽头的地方。这些生长了几十年的木麻黄高大挺拔,很多树粗壮的、虬曲的树根已经裸露在白沙外面,以自己落下的针叶为养料生长着。沙滩上是长不出草来的,在木麻黄林里,任何一个地方都有道路可行。
  站在乌泥港他们这伙下放知青挖海涂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大海防风林外的外海气势磅礴的呼啸,大海对任何一个年纪的人来说,永远都是在呼唤,都在引诱人们投入她博大的胸怀。这天,周宁和林曼莉挖好了一车海涂,两人坐在一艘待修的机帆船投下的阴影里休息。
  林曼莉擦擦脸上的汗,默不作声,一直盯着海湾对面那片把他们的视野与大海隔绝着的防风林,倾听着林带那边传来的高一声低一声的风涛声,喃喃地说:“我好久没看过真正的大海了。”
  周宁说:“我也是,我们过去看看怎么样?”
  “好啊。可这车怎么办?”
  “有谁会要啊,拖这一车泥,累死啊。”
  “走。”林曼莉高兴地挪动了脚步。
  周宁和林曼莉走过月牙形的乌泥港西侧那片海滩,并很快穿过茂密的防风林带,雄伟的外海、无涯无际的南中国海,顿时无遮无拦地展示在两个年轻人面前。
  真美啊!大海。
  在上午10点多钟的阳光下,南海一望无际、绝无一丝瑕疵的碧蓝充斥着整个视野:近处,一波接一波大块垒的波浪缓慢深沉地、在雷鸣般的涛声的伴奏下,气势雄浑地向洁白细软的沙岸涌来,起伏升降,劲力澎湃。力有千钧的海浪浩浩荡荡冲上沙滩,撞击出大片大片的飞珠溅玉般的浪花,兴冲冲、气凛凛;远处,大海不停地翻滚,浪涌不停地抬升、下沉。
  站在静止着的沙滩上,周宁和林曼莉也感觉得到翻滚着的大海的这力量极大的动感对他们的抬升、沉降和感奋。
  此时此刻,周宁和林曼莉忘记了劳作的辛苦,忘记了各自的不幸,大海把他们的精神升华了,所有的形而上的一切,在大海面前,都变得那么渺小。
  两人对视一下,一声不吭,甩掉鞋子,挽起裤腿,嘴里发出精力充沛的、原始的“嗷嗷嗷”的叫声,冲向大海。周宁跑得快,一头扎进了海水里,一个一米多高的浪涌打来,他被扇得转了向,紧跑两步重新上岸,浑身已经湿透,样子狼狈极了。林曼莉在后面乐不可支。
  林曼莉没周宁那么疯,她轻快地踩着海浪打不到的浪线,随着海水的进退,舞蹈般地跳跃着。她的裸露在外的小腿由于长时间的劳动,变得非常结实,让海水一泡又显得非常的圆润,在天然的亮色中,更是格外的洁白。
  周宁已经甩掉了上衣,把它扔在阳光曝晒着的海滩上,光着膀子在海浪中嬉戏。他顶着浪涌冲,又被海浪沉重地摔回来,一次又一次。海浪冲刷着他结实的,已被晒成古铜色身体。他身上滚动着无数的水滴,反衬出他肌肉的结实有力。
  周宁疯了一阵,又一头倒在又细又白的沙滩上,他翻过身来,仰面看见林曼莉还在海浪线上跳舞般的戏水。她一脸天真的笑意,小脸被晒得通红,更加俊秀,头发在南海强劲的风中姿意飞扬,她身上那股并不多见的野劲,衬得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娇美。突然,她回过头看看周宁,她看见周宁正用一条胳膊支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她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放慢了动作。过了一会,她又回过头来,向周宁走来。
  “你累了?”她关切地问道。
  “不,没有。我在看大海。”过了会,林曼莉走近过来,周宁闭着眼睛,笑了。
  林曼莉不敢再看周宁睡觉也似的样子,她坐在周宁身边一米多远的地方,抱着膝,望着大海出了神。
  “要是每天都这样有多好。”
  “我们可以每天都来啊。”
  “不干活了?”
  周宁轻轻叹口气。
  他们不再说话。这时,除了汹涌的涛声,大地是原始般的寂静,这是两颗刚刚互相吸引的心才听得到的寂静,周宁觉得内心有一股热浪在激烈地撞击着,比眼前的海浪更汹涌,更强劲,更滂渤,撞得他的心很紧很紧,他有一种一吐为快的欲望。只见他一翻身腾地跳起来,再一次冲向大海,不过他没有再跳进海浪里,他站在岸上,招呼林曼莉过来。“你有没感觉,这里太静了。”
  林曼莉眼睛发亮,说:“是,太静了。”
  “我想大喊。”
  “我也想喊。”
  “我们对着大海喊吧。”
  “我们对着大海喊。”
  “你先来。”
  “你先来。”
  “好,我先来。我…我喊、我喊……我喊:林—曼—莉——林—曼—莉—林—曼——莉!”
  林曼莉抑制住内心大海般汹涌的爱情浪潮,跑得离周宁远远的,然后转过身来,对着大海,先是轻声地,如夜莺的歌唱,继而是倾心地,像杜鹃啼血般地喊道:“周宁,周宁,周——宁——!”
  周宁突然向她奔去,一把抱住了她……
  林曼莉先是有点惊讶,她下意识地交叉起双臂捂住双肩,浑身颤抖着、颤抖着,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慢慢地,她抖抖索索地,像试探般地张开双臂,揽住了周宁的腰……
  没有了大海,没有了涛声,没有了时间……
  ——大海是永恒的,开天辟地以来,这颗星球上唯一没有改变原生形态的物质就是大海,是这碧蓝的海水。
  自有生命以来,唯一没有改变的意识形态,就是人性,是爱情……

  【第七章】

  (一)
  能摆平贾行长的,是一个叫周仪的女人。
  自称是周林的妹妹的周仪,是个法力无边的女人。她是北京一个高干的女儿,长期扎在深圳,也不知真实身份干的是什么营生,反正,不愁钱花。周林刚做房地产时,贷款有困难,朋友就把这个女人介绍给他,对他说:“这个女人非常有料(广东话有本事的意思),你花三个月才能办成的事,她三五天就可以搞惦。知道吧?她是××同志女儿,是京城的一个女贵族。”
  周林见到她时,被这个女贵族吓了一跳,她身材健硕,胸特别厚,像一个掷铁饼的,剪着一头短发,脸上的腮红涂得比油漆还厚,眼眶则涂得墨黑,像一只大熊猫,耳朵上吊着两只比耳朵还大的金耳环。她果然是一副时下有钱又有闲的贵族打扮,穿一件小背心,露出一双白腻腻的性感的肥胳膊,一条白色的萝卜裤,一双软底休闲皮鞋
  ——要不是这身行头,周林还把她当作一个卖鱼的呢。
  周林对她既爱又怕,爱是因为她果然手眼通天,他搞贷款要送钱,但没人敢要,交给她,真的几天功夫,贷款批下来了。周仪给他上课说:“一个行长,每天要收多少钱啊,要是都亲自拿,用不了两天,他就得坐牢。找到我就不怕,我不是政府公务人员,也没有工作,不归任何人管,我拿你的钱,是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我拿了你的钱,给了谁,你不知道,也不用知道,但正事给你办成了就行了。”
  周林说:“那当然那当然。”
  周林又怕这个女人,倒不是怕她是谁谁的女儿,而是另外的原因。
  第一次批贷,周林通过一个必要的环节——这也是“洗钱”的一个环节,给了她一包钱,很快就办妥了。当天深夜,是的,是深夜,周仪给周林打了个电话,要到他办公室去谈谈。周林不知什么事,老老实实在办公室等她,等到夜深人静时,她出现了,穿得更加暴露,不过脸上没做太多装修,也许她看出了周林不喜欢她装修过的样子。她一进周林的办公室就说:“给你摆平了,你派人去拿钱吧。”
  周林谢谢个不停。
  周仪眼睛顿时变得色迷迷的:“你怎么谢我呢。”
  周林挺奇怪,不是在办事之前就“谢”过了吗?他以为周仪漫天要价,还想再刮他一回,就说:“我确实不懂行情,你开个价吧。”
  周仪说:“我一分钱不要,我有的是钱。我要的东西对你来说很简单……”她绕到周林身边,一屁股坐在他的办公桌上,两条没穿袜子的白生生的粗腿暴露无遗。她用用一条腿勾住了周林的腰,一只手抓起周林的手,放在自己高高隆起的乳房上。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周林吓得大汗淋漓,赶紧闪开:
  “别别别,我不行……你看我都结不了婚……我不能让大姐失望了。”
  周仪毫不气恼,哈哈大笑:“什么大姐,我比你小多了呢,我们还是兄妹相称吧。”
  周林吓得冷汗半天也干不了。后来,每次看见她,都会下意识地想起那两条白白的粗壮的大腿,就一直怕她。
  以后交往的次数多了,周仪告诉他:你肯定是满足不了我的,我大部分时间要借助工具,供西方人用、特别是黑人用的号码,她比划一下,这么大支的才行。更把周林镇得大气不敢出。
  现在,他又不得不请出周仪了。
  周仪一见他,就露出了不怀好意笑脸。周林尴尬地苦笑着,“小妹,大哥最近遇着麻烦了。”
  就在周林的办公室,周仪伸出一条肥胳膊,亲亲热热地搂住周林的脖子,另一只手拍拍周林的脸,温柔地说道:“没麻烦,你的嘴有这么甜吗。说吧,又是钱?”
  周林拉开她的胳膊,不过为了礼貌起见,他没有马上松开,而是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沙发上坐下,说:“贾行长那里,你是知道的,不见兔子不撒鹰啊。我这次要搞一大笔钱。”他说了一个数字。
  周仪说:“这算什么麻烦。不过最近中央对贷款控制得紧了,你要的钱数目不小,行长会议肯定有一些争论的,他们还要往上‘勾兑’些人,钱可能就要多花很多了,你要舍得哟。”
  周林知道她说的“勾兑”是什么意思,现在拉关系叫“勾兑”,就像做假酒一样,往水里勾兑酒基,勾兑得多,勾兑的酒基好,就是高级酒,勾兑的酒基少而差,就是喝死人的劣酒。他问:“你看现在……”
  周仪抬起两条腿架在对面的茶几上,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我来搞惦,你在老规矩上再加上这个数……”她伸出几根手指头,“至于我,你看着办就行了,小妹我是最好打发的。”
  周林拍着胸豪爽地说:“大哥让自己吃亏也不能让你吃亏呀。”
  周仪用小眼睛睨了他一眼,说:“说的比唱的好听,认识这么久,你还没请小妹到你家去坐坐呢。”周林说:“我哪有家啊,单身一人,走到哪哪就是家。不过,我认识一个猛男,哪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周仪拍他一把,笑着说:“去你的,我要认识什么猛男?”
  说说笑笑间,周林告诉她,马上就会有一个到她家去找她,会给他带一包东西去,必须在今天之内送到贾行长家去。完了再安排一下贾行长到外地走走,周林说自己亲自陪他去。边说这些黑话,他走到桌前,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交给周仪,“这个,是大哥给你买几件衣服穿的,别嫌少喔。”周仪接过来,看都没看,就塞进自己的包里,斜乜着眼睛看着周林:“这都是你们那些可怜的员工的血汗钱吧?本来你是不用花这个冤枉钱的。可惜啊……”

  (二)
  不可否认,我们的国家工作人员里面的的确确存在着形形色色的败类,周林和其他许多商家都要顶礼膜拜的贾行长就是其中一个。
  贾行长差不多是一个漫画人物,他自己又认为自己是一个“悲剧人物”。此公贪财好色,比之游处长,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比游处长不及的是,游处长不但在外面胆大妄为,在家里也一手遮天,他那个比他还丑的老婆对他的行为从来不敢说一个“不”字。而贾行长的老婆则是在全行乃至一些关系户都闻名的不可理喻的悍妇,贾行长在外面有点风吹草动传到家里来,她立即就会打开家门,站在门口,拿着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大声吼叫着要和贾行长玩命。贾行长晚上要办公,她会自己开着车到银行楼下等他,对此,贾行长后悔得要命,心想当时为什么鬼迷心窍,要买那么一辆靓车去讨她的好,让她跟踪自己更方便呢。贾行长晚上在深圳想搞点什么活动,根本躲避不开这个河东吼狮的比中央情报局跟得还紧的追踪。
  而他哪里是那种愿意老老实实呆在家伺候老婆的主?他就到外面去,借出差之名到外面去大干一场再回家。而且在这方面他绝对聪明过人,他擅长声东击西术,比如他明明要到广州去,却说去惠州,明明是去东莞,却说要到香港。而且每次出发,都要开着车在深圳城里转悠半天,确信他老婆没有跟踪或已经甩掉了跟踪,才直奔目的地。
  周林在接到周仪的报告,说贾行长现在开始抓廉政了,送去的“东西”他没要,但答应了帮周林的忙。现在可以去找贾行长了。又听说贾行长没要“东西”,周林心里直打鼓,一天也没耽搁,利用晚上贾行长的老婆也在他身边时,给贾行长打电话。
  晚上,贾行长照例在家。周林的电话打过去,是他老婆接的,一听对方是个男的,恭恭敬敬地找贾行长,就放心让他接电话。
  “贾行长,久违了久违了。我是周林。”
  贾行长这些天正烦着呢,北京方面传来的消息对他越来越不利,他一听是周林,就有点不耐烦地说:“你肯定又是贷款的事?不要再讲了吗,我还要不要休息。你们的事,我原则上是同意的吗,银行的制度你是知道的,我一个人说了还不算吗,我们是集体领导,要上行长会吗。”
  周林压低声音:“贾行长,我今天不是跟你谈贷款,我想请你到海平县去散散心。”
  一听到海平县,贾行长稍解——深圳“扫黄打非”的势头一浪高过一浪,现在已经很少有地方可以保证贾行长这种身份又有那种嗜好的人的绝对安全了。海平县不但海洋没有污染,海鲜特别好吃,而且因为地理位置偏僻,又夹在两个市的中间,差不多是一个“三不管”地带,相对来说安全得多。更何况周林以前的农场场长炳灿在那开了一间宾馆,有一些贵宾房,从外面是看不到门的,公安来了也根本抓不到人。还有哪比那里更安全的地方哟!因此,海平县在深圳的某些圈子里传为美谈,越来越多的各色人等到那个地方去猎艳寻芳。
  他贾行长当然不会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好处。
  他转过脸看看在不远的地方监视着他打电话的老婆,脸上依然没有半点高兴的神采,跟周林一唱一和地打开了哑谜:“分行你们也很熟吗,我这个时候哪有时间到广州去。……什么,他们非要我去才行?这些阿爷。我们银行为深圳的经济建设做的贡献太大了,我一点休息时间都没有。”
  周林到海平县去的第二个目的是要带孟依依去一下,他要跟她讲一个故事。见贾行长同意去了,他又说:“我还有一个请求,想带孟依依小姐去……”
  贾行长突然哈哈哈地爆发出一阵怪笑:“你是在打她的主意吧?啊?我听说了,你经常开车来接她。好吧,我批准。”
  给贾行长打完电话,周林又拨通了孟依依的电话。孟依依还没从日前的沮丧中彻底恢复,接到周林的电话有点懒洋洋的。“上那去干嘛?”
  “……”周林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他习惯于人家服从他,更习惯了孟依依听他的,让她这一问,他才发现自己没事先征求一下孟依依的意见错了。“对不起,小孟。我太性急了。只是,我特别想跟你一起去一趟,去看看真正的大海。”那边沉默了一会,终于答应说:“好吧。”

  (三)
  翌日,上午9点多钟,周林开车先去接了孟依依。然后,他们到益田村住宅区的家去接了贾行长。周林带了融资部的经理刘洋来。刘洋原来是贾行长的司机,是贾行长知根知底的贴心马仔,贾行长把他介绍到天朗来的,贾行长每次到天朗集团来“办公”,都是由刘洋来安排他的活动。到贾行长家时,周林怕贾夫人吃醋,叫孟依依在车里等着,他自己和刘洋上前请他。
  贾行长早就收拾妥当了,只是要拿拿架子,让周林和刘洋在外屋等着,自己在里面抽足了烟,磨蹭了半天,才走出门来。“走吧。”他说。
  周林看见贾行长时,吃了一惊,几天不见,贾行长起码老了10岁,最明显的变化是头发更白了,又乱又干;滚圆的脸也凹下去了;眼睛变得跟纵欲过度的游处长一样,白的地方黄,黑的地方灰;而一向油光闪亮的皮肤失去了光泽,还起了白色的坏死的皮。总之,整个人像大病了一场,精神萎顿。
  周林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这种人的嗅觉是很灵敏的。
  这时,贾行长已经走出门去了。
  周林和刘洋连忙跟了上去。
  刘洋驾驶贾行长的车——那是一辆廉政车,奥迪,周林把孟依依支到奥迪里去,请贾行长坐进自己的车里。而后,两辆车一前一后,向西开进。他们沿广深高速公路一路开到深圳黄田国际机场附近,确认贾夫人没有躲在哪个地方跟踪,便在一个立交连接线上拐了一个大弧圈,冲上了连接深汕高速公路的机(场)—荷(坳)高速公路,一路向东急驰而去。
  (四)
  “周仪拿来的东西我叫她带还给你们了,你们不要再搞这一套了吗,最近风声不太好啊。”
  “我们的行动一向是很谨慎的。”
  “那也不行。我说,周林,你是不是就真有那么急。”到了外面,贾行长的心情稍宽了,脾气也小了很多,加之坐在周林的车里,他和周林之间有了一点平等感,说话也好听了一点。
  “等米下锅。我现在差不多是倾家荡产了,再不动起来,拖下去最后就得破产。”
  “老弟啊,实话告诉你,我们银行是庙小妖风大,干活的不多,告状的不少,把我给告到北京去了。唉,想我贾某人,一辈子勤勤恳恳,两袖清风……唉。”贾行长长叹短吁,痛苦不堪。
  周林暗暗好笑,不过不敢表现出来,又不知该陪他说什么违心话好,就装出认真听他讲的样子。
  “我为什么那么爽快就让你带孟依依来,我听说他们都是有来头的。”
  “我不知道这个情况,可是你为什么还让她跟着咱们来。”
  “生活作风问题是整不倒贾某人的,让她看看吗,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些生活作风的问题。仅此而已啦。”
  “高,实在是高。”周林由衷地说。
  “你跟她,现在还没什么吧。”
  “你指什么?我们真的是一般的朋友而已。”
  “过了这个风头,我管你们是什么。”
  过了一会,贾行长又说:“你要的数目实在是太大了,现在不比过去那么方便了,不过今天我可以先答应你,先给你一点,你把项目先启动起来。大头我慢慢做工作。”
  周林一笑。他现在不急于跟贾行长说什么了,刘洋会相机行事,到时候会解决的。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在深汕高速海平县出口拐上了一条县级公路,折向南行。进入了海平县城,直开到陈炳灿的“环球宾馆”。
  陈炳灿还是那么瘦,不过穿上了高档西装,吹了头,打了摩丝,脸刮得铁青,50多岁的人,显得比20年前还年轻。他正在大堂里,看到两辆挂深圳牌的车开进了大院,知道是周林一伙到了,连忙迎了出去。见到周林,陈炳灿很高兴,“好久没光临我们这个小地方啦。”
  周林趋前有礼的样子,握住他的手,“老场长,你在我面前就不好说这种话了,是不是怪我这么久没来看望您老人家。”
  两个小男孩子从里面跑出来,就去扳周林的大奔驰的反光镜。陈炳灿连忙喝住,过去踢了他们一人一脚,两个小玩哭闹着跑开了。陈炳灿又叫了一个保安过来,“你今天专门给我看着这两只车。”然后,他对周林说:“这两个是我的孙子。”周林大吃一惊,他一直没见过陈炳灿的家里人,想不到他的孙子这么大了。他掏出钱包,要按当地的风俗给小孩包红包。陈炳灿按住他的手,把他们拉进了宾馆里面,两个小孩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陈炳灿把他们让进一间包房坐下,周林一一介绍:贾先生、刘先生、孟小姐。“都是我生意上的朋友”。他没对阿灿说得太明白,贾行长很满意。陈炳灿发了一手烟,周林又介绍了一下他和陈炳灿的关系,海鲜就上来了。周林头天晚上就跟陈炳灿打了招呼,上来的东西也没什么特别,无非是龙虾、螃蟹、海龟、墨鱼、海螺之类,但每一样都是滨海渔村刚刚捕捞上了,用专车送到“环球宾馆”的,而且做法也完全不同于深圳的那些酒楼,所有的海鲜全不用任何佐料,直接到锅里蒸熟,端上桌来出的时候才蘸点佐料,因此保持着海鲜的原汁原味。
  贾行长、刘洋、孟依依都没这样吃过,又坐了半上午的车,有点饿了,一吃果然鲜美无比,个个赞不绝口。阿灿高兴得满面红光,连声说:好吃下次来,好吃下次来。
  吃完海鲜,周林和刘洋耳语几句,刘洋就带着贾行长,随陈炳灿消失了。
  周林看了孟依依一眼,孟依依也正在看他。
  “现在没咱的事了,你想干什么?”
  “你不说带我去看真正的大海吗。”
  “走吧,先换衣服去。”

  (五)
  周林先下楼,他启动奔驰车,打开冷气,这时,孟依依也下来了,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纯棉纱T恤,一条同样颜色的短裤,光着脚穿一双凉鞋,给人十分干净清凉的感觉。
  他们驶出县城,再向南走,海滨漠漠白沙出现了,白沙越来越深,眼前只有一条10来米宽的笔直的水泥公路通向茫茫百沙的尽头。路上空无一人,也没有车辆,周林把他奔驰车开得飞快,并打开车窗,热风送来阵阵海涛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什么地方啊?怎么跑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来了?”孟依依不解地问。
  周林一点也没减速,只是应了声:“一会你就知道了。”
  海涛声越来越响,终于看见防风林了,连绵不绝的木麻黄林带,横梗在水泥公路的尽头,再近点,看得见水泥公路穿过了防风林,大海呼啸着向他们奔涌而来,天地为之壮阔。南国的海天,四宇澄碧,天空蓝得像洗过一般,在海天会合处,滚动着大朵大朵白得耀眼的白云,在正午时分的骄阳下,南海是深蓝色的,万顷波涛如煮如沸,势大力沉地滚动着,翻涌着,隆隆作响地冲向洁白的沙岸,激扬起冲天巨浪。
  在这个纯白和纯蓝的世界里,孟依依变得像小孩一样开心而单纯。在看见大海的一刹那,她忘情地甩掉墨镜和凉鞋,扑向沙滩,扑向大海。在隆隆作响的海边,顿时回荡起孟依依银铃般的欢笑声。
  周林没有跟上去,他盘着腿坐在树荫下,看着远处那个小小的蓝色的身影逐着海浪纵情嬉戏。他已届不惑之年,他不再会看走神,那个修长的身影,不会代替,或者说是无法代替他心目中20年前,在这里同样嬉戏着的那个玲珑可爱的身影——那是他永远的林曼莉。正因为突然间的这一念头,他顿时失去了和孟依依一道嬉戏的乐趣。
  他坐着,定定地望着孟依依。
  孟依依在叫他,他赶紧回过神来。
  孟依依叫他到车里拿相机给她拍照片。
  孟依依裹着被浪花淋湿了的衣服,背对着大海,在镜头面前摆弄着各种姿势。
  “你怎么知道有这么个世外桃园?”
  周林无声地笑了笑,笑得眼角露了不太明显的皱纹。他轻声地近乎咏叹地说:“这一带我太熟悉啦。”
  “是——吗。”
  周林返身回车里给孟依依拿来阳帽,也把鞋袜脱了,两人在海滩上漫步。
  “二十多年前,我就在这里下放。”他回过身指指后面,“那里就是我们当年的农场,现在已经没了。”
  “听起来挺沧桑。”
  “是啊。”周林想轻松一点,他说:“我的故事想跟你说,又不敢跟你说,说出来你会流眼泪。”
  “我看过不少知青小说,早不流眼泪了。哎,告诉我,你拉我到这来,有没有怀旧的意思。”
  “大概有一点吧。”
  “真没劲,我陪着你你还怀旧。”孟依依夸张地转过身去,好看地嘟起了嘴。过了一会,她又转过头来,问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周林:“你说老实话,当时,在农场,你有没有……女朋友。”
  周林沉吟片刻,说:“小孟,我拉你到这来,不单是怀旧什么的,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我真的有一个女朋友,不光是朋友,可以说……是爱人。就在这里,在这个海滩上,我们相爱了……
  “那时,我们20多个汕头来的知青,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地方,种甘蔗,我记得说是古巴还是哪,对咱们国家进行封锁,不给我们糖了,我们就自己种。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来这片不毛之地,在沙漠上种甘蔗,这里种出来的甘蔗的确是很甜啊……
  “当时,我的出身最好,我是部队家属,当上了队长。在我们知青队,有一个美蒋特务的女儿,长得很漂亮,而她的心地比她的相貌更美好。她是一个典型的潮州女子,非常善良,对我很关心,我们就好上了……”

  (六)
  有了在外海边的相互呼唤,周宁和林曼莉一下子冲破了感情的防线。现在,他们手拉着手,慢慢地走向防风林带深处,走向回农场的路。去的时候,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回来到时候,林曼莉娇羞地靠在周宁宽阔的肩头。他们走得很慢,一言不发,时不时望望对方火热的眼睛,然后是长久地拥抱。当他们走出这片木麻黄林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凝望着防风林,倾听着大海的涛声,恋恋不舍。
  劳累的生活,因为两颗年轻的心,两颗滚烫的爱情燃烧着的心的迭加,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孩子,……”
  周宁和林曼莉有了在空寂的大海边的肌肤之亲,一种崭新的、甜蜜的、充满着希望和憧憬的生活,在旁人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开始了。
  从此,他们开始盼望天黑,那时,少男少女们要到蔗林里去查夜。他俩总是一组,一前一后地走进一人多高的蔗林,左右望望,便迫不及待地紧紧拥抱。夜风吹动蔗叶,发出沙沙的轻鸣,那是他俩最好的音乐。林曼莉又用她那饱含水分的、略显忧伤的嗓音,轻声唱起他们彼此心仪的歌:
  “提起那海上南泥湾,
  谁不夸它好啊,谁不夸它好……”
  一曲歌毕,周宁总是动情地把她紧紧揽在怀里,让她听他砰砰作响的心跳。他没有对她说“我爱你。”他是用自己的心跳,告诉她——“我爱你!”
  不久后的一个圆月的夜晚,月光洒在洁白的细沙上,也透过密密的蔗叶,洒在蔗垄沟里的白沙上,大地像铺着一层洁白的雪。农场的夜晚是寂静的,远处传来其他查夜组少男少女们的歌声,若隐若现——年轻人总是快乐的。周宁和曼莉又紧紧地无声拥抱在一起。天气很温暖,周宁不停用光滑的下巴蹭着曼莉的脖子,蹭得她痒痒的,发出轻轻的娇笑。
  这是南国暮春的夜晚,很久没下雨了,天气很温暖,蔗林里有一种甘甜的香气,挑逗着年轻人背叛什么。周宁大胆地一节节解开了曼莉外衣和内衣的扣子,他看见曼莉丰满的胸膛,在月光下发出润玉般的光泽,乳沟处的阴影使这种玉色更白,也更神秘。他的双手从前面穿插进去,搂住了她的浑圆的背,把整个头都埋在她的胸前,贪婪地吸吮着。
  他蹭开了她裹得紧紧的胸衣,近距离地看见她不大但是结实的乳房,看见了乳晕上面两粒可爱的小小的乳头,他一下子贴在了她的胸前,像一个饥渴的婴儿,疯狂地吮个不停。曼莉觉得自己像要死了,她喘不上气了,体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交织着欢欣的热流在翻滚,热浪煎熬得她恨不能撕开胸膛。她大张着嘴,急促地喘着气,双手深深地扳住周宁的双肩,不知是推开他还是揽住他,指甲嵌进了周宁的肉里。
  周宁没并觉得疼,他的双手渐次下滑,从曼莉的裤腰部插进去,摸着她隆起的臀部,用劲使她的下身紧紧贴住自己的下身。
  远处的歌声没有停止,只是更远了点。
  林曼莉柔若无骨。借着月光,周宁看见林曼莉闭着眼睛,微启芳唇,头发零乱。
  这时,他们一直没说话,只是急促地喘着,曼莉发出了痛不欲生的呻吟。周宁解开了她的裤子,褪下了她的内裤……蔗叶发出“沙拉拉”的响声,周宁把曼莉顶在了茂密的蔗林里,一只手死死缠住她的腰,一只搬起她的左腿……。就在这暮春的夜晚,在一个月朗风轻的温暖的夜晚,在这密密的蔗林里,在洁白的沙地上,他们完成注定要发生的人类最古老最伟大的结合。
  3个月后。一天,周宁刚吃过晚饭,曼莉站在男宿舍门口,叫他:“喂,你出来一下。”周宁看看她,她脸色很难看,愁眉不展的样子。周宁心里格噔一下,自从有了海滩上的一幕后,曼莉的一喜一怒,一频一笑似乎都连着他的心了。他穿着短裤背心,就出来了,跟着一言不发的曼莉向外走。同房的男队员谁也没说什么,但大家都知道他俩其实已经在谈恋爱了。
  周宁跟着曼莉走上了淡水渠的堤坝,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火红的晚霞照得淡水渠里一片金红色。两人默默地走了很久。周宁问:“怎么了。”
  曼莉低着头:“我觉得有点不对了,可能是有了。”
  周宁问:“有什么?”
  “咱们……咱们在蔗林里……可能是怀孕了。”
  “啊?”周宁倒抽了一口凉气。“真的是这样的啊。”
  20年后的人们很难想象,当时这些17、8岁的少年性知识少得可怜,只是听说过怀孕要男女之间的交合,可从来没有人对他们正式说起过,他们谁也没把这当真,谁也没有提防着这个问题。事到临头,他们才知道“真的是这样的啊”。
  “我已经有好久没来例假了。”
  “那怎么办?”
  曼莉哭了:“我也不知道。周宁,万一真的有一个孩子怎么办?”
  “我……”周宁这时觉得自己该冷静。他想了想,果断地说:“让他生下来。我送你回汕头。先回你外公外婆家。然后我再跟我父亲说,我就跟他说,我要结婚。”
  “这……行吗”
  周宁决心下了,心里一下子不慌了。他抚抚蔓莉的背,说:“行,一定行。”
  “……”
  那天晚上,他们内心还是都希望没事。但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又过了不久,曼莉发现自己的肚子微微隆起来了,饭量也大增,还常常觉得饿。她用皮带使劲地箍紧腹部,想把那个不期而遇的胎儿压出来。可是没用。曼莉自从和周宁好了以后,和女伴说话也就少多了,这时,她不敢跟人家说起这事,所以这个时候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
  周宁也急得不行,他知道这回自己闯的祸太大了,他终日惶惶不安,可又一筹莫展。他想找大人说说,可是思前想后,又没敢。直到这时,他还心存一丝侥幸:这一切不是真的。也许曼莉是得了另外一种什么病。
  在迟疑中,在侥幸中,在恐惧中,曼莉感觉再也藏不住秘密了,她知道该走了,回家。回到家,她觉得就安全了。
  周宁也早就策划好了行动。他出面找了农场的场长陈炳灿,送了一条大前门给他,为曼莉请了假。老陈本来想问为什么。一看周宁的脸色,猜到了一点。这些天,他也隐隐约约听到女队员那边传出的一点风声。他没说什么,就批准了,也没说什么时候要回来。在1975年,这个农场对这些既不是抽队落户,也不是正规农场的下放知青已经放得很松了。天知道将来他们都会怎么样。
  周宁打听到他父亲到广州开会去了,连忙跑回基地,借了一台小吉普——还在上初中的时候,他就会开车了——他父亲的基地里有很多小车,他又跟司机班那帮战士混得很熟,只是不敢当着他父亲的面开罢了。
  周宁没敢把车一直开到农场去,当时报纸上正在大批“资产阶级法权”思想。他把车停在距农场有一公里左右的一片桉树林里,走回到了农场。当时正是开工时间,农场里除了做饭的,就没外人了。林曼莉已被场长安排在厨房帮忙,随时可以走的。她和大师傅打了声招呼,就回宿舍收拾了东西,跟着周宁出来了。
  现在,他们奔驰在广汕公路上。小吉普没有装前窗,沿海地区夏天的风灌进来,吹得他们脸上凉凉的很舒服。路边的景色很好,高大的桉树一晃而过,路旁的田野一片青翠,他们暂时忘记了让他们焦虑的心事。曼莉看着身边镇定自若地开车的周宁,由于技术熟练,他开车的动作很潇洒,腰板笔直,双手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曼莉觉得心很踏实。
  下午3点钟时,他们进入了汕头市区。左转右拐,到了一个叫崎碌尾地方,这里靠进码头,不远处就是地委、军分区和海军汕头基地,还有市革命委员会招待所等漂亮的建筑群。但崎碌尾一带是一片贫民窟似的平房区。当时,这里到处是垃圾堆,平房周围,居民用竹蔑片搭建着各种各样的窝棚堆放杂物,拥挤不堪。周宁不禁皱起了眉头,说了声:“你家怎么就住这?”
  曼莉轻轻叹口气,说:“唉,总算还有地方住呢。”
  周宁没吭声。过了一会,曼莉又说:“等下见到我外公外婆,你先什么也别说,就说是我的战友,送我回来养病的。啊?”
  周宁点点头。
  曼莉的外公外婆家只有前后两间小小的房子,外间正墙上贴着毛主席像,上面有一帧书法作品,写的是“毛主席万岁”。正墙下面摆着一张小桌子,4个小方凳,桌上摆着功夫茶具,茶壶嘴还是缺了一块的,看来有年头了。桌子对面是一个双门衣橱,此外别无长物。厨房是在门外自己用沥青布搭的,看得见里面有一个封了火的蜂窝煤炉。
  外婆正在门口不知干什么,她一眼就看见军车上下来的是曼莉,一下子都不知说什么好。曼莉扑了过去:“阿妈!(这个妈要用去音读,是潮州话‘阿婆’的意思)”似有无限委屈地哭了起来。
  “妹啊,你回来了。你吃苦了。”——潮州老人称呼晚辈用弟啊妹啊,是一种爱称。老人搂住曼莉,也流下了眼泪。
  曼莉的外公在里屋听到外面有响动,连忙也走了出来,看见曼莉,直笑,“妹啊,你来了,妹啊,你来了。这个阿弟是——”
  曼莉连忙擦了把泪,介绍说:“伊是我个战友,姓周。伊开车送我回来。”
  外公很高兴:“伊是开车的啊。哇,强绝(真棒的意思)。入来坐,入来坐,入来吃茶。”看周宁傻乎乎的。外公又问曼莉:“伊是外省人啊,不会听潮州话?”
  “是——。”曼莉在外公面前恢复了调皮本色,她冲他装了个怪脸,把外公逗得直笑。
  “同柱(志),进来出(吃)茶。来来来。”他一边拉着周宁,用潮州音很重的“咸水普通话”请周宁进屋,一边还不忘用潮州话向曼莉打听:“可是你个男朋友?”曼莉脸红红的,凶凶的,装做不耐烦的样子:“米米米米(不是不是不是不是)。”老头哈哈大笑:“面红红面红红,好好好。”
  周宁有点为难的样子,他一面对老外公笑着,一面对曼莉说:“我要赶回去,车得还给基地。你跟老人家说我过几天再来看他。”
  曼莉对外公说了。老头急了:“莫莫莫。吃了正走。”
  曼莉对着他一歪脑袋,说:“到汕头人家里,不吃饭走不礼貌。老人不高兴的。”
  周宁想了想,反正也出来这么久了,管他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答应留下来了。老头高兴得跳,连忙打发外婆去买咸(买菜)。然后拉着周宁进了屋,冲起了功夫茶。功夫茶一冲,老人话就多了,曼莉当起了翻译。老人讲起了曼莉小时候的故事,把周宁乐的。但是他注意到老人绝口不提曼莉父母的事,他不禁心里有些黯然。
  一说就忘了时间流逝,外婆已经做好了饭,10几粒平时难吃到的潮州牛肉丸、7、8条活虾,两尾小小的巴浪鱼,一小碟瘦肉。看着这一切,周宁不禁一阵心酸,他知道,这顿饭,吃掉了这对因为爽朗所以显得坚强的老人起码一个月的伙食钱。
  老外公一个劲地叫他吃,亲手把虾剥好了放在他碗里,可他吃不下。
  周宁只吃了很少一点东西,他要走了。曼莉坚持要把他送到停车的地方,周宁不让。曼莉说:“要,也许这一去,你就不会再来了。”
  周宁说:“你怎么这么说。”
  曼莉黯黯然,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周宁揽住她的肩说:“别乱想,我过两天就回来。”
  曼莉此时脸上显得很平静,也许是到了自己家的缘故,催他:“你赶快走吧。”
  一直到周宁发动车子,缓缓开出那条小巷,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她才一个人孤零零地靠在路灯杆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七)
  周宁星夜赶回了海平县。他刚把车停稳,管理科长就过来对他说:“政委回来了,叫你回来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周宁一听,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祸是福。开了一天车,两条腿本来就跟灌了铅似的,这回更是提不起劲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基地领导办公的那栋小楼走去。上了二楼他父亲的办公室,门开着,周凤明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解放军报》。他身材瘦削,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像40刚出头。
  周凤明早年就读于家乡的一所大学,解放战争时期投笔从戎,军旅生涯30多年,他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军人,但也没磨去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和风度。相反他的不断补充着的知识使他区别于其他许多军官,起码是他比同级的军官有着更多的对事物洞幽烛隐的察觉力,处理事情既有军人的果断,又有政治家的原则性和策略。他的部下对这一点都非常清楚,他的儿子周宁也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大家都非常敬重他,也非常怕他。因此,他可以说是从事目前他所从事的这项工作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是别人无法取代的。
  在门口,周宁定了定神,叫了声:“报告!”
  “进来。”周凤明头都不抬,应了一声。
  “爸爸,你找我有事?”周宁进去,坐在他父亲对面的一张椅子上,他一头的汗水还没消褪呢。
  周凤明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说:“以后不要再叫我爸爸了,现在开始,咱们就是战友关系了。你不用收拾了,去食堂吃点东西,马上出发吧。”
  “出发。我上哪去?”周宁心格登一下。
  “当兵去。”
  “我不去。现在又不是征兵的时候。”
  “你不去?当兵还能由得你去不去?别忘了,你是解放军一个老战士的儿子,保家卫国的事,你不去,谁去?”
  “我……”周宁稳住了神,他知道他父亲的意志是不可改变的,而且,他知道他父亲为什么会匆匆安排他当兵,这个老头——他在心里这样称呼他父亲——对他的关注是无孔不入的。“我有个要求,走之前,我要去一趟汕头。”
  “你要走的方向恰恰与此相反。”周凤明的口气里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爸爸,爸爸,我……我不得不说,我的对象,我在农场找了个对象,她,她怀孕了,好几个月了……”
  “!”周凤明鹰一般的眼睛盯了他很久,然后他一点表情也没有地说:“知道了。”
  但他没再赶周宁走。父子俩默默地坐了一会,周凤明说:“林曼莉的父亲是国民党特务。1962年,台湾一股武装特务在海平县沿海登陆时,匪首被我军民活捉,在他身上搜出了给林曼莉的父亲的一些活动经费和一部电台。后来,林曼莉的父亲畏罪自杀。说这些你明白了吗。”
  “可曼莉那时还不到10岁啊。”
  “是啊,她可能是还不懂事。可她现在没有父亲,她现在长大了,她已经明白,共产党是她家的敌人。而你,是共产党的儿子。你爸爸是一个有着28年党龄的老党员。”
  “可是我爱她,她也爱我!”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这是毛主席说的。”
  周宁语塞。过了一会,周凤明说:“去吧,周宁,你什么都不用再说了。那件事,我来想办法吧。”
  周宁木然地点点头,走了出来,他其实心里已打定主意,一出这个大院,他就溜走,从山路向汕头方向走,走到天亮,就有车了。无论如何,他都要再见曼莉一面。
  然而,他错了,他一走出周凤明的办公室,身边就跟上了两个身高1米8以上的北方战士,把他带到食堂,吃了一碗面条。又过来一个没见过面的年轻军官,和两个战士一起把他带到他父亲楼下的一间房子里,给他换上了崭新的军装。然后,差不多就像押送犯人似的,把他推上了一辆中吉普,向着西北方向星夜兼程。
  第二天凌晨,他们已经到了广州郊外的一个火车站,一辆满栽军用物资的列车停在那,已经挂好了车头,车头不停地放着蒸气。周宁由三名军人带着,爬上了守车,守车门口站着一个荷枪实弹的战士。
  “我们这是上哪去?”
  大家都不吭声。
  军列一天都没动窝,其间好像又换了一次车头。他们三顿饭都是在守车上吃的。到了晚上,好像8点多钟的时候,军列才缓缓启动。以后的行程,这列军列基本上是昼伏夜行,一走就是一夜。一直走了3天,在一个四周都是大山的小站停了下来。三名军人又带周宁上了一辆军用卡车。
  就这样,周宁到了一个远方的军营,军营四周也都是大山。
  疲惫不堪,胡子拉喳的周宁被带到了一间办公室里。有人来了,人没到,大嗓门先到了,是个山东人:“来了!”就像夹着风暴似的,一个身高足有1米90几的大块头、看上去有50多岁的军官,带着一个通讯员走了进来。
  “费叔叔?费叔叔!”
  这么多天,周宁第一次看见亲人,差点没出息地掉下眼泪来。
  “周宁,哈哈,你小子来了!”被称作费叔叔的军官一把抓住周宁的双臂,他力大无比,似乎要把周宁举起来。“长大了长大了,叔叔抱不动了。”他腾出手来,擂擂周宁的胸,“好样的。我说周凤明家不会有孬种,今后就跟着你费叔叔干。我们这里修的是国防工事,我保证你三年就搞个排长连长干干。”
  解放战争时期,费叔叔是连长,周凤明是指导员,生死之交。后来一起到了广东,周宁小时候,费叔叔还经常到他家包饺子。后来就不知道哪去了,没想到今天会到他手下来当兵。
  周宁就这样被编入了驻四川某地的基建工程兵某部,当上了一名汽车兵,在山沟里一呆就是5年,一直到他所在的部队1980年调往深圳,后来又成建制地转业,他所在的部队成为深圳赫赫有名的金山集团。

  (八)
  “就这样完了?”
  “全部过程就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去找找林曼莉,就算你不再要林曼莉了,你也得去找找那个孩子啊。”
  “知道林曼莉和那个孩子下落的,只有我父亲,他是做这种工作的,但他不对我说。我问过他几次,他总是说,你不能再去找林曼莉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还说,那个孩子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很平静,不能去打乱她的生活。我想也是,我算什么呢,我从来没有给过他父爱,在她们母子最困难的时候,我却不在身边。……”
  “你父亲的想法是对的,时间太长了,你们不是过去的周宁和林曼莉啦。”
  “可是小孟,其实,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很痛苦。”
  孟依依温柔地挽着他的手臂,把脸贴在他坚实有力的胳膊上,“你说出来就好了,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好受些了。”
  “谢谢你,让你听这么残酷的故事。”
  “别这么说,周林,我没想到,没想到你的感情世界这么丰富,我还以为你的灵魂全装的是钱和大楼。只是,周林,我觉得你不能总这样沉缅在过去里,总这样伤自己,过去了的还是让它过去了好。”
  “是啊,我早就这样想过了。可是情况发生了变化。最近,我好像感到那个孩子,她可能是一个女孩,回到了我的身边,她就在我的身边。”
  “你指的是谁。”
  “我现在拿不准,不好说。但可能很快就会知道了。”周林眼前浮出了他父亲的面容,那个骄傲的老军人的面容。
  孟依依看着他的脸上细微的变化,深深不解地摇摇头。
  “跟你说这些,你心里会不会有点不好受?”
  “那是当然的,跟一个女人说你怀念另一个女人,谁受得了啊。可是有什么办法,你们这些男人啊……”孟依依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依依,你别……”
  “你别碰我!”一向温顺和气、甚至总是喜气洋洋的孟依依突然一反常态,有点歇斯底里地大叫一声。周林讷然,不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孟依依缓了口气,又恢复了喜气洋洋的表情,她歉意地冲周林笑笑:“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不太好受。可是周林,你有没有想过,你跟一个女人说这些,可能是你一生中犯的第二个同样的错误?”
  周林满载而归。
  在海平县的当天晚上,刘洋向他汇报,贾行长像世界末日到来似的,当天中午就叫了5个“小姐”到房间去,山呼海啸般地大干了一场。出来时他看上去特别满意,刚刚已经跟他说:让他们回去就去找游处长,先给3000万,把工开起来再说。贾行长说,目前能给3000万已经是捅破天的事了。
  由于要等贾行长把身体恢复一下,他们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才回到深圳,周林没敢在外面逗留,立即就回到了天朗大厦。在门口,他看见了一辆红得像火焰一般的“保时捷”跑车停在楼前,郑雪和何一栋向它走过去。
  “保时捷”,世界顶尖级的跑车之一,在深圳这样的地方也寥寥无几,它们的主人,周林在房地产界混了这么多年,也认识得不多。停在天朗大厦前的这辆是谁的呢,谁来接这两小年轻来了,他们要上哪去?
  周林疑窦顿生。

  【第八章】

  (一)
  郑雪和何一栋正打算上车外出,看见周林的车停在一旁的车位上,郑雪毫不迟疑地下了那辆闪着娇艳红光的“保时捷”,走到了周林身边。
  “周总,我要回一趟汕头。我已经跟刘经理请过假了。”
  “唔?”
  “我刚刚接到电话,我爸爸胃病患了,住进了医院,我回去看一看。正好手头现在也没什么事。”
  “你怎么走?”
  “我……挺急的,何一栋说他送我回去。他也请了假了。”
  “他用这辆车送你回去。”
  郑雪没明白周周林的意思,只是说:“何一栋说这辆车开得快。”
  这时,何一栋也畏畏缩缩地走上前来来。叫了一声“周总”。周林没理他,继续对郑雪说:“那当然,这车开起来当然快。这是谁的车。”
  何一栋有点做贼心虚的样子,“是我一个朋友的,我看郑小姐事情很急,就跟他借……”
  周林冷笑一声:“这车是可以乱借的吗。”他想说:这车是你这种人借得到的吗。但他觉得这样说也许太伤人了,话到嘴边改了口。两个小年轻讷讷然没说话。周林想想这也不是他该管事,最后说:“你们走吧。”
  郑雪和何一栋马上溜了,两人上了车。“保时捷”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天朗大厦门前,上了深南大道,一忽儿就溜得无影无踪。周林非常欣赏郑雪燕子般轻盈的上车姿势,心想这车真是为她这种女孩子设计的。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驾车的人,他的技术非常熟练,非一般的生手所为。尤其是敢可保时捷。周林是一个老司机了,他看得出,何一栋开车有年头了。他现在对这辆车的来历和何一栋的能量都产生了怀疑。按常理说,“保时捷”的主人对这种座骑的爱惜是胜过女人的,谁也不可能轻易将它出借给一个小地方来的打工仔。何一栋何许人也,就算他有这个胆敢开这个口,也不可能有这么乐行好施的朋友,肯把这么好的车借给他。借的?这不可能。
  那么这辆车又是哪来的?何一栋是什么人。——他后悔刚才没留个心眼看看那辆“保时捷”的车牌,这样,他就可以查出这辆车的主人了。
  周林一直有点怀疑何一栋的出身,何一栋的业务能力、他的电脑才能、他的识见,甚至他弹奏钢琴的娴熟程度,都让周林怀疑他是否真像他自己的材料所证明的那样。
  但如果不是,何一栋又是什么人?
  一整天,那辆红色的“保时捷”都在周林面前晃悠。当然不光因为那上面坐着郑雪。
  去办公室路过公关行政人事部,周林走了进去,对陈洪说:“你别声张,你尽快查查何一栋的底细,查清他的身份。”陈洪什么也没多说,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二)
  周凤明很少接到过儿子请他到深圳去的电话,他一般也不到深圳他儿子那去。周宁虽然已经当了房地产公司的老总,有房有车有钱,周凤明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他觉得儿子还是当兵更合乎自己的理想,也是他周凤明应该为国家履行的义务。当兵虽然又苦又累,但身为一个老兵,周凤明始终保持着军人神圣的尊严、荣誉和职责感。自己老了,就希望儿子能够继续他的事业。因此,老人平时很少过问周林的工作,他反对周林搞这一行,知道周林在这一行已经做得出类拔萃后也坚持着。儿子能像他一样,在部队服役,现在起码也是个师长了。当初周林的部队集体专业,他曾经亲自到深圳来,找老费,想把儿子调走。但这时,儿子已经大了,再也不听他的话了。
  6月28日,周凤明接到儿子的电话,儿子在电话里很诚恳地请他到深圳去一趟,说是要他出面,请张华同志为一栋新楼题字,请他先来深圳小住几天,然后从深圳直接去北京。周风明满腹狐疑,心想,汕头难道没有飞机去北京吗?不过他还是来了,他也想找个机会和儿子谈谈,劝儿子改变一下现在的生活状态。
  答应的了事就一定兑现,6月28日下午,周凤明到了深圳,住进了儿子在园岭住宅区那套经常空着的住宅里。头天,儿子已经差人把房子打扫干净,特意把周凤明为自己题写的书法“尚武”二字裱好挂在厅房里,又买好了食品饮料放进冰箱,弄得像一个家了。周凤明两口子加上小保姆一住进来,就可以正常开始家居生活。
  周凤明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连白头发都很少,脸上依然很僵硬,离休后更僵硬了。由于从小他就很少管周林,周林和他在感情上若即若离。周林到深圳工作后,去看他,老人心情好时,他们父子俩就杀几盘棋,聊点国际上的事,绝口不提以往。开始,周林曾试探性地问过父亲关于林曼莉的事,那是他母亲劝他该找个对象时。不料,周凤明断然否认自己还记得一个和他的工作没有什么关系的人。周林没再问下去,他一直有点、直到今天依然害怕这个目光如鹰的老人。
  周凤明一安顿下来,立即带着比自己小10多岁的老伴,让周林开车,出门到深南—红岭路小平画像前,瞻仰了一下小平同志,并叫周林给他照了一张像,这是他每次来深圳都要做的。周林知道父亲是非常虔诚的,老人是一个有文化有思想的老人,他对小平思想的虔诚,是理性的。
  把这个任务完成了,周凤明对周林说:
  “你不要认为你爸爸是矫情。来不来看看小平画像,不过是一个形式问题,重要的是在我们脑子里,小平同志死没死,小平的思想是不是始终在贯彻着。我是一个老同志了,我的任务就是要做个榜样给你们这些年轻一代的同志看。任何时候,我们都要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旗帜,高举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这两面旗帜贯穿着一个中心思想,是我们的立国之本,也是我们从事一切事业——包括你的房地产开发的立业之本。这两面旗帜绝对不能倒,倒了就会亡党亡国。”
  周凤明对深圳的政治气氛很浓,群众的精神风貌非常好感到由衷的满意。这些,在他心目中,是胜过这座城市一切辉煌的高楼大厦如河靓车这种外在形式的。他对周林说:“当年,有不少同志对特区还存在错误的认识,有人说‘深圳特区除了五星红旗是红的,是社会主义的,其余的一切都是黑的,是资本主义的。’对这种论调,张华同志给予了严厉的批驳。历史证明,张华同志一直是紧紧站在小平同志一边的。”
  回到家,不久,费叔叔来访。费荣也离休了,不过一进门,见到周凤明,大块头的他还是下意识地一并脚,做出一个立正敬礼的架势。费荣和周凤明一起当兵,但周凤明文化程度高,在部队里上升很快,当了一段时间费荣的上级。周凤明拉了他一把,两人坐在沙发上聊了起来。
  “老首长,你这回来的巧了,多住两天吧,正好看看我们建总的迎‘七·一’文艺汇演。……周林啊,你们的票去领了没有?”周林说,已经派人去领了,并且多要了几张靠前的,给周凤明准备了。他心想,我就是为这事请老爷子来深圳的呢。
  周凤明评价说:“看来深圳的同志政治觉悟是高的。”
  “老首长,我说你还是搬到深圳来住算了,深圳的环境不管怎么说还是中国最好的吗。周林干得不错,还有我这个老部下也在这。我也下来了,一起下下棋钓钓鱼,享受享受吗。”
  “你叫我到深圳,张华同志叫我回广州,我无所适从了吗,看来我只好住在汕头罗。我在潮州地区工作了那么多年,对那里还是有感情的。”
  “张华同志身体怎么样?”
  “老样子。这个老头子,年年说要去见马克思,年年都不去。我看再过几年,马克思要‘炒他的鱿鱼’罗。”
  费荣也哈哈地笑了起来。
  两人又聊了一些以前部队上的事,其乐无穷的样子。费荣看见小保姆要做饭,就反客为主地对她说:“少做点饭,首长晚上跟我走。”他转过身对周凤明说:“晚上我请客,咱好久没在一起喝两杯了。”
  “没必要了吧,我还是喜欢家常便饭的。”
  费荣拍拍周凤明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背,说:“放心,我的钱都是干净的。”
  周林也在一旁鼓动周凤明去,费荣忙着给附近一家酒楼打电话订房,一边对周林说:“你打个电话给青峰,叫他过来陪陪周政委。”周林说:“打了,给孟川也打了,他们正在开会。他们的合作方香港正港的董事长李佳妮来了,他们开一个小型的工作会,看上非常秘密。”费荣笑道:“这两个鬼东西。”
  席间,无事一身轻的周凤明和费荣你一杯我一盏对练起来,两人的酒量都不错,虽说年纪大了点,喝酒的英雄虎胆尚在,周林和继母坐在一旁,只有陪笑的份了。周林想想,还是给孟川打了电话,结果对方关机,又给费青峰打,也关机了。周林看看表,都8点多了,心想,他们开什么会,这么晚了还不结束。

  (三)
  金山集团会议室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谁也没意到时光的流逝。金山正港集团的董事会开了一个下午,现在还在进行着,会议的主题就是收回N号地,建设金港商贸花园。
  李佳妮的正港集团在深圳房地产业界沉寂了两年之后,在香蜜豪宅突然尝到了甜头,发现了深圳和香港的市道已在开始缓缓回升,正港的那些学富五车的策划师、测量师们乐观地估计,到2000年,深圳香港的房地产市场将有一个大的反弹,这时投资深圳,无疑是一种抢占先机的投入,这笔投入将在将在下个世纪到来之际,发生巨大的回报。
  抢占先机,李佳妮非常喜欢这个词。
  早在20世纪的70年代初,香港大多数公司与大陆做生意还是小心翼翼,有的甚至有钱可赚都还在观望时,她就和丈夫何继荣一道大打出手,和大陆做起了生意,正港集团成了最早与大陆有贸易往来的香港公司之一,正港不但在与大陆的贸易中与许多地方政府甚至中央的一些政要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更在这些贸易活动中得到了很大的发展,由一个小公司成为今天的大集团。
  为了这个抢占先机,李佳妮在香蜜豪宅一成功,便毫不犹豫地说服了董事会,筹资5亿港元,准备一口气全砸到深圳来。
  李佳妮重返深圳,就从另一名外商手里征得了中心区的一块地,O号地块。可巧的是,O号地块正好与N号地毗邻,顿时,在她眼里,当年不值得开发的N号地变得跟黄金一般。作为深圳房地产的“大姐大”之一,她了解周林的天朗集团,卧榻之侧,现在有一只猛虎在那耀武扬威,她能安心吗。一旦周林的天朗欧洲花园先行动工开发,她的O号地块上的房价就不是大打折扣的问题,很可能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出现积压——对外,她当然对谁都不会承认,但内心她知道,她做不过周林。为此她想好了两套方案,一是搞垮周林,让他做不起来。把N号地收回,和O号联成一块。这是上策,这样做的好处是投资集中,地块大,公用部分共用,节省投资;第二种方案是周林拒绝交出地权,那么就把天朗和金山争夺地权的信息透露出去,让周林的银行贷款泡汤,一年半载开不了工。而一伺她的楼盘上了正负零,周林就大势已去,想做也不敢了。
  李佳妮一到深圳当天即把这个想法跟孟川说了,孟川当时表示反对。连日来,作为金山正港的副董事长、而实际上操纵着金山香蜜豪宅大权的她不停地酝酿着一个宏伟的规划,不停地劝说孟川和董事们下狠心收回N号地块。
  孟川坐在董事长席上,一言未发,一个劲地抽烟,李佳妮在身边,被烟熏得直皱眉头,最后不堪其扰,终于对着孟川冷冷地说:
  “孟总,你该说说话了。”
  孟川在烟灰缸里捺灭烟蒂,不停地摸着下巴说:“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周林说这事,我们在困难的情况下,出让这幅土地,取得了宝贵的资金,才有今天香蜜豪宅的大好形势。现在老周他们正干得欢呢,我们来个釜底抽薪,未免太不讲义气了。”
  “你跟周林是朋友不假,但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如果我们不下决心,那O号地别做了。”
  “可是周林的利益受到的损失太大了。”
  “商场无父子,你死我活,这是竞争吗。”
  “背信弃义的竞争,我们干多了以后在深圳还有什么信誉可言,这是杀鸡取蛋的勾当吗。”
  “你呀,孟总,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周林那里,我们也不亏他呀,多给他些钱不就搞惦了,周林就算倒卖了一次土地,小小的发了一笔横财。”
  “你不了解老周,他不是那种倒地的小混混。他当时接下这块地,一定有他的想法,一旦看准了,他一定要干个风生水起。我们这时把他的地权给收了,不是要他的命吗。”
  “可他能不能干成都是问号,我听说他要投入的钱还不少呢,银行到现在还没答复给他钱,他的那些小股东我都找了,只要我们干,他们就会抽回资金,投到我们这边来。没有那些小股东,他在银行就更没有钱可贷了。我们这是在救他。”
  “……”
  “我们不扯得太远了。孟总,我可是带了几个亿来深圳的喔,这是我们放开手脚大干的时候,你不想金山重振雄风吗,O号地做不成,你振得起来吗。现在金山可是你当家喔。”
  孟川一听这话,马上就有一种“吃软饭”的男人的感觉,他今天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正港的钱堆出来的,董事会的意见也出奇的一致,除了费青峰,基本都赞成李佳妮的想法,收回N号地块。他沉吟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我们再等等吧,再说,现在我们也没有钱给老周。”
  “不要等了,我去找周林吧。”
  “你别去,周林正在做事的时候,脾气特别大,你别去挨骂了。”
  “那你去,你们是朋友,我相信你会搞惦他。”
  “你是不是在逼我?”
  “孟总……”铁娘子李佳妮笑了。“孟总,用大陆一句话说,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
  董事会的其他人这时也都纷纷说话,有劝孟川的,有打圆场的,董事会终于出现了百花齐放的局面。孟川最后说:“就这样吧,再等等,我赞成李总的意见,但不能急,我还要好好想想,我会跟老周好好说的。……李总,晚上就不过香港去了吧,吃过饭我带你到哪玩玩。”
  李佳妮边收她的公文包边转过头莞尔一笑,“老太婆啦,还有什么好玩的,有房子做比玩什么都好。”
  孟川走过去,亲热地拍拍她的背:“别急别急。”
  送走了李佳妮,孟川对费青峰说:“你看这事,我怎么去跟周林说好。”
  费青峰说:“你我都是林的朋友,我们的香蜜豪宅又是周林支持的,这事的确不好开口。”孟川吁了一口气,想了想,说:“这事还是我来找周林谈比较好,要不他更要见怪的,我尽快找一下周林。”费青峰明白他的意思是让自己不要去向周林透露董事会的秘密,心里有点不快,就说:“孟总,你还不了解我吗。我是周林的朋友,更是金山的副总吗。”孟川咧了一下嘴,“你多心了。”

  (四)
  徐雯把建设总公司党办发下来的“七·一”文艺汇演的票交给周林时,周林有些抱歉地对她说:“我不能去唱了,我要去陪陪我父亲。”
  徐雯很不满:“你爸爸坐在那看不就得了,又不用讲解的,要你陪什么。”
  周林说:“你懂什么?”
  “人家老总都要去唱的,可以加分的喔。”
  “我已经跟老关说好了,让他上去代表我。”
  “关总一次都没练,他哪唱得上来。”
  “他上去咧咧嘴总会吧。晚上彩排他就会去。”
  “你怎么让家事压倒公事了。”
  周林牙疼似地咧咧嘴,他的确是让家事压倒了公事。他想在明晚的演出中,仔细观察一下父亲的神态,证明一下自己许久以来一直耿耿然的一桩心事。但他没法对徐雯说这个。
  1998年6月31日晚,深圳建设总公司庆祝建党77周年暨创建深圳经济特区20周年文艺汇演正式开幕。
  建总的礼堂亮如白昼,建总下属的各个集团、公司的观众和拉拉队早早就入了场,嗡嗡的喧哗声响成一团。一些大集团的拉拉队还带来了锣鼓,占领着两侧的过道和观众席后面的通道,锣鼓敲得乒乒乓乓,一边敲,一边大声呐喊:“××集团,第一第一!”“××公司,争先争先!”人们还没看到演出,倒先欣赏了他们的威风锣鼓。建总党委办派保安员去清了几次,都没清走那些锣鼓队,党办主任又亲自上台,拿着麦克风对着后面和两侧的锣鼓队大喊大叫,威胁说再敲再嚷就扣你们的分,但最后他自己在一片哄笑中落荒而逃。
  坐在台下第一排的黄重副市长和建总的领导纷纷转过身来,骂那些坐在他们后面的大集团大公司的老总们,要他们去治治那些无法无天的小伙子。那些老总们一个个口里唯唯应诺,但却没有一个真的动身,最多只是站起身来,向后看看,嗓门大的对着那伙人吼上几吼。
  其实看着这个龙腾虎跃的场面,黄重副市长和建总的领导心里都高兴得很,这种看上去乱糟糟的场面他们都习以为常了,建总每次搞什么活动都是如此。这支队伍的根本都是当年的基建工程兵,荣誉感极强,干什么都要争个第一,因此不惜动用任何手段。建总的领导因而对此也不动真格的计较,本来,搞这类活动的目的,就是要鼓动起全体员工“创优争先”的斗志。从外地调来朱管建设口的黄重副市长早已熟悉了建总的这种气氛,看到这种场面,内心自然很是欣慰。
  周凤明也很喜欢这种场面,如火的气氛,昂扬的斗志,向上的精神,正是他所熟悉的部队的氛围啊。他高兴对坐在身旁的周林回忆起渡江作战前夕他所在的部队誓师时的情景。然后说:“我怎么没看到你们公司的锣鼓队啊?”周林说:“在建总,我们是小公司,人少,打不过人家。”周凤明不高兴了:“打不过人家也要上吗。这支队伍有多少人不要紧,重要的是有没有斗志。周宁,论带兵,你还要向我学习啊。”
  在喧闹声中,汇演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建总机关的大合唱《走进新时代》,这也是这次汇演的主旋律。
  周林把头凑到周凤明耳边说:“等下我们也是唱这首歌,不过我们两个很好的领唱,在领唱上绝对技高一筹。”
  周凤明颌首说:“好。”
  过了一会,周林又有点迟疑地说:“爸,等下我们的节目上来的时候,我想请你注意一个人。”
  “……唔?”
  “一个女孩子,你看看她像谁。”
  “什么意思?”
  “我……”周林没再说话,他也觉得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了。他紧张起自己的神经,等着观察他老爸的反应。
  天朗集团的大合唱排在金山的后面,大幕拉开,合唱队伍已经整齐地站在台上,何一栋穿着一套黑色西服,坐在舞台左侧的钢琴前,徐雯和郑雪穿着红色的演出服,站在合唱队的前面,在后面身着蓝色制服的合唱队的反衬下,显得格外醒目。郑雪今晚特别漂亮,她把长头发盘在脑后,亭亭玉立,美目顾盼生辉,像一个娇娜秀丽的小绢人。
  指挥双手一抬,全队顿时精神一振,何一栋风度十足地弹奏起前奏。
  开始了。
  郑雪轻启朱唇,悠然扬声:
  “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
  总想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
  勤劳勇敢的中国人,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
  啊……,我们意气风发,走进那新时代。”
  周林指着她,小声对周凤明说:“我说的就是她。”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林的呼吸此刻变得非常紧张,他意识自己这着非常拙劣。“我是说,你看她像不像一个人,林……”
  “别说了。”
  老人明显有点气恼。他一动不动,眼睛直钉钉地盯着台上,盯着郑雪。洞幽烛隐,明察一切的他明白周林拉他到深圳来看这场演出的用心了。他听到了坐在身边的儿子粗重的呼吸声,不禁心头一阵感伤。他真想告诉儿子关于那段往事的真相,20年来,儿子没少为这事,用种种方法试探过他,但尊严和昔日的承诺使他不能向儿子说明一切,他更怕的是,那些往事和不可能回来的人们会把儿子拖进不可自拔的旋涡中,可是也不能让儿子的精神支柱被摧跨。每次看到儿子,听到儿子追问那段往事,老人都会深深陷进这种两难中。
  但周凤明显然被仿佛天上掉下来的郑雪打动了。是啊,那个孩子也该这么大了。他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很少流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人老了,感情也变得丰富了。
  这个老人的眼泪就像南海的水一样,你不知道那有多深。

  (五)
  在县城远离闹市的沙洲河边,苍翠的竹林、高大的秋枫和密密匝匝的台湾相思树掩映着一座高墙森严的小院,院门口还有一棵长了300年以上的古榕树,斜刺里长出去的榕树主干又长出了好几根树干,像一座桥似的。小院大门两侧,红底金字写着毛泽东手书的“提高警惕,保卫祖国”8个大字,每天24小时,都有一名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肃立站岗。小院里不时有军用吉普进进出出。小院前面这条路,很少有闲人走过,有时,一些好奇的小孩从这里过,会朝里张望一下,只看见一条笔直的道路一直通到山坡底下的围墙边,路旁是几座黄墙黑瓦的小楼,有的小楼墙上已长满了爬墙虎,小楼都有一条条小路与中央大路连接着。里面很少看见人,偶尔有一两个年轻军人和穿便衣的人来去匆匆地从这栋楼到那栋楼。
  这是海平县一座神秘的院子。海平县有不少驻军,有陆军也有海军,驻军都有家属在当地工作或读书,大军的孩子喜欢打架,又齐心,拳头在海平县很有名气。街上有一个烂仔,拳头最硬,号称会“划手脚”,也就是会武功,一天在电影院门口,牛高马大的烂仔与某陆军团部一个刚刚从外地来读初中的团副政委孩子相遇,不知什么事打起来了,结果还没等那个烂仔摆足功夫“划手脚”,那个团副政委的儿子一拳捣过去,就见那个烂仔一头栽倒在地,口鼻出血,半个小时都没能爬起来。
  但这一切光荣,与这个小院的人都没有关系。这个小院的军人没有一个家属在当地。在海平县,他们是与世隔绝的。
  这就是周凤明的基地。由于情况发生了变化,他的那个基地从汕头搬到海平县来了。
  1976年4月底的一天,一个女子来到了这座小院的门口。她扎两条小辫子,上身穿一件女式旧军装,显然改过,很合体,洗得很整洁,衣领处露出两道内衣的花边,下身穿一条蓝裤子,足蹬一双解放鞋。这是那个时代时髦女子的典型打扮。从脸相上看,她不过17、8岁,稚气可拘,而她怀里却抱着一个婴儿。她步履不疾不缓,然而又是有些怯生生地向小院走来。
  她就是林曼莉。
  哨兵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女子向院子走过来,但决没想到她径直要走进去,就在林曼莉踏进院子前一刹那,他平伸出一只手挡住:“同志,这里是军事禁区,不准进入。”
  林曼莉看了哨兵一眼,这是个17、8岁的小战士,长得白净秀气,唇上刚刚长出一道黄黄的髭毛。她不再怯生生的了,她沉着地说道:“我找你们基地的周政委。”
  小战士问:“你找周政委干什么?你认识他吗?”
  林曼莉说:“这是……”她把小孩举到小战士面前,“这是他的孙女。是周政委儿子的亲骨肉。”
  小战士愣住了,他看看那个裹在襁褓中的婴儿,这是个女孩,小脸又红又白,眼睛又黑又大,亮得出奇,看见他,竟然露出了一个花骨朵一样的笑容,叫人好生怜爱。
  “这……”小战士看了半天小孩,还忍不住伸手很小心地握了握婴儿柔若无骨,小巧得不能再小巧的小手,才想起自己的职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曼莉抱起孩子又要进去。
  “哎哎哎——,同志,这里真的是军事禁区,不能随便进去。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看。你在这等着啊。”
  林曼莉点点头,答应了,就在哨位的台子上坐下,一边休息,一边逗弄着女儿。此刻,她脸上洋溢着母亲的欢欣,可只要注意一下,就能看出其中有深深的焦虑和不安。孩子啊,你爸爸到底到哪里去了?她问孩子,也问自己。
  就在这时,从院子里走出来一男一女两名军人,男的身材高大,穿一身四个兜的干部服。女兵看上去年纪跟林曼莉差不多,北方人,长得很标志,穿上这身军装非常俊。林曼莉心里很羡慕她,就为她能穿上这身军服。要不是她的出身,她穿上这身军装一定比她好看。
  林曼莉看见他们出来,马上站起来。女兵走上前来,侧过身子,让出着干部服的高个子军官:“这是李参谋,周政委的秘书,您有什么话,可以跟他说。”
  林曼莉想了想,说:“这是周政委的家事,我要当面跟他说。”
  李参谋不是等闲之辈,面部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他沉着地说:“政委到广州开会去了,如果你一定要跟政委讲,那只好等政委回来了。”
  林曼莉有点沉不住气了:“周政委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好,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星期。”
  林曼莉一咬牙:“几天也好,几星期也好,我没哪里可去的,我就是来找周政委的,我就是来问他把周宁藏到哪去了。我在这等他。”
  “这……”李参谋和女兵交换了一下眼神。李参谋马上说:“你要等他,也不能在这等,这里是军事禁区,不能有闲杂人员。”
  一个人,再软弱的人,到了命运悠关的时刻,也会迸发无穷智慧和胆量,几个回合下来,林曼莉已经稳住了阵脚,铁了心,她口气悠悠然地轻声说道:“我是闲杂人员,可这个孩子是周家的后代,她有权见一见她当大官的爷爷。”说到这里,林曼莉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索性紧紧搂住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小女兵没见过这场面,连忙一把拉住林曼莉:“同志,同志,别这样,别这样。”
  就在院外唇枪舌剑的当口,在院内的一栋小楼的窗口,窗帘没有完全闭合,一个40多岁军人,军容整肃,身体板得笔直,站在窗前,他举着望远镜,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口发生的一切。他看见了林曼莉,他被林曼莉凄美的身影和面容所打动,他那长期对敌秘密斗争培养出来的铁一般的意志几乎崩溃,这个女孩子实在是太美了,如果她出身在一个工人阶级、那怕是农民的家庭,他一定会让她穿上军装。她和周宁是多好的一对啊!这小子,眼光看来还不错。可她为什么偏偏是一个美蒋特务的女儿!
  现在,还有那个婴儿的问题,怎么办?
  周凤明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又有多年秘密战线的斗争经验,可这回,他真的有点犯难了。想了好一会,他打电话叫来办公室杨主任,如此这般布置一番。杨主任点头称善,很快下了楼,向大门口走去。
  这边,李参谋和小女兵还在劝林曼莉先回去休息一下。这时,杨主任到了。胖乎乎的杨主任一看更像个当官的,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走到三人面前,口气抑扬顿错地问道:“李参谋,怎么回事啊?”
  “报告杨主任,这里有一位女同志,要找政委,说…说……”他指指林曼莉怀里的孩子,“说这是政委的孙女。”
  杨主任一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没听说政委有什么孙女啊?”
  三个人一齐上前就要说话。杨主任马上摆摆手,转过身来对李参谋说:“你们怎么搞的,老百姓有困难,你们应该了解清楚吗,怎么连水都不给人家一口喝?快请到里面谈。”
  林曼莉就这样进了这座神秘的小院。她被引到小楼后面的一排平房里,平房每一间都里摆着两张床,看来是一间内部招待所。小马——就是那个女兵,林曼莉在路上知道了她姓马,是哈尔滨人,说的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林曼莉暗暗羡慕,她心想,大概当兵都要会说标准的普通话的——快手快脚地给她端来了一把缸茶水。一上午没喝水的林曼莉这才觉得好渴,鼓冬鼓冬喝了下去,喝得汗都出来了。
  这工夫,杨主任才笑眯眯地问起了林曼莉怎么回事。杨主任慈眉善目,像一个好好的兄长,林曼莉顿时像见到了亲人,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一流就流个不住。她断断续续地把她和周宁在一起下放,产生了感情,后来又有了这个孩子,一鼓脑地说了出来。
  杨主任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他为难地说:“周宁现在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政委知不知道也很难说。这样吧,你先在这里休息,不要到处乱跑,也不要跟别人乱说话。等政委回来再说。行不行?先去吃饭,吃完饭休息一下。”
  “嗯。”林曼莉点点头。
  林曼莉就在这间内部招待所住了下来,小马搬过来陪她。林曼莉话本来不多,小马又奉命不能和她多说话,只是一天到晚抱着那个花朵样的孩子亲了又亲,亲得那孩子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林曼莉看得出小马很喜欢这个孩子。到了解放军的驻地,她大大放心了,这时,她显然有一个计划在酝酿。

  (六)
  小马后来对周凤明说起那天的经历时,说,她是被小孩声嘶力竭的哭声惊醒的,那两天,她很紧张,主要是精神的紧张。
  小马是一个活泼健谈的姑娘,工作训练一结束,就和基地的女兵又打又闹,开心极了。可这两天叫什么日子,陪着一个精神忧郁,不声不响的老百姓,还带个孩子。那个孩子真是挺可爱,可她只要你跟她玩,她不会跟你玩,不会跟说悄悄话,不会跟你谈哪个男兵出了什么洋相。多累啊。
  她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开始还以为在梦中,在床上翻了几翻,才突然醒过来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她一激冷坐起来,看见对面床那个小毛孩已经把被子全蹬了,正哭得伤心着呢。她连忙扑过去,爱怜把孩子抱在自己暖和的怀里,又嘟起嘴,在那个哭得通红尽是泪水的小脸上亲了亲。
  小马是一个厚道的女孩子,她是从心里喜欢这个花骨朵般的孩子,丝毫没意识到这是政委的孙女。
  孩子在她怀里,很快就破涕为笑,小马又装鬼脸逗了她几回,然后问她:“妈妈呢,打饭去了?”小家伙只是一个劲地傻笑。
  这一问,小马把自己吓了一跳,林同志到哪去了?她张惶地四下一打量,看到了桌上的奶瓶和一封信,她只觉得心一个劲地往下沉,脸色变得苍白,她连忙打开信来看:
  “小马同志:
  我找孩子的爸爸去了,你不要问到哪里去,我知道孩子的爸爸在哪里。
  虽然我还没有资格当母亲和妻子,但是孩子来到了人间。你看这个幼
  小的生命有多可爱,我想谁都不忍心让她没有父亲。虽然作为母亲我可以加倍爱护她,但没有父亲,我给她再多的爱护,她也是不幸福的。所以目前我
  最需要给她的就是尽快找到她的父亲。我想,她的父亲内心也是希望看到这个孩子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使他离开了这个孩子。
  小马同志,通过这些天的接触,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一个我完全可以信任的人。这两天里,孩子跟你也熟悉了,也服从你了,我想把孩子托付给你带几天,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但愿我是跟她爸爸一起回来。你是部队上的人,对部队的人我是一百个放心的。孩子放在部队,我也十分放心。让你费心了。
  此致
  革命敬礼!
  林曼莉
  1976年×月××日
  小马还没看完信,就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孩子和信很快就转到了周凤明的办公室。周凤明没有看林曼莉留下的信,他只是把孩子接了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很久没抱过孩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和神经高度紧张的地下工作,立即被这个柔软的小生命溶化了,年近50的周凤明双手捧着这个孩子,一股难言的柔情油然而生,当着还在哭哭啼啼的小马和神色严肃的杨主任、李参谋的面,基地的最高领导人像所有慈爱的祖父一样,捧着婴儿看了又看,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末了,他说:“长得很像她爸爸小时候。”
  小马微微松了一口气,眼睛红红地检讨说:“政委,我的工作没有做好,让林曼莉跑了。”
  周凤明没看她,也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说:“就算林曼莉在这里,我们又该怎么办呢。多可爱的孩子啊,该给她找个好家庭才对。”
  杨主任对李参谋和小马说:“你们出去吧。”
  周凤明再次看到林曼莉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她再次出现在海平县县城边上的那个神秘大院门口时,神情明显开朗了一点,态度更加落落大方。岗亭给里面一打电话,杨主任那胖胖的、和蔼可亲的身影就出现在她面前。杨主任把林曼莉又带进了那所内部招待所。
  “我想,来接我的孩子回去。”
  杨主任很久没有吭声,他默默地为林曼莉倒上茶水,微微皱着眉头,并没看她一下。后来,他坐在林曼莉对面的床上,他的眼神变得那么柔情,眼睛也是潮湿的。他缓缓开了口:
  “小林同志,我想告诉你,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说几句真心话,你不是一个坏人。我想说的是,周政委看见了那个孩子,他抱着她的时候……,嗨。你要知道,周政委也是一个很好的长辈,他很爱那个孩子。他也、他也对你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但是他那样的家庭,是无法接受你的,也是无法接受这个孩子的。他的工作性质不允许啊。你要是我的孩子多好。我也有一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年纪,现在下放在海南岛,我已经很久没看见她了。嗨,孩子是国家的,是国家的。但是我很久没收到她的信了,真有点担心呢。看到你,我第一个担心是,她会不会在农村搞对象,我刚刚写了信去呢。
  说这些干什么?
  周政委从内心来说,希望你今后能好好生活。真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他是这样希望你的。你还太小,你不能带着这个孩子,带着这个孩子,你今后的一切都完了。你还年轻,你还能为人民,为国家做好多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至于那个孩子,我们已经为她做了很好的安排了。她会幸福的,比跟着你幸福。因为你,你的确带不了这个孩子,她会牵制你,你也会连累她。虽然这样说有点残酷,但这是事实。当然,如果你坚持要回去,我们可以交给你。但是我请你把我当作你的长辈,请你听我一声劝告,让这个孩子过一种平静的生活吧。好不好。”
  “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周宁在哪里,我有很多话要对他说。”
  “周宁他永远不可能来见你了。他还不知道这一切,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的。我相信周宁对你是有感情的,但那是年轻人冲动,他忘记了他自己是谁的儿子了,等他明白了这一切就晚了。如果你们两个人结了婚,他就毁了。周政委就这一个儿子,政委太喜欢这个儿子了,周宁也吃了不少苦。我想,你也好,周政委也好,都不想毁了周宁。我们都是革命同志,虽然出生不同,但革命的目的是一致的。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我们就要爱护好每一个同志,最好的爱护是什么呢,就是保护。是吗。”
  杨主任没戴军帽,林曼莉突然发现,杨主任的头发是灰白的,他的脸上也有痛苦,好像周宁就是他的儿子,好像自己真的就是他的女儿。林曼莉流下了眼泪,不过这次不再是为自己,而是说不清为谁。
  他们谈了很久。
  林曼莉离开时,对杨主任说:“怀上那个孩子的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们在沙滩上,沙滩让月光照得像雪一样……”

  (七)
  夜已经很深了,周林的继母张阿姨和周凤明从汕头带过来的小保姆都睡着了,父子俩还没有睡意。周林已经平静下来了,他坐在父亲对面,说:“爸,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固执,就是不告诉我林曼莉的下落和那个孩子的下落。”
  “我觉得我以前跟你说的够明白了。我再说一遍吧,第一,林曼莉已经不是以前的林曼莉了,你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再续前缘的可能,你不能丧失自己的身份和尊严去找她。第二,那个孩子,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你没有权力去打乱她的生活。你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她已经20多岁了,在一个温暖平静的环境中生活着,你以生父的身份突然出现,她的生活将发生多大的变化。甚至有可能导致一个家庭的瓦解。你想想这样做对别人公平吗。她和她的家里人会是什么感受。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就给别人也制造无可挽回的痛苦,这是做人的原则。”
  “我没有想过要以她的生父的身份去重新认她,没有。我只是想知道她是谁。”
  “你难道还是个小孩吗,还是那么好奇吗。你当初所犯的错误已经够大了,不要再犯下去了。”
  周林一听,忍不住梗起了脖子。“我从来就没认为我当年是犯了什么错误,是你们犯了错误。”
  周凤明严厉地说:“你住嘴,你别以为你今天当了一个老总就有什么了不起,你其实对历史一点也不懂,你不配跟我谈这些。你还居然敢诳我来深圳看什么小姑娘,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周林心里不服,但看老头子发脾气了,不吭声了。
  两人有一会不说话,周凤明也缓和下来了,他又接着说:“我们之间的确需要一点相互理解了。你和林曼莉之间的事,发生的时机不好,很不好。那个时代,还有更早一点的时代,我们的政权远不如当时报纸上所说的那么巩固。相反,有一个时期,甚至可以说是很虚弱。当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呢,外部的压力非常大。因此,客观的形势要求我们内部高度团结,要求我们的队伍,尤其是军队,要纯而又纯。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单位,我们都不能接受有着敌特背景的人融进我们的队伍。我们今天的大好形势是怎么来的,是因为我们通过当年一代人、两代人的牺牲换来的。有了一个巩固的政权,我们打开国门,再也用不着担心谁会进来搞垮我们了。否则,我们能开放吗,能有今天吗。这就是历史。”
  这会,周林缓下了口气:“爸,这些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自从郑雪——也就是那个小姑娘出现后,我一直很冲动,我想找到她们母女。这是我的一个包袱,一个背了20年的包袱。我压力很大。”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儿子,曾经是一个战士,一个兵,再大的压力也不能叫苦连天,没出息。”
  周林几乎是咆哮着大喊一声:“可是我要知道我的孩子在哪有什么不对。”
  周凤明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望了许久,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那个郑雪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她不是你女儿。”

  【第九章】

  (一)
  从海平县一回来,周林就按贾行长说的,和关长雄刘洋等人,三天两头往银行跑,或把游处长请出来吃饭、桑拿、拉小姐,还打了两次高尔夫。游处长只是神态自若地享受,问到3000万贷款的事,他就打哈哈,说:“你们的事银行能不支持吗。只是你们也要替人家贾行长想想,他也不容易嘛。现在不比以前,管得严了。不过,这次行长办公会一定会给你们上会。”
  周林和关长雄只是一个劲地陪笑脸,钱没到手,他们还是孙子。这回,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了,周林再次把周仪请到了办公室,让她再去和贾行长“勾兑”。周仪去了两天后,告诉周林:“贾行长说行长已经同意了呀,你们找游处长就行了,他一定会给你办的。”
  周林再也坐不住了,他指示刘洋,无论如何要把从中作梗的游处长“摆平”,花点钱也在所不惜。刘洋从周林严峻的神色中知道这回不能无功而返了,因为已经涉及到自己的饭碗。他直接找到了贾行长,让贾行长亲自给游处长下了指示。游处长终于表态,明天就把3000万转到天朗的账上。
  当天晚上,游处长按例牌,带着一伙蝗虫样的信贷员来到了天朗集团——今天晚上又要大干一场了。这回游处长主动说这些天火气太重了,要到黄木岗食街去吃蛇。周林满口答应。
  傍晚时分,陈洪、刘洋、徐雯等,带着游处长一行人下了楼,在电梯上,遇见了正准备下班的郑雪,游处长眼睛贼溜溜地盯上了她。郑雪和徐雯说着话,不注意。倒是徐雯发现了,她灵机一动,就自作主张要她一起去,陈洪也点头称善。徐雯向游处长一伙介绍说:“这是我们公司最靓的靓女。”一彪人有说有笑就下了电梯,周林的车停在天朗大厦的门口,周林还没下楼。游处长一伙先上了自己带来的面包车,临上车前,游处长开玩笑要郑雪坐到他们的车上去,郑雪谢绝了。
  过了一会,周林下来了,他坐上了司机座,准备启动车子,刘洋坐到了周林身边的座位上,公关行政部的陈洪从左边爬了进去,他是一个有风度的人,把靠着右边的上车位让给小姐。陈洪大腹便便,一坐下来就把宽大的奔驰车后座占了一半。徐雯连忙上车,挤在陈洪身边挨得紧紧的。周林心情很好,忍不住转过头来跟陈洪和徐雯开了句不咸不淡的玩笑。徐雯又挥挥手,叫还站在台阶上的郑雪赶快上车。郑雪刚上车,就被周林发现了。他探过身来,掉头看了郑雪一眼,眼光冷冷的令郑雪发怵。
  “你上哪去?”
  “我……”
  陈洪连忙答道:“叫她一起参加宴会去,今天咱们搞大公关吗,多带几个靓女去。郑雪来公司还没出去过,让她去见见世面。”陈洪知道这种事,大老板一般都不太会管,一般他叫的人周林都会给他面子,更何况他也知道周林挺喜欢郑雪,让她出去玩玩周林心里只会支持,不会反对的。
  谁知刚刚还兴高采烈的周林脸一沉,没理陈洪的茬,厉声对郑雪说:“你怎么能去那种地方,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是工程师吗,好好画图就行了,谁批准你去搞公关部的事了。”
  郑雪没想到周林会发这么的火,一下子愣住了。
  “你下去!”
  郑雪当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连忙下了车,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车上的人都面面相觑,但看周林真发了火,都不敢吭声。周林自己也觉得心情变得很坏:本来,他是不想这样批评郑雪的。他知道他这样发脾气给这个小女孩刺激太大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面子也没给她留。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总之,他一想到她会到那种场合去就烦噪。他想下车来跟郑雪讲两句,郑雪已经走远了。
  郑雪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她憋得脸都青了,眼泪流个不停。她不敢在街上走,怕忍不住会当街哭起来,就一个人又折回23楼,躲进洗手间,哇哇地哭出了声。哭了好久,心里不那么堵得慌了,才下楼回家去。此时,她简直恨透了周林。
  一到黄木岗食街,游处长等银行那伙人就开始蠢蠢欲动,这段时间深圳“扫黄打非”整治得利害,那些做“三陪”的都闻风息哨,回家的回家,藏起来的藏起来,街上已经看不到流莺了。天朗酒店的总经理向前接到周林的指示,专程自己开车前来作陪,他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走进一家酒楼,和老板用潮州话叽里呱拉地说了一通,老板马上叫来一个一望而知是拉客的肥女人,在她耳边嘀咕几句。不一会,那个肥婆就拉了一伙穿黑裙子,眼神爱昧的小姐,送进了他们的包房。
  大家都一阵狂喜,一个人搂着一个就上了桌。
  席间,游处长带头和小姐喝交杯酒,周林这才惊讶地发现和小姐喝交杯酒的动作已经由过去的两条胳膊交叉着喝,发展到了男女的胳膊分别从对方的颈部绕过去,简直就是搂抱在一起喝酒了。
  游处长和他的小姐一杯下去,爆发了一阵淫荡的叫好声,大家纷纷仿效,一时淫声大作。
  周林笑看这一幕幕丑剧,心里很不是滋味,又不敢作声反对。只是和一边的刘洋、陈洪说几句话。
  喝完交杯酒,游处长又问大家:“最近深圳出了不少段子,你们听过没有?”
  大家兴致正高,一迭声叫他讲。
  游处长用XO润润喉,说:“最近不是扫黄打非吗,小姐们都没生意做了,于是打算到市政府门前去静坐。她们请了一个文化人,写了几条标语,也可以说是他她们的宣言吧。宣言是这样写的——”他抑扬顿错地念起来:“一不偷,二不抢,坚决拥护共产党;不投资,不贷款,促进经济大发展;不发电,不冒烟,保护环境不污染;不征地,不盖房,工作只需一张床;不生女,不生男,不给政府添麻烦……”
  众人大笑着鼓掌,有人还掏出本子来记下。包房里嘈嘈嚷嚷,混乱不堪:“再来一个!”
  游处长兴奋得脸色通红,又说:“我们换个口味吧。我们来猜几个谜语。”
  他眨巴着狡猾的小眼睛溜溜大家:“说一个我们周总最熟悉的。说‘周瑜新婚之夜没有床’。打一样市政工程。”
  大家都看着周林。周林很不好意思,他实在想不出来,周瑜新婚之夜有没有床,跟市政工程有什么关系。想了想他说:“是不是宾馆,没有床只好到宾馆去了。”
  游处长哈哈哈地狂笑起来,“怎么会是宾馆,宾馆不就有床了吗。”
  周林不好意思地摇摇头:“我实在不行。”
  “就是立交桥啊!”
  大家都在笑,周林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联系是怎么搭上的线。他傻乎乎地问:“怎么会是立交桥?”
  “周瑜是三国人物,你知道的,他老婆不是叫小乔吗。新婚之夜没有床,只好立着和乔(桥)(性)交啦。哈哈哈!”
  众人又爆发出一阵狂笑。“绝了!绝了!”
  “再来一个,说‘有一个裸体女人坐在雪山上’,打一个成语。”
  游处长话音刚落,坐在周林身边的徐雯突然举起手,争先恐后地大叫起来:“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大家一齐起哄:“快说!快说!”
  徐雯说:“是逼(女性生殖器的俚称)上梁(凉)山。”
  大家都笑得弯下腰去,久久缓不过劲,连那几个卖笑的小姐也装出良家女子的样子,捂着嘴笑了。
  周林暗暗叫苦,心想“这个活宝”。这边,游处长找到了“知音”,坚决要徐雯再猜一个,这回是来真格的了,猜出来了,游处长喝一杯,猜不出徐雯喝一杯。
  “谜面是:‘长腿男人’。打一样付食品。”
  徐雯盯着眼睛都喝红了的游处长,口里喃喃作声:“长腿男人,长腿男人?……我知道了,是蛋糕!腿长那个‘蛋’就长得高。”她肯定地说道,大家早就笑得连声都发不出了。游处长端起酒杯就往喉咙里灌XO,结果笑得差点没呛死。
  周林在心里暗暗骂道:这些人哪里还像共产党的官。他很庆幸果断地制止住了郑雪到这种场合来,这个污七八糟的场合哟!

  (二)
  周林这顿饭没吃好,大家欢天喜地的,他却情绪不高,他一直耿耿然,觉得刚才对郑雪发火发得太过分了,他想给郑雪解释一下。吃到半截,他借口有点事,出了包房,到走廊上用手机给郑雪打电话。
  接到电话,郑雪刚刚冲完凉,一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竟是周林来的,她心里顿时生起一种报复的想法。她按下音响放音键,房间里顿时响起了的士高舞曲炸雷般的狂叫。她就站在一个音箱前,然后才从容地按下手机的接听键:“你好。”她故意气喘吁吁。
  果然,那边的声音有点异样:“你在哪?怎么这么吵?”
  “你是哪位?你大声点,我听不清。”
  “我?我是周林!我问你在哪里。”
  “我在‘黑屋子’,有事吗?”
  “黑屋子”是深圳尽人皆知的士高舞厅,那里面的劲歌劲舞彻夜狂欢,里面还有人在偷偷地卖一种叫“摇头丸”的毒品,吃了就会变得极度兴奋,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令人恐怖。反正“黑屋子”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不是正经人去的地方。
  周林虽说从来没去过那种不入流的地方,但听也听了不少关于“黑屋子”的士高的传说,他一听郑雪在那,急了:“你怎么能到那样的地方去!”
  郑雪急火攻心,对着手机好像就对着呲牙裂嘴的周林,她大叫道:“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又不是坐你的车去的,又没花你的钱,我想到哪就到哪。”
  “你是我的职工就得听我的。”
  “我又没卖给你!我不是你的奴隶。”
  周林压住心的怒火:“郑雪,你冷静地想想,冷静地听我说……”
  “电话听不清,你过来谈吧,这里好刺激啊!”
  “你到外面来,我给你说……”
  “我没时间。拜拜!”
  郑雪按下手机上的“NO”,啪地合上爱立信788C的机盖。报复过后的痛快与空虚同时袭来。她知道了周林是为她好,但她受不了他今天给她的面子和自尊的沉重打击。
  又想起了下班时的一幕,小姑娘委屈得又哭了一把。
  打完电话,周林心里像有热粥在胸中翻滚,兴致全无。吃完了饭,大家例牌又是KALAOK,周林借口头疼,先走一步。这种情况大家都理解,一般陪客人搞一些有点色情的事,单位的领导尤其是一把手都会找个借口走掉,让客人玩得更自在。于是大家半推半留,就让周林走了。
  周林把喝得晕晕乎乎的徐雯带走了,他先把她送回宿舍,自己却没回家,也回宾馆,直接去了“黑屋子”。他一进去,头就开始发胀,里面的士高音乐震耳欲聋,灯光明明灭灭,照得人山人海鬼影瞳瞳,根本分不清谁和谁。周林伸长脖子想找郑雪,根本不可能。他又往乱蹦乱跳的人群里挤,结果惹来几个显然是吃了“摇头丸”的女孩,她们把本来就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捋得高高的,露出了在光怪陆离的灯光下金光闪闪的三角底裤,有一个好象压根就没穿底裤,或者说妄乎所以时脱掉了。周林扫了一眼,前面好像尽是毛……那些姑娘向他身上紧紧蹭过去,抬起一条腿勾住他的腿……
  周林像吃了“摇头丸”,使劲摇摇头,赶紧溜了出来。看到这种情景,他心里更着急了。回到宾馆,“黑屋子”的情景总是挥却不去,他担心着郑雪,一夜都没睡踏实。
  第二天上午,郑雪没去上班。周林去上班时,专门到项目部去探了一下头,应该是郑雪老老实实坐在办公室的时候了,她没在,周林知道她没来,就打了个电话给行政办给陈洪:“小郑今天上午有点事,你给她打一下卡吧。”
  那边一迭声地回答:“好的好的。”
  下午,郑雪回来了,周林把她叫到自己办公室。郑雪过来时,看见周林衣衫不整,头发有点乱,她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侧着身子对着周林。
  周林看着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啧”了一声:“任性。”郑雪侧着身子对着他,一动不动。周林想了想,开了口:“小郑,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郑雪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还是没理周林,眼皮都不抬看着自己反着摆在双腿上的手,一脸倔倔的样子。
  “小郑。嗨,我怎么跟你说呢。你和小徐她们不一样,你是个好孩子。当然我不是说别人就不是好人。但很多别人能做的事,你不能做。你还小,还很单纯,我希望你能保持这种单纯。深圳很复杂,有很多不太好的地方、不太好的事,你还是不要去、不要听的好。你想想,娱乐场所、还有什么‘黑屋子’,是你这样的女孩子去的地方吗?你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可以去,比如仙湖植物园、比如莲花山公园、比如博物馆等等,你要想去什么时候我都可以陪你去。‘黑屋子’那样的地方不是你可以去的呀。你到了我的公司,我作为一个领导,就要对你负责。”
  “这种话自然有人会跟我说,我爸爸妈妈会管我。我也不是小孩,我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用不着人家对我大喊大叫。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考虑过我的自尊吗?”郑雪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我的态度是有点不好,但我是为你好嘛。”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已经没有面子了。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把我、像赶一条狗似的赶下车……你!”
  “我那不是没办法吗,我看到你也想去搞什么公关就急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搞你说的什么公关,我是长得不好,对不起你公司的形象,还是在公安局有什么案底让你丢人?”
  “问题不在这里嘛。那种地方乱七八糟的,你容易学坏。”
  “那小徐她呢,她就不是妈生的,就可以跟着你去学坏!”
  “你别去管别人的事,你只要管你自己。”
  “你也太……”郑雪知道周林的意思,简直不知说他什么好。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地方你随便点。叫陈洪小徐他们都去。行了吧?”
  “不,你以为这样就行了。再说,我跟你在一起就安全了吗,就可以学好了?”
  “别胡说。”周林轻声喝住她,“小郑,好好工作,好好做人,在这个花花世界里尤其要学会好好做人。‘黑屋子’再也别去了。”
  “周总,也许你是真的为我好,但我真的受不了你的好。在你眼里,我是一个打工妹,但我有我的尊严,我不能让你这样当众骂的。你已经错过一回了,这回你又错了,真的做错了。”
  周林黯然。

  (三)
  黄木岗吃过饭后的第二天,融资部的刘洋兴冲冲地去办贷款,结果信贷部一个人都没有,问银行办公室的人,大家都面带惊色,像见了鬼样的躲他,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搞得刘洋一头雾水。他又去找贾行长,结果贾行长也不在,他不敢给贾行长打电话,怕被他吊(用粗话骂的意思)一顿划不来。周林上班后问他贷款的事,他推说可能是昨晚玩得太晚,游处长和信贷部的人还在睡觉。周林也没多问。下午,刘洋再去等了半天,游处长和信贷部还是没有一个人上班,贾行长也没来。
  刘洋吓出了一身汗,贾行长、游处长,还有信贷部那些人全都失踪了。
  周林和关长雄也吓坏了,连着三天,周林、关长雄和刘洋,不停地打他的电话,办公室的、家里的、情人家的,都没人接,手机也关了。他们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再找贾行长,结果和游处长一样,办公室、家里、情人那里,全都不见,手机里传出的是让他们失望和恼怒的应答声“您拨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又找周仪,早已不知去向。
  刘洋继续在银行守候,贾行长和游处长的办公室一直关着门,他终于隐隐约约听到,检察院来抓了人了,贾行长、游处长和信贷部那批蝗虫们被一锅端进去了。周林瘫倒了,除了拨人四处打探详细的消息,有劲没地方使,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样过了两天,他突然接到了孟依依打来的电话。
  孟依依还在深圳。
  “很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最近好吗?”孟依依的声音平稳而沉静。
  一听到孟依依的声音,周林奇怪地感到轻松了许多,他想起了那天从海平县回来,孟依依一路上情绪都不太高,后来一忙,一直没跟她联系。他顿时特别想见见孟依依,对这个女人,他心里头已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感情在纠缠着。他忍不住在电话里笑了一声:“可能你们老板出了事对我会有一点影响。也没啥,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这点事应该是难不倒我。哎,说真的,这会我特别想见见你。”孟依依在电话里沉吟了很久。周林有点紧张,“怎么,不方便。”孟依依放低声说:“不,我也是……我也想见见你,看看你最近变了没有。”
  周林心里涌动着一股热辣辣的潮,在这种时候,他心里还不承认自己变得很虚弱,但他但他觉得特别需要跟孟依依在一起,他的声音都有点不受控制了:“那,是不是今天晚上我们就去‘补课’?”
  “我看行,现在这个样子你不会再觉得请我吃饭是应酬,心里不会不舒服。不过我跟你说,最近我陪人家在外面吃得太多了,把胃吃坏了。”
  “那你说怎么办吧。”
  “这样行不行,我们去买点菜,自己烧。我很久没有吃自己烧的菜了。”
  “这主意不坏,上我那去烧吧,我那里什么都有。”
  “我那也什么都有,还是上我那去吧,几次请你都请不到,我得报复你一回。我说,你做饭的手艺怎么样?”
  “不行……”
  “就是说,要我请你罗。……我在单位里,你过来接我吧。”
  周林开车到银行门口时,孟依依正好走到了门口。她换下了银行的白衣蓝裙,穿浅色的无袖连衣裙,裙裾很大,飘飘欲仙。一见周林,她露出了成熟温婉的可人笑靥。周林突然想起了有一次也是在银行的门口,他请她上车时,手无意间抚了一下她的背的那种神秘的感觉,心里不觉有点异样。
  “你瘦了很多。”站在周林面前,孟依依盯着他看了一会,眼睛里流露出疼惜的神情。“压力很大是吗。”
  “没啥。”周林轻松地说,“我找你可不是来找你谈工作的。”
  “好吧。”孟依依乜了他一眼,上了周林的车。两个人真的不再谈工作,也不谈银行的是是非非,挺认真地讨论着买些什么东西,怎么做。大奔驰开向附近的一个菜市场,两人像两个败家子似的,大手大脚地买了够10个人吃的九节虾、螃蟹、鲍鱼、排骨、青菜、还有葱、蒜、芥辣、香菜等佐料……,然后一鼓脑装进了奔驰车的尾厢——设计这种车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奔驰车会被委屈地派上这般用场,然后又一溜烟开到了中银花园。
  两人拎着大袋小袋,坐电梯来到孟依依的闺房。周林记得第一次他送孟依依回来时,孟依依说她是和人合租,到了她家,才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孟依依是一个人住在一套大三房两厅里,房子装修以米黄色为基调,家具和地板是一色的,很素雅也很温暖。周林第一次走进一个单身女人家,一下子被里面暖烘烘香喷喷的气氛溶化了。“这是个很讲究生活情趣和生活质量的女人”,他想。
  两人就像那些一回家就要做家务的普普通通的上班族一样,一放下东西,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稀里哗拉地洗开了买回来的东西,然后孟依依自告奋勇煎炒焖煮,当起了厨娘。看她忙乱的身影,听着厨房里传出的各种动静,闻着飘出来的油盐酱醋的香气,周林感到了一种有家的温暖。
  天黑的时候,菜摆上了桌,孟依依还开了一瓶法国红酒。
  周林大模大样,俨然像一个在外干活养家糊口回家好好享受家庭温暖的男人,坐上来就逐个品尝,结果每个菜都让他大皱其眉,白灼虾壳煮瘪了,肉成了糊状、清蒸螃蟹咸得发苦、鱼蒸过了火候,干得像锯末……
  周林抬起头来,正好看见孟依在定神地望着他,等他的评价。他摇摇头,斟词酌句地说:“你要是开餐馆,准赔死了。”
  孟依依像个做了错事的新媳妇,小心地说:“真的难以下咽吗?”
  “马马虎虎吧,反正你也不会沦落到去开餐馆。”
  “那就干杯。”
  “干杯。”
  吃过饭,两个人来到了阳台上,宽大的阳台上摆着太阳椅,但两个人都没坐,肩并肩站着看夜景。这里正对着福田中心区那一片待建的空旷地,远处深南大道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月光皎洁,没有一丝云朵的钢蓝色的天空透亮晶莹,空气里弥漫着桉树和台湾相思树的芳香。此情此景,使周林和孟依依的心情都格外闲散放松,生活好像永远是这样过小日子,吃家常便饭,说儿女情长。孟依依很舒服地叹口气,周林感觉到这口气吹到自己的胳膊上了,扭头看看她,她正好面对着自己,眼睛在没亮灯的有点黑的阳台上亮晶晶的,显得很热情而单纯。
  在这个炎热的夏夜,在一套温暖的装修高尚的房子里,在月光皎洁的阳台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两个没有后顾之忧的单身贵族,什么也不说,空气中自然而然地充满着引诱和爱昧,周林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他有点紧张,于是指着远处金田路上南边的那个黑黝黝的小山坡,对孟依依说:
  “看见吗,那里就是我们的工地,再过一年,最多一年半,那里就会矗立起一座深圳最好的住宅楼,那是我盖的。”
  孟依依没说话,她转到周林身后,两只胳膊轻轻地揽住周林的腰。周林心头一颤,随即咚咚地猛跳起来,他知道该发生的事终于要发生了,虽说他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他们心心相印,彼此就是知冷知热的老朋友。他腾出一只放在阳台上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孟依依柔如无骨的小手,久久地、久久地,孟依依身上混合着汗香的女人味道扑入他的鼻孔,让他魂不守舍。最后,他一转身,目光如电,注视着孟依依。孟依依有些不好意思地微微低着头,呼吸急促,她抬起眼睛来看看周林,像是鼓励又像是怨艾。周林忍不住一把把她裹进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轻轻地咬住了她的耳垂。
  他们相拥着挪进了房间,一点一点地褪去身上的衣服,终于,孟依依一丝不挂地站在了他面前,她通体洁白,肩膀浑圆,乳房挺拔,两条修长的腿丰腴健美,总之,她美得像一头水妖。
  周林再也抵御不住了……

  (四)
  周林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孟依依的闺房里,躺在孟依依洋溢着女性馨香的大床上。孟依依有几缕长发枕在他的臂膀下,而一条粉嫩的胳膊则搭在他的胸前。周林很快反映出昨晚发生了什么,他重新闭上眼睛,定了定呼吸,等他重新睁开眼,他侧过头望望孟依依。
  她也也在看着他。
  天早已大亮,阳光经过轻纱般的窗帘的过滤,将温柔的光亮充斥整间房间。对周林而言,这是一个特别有家庭情调的早晨,他重新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什么都不想也不管,一个劲地好好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时刻。
  孟依依望了他很久,然后轻轻地叹口气,拍拍他的胸口:“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
  周林没吭声,只是闭着眼睛笑笑,他仰着身子很舒服地躺着。孟依依轻轻地抚着他的胸,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你抓住……懊悔吗?”
  “你怎么想起说这个。”
  “说,我跟你以前那个,真的有那么大的差距吗。”
  “你……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们俩吧,两种不同的风格……唉,都过去20多年了。你要我真的不想她,确实很难,但是我想,我应该是一个很现实的人。”
  “但愿如此,说真的,我就想尽快抓住你。”孟依依还想跟他说点什么,比方说,她的一个同学,一个跟她曾经一起晨读夜恋过的同学就要到深圳来了。但最终她还是忍住了。她拍拍周林的脸:“你瘦得厉害,还骗说没什么呢。别太焦虑了,记住,车到山前必有路。”
  周林坐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喘了口气,说:“我想通了,急也没用。你请个假吧,我哪也不想去了,我们今天就在一起。”
  孟依依像个听到不用上学去的小姑娘似的,在床上闭上眼睛,甜甜地笑了起来,随即腾地扑到周林身上。

  (五)
  关长雄找了周林一天,一直到晚上才在他办公室找到,他提着一瓶酒来到了周林的办公室,在门口,他听到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了一阵歌声:
  “……昔日荒岛换新颜,
  全靠战士汗水浇。
  劈山挖井开梯田呀,
  《五·七指示》心头照,
  备战备荒为人民,
  海岛建成铁碉堡。
  我们英雄的守岛战士啊,
  心比烈火红,志比泰山高。……
  提起了那海上南泥湾
  谁不夸它好呀好呀谁不夸它好……”
  他听出这是郑雪的声音,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心想:这个周林,半夜三更,跟郑雪搞什么搞。但马上就听出里面还有音乐,没别的声音,不像是两个人在里面,再说,周林好像也不是这种人,就轻轻地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周林应道。
  关长雄推门进去,果然只有周林一个人在里面,只开了一盏台灯,昏暗的灯影里,周林显得有点苍老。看见关长雄来,他关掉音响,做了一个请坐的姿势,没吭声。
  “刚才不是小郑的声音吗?”
  “是我让她录的。”
  “录这玩艺?街上有的是CD,几块钱一盘。”
  “不,是她的声音特别像我以前认得的一个人。”
  “相好的?”
  周林笑着点点头。“20多年前的事了。”
  “想不想说说?”
  “没啥说的了。”
  “那还有什么好回忆的,枉自烦恼。”
  “是啊,该烦恼的事太多了。”
  “你今天一天上哪去了,叫我好找。”
  “给自己放一天假休息。”周林第一次很轻声似乎有些无力地说着话,让关长雄心里一震,他想起了刚才进门时周林孤独的样子,就说:“我说你呀,也该找个老婆了。一个人,有点烦恼也不知找谁说去好,总不能老让我来陪你呀。听说你跟银行的孟依依好像有点那个意思,我看你们两个不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单身贵族,不是咱们这代人享受的福气吗。”
  关长雄边说边打开了酒瓶,伸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唔,不错。朋友从香港带来的,‘路易十三’……”他看到周林摸出了两个招待客人用的一次性纸杯,不满地说:“啧,你也太……这可是‘路易十三’,比你的血都贵,就用这种杯子?”
  周林给他逗笑了:“我办公室哪有高脚杯。”
  关长雄赶紧盖上酒瓶,打了个电话到楼下:
  “送两个高脚杯到周总办公室来,再送些冷盘来。”放下电话他又说:“哎,我刚才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周林说:“听到了,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做红娘了。”
  酒杯和下酒的凉菜很快就送来了,是法国产的杯子,白得很纯净,晶莹剔透,不像国产的杯子,怎么看都有点偏黄,玛瑙般的“路易十三”倒进去,红红的液体清冽可人,让人有点舍不得喝。周林和关长雄做出会品酒的样子,用两只手指叉着杯脚端着杯,轻轻晃动一下,然后放在鼻子底下仔细嗅。嗅了半天,周林说:“没啥特别的呀。”
  关长雄说:“你懂什么。”
  两人在沙发上坐定,边品着“路易十三”边聊着。
  “长雄,看来银行那边靠不住了。”
  “十有八九是真的,他们那批人,共产党不抓他们就真是腐败了。这才叫恶贯满盈啊。你这几天不是跑了几家吗,工商行、农行那边怎么样?”
  “他们都很感兴趣,但一切要从头来过,我想,时间还是太紧了。嗨,银行来这么一家伙,时机都可能失去,一切得从头做起,风险就太大了。我们的战略可能要修改一下,那几家小股东不够用了,得有大集团加盟,我问了一下财务上,我们差不多已经倾家荡产了。”
  关长雄说:“你这段时间可能忙晕了头,回头还得赶紧再找找孟川,土地抵押的事要抓紧才行,我想银行很快就会有人来,工作还要继续运作下去的,我们的项目他们都是审过的吗。”
  “嗯,我记着呢,明天你把那份补充合同再看看,我改动一些,盖好章,你叫刘伟平到金山去走一趟。”
  “其它银行也要继续‘勾兑’些路子,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们以前那些关系还得再加紧联系。这次看来是来不及了。”关长雄突然一拍脑袋,“哎,我们不谈工作好不好,我说的那事,孟依依,你还没往下说呢。这些天干不成啥的,你就去和她‘勾兑勾兑’吧。”
  “你呀……哎,你让我想想我为什么要急着请游处长吃饭,是因为我听到一点什么风声,还记不记得?这风声又是从孟依依那来的。你说,孟依依到底知道多少……”周林向关长雄做了一个他能够理解其中含义的手势。
  两个战友边喝边聊,不知不觉的一瓶酒见了底。关长雄大呼上当,说外国人没这么喝“路易十三”的,这真是中国特色。
  不觉东方暨白。关长雄临走,才想起一件事,又折回头,对周林说:“你对何一栋有没有了解过?”周林一激冷,他差点忘了自己叫陈洪去调查他的事,就说:“前几天我叫陈洪设法去了解一下他的背景,陈洪还没向我汇报。怎么了?”
  关长雄咬咬下唇,有点迟疑地说:“我还没想清楚,我越来越怀疑这个何一栋。他不像广西来的,我是专家,我看得出他的水平不是广西那个地方可以培养出来。而且,最近项目部有人反应他好像在外面炒更(搞第二职业)。这倒还事小,我怕现在风云变化的时候,有个不可靠的人在公司出什么乱子。”
  周林说:“不是你介绍来的人吗,你应该是了解他的。”
  关长雄详细地回忆了何一栋到公司来的情景,说:“他好像是有预谋的。”
  没看过何一栋的档案,周林始终不放心。本来,对招聘的人,只有利用一下他的本事,服务完了自然解聘就是了,但对何一栋不行,一方面,周林发现这人还真有点本事,曾经想过想把他网罗到自己旗下,另一方面是为郑雪着想,他俩正打得火热,他不了解何一栋总有点不放心——这些,他都没对关长雄说。这回,关长雄这样一说,他觉得事态有点严重了,他必须尽快搞清楚这个人的来历。

  (六)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陈洪调查何一栋的背景终于有了结果,他来到了周林的办公室,说:“何一栋的身份十有八九是假的。”
  周林眉毛一跳:“唔?”
  “我们先和何一栋供职的设计院取得了联系,他们说,他们那里的确有何一栋这个人,而且也在深圳打过工,不过现在已经回去了,最近都没离开过广西。我不放心,怕有同名同姓的,又和广西建工学院联系,他们那里有何一栋这个毕业生,不过早毕业了,不知分配在哪,现在要找到他几乎不可能,因为毕业生的档案全都不在学校了。我就骗他们,说是有一个海外华侨要找他,学校方面这才重视起来,找了很久,答复我们何一栋在一家设计院,就是何一栋所在的那家。这回可以肯定这两个何一栋是一个人了。既然广西建院毕业的、在设计院工作的何一栋还在广西,那么在我们这里的持同样一份毕业证身份证,广西设计院工作证的这个何一栋肯定是假的。”
  周林心里格登一下,果然不幸让他和长雄猜对了。他想了想,对陈洪说:“这事到你这里为止,你别再传播了。以后我来处理吧。”

  【第十章】

  (一)
  李佳妮在“埃及女王”别墅里醒来的时候,她感到通体舒泰。身边那个俊秀的四川男孩还睡着,小小的鼻翼吸进呼出的气息宛若游丝,昨夜噩梦般的经历已经耗尽了他年轻的体力和精力。
  李佳妮年纪不过45、6岁,性欲如火如荼,去年的一天,她到深圳时,忍不住寂寞,终于来到了火车站边上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在吧台里,她一眼就看到了吧台前坐着的这个内地小靓仔,他长得一张有楞有角的瓜子脸,一头浓密的柔发搭在额前,一双像女孩一样俊美的丹凤眼水汪汪的。他穿一件半透明的黑色恤衫,面前放着半杯矿泉水。李佳妮知道,他是“公关先生”,香港叫作“鸭”的那种小男人。李佳妮按捺不住欲火,走过去,坐在了他身边。
  当晚,他们就在酒店开了房。那一夜李佳妮翻江倒海,化铁为泥,把这个小男孩把玩得瘫倒在地,不能动弹。后来,她给了他一万块港币。
  从此,李佳妮对他便爱不释手,她干脆在深圳买下了这栋名为“埃及女王”的别墅,每次到深圳都要约他出来到“埃及女王”别墅住一两夜。昨晚,李佳妮当然又一次让他领教了中年妇女的虎狼之功。这会,她知道,不到中午,这个小靓仔醒不过来。她伸手到被子里摸摸男孩的下身,软耷耷的。她忍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然后,有点爱怜地拍拍这个比自己的儿子都小的男孩的脸,起身冲凉、穿衣、梳妆。一切收拾停当,她从包里取出一个装满港币的信封,压在小男孩枕头下面,然后便出了门。
  李佳妮今天和孟川约好一起喝早茶,催他把会上决定的事办了。她赶到他们订座的酒店时,孟川已经到了,他正在看当天的报纸。李佳妮一连声说:“唔该唔该,昨晚睡太晚了。”
  孟川看看她红光闪闪的脸,忍不住讽刺她一句:“睡太晚?是昨天晚上吃的‘鸭’没消化吧。”
  李佳妮竟然脸一红,说:“搞错?”
  两人点了小吃,吃了起来。扯了一通天南地北,李佳妮转入正题:“孟总,我今天就下香港去,N号地的事你要抓紧哦。”
  孟川把面前的茶杯往外一推,有点不耐烦地说:“我们一心做房子,你却给我出了个这么大的难题。”
  李佳妮不急不燥,她提起茶壶给孟川加茶,笑着说:“孟总,你这样说话的嘞,什么你、我,我们的吗。”
  孟川说:“别的事都好说,这件事我想了几天,不好办,不能这样办。周林是朋友……”
  “等到周林的楼盖好了,我们的楼没人买了,你衰掉了,他还会当你做朋友吗,你们就不平等了。孟总,你是男人,眼睛要看远一点哦,公司的利益,公司的发展才是第一的。你们内地人怎么说的,发展才是硬道理。你要是做不过周林,还有什么面子说是大公司的老总。”见孟川不吭声,李佳妮又说,“其实也没什么了,周林现在资金很紧张,根本搞不惦,你去救他来的吗。”
  “你不了解周林,他不是这样想的。”
  “你要顺着这个思路说服他。要不,我去找周林……还是你去好,要是谈崩了,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孟川此时内心很矛盾,其实,这几天,他内心一直都很矛盾。香蜜小区的成功的,吊起了他的胃口,他已经以成功者的姿态出现在深圳的房地产界,成功者的光荣,得到了就无法失去。他非常希望在0号地再放一颗卫星,让周林也要对他刮目相看。可是一旦周林在N号地一动手,他的这个希望就彻底没戏了。他内心深处有点怕周林出手。一想到这里,他顿时起了一股斜劲:他要不惜一切手段,把周林比下去。
  他有了一个折衷的办法,不正面与周林接触。
  想到这,他轻松地说了声:“行了,这事我来办吧。”

  (二)
  关于收回N号地的事,孟川不敢正面跟周林谈,他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关长雄。论起来,他跟关长雄当然也是老战友,他也知道关长雄在周林心中的地位非同小可。于是,他打了个电话给关长雄,约他到阳光酒店的书房去坐坐。
  阳光酒店16楼的书房其实不是真的书房,不过是一间间放了几本大百科全书、一副国际象棋一类高雅物件的小会客室。孟川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地方。“咱们都是有钱人了吗。”他说。关长雄在电话那端苦笑着摇摇头,这个老兄,越来越讲排场了。
  关长雄在阳光酒店16楼的书房里找到孟川时,房里只有孟川一个人在,烟雾弥漫,排烟装置看来已经无能为力,里面臭不可闻。关长雄骂了一句难听得话,把门打开了就不关了。小姐进来问关长雄要什么,关长雄要了一杯茶水,小姐一出去,孟川就走过去把门关上了。“你不让我活了。”关长雄嘟囔了一句也就没再抗议,只是笑着说:“怎么,孟大老板又有什么生意好照顾啊?”
  孟川没有回答这句生意场上的问候语,只是笑着问道:“周林最近怎么样,很久没看到他了。”
  “这就怪你了,请我不请老周。”
  “他跟那个孟依依,还是我介绍的呢,有没有什么新发展?”
  一听这事,关长雄变得很认真,他指着孟川说:“哎,这事你管对了,你要多跟他说说。我也觉得小孟不错,可他好像没啥兴趣。我说,你跟周林的年头比我多,你没发现周林有同性恋倾向吧?”孟川听得哭笑不得,脸歪歪的样子,说:“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哪来的事啊,胡思乱想吗。”关长雄哈哈地笑起来,连声说“别告诉老周,别告诉老周。”孟川说:“也不怪你,你还是不了解周林的。反正是朋友,我跟你说吧。”孟川把周林和林蔓莉的故事说了一回,两人长叹短吁了一回。
  又说了一通周林和孟依依,孟川见时间不早了,就转入正题。“唉,我是有事找你。长雄,咱们是不是哥们?”
  “你怎么说话跟文化人似的,吞吞吐吐。”
  “哈哈哈。”孟川有点勉强地笑了声。“你呀!我是想找你侧面了解点情况。你们最近有什么地可以做没有。”
  “我们那你还不了解?现在全部的精力就是先把金田路那块地做好。我不能跟你比啊,我们小公司财力有限,只能一个战役一个战役打。”
  “我不跟你开玩笑。”
  “现在这样的市道,我们哪里有钱储地。你该再清清盘,说不定还能挖出一两块地来。怎么,香蜜豪宅尝到甜头了?周林没坑你吧。”
  “唉,周林对我没说的,那么好的地让给了我。老兄我可是对不起他啦。”
  “这话从何说起?”
  “我听说你们的钱没着落,做不下去了。”
  关长雄不知就里,轻轻叹口气说:“是啊,这些天老周急得……反正是到处找钱吧。你有没点钱给我们周转周转。”
  孟川两眼望着天花板作沉思状,良久,他说:“钱吗,我最近还真有一点。最近李佳妮从香港过来,我把你们的情况跟她说了说,想给你们解解套,好说歹说,那婆娘总算同意了。”
  “哦?”关长雄挺感兴趣地望着孟川,他真的有点不相信这年头有这等好事。“肯定……是有条件的吧。”
  “条件对你们非常有利,全额收回N号地。”
  “嘿嘿,这么好的事,你怎么不直接跟周林说?”
  “这……,我怕周林误解。他是不肯认我帮他的,他的脾气……”
  “不对吧。”关长雄摇摇手,“咱们都是明白人,你要有钱支援我们一点,没钱就算了,别打这个主意了。幸亏你没跟周林讲。”
  “老关,嗨,实话对你说吧,金田路那块地,人家香港方面又要了。我不过是当个说客,帮他们少花点钱吗。”
  “开什么玩笑,告诉他们,晚了。早干么去了,我们钱付了,方案做了,钻探做了,项目立了,贷款谈了,‘三证’报了,他又想拿了。岂有此理。”
  “你听我说,香港方面开始也是付了钱了……现在,现在他们碰到了金融风暴,身家缩水得历害。做香蜜豪宅看到发现深圳市道不错,想到深圳继续发展……”
  “我又不是香港特首,我管他发展不发展。”
  “实话告诉你吧,正港集团是最早跟大陆做生意的香港公司之一,还在文革前,外国对中国大陆进行封锁的时候,他们就在跟我们做生意,对于打破封锁是立了功的。所以他们在北京的背景很深啊。当时转让那块地,就是××同志介绍来的,现在××又发话了,你想,我一个小董事长,挡得住吗。再说了,他们毕竟是我的合作伙伴嘛,现在有困难,我不管,今后我们还怎么合作。”
  “哎哎哎。”关长雄打断孟川的话。“我们是有转让合同的哦!”
  “我是要赔你的损失的嘛?”
  “你赔不起。”关长雄真想告诉他,那块地,有周林的最新创意,有他的理想,有他的梦。这一切非得在那里实现不可,别的地方没有这样的条件。但是,他现在还不能说。
  “你回去和周林说说,你们再考虑一下吧。”
  关长雄断然说:“没什么好考虑的,叫他们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说完,关长雄起身就走。
  “你吃了饭走吗,我订好了。”
  “不吃。”
  “那你等等,把这个文件带给老周。”他把一个大信封交给关长雄。关长雄抽出来一看,是金山集团以集团名义给天朗公司正式的函:
  “关于收回我公司金田路—福荫路第N号土地使用权的函
  天朗公司:
  鉴于我集团业务发展需要,我集团决定收回产权属于我集团的金田路—
  福荫路第N号土地。该地块于1998年×月×日转让给贵公司,面积1万平
  方米。贵公司所支付之4000万元人民币转让款,将在正式收回该地使用权
  一个月内奉还,并按惯例赔偿贵公司经济损失100万元人民币。请贵公司在1
  999年×月×日内通知我方办理交割手续。否则一切法律责任均由贵公司承
  担。此函。
  金山集团董事会
  1999年×月×日”
  关长雄冲他点点头,“有你的,孟总,釜地抽薪,亏你是周林的朋友。”说完,夹起包头也不回地就走,任孟川在后面叫他。

  (三)
  “流氓!流氓!”
  周林把金山的来函撕得粉碎,气得眼睛发黑:好你个孟川,跟我玩起这个了。他在办公室里团团转,想道:你拿着地权卡我,你不给我地,即使我把楼建起来了,也卖不出,如意算盘打得好,所以你牛B。我要叫你赔得倾家荡产。孟川,我现在连本金带利息,还有钻探、设计、报批等等各项费用也差不多超过了1000万。还有,《合同法》规定,发生此类纠纷,可以追索由此经营行为可能产生的效益的20—30%。你赔去吧!100万就想打法我,打发“三陪小姐”还差不多。
  周林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两腿高高架在茶几上,闭着眼睛,脑袋在高速运转。
  不可以。跟他打官司绝对不行,旷日持久,我的钱全部压死了,什么事都干不成了。这块地不能交还他,无论如何不能交还他,天朗集团在这块地上的经营花的力量太大了,寄予的希望太大了。这块地干不成,对集团上下的士气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再者,一旦官司打起来,即便打赢了,银行的巨额贷款也有可能告吹。而且,这块地交还给他们也算是浪费了,孟川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天朗的理想王国。
  他的头高高仰在沙发背上,看看一旁的关长雄,闷闷不乐地说:“孟川要收回N号地,来头太大了,孟川没骨气,挡不住。这个混蛋,本来拖一拖,打打哈哈也就过去了,金山和正港既然是合作伙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为什么要牺牲我的利益?看来,他们是尝到甜头了,有钱了,想挤跨我了。”
  “这件事比单纯要收回这块地更复杂。”
  “哦?”
  “这一定是李佳妮的主意。”
  “我知道,我还知道她从香港带了一大笔钱来,这个主意肯定是她的。”
  “不只这些,青峰刚刚打了电话来——他没找到你,李佳妮在N地块边上的中心区还征有一块地,O号,所做的楼盘跟我们的风格一样。”
  “就是说,她要扫除我们这个竞争对手。”
  “还可以把N号地和O号连成一片,做大来,公用部分就减轻压力了,价格也可以大大下来。”
  “果然是高手,如意算盘打得好。”
  “不过,这块地我认为不能还,从技术的角度上看,没有这块地,或者说不在这个位置上的地块经营,‘欧洲之星’的价值就要大打折扣了。”
  “现在我更明白了。”周林站起身来倒了一杯水给关长雄。“孟川挡不住也不想挡住事态的发展。这个人我很了解,我们在一个连队干过,分工上他一直是我的助手,他并不是甘心的。他也是一个干事的人,现在他是大名鼎鼎实力雄厚的金山的‘一哥’了,他有机会和我决一高下了,但他的办法又没我多,在这点上他是不服气的。他要创造他的辉煌,想干成深圳一流的公司,一定挤掉我。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让我干。”
  “你们呐……”关长雄摇摇头。
  “刚刚,我还在想,要跟他打一把官司,看来更不行了,李佳妮是不怕打官司的,她巴不得打这官司呢,一打,我们就完全困死了。”
  关长雄也说:“她现在财力雄厚,只要她的工程一上马,我们再上也迟了。我看,李佳妮迟早会把我们之间的纠纷捅出来。”
  “如果真的是检察院抓了人,她就是不捅也是今天这个局面。”
  “真应了那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来天注定我们做不成这单。”
  周林见做人沉稳,不轻易表露内心想法的关长雄也有点灰心了,连忙给他打气:“也别太泄气,我们一向是做头脑生意的,我们的头脑不是还在吗。有你的点子,我想我们在哪里都能干出一流的住宅的。所以,最后一定要放弃N号地,也不是什么太坏的事,只不过实现目标的时间推迟一点而已。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在找地,到滨河大道边上找,南山村有一块地不错,条件跟这里差不多,什么时候去看看。”
  “好,试试看。”关长雄知道周林一定非常兴奋,一到这种紧要关头,一到有恶战的时候,他的大脑就会极度兴奋。“明天我去叫老陈通知一下,开高层工作会议,把情况跟大家通报一下,讨论下一步的工作。……哎,你这是打算上哪?”
  周林拿着车钥匙,正准备往外走,他答道:“我要去看看N号地。我真怕别人会抢走。”
  “这么晚了……你怎么小孩气。走吧。”
  周林和关长雄一齐开车来到了N号地,这里黑毛毛的,不知名的小虫在叽叽地鸣唱着。周林和关长雄站在一个高坡上,吹着清凉的海风,眺望着不远处灯光灿烂的深圳老城区的夜间,周林似乎忘了别人要收回这块地的事,他挥动着手臂说:“老关,看见了吧,多好的地方啊。这里是中心区啊,再过几年,这里就是深圳最美最旺的地方。你想想,那时,天朗‘欧洲之星’就耸立在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啊,我们在建造深圳未来的一景啊!”
  关长雄被他感染了,“是啊,不能放弃,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里必须是‘欧洲之星’!”

  (四)
  天朗集团的高层工作会开得很成功,除了少数人坚持要保险起见,追索回来资金外,大多数人赞成总经理周林和副总经理关长雄的意见,继续在第N号地块上做“欧洲之星”,以继续领导深圳房地产业的潮流。具体措施是,一、“欧洲之星”的一切工作照常进行,不能停顿;二、反要胁,在第W号地块上卡住金山集团;三、立即催办银行贾行长答应的3000万启动资金,着手准备开工。
  会后,行政公关部的陈洪主任立即对徐雯说:“按刚才会上定的,马上起草一份函给金山,告诉他们:我公司为金田路—福荫路第N号地的开发已支付土地转让费及利息共计人民币多少万元,投入的钻探、设计、办理‘三证’及各种费用多少万元。数字空在那,财务部和融资部会算出一个准确的数字。此外,我公司将从该地块的经营中发生利润多少万元,因他们撕毁合同而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根据新的《合同法》第多少条,你请法律室再查一下,应赔偿我公司30%共计多少万元。这些数字你都空着等数字来后再填。请他们在×月×日前偿清。从即日起,我公司冻结办理金山在我公司所属的香蜜第W号地块上的一切地面建筑物的地产手续。请他们再考虑一下金田路—福荫路第N号地的地权转让手续,限他们在×月×日,给我公司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我公司将拍卖第W号地块上的建筑物,用于抵偿这笔债务。以天朗公司名义发。”
  收到天朗公司发来的函后,孟川打了个电话给周林,寒喧了几句,听得出周林兴致不高,他才“言归正传”:“周林啊,晚上过来,到我们食堂吃饭,和长雄一起来,要带小姐来也行。”他小声说:“我从广西搞了只蜥蜴。”
  “孟川啊,你这是鸿门宴。”周林冷冷地刺了他一句。
  “别说得那么难听。周林,跟你说实话,我去找过咱们的领导费总,想请他出面动员动员你,费总批评了我,我现在里外不是人。我还是听费总的,工作归工作,朋友归朋友,我们今天绝不谈工作,就是吃那玩艺。周林,我在深圳还有多少真正的朋友啊。”
  周林听得出他后面那句话有点感伤,但没有为之所动,他依旧以拒人千里的口气说:“蜥蜴你还是先养着吧,什么时候谈好了,什么时候吃,不会太久的。”
  “周林!我们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有什么不能挑明来说。”
  “孟川,那你为什么不挑明来说,你是想谈谈那份香蜜豪宅的事。正因为我们还是朋友,我才要发这样一份函给你。你要权衡一下得失,你的香蜜豪宅投资可是两个亿啊。你现在才卖出去多少套?现在正是豪宅大战的时候,一旦错过了销售的最好时机,你的损失就不是正港给你的那点钱弥补得了的,大了。在这件事上,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要么,你割地,要么,你赔款。”
  “这件事的的确确是××同志亲自过问的!你知道,深圳的水是很深的,搞不好我们都会淹死。”
  “你呀,老兄,你把我想得太简单了。我可以告诉你,这么大一桩事业启动了,要它因为××就停下来,你是要花太大的代价的。”
  “你还是过来吃蜥蜴吧,边吃边谈。”
  蜥蜴蜥蜴,他真不知怎么说孟川好,就放下了电话。最终,他当然还是没去金山吃蜥蜴。

  【第十一章】

  (一)
  祸不单行。
  这两个身着便服的人一大早就等在周林的办公室里,徐雯给他们倒上水后,就溜得远远的。早上他们进来时,徐雯看清他们一个大约40多岁,一个只有20出头,两个人就像两具木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一进公关行政部的门,就叫她打开周林办公室的门,徐雯问他们是谁,找周总干什么。年纪大一点的说:“你别多问,叫你打开就打开。”他长相平庸,貌不惊人,但眉宇间有一股逼人的肃杀之气,眼睛寒光闪闪,说话的口气冷得像刀子。徐雯吓得一激冷,连忙给他们开了门。安定他们坐好,徐雯连忙根据他们的要求,给周林打电话。
  周林就在宾馆自己的房子里,听到徐雯的报告,知道来者不善,连忙起床洗漱,穿好衣服,上了办公室。他看见了两双锐利的眼睛,有点明白了。
  “二位……”
  年轻的那位掏出一本证件,在周林面前晃了晃:“我们是检察院的,找你调查几个问题。”
  周林不敢吱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等着下文。
  年长者不动声色,点起了一根烟,喷出很浓的烟雾,在烟雾中,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聚了光的眼神更加咄咄逼人。他就这样盯着周林,周林感觉他盯了很久。他虽说从来没有接触过检察机关的人,但对他们办案的手段有所耳闻,心想这就是他们的下马威吧,接下来肯定就是“你知道你的问题的严重性了吗?”之类了。他有点好笑,但也无可奈何。
  “我想——”年长者终于说话了,口气含着一点讥讽的味道,“周总心里一定清楚我们为什么来给您添麻烦吧。”他是山东人,有点像太行山区出来的,地方音很重,话不太好懂。但他显然认为这样更能增强他的神秘感,所以有意强化太行山区的口音。
  周林勉强一笑,说:“说到哪去了,协助检察部门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吗。”
  “你清楚就好。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比方说,银行的什么人。”
  周林心里格登一下,他本能地感觉到贾行长出事了。但他马上想到自己那包东西贾行长最后没敢要,周仪最后按道上的惯例送回来了。他心稍安。于是他假装回忆了半天,说:“我接触的人实在太多了,不过,我想你们实际上要问的人可能是他——贾行长,我一直在跟他接触。”
  年长的检察官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说:“周总看来是个聪明人。你跟贾行长打交道年头不少了吧。”
  “啊,那是,我们一直在他的银行贷款。”
  “贾行长很支持你们。”
  “对,非常支持。”
  “他为什么这么支持你们。”检察官一开始以为周林会矢口否认和贾行长的关系,那样他将大大展示一下自己讯问的天才,用那口太行山区的口音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大老板云里雾里摸不着北,然后乖乖落入自己设定的圈套。没想到周林一口承认自己和贾行长的关系,表面上让人觉得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于是,他问出了这个很笨的问题。周林紧紧抓住这个问题,洋洋洒洒地历数起自己公司的业绩,说,像我这样的公司,他不给贷款要给谁,贾行长当官还有我的功劳呢。检察官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贾行长当官有没有你的功劳我不管,但他下台可能有你的功劳,我们今天奉命来通知你,好好反省一下和贾行长的关系,想想看有什么需要向国家检察机关交代的。至于哪些是应该向检察机关交代的,我想周总您是清楚的。”
  “贾行长他……”
  “这你不用问了,你只要想自己的问题就行。”
  年轻的那位检察官一直没说话,这会他站起来对周林说:“你在接受调查期间,不得外出,请你交出你的护照。”周林无可奈何地打开身后的铁皮柜,取出自己的护照交给他。年轻的检察官从大皮包里掏出一份表格状的纸页,摊开在周林的办公桌上,给他办理了必要的法律手续。
  两个检察官走后,周林倒觉得轻松了,不是打发了自己不喜欢见到的人以后的那种轻松,而是解脱般的。这么多天来,他在等待厄运,种种最坏的打算和暗存的侥幸所产生的焦虑,使得他精疲力尽,现在,厄运的大幕拉开,侥幸是不存在了,不过也就不过如此了。现在,他该一门心思考虑下一步棋了。他首先CALL刘洋。
  刘洋很快到了周林的办公室,他急得一头大汗,因为他的靠山倒了,他的作用以后再也派不上用途了,他在天朗的地位已经变得岌岌可危,他还想留在天朗开车,还不能得罪自己的老板,因此他很快赶回来了。
  “贾行长和游处长他们被检察院收进去了,一家伙抓了20多个。”
  “我们的贷款呢?”
  “听说以前贾行长批出去的每一笔贷款都要重新审核,没有批出去的暂时冻结。”
  虽说从检察官那里听说贾行长被抓,他就意识到了这个结果,得到证实后,周林还是觉得血往上涌,脑门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他所有的感觉就是这下全完了,工程不能等人,市场不能等人,而工程的启动没有这笔钱是万万不行的。他暗暗后悔自己怎么那么大意,看贾行长游处长那一伙人的所做所为,就应该早想到“不是不报,时间未到”这句古话。这样一伙小混混,共产党的政府里哪里容得下他们,他们不被抓谁该被抓。
  就在这时,电话响了,他不想接,但电话响不停。他只好拿起来,是一个小股东打来的,支支吾吾地说,他们听说银行出事了,几个股东都觉得N号地不妙,怕要黄,大家都认为不能和天朗合作了,抽出钱来干点别的。周林一脑袋浆糊,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放下电话,他坐在椅子上,半天不知说什么好,静静地想了半天,对刘洋说:“赶快联系一下周仪。”
  刘洋说联系过了,周仪已不知下落。
  周林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心想这下好了。他忘了刘洋还在办公室,自己在脑子里琢磨着该采取什么行动,找谁来合作,和银行方面怎样重新建立联系,还要再找哪家银行……刘洋见周林半天没动静,站起来小心地叫一声:“周总。”周林这才发现他的存在,就说了声:“你可以走了。”
  “我以后……”
  “你还是多到银行走动走动。”
  刘洋走后,周林觉得五神烦躁,就走到关长雄办公室来,关长雄刚刚从外面进来,刘洋也在他办公室,显然已经跟在他说过了,关长雄面无表情。刘洋走后,他对周林说:“不要紧,我们从头开始吧。”
  周林骂了句:“他妈的。”
  关长雄说:“别泄气,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合作伙伴,让这个项目有可行性,只要有钱赚,再找银行也不难。晚上咱们再理理头绪,看看找谁来合伙。”

  (二)
  周林犹豫了整整一天,在这个时候炒人,是不是一种败象?他拿不准。但他必须干了,当此之时,清理门户比任何时候都命运攸关。他把总部机关的职员一个个过筛子似地过了一遍,心想如果有谁泄密的话,必是那个假冒的何一栋无疑,专家级水平的业务,名牌车,不是李佳妮的手笔吗?
  当晚他把自己想炒掉何一栋的想法告诉了关长雄。关长雄说:这事你自己相机行事吧,我哪个老同学那里没问题。到时我做做工作就行了。周林完全放心了。
  他一反晚睡早起的常态,准时进入他的办公室。一落座,就在内线电话上按下一个键,打到了项目部:“叫何一栋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刘伟平在那端说,何一栋出去了,但肯定没走远,可以马上CALL他过去。果然不到一刻钟,何一栋就到了周林面前。他穿一件黑色的T恤,一条裤脚磨出毛边的牛仔裤,夹着一个大公文包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周总。”何一栋叫了一声。“找我有事?”
  周林像昨天那两个检察官一样,盯着何一栋看了他很久,看得何一栋心里发毛。
  “周总,我……做错了什么吗?”
  周林轻轻叹口气:“你也许什么也没做错。但是,我们这里是国营企业,人事制度是严肃的,其中最严肃的,就是我们的员工,不管是正式的还是聘用的,都必须来路清楚,身份明确。我们刚刚发现,你的身份是伪造的。”
  “这……我并没有出去招摇撞骗。再说,身份证是真的,是我一个朋友的。”
  “骗我就不是骗吗!”周林有点恼怒,不过大家就要分手了,他还是强按住心头的怒火。“我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你应该相信自己的实力,没必要用这种手段在我们公司取得现在这份职业。现在,我告诉你,你必须离开这家公司。”
  “就是说,我被解雇了。”
  “对。”
  “就因为这个吗?”
  “当然不只这些,只不过是对你对我都比较体面点的说法。你自己可能也很清楚,这是个重要的原因,但与更重要的原因相比,可能只是个借口。”
  “难道我还有做什么不体面的事吗?”
  “要我说吗?”
  “是不是因为小郑……”
  “住嘴!你根本不配提什么小郑。你能不能告诉我,李佳妮雇你来刺探我的商业机密出了多少钱。”
  “李佳妮?”何一栋微微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我跟她的关系?”
  周林冷笑一声,说:“你们以为自己做得很聪明,我看不出来吗?李佳妮是怎么知道我们的‘欧洲之星’的……”
  何一栋表情坦然地笑了,“周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已经听说了最近几天公司发生的事了。但现在我只能这样对你说:第一,我从来没有和李佳妮接触过,不是谁收买我来刺探什么商业机密的。再说,据我看你也没泄漏什么商业机密;第二,如果我要帮助人家,我只会帮助你,而不是李佳妮。我用人格担保。第三,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到你手下来的目的,非常单纯,我是来找郑雪小姐的。”
  一席话令周林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一想也是啊,真正的商业机密都在他和关长雄的脑子里,长雄是绝对可靠的呀,难道李佳妮收回N号地不过是一个巧合。他一时无语。何一栋趁机说:“我也该走了,虽说突然了点,我要做的事都做完了。”
  周林停止了自己的思考,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搞得这样神神密密的。”
  “请原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周林心想再打听下去就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了,就说:“行了,你不说也罢。去吧。有一点请你相信,我认为你是为‘欧洲之星’做过工作的,我会给你相应的报酬。”周林恨恨地说:“你一个年轻人怎么干些不争气的事。”
  何一栋一脸轻松,他说:“周总,我今天上午就走。我做的工作做完了,以后再见面我们可能就是另外一种关系了,我们一定会再走到一起来的。最后,我只有一个请求,你不要把我被炒鱿鱼的真正原因告诉郑雪。”
  “你这种人怎么还能跟那么好的女孩子来往。”
  何一栋急了,他辩解说:“周总,我不是坏人,我的真实身份只会比我的假证件上的高得多,我完全配得上郑雪,我也是为了郑雪才这么做的。但是你现在不能对她说。”
  周林哪里听得进这些莫名其妙的怪理,他轻轻地喝一声:“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去吧,到财务室去领钱吧,那笔够你在深圳对付几个月的。”
  “我不要钱,我只希望你不要对郑雪说我被炒鱿鱼的真实原因。”
  “我可以答应你,但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也要给我一个承诺,你必须把你的真实情况向郑雪说清楚,看她能不能接受你,你不准伤害她——要是让知道了你干了什么坏事,小心你的……。至于钱,你没什么不好意思要的,那是你的劳动报酬。去吧。”
  “一言为定。”何一栋乐颠颠地走了。
  看着他离开时无动于的样子,周林怅然若失,从内心讲,他实在不愿解聘这个年轻人,他是一个干才,很有头脑的干才,这样的人是可遇不可求的。虽然他担任的工作现在到了尾声,可以由别人代替了,但天朗今后的发展,还很需要这样的人。但他认为何一栋既然有这样的神秘的身份,就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这样的人终究是不可靠的。还有一个连周林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原因,就是何一栋和郑雪的关系。他太喜欢郑雪这个女孩了,他反省过自己的内心,他对郑雪绝对一点其它意思也没有,他只是隐隐约约中,总觉得自己与这个女孩子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因此,他有着很强烈的保护她的意识,他不能让郑雪和一个身份不清,来路不明的人在一起。
  何一栋的走,在周林心里留下了阴影,久久挥却不去。
  何一栋去了财务室领了钱,但只领了当月的工资,其余的没要——那是一笔比他的月工资高得多的数目,周林是因为何一栋为“欧洲之星”出了不少好主意,特意批给他的。周林知道这个情况后,更觉得何一栋格调不低,可能来路不凡,深圳这地方水太深了。

  (三)
  周林中午在职工食堂吃过自助餐,刚回到办公室,就见郑雪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等他。见他进来,站起来,用她一贯的轻声说:“周总,我要辞职。”
  周林马上就反应过来,她是因为何一栋被解聘了。当时,他正为这件事心里不痛快呢,郑雪又来火上浇油。他没好气地说:“打报告来。”
  “我打了,在这呢,我现在就走,和何一栋一起走。”
  “何一栋何一栋,你知道何一栋是什么人吗?”
  “何一栋是什么人,何一栋是个才子,比你的部下都行,他走到哪我都跟他到哪!你为什么要这样?他是一个你心目中的穷人,但在我心里他是一个富人,比谁都富。我们潮州人有一句老话:嫁人莫嫁田(这里,她是用潮州话说的)。你懂吗,就是嫁人要嫁人才,不要看他家田有多少。”说这话时,郑雪的眼泪都出来了
  “啧。何一栋不是那种一般意义的穷人富人……”周林听了郑雪的一番话,心有所动,他又想起了林曼莉。他一软,口气缓和了下来:“小郑,你不要太糊涂,你连他的身份都没搞清楚。”
  “他能画出那么的好图纸来,他能是坏人吗?”
  “能画图……能画图就是好人?”
  “周总,你是自私,你是不能容忍我和何一栋好才炒掉他的。”
  “你胡说!”
  周林本来就没好气,郑雪居然敢数落他,虽然以前郑雪也没少跟他这样说话,那时,他把她的这种讲话方式当作撒娇,还鼓励她,这会,他正没好气,肝火一下子就上来,他真想把真像告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但他是一个克制的人,他答应了何一栋不说,就决不会跟郑雪说。他憋气地用手梳了把头,咬牙切齿地说了声:“你一个毛孩子,什么也不懂。”
  “你,你真让人受不了!”不知不觉中,郑雪已经提高了嗓门,平时,她是怎么也不会的。“你一天到晚对何一栋没有一个好脸,难道何一栋比谁差吗,我觉得他比你所有的部下都强,就因为他是一个外来工,没有深圳户口,没有正式工作……”
  周林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拿起郑雪的辞职报告,看也没看,就刷刷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扔过去给她:“你走吧。记住,你没有资格教训我,没有资格评论我公司的人。今后你不是我们的员工了,你也没资格。懂吗,你出去!”
  郑雪气得脸色铁青,转身就走,走时没忘记把门重重地关上。
  “有你后悔的!”周林在后面大喊一声。
  一天之内炒了一个,又被另一个炒了,被炒的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沮丧,炒他的又把他牛了几句,周林的情绪败坏到了极点。他像一头困兽在办公室里打了几个转,不知干什么好,最后才想起了一件事,他抓起电话,找到项目部,有点失态地大叫:“你们都给我过来!”

  (四)
  郑雪走出电梯,走出天朗大厦大厅,一直到深南大道边。深南大道上车辆风驰电掣,一往无前,似乎所有的车和人都目标明确。而面对这哗哗作响地驶过面前的车流,郑雪一点也没有无事一身轻的感觉,相反,她立刻就感觉到了失业的茫然,不知该到哪里去。
  上午,她在市建委催批文,何一栋CALL她,她才知道周林“下毒手”了。她当时又气又恨,她在电话里要何一栋赶快到建委来,在这见面,商量一下。但何一栋在电话里很轻松地说,他也不想再在天朗干下去了,他该走了。郑雪理解这是何一栋在宽她的心,因为在深圳,像何一栋这样的学历和资历,要找到一份像天朗公司这么高的薪水的工作很不容易,何一栋决不是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是自己也想走了。何一栋最后还是说先不过去,他一个同学有一份月薪8000多元的工作等着他去就任,他去看看合不合自己口味,如果不合适他也可以先不干,他想好好休息一下。郑雪听了心更疼了,哪有什么8000多块钱的工作在等着他啊,不过是宽她的心,保持一点男子汉的面子、自尊什么的罢了。
  她自己认为非常明白周林为什么要炒掉他,她简直气坏了。老板的这种作法,已经是人品的问题了。她还搞不明白的是,她感觉得到周林对她并没有什么企图,可为什么就是不准别人对她好,这都什么事?
  于是有了她中午到周林办公室的那一幕。
  现在,气撒完了,走出办公室,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常态。本来,这会,她正在办公室趴在办公桌上打一会盹,然后上班。每天下班,她都觉得很累。原来她想过,不工作就好了,每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现在这种日子来了,可是,她却觉得空落落的。
  她在公司门口站了很久,发现自己真的有点舍不得离开了,她连忙扬手拦下一辆的士。“去莲花山公园。”
  的士穿过深南大道,拐上益田路,一直开到了红荔西路上的莲花山公园门口。
  莲花山公园是深圳最美的公园之一。这座在1997香港回归前才部分开放的公园,有着35万平方米深圳最美的草坪。一到节假日,公园内的大草坪上,到处都是放风筝的人,各种风筝高高飞翔,成了深圳一景。到莲花山公园放风筝几乎成了深圳的民俗。
  莲花山公园还有一座120高的小山,山顶上有一个4000多平方米的山顶广场,站在这个小广场上,可以俯瞰未来的深圳中心区,深圳特区全景也历历在目,因而这里又是深圳人扶老携幼,或引领内地来的朋友观赏深圳特区建设成就的制高点。这两年来,来深圳视察工作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登上莲花山山顶广场,听取深圳市领导关于深圳城市建设和中心区规划建设的工作汇报。
  莲花山公园还是郑雪、何一栋这样的外来打工人员的一块圣地,小伙子和姑娘们在中秋之夜,骑着自行车,到山上来赏月,大家围坐在一起,点上蜡烛,吃月饼,喝啤酒,唱歌,想家,在月色朦胧中,也有人流下了思乡的泪。
  可是郑雪还没来过,其实莲花山公园距离天朗公司并不远,但她太忙了。
  现在,她终于有时间来了。
  郑雪一走进莲花山公园,就被这里微微起伏,像高尔夫球场似的大草坪迷住了,被嫩生生的绿草迷住了。夏季风从海洋上吹来,从旷阔的中心区待建地吹来,使这7月的正午有了一丝丝的凉意。不是休息日,又是中午,公园里没有什么人,这些草,这些树,这些花,这份清凉,全是她郑雪一个人的了。她撒野似地奔向的草坪深处,扑到草地上,贪婪地闻着被太阳晒得芳香的草坪。
  后来,她又一个人沿着山坡的步行梯道,登上了山顶广场。
  这天,天气晴朗,能见度很好,站在这个高度,深圳特区尽收眼底:
  东面的远处,是罗湖片区,地王大厦一柱擎天,书城所在的那座金山大厦、深圳证券交易所所在的那座墩墩实实、顶部呈金字塔形的深业中心大厦、巨大的风帆造型的深圳发展银行大厦,蓝色、蓝灰色和粉红色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再近一点,柱式的赛格广场大厦,钢结构架起的高度已经直逼地王大厦,塔吊的巨臂还在不断地将钢柱钢梁往上吊,塔顶焊花闪闪。到2000年,赛格广场成为深圳市中心又一擎天柱。而在它周围,国际科技大厦、格兰云天大厦、世界贸易广场这些体量庞大的建筑物各呈姿态,组成了深圳新老市区交汇点的壮丽景观;莲花山公园西面,是近几年开发出来的一片绵延不绝的崭新楼群,深蓝色全玻璃幕墙、283米高的深圳特区报业大厦、法国绿色、装饰着墨绿色巨舰舰艏般屋顶的商报——奥林匹克大厦、多立面的鲁班大厦,各具雄姿;再往西,最抢眼的是华侨城“世界之窗”景点内的法国埃菲尔铁塔,蛇口工业区外面,可以看见深圳河的入海口、深圳湾在阳光下空蒙一片的海水。
  对于一个年轻的建筑师而言,最让郑雪激动的,还是莲花山正前方那片占地607公顷的空地,网状的道路已经把它分隔成一块块的方格。这是让深圳的每一个建筑师都神往的地方,那里是建筑师们的梦境。那就是深圳的中心区,是通过国际招标,由多个国际建筑设计单位设计了单体建筑。她位于深圳这座带状城市的最中心地带,在这里,将建设造型如大鹏展翅般市政厅、中心广场,一个水晶造型的地铁交汇站,还有广播电视中心,少年活动中心,音乐厅、图书馆、文化广场。
  作为一名建筑工程师,郑雪很熟悉这一带,她专门到建委参观过中心区总体规划法定图则和模型,图则和模型是向全体市民开放并征求市民意见的。作为建筑工程师,郑雪仔细研究过、甚至可以说是挑剔过这个规划的长短,在留言簿上给这个规划提过意见。
  现在,这块空地还空着,到明年这个时候,这里就是一个全面开花的大工地了,那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
  这些地方,郑雪没少走过它们,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看得仔细,想得仔细,她从来没有这么远距离全方位地欣赏过深圳的壮美,她被深深地震撼了、感动了。
  她突然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把,有点疼的感觉。那是她在一刹那间突然想到,那个她此时恨之入骨的周林就是开创深圳这个基业的万千英雄之一。
  她用手机CALL何一栋。何一栋很快复机了,她没有问他那8000块钱的工作的事,那会刺伤他的自尊心的,她只是叫他过来一起来看看深圳。

  (五)
  何一栋打的士来到了莲花山下,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上了山顶,到了山顶,他一下子摊倒在郑雪脚下。“累死我了!”他嚷嚷说。
  “你呀。”郑雪嗔他。
  “真美!”到底是年轻,何一栋很快恢复了过来。他拉着郑雪的手,望着山下的楼群,望着远方的海,望着5公里外香港新界地方的群山。
  “当个深圳人真值得骄傲,多美的城市啊!这里值得咱们大干一场。”
  郑雪笑他:“你又不是深圳人,一个外来打工仔而已。”
  何一栋说:“在深圳打工就不是深圳人了?”
  郑雪说:“你要是能调进深圳该多好。不过不要紧,在深圳工作两年以上有大学本科文凭的人都可以把户口调进来,你迟早可以成为一个深圳人的。”
  “我现在也是深圳人。告诉你,没有户口也是深圳人,深圳400万人里面,有280万是像我样的人,我们是建设深圳主力呢。”
  郑雪被他感动了,就说:“是啊,你在为深圳盖高楼呢。”
  何一栋转过身来对着郑雪说,“我现在的最大的愿望,不是盖高楼,而是修路,道路才是一座城市基础中的基础。你看,深圳这些年,政府最大的投资就是道路,北环、南环、东环,还有马上就要开工的地铁,深港西部跨海大桥……”
  ——从莲花山顶,还可以看到深南大道上最著名的几座大型立交桥:福田桥、彩田桥、金田桥、益田桥、景田桥。何一栋指着山下南北走向的新洲路,那上面,进出香港的货柜车铁流滚滚,连绵不绝,他诗意大发:“那就是这座城市的活力。”
  “谁说的,我看深圳的活力还是工业,特别是高科技产业。”
  “我是搞建筑的,我当然是说建筑了。道路才是这座城市的活力。”
  “不,是产业。没有生产,那有钱修路啊?”
  “没有路,谁来投资啊,你在哪里盖厂房啊?”
  “没有产业,你修路有什么用啊?”
  “有了路,就有产业了。”
  “不对,是先有产业才有路。”
  “其实我们都对。”
  “你别想和稀泥。”
  “总之我想给深圳修几条路,全是快速交通系统。”
  “人家早修好了。”
  “远远不够,远远不够,你看人家美国……”
  “你别老是说外国,你连外国的门都没摸过呢。”
  “我……嗨,你别老揭我的短嘛,我看过资料来的啦。”
  过了好一会,他感慨万千地说:“修路好啊。你看道路,不管是高架路还是立交桥,都是老老实地趴在地上,一点都不张扬,风头都留给了路边那些亮堂堂的高楼大厦了,甚至还留给了那些轻飘飘的指路牌了。可是要是没有这些路,高楼大厦的作用我看就不光是要大打折扣,简直就成了摆设了。”
  郑雪有点心酸地笑了,她本来不想提,但还是说了:“想不到何大工程师还会作诗。你是不是被炒了鱿鱼,变得心灰意冷了。”本来她要宽慰他几句,说在深圳这地方,老板炒职工,员工炒老板,都是很正常的事,不值得往心里去的,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她还没说出口,何一栋已经一本正经说开了。
  “不,真的不是这样。”何一栋认真地说。“我真的想给深圳修几条路。”
  郑雪的感觉又有点不妙了:那个让她恨透了的周林刚到深圳时,好像就是修路的。好几次,走在哪条哪条路上,他总是不无自豪地说:这条路是我们修的!咳,那时听到这些话我怎么还有点崇拜他?没想到这个何一栋也……
  在山顶广场抒完了情,郑雪勾着何一栋的臂膀向山下走去。“一栋,以后我们怎么办?”
  “上人才市场呗。”何一栋胸有成竹,“我们会有份好工作的。”
  他忘了上午他吹牛说的有一份月薪8000元的工作等着他去探囊取物,郑雪也没去点破他,她想他没找到工作,心里一定不好受。何一栋见她不说话,转过身来,歉意地说:“真对不起,我害你丢了这么好的工作。”
  “别这样说,我一点都不后悔,和你一起同进退,我不后悔。只是晚上怎么办,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你就被赶出来了?”
  “那倒没有,可我不想再回天朗公司去住了。我是自己提出要走的,而且和姓周的还吵了架,现在还要回去住他的房,多没面子。”
  “那没关系,这样吧,你先到我的屋去住几天。”
  “你的屋?你走了不要交房子吗。”
  “上午我已经在福田村租了一间农民房,没想到你也会走。现在,你只好委屈一下了,先跟我挤一挤啦。就是还没有床,先打地铺对付一下啦。”何一栋不怀好意地冲她挤眼睛。
  “美的你。……我还是回西鹏原来的同事那去挤吧。”
  “不用啦,我跟你说笑来的吗。我租的房你去住好了,我是男的,在深圳总比你有办法。”
  “我怕掉进狼口里了。”郑雪调皮地一笑。到了山下,两人打的去取郑雪的行李时,郑雪深情地望着何一栋说:“你现在压力够大的。”
  何一栋说:“那倒没什么。只是,你恨不恨周总。”
  郑雪有点黯然,轻声问他:“你呢?”
  “我一点也不恨他,我很喜欢他,而且还很感激他呢。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大哥。”
  “为什么?”
  何一栋笑着说:“因为我觉得周总特别喜欢你。”
  “歧线(神经病),别乱讲。”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观察了周总很久,他对你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觉得他对你要求特别严,简直严得苛刻。我感觉那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爱,他是真心为你好,他对你是慈爱。只是你这样走,肯定让他伤心透顶啦。你真不该撒小孩子脾气,你也跟我商量一下再决定啊。”
  郑雪没吭声,只是把何一栋的手臂抓得更紧了,良久她才喃喃地说:“我又不是傻瓜。你说的我都懂,我其实也……可是,我要跟你在一起……”
  何一栋腾出手来,把她紧紧地揽住。

  (六)
  当晚,何一栋就帮郑雪把铺盖搬到了福田村的那间出租屋里。那是间新房,墙刷得很白,地下铺了地砖,走进去亮堂堂的,水泥地板已经拖得干干净净,何一栋在地上铺了一块席梦思垫,这是一个很好的窝,可以暂时蜗居。郑雪高兴极了,晚上睡得很香,完全忘记已经没有工作了。
  第二天,一大早何一栋就来了,他还带来了早点,顺便带了一份《深圳商报》来,两人边吃早点,边仔细研究《人才大市场》专版上的招聘信息。看了半天,没有合适的。
  “算了,我们还是好好休息几天吧。走,到小梅沙去。”
  两人带了泳衣下了楼,走到村口去坐车,何一栋看见前面过来一辆的士,伸手就拦。
  郑雪拉住他说:“你疯了,工作都没了,还坐的士。”
  “你没经验,没工作就要把钱花光,才会很快找到工作,钱才会很快来。搞得那么辛苦干嘛。”
  结果,两人花了120块钱,“打的”到了小梅沙。谁知郑雪因为没找到工作,一点也打不起兴致来。两人在海里游了几把,郑雪就觉得累了。回来的时候郑雪无论如何也不肯打的,就坐中巴回来了。
  当晚无话。
  第三天,一大早郑雪还没起床,何一栋已经买了早点和报纸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嚷嚷道:“快起来快起来,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郑雪在床上翻个身,睡眼迷离地问。
  “有一份工,好像特别适合你。这里,看。”
  郑雪连忙支起身,抢过报纸看:至鑫测量师事务所,业务助理一名,女。建筑类本科以上学历,年龄28岁以下。“怪怪的,他们为什么不要男的?这种工作男的干不是更好吗。”郑雪边看边说,她是希望何一栋先找到工作。
  “别想这些没用的事啦,快起来洗洗,到人才市场去。”
  “你……呢,你看看报,有没找你这种人的单位。”郑雪边冲凉边对在房间里吃早饭的何一栋说。
  “我不用看这个,我和朋友准备开一间公司,我要干大事。我不是告诉你有一份月薪8000块的工作在等着我答应他们嘛,我今天还要去跟他们谈。”
  郑雪对此当然不会当真,但也只是说了声:“别异想天开了,先从小的做起吧。”
  郑雪一个人下楼复印了几份个人简历和深圳特区身份证、毕业证、学位证、助理工程师资格证等各种必备的证件,然后打的赶到宝安路的人才大市场。
  这座由昔日的大仓库改变功能而成的人才大市场,是中国最大的人才市场,是中国许许多多有志有才的年轻人进入深圳的第一道大门,每天都有上百个用人单位在此摆摊设点,招纳各路英雄到自己的单位大展拳脚,每天有数以千计的年轻人来此寻找自己的梦想和理想。郑雪来到人才大市场时,还不到上午9点,大市场门前的小广场上,已是人头涌涌。一路顺风地调入深圳,又令人羡慕地安安稳稳地成为国营企业正式员工的郑雪今天终于也品尝到了成为他们一员的滋味。她夹着自己的个人资料,随着人流上了5楼,在入口处买了入场证,进了大市场。
  郑雪很快找到了至鑫测量师事务所的摊位,这家香港公司的摊位前早已挤满了人。一般而言,香港公司的报酬比较高,对年轻人的吸引力还是很大的。郑雪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她看到管招聘的是一个年龄30多岁的女人,长得不是很好看,但在公司做白领,就有了一定的气质,所以也决不难看,反正就是一般广东人的样子。她头发梳得很整洁,化了浅浅的妆,穿着蓝色制服,胸前别着至鑫的微章,一付很干练的样子。郑雪马上就知道这是一家比较正规的公司,她递上了自己的材料。
  至鑫的那个女职员接过郑雪的材料,看得很仔细,然后她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很友善的笑意,“你在天朗公司做过?那是家很有名的公司喔。”她的普通话有很重的白话味,看来是一个香港人。“怎么想到出来?”
  “那是家老公司,人太多,薪水又低,没多大的发展。”郑雪信口开河地编了一通。
  “对我们公司你也别有太大的期望值喔,尤其是待遇。这样吧,明天你来公司面试。”她给了郑雪一张名片。郑雪接过来一看,上面印着:香港至鑫测量师事务所董事总经理昆丝深圳地址:深圳经济特区福田区世界贸易中心D座17层,电话……
  郑雪看了半天,觉得她的名字怪怪的,末了她说:“那我走了,谢谢你,昆总。”
  “叫我昆丝。”昆丝笑着说。
  一出大门,郑雪就迫不及待地CALL何一栋。
  “喂,有戏。至鑫收下我的材料了,好像要我的样子,那个管招聘的副总对我挺有好的。”
  何一栋说:“当然啦,你这么靓,谁不要你。”
  郑雪觉得他的话有点酸溜溜地,就故意逗他:“那个副总长得好帅耶,又是香港人,一身都是名牌,还是牛津的博士来的。”她信口开河。
  “那你把他搞惦罗。”电话那端果然酸溜溜的。
  “就这么定了,BYEBYE”
  晚上见面时,郑雪不想跟何一栋说至鑫的事,怕刺激他,但最后还是没忍住,就把至鑫公司如何如何正规说了一遍。何一栋不屑地说:“你人还没去,也没到公司去看,就知道那是家正规公司?”
  “看人罗。那么高的员工素质,又在世贸中心办公,总不会是家野鸡公司。”
  何一栋笑着说:“好好好,你高兴就行。”

  (七)
  世贸中心刚落成不久,郑雪还从来没进来过,她一走进大厅,就感觉这座大厦气度不凡,很有身份,锃光瓦亮的地面,是用一米见方的红色大理石铺砌的,支撑着10多米高的大堂的乳黄色的巨柱,有两人合抱那么粗,大厅屋顶正中央悬挂着一盏直径足有4米的多层倒宝塔形水晶吊灯,照得大厅富丽堂皇。郑雪庆幸自己早晨出来时换上了黑色制服短裙,穿着白衬衣,高跟鞋,仔细梳了头,化了淡妆。在世贸的大堂里,她又把拿在手里的黑色西服穿上,把白衬衣的领子翻出来,顿时成了一个标准的深圳白领丽人。
  郑雪坐电梯升上17楼,原装的日本三菱电梯又快又稳,悄无声息,郑雪只微微觉得头有一点晕,就听“叮”地一声:到了。
  郑雪在至鑫测量师事务所总台向总台小姐递上了昆丝的名片,说明来意。总台小姐马上给昆丝打了个电话。然后对郑雪说:“昆丝小姐请您进去。这边,最里面那间办公室。”
  昆丝的办公室在世贸的西南角,两面都是巨大的落地窗,南面对着香港方向,西面可以望见八百米隔离带的公园,景色很幽静。
  昆丝没有化妆,穿着一套米色的休闲服,她把郑雪让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郑雪夹着手脚在沙发上坐下。
  “搞得那么正规干什么,今天是星期五,是周末来的吗,可以穿得很随便。记住,以后星期一到星期四一定要穿公司制服,高跟鞋,星期五就OK了,放松。穿波鞋上班都可以。当然,有任务除外。”
  “我今天是第一天见工嘛。”
  昆丝没有提见工的事,她只是泛泛地交代了一下工作。这是一家售楼和土地地价、楼盘估价的中介公司,郑雪的工作是审核图纸,给业务人员提供技术支持。太简单了。郑雪在心里想,肯定工资很低。
  “你收拾一下,先住下来,星期一上班。先试用三个月,试用期工资是3000元人民币,每季度还有点奖金。”
  我的妈呀,这倒是没想到,试用期的工资还这么高,看来这家公司不是实力太雄厚了,就是香港哪个败家的衰仔开的。不过她不会这么说出来。
  “这么说,我被录用了。”
  “嘿呀。”昆丝按了一下电话,在等讲电话的时候,她又问郑雪:“你有没有英文名字。我们是香港公司,要有英文名字的。你就叫雪莉吧,好听吗?……阿昌啊,你过来一下。”
  郑雪心里想,雪莉?难听死了。就在这时,阿昌来了,是一个司机。昆丝对他说:“你跟雪莉小姐去把她的行李拉到她的房间去。”
  阿昌开着一辆挂香港牌的丰田子弹头,和郑雪到福田村把郑雪的行李拉来,开到了彩田路一栋崭新的公寓大厦前。阿昌一声不吭地帮她拎着行李,上了15楼,打开了一间公寓——这就是她的房间。郑雪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她的新居,简直就是哪家三星级宾馆的标准客房,房间里铺着灰色的地毯,进门处有一间洗手间,屋内有一套配备完善的沙发和茶几,书桌,还有一台新的“康佳小画仙”电视机,里间有一张大席梦思床,上面铺着雪白的被褥,还有一张大梳妆台。这家公司怎么这么气派,给员工配备这么好的住房?香港公司也不可能这么奢侈啊。她忍不住问阿昌:“这里还有谁住?”
  “你住啊。”
  “我一个人?怎么住这么好的房啊。”
  “当然啦,你是高级职员啦。”
  “其他高级职员都住这么好的房吗?”
  “我不知道。”
  郑雪觉得心里发虚,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没有免费的午餐,没有这么好的老板。她打了个电话给昆丝:“昆总,我怎么能住这么的房子啊?”
  昆丝在电话里说:“你的各项待遇都是董事长先生亲自规定的,包括你住的房子。”
  “董事长是谁,他怎么对我这么照顾。”
  “这个你不要多问,在公司也不要多讲话。我不知道你们阿爷的企业(香港人叫国营企业叫‘阿爷’的企业,意思有点类似于我们说的老子)是什么规矩,反正在我们这里你不要打听别人的事,别人也不能打听你的事,你更不能问董事长的事。时间长了你就会都知道的。好好工作就是啦。”
  “昆总,我怕交不起房租喔。”
  昆丝在电话里笑了:“房租是公司出的,你不用担心。另外,以后你叫我昆丝小姐就行了,昆丝是我的英文名字,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叫我的。”
  和昆丝通完话,郑雪又打CALL机叫何一栋过来。何一栋一来,对这间房赞不绝口:“不愧是香港公司,出手真大方。”
  郑雪说:“我怎么觉得不踏实。”
  何一栋说:“嗨,先住再说,管他呢,反正没让你出钱。”
  郑雪说:“我觉得他们有什么企图。”
  何一栋用广东话说:“歧线(神经病)。”

  【第十二章】

  (一)
  建委的秦处长很快就对天朗集团和金山集团之间的纠纷了若指掌,他这段时间其实也在伤脑筋,考虑自己怎么利用政府主管部门公务人员的身份,协调好两家的利益,不要搞得两败俱伤,影响中心区东部的开发建设。就在这时,香港恒业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自己卷进来了。
  香港恒业驻深圳代表林长喜刚刚从秦处长手中取到投资公司成立的批件,就跟他提出,恒业想参股“欧洲之星”这个项目,请他帮忙从中斡旋。林长喜说:现在天朗公司资金上好像有点麻烦,他们会同意我们参加的。——林长喜跟秦处长打交道快一年了,两人也成了莫逆。
  秦处长差点额手称庆。他心里非常赞成恒业参股,作为一名政府官员,他当然希望外资投到深圳越多越好。恒业终于决定到深圳来投资,市政府有关领导都批了。他所要做的就是创造更好的条件,帮助他们赶快运作起来,尤其是参加中心区的开发建设,更是一件合乎政府今后发展方向的好事。从私人角度讲,他认为恒业的介入,也等于在困难时期帮了周林和关长雄。
  心里这样想,表面上他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我试试看吧,老周那边好像也快动工了。”
  秦处长找来了老同学关长雄,直接了当把这事跟他说了。关长雄闷着头想了想,说:“我们跟恒业从来没打过交道,不知他们底细,合作是不是有困难。”
  “他们对你们倒是知根知底哟。我说,你们现在这个样子,可以考虑一下跟他们一起做,这样的话资金方面就不成问题了吗。我的意思你们还是接触一下。”
  “周林最近为这事倒真是急火攻心,还没有更好的办法。我看接触一下也没坏处。怎么联系?”
  “我来给你们安排吧。”
  秦处长身宽体胖,却是个说干就干的人,他马上拿起电话,给林长喜打电话。哼哼哈哈了半天,他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对关长雄说:“林长喜看来有合作的诚意。他说,很希望能和你们尽快交流一下,一起发财。他说还要请你们到香港和他们的大老板见见面呢。”
  关长雄说:“你还是先给我一点关于他们的信息吧,这家公司从来没在深圳房地产界露过面,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香港恒业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更没听说过什么林长喜、何中华。”
  秦处长想了想说,他也只是认得林长喜,至于何中华,则是香港恒业的“二世祖”,也就是说是老板的儿子,他还没见过呢。恒业想在深圳发展,成立一家投资公司,交由何中华经营。整个创办过程,都是由林长喜在深圳打理。何中华始终没露过面,林长喜好像说起过,何中华还在外国求学。林长喜目前在恒业集团的地位,在某种意义上讲,可能比何中华还高,他是香港恒业总部的终身总经理。恒业的老板派他过来,协助何中华开张恒业深圳投资公司,开张后就要回香港去的。林长喜这人看起来精明强干,说话犀利,是一个总经理的好材料。
  关长雄说:“这么说,这位何董事长还是个小伙子喔。”
  “也别小看人家,现在这些小伙子比咱们当年可强多了。”
  “对了,还有一条,他们怎么会专找我们的‘欧洲之星’?”
  “啊?是啊,我还真没想过这事。哦,对,林长喜有一个‘马仔’,叫何一栋的,好像对你们公司的情况和什么‘欧洲之星’特别熟悉。”
  “是他?”关长雄暗暗惊讶。关长雄猛然想到何一栋当时来天朗是秦处长介绍的,炒他还没跟秦处长打招呼呢。他拍拍脑袋,“真的,这事还没跟大处长汇报呢。何一栋原来是我们的一个员工,不是你介绍到天朗来的吗。”
  秦处长“啊啊啊”了半天,终于想到了什么:“我说看他有点面熟的样子,可他一直在跟着林长喜跑这事啊。”
  关长雄一撇嘴:“这就对了,我们当时没炒错他,我还差点向你检讨呢。这小子,果然是在外面打黑工。在我们那领一份工资,又在香港公司做,真是让他骗了。周林还怀疑他泄了密呢。”秦处长说:“唉呀,看来我这个红娘没当好。不过我不认得他,是一个朋友推荐的。”
  关长雄说:“他其实是很能干的,业务特别棒。我现在怀疑他是林长喜派来打入我们心脏刺探秘密的。”
  秦处长摇摇头,说:“不谈他了,你们还是先谈着吧。”
  关长雄说:“先谈吧。你刚才约了他时间吗?”
  “林长喜说何中华董事长一回深圳,就请你们在阳光潮江春吃饭。”
  关长雄说:“我们秦大处长的面子还真不小。”
  秦处长说:“我根本就不去,我的面子值多少钱,他们只是对你、老周和你们的项目有兴趣嘛。”
  “你不去搞得惦吗?去吧。”
  “我一个政府官员,怎么能跟你们这些工商市侩在一起吃饭喝酒?人家看见了不好,现在国家对公务人员的要求可是越来越严了。”
  “喝——,看你把我们这些人贬的。算了,改天到我家去喝总没问题了吧。”
  秦处长没有回答喝酒的问题,只是说了声“就这样吧。”就把关长雄打发走了。
  关长雄回到公司,把秦处长斡旋的结果对周林说了。周林听完,高兴地说:“你这位胖子老同学还真是咱们的福星,什么时候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一到关键时刻,他就帮上忙了。”他和关长雄马上找来几个主要部门的负责人开会,研究起与恒业合作的事宜。
  “欧洲之星”峰回路转。

  (二)
  就在检察院找上周林的第二天中午,李佳妮就在香港知道了。她顿时有些意兴阑珊,没想这么简单就把周林“搞惦”了,她以为她自己和周林之间不久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智斗。但检察院的介入,周林的钱袋、银行贾行长的被捕,使得这一切变得很简单很直接了。她在香港的办公室里听到这个消息时,既满意又意犹未尽地摇摇头。她决定一伺香港这边的事搞惦,就到深圳去。
  李佳妮再到深圳,还是住进了晶都酒店,这里是她的半个家。晶都虽说只是深圳的一家四星级宾馆,但它开业以来,却曾经接待过28个国家的元首和政府首脑,硬件设施、服务完全超过了它的价格。
  在宾馆安顿下来,她给孟川打了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安排她本人和周林见一次面,谈谈他们彼此牵挂多多的N号地问题。孟川正在工地,又累又乏,一听这事,马上没好气地说:“联系联系,还联什么系,我们这对老战友早被你活活拆散了。”
  李佳妮一点也不恼,她在电话上都笑容可掬地说:“我说你们这些男人什么都搞不惦,一搞就顶上牛。你别生我的气啦,现在你不要有这种对不起他的感觉了。我刚听说,周林的处境很不妙,我特意从香港赶来救你这个朋友啦。”
  “依着他的脾气,他宁可把地给别人,也不会给你。”
  “不会,我来搞惦他。”
  她问清了周林的电话,办公室的和手机,一一记在宾馆的信笺上。然后,她拿起电话,拨周林办公室,不在,她又打他的手机,通了。
  “周总吗?我是正港集团的董事长李佳妮……得罪了得罪了,不好意思,打搅周总。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有空,我想拜访您一下……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没问题,买卖不成仁义在。……不,我上门拜访您,我想,很多问题只要我们双方坐下来,没有什么不好谈的……行,不了,还是我请你,就到天朗大厦吧。当然是我应该上门。”
  放下电话,李佳妮马上叫上司机,送她去天朗大厦。快过香蜜湖时,她想了想,让司机拐弯先到工地去一下。她觉得还是先跟孟川见上一面好,毕竟是合作伙伴啊。李佳妮在工地找到了孟川时,孟川正从一栋快要封顶的楼里出来,一头是灰,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边走边挥舞着手训斥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李佳妮做出一副不胜唏嘘的样子,说:“孟总,工地的事,让下面的人办就行了,何必你亲自过来。”
  “现在我们是众叛亲离。费青峰不干了,自己出去做了。我不来,工地都乱套了。你来看看,乱成什么样子了。”
  李佳妮心不在焉,拉着孟川到了集装箱里,把她将要和周林交锋的计划说了一下。孟川没表态,只是说,你跟周林打交道要准备吃苦。李佳妮翻了一下白眼,说:
  “周总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吧,他很客气啊。”
  孟川冷笑一声:“你见到他,跟他谈谈要收回N号地的事,他会更客气。”
  李佳妮没理他,拿出化妆袋补了补妆,然后抬起头,甩甩头发,问孟川:“我这样不会显得太老吧?”
  孟川懒懒地答道:“你要去给他施美人计可能是老了一点。”
  “岐线。”
  李佳妮马上动身来到了天朗大厦。停车的时候,她仰望开一眼面前20多层的天朗大厦,她微微有些心动,周林真不容易,白手起家,几年功夫能赚下这栋楼也不容易啊。她虽说只和周林见过几次面,也没深谈过,但在孟川这里也听说过不少周林的故事,看过天朗公司开发的楼盘。她内心十分敬重这个有头脑有魄力的大陆男人。她知道要从这样的男人手里夺过一块他看好的地,的确是太勉为其难了。但是李佳妮不是那种轻易会动恻隐之心的人,佩服一个人是一回事,做生意是另一回事,再说,跟一个真正的男人较量,她觉得非常刺激。想到这,李佳妮顿时进入一种挑战式的高度亢奋中,和男人打交道,她觉得自己更有把握。
  她精神抖擞地踏上了天朗大厦的台阶。
  天朗大酒店总经理向前亲自到门口迎接这位手眼通天的香港富婆,他的活动圈子很大,不知什么时候和李佳妮混熟的。他恰到好处地微微哈下腰,笑容可掬地拉开门,用白话致欢迎词:
  “李太请,李太一个人……”
  “系,我系同你老细(老板)谈判来个嘛。”李佳妮爱嗔地拍了白白嫩嫩的向前一把,自顾往里走。向前赶上前,侧着身子给她引路,把李佳妮带到了周林喜欢的菊花厅,一边招呼小姐倒茶。
  “周总安安(刚刚)打电话讲,他马上返佐(回来),我陪你坐坐先。”
  “没问题,我等他。”
  李佳妮正和向前说着话,周林到了,李佳妮站起身来迎他。周林一如既往地很绅士风度地请李佳妮坐下。
  “李董亲自光临敝公司,好难得喔。”
  “周总笑话啦,像周总这样的地产天才,我早就该来拜访的吗。”
  周林摇摇手,“不敢不敢,在地产界,谁敢不认您是前辈。”
  “周总,我们好没缘份喔。”李佳妮一反刚才的谈笑风生,神情有些幽幽然地说。
  “这话从哪里说起?”
  “我可惜早没荣幸认得周总,与你合作。”
  周林大笑:“你和金山是天作之合,强强联手,打遍深圳无敌手啊。”
  “周总创意天才的确让我很佩服,你要是再干几年,会远远把金山和我们都打败。”
  周林依然大笑:“我现在已经被你打得抬不起头来了。”
  两人寒喧了半天,喝了几杯功夫茶,向前告辞出去了。

  (三)
  现在,正港的董事长和天朗的总经理面对面坐在一起。
  “周总,你的‘欧洲之星’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
  周林板起脸,明显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你还用问吗,哪有什么进行啊,你们这么一搅,我现在有没有地做还不知道呢。”
  李佳妮努起嘴做娇嗔状,说:“周总,话不能这么说,不是我和孟川在同你为难,你那么大的投资,银行那边还没搞惦,要做确实是很难。”
  “银行没有问题,我们合作了多年,要融资一两个亿还是有办法的,只要你别给我釜底抽薪就行。”
  “周总,我非常佩服你的魄力,但是以你现在的实力,要独家开发这么大的工程我想很不容易。特别是现在……”她有意顿了一下,换了一个话题:“你想不想听听我们正港在海南的发展?”
  周林朝她做了个请讲的姿势。
  李佳妮向后靠靠,换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悠悠说道:“当年,我们在海口金融区看好一块地,通过关系,用了几千万把它拿了下来。开始我们打算开发一栋高档的写字楼,标准很高,是套一份美国的图纸改造的,非常豪华,行内的人看了都说是了不起的作品。但93年初,我们觉得大形势有点不妙,我跟北京的几个朋友一联系,都说还是见好就收,别卷进去太深。我们当时已经做了七通一平,没办法,就和河北的一家银行接触,我亲自去跟他们谈,谈了三天,转让给他们,尽赚2000多万,可以说是毫不费力,而且一点风险都没承担。我马上把资金抽出来全部投回到深圳。”
  周林不易察觉地撇撇嘴角,说:“这类故事我听得太多了,在海南也好,在深圳也好,甚至可以说在全国各地,都有不少这样的故事,很多人就是这样发的财。可这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倒地是地产业正常的事,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做生意嘛,赚钱第一。”
  “N号地你不是倒过一次手了吗,赚得不够?”
  “其实这单生意我们都是有赚的,你想过没有,孟总要回这块地,可以赚一把,他就是看在你们战友一场的份上,不想干对不起你的事,他的董事会会不会同意他放弃这样一次有利可图的机会,他在董事会的压力会有多大?你不让他收回,拖在这里,时间长了,银行方面知道了这个情况,还会不会给你贷款?没有贷款,你拿什么来干这么大的工程?还有你那些小股东,他们会不会同意你长时间打官司,拖着他们的资金?你的资金有可能全部压死在这上面,你担的风险太大了。”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在这里面,你是挑起这件事来的人,又是其中最超脱的人,你真是高手,专找我的痛处撒盐。”
  李佳妮笑笑:“周总,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也是没有办法,谁让你激起我做这单生意的欲望呢。”
  “可是你为什么偏偏要这块地呢?”
  “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这块地很便宜。”
  “能不能告诉我,你想拿它做什么?”
  “盖商住楼罗。”
  “看好深圳的楼市。”
  “当然。”
  “又去抄袭哪个外国楼盘的样式,建一个‘极品楼’。”
  “香港的建筑师聪明之处就在这里。”
  “你是地产界的前辈,你觉得我在这个问题上还有没有别的出路?比如说,你可以把资金投到我的这边。”
  “周总,如果你是一个穷人,我都不敢雇你,更不用说你的今天是这么辉煌,我想过和你合作,这样事情就简单得多,但我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你不是池中物,你是海里的龙喔。你我是不好合作的。”
  “你就那么想自己干。”
  “我的家庭是做贸易起家的,对贸易有一种偏好,现在做地产也兼顾贸易。我一定要在这里搞一栋像样的商住楼。这里不光有赚多少钱原因,你也知道,深圳从明年起就不再批商住一体的楼宇了,这对我来说,是最后一次机会。”
  周林知道到了反击的时候了,他冷冷地说:“恐怕还不只是这样吧,我想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你没说出来。我们这个项目很大,大到可以分散你们的消费群。你们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了我们的商业机密,以为我们将给你们的O号地销售构成威胁,所以来个釜底抽薪,绝了后患。”
  “周总……”
  周林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用手指点着李佳妮:“李董,你不说真话。”
  李佳妮不置可否地笑着轻轻摇头。
  “李董,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会放过我,即便不成功也不能让我成功,这次你毁掉我是十拿九稳的。但是我也不会轻易投降,为了这个项目我身家性命都抵上去了。”
  李佳妮不知他这番话从何说起,是什么意思,楞楞地望着他,不吭声。周林又进一步说:“你拿准了我不敢打官司,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不怕打官司会惊动银行了。我想你也听到了最近银行方面的一些事了。现在被动的是你,你想过没有,我现在可以放开手脚跟你玩玩,可以在你的香蜜豪宅上卡死你。到时候香蜜豪宅的业主们拿不到地产证,把孟川追得到处躲的时候,你在深圳的一根支柱也就倒了。你还能跟我斗多久。”
  李佳妮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又露出她小女子苦苦相求的可怜样子,“周总,我们采取的手段都不是太光明……我想,你还是照顾一把我的生意……”
  周林说:“孟川和我会处理好这事的。你们选择的对手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不想因为我们的纠纷,给香蜜豪宅的业主造成损失。至于N号地块,资金方面我们会解决的,在深圳找几个亿盖房子不应该是什么很难的事。你不这样认为?”
  李佳妮嘴角咧咧,说:“但是在地权方面如果有麻烦,你还认为会有开发商和你合作吗?我听说,你现在已经是光杆司令了。”
  周林听得有点不耐烦了,他伸了一个懒腰。说:“这些其实都用不着李董担心。我们为什么不能各人做各人的,而要互相拆台呢。我也不是固执的人,在做生意方面,我会灵活处理的。要是我山穷水尽了,我会考虑把N地块转让出去的。到时李董可以来谈谈吗。”
  李佳妮连忙避开香蜜豪宅的话题,说:“你到底做到什么程度了,这不是什么商业机密吧。”
  周林啧了一声,说:“我不是说了吗,这不是你管的事,你们还是多考虑考虑香蜜豪宅吧。我看你们的麻烦大着呢。”
  李佳妮还是不依不饶,她满脸堆笑地说:“周总,我们赌一把行不行。你们的钱到位到底还要多长时间?如果在很短的时间内可以到位,我们不再提N号地的事。如果没有那么快到位,就把N号地给我。怎么样?”
  “你等着来喝酒吧,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了。”
  “讲得具体点行吗?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
  周林早已不胜其烦,他想赶紧打发走这个女人才是,反正口头协议这么说都行,跟她这种人也没法必要太认真。于是他说:“一个月吧。”
  “半个月好不好。”
  周林闭上眼睛沉思片刻,说:“20个工作日吧。”
  “15个。”
  于是他说:“你真是个小女人,我让了你这么大一步,你还这样步步紧逼。15个、15个,15个就15个。”
  “女人就是这样的吗。明天算起喔……这样吧,晚上我请你吃饭,地方你点,我叫孟总过来陪你。完了我们签个协议。”
  一提吃饭,周林马上就想到了孟川和他的广西蜥蜴,想到了孟川的背叛,顿时不高兴起来。他脸一沉,看也不看李佳妮,说:“我要跟你们签什么协议,我难道是欠了你们什么吗。我要让地给你就让,不让就不让。我是老板,我说的话就是协议就是合同。就这样!”
  李佳妮被他一番话镇住了,她不敢再在周林面前嘻皮笑脸或耍小女人脾气,连忙说“好吧好吧”。基本上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和周林握手告别的时候,她还是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次日,周林把头天与李佳妮谈判的结果跟关长雄简单说了一下。关长雄未置可否,只是说,“老是让这个烂屁股女人缠着也不是办法。”周林说:“她不就是想缠死咱们吗。恒业那边有什么动静?”关长雄说那个何中华在香港还没回来。周林说:“你去见见林长喜,告诉他,要是不谈就算了,我们另外找人。我没那么多时间跟他磨洋工。”
  其实,对“欧洲之星”这个项目,香港人何中华非常着急想加盟进来。刚刚成立的恒业深圳投资公司在深圳立足,成败可能就在此一举。然而,筹备与天朗集团谈判的林长喜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总经理,他得到天朗集团有意合作意向后,没有安排何中华马上与周林会面,而是搁置了几天,玩了个欲擒故纵。在得知周林与李佳妮谈了话,许下了15个工作日内筹款启动天朗“欧洲之星”后,他估计周林顶不住了,这才开始行动。
  然而,就在这时,老板何中华却出了麻烦。

  (四)
  郑雪在至鑫测量师事务所上班,有点浑浑噩噩混日子的感觉。至鑫正在卖几个楼花,她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图纸,其实也没多少图纸看,而且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因为没有哪个业务员要她提供各个楼盘的建筑设计上的优缺点之类的技术支持。工作不重,至鑫的人员也不多,她和其他文员很快熟了,她知道了昆丝其实不是老板,老板是昆丝的弟弟,最近这段时间回香港去了,公司业务由昆丝打理。昆丝有时也会发牢骚,说这家公司根本与她无关,她这个总经理是招聘她前一天才封的,就这样她被“锁定”在大陆,香港一大堆事管不了。
  郑雪在至鑫工作并没多少天,但她觉得日子似乎特别长,她的工作无足轻重,每天却坐在单独的办公室里,越来越觉得无聊。再说,还有一个神秘的似乎对她独有情钟却从未见过面的董事长,让她觉得这家公司挺神秘的,神秘得让人感到压抑。
  这时,郑雪突然很怀念在天朗集团的日子,紧张充实。她也开始怀念周林,怀念那个老兵对她凶巴巴的眼睛,她顿时感到很温暖。是的,是温暖。现在回过头来想,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骂过她,每次冲她发火,都是为她好,为她急。他看她的眼神,是父兄般的恨铁不成钢。郑雪以她女孩儿的细腻,感受到这种慈爱和关注。
  其实,郑雪并不是现在才明白这一切,她早就发现了周林对她的这种情怀,所以她对他的恨,从来就没有对立情绪,充其量是一种撒娇般的恨。这回要不是周林无缘无故把何一栋炒了,给她再高的待遇她也不会离开周林、离开在他保护下的生活。她长得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大喊大叫地训斥她,她觉得自己太需要这种父兄式的爱了。当她再一次被命运所青睐,再一次生活在平静和舒适中,她一天比一天更想念周林,想念他冷冷的眼神,想念他的大嗓门。那是一种何等的痛快淋漓啊!
  也正是在这时,郑雪才更加觉得周林男人的气度是那么恢宏,他果断、坚毅、足智多谋,简直太帅、太完美了。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又一个人傻傻地笑。
  和周林恩恩怨怨,就在郑雪想念他的时候,烟消云散。
  在晴朗的日子里,站在窗口,郑雪的视线可以顺着深南大道向西看得很远,看得见天朗集团那幢高耸的塔式大厦。她真想回去,回去决战“欧洲之星”。
  “唉——”姑娘轻轻地叹了气,心说:也不知“欧洲之星”进展得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她接到了何一栋打来的电话。何一栋知在电话告诉她:他已经回到深圳了。
  这些天,何一栋不在深圳,他自己说,走投无路,委身于一家贸易公司,一上班就被老板派去出差了,到很远的地方去。这些天,他晚上都会打电话给她,一会在湛江,一会在阳江,反正,都是广东境内很远的地方。
  郑雪长长地了一口气,她终于可以找个人说说话了。这些天,她似乎有点憋坏了。
  他们约好在地王大厦LG层吃麦当劳。下班后,郑雪坐公共汽车到了地王大厦。几天不见,郑雪见到何一栋时,心里有些冲动。何一栋已经变了一个模样,他笑眯眯地迎在门口,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打着花格子领带,头发梳得有形有款,架一付金边眼镜。郑雪忍不住跟他开了一句玩笑,“在哪发了财来呀,打扮得这么靓?”
  “是吗?”何一栋故意摆了个时装模特的姿势,然后拉着郑雪的小手,走进了地王大厦。两个人在麦当劳店里找了个位子坐定,何一栋抢着去买了份情侣套餐来。郑雪问道:“你到底到哪去了,搞得神秘兮兮的。”
  “还是说说你先吧,在至鑫干得还顺利吗?”
  “一般般,我觉得没什么事干似的。”
  “工作还没开展起来吧,这是家新公司来的吗。”
  “是啊,我们的香港老板到现在还没露面,我都怀疑这家公司他不想开下去了。嗳,我说,我觉得我们董事长挺神秘的,他为什么迟迟不露面呢?”
  “哎,说到你们董事长,我最近有听过他的故事,他的经历很有意思。”
  “说来听听。”

  (五)
  何一栋正在咬一个大夹心面包,他咽下去,喝了口可乐,说道:“你们董事长也姓何,叫何中华,年龄吗,好象跟我差不多大,是一个香港人。你好象不太感兴趣?”
  “没,我在认真听着呢。”
  “至鑫测量师事务所其实是香港恒业实业集团有限公司的一家下属机构,也可以说是恒业在深圳的第一家机构。恒业的老板是一个女人,叫玛丽小姐,不知为什么,她一直不愿在内地投资,一直在香港和东南亚等地发展。
  “我想,这跟她早年的一个情人有关——她的情人叫何继荣,他们是在大陆认识的。
  “何继荣是一个有妇之夫,他太太你可能听说过,叫李佳妮。早年,他们是做贸易的,在香港有一家贸易公司,大陆还没开放前就跟大陆做进出口生意。何继荣本质上不是一个好的商人,他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诗人。何继荣认识了玛丽小姐后,对她产生了狂热的爱情,玛丽小姐到英国去留学,他跟到英国去;玛丽小姐回到香港,他又整天整天地到恒业门口去守候,给她送花,请她吃饭,不再打理自己公司的业务。李佳妮不乐意了,先是跟他大闹,后来又苦苦相劝,可他执迷不悟。在这种情况下,李佳妮和他离婚了。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李佳妮带着大女儿,继续经营正港商务公司,后来香港房地产市场好了,开始改做房地产为主,后来又做到了深圳,在深圳的业务使她的公司发展成一家集团公司。何继荣带着小儿子,另外开了一家贸易公司。而何继荣由于无心经营,败了。
  “但玛丽小姐却没有答应何继荣的求婚,她一直守身如玉。何继荣财色两空,抑郁而死。死前,他没有把儿子何中华托付给他的生母李佳妮,而要玛丽小姐答应,收养何中华。玛丽小姐是个好心肠的女入,答应了。
  “当时,何中华只有6、7岁,玛丽小姐不但践诺收养了何中华,还把这个小孩视若己出,体贴无比,胜过母亲。玛丽小姐把何中华父亲留下的钱给他存了起来,自己出钱供他上学读书,一直上到大学毕业,又送他到英国学习建筑。
  “何中华回港后,眼看港商在深圳都大有发展,就决意到深圳发展,动员玛丽小姐到深圳投资。玛丽小姐没有什么好的理由阻止他,就把他父亲留下的钱取出来,又加了一部分自己的钱入股,让他到深圳去寻找发展机会。何中华为了先锻炼一下自己从事房地产开发和中价服务方面的业务能力,在深圳开了这家至鑫测量师事务所,同时也作为今后在深圳投资的启动项目。最近,因为他要到香港办事,当然还有点其它方面的原因,就叫他的姐姐过来帮他打理。
  “这就是你们董事长何中华的故事。”
  “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玛丽小姐就是我的养母。”
  “你是何中华!?”郑雪惊叫一声。
  何一栋,不,现在他该叫何中华了,笑眯眯地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有一份月薪很高的工作在等着我来做吗,我说的就是这份工啦。”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郑雪。郑雪接过来一看,上面写道:“香港恒业实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副总经理恒业(深圳)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至鑫测量师(深圳)事务所董事长何中华”。
  郑雪看毕,没好气地把他的名片扔到面前的桌子上,有点激动地说:“看来你的头衔还真不少。”何中华咧咧嘴,似乎很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这是家族企业来的吗,吃老本罗。”
  郑雪啾然变色:“你搞什么鬼?你这个香港小老板,为什么要装神弄鬼,打扮成广西来的打工仔?干么要骗我?”
  何中华一个劲地笑。
  郑雪什么都明白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她咬着下唇,冲着何中华一个劲地点头:“我明白了。”她说,“怪不得你说可以养着我。”说完,她麦当劳也不吃,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地王大厦。
  何中华没想到会这样,连忙追了出来,拉住她。郑雪把他的手一甩,站在大门口,低着头,说:“何……董事长,我受不了这样,我好像被戏弄了。”
  何中华急了,“你不要……我是真心爱你的呀。我怕你跟别的女孩子一样……”
  “别说了,你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
  郑雪实在接受不了命运这样的大起大落。她乱成一团,何中华摇身一变,由一个她认为自尊自强的打工人员,变成了一个身家不俗的香港老板,让她觉得隔得那么远,她仿佛面对的、爱的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眼前这个原来很熟悉的人。何中华喃喃地在她身边说:“郑雪,你不用再去打工了,我和家姐说了,她马上就要回香港,我也马上就要着手组建恒业深圳投资公司,你以后就留下来当这里的总经理,我们一起做,一定会做得很好。”
  郑雪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她拦了一辆的士,失魂落魄般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何中华随后跟来,郑雪看看他,说:“何董事长,你让我一个静一下。”
  “郑雪……”
  “我要安静一下!”
  下午,郑雪就悄悄离开了至鑫。何中华处理完几单生意,到她办公室去找她时,她已经走了,桌上留下了一封信。
  “何董事长:
  非常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我是一个小女子,我自己知道,我不适合做这项工作。董事长,以前,我爱的是一个人穷志高的打工仔。我现在终于明白,那个穷打工仔之所以有那样的自信和志气,是建立在这样强大的背景基础上的。我现在还想不通,我们这种骗与被骗建立起来的关系,能不能维持长久。因为我以前倾慕的人,和先生您相距似乎太远了。现在要我和一个香港老板在一起生活,我实在找不到感觉,真的找不到。
  我走了,我要静静地想一想,也许我还会回来,但您不必等我,也不必找我。
  郑雪即日”
  何中华懵了。

  【第十三章】

  (一)
  天朗集团派在银行盯消息的刘洋飞也似地赶回公司向周林汇报:“银行的人事定下来了,从北京调了一个行长来,叫简健峰。”周林下意识地问:“谁跟他熟?”“没人熟,他一直在内地工作,到北京工作还不到半年,听说是一个清廉得出名的人。因为他还年轻,还有上升的趋势,所以估计钱很难买动他。”
  “你刚才电话里说信贷处长是谁?”
  “就是孟依依呀,那天咱们陪贾行长去海平县……”
  “我知道了。”周林眼前迅速闪过了孟依依高挑白净的身影,还有她喜气洋洋的弯弯的嘴巴。“见鬼了,这个女人真厉害。”他心里暗暗说。百事缠身,他们已经有些时日没见面了,她这么快就掌握权柄了,事先却一点风也没给他吹,让他为钱的事担惊受怕了这么长时间。他有种想掐死她的感觉,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而刘洋更是一脸爱昧的笑意。
  周林连忙把刘洋打发走了。他盘算起怎么和孟依依开始这一轮接触。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游离在恋人与情人之间。但突然出现了利益方面的关系,说话、说什么、怎么说,反而比没有那层关系还要复杂。他沉吟良久,眼前再次浮现了孟依依的笑靥,心里有了点底:孟依依是一个有格调的女人,是把他当做真正的恋人和朋友的。
  周林的感觉非常准确。
  他径直走进了孟依的办公室——以前他就非常熟悉这间办公室,它曾经是游处长的办公室,换了主人后,室内的摆设也换了,书橱变成了真正的书橱,不再摆些主人和哪些领导合影的巨幅照片;博古架上,也不再摆些刀枪剑戟,菩萨关公,而换上了一组优美的日本小绢人;房间里也不再青烟缭绕,而有一股淡淡的女人的香味。周林走进来,通体舒泰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变得格外轻松,甚至觉得未来之前产生过的犹豫很可笑了。
  孟依依正坐在处长的大班台后面看一份什么文件。看见周林进来,甜甜的睨了他一眼,站了起来,那模样不像个处长,倒像个平常的白领,对周林像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往来的老朋友似的。她大大方方地请周林坐下,给他倒上水,然后在他边上的沙发上坐下,靠得他很近,周林可以闻到她身上挥发出来的迷人的体香。
  “升官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刚开始工作,一团糟呢,跟你说什么。”
  “好让我来求你呀。”
  “说什么呢。”孟依依嗔了他一声,转过头一直盯着周林看。仔细端详了他几眼,她说道:“这些天……你好像又瘦了点。”
  周林摇摇头:“没办法,急的。”
  周林很高兴,不光是贷款有了希望,更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体贴——她让上门来求她的周林很顺利地能够开口。在周林做生意的生涯中,在与银行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还没说到钱上面去,还没有得到什么承诺,他精神已经轻松极了。
  孟依依说:“急也没用,白白坏了身体。你们的贷款理论上说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你们的项目银行方面是看好的,贷款一定会支持,只不过以前的领导太贪了点,觉得不把你榨干了就给你方便太便宜你了。现在不同了,新来的行长对你们的项目非常支持,对你的资信也很满意。据我所知,行长办公会专门讨论了你们的项目,第一笔贷款很快就可以到位。”
  她没告诉他新来的行长简健峰跟她是大学同班同学,而且有过一段时间晨读夜恋的关系,她正在极力促成这笔贷款。她话锋一转,又说:“但是有一条,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你们的地可能有问题,不能作为抵押,金山那边看来你是靠不住的,要造假可不行,你得赶紧找到担保或有实力的合作伙伴,否则银行也是不会提供贷款的。”
  “来之前我已经和长雄说过这事了,我们会很快完成这项工作。”
  “别说大话,你要有做不成的打算,因为你要的不是要一个小数目。小股东是不行的,你得找一家大公司才行。”
  “有一家大公司愿意做这单生意。”周林把恒业想加盟的事说了,他心里虽说还没有底,因为他到目前为止还没和恒业的人接触上呢,但他大约地估算了一下,心想还有时间。
  “如果你那边顺利,银行方面下一步的工作我来做吧,放心好了。”
  “不过,我刚刚和一个女魔鬼,李佳妮,你认得吗?我和她订了一个口头协议,15个工作日内,我要搞定贷款,如果不行,我就退出N号地。”
  孟依依睨了他一眼,说:“口头协议?你别认账不就是了。”
  周林说:“她还会来缠我的。”
  孟依依沉吟片刻,说:“如果你们跟恒业顺利的话,15个工作日的时间应该是够的。”
  周林忍不住侧过身去拉住她的手,“真没想到……真是太好了。只是我该怎么谢你呢?”
  孟依依笑着说:“你应该谢的是你自己,有好项目银行都是会支持的,你的项目好是你自己的功劳。至于我个人,说真的,我非常佩服你的才干。”这个29岁的姑娘微微低着头,抬起眼睛望着周林,在她浓密的头发的阴影里、在她洁白的额头的映衬下,她的眼睛越发显得又黑又深,那里面放射出比火更炽热的叫人销魂的光焰。

  (二)
  周林回到天朗大厦,已经下班了,他正准备到办公室看看再去找饭吃,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竟是自己房间的电话。他好生奇怪,连忙打了电话到房间去。
  是孟川。
  周林一下子没了脾气,他想到有些时候没看见没见着孟川了。以前不管多忙,他们每月至少还有两次聚会,打球、下棋、吃饭,虽然不谈生意上的事,但也其乐融融,自从发生了N号地的冲突后,他们几乎断了来往。可毕竟是老战友啊。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他们之间的故事。尤其是他刚刚从孟依依那来,孟依依还是这位老兄介绍的呢。他心平气和起来。他突然有一种想和孟川好好谈谈的念头。
  “是你啊,怎么,抄我的老窝来了。吃过了没?”
  “没呢,我带了饭盒来。”
  周林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讲电话:“不至于吧,孟大老板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吃饭盒的地步吧。你先坐,我就在楼下,马上就到了。”
  周林推开门,看见孟川歪在他的床上,桌上摆着几个饭盒,还摆着一瓶酒,是他们部队刚从四川进深圳时喜欢喝的泸州老窖。他没去看孟川,先过去打开几个饭盒看看,全是些四川特色的麻辣卤菜。一闻那味,他就知道是孟川老婆的手艺。他近乎贪婪地闻着那香气,心里顿时变得暖融融的,还有点酸楚。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尝到孟川老婆的手艺了。这些年,他们当了老板,有了钱,吃都是在外面下馆子,似乎再也不需要孟川那个四川老婆的手艺。这会,闻着这熟悉又很陌生的卤菜发出的香味,他仿佛回到了孟川老婆刚到深圳时他们的生活,大帐蓬、大锅饭、战友们的汗脚味、还有似乎无穷无尽的工程。而今天,他和孟川竟然闹到这个地步……
  周林使劲晃晃脑袋,说:“我说孟川,我们有多久没尝嫂子的手艺了。”
  孟川仰在床上说:“是啊。不过别以为是我那个什么,你嫂子听说咱们闹别扭了,特意叫我送来的,想跟你喝几杯,聊聊。我觉得吧,咱们是有些误会。”
  周林没吭声,兀自找出两个酒杯,用牙咬开瓶盖,倒上酒,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这时,孟川也起了床,坐到他身边。周林看看他,说道:“孟川,这可不是什么误会。今天就咱们两个,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你和李佳妮还不一样。李佳妮是想阻止我实施我的计划,主要还是怕我们的楼起来了,你们的不好卖而已。而你,我感觉你不单是这样,你骨子里还有想压倒我的意思。”
  孟川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你有那么容易被压倒吗?来,干。”
  两人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干了,周林逐个品尝那些卤菜,边吃边赞不绝口:“地道,还是那么地道。深圳这么多川菜馆,还真的就你老婆做的卤菜好吃。……你别笑,你在家吃这些东西的日子也不多吧?”
  “哪有时间在家吃饭啊。”
  周林说:“是啊,你说我们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忙得想吃的东西吃不着,不想的东西天天吃,甚至忙得六亲不认。”
  孟川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我对你是有点感冒。”
  “周林,你变得太小气了。我告诉你,这事摊你头上,你也许会做得比我更绝。你可是心狠手辣的人。真的,你别盯着我。这件事出来以后,我一直在反思,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我们刚开始一起吃这些卤菜的时候,那时我们是什么关系,没有自己领导的的公司,更没有像你现在这样自己的公司,做什么都是上级下达的任务、任务。那时我们配合得多好,哪有什么利害冲突,哪里想到在我们之间还会打官司。昨天你嫂子还在说我,其实也是说我们,说,你们在深圳到底有多少真正的朋友。”
  “是啊。”周林沉吟一下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深圳吧,现在毕竟还是创业的阶段,每个到这里的人都在工作工作工作,竞争竞争竞争,很少顾及到感情方面的感受。你看我们那么多老战友,现在都很少来往了。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我们老了,干不动了,才能聚在一块,像以前下雨打台风的时候那样,在帐蓬里吹牛摆龙门阵。”
  “是啊,你别看现在生活这么好,有时我还真怀念在四川山沟里的日子呢。”
  两人扯着过去,不知不觉一瓶酒见了底。周林有点摇晃了,他红着眼问孟川,“你没事吧,今天我们喝它个痛快。”边说边就到橱子里找出一瓶XO。又喝了一通,周林话更多了,“孟川,你真的是不够意思,你为什么要收回我的地。你傻B了,你收得回去吗。”
  孟川酒量比周林强,但也有点激动了,他端在杯子拼命敲敲桌子,“我说周林,你别他妈再提这事了,我不愿说。”停了一下,他极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缓缓地说:“我来告诉你,我们不要再吵了。我开始想请费总出面,调解调解咱们之间的矛盾,后来觉得不好,还是我自己来,我想你还不至于把我扫地出门。我跟你说,我们并不是没有路子解决这个问题。李佳妮,我已经想到办法摆平她了。刚刚我给那个谁,那个孟依依打了电话,你就要有钱了。我听说你跟她已经有一腿了。”
  周林酒醒了一半,有点不好意思,“有一腿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同志关系。”
  孟川摆摆手:“你别打埋伏,男婚女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说,N号地、0号地,我和几个工程师商量了一下,我们可以连成片做。你和老关别他妈的自私,我们做出一大片,利益均沾,谁也别压倒谁,谁也别搞得谁干不下去,你看如何。只是你的钱要赶快落实。”
  周林搔搔头,想了想,说道:“也许是一个办法,我和老关再想想。”
  “办法总是有的,你当老板了,别什么事一出来就大动肝火,没修养。”
  “放你的屁。”
  “哎,我说,你跟孟依依到底怎么样了。你该成个家了,我看你都快有点变态了。”
  周林有点醉了,他不无得意地说:“怎么说呢,有戏。不过不是因为她当了什么破处长。”
  “得了得了。……周林,做完这个,我们都别干了,在深圳这个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保不准什么时候又……我们岁数都不小了,先给你把婚事办了,完了我们找个地方钓鱼去。好好享受享受。”
  两人又喝了一瓶酒。当晚两人大醉。

  (三)
  关长雄一直在与他的胖子同学秦处长联系,打听恒业方面的动静。周林和孟川谈话后,第二天,周林和关长雄商定,立即把这个消息通过秦处长传给林长喜。同时他们也把这个消息传给了以前与他们合作的一些公司,一时间天朗集团又贵宾如云。
  这天下午,关长雄接到秦处长打来电话,约定今天晚上与何中华、林长喜一起吃晚饭。关长雄连忙到周林办公室,两人商量了一下午,把对方的要价预测了一回,摹拟了一番双方的谈判。
  下班后,周林在宾馆的房间冲了个凉,换上一身比较正式的西装,重新吹了头。此前,周林打电话给徐雯,叫她去参加谈判,壮声势更兼作记录。谁知徐雯来到他办公室,听周林如此这般一说,她越听越没劲,塌塌地坐在周林对面的转椅上,头也不抬,懒懒地说:“我能不能不去?这都下班了。”“下班?下什么班,老板还没下班呢。”周林有点古怪,这个徐雯,搞什么搞,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听到陪什么老板吃饭,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徐雯冷冷地说:“我真的不想去,我不太舒服。”
  周林想了想,原想作罢,后来一想不妥,徐雯毕竟是自己公司的员工,不能养成不听话的习惯。再说这种场面,第一次与大公司谈合作,的确也要这个人到场。于是他态度坚决地说:“今天的事非同小可,你无论如何也克服一下。”
  徐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周总,这种事你就想到我,你叫别人去不行吗。”
  周林只当她在是撒娇,以为她不过是晚上真有私事,想偷偷懒,于是瞪了她一眼,“少罗嗦,还不快去收拾收拾。”说完,周林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去吧,听话。”
  周林和关长雄打扮整齐,下楼来时,徐雯还没下来,周林有点不耐烦地打电话催她。在等徐雯时,周林不满地对关长雄说:“你看看咱们的员工,都快变成大爷了。”关长雄笑道:“公关行政这块可是你管的,你没管好怪谁啊。”周林说:“要整整小徐的娇气,她有时太放肆了,在我面前都没大没小。”关长雄知道周林没有像其他老板那样打自己身边员工的主意,也就说:“你们太熟悉了。我看小徐该放下去锻炼锻炼,回头给她升个职,放到那个部门吧。她在天朗也这么多年了,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周林点点头。
  “她今天差点不想来。”周林又说。
  “唔?小徐很喜欢出来吃饭的吗。”
  “是啊,我看她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
  “该不是谈恋爱谈出问题了……”
  “她找对象了吗?”
  “你问我,你要问你自己啊,是你管的人吗。”
  周林拍拍后脑勺:“我还真不知道。唉,我说老关,咱们都变了,想当年在部队,那个战友情,同志之间有什么屁事都清清楚楚,真像一个大家庭。哪个同志闹点小情绪,领导马上就找谈话了。谁到了年龄还没找对象,组织上比他还急。现在你看,咱们还都是老兵呢……”
  “周林,咱们公司可不能和部队比啊。这些白领,还巴不得你什么事都别管他呢。打个比方吧,你希望我管你的事?叫你找个老婆,不总是一提起你就给岔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你又扯那去了,我是说我们该加强加强政治思想工作了,别看我们是国有私营企业,政治思想工作还真少不了。这些点点滴滴的事,其实也是政治呢。”
  说着话,徐雯已经下得楼来。她只浅浅地化了一下妆,和盛装的周林、关长雄相比,她反而显得挺素,不过周林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关长雄钻进自己的车里,周林则把车钥匙丢给徐雯,让她开车,直奔阳光酒店。
  徐雯很少开奔驰,开着周林的车,心情好了点,一路请教开车技巧,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城区东门路上的阳光酒店。

  (四)
  来到了阳光大酒店,上了潮江春二楼,门口的咨客——也就是带食客到自己的包房里去的那种人听他们报了姓,立即把他引到了一间包房里。
  林长喜等恒业深圳公司的一伙人早等在里面。一见周林、关长雄进来,都站起身来迎接。关长雄与林长喜在秦处长办公室有过接触,彼此已经认得。关长雄把林长喜介绍给了周林。周林仔细打量一下这位香港经理。林长喜40出头,奇瘦,个子很高,白净长脸上架一副无边的眼镜,一头黑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一望而知是香港高级经理层人士。
  在人群中,周林看见还有何一栋。一个多月不见,何一栋已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那打工仔式的长头发梳得油亮亮的,假名牌西装换上了一望而知是真的范思哲西装。他看去有点无精打彩的样子,不过看见周林来,还是老远就伸出两只手。周林先没理他,和林长喜等人握了握手,才伸出手去让何一栋握了握。他心里有点不快,心想,这些香港人,派人刺探了我的商业情报,还要带到我面前挠我的心。不过他没有把这种不快表现出来。他还搞不清林长喜之流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发作出来显得小气。倒是徐雯一见何一栋,郁郁不快一扫而光,她握住何一栋的手,使劲抖几下,说:“挺神气吗。到香港公司赚大钱了。哎,郑雪不是跟你一起出来的吗,她到哪去了。”
  何一栋脸顿时歪了,他苦笑一声:“郑小姐……”他没再跟徐雯说话,往周林这边移移,叫一声:“周总。”
  周林不冷不热地对何一栋说了声:“怎么,现在到恒业了,这是家不错的单位,看来你混得还不错吗。”
  何一栋不好意地笑笑,点着头说:“哪里哪里。”边说边赔着笑脸又往周林身旁坐。
  周林喝了口功夫茶,没理何一栋——他不是那种欺贫爱富的人,但是在这种场合,跟香港人在一起,还是要讲点尊卑贵贱的。他看看林长喜,“怎么样啊,林老总,贵公司的何董事长什么时候到?”
  “他?”林长喜看看何中华,“他不就在这里了”
  周林顺着林长喜的视线看看何一栋,“谁,在哪?”
  林长喜没有多少表情的脸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连声说“勿该勿该(不好意思)。”他指着何一栋对周林说:“我以为你们已经认识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深圳天朗集团的总经理周林先生,这位是深圳恒业的董事长何中华先生。”
  周林和关长雄都很吃惊,不过两人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并没有什么大惊失色的样子。周林扭头看看何一栋,问他:“怎么回事?你摇身一变……”
  何一栋——不,要叫何中华了——有点尴尬地对着周林,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冷了一下场,何中华赶紧掏出自己的名片给大家。徐雯接过来看一眼,装出不屑的样子,怪腔怪调地叫一声:“啊——,何董事长。”何中华在徐雯还面前似乎有点腼腆,他咧着嘴笑笑,凑到徐雯耳边小声说:“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小何最好。”
  周林拿着何中华的名片,扫了一眼,不过没看进去,他晃着手中何中华的名片对他说:“你早就在打我们‘欧洲之星’的主意了?”
  何中华连忙说:“周总你千万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搞‘欧洲之星’。我去天朗集团打工绝对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去找郑雪的……现在不方便说,等下我们详细谈好不好。”
  关长雄悟出来了,他有点不屑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何董事长的意思了。都什么年代,你还玩这出戏,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中华没回答关长雄的话,凑到周林耳边问他:“周总,你这两天有没看见郑小姐?”
  周林说有点诧异:“她没跟你在一起?”
  何中华叹了一口气:“她原来在我的公司做,前两天走掉了。”
  周林眼睛跳了一下,盯着何中华看。

  (五)
  说话间,酒已经倒好了。林长喜看看他们两个谈得正热火,好像何中华还有点麻烦,就站起来说:“周总、关总,今天我们有幸会见周总和关总。我提议,为了我们的合作,先干了这杯。”
  周林只好先按下话头,站起来应酬道:“何董事长、林总,谢谢你们对天朗集团的惠顾,干。”说完把杯中的XO一饮而尽。
  喝完了一轮酒,大家坐定后,劝了几口菜,何中华说:“周总,我曾经是你的部下,现在不知有没有这份荣幸当你的朋友。我非常钦佩你的‘欧洲之星’的创造,我感觉到这个项目你有秘密武器。我跟你交个底,我们的大老板,也是家母,对这个项目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敝公司在香港很有实力的。亚洲金融风暴后,香港的生意不好做,敝公司对深圳市场的投资将大大增加。我们有兴趣加盟‘欧洲之星’。”
  周林笑笑,把身体向后一靠,摆出一副很舒服的样子。“那好啊。不过你们打算以什么形式加盟。”
  何中华还是很谦恭的样子笑着说:“我们当然是要听周总的先啦。不过我想我们做这个项目一定会有大笔的投资。”
  周林也笑着说:“恒业的实力我们了解了一点,你们的出手当然应该大一点。不过不知道你们能出多少?”
  何中华看看身边的林长喜,林长喜正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他于是鼓起劲来,说:“周总,你我如果能够联合,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做‘强强联合’。‘强强联合’也要有一个谁控股的问题,我想,以恒业的实力,如果仅仅作为参股的一方,对我们这样的公司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何中华严肃地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恒业正在深圳创名牌,我们想能够和天朗集团一起出手的话,这个步子就会大大加快。”他看着周林,周林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只手撑住下巴,像在思考。他也停下筷子,继续说道:“我们对‘欧洲之星’这个项目进行过详细论证,向集团玛丽董事长汇报后,认为是一个比较有前途的项目。我们想我们的实力是可以做下这个项目的,最好由敝公司来控股。”
  周林依然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只手撑住下巴,做思考状。关长雄本想说点什么,看看周林不动声色,就在一边插话说:“你们到底想怎样操作?”
  “我们对‘欧洲之星’有点小小的改造,我们决定砍去上部的欧式塔楼,变成塔式的公寓楼,并且也不是三栋,而是四栋。相应地,下部的裙楼也扩大一点,不过这都好做,建委那边再跑几遍。这样我们的容积率将大大提高。最后一点,四栋塔楼中,其中应该做一栋写字楼,顶部将张挂本公司的标志……”
  关长雄冷笑一声,说:“‘欧洲之星’变成‘恒业之星’?”
  林长喜坐在关长雄身边,侧过身来对他说:“本公司在中心区打出这块牌,对于我们的发展至关重要。”
  关长雄说:“这个构想还得好好论证,但‘欧洲之星’的风格完全改变不行。中心区不比别的地方,市里对建筑样式的要求是很严的。平常的建筑样式容积率太大了也是不允许的。”
  林长喜说:“我们要赚钱吗,我们的样式建得快,而且成本低好卖吗。”
  “‘欧洲之星’的样式我们也是算过账的,并不悲观。”
  周林这时抬起头了,说了声,“这些细节可以再议,至于控股的事,我看没什么好谈的,天朗当然是要控股的。‘欧洲之星’必须按照我们的意图来建。”
  何中华说:“我们恒业投资的项目也都是要控股的。周总你别误会,我不是一定要当这个董事长,这是我们在深圳的第一个项目,更是应该让人家知道这是恒业做的。”
  周林骂了他一句,抢白他一句:“你倒自己说出来了,我现在还没想到董事长谁当的事呐。是啊,要是你当董事长,你能干好吗。你能不能领导我是小事,把事情办坏了你吃不了兜着走也走不了。这是深圳中心区,什么地位明白吗你?”
  何中华也急了眼,一下子竟无言以对,林长喜在一旁不阴不阳地接过话茬说“我们香港人当然不明白深圳的事啦。但是我们会对对我们的钱负责任,像你们阿爷的钱,压死了也没人负责任。”
  关长雄看两人扯到别的地方去了,谈判谈成了骂架,连忙举着杯子大叫一声“干杯干杯,有话慢慢谈。”周林知道是让他别发作,就黑着脸,冷笑一声:“我刚刚顶回去一个香港人,李佳妮。你们都认识的。她也是认为我们的贷款行出了点问题,要胁我们。何一栋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周林一急又把何中华叫成了何一栋。何中华倒没计较。他提高声调:“周总你要现实点吗,你现在资金有困难,是明摆着的。我们恒业注资也是为了赚钱来的吗。”
  周林盯着他说:“赚钱赚钱,你就知道赚钱。你得过很多年,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你才会懂得,盖房子的人,不光是为了赚钱。我们还要为自己的理想,为这座城市的未来负责。”
  何中华苦着脸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懂这些。我来跟你谈生意,你这样说是不是走了题。”
  周林说缓和了口气:“是啊,你不懂,你还太年轻。这样吧,我们先吃饭,边吃边谈。”
  林长喜说:“周总说的对,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嘛。我们还可以谈。”
  周林看看两边的何中华和林长喜,“李佳妮想把‘欧洲之星’拿走,你们也想拿走。我看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不要想……”
  林长喜说:“我们没有一定今天就达成协议,我们大老板还想请周总到香港的敝公司总部去座谈座谈,最后一定可以沟通的。”
  周林说:“原则问题没有讲清楚,我到香港去也不会到你们公司去。”
  关长雄说:“周总,我看到香港去,换个地方和各位沟通也许更好,这样吧,方便的时候,我先代你跑一趟香港,拜会一下恒业的玛丽小姐。他们要说服我们,我们也可以说服他们。”
  这顿饭,大家还是在愉快中吃完了,毕竟,他们双方都迈出了艰难的一步。双方约定时间再谈,地点选在天朗大厦。

  (六)
  一彪人下楼的时候,周林让关长雄先回家了,又让徐雯在一旁等等,然后扭头对在一旁等着的何中华说:“你到我车里来,我找你有事。”何中华正巴不得周林能主动找他,他心里顿时好像有了支柱,精神也爽了很多。他和林长喜有广东话话打了声招呼,乖乖地跟着周林到了他车里。两人坐下,周林说:“说吧,怎么回事。”何中华说把郑雪出走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他说:“后来,她一直没来,也没有电话打过来。打她的手机,她不接,我找到汕头去,给她家打电话,他的父母说她不在,就把电话挂断了。再打,还是这样。我急坏了。”
  “你这个人太……”周林看着垂头丧气的何中华,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没心情去管这个半死不活的香港小老板了。他想着郑雪,那个看似娇气实则骄傲与自信的女孩。他当然不担心她在深圳会饿肚子,她的天朗工作期间的积蓄,省着点用,在深圳对付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但一想到她目前的处境,举目无亲,工作没有着落,他暗暗着急。
  “周总,你看现在怎么办,郑雪现在这个样子,工作都没有,人也不知在哪,她怎么办……”
  周林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你现在问我,当初你搞这些歪门斜道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么多天了。”周林脸上露了忧虑的神色,他真的很担心郑雪。借着车内微弱的灯光,何中华看见周林头上的白发。
  “我……要不,周总,还是我自己来找她吧,我想我会找到她的。”
  周林想到了汕头郑雪的家。又想,她肯定还是要回深圳的,回来她也只能再从事建设口的工作,那样的话寻找的范围就会小的多。他觉得自己肯定能够找到她,于是他说:“我们一起找吧。行了,你先回去吧。”
  “周总,谢谢你?”
  周林正色道,“什么谢谢,找到了她,郑雪也不可能再回到你的公司了,我要把她带回去。”
  “只要能找到她,在哪里都不重要。不过,找到她,你要赶快通知我啊。”
  “你真的那么想见到她?”
  何中华一脸哭相,“我好急啊。我真的是好爱她的。我愿意放弃所有的身家来换郑小姐。周总,我求求你。”
  周林和何中华车里谈工作的时候,徐雯就在外面等着,她走到阳光酒店的大喷水池边,似乎在出神地看音乐喷泉。阳光酒店门前是香港人到深圳寻花问柳的重要场所之一,这里的“小姐”也就是暗娼如云,背着小包站在这里的女孩子,90%都是干那事的。徐雯一个人站在这,她的美丽和端庄立即引来了几个香港咸湿客的注意。他们围着她走了几圈,见徐雯并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朝他们抛媚眼,才知道自己没福气,于是悻悻地离开了。而徐雯还不知道这一切,她一个人站在这有点烦。
  好不容易等到周林那边谈完了。
  周林没下车,打开车窗叫徐雯上车。徐雯坐到大奔驰的驾驶位上,又恢复了好心情。她转过头,问坐在后排的周林:“你上哪?”
  “回公司。”
  正是深圳夜生活进入高潮的时间,东门路、深南大道车水马龙。徐雯开着车小心地穿行在满街车河中。周林一个劲提醒她“小心啊”。她兴奋地说:“你别说话啊,越说我越紧张。”到了深南大道西段,车少了路也宽了,周林开始和她说话。
  “小徐啊,你最近好像有点心事吧。”
  “没有啊,上班那么忙,哪有心情想心事。”
  “我实在是太忙了,对你们年轻人关心不够啊。”
  徐雯故意大声冷笑一声:“不对吧周总,你还是很关心某些年轻人的。”
  周林一时语塞,只好说:“别胡说。……你,是不是在恋爱?”
  徐雯说:“没有吧,我爱的人不想恋爱,我有什么办法。”
  “谁啊,说来听听,看看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徐雯用调侃的声音说:“就是你啊,你又不要我,我找谁去。”
  周林正色道:“别胡说,跟领导不能没大没小。——等忙完这阵子,我和老关一定给你找个合适的。”
  徐雯大叫一声:“我最讨厌你把我当小孩,你这样就把一切都掩盖了。”周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雯没再吭声,前面就是天朗大厦。

  (七)
  回到公司后,周林什么事都不想做,他心里一直牵挂着无依无靠的郑雪。于是他躺在床上,开始想怎么找回郑雪。他估计郑雪还是回汕头去了,他想派陈洪专门去一趟汕头,到郑雪家去找找,但又怕把她父母给吓着。可是深圳人海茫茫,又上哪去找呢?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也像何中华这样,这么在乎郑雪。他分析一下自己的心态,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像何中华那样,爱上了郑雪,肯定不是。看来,她也不是他的女儿。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想她。半年多了,他内心深处把她当作另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人。他对她倾心关爱,用他的方式,用区别于对待任何别人的慈爱对待她。因为何中华,郑雪跟他闹了一场,把他炒了,周林当时面子一时下不来,还真有点恼羞成怒。他简直是毫不犹豫就批准了她的辞职。现在倒好,他的所有的关爱都无所寄托了,他的生活的另外一极,平衡他工作艰辛的对郑雪的关爱,全都成了空中楼阁。这段时间来,每每想到郑雪,想到她离开了公司,在深圳四处漂泊,他就揪心。现在听说郑雪失踪了,更是这样。
  这个傻孩子!他在心里恨恨地说。
  不行。他心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他现在有条件不失去她。
  他想叫陈洪过来一下,叫他以下面哪家公司的名义,登一个招聘广告,看能不能把郑雪找来,转而一想,这样太复杂了,而且成功的概率太小。他信手打开一张《深圳商报·人才大市场》,看到上面有不少房地产公司的招工信息,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
  他想起了一个朋友,保安公司的黄经理,一个计划很快形成。他看看表,才晚上10点多钟,他很快找到了黄经理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老黄啊,……不值班吧,过来玩玩,我请你吃宵夜。有事求你啦。”
  黄经理住得不远,很快就过来了,周林拉上他来到楼下的餐厅,给他叫来宵夜,黄经理很年轻,作风干炼,天朗公司的保安就是他们公司的,周林跟他不但有工作上的联系,还交了很深的感情。席间,周林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黄经理,“你仔细看看这个人。”
  黄经理接过来,仔细看看,忍不住赞道:“哇!好靓喔!够档次,眼力不错。……骗了你多少钱?”——黄经理这类事见多了,所以很自然就往这方面想。
  “别胡说,她没有任何刑事问题,你不许动粗啊。她是我们公司原来的一名员工,叫郑雪。一个月前,因为工作关系,她把我炒了,现在我急着要用这个人,我要她回来。”边说,周林边把自己的打算,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不太好吧,现在是法治社会……”
  “你就这样去做,没事的。”
  黄经理想了想,说:“行,分分钟搞惦。她真的没有问题?真的跟你没一腿?”
  “你把我当是什么人了?……说好了啊,别搞得满城风雨。”

  【第十三章】

  (一)
  天朗集团派在银行盯消息的刘洋飞也似地赶回公司向周林汇报:“银行的人事定下来了,从北京调了一个行长来,叫简健峰。”周林下意识地问:“谁跟他熟?”“没人熟,他一直在内地工作,到北京工作还不到半年,听说是一个清廉得出名的人。因为他还年轻,还有上升的趋势,所以估计钱很难买动他。”
  “你刚才电话里说信贷处长是谁?”
  “就是孟依依呀,那天咱们陪贾行长去海平县……”
  “我知道了。”周林眼前迅速闪过了孟依依高挑白净的身影,还有她喜气洋洋的弯弯的嘴巴。“见鬼了,这个女人真厉害。”他心里暗暗说。百事缠身,他们已经有些时日没见面了,她这么快就掌握权柄了,事先却一点风也没给他吹,让他为钱的事担惊受怕了这么长时间。他有种想掐死她的感觉,脸上却露出了一丝笑容,而刘洋更是一脸爱昧的笑意。
  周林连忙把刘洋打发走了。他盘算起怎么和孟依依开始这一轮接触。现在他们的关系已经游离在恋人与情人之间。但突然出现了利益方面的关系,说话、说什么、怎么说,反而比没有那层关系还要复杂。他沉吟良久,眼前再次浮现了孟依依的笑靥,心里有了点底:孟依依是一个有格调的女人,是把他当做真正的恋人和朋友的。
  周林的感觉非常准确。
  他径直走进了孟依的办公室——以前他就非常熟悉这间办公室,它曾经是游处长的办公室,换了主人后,室内的摆设也换了,书橱变成了真正的书橱,不再摆些主人和哪些领导合影的巨幅照片;博古架上,也不再摆些刀枪剑戟,菩萨关公,而换上了一组优美的日本小绢人;房间里也不再青烟缭绕,而有一股淡淡的女人的香味。周林走进来,通体舒泰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变得格外轻松,甚至觉得未来之前产生过的犹豫很可笑了。
  孟依依正坐在处长的大班台后面看一份什么文件。看见周林进来,甜甜的睨了他一眼,站了起来,那模样不像个处长,倒像个平常的白领,对周林像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往来的老朋友似的。她大大方方地请周林坐下,给他倒上水,然后在他边上的沙发上坐下,靠得他很近,周林可以闻到她身上挥发出来的迷人的体香。
  “升官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刚开始工作,一团糟呢,跟你说什么。”
  “好让我来求你呀。”
  “说什么呢。”孟依依嗔了他一声,转过头一直盯着周林看。仔细端详了他几眼,她说道:“这些天……你好像又瘦了点。”
  周林摇摇头:“没办法,急的。”
  周林很高兴,不光是贷款有了希望,更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体贴——她让上门来求她的周林很顺利地能够开口。在周林做生意的生涯中,在与银行的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这种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还没说到钱上面去,还没有得到什么承诺,他精神已经轻松极了。
  孟依依说:“急也没用,白白坏了身体。你们的贷款理论上说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你们的项目银行方面是看好的,贷款一定会支持,只不过以前的领导太贪了点,觉得不把你榨干了就给你方便太便宜你了。现在不同了,新来的行长对你们的项目非常支持,对你的资信也很满意。据我所知,行长办公会专门讨论了你们的项目,第一笔贷款很快就可以到位。”
  她没告诉他新来的行长简健峰跟她是大学同班同学,而且有过一段时间晨读夜恋的关系,她正在极力促成这笔贷款。她话锋一转,又说:“但是有一条,咱们丑话说在前面,你们的地可能有问题,不能作为抵押,金山那边看来你是靠不住的,要造假可不行,你得赶紧找到担保或有实力的合作伙伴,否则银行也是不会提供贷款的。”
  “来之前我已经和长雄说过这事了,我们会很快完成这项工作。”
  “别说大话,你要有做不成的打算,因为你要的不是要一个小数目。小股东是不行的,你得找一家大公司才行。”
  “有一家大公司愿意做这单生意。”周林把恒业想加盟的事说了,他心里虽说还没有底,因为他到目前为止还没和恒业的人接触上呢,但他大约地估算了一下,心想还有时间。
  “如果你那边顺利,银行方面下一步的工作我来做吧,放心好了。”
  “不过,我刚刚和一个女魔鬼,李佳妮,你认得吗?我和她订了一个口头协议,15个工作日内,我要搞定贷款,如果不行,我就退出N号地。”
  孟依依睨了他一眼,说:“口头协议?你别认账不就是了。”
  周林说:“她还会来缠我的。”
  孟依依沉吟片刻,说:“如果你们跟恒业顺利的话,15个工作日的时间应该是够的。”
  周林忍不住侧过身去拉住她的手,“真没想到……真是太好了。只是我该怎么谢你呢?”
  孟依依笑着说:“你应该谢的是你自己,有好项目银行都是会支持的,你的项目好是你自己的功劳。至于我个人,说真的,我非常佩服你的才干。”这个29岁的姑娘微微低着头,抬起眼睛望着周林,在她浓密的头发的阴影里、在她洁白的额头的映衬下,她的眼睛越发显得又黑又深,那里面放射出比火更炽热的叫人销魂的光焰。

  (二)
  周林回到天朗大厦,已经下班了,他正准备到办公室看看再去找饭吃,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竟是自己房间的电话。他好生奇怪,连忙打了电话到房间去。
  是孟川。
  周林一下子没了脾气,他想到有些时候没看见没见着孟川了。以前不管多忙,他们每月至少还有两次聚会,打球、下棋、吃饭,虽然不谈生意上的事,但也其乐融融,自从发生了N号地的冲突后,他们几乎断了来往。可毕竟是老战友啊。这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他们之间的故事。尤其是他刚刚从孟依依那来,孟依依还是这位老兄介绍的呢。他心平气和起来。他突然有一种想和孟川好好谈谈的念头。
  “是你啊,怎么,抄我的老窝来了。吃过了没?”
  “没呢,我带了饭盒来。”
  周林一听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边走一边讲电话:“不至于吧,孟大老板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吃饭盒的地步吧。你先坐,我就在楼下,马上就到了。”
  周林推开门,看见孟川歪在他的床上,桌上摆着几个饭盒,还摆着一瓶酒,是他们部队刚从四川进深圳时喜欢喝的泸州老窖。他没去看孟川,先过去打开几个饭盒看看,全是些四川特色的麻辣卤菜。一闻那味,他就知道是孟川老婆的手艺。他近乎贪婪地闻着那香气,心里顿时变得暖融融的,还有点酸楚。他已经有好多年没尝到孟川老婆的手艺了。这些年,他们当了老板,有了钱,吃都是在外面下馆子,似乎再也不需要孟川那个四川老婆的手艺。这会,闻着这熟悉又很陌生的卤菜发出的香味,他仿佛回到了孟川老婆刚到深圳时他们的生活,大帐蓬、大锅饭、战友们的汗脚味、还有似乎无穷无尽的工程。而今天,他和孟川竟然闹到这个地步……
  周林使劲晃晃脑袋,说:“我说孟川,我们有多久没尝嫂子的手艺了。”
  孟川仰在床上说:“是啊。不过别以为是我那个什么,你嫂子听说咱们闹别扭了,特意叫我送来的,想跟你喝几杯,聊聊。我觉得吧,咱们是有些误会。”
  周林没吭声,兀自找出两个酒杯,用牙咬开瓶盖,倒上酒,然后一屁股坐下来。这时,孟川也起了床,坐到他身边。周林看看他,说道:“孟川,这可不是什么误会。今天就咱们两个,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你和李佳妮还不一样。李佳妮是想阻止我实施我的计划,主要还是怕我们的楼起来了,你们的不好卖而已。而你,我感觉你不单是这样,你骨子里还有想压倒我的意思。”
  孟川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你有那么容易被压倒吗?来,干。”
  两人一口气把杯中的酒干了,周林逐个品尝那些卤菜,边吃边赞不绝口:“地道,还是那么地道。深圳这么多川菜馆,还真的就你老婆做的卤菜好吃。……你别笑,你在家吃这些东西的日子也不多吧?”
  “哪有时间在家吃饭啊。”
  周林说:“是啊,你说我们一天到晚忙些什么,忙得想吃的东西吃不着,不想的东西天天吃,甚至忙得六亲不认。”
  孟川冷笑一声,说:“你是不是在影射我。”
  “我对你是有点感冒。”
  “周林,你变得太小气了。我告诉你,这事摊你头上,你也许会做得比我更绝。你可是心狠手辣的人。真的,你别盯着我。这件事出来以后,我一直在反思,我们之间到底怎么了。我们刚开始一起吃这些卤菜的时候,那时我们是什么关系,没有自己领导的的公司,更没有像你现在这样自己的公司,做什么都是上级下达的任务、任务。那时我们配合得多好,哪有什么利害冲突,哪里想到在我们之间还会打官司。昨天你嫂子还在说我,其实也是说我们,说,你们在深圳到底有多少真正的朋友。”
  “是啊。”周林沉吟一下说:“我也有这种感觉。深圳吧,现在毕竟还是创业的阶段,每个到这里的人都在工作工作工作,竞争竞争竞争,很少顾及到感情方面的感受。你看我们那么多老战友,现在都很少来往了。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我们老了,干不动了,才能聚在一块,像以前下雨打台风的时候那样,在帐蓬里吹牛摆龙门阵。”
  “是啊,你别看现在生活这么好,有时我还真怀念在四川山沟里的日子呢。”
  两人扯着过去,不知不觉一瓶酒见了底。周林有点摇晃了,他红着眼问孟川,“你没事吧,今天我们喝它个痛快。”边说边就到橱子里找出一瓶XO。又喝了一通,周林话更多了,“孟川,你真的是不够意思,你为什么要收回我的地。你傻B了,你收得回去吗。”
  孟川酒量比周林强,但也有点激动了,他端在杯子拼命敲敲桌子,“我说周林,你别他妈再提这事了,我不愿说。”停了一下,他极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缓缓地说:“我来告诉你,我们不要再吵了。我开始想请费总出面,调解调解咱们之间的矛盾,后来觉得不好,还是我自己来,我想你还不至于把我扫地出门。我跟你说,我们并不是没有路子解决这个问题。李佳妮,我已经想到办法摆平她了。刚刚我给那个谁,那个孟依依打了电话,你就要有钱了。我听说你跟她已经有一腿了。”
  周林酒醒了一半,有点不好意思,“有一腿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同志关系。”
  孟川摆摆手:“你别打埋伏,男婚女嫁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我话还没说完呢。我说,N号地、0号地,我和几个工程师商量了一下,我们可以连成片做。你和老关别他妈的自私,我们做出一大片,利益均沾,谁也别压倒谁,谁也别搞得谁干不下去,你看如何。只是你的钱要赶快落实。”
  周林搔搔头,想了想,说道:“也许是一个办法,我和老关再想想。”
  “办法总是有的,你当老板了,别什么事一出来就大动肝火,没修养。”
  “放你的屁。”
  “哎,我说,你跟孟依依到底怎么样了。你该成个家了,我看你都快有点变态了。”
  周林有点醉了,他不无得意地说:“怎么说呢,有戏。不过不是因为她当了什么破处长。”
  “得了得了。……周林,做完这个,我们都别干了,在深圳这个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保不准什么时候又……我们岁数都不小了,先给你把婚事办了,完了我们找个地方钓鱼去。好好享受享受。”
  两人又喝了一瓶酒。当晚两人大醉。

  (三)
  关长雄一直在与他的胖子同学秦处长联系,打听恒业方面的动静。周林和孟川谈话后,第二天,周林和关长雄商定,立即把这个消息通过秦处长传给林长喜。同时他们也把这个消息传给了以前与他们合作的一些公司,一时间天朗集团又贵宾如云。
  这天下午,关长雄接到秦处长打来电话,约定今天晚上与何中华、林长喜一起吃晚饭。关长雄连忙到周林办公室,两人商量了一下午,把对方的要价预测了一回,摹拟了一番双方的谈判。
  下班后,周林在宾馆的房间冲了个凉,换上一身比较正式的西装,重新吹了头。此前,周林打电话给徐雯,叫她去参加谈判,壮声势更兼作记录。谁知徐雯来到他办公室,听周林如此这般一说,她越听越没劲,塌塌地坐在周林对面的转椅上,头也不抬,懒懒地说:“我能不能不去?这都下班了。”“下班?下什么班,老板还没下班呢。”周林有点古怪,这个徐雯,搞什么搞,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听到陪什么老板吃饭,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
  徐雯冷冷地说:“我真的不想去,我不太舒服。”
  周林想了想,原想作罢,后来一想不妥,徐雯毕竟是自己公司的员工,不能养成不听话的习惯。再说这种场面,第一次与大公司谈合作,的确也要这个人到场。于是他态度坚决地说:“今天的事非同小可,你无论如何也克服一下。”
  徐雯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周总,这种事你就想到我,你叫别人去不行吗。”
  周林只当她在是撒娇,以为她不过是晚上真有私事,想偷偷懒,于是瞪了她一眼,“少罗嗦,还不快去收拾收拾。”说完,周林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去吧,听话。”
  周林和关长雄打扮整齐,下楼来时,徐雯还没下来,周林有点不耐烦地打电话催她。在等徐雯时,周林不满地对关长雄说:“你看看咱们的员工,都快变成大爷了。”关长雄笑道:“公关行政这块可是你管的,你没管好怪谁啊。”周林说:“要整整小徐的娇气,她有时太放肆了,在我面前都没大没小。”关长雄知道周林没有像其他老板那样打自己身边员工的主意,也就说:“你们太熟悉了。我看小徐该放下去锻炼锻炼,回头给她升个职,放到那个部门吧。她在天朗也这么多年了,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周林点点头。
  “她今天差点不想来。”周林又说。
  “唔?小徐很喜欢出来吃饭的吗。”
  “是啊,我看她有点萎靡不振的样子。”
  “该不是谈恋爱谈出问题了……”
  “她找对象了吗?”
  “你问我,你要问你自己啊,是你管的人吗。”
  周林拍拍后脑勺:“我还真不知道。唉,我说老关,咱们都变了,想当年在部队,那个战友情,同志之间有什么屁事都清清楚楚,真像一个大家庭。哪个同志闹点小情绪,领导马上就找谈话了。谁到了年龄还没找对象,组织上比他还急。现在你看,咱们还都是老兵呢……”
  “周林,咱们公司可不能和部队比啊。这些白领,还巴不得你什么事都别管他呢。打个比方吧,你希望我管你的事?叫你找个老婆,不总是一提起你就给岔到十万八千里外去?”
  “你又扯那去了,我是说我们该加强加强政治思想工作了,别看我们是国有私营企业,政治思想工作还真少不了。这些点点滴滴的事,其实也是政治呢。”
  说着话,徐雯已经下得楼来。她只浅浅地化了一下妆,和盛装的周林、关长雄相比,她反而显得挺素,不过周林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关长雄钻进自己的车里,周林则把车钥匙丢给徐雯,让她开车,直奔阳光酒店。
  徐雯很少开奔驰,开着周林的车,心情好了点,一路请教开车技巧,不知不觉就到了老城区东门路上的阳光酒店。
  (四)
  来到了阳光大酒店,上了潮江春二楼,门口的咨客——也就是带食客到自己的包房里去的那种人听他们报了姓,立即把他引到了一间包房里。
  林长喜等恒业深圳公司的一伙人早等在里面。一见周林、关长雄进来,都站起身来迎接。关长雄与林长喜在秦处长办公室有过接触,彼此已经认得。关长雄把林长喜介绍给了周林。周林仔细打量一下这位香港经理。林长喜40出头,奇瘦,个子很高,白净长脸上架一副无边的眼镜,一头黑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一望而知是香港高级经理层人士。
  在人群中,周林看见还有何一栋。一个多月不见,何一栋已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那打工仔式的长头发梳得油亮亮的,假名牌西装换上了一望而知是真的范思哲西装。他看去有点无精打彩的样子,不过看见周林来,还是老远就伸出两只手。周林先没理他,和林长喜等人握了握手,才伸出手去让何一栋握了握。他心里有点不快,心想,这些香港人,派人刺探了我的商业情报,还要带到我面前挠我的心。不过他没有把这种不快表现出来。他还搞不清林长喜之流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发作出来显得小气。倒是徐雯一见何一栋,郁郁不快一扫而光,她握住何一栋的手,使劲抖几下,说:“挺神气吗。到香港公司赚大钱了。哎,郑雪不是跟你一起出来的吗,她到哪去了。”
  何一栋脸顿时歪了,他苦笑一声:“郑小姐……”他没再跟徐雯说话,往周林这边移移,叫一声:“周总。”
  周林不冷不热地对何一栋说了声:“怎么,现在到恒业了,这是家不错的单位,看来你混得还不错吗。”
  何一栋不好意地笑笑,点着头说:“哪里哪里。”边说边赔着笑脸又往周林身旁坐。
  周林喝了口功夫茶,没理何一栋——他不是那种欺贫爱富的人,但是在这种场合,跟香港人在一起,还是要讲点尊卑贵贱的。他看看林长喜,“怎么样啊,林老总,贵公司的何董事长什么时候到?”
  “他?”林长喜看看何中华,“他不就在这里了”
  周林顺着林长喜的视线看看何一栋,“谁,在哪?”
  林长喜没有多少表情的脸露出了诧异的神色,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连声说“勿该勿该(不好意思)。”他指着何一栋对周林说:“我以为你们已经认识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深圳天朗集团的总经理周林先生,这位是深圳恒业的董事长何中华先生。”
  周林和关长雄都很吃惊,不过两人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并没有什么大惊失色的样子。周林扭头看看何一栋,问他:“怎么回事?你摇身一变……”
  何一栋——不,要叫何中华了——有点尴尬地对着周林,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冷了一下场,何中华赶紧掏出自己的名片给大家。徐雯接过来看一眼,装出不屑的样子,怪腔怪调地叫一声:“啊——,何董事长。”何中华在徐雯还面前似乎有点腼腆,他咧着嘴笑笑,凑到徐雯耳边小声说:“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小何最好。”
  周林拿着何中华的名片,扫了一眼,不过没看进去,他晃着手中何中华的名片对他说:“你早就在打我们‘欧洲之星’的主意了?”
  何中华连忙说:“周总你千万别误会,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搞‘欧洲之星’。我去天朗集团打工绝对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是去找郑雪的……现在不方便说,等下我们详细谈好不好。”
  关长雄悟出来了,他有点不屑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何董事长的意思了。都什么年代,你还玩这出戏,小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何中华没回答关长雄的话,凑到周林耳边问他:“周总,你这两天有没看见郑小姐?”
  周林说有点诧异:“她没跟你在一起?”
  何中华叹了一口气:“她原来在我的公司做,前两天走掉了。”
  周林眼睛跳了一下,盯着何中华看。

  (五)
  说话间,酒已经倒好了。林长喜看看他们两个谈得正热火,好像何中华还有点麻烦,就站起来说:“周总、关总,今天我们有幸会见周总和关总。我提议,为了我们的合作,先干了这杯。”
  周林只好先按下话头,站起来应酬道:“何董事长、林总,谢谢你们对天朗集团的惠顾,干。”说完把杯中的XO一饮而尽。
  喝完了一轮酒,大家坐定后,劝了几口菜,何中华说:“周总,我曾经是你的部下,现在不知有没有这份荣幸当你的朋友。我非常钦佩你的‘欧洲之星’的创造,我感觉到这个项目你有秘密武器。我跟你交个底,我们的大老板,也是家母,对这个项目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敝公司在香港很有实力的。亚洲金融风暴后,香港的生意不好做,敝公司对深圳市场的投资将大大增加。我们有兴趣加盟‘欧洲之星’。”
  周林笑笑,把身体向后一靠,摆出一副很舒服的样子。“那好啊。不过你们打算以什么形式加盟。”
  何中华还是很谦恭的样子笑着说:“我们当然是要听周总的先啦。不过我想我们做这个项目一定会有大笔的投资。”
  周林也笑着说:“恒业的实力我们了解了一点,你们的出手当然应该大一点。不过不知道你们能出多少?”
  何中华看看身边的林长喜,林长喜正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他于是鼓起劲来,说:“周总,你我如果能够联合,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做‘强强联合’。‘强强联合’也要有一个谁控股的问题,我想,以恒业的实力,如果仅仅作为参股的一方,对我们这样的公司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何中华严肃地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恒业正在深圳创名牌,我们想能够和天朗集团一起出手的话,这个步子就会大大加快。”他看着周林,周林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只手撑住下巴,像在思考。他也停下筷子,继续说道:“我们对‘欧洲之星’这个项目进行过详细论证,向集团玛丽董事长汇报后,认为是一个比较有前途的项目。我们想我们的实力是可以做下这个项目的,最好由敝公司来控股。”
  周林依然眼睛都不抬一下,一只手撑住下巴,做思考状。关长雄本想说点什么,看看周林不动声色,就在一边插话说:“你们到底想怎样操作?”
  “我们对‘欧洲之星’有点小小的改造,我们决定砍去上部的欧式塔楼,变成塔式的公寓楼,并且也不是三栋,而是四栋。相应地,下部的裙楼也扩大一点,不过这都好做,建委那边再跑几遍。这样我们的容积率将大大提高。最后一点,四栋塔楼中,其中应该做一栋写字楼,顶部将张挂本公司的标志……”
  关长雄冷笑一声,说:“‘欧洲之星’变成‘恒业之星’?”
  林长喜坐在关长雄身边,侧过身来对他说:“本公司在中心区打出这块牌,对于我们的发展至关重要。”
  关长雄说:“这个构想还得好好论证,但‘欧洲之星’的风格完全改变不行。中心区不比别的地方,市里对建筑样式的要求是很严的。平常的建筑样式容积率太大了也是不允许的。”
  林长喜说:“我们要赚钱吗,我们的样式建得快,而且成本低好卖吗。”
  “‘欧洲之星’的样式我们也是算过账的,并不悲观。”
  周林这时抬起头了,说了声,“这些细节可以再议,至于控股的事,我看没什么好谈的,天朗当然是要控股的。‘欧洲之星’必须按照我们的意图来建。”
  何中华说:“我们恒业投资的项目也都是要控股的。周总你别误会,我不是一定要当这个董事长,这是我们在深圳的第一个项目,更是应该让人家知道这是恒业做的。”
  周林骂了他一句,抢白他一句:“你倒自己说出来了,我现在还没想到董事长谁当的事呐。是啊,要是你当董事长,你能干好吗。你能不能领导我是小事,把事情办坏了你吃不了兜着走也走不了。这是深圳中心区,什么地位明白吗你?”
  何中华也急了眼,一下子竟无言以对,林长喜在一旁不阴不阳地接过话茬说“我们香港人当然不明白深圳的事啦。但是我们会对对我们的钱负责任,像你们阿爷的钱,压死了也没人负责任。”
  关长雄看两人扯到别的地方去了,谈判谈成了骂架,连忙举着杯子大叫一声“干杯干杯,有话慢慢谈。”周林知道是让他别发作,就黑着脸,冷笑一声:“我刚刚顶回去一个香港人,李佳妮。你们都认识的。她也是认为我们的贷款行出了点问题,要胁我们。何一栋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周林一急又把何中华叫成了何一栋。何中华倒没计较。他提高声调:“周总你要现实点吗,你现在资金有困难,是明摆着的。我们恒业注资也是为了赚钱来的吗。”
  周林盯着他说:“赚钱赚钱,你就知道赚钱。你得过很多年,对这片土地有了感情,你才会懂得,盖房子的人,不光是为了赚钱。我们还要为自己的理想,为这座城市的未来负责。”
  何中华苦着脸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不懂这些。我来跟你谈生意,你这样说是不是走了题。”
  周林说缓和了口气:“是啊,你不懂,你还太年轻。这样吧,我们先吃饭,边吃边谈。”
  林长喜说:“周总说的对,生意归生意,朋友归朋友嘛。我们还可以谈。”
  周林看看两边的何中华和林长喜,“李佳妮想把‘欧洲之星’拿走,你们也想拿走。我看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不要想……”
  林长喜说:“我们没有一定今天就达成协议,我们大老板还想请周总到香港的敝公司总部去座谈座谈,最后一定可以沟通的。”
  周林说:“原则问题没有讲清楚,我到香港去也不会到你们公司去。”
  关长雄说:“周总,我看到香港去,换个地方和各位沟通也许更好,这样吧,方便的时候,我先代你跑一趟香港,拜会一下恒业的玛丽小姐。他们要说服我们,我们也可以说服他们。”
  这顿饭,大家还是在愉快中吃完了,毕竟,他们双方都迈出了艰难的一步。双方约定时间再谈,地点选在天朗大厦。

  (六)
  一彪人下楼的时候,周林让关长雄先回家了,又让徐雯在一旁等等,然后扭头对在一旁等着的何中华说:“你到我车里来,我找你有事。”何中华正巴不得周林能主动找他,他心里顿时好像有了支柱,精神也爽了很多。他和林长喜有广东话话打了声招呼,乖乖地跟着周林到了他车里。两人坐下,周林说:“说吧,怎么回事。”何中华说把郑雪出走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他说:“后来,她一直没来,也没有电话打过来。打她的手机,她不接,我找到汕头去,给她家打电话,他的父母说她不在,就把电话挂断了。再打,还是这样。我急坏了。”
  “你这个人太……”周林看着垂头丧气的何中华,又好气又好笑。不过,他没心情去管这个半死不活的香港小老板了。他想着郑雪,那个看似娇气实则骄傲与自信的女孩。他当然不担心她在深圳会饿肚子,她的天朗工作期间的积蓄,省着点用,在深圳对付一年半载是没有问题的。但一想到她目前的处境,举目无亲,工作没有着落,他暗暗着急。
  “周总,你看现在怎么办,郑雪现在这个样子,工作都没有,人也不知在哪,她怎么办……”
  周林瞪了他一眼,恨恨地说:“你现在问我,当初你搞这些歪门斜道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么多天了。”周林脸上露了忧虑的神色,他真的很担心郑雪。借着车内微弱的灯光,何中华看见周林头上的白发。
  “我……要不,周总,还是我自己来找她吧,我想我会找到她的。”
  周林想到了汕头郑雪的家。又想,她肯定还是要回深圳的,回来她也只能再从事建设口的工作,那样的话寻找的范围就会小的多。他觉得自己肯定能够找到她,于是他说:“我们一起找吧。行了,你先回去吧。”
  “周总,谢谢你?”
  周林正色道,“什么谢谢,找到了她,郑雪也不可能再回到你的公司了,我要把她带回去。”
  “只要能找到她,在哪里都不重要。不过,找到她,你要赶快通知我啊。”
  “你真的那么想见到她?”
  何中华一脸哭相,“我好急啊。我真的是好爱她的。我愿意放弃所有的身家来换郑小姐。周总,我求求你。”
  周林和何中华车里谈工作的时候,徐雯就在外面等着,她走到阳光酒店的大喷水池边,似乎在出神地看音乐喷泉。阳光酒店门前是香港人到深圳寻花问柳的重要场所之一,这里的“小姐”也就是暗娼如云,背着小包站在这里的女孩子,90%都是干那事的。徐雯一个人站在这,她的美丽和端庄立即引来了几个香港咸湿客的注意。他们围着她走了几圈,见徐雯并没有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朝他们抛媚眼,才知道自己没福气,于是悻悻地离开了。而徐雯还不知道这一切,她一个人站在这有点烦。
  好不容易等到周林那边谈完了。
  周林没下车,打开车窗叫徐雯上车。徐雯坐到大奔驰的驾驶位上,又恢复了好心情。她转过头,问坐在后排的周林:“你上哪?”
  “回公司。”
  正是深圳夜生活进入高潮的时间,东门路、深南大道车水马龙。徐雯开着车小心地穿行在满街车河中。周林一个劲提醒她“小心啊”。她兴奋地说:“你别说话啊,越说我越紧张。”到了深南大道西段,车少了路也宽了,周林开始和她说话。
  “小徐啊,你最近好像有点心事吧。”
  “没有啊,上班那么忙,哪有心情想心事。”
  “我实在是太忙了,对你们年轻人关心不够啊。”
  徐雯故意大声冷笑一声:“不对吧周总,你还是很关心某些年轻人的。”
  周林一时语塞,只好说:“别胡说。……你,是不是在恋爱?”
  徐雯说:“没有吧,我爱的人不想恋爱,我有什么办法。”
  “谁啊,说来听听,看看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徐雯用调侃的声音说:“就是你啊,你又不要我,我找谁去。”
  周林正色道:“别胡说,跟领导不能没大没小。——等忙完这阵子,我和老关一定给你找个合适的。”
  徐雯大叫一声:“我最讨厌你把我当小孩,你这样就把一切都掩盖了。”周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徐雯没再吭声,前面就是天朗大厦。

  (七)
  回到公司后,周林什么事都不想做,他心里一直牵挂着无依无靠的郑雪。于是他躺在床上,开始想怎么找回郑雪。他估计郑雪还是回汕头去了,他想派陈洪专门去一趟汕头,到郑雪家去找找,但又怕把她父母给吓着。可是深圳人海茫茫,又上哪去找呢?
  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也像何中华这样,这么在乎郑雪。他分析一下自己的心态,觉得自己绝对不是像何中华那样,爱上了郑雪,肯定不是。看来,她也不是他的女儿。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不去想她。半年多了,他内心深处把她当作另一个人,一个他朝思暮想人。他对她倾心关爱,用他的方式,用区别于对待任何别人的慈爱对待她。因为何中华,郑雪跟他闹了一场,把他炒了,周林当时面子一时下不来,还真有点恼羞成怒。他简直是毫不犹豫就批准了她的辞职。现在倒好,他的所有的关爱都无所寄托了,他的生活的另外一极,平衡他工作艰辛的对郑雪的关爱,全都成了空中楼阁。这段时间来,每每想到郑雪,想到她离开了公司,在深圳四处漂泊,他就揪心。现在听说郑雪失踪了,更是这样。
  这个傻孩子!他在心里恨恨地说。
  不行。他心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女人,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他现在有条件不失去她。
  他想叫陈洪过来一下,叫他以下面哪家公司的名义,登一个招聘广告,看能不能把郑雪找来,转而一想,这样太复杂了,而且成功的概率太小。他信手打开一张《深圳商报·人才大市场》,看到上面有不少房地产公司的招工信息,他突然想出一个办法。
  他想起了一个朋友,保安公司的黄经理,一个计划很快形成。他看看表,才晚上10点多钟,他很快找到了黄经理的手机号码,拨了过去。“老黄啊,……不值班吧,过来玩玩,我请你吃宵夜。有事求你啦。”
  黄经理住得不远,很快就过来了,周林拉上他来到楼下的餐厅,给他叫来宵夜,黄经理很年轻,作风干炼,天朗公司的保安就是他们公司的,周林跟他不但有工作上的联系,还交了很深的感情。席间,周林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黄经理,“你仔细看看这个人。”
  黄经理接过来,仔细看看,忍不住赞道:“哇!好靓喔!够档次,眼力不错。……骗了你多少钱?”——黄经理这类事见多了,所以很自然就往这方面想。
  “别胡说,她没有任何刑事问题,你不许动粗啊。她是我们公司原来的一名员工,叫郑雪。一个月前,因为工作关系,她把我炒了,现在我急着要用这个人,我要她回来。”边说,周林边把自己的打算,如此这般说了一遍。
  “不太好吧,现在是法治社会……”
  “你就这样去做,没事的。”
  黄经理想了想,说:“行,分分钟搞惦。她真的没有问题?真的跟你没一腿?”
  “你把我当是什么人了?……说好了啊,别搞得满城风雨。”
 
 【第十四章】

  (一)
  天朗集团和恒业集团就要进行第二轮谈判了,周林和关长雄还没有想到制胜的法宝。周末,孟依依约周林一起吃饭,周林不禁灵机一动,何不请找孟依依出马。他打电话对关长雄,把这个计划告诉了他,说:“现在恒业在欺负咱们资金紧张,我想让他们看看,咱们背后有银行支持着呢。”关长雄说:好主意。
  有了肌肤之亲,周林和孟依依都从对方身上品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引诱。周林一直想往掉林曼莉,但不能,他于是在心里抵抗来自孟依依的引诱,但也不能。他知道自己的心里不能同时装着两个女人,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直感觉林曼莉总有一天会从天而降,来到他的身边。但孟依依媚人的眼神和水妖般的身体,却让周林无法抗拒她,没法抗拒想她时的冲动。每当他烦恼和郁闷的时候,只要孟依依冲他一笑,他就仿佛有了灵感和支柱。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免去了找借口见一面的俗礼了,周末的晚上,他们在一个叫莲花岛的地方一起吃了晚饭。
  莲花岛就在孟依依住的中银花园对面的莲花山安置区内,两人没开车出来,吃完,两人沿着莲花山公园东侧的上山步道登山聊了起来。孟依依挽住周林的手,紧紧依偎着他,他们像一对甜蜜的小夫妻饭后散步,但谈话的内容却远没有这么甜蜜。孟依依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谈判开头不顺利。
  “你们谈得不太好,这时给你们贷款太危险罗。我跟你说,清归清,楚归楚,钱给了你,你干不成,最后还不了贷的事,我可不干。老贾可是因为这事开始栽得跟头。”孟依依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们的资信等级可是4个A,你要知道,天朗这块牌一亮,半个深圳都金光闪闪,没有我们搞不惦的事。你多给我几天时间吧。”
  “我觉得你们必须谈成,没有合作方,你们是做不起来的。”
  周林心想,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孟依依浮出深圳银行业的海面,贷款一有了着落,原来离开他的那几家小股东又不知从哪得到了消息,纷纷上门来请周林吃饭,周林对他们早没了兴趣,他知道这些人不可信。但他在没有找到合适的合作伙伴前,是不会一口回绝的。他讷讷地对孟依依说:“我们还有不少合作伙伴。”
  孟依依笑笑说:“一筐萝卜抵不上一个冬瓜,你要把恒业拉进来,资金雄厚了,很多工作就更好做了,时间上也主动多了。你们和恒业的问题就是双方都要做大,太自信了。该让步就作些让步吧,做生意吗,赚钱是第一位的,发展是硬道理,谈不成你做不下去了,堵什么气都没用啊。”
  “我和长雄不是没想过,不过恒业是一个大集团,这几年在深圳没有动静,金融危机一爆发,他们又想到深圳来大打出手,可能轻易不会让我们来牵制,我也不能出卖我们的计划。开头不硬一点,以后根本没法合作下去。你要知道,我不能为了和金山堵气,就把一个宏伟计划给毁了。‘欧洲之星’不是在哪都可以建的,它要有特定的地理环境。再说,我们那位向前总经理还专门请了香港的风水大师来看过。”
  孟依依哧哧地笑起来,“你们也信这个呀。”
  “入乡随俗罗。嗳,第二轮谈判就要开始了,我想借你这个人用一下。”
  “此话怎讲?”
  “谈判的时候,我想请你出马,给我们壮壮声势,说明银行是支持我们的。”
  孟依依大笑起来,笑得周林心里发毛:“有什么好笑的?”孟依依说:“你和恒业的合作一定会成功,你们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吗,连使美人计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原来,周林走后,何中华想起了天朗公司主要贷款银行的信贷处处长孟依依,他想起自己有一回和郑雪在N号地时,看见她和周林在一起,含情脉脉,两人肯定关系不一般,找她出面说服周林,不是事半功倍吗。于是和林长喜马上通过关系,找到了孟依依——孟依依现在也是深圳的名人之一了。孟依依一听是周林的事,也答应到谈判时,如果有空就去看看。刚才,她还没得及跟周林说,没想到周林也要“借”她。
  “你不怕我到时候跟着林长喜跑了。”
  “委屈求全罗。”周林开了句玩笑。孟依依把伸在他臂弯的手使劲抽出来,轻轻推他一把:“我就知到你想出卖我。不过我警告你,如果你真有心得到我,对我还是小心点的好。”
  周林说:“我相信你会随机应变的,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吗。”周林知道孟依依肯定是向着自己的,就开玩笑说:“你到底是打算帮他还是帮我。”
  “当然是帮林长喜罗。”
  “为什么?”
  “林长喜子承父业,是香港恒业的终身总经理,现在刚来兼着恒业深圳投资公司的总经理,在香港有大楼有别墅有靓车,那么有钱,我何苦不找个‘两脚银行’,偏要守着你这个拿工资的有名无实的共产党老总。”
  周林紧紧握住孟依依的手,语气坚定地说:“我们再埋头苦干20年,不,我想只要10年,我们都会像他那么有钱。是啊,正因为我是共产党的老总,我才要干得比资本家好。”
  突然,周林不说话了,他定神地看着前面,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可能是刚下斑,也可能是刚从外面找工作回来,有点疲惫地正向安置区方向走去。那是在深圳随处可见的一个普通的打工妹,这里住着许许多多这样的女孩。周林突然想起了郑雪,她在哪呢,黄经理能不能找到她?神情不禁黯然。
  孟依依多少有点怪异地望着他,拉拉他的胳膊:“喂,你不会花心了吧。”
  “不,不是。”

  (二)
  郑雪离开了至鑫测量师事务所,先是回西部公司的同事那去挤了一天。然后,她在中心区附近的一个老屋村租了间房,算是安定下来。现在,她开始跑工作了。在人才大市场跑了几天,都没有结果,用人单位到是不少,但一见面,招工的单位都要她干公关,而且给的待遇也不低,但郑雪最后都没答应。有一次,有一家很不错的公司许给她很高的待遇,她几乎都有点动心。可就在这时,她想到了周林那双气得发红的眼睛,想起那一次她差点去和银行那帮家伙一起吃饭,被周林骂下车来的情景。她有点不寒而栗,仿佛周林就在她身边,用他那双寒光闪闪的眼睛盯着她,她一下子打消了这个念头。
  过后,她又懊悔得要命。
  “我怎么了,我干么要听他的话。”她不禁流下了眼泪。“要不,我还是回去,周总肯定会要我的。”她想着,就掏出手机,拨周林的手机,拨了几个数字,她又停止了。她又想起当初“炒”周林的情景,觉得周林不会要她了,再说,这也太没面子了。
  她又想起了何一栋,不,该叫何中华、何董事长了,他给她提供了那么优越的条件,她这辈子再也不用这样为自己操心、奔波和劳累了。她也知道何中华是真心爱她,可是她不知为什么就是接受不了何中华是香港老板这个事实,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她受不了这一点。他现在在干什么,在找我吗?
  就在这当口,她感觉背上的背包动了一下,她一惊醒,连忙回头,两个衣衫篮缕的脏兮兮的小孩撒腿跑开了。她下意识地把包摘下来一看,拉链已经被拉开,里面的钱包没了。她一下子懵了:那里面有好几百块钱,还有她的证件。郑雪一下子不知那来那么大的勇气和力气,也撒开腿向那两个小孩追去,一边追她一边大声喊:“抓小偷,有打劫啊!”
  那两个小孩很快拐进了一条小巷,两旁都是临街门店的作坊,污水横流,臭气熏天,脏得不行。郑雪顾不了这许多,她拼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大声喊:“抓小偷,抓小偷!”
  就在她快追上那两个小孩的时候,不知从哪冒出了两条大汉,他们一人一边站在小巷两侧,放过两个小孩,马上横过身来,堵住了小巷,冷冷地看着追上来的郑雪。郑雪知道遇见了强人,停下了步子,喘着气盯着他们,并没后退。就这时,她感到耳边一阵呼啸,从她身后冲上来两条大汉,神兵天降般出现在那两条大汉面前。这两个小伙子身材高大,剪着挺精神的平头,他们飞身冲到那两个强人面前,瞪着那两个烂仔,把手一伸:“把那两个小孩交出来。”
  两个烂仔出手很快,二话不说,拳头早到了两个大汉眼前。两大汉头一摆,躲过突袭,乘势一把扭住烂仔的胳膊一拉,脚下一绊,两烂仔来了个狗吃屎。两大汉一齐来个饿虎扑食,骑到烂仔身上,把两烂仔的胳膊扭得“吱”地一声响。两烂仔疼得大声怪叫。随即用湖南话大叫:“阿平阿安,快出来啊,快还这位小姐钱包啊!”
  那两个偷钱包的小孩从一个破门里探出头来,把钱包扔了出来。郑雪赶紧过去捡起来,打开一看,钱和证件都在。
  这时,那两条大汉已经用皮带把那两个烂仔捆起来了,一边捆一边给他们一顿臭打。两烂仔拼命求情,哀声相告在湖南老家活不下去,没办法找口饭吃,到深圳“找人借点钱”,也是为了供那两个小孩读书。这会,这两个烂仔一把鼻涕一眼泪,好不可怜的样子。那两个大汉见郑雪捡回了钱包,就说:“小姐,看看钱有没有少。”
  郑雪忙说:“没有没有,太谢谢你们了。”说着她把包里的钱全部拿出来,递给那两个大汉:“一点小意思,请你们收下。”
  两大汉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说:“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还要把这两个家伙送派出所呢,你跟我们一起到派出所去录口供。”
  郑雪说:“我还要去啊?”
  那两人说:“是啊,你要去作证吗。”
  在派出所录完口供,郑雪和那两人一起走出派出所。那两人问要不要送。郑雪说:“不用不用,已经够麻烦你们了,我请你俩吃饭好不好。”两人坚辞。郑雪又说:“你们是哪个单位,我给你们单位写封表扬信去。”两人说:“我们刚从内地来深圳找工作的,还没单位呢。”
  郑雪和他们告别后,上了公共汽车。
  那两人目送郑雪上车,不知从哪推出来一辆摩托车,远远地跟了上去。

  (三)
  天朗和恒业双方的谈判继续在天朗大厦进行。
  孟依依真的来了,不过她既不是来为天朗公司助阵的,更不是为恒业深圳公司去给周林施美人计,她是来折冲双方的矛盾,把大家拉到一起的,她建议大家考虑一下重组一个公司。一上午下来,大政方针大家都议得差不多一致了。
  会后,周林让徐雯赶紧把会议记录形成一个协议。徐雯在跟周林说话时CALL机响了,她看了一下,对周林说:“是你的,一位姓黄的先生让你赶快给他回个电话。”周林一听黄先生,马上反应过来:是黄经理。他打开手机走到走廊上,要通了黄经理。“搞惦了?”
  “是啊。……”
  黄经理的手下那两条大汉跟踪郑雪,偶然地还帮她解了围,并把郑雪的行踪搞清了。黄经理在电话里告诉周林:郑雪的确去了人才大市场,但看来运气不太好,她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她现在住在彩田路边上的皇岗村的一间出租屋里,她一般在彩田路海天大厦下面的公共汽车站等公交车。
  周林返回来,跟林长喜和何中华说了声“对不起,我有点事,马上就来。”马上回办公室,写了一封信,叫来一个司机。司机来了,他又改变了主意,打发他回去了。下午,他没参加会议,交代了关长雄几句,自己开着奔驰车就上了路。他先在花行买了一束玫瑰,然后来到了彩田路。
  周林在彩田路的一幢大厦前终于等到了郑雪,他连忙下车,拿着一束玫瑰花迎了上去。
  郑雪匆匆忙忙要赶到公共汽车站去,没注意到有人挡在前面,冷不丁看到前面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吓了一跳。她猛地一抬头,看到了自己以前的老板,自己经常想念的周林。他戴着墨镜,满脸堆着多少有点尴尬甚至可以说是有点讨好意思的笑容。
  郑雪惊讶的表情稍纵即逝,她甚至连“你想干什么”都没问一句,就低下头去,站在周林面前,眼睛望在地下的别处。在阳光下,她又长又密的睫毛在她白净光洁的眼圈边投下一道神秘的阴影。
  两人静静地站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好,过了一会,郑雪转身就向相反的方向疾步走去,一派义无反顾的劲头。
  周林有点没趣,但他还是特别欣赏郑雪的这股劲头。他开动大奔,慢慢跟在郑雪身后。
  透过一尘不染的挡风玻璃,他凝望着这个多少天来朝思暮想的小姑娘在前面疾步流星走着。她穿一件有花边的纯棉衬衫,一条长过膝盖的长裙,光着双脚穿一双黑色皮凉鞋——那是她第一次到天朗见周林时穿的行头,又浓又密的黑发用一个造型很简单的发卡似乎很不经意地绾着。彩田路南端不远的尽头就是深圳湾,就是香港的青山,风从那里来,吹动她的白衣长裙,吹起她的满头秀发,她低着头,双手把她的小黑包紧紧抱在胸前,默默地走着。
  在彩田路那一幢接一幢崭新的摩天大楼下面,在南国盛夏下午的骄阳下面,那个匆匆行走着的背影是那么的娇小,因娇小而逾发显得无助。周林突然发现自己很难想象这么多天来没有他保护着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虽然他知道这是自己在自作多情,在深圳,像郑雪这样的女孩是不愁打不到好工,领一份可观的报酬,活得潇洒滋润的。但周林还是控制不住地想着她不在自己身边,是那么难,那么苦。
  他想到了另一个人,一个跟郑雪可能根本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他想像着20多年前,她带着一个孩子,在再也找不到他的时候,在人们异样的眼神里,那无助的绝望。当她离去时,她应该就是这样,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疾步离开斜着眼睛撇着嘴的人群。那时,她应该就是这样的走着、走着,走向谁也不知道的命运,走向一个弱女子无法承受的重轭和苦痛。
  周林使劲摇摇头,心说:我想到哪去了?
  他轻轻踩了油门,奔驰车得心应手地在滨河立交桥前超过了郑雪。周林停下车来,从后视镜里,他看见郑雪终于停下来,站在了路边,她双手蒙着脸,浑圆的肩膀激烈地抽动起来,她哭了。
  周林心里顿时感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每当他想到20年前的林曼莉时,他就有这种疼痛的感觉。他摘掉墨镜,走下车来,走到郑雪跟前,他想揽住她的肩,但他没有,只是说:
  “别哭了,要哭回去哭个够。”
  郑雪哭得更起劲了,最后竟撒野似地哭出声来。
  周林紧张地看看四周,这一段路虽说人不太多,但还是有几个外来人员已经在注意他们了。他赶紧打开前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回去吧,大家都等着你呢。上车。”他轻声然而是果断地说。郑雪看也不看他,快步走到他的奔驰车旁,兀自打开后门,轻巧地溜了进去,又重重地把门合上。
  周林有些夸张地摇摇头,绕过来上了司机座,启动车子,向右一转,上了滨河快速干道,向天朗公司方向而去。

  (四)
  郑雪找到了的消息,正在天朗谈判的何中华马上就知道了,他连忙赶到郑雪房间去看她。
  郑雪走后,周林一直让后勤留着她的房,他似乎知道郑雪有一天还会回来住的。郑雪一搬进来,顿时感到非常亲切,炒了老板后又回来的拘束一下子烟消云散,她马上找回了在天朗时的感觉,其实,在她心灵深处,这种感觉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何中华来的时候,郑雪还在收拾房间。何中华远远就仿佛闻到了郑雪房间飘出的他很熟悉的女儿香气,他有点神魂颠倒了。他站在门口,看着郑雪忙碌的背影,想起这么长时间没见着这位心上人的焦迫,竟好没出息地哭了起来。
  郑雪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何中华,一时无语,呆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何中华也平静了,不好意思地叫了她一声:“郑小姐。”郑雪指指身边的椅子,轻声说:“坐吧。”何中华没坐,站在她身后,凝神望着郑雪忙碌的背影。郑雪一回头,见他还站着,莞尔一笑,又说:“您坐啊。”
  何中华鼓足勇气问道:“郑小姐……你,你还要我吗?”
  郑雪坐在床上,低着头不吭声,良久,她轻轻叹口气说:“何董事长,我想了很久,我们不合适,我们之间,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就因为我是一个香港商人?”
  “不光是这个,如果您仅仅是一个香港老板,如果一开始我就知道您的身份,也许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我……我爱过一个何一栋。”
  “我就是何一栋。”
  “可你不是!你不是。你一直在耍我……”
  何中华急得手足无措,“你、你简直……我真没法理解你。我以为,你连一个打工仔都会爱上,一定会爱上我的。”
  郑雪说:“你错了,你太不了解我了,你把我当作那种人,咱们之间没有信任,以后还能生活在一起吗。咱们真的没缘份。”
  “可是……我没那个意思啊。”
  “你别再说了,我心里乱得很。”
  “郑小姐,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郑雪一个劲地摇头。
  从郑雪房间出了,何中华去了周林的办公室。周林正在看谈判纪要,见何中华进来,一脸死灰,垂头丧气,就“啧”了一声,说:“你看你,一副倒霉相。”何中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长叹短嘘。周林忍不住笑了起来。何中华说:“你还笑。”周林说:“老弟,要有耐心。女孩吗,哪能说回心转意就回心转意。”
  “周总,你说郑雪还会跟我好吗?”
  周林说:“你问我,我问谁去。这事只有你自己知道吗。”
  “周总,你帮我跟郑小姐说说吧,她是最听你的话的。”
  周林搓着手,为难地说:“唉呀,这事真不好办……这种事,她爸爸妈妈的话都不一定灵,她能听我的?你自己慢慢想办法吧。我们还是说说‘欧洲之星’吧。”
  “欧洲之星、欧洲之星,你就知道起楼。我不做了!”

  (五)
  但谈判还是在进行。
  这段时间,周林觉得他的事喜忧参半,有顺有不顺。和恒业的谈判,在重组公司方面有了一点进展,但在一些细节问题上,比如注资形式、人员、岗位分配、最后决算和利益分配,双方又发生了争执,相持不下。而这时,孟依依也到北京开会去了。她一走,谈判更谈不下去了,何中华和林长喜回香港向他们的大老板玛丽小姐汇报去了,约好回来再接着谈。第二件事挺好,周凤明从汕头打了电话来,说张华同志为“欧洲之星”的题字写好了,叫他到汕头来取。周林这才想起父亲去北京有段时间了,也该去看看他了。他决定尽快回一趟汕头。临走前,周林理了理下一步的工作,把它们一一记在信笺上,然后出门走到关长雄的办公室,关长雄正在里面布置着什么,项目部一大堆人看到老总来了,知道有事,溜了。
  周林简单跟关长雄聊了几句,告诉他要回一趟汕头,然后问他:“和恒业的合作的那份协意草案修改好了没有?我再看看。”
  关长雄从文件夹里翻了出来,递给他:“都按你的意思改好了”。
  周林看了看,觉得不错。就对关长雄说:“我跟孟依依通了电话,他们还是要等我们谈好再说。李佳妮那边有点松动,孟川好像做了点工作,可以考虑在O号地上做点文章和我们搞配套,我看可以考虑,方案并不用多做修改。这几样事你交给项目部叫他们抓紧办了。”他把便笺递给长雄。“还有,你准备一下,跑一趟香港,或者叫他们过来。我们先做些准备,我的意思是,最后要让步就再让一点吧。没办法,项目先上要紧。”
  关长雄说:“这我都安排好了,晚上我再开个会。”
  周林说:“行。”就出来了,走过工程部时,他叫张力“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工程部经理张力过来,周林问他了他几句关于施工前准备方面的事,就说:“你们标底制作得怎么样了?”
  张力是周林的爱将,人又年轻,一向在他面前无所顾忌:“你以为是你的×在底裤上画地图啊?你才给了我几天时间,哪有那么快。”
  “三天之内,你要给我拿过来,马上就要动工了你还在这里尻女打瞌睡。”
  “你说话要凭良心。”
  “老马那家施工队可以再跟他们谈,一定要动员他们去投标,他们搞地基很有一套。不过还是那个原则,不带资就不要进来了。”
  “老马说他们最近同时开了几家工,都没拿到钱,现在穷得揭不开锅了。”
  “你跟他说,他要是连‘欧洲之星’都没参加干过,以后他在深圳就永远别想做大哥大的梦了。另外,你要准备一下交班,上工地给我当概算师去。”
  周林想想没什么事了,这才开车出了门。下午4点多钟,他已经到了汕头的家中。

  (六)
  从北京回来,周凤明的心情很愉快。周林到家的时候,老人家还在欣赏挂在书房墙上的一幅幅大照片,那是他在北京时,与张华同志和其他一些老首长、老战友的合影,周林发现其中还有一张是周凤明单独和军委现任的一位负责同志的合影。看来父亲这次北京之行见到了不少要人。
  周林一到家,周凤明就给他摊开了几张宣纸,上面横的、竖的写了几幅字,字迹苍劲有力,不愧将军书法。周林非常满意,他站在父亲身边,欣赏着铺在桌子上的书法,连声说:“这老头看来身体不错,你看这字写的,气多足。”
  周凤明借题发挥道:“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用钢笔签字笔写字,还有用电脑代替书法的,哪会有这么好的书法啊。以后张华同志到马克思那报到去了,看你们再找谁写字。唉,中国书法看来要失传罗。”
  对父亲不着边际的感慨,周林一笑,不作声。父子俩坐了下来,准备杀几盘棋。周凤明给儿子讨了字,在北京又见了到了老首长,心情也变得霍然开朗,突然有了兴趣问起周林的工作:“你那个楼什么时候建啊?”
  “快了。”周林一边摆着棋子一边信口答道。“资金有点困难,现在正在跟香港一家公司谈着,准备跟他们合作。”
  “跟香港人打交道,不那么好打吧?”
  “是啊,很累,香港人太精明了。”
  “是哪家公司啊?”
  “你不知道的,恒业集团。”
  “恒业集团,恒业集团。”老人喃喃地念道,像是在回忆什么。他突然不下了,楞楞神,走到窗前,久久地望着楼下什么地方。他没有回头,背对着周林问道:“你们现在谈得怎么样了?”
  “不太理想,要价太高。”
  老人没动声色,他走过来,坐在周林对面的沙发上,眼睛里有点笑意:“你这几天谈判累了,休息一下吧,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周林一个人无聊地拨弄着棋子,毫无兴致地说:“我还有心情听你讲故事?”
  “你听听吧,可能有点意思。”周凤明看着周林那个样子,不禁像一个调皮的老头子一样笑了起来。周凤明年轻的时候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从来没有给儿子讲过什么故事,今天算是来了兴趣了。
  “我先讲个别的吧。……在古印度,有一个国家,他们的国王是一个残暴的年轻人。有一年,这个国家遭了大水灾,颗粒无收,人民吃不饱肚子,年轻的国王就想了个办法,把全国不能干活只会消耗粮食的老人都杀光,一个也不准留。他想用这个方法来节约粮食。
  “老人很快都杀光了,但有一个宰相是孝子,他不忍心杀自己的父亲,就把老人藏在一个山洞里,躲过了这场屠杀。
  “到了年底,这个国家还是没有摆脱饥荒,更为严重的是,明年的种子也吃光了,这就意味着第二年,将有更为严重的饥荒发生。当时,举国上下一片惊慌,又束手无策,而邻国也在蠢蠢欲动,想趁火打劫,灭了他们。这时,宰相的父亲看出了他儿子的忧虑,问他:是不是没有种子?宰相说:是。宰相的父亲说:有一个地方一定可以找到种子。宰相听了很高兴,忙问在那里可以找到。父亲说:蚂蚁是一种聪明的动物,它们有备荒的生活习性,天下饥荒,蚂蚁洞里一定有很多稻米,你们只要挖开蚂蚁洞,就会找到稻米做种子用。宰相连忙把这个主意告诉了国王。国王下令全民挖蚂蚁洞,果然发现了很多稻米。第二年,这个国家迎来了一个丰收的年成。”
  “这就完了?”周林开始听得还有点意思,可听完了莫名其妙,有点不满。“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呢?我到底能在哪能找到我的稻种——资金呢?”
  周凤明说:“别急,这个故事是一个开场白,只是告诉你有时老人看上去不能工作了,没用了,但他们积累的智慧有时是可以用来救命的。”
  周林在心里偷偷地冷笑一声,对这个行伍出身的父亲,请他找人题题字什么的还凑合,叫他搞资金,他显然力不从心。于是他说:“你能给我找到什么‘蚂蚁洞’吗。”
  周凤明心情很好,他发现儿子又需要他这个老父亲了,同时,他还为自己将做出的一个举动感到轻松。他笑了起来,“我接下来的故事可能就是你所需要的‘蚂蚁洞’了。……你知不知道苏伊士运河?”
  “……”

  (七)
  “苏伊士运河是一条重要的国际通航运河,在埃及东北部贯通苏伊士地峡,它总长173公里,宽60米,底宽22米,深8米,可通行吃水7米多的大船。是亚、非两洲的分界线,扼欧、亚、非三大洲交通要冲,连接地中海与红海,沟通大西洋与印度洋,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和经济意义。
  “首先,苏伊士运河大大缩短了欧、美、印度洋沿岸和太平洋西岸各国间的航程。从纽约或伦敦航行到盛产石油的波斯湾,走苏伊士运河比绕道非洲南端的好望角要减少许多公里的里程;其次,通过运河的航线大多途经内海,远比走风高浪大的好望角航线安全。
  “苏伊士运河是法国人1854年组织开挖的。当时,法国和埃及的统治者、土耳其的塞得帕夏——也就是总督的意思——签订了修建和经营苏伊士运河的合同,第二年又成立了“国际苏伊士海运运河公司”,资金2亿法郎,分成40万股,法国20万又7111股,占52%,埃及17万又7602股,占44%。还有一些散股,被当地一些富人买了。
  “1859年4月25日,苏伊士运河开凿工程在苏伊士地峡北端一个叫塞得港的地方破土动工,经过10多时间,数十万埃及民工的开凿,1869年8月,苏伊士运河竣工,同年11月17日正式通航,开始发生效益。但没过多久,这个果实就被英国人摘走了。
  “1875年的一天,长驻亚历山大的一名叫格林伍德的英国记者偶然得知:挥金如土的埃及总督伊斯迈尔因负债太多,准备将他握有的苏伊士运河公司的股票向一个财团抵押。格林伍德立即把这个消息电告了当时的英国外交大臣达贝,达贝又立即通知了当时的英国首相狄斯拉利。次日,狄斯拉利从他的一位银行家朋友那里借来了400万英镑。他甚至来不及通知议会,就直接报告了维多利亚女王。到第5天,狄斯拉利就为大英帝国买下了伊斯迈尔手上的全部运河股票。1882年9月英国赶走了土耳其人,占领了埃及。
  “英国人是很厉害的,他们到的地方,权力就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他们进入埃及不久,就把在埃及统治了数百年的土耳其人的势力——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完全清除了。
  “到本世纪初,一些原来在埃及发了大财的土耳其商人生意倒闭了,开始倒卖手中的运河股票,而运河股票因为伊斯迈尔总督的抛售,还没反弹回来,也就是说,还处于熊市状态。当时,有一个中国人到近东一带做生意,一天,他遇上了一个打算出卖手中股票的土耳其商人。这个中国人还年轻,对股票这种东西有所认识,他毫不犹豫就从这个土耳其人手里买下了1万股运河的股票。
  “这个中国人买了这1万股运河股票后,回到了东南亚,继续做他的生意。那时,他的生意很好,运河的效益也在上升,他想让这些股票长期获利,就把股票装进一个铁盒子里,锁进了保险箱。不久,英法联合控制苏伊士运河,运河通行的船只数量也剧增,这1万股运河股票的价值已经是一个惊人的天文数字了。但是他还是没有卖掉。
  “顺便说一声,他是一个潮州人,潮州人不但勤俭出名,而且对家庭、对子孙后代的责任心也是举世罕见的。潮州人大多为生意人,他们不可能像读书人一样,教子孙多读书,博取功名,更不可能像现在的一些官员一样,用不法的手段给子孙聚敛一笔财产,他们用自己的劳动为子孙创造美满富足的生活。因此,这个潮州商人把这些股票保存得好好的,外人一点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笔了不起的财富。
  “本世纪30年代末,他去世了。临终前,他把万贯家业交给了自己的儿子,交代后事时,他告诉他保险箱里有一个铁盒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倾家荡产,不要打开它。
  “他儿子在新加坡继续着他的事业。这时,日本人侵占了东南亚,掠夺了他的公司和地产。他儿子在新加坡无法立足了,带着所剩无几的财产,其中就有那只他父亲交代的不能轻易打开的铁盒子,逃到了香港。但香港很快也被日本人侵占了。他过了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由于战乱,他没敢打开他父亲留下的命运攸关的铁盒子,这也是他不幸中的万幸。
  “香港光复后,潮州商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创业,这时那个潮州商人的儿子已经没有任何资本了,他突然想到父亲的话,说在万不得已、倾家荡产时,就可以打开这个铁盒子。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在一个黑夜,借着微弱的油灯,一个人躲在一间破屋里,打开了这个铁盒子。
  “这个年轻人的命运就在这一瞬间改变了。一夜之间,他又成了千万富翁,又成了香港受人尊敬的商人。
  “后来,他回到汕头买了房,置了地,娶了妻,生了儿,然后重新回到了香港。”
  周林被这个传奇般的故事迷住了,一直到周凤明停了很久才发现,他急忙问:“就这样完了?”
  周凤明说:“没呢,我想看看你是不是有兴趣。”
  周林说:“兴趣倒是没什么兴趣,跟我的资金有什么关系,留下1万股运河股票的人又不是您老人家。”
  周凤明说:“这1万股运河股票也许可以为你所利用呢。”
  “怎么可能,你是不是有点……”周林不敢跟父亲没大没小。
  “我还有尾声呢。
  “再后来,大陆解放了,那个潮州商人被耽误在了香港,而太太和儿子却留在了汕头。再后来,他的太太也老了,不愿再离开汕头,他的儿子也大了,在汕头成了家,留了下来照顾母亲,并且在汕头一所重点中学,一所当时汕头的领导干部们的小孩就学的中学当了一名老师。他有一个女儿。他们的生活严格地说来,是幸福美满的。
  “时间就到了60年代初,当时,我国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盘距在台湾的美蒋集团借机企图反攻大陆,经常派遣武装特务在东南沿海登陆,但都被我们歼灭了。在香港的敌特机关交不了差,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了。有一次,他们从情报中获悉,那个靠运河股票重新发家的潮州富商有一个儿子在汕头,是一所重点中学的老师,教的全是共党高干的儿女,就想从这里打开一个缺口。他们伪造了一封这个富商写给他儿子的信,信中写的,无非是要他协助这伙歹徒,反共复国之类的陈词滥调。信中没忘了附上一笔数目不小的美元。这封信和这笔钱,由一个武装登陆小组带了过来。
  “我记得那是1962年底。这个小组在汕头南澳岛海岸登陆后,立即被我军民歼灭。战斗结束后,我们在他们头目身上搜到了这封信,于是,这个老师受到隔离审查。他是一个没经过风雨没见过世面的知识分子,一关起来,精神就崩溃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趁看守人员不注意,跳楼自杀了。不久,他的母亲和妻子受不了这个打击,也纷纷一病不起,相继去世,留下了一个女儿……”
  周林一下子明白了,他紧张得血液停止了流动,浑身上下发抖,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后来呢……?”
  “这是那个非常年代一伙罪恶的人造成的一个普通大陆家庭的悲剧!后来,这个女孩长大了,她在香港的爷爷也恰恰在这个时候,最后没有经受住丧子破家的打击,病倒了。临终前,他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这个女孩,派他的总经理林子健把她接到了香港。你知道,当时我们对出境的管制非常严,但对于到香港继承遗产的人员放得相对较宽。那个女孩就到了香港,这时,她爷爷已经去世,她立即就成了香港恒业集团的董事长……”
  “林曼莉!”

  【第十五章】

  (一)
  关长雄、林长喜以及天朗公司项目部的刘伟平和郑雪一行,驱车从皇岗口岸出关,过落马洲大桥,进入香港元朗,然后沿着西九龙走廊高速公路一路疾驰。车流渐渐多了起来,香港的高楼大厦渐渐密集,约摸半小时后,他们的车从红勘隧道穿过了维多利亚湾,进入了繁华盛极一方的香港岛。
  郑雪是第一次到香港来,但毕竟在深圳住久了,看惯了深圳的高楼大厦,也看多了香港电视,更重要的是地理位置上太接近了,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来,香港就到了,有点还没出深圳的感觉。一时间,来到了香港的土地上,竟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新鲜之处。甚至还觉得香港的楼群太拥挤了,街道还不如深圳来得整洁有序,香港人似乎也没有深圳来的洋气。她对周林让她来香港的特意安排不禁有些失望,她甚至想哪天周林心血来潮,安排她去一趟欧洲才好。
  上午10点钟,专程到深圳接关长雄一行的恒业深圳公司的这辆面包车,准时在中环恒业大厦门前停下。林长喜打发司机把大家的行李拉到预订的酒店去,然后领着他们进入恒业大厦。在门厅里,林长喜不无炫耀地对关长雄说:“这栋楼全部是恒业使用,是我们在70年代初香港经济腾飞时置的产业。我们在香港还有不少地产,现在总资产在香港是排得上名次的。”
  关长雄赞赏地点点头,“恒业果然名不虚传。”
  在门厅里迎接大陆访客的恒业的一名高级职员按住电梯,用白话味很浓的普通话,有点吃力对关长雄和林长喜说:“玛丽小姐说,请你们直接去她的办公室。”
  林长喜笑着说:“玛丽小姐今天是迎接贵宾啦,她一般来了重要的客人都在办公室迎候。”
  关长雄也笑着说:“我更希望玛丽小姐把我们当作一家人。”说完又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叫她董事长,而要叫她玛丽小姐?”
  林长喜说:“玛丽小姐是一个很谦逊的人,她接替先董事长的时候,才18岁,后来又到英国留学。当时,家父协助她打理公司的事务。家父追随她祖父做生意40年,很得她的尊重,她不让家父称她为董事长,要叫她的英文名字:玛丽小姐。后来就成了公司的习惯。她说这样大家就更亲切了。”
  关长雄不禁对这位尚未谋面的女董事长心有敬意。
  走出电梯间,董事长办公室的大门已经打开,一个光彩照人的中年妇女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了门口,她就是林曼莉,不,是恒业集团的董事长玛丽小姐。
  林长喜拉着关长雄迎上前去,向她介绍说:“这位就是深圳天朗公司的副总经理关长雄先生,天朗的总经理周林先生因故不能来了。”他又对关长雄说:“这位就是敝公司董事长玛丽小姐。”
  关长雄连忙伸出手去,玛丽小姐两只手握住关长雄的手。
  “久仰久仰。”他们几乎同时说了出口。
  林长喜又一一介绍了刘伟平和郑雪。
  在寒喧中,关长雄仔细打量了一下玛丽小姐。这个美丽的妇人,穿一身合体的耦荷色的短袖套裙,挂一串珍珠项链,中等个头,盘髻,淡妆,星目红唇,秀挺的鼻梁,皮肤白而细润,笑容温宛可亲,仪态真如出岫之云,夏日和风,比之光芒四射的美少女,她更有一种成熟婉约的魅力。
  关长雄不禁暗暗吃惊,想不到在香港实业界,还有这样的美妇人。由于马上要进行的谈判,关长雄很自然就把她和周林联系到了一起:这两人要是走到一起,真是才子佳人啊!一个是那么的强悍,一个是那么温宛,一个是那么骄傲,一个是那谦逊,一个大刀阔斧,一个含山蕴水。绝配啊!
  而此时,美丽的林曼莉却在打量着郑雪。她早就从何中华嘴里听说了自己这个未来的媳妇,当她和郑雪握手时,她更是喜欢上了这个比她高出半个头的大陆女孩。郑雪美艳非凡,浑身上下都透出娇柔和顺,让人怜爱。她很满意这个女孩,心想,何中华不愧是何家的人,喜欢潮州女孩,看来没错。
  林曼莉拉住郑雪的手,久久不肯放,只是盯着她看。郑雪从小到大,这种事情经得多了,从小她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女孩,谁见了都喜欢得不得了,抱住又亲又疼,爱不释手,但她是第一次被一个她崇敬的香港女老板的眼睛这样疼爱,她望着她的眼神,是那么的慈爱,让她有点不知所措,她的脸顿时红了,她也爱上了这位未来的婆婆。
  林长喜在她身边轻轻叫了她一声,林曼莉这才如大梦初醒,她一边招呼大家到里面坐,一面很自然地搂着郑雪,把她拥了进去,拉在自己身边坐下。
  关长雄见她俩那么亲热的样子,不失时机地开了句一语双关的玩笑:“小郑,看来玛丽小姐很喜欢你啊。”
  大家都笑了起来,郑雪知道大家笑的意思,很不好意思,脸红得像朝霞一样。林曼莉像一个和霭的长辈一样,轻轻搂住她,对大家说:“大陆的女孩就是漂亮。”又问郑雪“郑小姐好像是潮州人吧?”
  “是,我是汕头的。听口音,玛丽小姐好像也是潮州人。”
  “我也是汕头,咱们是老乡。我离开家已经20多年啦,潮州话都不会说了。”
  “无,你的声还是平样咯。”郑雪顺口说了一句潮州话。
  “我个声……”林曼莉差点又陷入了沉思,从听到郑雪讲第一句话开始,她就仿佛听到了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的声音,熟悉而亲切,却又把握不住,郑雪一句提醒了她,是声音,自己的声音……从小喝的韩江水,汕头人的声音都很相近。她没再往下想。正在这时,服务生已经冲好了功夫茶,她赶紧劝大家喝茶。她亲自端了一杯送给关长雄,又端了一杯送到郑雪面前,慌得郑雪站了起来接。
  林曼莉心里慢慢恢复了平静,20多年来,她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她有一种预感,这个温柔可人的女孩,将是今后家中她最亲的人。每一个当过母亲的人这时都会想到自己的孩子,郑雪坐在身边,林曼莉很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踏实,一种……找到了归宿和寄托的踏实。她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周宁的女儿!那个刚满月的娇柔的小姑娘,当她在最痛苦最伤心的岁月里,她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的时候,她就是这种感觉。她有点哀哀地想到,自己那个女儿,也该这么大了。这么多年来,她一刻也没有忘记那个苦命的孩子。虽然她知道孩子在周家一定可以得到大陆最好的生活环境和教育,但再好的条件也换不来妈妈的爱呀。
  想到这里,林曼莉又不禁一阵心酸。
  但她没有沉溺在对往事的追忆中,她很快平静过来,她现在是一家资本雄厚的大集团的董事长,她正进行一项艰苦的工作。她定下神来,依然笑容楚楚地对关长雄说:“关总,这次请你们到香港来,是请你们来实地考察一下恒业的经营情况,大家增进了解。我们在深圳对天朗公司有所了解,而你们对恒业可能还不是太了解,所以我特意叫他们安排请你们过来。我想,只要我们都有合作的诚意,一定可以达成共识的。”
  关长雄说:“那是,我也受我们周总的委托,专程来请玛丽小姐抽空到深圳,到敝公司指导。”
  林曼莉说:“周总和关总说话真客气。”
  大家喝着功夫茶,在女主人殷勤温和的劝茶声中,谈得非常投机。几张大比例的N号地块示意图和楼盘效果图摊在林曼莉宽大的办公室的地上,大家围坐在一起,开始谈论起来。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男人们诸候争雄,往往山崩地裂难以挽回,而有一个聪明的女人折冲其间,就出现了峰回路转的势头,林曼莉款款的话语缓和了气氛,她说:“阿华回来跟我说起了大家的争论,我觉得大多数是在一些细节上争论,唯一的原则问题还是股份的分配。我们在商言商,我想,看看怎么有钱赚罗……”
  到中午吃饭时,关长雄已经感觉到双方都在作让步了。
  中午,他们在海鲜坊吃过午餐,林长喜安排下午的参观活动时,林曼莉突然说:“关总,我有一个私人要求,想跟你借一下郑小姐。行不行?”
  “……?”关长雄一愣。
  “你们几位先生去考察,我想请郑小姐陪我去逛逛街。”
  大家一听,都嘻嘻哈哈地说没问题没问题,想不到玛丽小姐还有这份闲情雅致。林长喜解释说玛丽小姐好多年没在香港逛过大街了。郑雪也很高兴,到了号称“购物天堂”的香港,她最想的当然还是到街上去逛逛。她感激地冲林曼莉挤挤眼,甜甜地笑了,同时也感到这个女董事长太善解人意了。

  (二)
  到了下午约定的时间,林曼莉穿着一身米色的纯棉休闲裙服,淡淡地化了妆,坐着她的劳斯莱斯来到了郑雪住的酒店门口,她没有上楼,亲自用手机打了电话上去,叫郑雪下来。
  郑雪中午洗了个澡,又美美地睡了一觉,精神飒爽,脸蛋红扑扑的,更招人疼爱了。她换了件蓝色的纯棉T恤,一条白色短裙子,一双凉鞋,显得特别的清丽。林曼莉坐在车里,看着她踏着很有弹性的步子,由远而近地走过来,看得有点发呆。一直看见她在四处张望,才摇下车玻璃,朝她招招手。
  郑雪跑过来,林曼莉已经打开车门,让她坐了进来。
  劳斯莱斯悄无声息地向置地广场方向开去。
  由于单独和一个陌生的境外女董事长在一起——即便她是那样的亲切,郑雪还是有点紧张,她上车后,一直找不到话说,只是抿着嘴冲林曼莉笑笑。林曼莉却觉得很幸福,为郑雪更为自己幸福。她身边坐了一个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的女孩,这个漂亮的女孩将是自己的儿媳妇,而今天下午她的安排也是为自己履行婆婆的义务做一次预热。这可是她来香港20多年都没有过的经历,一个女人必须有的经历啊。
  林曼莉问她:“郑小姐以前来过香港没有。”
  郑雪说:“没有,这是第一次。”
  “不过深圳人不来香港对香港也是很熟悉的。你看,那是中银大厦,那是汇丰,那边那幢,就是我们的大楼。你肯定都在电视里看过的。……我们就在这下车吧。”
  林曼莉把司机打发回去,让他在家等电话。
  郑雪一下车,果然,满眼都是熟悉的景色。明晃晃玻璃幕墙的大楼,栉比鳞次,各种建筑样式的大楼,美仑美奂,让人目不暇接。街上很多衣冠楚楚的人,那神情气质,一望而知是内地公费私费来港旅游的人。
  “这里就是著名的中环一带的写字楼区,香港最著名的公司大部分都集中在这一带了。走,我们去逛逛时装店。”
  两个穿休闲装的美丽女人,戴着墨镜,共打着一把伞,在香港的骄阳里、在中环无处不在的玻璃幕墙反射的各色光线里,很悠闲地走着,非常引人注目。郑雪看到一家冰店,紧跑几步,买了两根大雪糕回来,她递了一根给林曼莉。林曼莉很久没有这样当街吃雪糕了,开心得不得了。两人吃了一嘴雪糕,彼此望望,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郑雪一只手打伞,一只手吃雪糕,林曼莉一只手吃雪糕,一只挽着郑雪,两人像一对年龄稍微有点悬殊的姐妹,边走边吃边用潮州话聊着。
  林曼莉问郑雪:“你到深圳若久(多久)了?”
  “年外喔(一年多了),我刚毕业就来的。”
  “是呐,我看你就好后生啊。”
  “董事长你也好后生呐。”
  “我?我上减(最少)着比你大20岁。”
  “看不会出,我看你正30外岁哩。”
  “你在天朗这样的公司,以后好有前途的。”
  郑雪一努嘴巴,恨恨的样子说:“无定着(很难说),我们周总鲁死我了(讨厌死我了),我差一点子就离开这家公司。”
  林曼莉很慈爱地笑了,说:“我听阿华啖,你们周总会惜你(很喜欢你)。”
  “伊散啖(他乱说)。”郑雪一下子想到了周林对着她时那貌似严峻的脸和眼睛,忍不住咬住下唇笑了起来。
  “喔,这里是置地广场,我们进去看看。”
  郑雪开始以为置地广场是一间跟房地产有关的大厦,进去一看才知道5楼以下全是时装屋:范思哲、马球、华伦天奴、巴里……一间间亮晶晶的世界名牌时装屋,张挂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品时装,小姑娘的情绪一下子高昂起来,一间间看过去,在一间时装屋,她看中了一件粉红色的套裙,很简洁,小圆领、左腿前面开个小叉的A字裙,一看标价,3000多港币,她咂咂舌头,想走开。
  林曼莉在一旁看着她笑,对她说:“我看这套裙子很适合你,试一下?”
  郑雪一歪脑袋,调皮地摇摇头。
  林曼莉怂恿她:“试下。”
  郑雪从试衣间出来,林曼莉轻轻为她鼓掌,“雅绝雅绝,买了。”
  卖衣服的小姐也不禁用欣赏的眼神看着她——郑雪其实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穿上这套名牌,更见典雅大方,有淑女风采——香港人穿这种颜色的衣服,都像卖菜的,不好看。
  林曼莉从包里拿出VISA卡,交给服务小姐。郑雪扑过去不让,“不不不,我不买。”
  林曼莉爱嗔地瞪了她一眼,“你别管了。”
  买了衣服,林曼莉又拉着郑雪去买了双相配的鞋,还要拉她去看金铺,郑雪再也不敢在里面逛了,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掉进了童话世界的灰姑娘,一想到要什么,就变出了什么,是素昧平生的玛丽小姐——她到现在还不敢想象要把她当做自己的婆婆——变给她的。接受这么贵重的衣物,让她很不安宁。
  林曼莉说:“那好,我们到文庙街去,那里的东西又好又便宜,我好多年没去那里了。”
  两个女人又搭的士来到了文庙街,到了这里,郑雪找到了一点感觉,文庙街的临街建筑不是那么豪华得让人压抑,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花花绿绿的招牌,门店外摆出来的成堆的货物,让她好像到了广州的下九路、北京路这些地方。她俩兴致勃勃、似乎漫无目的地逛着,两个女人都乐颠颠地买了一堆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的小东西,一直到天快黑了,林曼莉才打电话叫车过来接。
  林曼莉先让车把郑雪送回酒店。郑雪下车才走两步,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跑过来拦住车,从包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交给林曼莉:
  “我来之前周总专门叫给你的,伊啖(他说)伊没的(无法)过来,你看着这样东西,就当看着他本人平样(一样)。”
  林曼莉很高兴地说了句:“哇,你个老总还有礼物派给我,你回去替我多谢伊啊。”就收下了。

  (三)
  林曼莉一个人回到了半山别墅,在家吃过饭,冲过凉,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里,灯也不开,借着外面若有若无的光,把身体埋进沙发,闭上了眼睛。她要把一天来发生事一件件理一理,这时她想起了郑雪交给她的天朗公司老总周林送的礼物。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只用盒子装好的CD碟。她觉得好笑,心想周林是不是有什么锦囊妙计要亲自口授给她。她把它放进了音响,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
  这时,音乐声轻轻地响起,林曼莉一听,不禁毛孔直立起来:
  “周宁!”
  郑雪的声音——她想起来了,那也是她自己20年前的声音,性感的柔曼、逶回的忧伤,透过德国音响极好的还原,在这间灯影朦胧的卧室里,轻得不易察觉地回荡着:
  “蓝蓝的海——水——青——青的岛——
  高—高—的山峰——白——云—绕——
  蓝蓝的海水青青的岛,
  高高的山峰白云绕,
  一阵阵歌声起——,红旗迎风飘。
  提起那海上南泥湾,
  谁不夸它好呀好呀,谁不夸它好——
  ……”
  林曼莉几乎瘫倒在沙发上。
  “周宁。”她再一次呻吟般地叫了声。

  (四)
  往事穿过20年改天换地般环境和人生的变迁,一幕幕重新凸现在林曼莉的脑海。
  在海平县那个神秘的大院一住,两天不知不觉就不过去了,周宁的父亲没有露面,杨主任也不见了,问小马,小马也不知道。每天,她就是吃饭,睡觉,睡觉,吃饭。林曼莉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不是办法啊。一定要找到周宁。她是用爱和心去了解周宁的,她相信周宁是爱她的,周宁不是始乱终弃的陈世美式的人物,周宁失踪一定有原因。
  一个大胆的想法萌动了: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周宁。她想起周宁好像跟她说过,他爸爸的那个单位是直属于广州部队的,现在已全部从汕头转移到海平县来了。周宁不在海平县,周政委也不在,肯定就在广州。只要到广州,找到广州部队,就一定能找到周政委,找到周宁。对,到广州去。
  当晚,她推说头疼,早早就睡下了,而且睡得非常香甜。天快亮的时候,她摸黑起了床。那天的凌晨,月圆,月光如水,透过薄薄的白布窗帘洒在屋内。林曼莉看看身边的孩子,小家伙睡得正香。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孩子睡得热乎乎的脸上,眼泪流了一回。然后她决然放开孩子,给她掖了掖小被子。再回过身看看对面床的小马,那个半大孩子女兵也睡得正香,发出轻柔的鼾声,一条圆润的胳膊搭在被子外面,她轻手轻脚地地起身,借着月光穿好衣服,然后把奶瓶和一封信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溜出了招待所。
  林曼莉没有走大门,她知道那里有哨兵,出不去,这两天她已经侦察到招待所后面围墙朝里的一面有一半是砌在山坡上的,外面有两米多高,而里面却很低。她踩着月光和沾满了露水的芒荆草丛,大气不喘地翻上了墙,然后吊在墙顶上,轻巧地跳了下来,跳在了墙外的沙土地上。
  现在,这个身上空无一物,连证明都没有一张,只带了10块钱盘缠和两公斤全国粮票的年轻女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向汽车站跑去。
  林曼莉到汽车站的时候,时间尚早,车站倒是灯火通明,那个时候,发往广州、汕头等大中城市的车很早就要开行,以便当天下午就能赶到目的地,所以工人们很早就要在给早班车装行李、检查车辆、加油加水。
  5点,林曼莉买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
  5点30分,林曼莉乘坐的车大开着灯,在夜色中,一摇一摆地开出了海平县车站,拐上刚刚铺上沥青的广汕公路,一路急驰,向广州,向她认为周宁可能在的那座城市飞驰。
  天亮的时候,车开始沿着一片海湾行进。
  太阳出来了,硕大无朋的红玛瑙般的太阳刚刚跳跃出平静的海面时,似乎是湿漉漉的,被朝阳映照得一片鲜红的海水,轻涛一排接一排,有节奏地拍打着同样被朝阳映红的海滩,成群的海鸥在低空飞翔。林曼莉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的清晨的海景,她突然想到,孩子该醒了。她的心顿时一沉,眼前的景色立时变得忧伤起来,孩子啊,别怪妈妈心狠,我是去给你找回你爸爸啊。花蕾一般的的小生命,你怎么可以没有爸爸?林曼莉想着想着,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偷偷擦了一把泪,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她。在海边旅行,到广州去,是那个年代不可多得的奢侈,大家心情都非常愉快,太阳升起来了,大家都拿出馒头,条件好一点的还有肉包子,就着自己带的水壶里的水,开始吃早饭了。林曼莉觉得有饿了,可她什么也没有。她索性不看大家了,又把脸转向了窗外。
  上午11点钟,车在惠阳县过东江渡口,然后在惠阳吃中午饭。林曼莉下了车,却没有进那个路边国营饭店,她现在只有5块多钱了,还要在广州花呢。她知道这里离广州不远了,再有4个小时,就到广州了。4个小时,顶得住。她下意识地摸摸放在衬衣口袋里的钱,摸到那卷纸币时,她心里稍安,也不觉得太饿了。

  (五)
  下午4点多,班车果然到达广州汽车站。一脸是灰、饿了一天的林曼莉夹在人群中,走出了广州汽车站,但她却不知自己该上哪去了。同车的人们一下子就走光了,路上也只有很少的行人。她慢慢地走出车站,看到了对面新建的广州火车站,站前广场上,只有几辆三轮车守在那,三轮车工人聚在一起聊天。那时,广州火车站一带还是广州城的边缘,这里发往各地的车还很少,在这里乘降的旅客自然也少得可怜,而广州本地人是不会逛到这来的。
  上哪去,怎么走?林曼莉有点发愣,从昨天到今天清晨一腔热血酝酿着的到广州找周宁的计划,找到周宁的美好梦想,在这座陌生的大城市突然出现她面前时,一下子全都被没有由来的恐惧、惶惑所代替。她发现自己不敢行动了。
  林曼莉似乎是身不由己地向东走去,那里有一些高楼,像是市中心的样子。就这样,她来了当时广州最有名的流花宾馆门前,这里有一名穿白制服的交通警察,看模样有40多岁,面相很善的样子。她怯生生地走上前去,狠狠地在心里给自己鼓鼓劲,然后问警察:“同志,我打听一下,广州部队怎么走?”
  白制服的警察警惕的打量了她半天,反问她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我要到那去找人。”
  “你找谁?”
  “找一个姓周的政委。”
  “你找他干什么,想当兵。”也许是她身上那件女式军装起了作用。
  “……”林曼莉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当时是征兵时节,说找周政委要当兵比较可信,但她天生不善说谎,她找周政委不是为了当兵,但她不能说为什么。
  “想当兵要找当地武装部,不好找部队先的。”警察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说完就走了。
  林曼莉好生没趣,她又倒回了流花宾馆门前,这时,过来一辆三轮车,她连忙拦住,问车夫:“同志,麻烦你一下。我打听一下,广州部队怎么走?”
  “我不知道,这是军事秘密。”
  林曼莉这才知道,自己的计划要落空了。是啊,部队的地点不是可以随便打听的事。毕竟,这里是边海防前线啊。
  可现在怎么办呐?
  林曼莉觉得前所未有的绝望,她一屁股坐在流花宾馆门前的台阶上,不知所措,愣愣地,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最后,她绝望地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她觉得面前出现了一个黑影,她一激冷,先是看到一双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抬头一看,是一个陌生男子,穿着整洁的西装,梳着小分头,油光闪亮。她第一个反应是:美蒋特务。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倒把那男子吓了一跳。
  “小姐,你别害怕。”男子开口了。
  林曼莉想马上离开,但鬼使神差地,她却没有挪开脚步。在她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见过美蒋特务,但她的血管里,流的却是这种穿西装,打扮整齐的人的血液,她在精神上与这种人有一种天然的关系。在教育上,她与这种人有一种隔膜,在感情上,更深一步可以说是生理上,她却并不反感、甚至有点喜欢这种人,向往他们的生活。所以她没有离开这个人,她有一种好奇,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小姐,我是香港商人,和国家做生意的,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的,不是坏人。”
  林曼莉抬起眼睛很快扫了来人一眼,她看见一张端正的、和善的面容,颇有幽默感的面容,白白净净。
  “你在这里哭干什么?”
  “我…我来找人,找不到了。”
  “跟我说啦,广州我好熟的。”
  “是吗?我找广州部队。”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港客很遗憾的样子。“再说,现在也快下班了,你就是找到了地方,也找不到人啦。你还是先住下来,慢慢找吗。”
  “住?我不知道该住在哪里。我原来以为一来就可以找到。”
  “这——”港客看看身后的流花宾馆,“这里是接待外宾的,你不能住啦,你先找一家招待所住,我知道——你吃了饭没有?”
  “我——”林曼莉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到现在还滴水未沾,粒米未进,让他一问,肚子竟开始咕咕叫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摇摇头。
  “来来来,吃饭先,吃饭先。请。”
  物质决定意识,这话一点也不假,刚刚,林曼莉还担心这人是个美蒋特务,现在,她已经顺从地跟着他进入了流花宾馆的饭厅,装饰得古色古香的大厅,铺着洁白的台布的大餐桌,走路悄无声息的服务员,一切都让林曼莉觉得拘束,但饭菜一端上桌,她还没看清是些什么东西,就呼呼呼,一口气扒了三碗下去,一直吃得额头上汗都渗出来了,她饿坏了。港客筷子都没动一下,也没劝她吃菜——林曼莉这顿饭显然是不用劝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林曼莉狼吞虎咽,令人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林曼莉三碗饭下肚,精神安定多了,她才发现面前这个男人一口都还没吃,正愣愣地坐在那看她吃,她不好意思地停了下来,羞赧地对他笑了一下。港客连忙说:“你吃,你吃啊。我晚上还有个生意要谈,就是还有个外事活动,还要吃的,你吃你吃。把这些菜全吃光。”
  林曼莉这才注意,桌上有清蒸的鲈鱼,有红烧肉,还有她叫不上名的一种菜,还有汤,咽了一口口水。港客亲自动手,把菜全夹到林曼莉碗里。
  看着林曼莉全吃完了,港商似乎松了一口气。他说:“我看你饿了好久啦。”
  林曼莉点点头。
  “你一定有什么伤心事。”
  林曼莉并不是吃了他的饭才觉得他好,人与人之间,有的结识了很多年,也很难彼此信任,而那些天然情趣接近的人,可以在一刹那间成为莫逆。林曼莉和这位港商到目前为止彼此连姓名都未通,但林曼莉从这个好心人的眼睛里读到了真诚的老大哥式的关切,这个港商也从林曼莉身上看到了无瑕的清纯。他们没有共同的命运和生活经历,却有着共同的人性。林曼莉一下子解除了所有的精神防线,此时此刻,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她太需要找个人,找个善良的,愿意倾听的人来渲泄一下这些天来的苦闷和压抑了。这个才19岁的、少不经事的女孩,早已承受不了这常人无法承受的压抑和苦痛。1976年4月的这天傍晚,就在流花宾馆的饭厅里——饭厅里,只有他们两人,她流着眼泪,把自己到广州来找周宁的前前后后说给了这个萍水相逢的港商听。
  听完了林曼莉的故事,港商说:“听我说,首先,我愿意帮助你——呕,好像还没有自我介绍,”说着他摸出一个精致的名片夹,从里抽出一张给林曼莉,“多关照。”林曼莉看上面印着“香港正港贸易行董事总经理何继荣”。
  “我叫何继荣,你叫我何生就行。我愿意帮助你。但是,这种事很难办,就算你找到了,也没有希望挽回,因为你的出身不允许进入这样的世界。中国这么大,周政委那样身份的人,把他儿子安排去的地方,肯定是一般人找不到的。”
  “那我该怎么办?”
  “我有一个想法,这个孩子你不能要,我想放在周家,比你自己带着要好得多。你可以到香港去,像你这样的人,你应该考虑到香港去,才是彻底摆脱现在这种处境的唯一的办法。你的爷爷在香港开的什么公司?”
  “我哪知道。”
  “你爷爷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叫林宜龙。”
  能说会道的何继荣一楞,喃喃地说:“恒业集团的总裁就是林宜龙,外号‘潮州蛟龙’,莫非你是林宜龙先生的孙女?对了,我好象听说过他的儿子是在大陆。”
  “恒业集团?好像是吧。”
  “啊呀!了不起,了不起。那是家大公司,这几年发展起来的,鼎鼎有名的大公司啦。你赶快回去问下清楚,应该想办法和他联系上。你不用再找什么周宁了,能救你的是你的爷爷,找到他,你的苦难就算彻底结束了。”
  “真的吗?可我怎么才能去呢。”林曼莉让他一席话说动了心。
  “我来办这件事,我明天就要回香港,你赶紧回汕头去。”
  命运就在这时发生了变化。
  当晚,何继荣请了一辆三轮车把林曼莉送到一家招待所住下了,又给了她20块钱。他笑着说:“以后你有了钱要加倍还给我。”末了,他又叮嘱林曼莉:“记住,明天你不用再费神费力找什么周宁了,你应该找你家里的人,找你香港的爷爷。你明天就回汕头去。”
  林曼莉听话地回到了汕头。一个月不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来到了汕头,来到了崎碌尾,站到了林曼莉的外公外婆家的门口。
  老人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收拾得非常整洁,他很瘦,个子很高,头发全白了,但向后梳得一丝不够,架一副金丝眼睛,一派殷实商人的派头。林曼莉在屋里听到外婆手里的鼎(炒菜锅)掉在地下,发出一声钝响。外婆用颤抖的声音问:“你可是子健?”外公和曼莉迎出屋来,爽朗乐观的外公看着来人,久久没说话,两颗浑浊的眼泪滚下了深深凹下的面颊。
  来人一下子蹲在地上,他深深埋下苍白的头去,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他就是林子健,香港恒业集团总裁林宜龙的终身总经理。
  三个月后,林曼莉跟着他到了香港。

  (六)
  虽然刚从广州到香港还不到三个小时,车马劳顿,林曼莉还是睡不着,窗外鸟鸣嘤嘤,更增加了这栋半山别墅的静谧。她披上洁白的丝绸睡衣,走到窗前,拉开了绣花窗帘,小小的花园里长着各种奇花异草,可爱极了。白玉兰树上,几只漂亮的小鸟在鸣唱。午后的艳阳洒满大地,天空碧蓝,天边有大朵水晶似的白云。
  香港,就是以这样的渲染太平盛世气象的明朗秀丽,这样的鸟语花香,来迎接她鲜花般娇艳的女儿。
  林曼莉在窗口站了好一会,才发现这里太静了,房里、花园里,没有一个人。她突然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她穿上拖鞋,走出门去,走廊里空荡荡的,阳光从走廊西头的弧形窗里洒进来。这时,佣人刘妈走上楼来,轻声告诉她,林总经理来了,在楼下等。
  林曼莉赶紧回房,拿了挂在衣橱里的一条湖蓝色连衣裙,走进洗手间换上,然后三把两把洗了脸,妆也没化——她还没有化妆的习惯,再者,她也用不着化装,19岁的她天生丽质,鲜嫩如朝霞,就匆匆地下了楼。在走下旋转楼梯的最后一段时,林曼莉看到林子健站在大厅里等着她,她紧走几步下了楼。
  林曼莉由林子健领着,走到门外,上了一辆灰色的小汽车——日后,她才知道,这种车叫劳斯莱斯。劳斯莱斯在一条山路上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蜿蜒前行,向中环开去,渐渐地,林曼莉透过车窗看见路边的高楼大厦密了起来,高了起来,人和车多了起来,匆匆的脚步,显示着这座城市的活力和朝气,一个比广州还繁华得多的世界展示在她眼里。
  银灰色的劳斯莱斯停在中环一幢全玻璃幕墙的大厦前,门前有一块黑色的大理石牌,斗大的金字写着:“恒业中心”。
  劳斯莱思在大厦门厅前停下,林曼莉下了车,站在了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左右各一根高大的金色巨柱。站在这里,一身随意打扮的林曼莉实显得太素了,有点压不住的感觉。
  随后下车的林子健恢复了他严肃的外表,他朝上挥挥手,对林曼莉说:“这幢大楼现在起就是你的了,今后你就是生意做亏了,这栋大楼还可让你成为千万富翁,它值好几亿港元呢。”他又指指停向楼前停车场的劳斯莱斯,说:“以后,这只车就是你的专车。”
  林曼莉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只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她差不多是被林子健搀着,上了电梯,一直升到了28楼。
  大红地毯从电梯口一直铺到一间双门大房子前,一伺他们近前,身着蓝色制服,戴着“国民党军帽”那样的大盖帽的“BOY”悄无声息地把门打开,林曼莉看见里面是一间金璧辉煌的大会议室,一张椭圆形黄梨木大会议桌摆在正当中,桌前已端坐着一圈身着笔挺的西装的男女,个个神情严谨。
  林曼莉被林子健让到前面走进来。林子健声音有些颤抖地宣布:“各位董事,这位就是我向大家提到的林曼莉小姐,先董事长林宜龙先生的孙女!”
  大家一齐站起来,整个大厅出乎意料地鸦雀无声,所有的男人眼睛都直了,嘴巴张得老大老大。
  就在几分钟前,这群男女还在嘻嘻哈哈地议论,新来的先董事长的孙女,那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大陆“表姐”,肯定穿着白的确凉衫,蓝裤子,解放鞋,灰头土脸,面貌呆滞,神情萎顿。那么,她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在他们这些打扮得衣冠楚楚,吃得珠圆玉润,不可一世的商界大亨面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窘态。他们甚至还打算拿林伯和那个林小姐来开开心呢。他们打算跟她说说英语,让她出出洋相。
  就在这时,林曼莉像一道闪电,明亮地降临在他们面前。
  林曼莉身穿线条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件果绿色连衣裙,脚上甚至来不及穿上丝袜,就这样光着脚穿着她中午到香港时穿的高跟皮凉鞋,头发只是随意用一个塑料发卡绾着,额上一丝头发甚至搭拉下来垂在脸颊上。
  她走进来的时候,面料光滑轻软的衣裙微微抖动,使她轻盈的体态更加飘若仙姿。她这身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装束,在这一群盛装的油头粉面的人物面前,顿时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浪漫。
  她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站着,被这么多人注目着,有点发窘,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美,更有一种曾经沧海的高贵气度,那是用什么化装品和时装也扮不出的,任她那天真单纯的微微低垂着的眼睛,脸上的羞涩经久不褪也无法遮掩。
  仅仅一瞬间,在这群人眼里,所有的黄金都失去了重量。
  这哪里是什么大陆来的“表姐”?分明是仙女下凡,来挽救他们这群饥渴地等待美神的灵魂。
  在这种经历过风浪见过人间喜怒哀乐的大陆人才会有的气度面前,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才感到,林曼莉站在这里,不但丝毫不显得寒酸,相反,正是她的光临,才使得这间大厅前所未有地金璧辉煌。
  掌声突然响起。
  美艳绝伦的林曼莉,天真单纯的林曼莉,仙女般的林曼莉,征服了所有人。
  林曼莉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她求救似地回头看看林子健,林子健笑眯了眼,也笑出了眼泪。老人知道,他的老兄弟、老板林宜龙先生的孙女,被大家接受了!林子健追随林宜龙做生意,从东南亚到香港。林宜龙去世后,他以一个潮州商人特有的忠诚和信义,为林宜龙守着这份家业,继续着恒业的经营,等候先董事长的后人来继承。现在,他终于等到了。
  林子健慈爱地望着林曼莉,以一个非常到位的绅士动作,把林曼莉请上了大会议桌一端的一张高靠背的皮椅上坐下,他自己则在一侧的一张靠背明显矮一截的皮椅上坐下。
  他清清嗓子,说道:“今天,我们开一个特别董事会,研究林曼莉小姐就任恒业董事长一职的事……。曼莉,这些人都是跟你阿公一起打天下的。”
  林曼莉没有看到,在她的座位上方,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那是她的祖父,恒业集团的创始人林宜龙先生。
  就像是一场梦,一夜之间,林曼莉成了有着十亿港元资产的香港恒业集团的董事长。林曼莉被众人簇拥着离开会议室时,她还以为是在梦中。一个30上下,穿深灰色西装,打一条花格子领带的小伙子抢到她前面,挺夸张地拦住她:“菲董,赏个脸,我是恒业地产的总经理陈威,晚上请你吃饭。”
  “这……”
  一直走在曼莉身旁的林子健像一个把女儿看护得严严实实的刻板的老父亲,他板起脸,嗔怒道:“阿威,不要嘻皮笑脸,我要带曼莉到她的办公室去。”
  众人哪里肯舍,一伙人都簇拥在美丽的林曼莉身边,来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一间双开门的大房子。
  这是一间优雅的办公室,从落地窗可以看到维多利亚海湾湛蓝的海水,以及海湾里轻轻滑行着的大大小小的船舶。窗下,是一张红木大写字台,上面工工整整地放着景德镇产的青花文房四宝,红木书柜的玻璃一尘不染,里面整整齐齐地矗立着各种资料和硬面的书籍,很多是英文的。写字台对面,是一圈羊皮面沙发和红木茶几,上面摆放着一套精巧的功夫茶具,洗得干干净净,沙发两侧,硕大的发财树和龟背竹长得绿油油的,煞是可爱。
  林子健轻声对她说:“先董事长过世后,我每天都派人来打扫清洁,就像他在世时一样。我知道会有今天,会有人坐在这里的。来——”他走到写字台后面,拉开大班椅,对林曼莉说道:“来坐,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办公室了。”
  林曼莉没有过去,她缓步走到北墙前,那里并排挂着两幅照片,一幅是一个白发老人,一幅是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列宁装的女人的合影,那个老人,就是她的祖父,从内心说,林曼莉对他并没有太多的感情,即便是因为他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对中年人,就是她亲爱的爸爸妈妈。
  林曼莉站在北墙前,凝神地,长久注视着在影在香港魂在汕头的爸爸妈妈,她以为此生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可她看见了,在香港,在另一个世界里,又看见他们了。她在内心一遍遍地,撒娇般地喊:“爸,妈,爸,妈,爸,妈!”
  爸爸妈妈笑着,就是不回答她。曼莉咬紧双唇,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恒业的董事们都没走,他们都安静地站在董事长办公室的外侧,此刻,他们也都流下了眼泪。
  林曼莉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她回过头来,发现大家都不在了,门关着,只有冷气口送来的凉风发出不易察觉的沙沙声。她没有跟出去,她知道,现在她是属于这间大屋子的了。
  她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窗,高天的海风飒爽吹来,吹动她的头发,也吹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她望着窗外繁华盛极的自由港,湛蓝湛蓝的海面上,红的、黑的、灰的、蓝的,各种颜色的大轮船、白色的游艇来往穿梭,海鸥在帆樯尖上飞翔。
  林曼莉终于找到了感觉,一个属于她的新时代到来了!
  一个月后,林曼莉飞赴英国伦敦,进修英文和工商管理学,为期5年。一应开支,由香港恒业集团支付。为了林曼莉在英国生活和学习的顺利,林子健派自己的小女儿陪同前往,开支由他本人支付。
  追随她而去的,还有一位骑士,何继荣先生。

  (七)
  林曼莉一直未嫁,不断有富商达官家的才俊青年上门求婚,林伯也一度急得要命,屡屡劝她找个好人家结婚,但林曼莉都摇头否定了,这个典型的潮州女子的心已经另有所属了。
  在所有追求林曼莉的人当中,最执着也最撼天动地的就算何继荣先生,他自从在广州认识了林曼莉后,从此别无所求,他飞伦敦,访恒业,到最后的狂热时甚至不事生意,一心追求林曼莉。最后何继荣的太太、正港的董事长李佳妮不得不跟他离婚,何继荣一点也不后悔,继续他狂热的感情滥炸。林曼莉差一点抵挡不住了,她几次都说服自己忘掉周宁,但她做不到,她是一个典型的潮州女人,当她和周宁有了一夜的肌肤之亲后,她就把爱乃至生命永远给了周宁。是的,当她和周宁有了罡风扫荡灵魂般的情爱后,林曼莉觉得自己永远地完全属于周宁了,不管自己是被他出卖,还是周宁迫于无法抗拒的压力离开了她。
  何继荣最后是在林曼莉朋友式的抱吻中英年早逝的。临终,他把所剩的家财和幼小的儿子何中华托付给了林曼莉。
  何继荣的死,林曼莉非常伤心,他是她的恩人。
  但她很快摆脱了对何继荣之死的伤心,她的心还在寻找周宁。周宁俊朗的面容、强壮的体魄,还有他坚强果断的性格,就在这种漫漫岁月流逝而始终不悔的思念和心灵寻找中,溶化进了她的血液。这些年来,她也知道她所居住的城市北面,一座现代化的城市奇迹般地崛起,作为香港的姊妹城,深圳吸引了中国最优秀的人才,她曾一度想到过周宁可能也在其中,但她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在她心目中,周宁是真正的、不论是谁也无可比拟的男子汉;在她心目中,周宁永远是一个悲壮的理想人物,是一个英雄;在她心目中,周宁的形象永远是和军人、和大海、和森林、和荒野、和高山峻岭迭印在一起的。
  是的,周宁不会在水晶般明亮的现代化的深圳,他应该永远站在荒凉的高山之颠,英气逼人地注视着芸芸众生。
  可现在,周宁就在深圳!就在他身边!他正以时代英雄的形象,生活在她的身边,既叱咤风云,又像古代的骑士一般,眷恋着旧日的情怀。
  歌声依然在灯火阑珊的卧室内流淌。整张CD碟录的都是《海上南泥湾》,一遍又一遍,如泣如诉。
  周宁,真的是你吗?你真的来到了我身边吗?
  周宁,我多想在你胸前,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
  周宁、周宁、周宁——!
  林曼莉在心里痛苦地大叫着。
  第二天,当林曼莉双眼微微有些红肿地坐到关长雄面前时,她出乎意料地宣布,她将亲自到深圳去,面见周总经理,很快就去。

  【第十六章】

  (一)
  林曼莉是从罗湖口岸进的关。
  20年前,她就从这里去了香港。20年里,她从没有踏过这个关。罗湖那一道短短的跨越深圳河的廊桥,荷载着她太多的辛酸,她曾经觉得无法承受自己留在罗湖关前的呼喊,每次有要过深圳去看看的冲动时,都同时有一种莫名的心悸相伴而至,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现在,周宁来到了她身边,她终于决定,北上深圳。
  何中华陪着她出了深圳口岸大楼,林曼莉眼前不禁一亮,虽然她早有思想准备,但她还是对这里沧海桑田般的变化惊叹不已。当年的荒山野岭,如今高楼林立。在蓝得像水洗过般的天幕下,玲珑剔透的深圳,像一个童话的城市。这种感觉,在今天也许只有林曼莉这样的因为有刻骨铭心的往事而牢牢记住昨天的人才会油然而生。20年前罗湖关前那幢当时最宏伟的四层楼“华侨旅社”、那个破旧不堪黑瓦土墙的关闸,跟她下放时的农场差不多的火车站,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更不用说还有那些开满了卑贱的野蟛蜞菊的小山丘,那些木麻黄树林,在那里,她是那么痛彻心腑地呼喊着她的恋人的名字。
  故地重游,往事历历在目,林曼莉不禁有点黯然神伤。
  “变得不认得了,我20年没来过啦。”
  林曼莉不知是对身边的何中华说,还是自言自语。
  何中华接口道:“是啊,深圳变化好大,大陆叫它作‘一夜城’,意思是说深圳是一夜之间建起来的。听说这里原来最高的楼只有四层,还是给华侨住的。”
  “是,叫侨社。现在在哪里?”
  “这里看不见,在火车站后面那条路。要不要去看看?”
  “以后再说吧。火车站建得很漂亮,原来只是一间土屋,边上好像还有个邮电局。这边就没房子了,原来是一片小山丘,长着很多木麻黄树……”林曼莉脸上浮起了一阵潮红。
  “我早就叫你过来看看,你总是不来,深圳还是不错的,我觉得环境比香港还好。”
  “有你和长喜在这里我不就放心了吗。”林曼莉无法对养子说出自己的心事,就开了句玩笑。
  “这一片现在是深圳最繁华的地方,叫罗湖区,是深圳最早建的地方,现在跟香港的中环也差不多了,拥挤得很。我安排你住在很远的地方,那里比较安静,环境也很好。我知道你喜欢安静。”
  “唔。我们走吧。”
  林曼莉由何中华领着来到交通楼停车库,何中华亲自开了一辆红色的“保时捷”跑车来接她。“保时捷”是昆丝的车,养母是一个漂亮的女性,他认为这辆车才配得上她。而他自己平时开的是一辆奔驰280——他认为自己还没资格开比这更好的车。
  “我带你兜兜风。”
  何中华启动车子,一溜烟开出了口岸大楼,上了南环——沿河路快速干道,从文锦路拐上了深南大道。在笔直的深南大道上向西直行,一眼望不到头的高楼大厦扑面而来,林曼莉禁不住好奇地把脸贴在车窗上望着外面。何中华笑笑,一按电钮,“保时捷”黑色的真皮顶棚缓缓撤下,这辆晶晶发亮的大红跑车在靓车如潮的深圳也格外引人注目,何况车里还坐了一个风姿卓越的靓女,“保时捷”过处,路人纷纷注目。做人一向低调的林曼莉坐在车里有点不自在。
  “岐线(神经病),把棚子拉上,招摇过市。”
  “让你看看深圳先,你在这里的时间短,不会有很多时间游车河的。”
  “我不会再来呀?”
  “第一印象好重要罗。”
  “你在深圳唔使好张扬。”
  “知了——”何中华笑得很开心。他很喜欢自己的养母,林曼莉从小对他就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当他长大后,他发现养母是那么美丽,他和她走在一起,甚至有一种成功男人的骄傲。当他打开车顶棚,把他和养母暴露在众目暌暌之下时,他其实就很得意。
  林曼莉戴上墨镜,又戴上顶白色的大沿阳帽。何中华则边开车边当她的导游。
  “你睇(看),这里原来是一条(个)穷村来的,叫蔡屋围,现在你睇,深圳最靓的地方啦,这是地王大厦,69层,380几米,以前是中国最高的楼,现在还是排得上名字的。这边一大排,书城,东南亚最大的书店,那个帆船样的楼是深圳发展银行,那个顶上好像是金字塔样的楼就是深圳证券交易所……那个就是邓小平画像了,你在电视睇过的,中国最大的邓公像了。深圳人好讲情意的,发财不忘邓伯伯,在这个最靓的地方,摆邓伯伯的像,大家过年过年节都会来这里纪念他。”
  “好多人在这里照像。”
  “都是内地来旅游的人,内地人都是托邓小平的福发财啦。”
  “内地人对邓小平还是真有感情的。”
  “是啊,迎回归那天,我不是在深圳吗。6月30晚,我同几个朋友到国贸旋厅去饮酒,哇,旋厅全满了,只有‘邓公厅’空着,我想坐这里,他们一个部长(楼面部长——作者注)说这里不卖,出几多钱都不卖。我一问,原来85年邓伯伯到深圳视察时就是在这间厅坐。那天晚上,‘邓公厅’摆设和85年邓伯伯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旋厅也通宵停止转动,让‘邓公厅’正对着香港。”
  说话间,“保时捷”开进了福田中心区,天地霍然开朗。何中华放慢车速。“深南大道在这段是最美的啦,你睇绿化几好。我听讲深南大道的绿地有166个足球场甘大喔。”林曼莉边看外面边点头:深圳确实建得太美了,这条路她应该是走过的,当年跟着林长喜的父亲林子健去香港,走的不就是一条叫着深南公路的吗,应该是这条路。
  “这一片叫福田中心区,喏,这一大片,规划是通过国际招标,由新加坡人、美国人和日本人做的,以后深圳的市政厅就要建在这。这里全是高层建筑,占地面积非常大,气魄很大。那边就是‘欧洲之星’的位置,它后面是一片欧陆式建筑群,叫‘外滩街’。风水宝地啊。”
  “我看你也移民到深圳来算了。”
  “好也。我现在已经算是半个深圳人啦。”
  “我看你是半个汕头人。”
  “嘿嘿,我还没去过郑小姐家呢。”
  “你该去去了,买点礼物去看看她的父母。郑小姐人不错,又漂亮,你要好好对她,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背叛她,不能放弃她,绝对不能。”
  “妈咪,你怎么会这么想?”
  林曼莉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这时,她看见天朗大厦了,她还看见高楼前面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她非常熟悉的身影。

  (二)
  天朗大厦门前是一个绿草绒绒的台地,那个人就以高耸的天朗大厦为背景,直立在这片草地上,向她们眺望。
  那就是周宁!
  酸甜苦辣,往事一下子奔涌而来,林曼莉仿佛被窒息了,她差点痛苦得叫出声来。对那个人是爱和恨是慕是怨,她不知如何舍取。自从她知道周宁就在她身边,就在距她仅有两个小时车程的深圳以来,她一直翻来复去地在想,要不要见周宁,要不要告诉他她是多么想他,是多么爱他,是多么怨他又是多么恨他,可又怕见到他。这么多年过去,林曼莉已经把自己的爱深深地埋在了心底,谁知这爱就像美酒封存在地窖里,年月逾久而逾醇。可她已是人到中年,她有着比少女时代更丰富更完美,但也更细腻更理智的情感世界。她知道,她和周宁,再也不是20年前倾心相仪的情侣了,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20年的岁月,把他们人生完全改变了。昨天的情感,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是啊,所有的思念都应该在梦中,梦中的爱与思却不能醒来。
  是的,不要让这梦醒来。
  “停!”
  突然,林曼莉声音不大但非常急促地叫了声,吓得何中华猛地向右一打方向盘,下意识地狠踩一下刹车,“保时捷”稳稳地停在了凤凰花和美人蕉盛开的路边。
  “做乜,妈咪?”
  林曼莉一声不响地盯着前面台地上的那个身影。那个身影在距他们一百米外的地方,但林曼莉太熟悉那个身影了,千万次想念着的、千万次温暖她的,也千万次撕咬她的心的,就是这个身影。这个身影曾经是那么遥远,那样站在高不可攀的山颠叱吒风云。现在,这个身影突然就出现在眼前,出现在100公尺外的地方,她马上就可以去亲近他,去拥抱他,去狠狠地、狠狠地用20年累积的怨艾和思念撞击他……
  她却停住了。
  她摘下墨镜,最后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她看见他正迟迟疑疑地走下台地,向她们这边走过来。
  “开车,返香港。”她小声然而是不可置疑地对满脸古怪神情的何中华说道。何中华哪里敢动,他看着自己漂亮动人风韵犹存的养母,不敢轻举妄动。“有没搞错啊,妈咪,海景酒店咯房都订左。”“快呀!返香港!”林曼莉再次不容置疑地下令。何中华无奈地一松手闸,“保时捷”像一头火狐,“嗖”地一声拐了个急弯,向来的方向驶去。从后视镜里,何中华看见周林跑起来了,并向他们摇手。
  何中华一边开车一边嘟哝:“搞乜啊,华侨城海景酒店的房好好喔,里度(这里)系是深圳环境最好的地方了。那边就是深圳最有名的旅游区,‘锦绣中华’、‘民族文化村’、‘世界之窗’、‘未来时代’,‘欢乐谷’,都是小人国来的,好好玩该。我讲同你去玩玩该。”
  林曼莉还是没吭声,这时车已经上了滨河快速干道了。何中华下意识地略略回了一下头,他看见林曼莉的墨镜下面,两行热泪在汩汩流淌。
  “妈咪……”
  这时,何中华的手机响了,何中华要接,手却被林曼莉按住了。
  “系周总啊!”何中华痛苦地叫了起来。
  “我知,不使接(不要接)。”
  何中华看着泪流满面的养母,不敢违抗。他不明白一向和霭可亲的养母为何一忽儿就变得这么不近情理。
  手机一直响着……

  (三)
  周林看见林曼莉了。
  在此头一天,他就接到了何中华的电话,说玛丽小姐要来深圳。他马上差人布置了办公室,打扫了卫生,还专门订了一大抱鲜花,今天一大早已经送到办公室来了。
  昨天晚上,他久久不能入睡,翻来复去,想着林曼莉,想着即将和她见面时的情景,可是此时他脑子里却乱成了一团,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多久以来,周林一直以为他会在某个时刻,在汕头的某条街道上,不期然地遇见林曼莉,她穿着家常的便装,不施粉黛,牵着一个小孩,悠然闲适地在一条林荫路上散步。他远远地望着她走近、再走近。她已经不认识他了,只是有点好奇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低下头,放快了一点步伐,走远了。林曼莉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柔情仙姿。只是她的脸上再也没有昔日那种说不出的痛,她的脸上充满着生活幸福美满的喜悦的笑意。
  她是一个安祥而善良的潮汕女子,她不会做轰轰烈烈的大事,不会有大起大落的人生轨迹,在这个安定而富足的社会里,她应该过着这样一种家居的闲散的妇女生活,她的美丽完全可以保证她过上这种生活的。她也不再需要惊心动魄的感情冲击,撕心裂肺的鸳梦重温,相夫教子,和睦平常的家庭,是她最好的归宿。是啊,她在动荡的岁月里过的日子太多了。
  他一直在寻找林曼莉,他实际上又怕找到林曼莉,怕林曼莉把他认出来。
  突然这一天到来了,林曼莉真的回到了他的生活。他可从来没有想到林曼莉会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形式,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有点手足无措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自己是一个心爱的人在最需要他的时候扬长而去的男人。
  他索性起床,回到办公室,黑着灯,打开音响,让室内填满郑雪的歌声——他把她的声音完全当做是林曼莉的了:
  “蓝蓝的海水青青的岛,
  高高的山峰白云绕,
  ……提起那海上南泥湾,
  谁不夸它好呀好呀,谁不夸它好……”
  他的心变得温暖而明亮,他想起了在去海平县的卡车上,第一次见到林曼莉时她小鹿般惊慌地朝他瞥来的目光,想起了她脸上泛起的好看的红云,想起了大海边,林曼莉对着茫茫无垠的波涛情真意切的呼喊,也想起了在如雪的月光下,他们在密密的甘蔗林里的幽会……甚至,往昔时光里的气味,一种熟悉因而亲切的气味——棚屋里的草席的略略发霉的味道,门前牛栏里味道、蔗叶的芳香,淡水渠边水草的腥味,一切的味道,都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想说点什么了。
  周林看看钟,正指向凌晨两点,找关长雄?不,不要了。找孟依依?更不合适。那……他想到了郑雪。他打了她的CALL机,过了很久,电话铃才响起,他拿起电话,那边是郑雪,睡意朦胧的小姑娘嘟囔着说:“周总,这都几点了,还吵我。”
  他说:“郑雪,明天玛丽小姐就要来了。”
  “是啊,我知道了。何中华说不用我去接,叫我在公司准备一下就行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嗨,我睡不着。”
  “你没见过香港老板啊,怎么会那么激动。”
  “小郑,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一个故事,我在农场时的,有个叫林曼莉的姑娘。”
  “记得呀。”
  “她就是玛丽小姐。”
  “啊?”郑雪睡意也没了。“真的呀,这怎么可能?这也太巧了。”
  “是啊,天涯何处不相逢,我怎么也想不到是她。”
  “你们……久别重逢,你们会怎么样?还会不会……”
  “我现在就为这事苦恼着呢——我不知该怎么办。”
  电话那端传来小姑娘一阵笑声。“你是不是感到陌生,感到尴尬?我想,我想,你不应该有这样的感觉。我听何中华讲过,玛丽小姐,不,林曼莉,她一直没有结婚,当年何中华的爸爸那样死命追求她,她都没有答应,我想她是在等你。如果我是林曼莉,我也会这样做的,你们那代人的感情太专了。我想,你应该告诉她:你想她,你想得甚至为她录了一首歌。……也许,你最好什么也别说好,你就给她放这首歌就行了。哎呀,这真是一段传奇呀,你们见面一定会很美很美。我明天早点过去,看看你们怎么见面的。”
  郑雪说得很兴奋,周林“哧”了她一声:“还跟你们小年轻样啊?”
  “周总,我想知道,你这么多年来,是不是很想她啊?”
  周林叹口气似的说:“是啊,是很想。”
  “我理解,我想听听,你是怎么想她的。”
  “跟你小孩子怎么说得清楚。……哎,你跟何中华的事怎么样了?”
  “我才不理他呢。”郑雪在电话里气嘟嘟地说,谁都听得出来,这不是真话。实际上,两个小青年已经把生活路线重新吻合起来了,周林想到这里,感到由衷的欣慰。虽说他已经知道郑雪不是自己的女儿,但他在感情上已经把她当做女儿了,他衷心祝愿她幸福。
  “好吧,早点睡吧,不影响你了。明天早点过来,再和徐雯一起给我看看办公室的环境怎么样。”
  郑雪应了一声,很真诚地说:“周总,回来后我有一句话,一直想跟你说又不好意思说。现在我告诉你:我不再跟你怄气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非常喜欢你,非常。我还希望你幸福。”
  周林笑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这话,他很感动,他轻声说道:“谢谢,孩子,我也希望你们能生活得幸福。”郑雪还想听听周林的故事,周林已经挂断电话了。

  (四)
  远远地,周林好像看见了林曼莉。
  一大早,差不多一夜未眠的周林就到了办公室,他的精神并没有因为一夜没睡就疲惫下来,相反,就要和林曼莉见面的激动使他变得比平时更为亢奋,他坐在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前,不知做什么好,烦燥不安的样子。郑雪和徐雯来他办公室又检查了一遍,确信一切都井井有条,非常体面而舒适了,才走。郑雪冲他直扮鬼脸,徐雯却不知周林为何这样焦燥,郑雪没告诉她。
  林曼莉出关时,何中华在车站给他打了个电话通知了他,周林算了一下时间,估计半小时后,林曼莉将到达天朗大厦的位置。届时,他下了楼,站在公司门口的那个台地上,向远方望去。
  他先是看见一辆火红的“保时捷”从深南大道上开过来,后来又看见她停了下来,他开始以为出了什么故障,但很快否定了这种可能,“保时捷”是不可能出故障的。那么,它为什么停下来?他想给何中华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想想林曼莉就在车上,他迫不及待地走过去了。这时,他看见“保时捷”敏捷地一掉头,向广深公路方向开去。他还没想清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就拔腿追了过去,一边追还一边大喊:
  “曼莉,是我,周宁!我是周宁啊!”
  但,“保时捷”无情地远去了。
  他赶紧回到天朗大厦停车场,要开自己的大奔去追,这期间他打通了何中华的手机,但没人接,他骂了一声,让手机一直开着。到了停车场,他发现把钥匙丢在楼上了。等他上楼取了钥匙匆匆忙忙下楼来,那辆红色的车子早没了影子。
  周林开动奔驰,不顾一切地冲上了高速公路。他几乎是失魂落魄般地高速冲到了皇岗口岸,一般,香港车都是在这里过关。结果,没见那辆“保时捷”。他又重新上了滨河大道,火急火燎地闯了几个红灯,电子眼忠实地摄下了他冲红灯的举动,他顾不上了,一个劲地往前赶。
  从汕头回来的路上,他也是这么风云奔走般地赶路。
  他是连夜离开汕头的,又是一路高速地贯穿深汕高速公路的,他要立即回到深圳,通知关长雄立即赶到香港,去面见林曼莉,他要叫郑雪带一份礼物给林曼莉。在深汕高速公路上奔驰着的整个过程,他的耳边一直在回响着他和父亲的谈话。那个因从事的特殊职业而无所不知的老人,终于在20多年后,在他和林曼莉就要见面的最后时刻,告诉了他一切真相。
  父子俩的谈话在周凤明的书房里进行着,两个人都显得心平气和,没有训斥更没有大喊大叫,仿佛他们在谈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在这方面,父子俩很少有这样的时刻,有这样的沟通。
  “你离开海平县后不久,香港恒业集团的董事长林宜龙先生就病故。他的总经理林子健先生一直在寻找董事长在汕头的亲属,后来不知是通过什么途径,找到了林曼莉。她是恒业集团董事长林宜龙先生唯一的直系亲属,根据法律,由她继承林宜龙在恒业的财产和职务。20多年前,我就知道林曼莉是香港恒业集团的董事长了。开始,我有过犹豫,我看你的确是太痛苦了,我好几次想过把一切都告诉你,特别是你一到深圳就逼我说明一切。但我很快排除了这种想法。我当时非常清楚林曼莉公司的经营情况,在当时的情况下,我认为她的公司会到深圳来投资,那样的话,你们作为同行,总有一天会见面的。让你们年轻人自己顺乎自然地见面和处理往事,比你自己找上门去,要好得多。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20年过去了,林曼莉的恒业在深圳没有任何投资。这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一点,她的历史包袱太重了,她不愿回首那段历史,也可能,不愿再面对你,面对你代表着的社会。那么,你还有必要再去找她吗,你还有必要放弃自己的尊严,放弃一个社会的尊严吗?
  “因此,我不能告诉你,你就是找到她,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啊,你们分手的时候,都很年轻,还不懂事。现在你们都懂事了,但你们的生活环境和价值观念都发生了变化,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资本家是不会有任何共同之处的,林曼莉会为跟你有过一段那样的事后悔,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承认这一切。林曼莉到了香港后,连名字都改成了她在英国留学时的外国名字,我看就很可以说明这一切。20多年的时间不算太短,我一直认为过去的都过去了,以为你们再也不会撞到一起,没想到命运会是这样安排,你们还是走到了一起来了。”
  “这是你的全部理由?”
  “难道这还不够吗?”
  “你知道我这20年是怎样过来的,你知道如果你不是为了这所谓的自尊,告诉了我这一切,我、还有曼莉,会是多么幸福。”
  “这是你的想法,不能代表林曼莉,更不能代表我。这20年我没有少跟你说,不能总沉湎在历史里面,要轻装上阵。你是个军人,更要轻装上阵。干什么事都要向前看,而不能总向后看,总向后看是没息的。”
  “爸爸,我想生活没有这么简单,这不是向前看向后看的问题,不是。人的感情不是历史,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
  “……”
  “那么,我想,你现在也许还可以告诉我了,我们那个孩子呢?那个孩子在哪里,她是不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郑雪?”
  “林曼莉是生了个女孩,孩子很漂亮,很漂亮。”老人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脸上却挂着很幸福的笑。“我在她几个月大的时候见过她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很像你小时候,真像。”周凤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周林有点同情地看着父亲,看着这个面容变得格外慈祥的老人,他比任何时候都深深地体会到,自己的生活也是父亲的生活,自己的不幸也是父亲的不幸。他忍不住很轻声地叫了一声:“爸爸。”
  周凤明缓过了劲,又接下去说道:“孩子也有郑雪那么大了,不过她决不是你说的郑雪。当然,我不知道郑雪是不是真的就像你说的,那么像林曼莉,但郑雪肯定不是林曼莉的女儿。”
  “我难道,去看她一下都不行吗?”
  “我还是跟你说详细一点吧。你当兵走后,林曼莉带着孩子到部队来找你,没找到,就把孩子留了下来,独自找你去了,后来我们知道她去了广州。我和你妈商量了很久,觉得你们两个人都太小了,你们犯了这个错误却没有能力承担。我们就在汕头找了家不错的人家,他们患有不孕症,我派你杨叔叔去考察过,是一户老实人,他们收养了这个孩子,人家真的是当宝贝养啊,孩子和他们没有一点隔膜。
  “林曼莉从广州回来时,你杨叔叔已经办好了这件事,他做了林曼莉的工作,让她轻装上阵,重新开始生活。这对她一个姑娘来说,在当时,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不久,林曼莉就去了香港。
  “这么多年来,尤其我退下来后,我也曾经想过要去看她一下,这个孩子就和我住在同一座城市啊。但是,我一直很注意不打扰她的生活。她已经生活得很好,很快乐,很幸福,不要再把这个孩子扯到她不明白的故事里去了。我觉得,从人性的方面讲,这件事应该成为这家人永远的秘密,不能有任何泄密行为发生,你也没有这个权力去打破这个秘密。”
  这座喧嚣的粤东城市的近郊是安静的,这个新建住宅区的这间豪宅的书房里更是安静异常,甚至连微风吹动窗外树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此刻,周林却觉得这间书房滚动着雷一般的他心跳的声音。

  (五)
  周林把车停到罗湖口岸交通楼里时,何中华已经从关闸处出来,准备启动车子。他扑过去,一把揪住何中华:“她呢?”
  何中华一脸死灰,张口结舌,指着关闸处。周林松开他,丢下一句“你在这等着”,拔腿就往口岸大厅里冲进去。
  大厅里的冷气放得非常凉,过关的人不多,里面安安静静的,因为周林风风火火地冲过来,场面竟显得有了骚动的气氛。周林赶到检查口,里面已不见林曼莉的身影。那里,似乎从来没有过那美丽非凡的惊鸿一瞥。在周林心里,大厅空荡荡、空荡荡的……
  周林呆呆地站在检查口。
  20多年前,周宁在林曼莉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或者说即便有也没想到那么突然的情况下,离开了她,今天,林曼莉又在周宁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遽离他的怀抱。周林站在检查口,不知该哭该笑。他在那里站了很久,久过了20年。
  周林出来时,何中华还在“保时捷”上等他。他再一次扑过去,把何中华揪离了车。“你这个笨蛋,笨蛋,谁叫你跑的!”
  “我、我……”何中华到现在还没搞清他们两人的事,哪里说得出话。
  “她说了什么?”周林咆哮着,引得交通楼里的保安走了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她说她,让我跟你说,她同意做‘欧洲之星’,同意你们的一切安排,一切由你定了就行……”
  “你到底跑什么?”
  “是妈咪,不,是玛丽小姐叫我赶快走的。”他嘟囔一声,“谁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玛丽小姐,她是林曼莉、林曼莉!你懂个屁,你这个笨蛋!笨蛋!”
  周林气急了没地方撒,忍不住抬起脚,照“保时捷”的后厢就是一下,“保时捷”高高翘起的骄傲的屁股立即报销了一只转向灯。何中华心疼得闭紧了眼睛,直咧嘴,却不敢吱声。周林还在咆哮——
  “你真是个笨蛋——!”

  尾声
  金秋十月,天高气爽,深圳福田中心区第N号地上空升起了五光十色的大气球,气球上悬挂的大红彩幅上写着:“热烈祝贺恒业天朗‘欧洲之星’豪宅胜利开工”、“香港恒业集团鼎力支持深圳福田中心区开发建设”、“热烈庆祝恒业、天朗强强联合,共创世纪辉煌”等字样。N号地已打起了围档,南面开了个大门,大门用弧形充气橡皮门装饰着,橡皮门门楣上也贴着大红彩幅,写着“欧洲之星,世纪豪宅”。
  进得门去,但见N号地四周,已经停放着几部大型挖掘机,正北朝南的地方,搭起了一个棚子,棚楣上的彩幅写着“‘欧洲之星’开工典礼”,场地中央,一块奠基石埋了半截,四周堆满了松土,等着主人来铲土奠基。
  9点正,周林开车进入N号地,关长雄过来向他汇报道:黄重副市长、政协姚副主席、市政府彭秘书长和建委的正副主任将在10点正准时到达,参加奠基典礼。周林把他拉到一边,拍拍他的肩,神秘的地说:“还有一个人你想不到呢,咱们省的老领导张华同志临时决定,也来参加‘欧洲之星’的奠基典礼。他是昨晚到的深圳,现在已经在迎宾馆了,黄重副市长接他去了。”
  关长雄高兴地说:“这个老头从来不参加什么典礼大庆的,想不到他也会来。真是太好了。”他接着又告诉周林,一大早,市政府派了一个秘书来,专门查看了公司准备的礼品,结果狠狠地批评了他们,说太高档了,有行贿的嫌疑。恒业方面已经同意把那些玩艺收回香港去。他刚刚已经派人紧急去订一些小纪念品来。他还说,奠基的时候,恒业方面坚持要打爆竹,但是被那个秘书严厉制止了,他说深圳经济特区有法律规定,不准燃放烟花爆竹。最后折中,让礼仪公司去搞了些电子爆竹来。
  周林非常高兴,他想起了一件事,把关长雄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他刚刚接到检察院方面打来的电话,周仪被抓住了,这个北京来的所谓女贵族交代了自己拉贾行长下水的经过,由于天朗公司的那包钱没有送出去,周林解脱了,开完典礼就可以去取回护照。
  关长雄冲他挤挤眼,说:“你可以到香港去会会玛丽小姐了。”
  周林说:“是啊,我们现在可以轻装上阵,打下一个目标了。我要找林曼莉亲自谈谈下一步的合作事宜了。”
  各界人士陆续到达,报社、电台、电视台的记者背着包、扛着摄像机到处乱转,围着香港来的何中华、林长喜之流问长问短。林长喜从香港带过来的“马仔”们忙着给他们派发宣传单张。
  李佳妮和孟川合乘孟川的那辆宝马也来了。孟川见到周林有点尴尬,李佳妮却神态自若,她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指,在周林“小弟弟”的胸前捅了捅,又指指孟川,对周林说:“林啊,你也太过分了,把我们商业上的事捅到市领导那里去了,让孟总挨吊了。”周林一头雾水,连忙问孟川是怎么回事,孟川红着脸摇摇手,“你别听她胡说,黄重副市长到我们公司视察工作时,提了一下N号地的事,让咱们好好合作。O号地的设计我们打算按你说的办,联合配套设施,组成一个大的环境。”李佳妮恨恨地说:“我还没想好呢,和那个‘表姐’的公司合作,我好不开心喔。”
  她说的“表姐”是林曼莉,香港人叫大陆去的人都称为农村来的“表亲”,她用这种语气来贬她昔日的情敌。周林觉得好笑,对着她耸耸肩膀。李佳妮说完了,脸上还是一片乌云,周林越想觉得可笑,连声用难听得要命的广东话说:“你有毛搞错,小姐啊……”,他又把她拉到一边,在她耳边悄声说:“要不要我给你找个大陆的猛男?”李佳妮白了他一眼“岐线!”
  孟川走过来,拨开李佳妮,问周林:“小孟会不会来?”
  周林黯然地说:“她本来是要来的,她是‘欧洲之星’的恩人吗,可是临时说她感冒了,来不了。”孟川皱皱眉,“她也会感冒?我说,听说你们很那个了,我看还是赶紧办了吧。孟依依那边肯定没问题的。”满面春风的周林顿时满脸是灰,他直挠头:“现在这事已经一锅粥了,我理不清了,我以后再跟你说。”
  他急忙岔开话题,安顿孟川和李佳妮坐下,又到前面来看看,郑雪正和礼仪公司的主办指挥着布置场面。周林不禁更加黯然神伤:
  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徐雯做的,在这种场面上,还有谁会干得比徐雯好?可是她走了。
  就在“欧洲之星”定下开工日期的那天,徐雯写完了开工典礼的策划书,交到了周林的办公室。徐雯这回没有直接走到周林的身边,而是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总是直挺挺的背弯了下来,像是很累了。周林当时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看完策划书,用签字笔在上面小小地作了些修改,就把那几页纸递还给徐雯。这时,他才发现徐雯神情怏怏地坐在一边。
  “怎么了,你。不舒服?”他关切地问道。
  徐雯连忙打起精神坐直身来,说:“没有,周总,我很好。我是想跟你说,我的工作做完了,我该走了。”
  “走?上哪去?”周林不解地问。
  “到蛇口一家英国石油公司去。”
  周林皱皱眉:“去给‘鬼佬’打工?胡闹,我这里有什么不好,工资少了?”
  徐雯使劲摇头:“不,不是。”她突然摇出了眼泪,“周总,我、我觉得我不能再在这呆下去了。你一点也不珍惜我,一点也不……”周林开始一点也没反应过来,他“啧”了一声,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徐雯哭着说:“你要是对我有对郑雪的一半那么好,也像那样骂我,对着我吹胡子瞪眼睛,我就满足了……”
  周林仿佛被谁重重击了一下,哑口无言。
  那天晚上,周林单独请徐雯吃饭,在香蜜湖度假村的“好世界”吃的。菜不多,但非常精致,徐雯很能喝酒,周林却没有半点食欲,看着徐雯好像很开心地又吃又喝,不知说什么好。在此之前,徐雯提醒他,今晚是给她送行,要高兴地吃,不准提她走的事。
  吃过饭,徐雯已有七、八成醉了,她对周林说:“陪我散散步好吗。”
  他们走在香蜜湖的草坪上,在密密的绿化树林间,灯光朦胧,徐雯拉了拉周林的手,周林趁势牵住了她的小手,徐雯温柔地把脸靠在了他的臂膀上。
  “多好啊,周总,你从来没这样牵着我的手走一走。这个时候,我真是觉得很温暖,真的,很温暖。周总,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让你这样牵着,走回公司去,让大家都看见,都看见……”
  她突然摆开周林的手,停下脚步,站在树下,用一只手抵住嘴,嘤嘤地哭出声来。
  门口,电子爆竹声突然响成一片,爽朗明快的广东音乐也随即响起,周林猛地醒过神来,他赶紧向门口走去:
  张华同志和市领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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