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宋的风花雪月(长篇小说)
作品名称:大宋的风花雪月 作者:朱山坡 发布时间:2013-05-15 20:09:02 字数:100281
【第一章 大宋贵妇的前身】
那是一片浩渺而明丽的湖水。六月的阳光薄薄地散落在这平静而灵性的镜面上,微微的水波将温柔的阳光轻轻地折存起来,像珍藏美好的回忆。夕阳在山那头作最后的彷徨。娇艳的荷花正悄悄合拢,而无边的荷叶大把大把地铺在湖面上,像是为夕阳准备的温软的床。
在这张“床”上,早已有一条懒洋洋的小舟静静地泊在荷叶丛中。舟中似乎无人,舟在自由自在地晃动。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串风铃般脆甜的笑声。那是一叶快速移动的装满了荷花的舴艋舟。舟上后尾坐着两个少女,她们定是大明湖上的最后游客,由于迷恋于荷花,“沉醉不知归路”。看天色已晚,便在愉快的慌张中“兴尽晚回舟”。然而,一阵笑声过后,她们接着便是一声惊叫:“哎呀,完了!”
这一叫使寂寥、诗一般的湖面徒增无限生气。“啦”一声——一群鸥鹭腾空而起,向远处而去。原来,小舴艋已经误入荷花深处,已找不到出口。
“巧兰,完了,又误入歧途了!再晚回去母亲又要责怪我们了。”
“清照,你看,那里也有一只小舟!看来我们还不是大明湖上的孤舟寡人。”
“好像是条弃舟,没人。”“是条破船。”巧兰和清照刚说完,那条“破船”上突然坐起了一个人。一个十七、八岁光景的、面容清秀、白净的年轻人。是两少女惊醒了他的美梦。他揉着惺忪的的双眼,随口吟了几句诗:“大梦谁惊醒,鸥鹭群飞去。睁眼细一看,忽见两少女。”“谁在说话?谁在本姑娘面前吟如此蹩脚的诗?”那叫清照的姑娘嗔怪那少年。那少年明显是被这眼前的姑娘给镇醒了。好厉害的姑娘!
“哈哈!俺的诗蹩脚?”“音律不准,平庸无奇,与村头巷尾少儿所吟何异?”
“你扰我幽梦,又讥讽我诗,你不知道我是何人?”
“你只吟蹩脚之诗,又有才学,安敢要我知你姓名?”
“姑娘你好狂妄!不懂孔孟之礼,不通妇家之道。我游历之所至,未见如你之女子。非我之寡闻,实为世间鲜有类你之人。”
清照被那少年一顿抢白气得跳了起来,俯身从舟上抓起一把荷花狠狠地往那少年身上摔过去:“你才狂妄至极!你挡我们归路,还出言不逊,败我声名,扫我兴致。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双手放在身背,站在船头朗声道:“本少爷乃诸城才子赵明诚是也。姑娘若是山东人氏,应感到此名字如雷灌耳吧!”
“哈哈……小丑跳梁!作为山东人氏,竟有眼不识泰山!”巧兰指着那少年捧腹大笑。“赵明诚?哈哈……未曾闻也。”
赵明诚见巧兰如此无礼,也被激恼了:“毛丫头,竟然不知本少爷之大名。本少爷乃当今尚书右丞赵挺之之公子,太学士赵明诚,才华横溢,诸城无人不晓,偌大个东京城,赵明诚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赵挺之大人我倒有所闻,却不知其有此自命不凡之儿子。惭愧,惭愧!”清照笑道。她已与巧兰站在船头。
“你们又是何许人也?”赵明诚看到那两个姑娘不是等闲之辈,客气了几分。
“赵明诚,赵公子,登泰山之顶而环顾四周,目所能及,你认为哪个女子最具才名?”
巧兰振振有词,脸上全是得意之色。
“天下女子,论容貌,无人与李师师相比,论才名没人出李清照其右。此二人皆我钦佩之女子。在京城,我目睹过李师师之风采,天姿国色,师师所经之处,万人空巷……”赵明诚是在炫耀他的才学、见识,他要给这两个乡下妹上一堂“京城课”。
“那李清照又如何?”巧兰问道。“多年前,我已闻李清照之才名。我读过她的诗词,乃天下一绝。其有一首写这大明湖秀色之词,你们如若懂词,不妨诵之: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赵明诚得意地要往下背,不想巧兰接过他的话头,朗声而诵:“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荷花汀草。眠河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姑娘好记性!”赵明诚想不到这姑娘竟然能背李清照的词,心想,这李清照也真了不起,乡下人都传诵她的作品,我赵明诚少年成名,都没人能知道我的诗文。他心底越发敬佩李清照了。
“相比之下,赵公子的诗算不算蹩脚?”巧兰笑道。
赵明诚被巧兰一说,脸马上红了,像刚刚逝去的夕阳。“巧兰,别取笑赵公子了。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清照扯了扯巧兰的衣角。“姑娘且慢。”赵明诚谦虚起来了,“姑娘,刚才得罪了。听口音,你们是济南本地人吧。”
“那又怎么样?诸城少爷!”巧兰嘟呶道。
“你们可认识李清照?”赵明诚的语气像一个迷路的小童询问高傲的大人。
“那又怎么样?诸城少爷?”巧兰笑道,偷偷看了李清照一眼。李清照示意她不要说话。
“对李清照,本少爷,不,本人仰慕之至,以一睹芳容为平生之夙愿。姑娘如与其有交,拜托为我引见,不胜感激。”赵明诚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了。
“你真的要认识李清照?”巧兰不顾李清照阻拦,抢说道。“目睹李清照之容,犹如仰望泰山之尊。近日,家父回乡探亲,我随行而回。闻李清照常在大明湖上游戏,专程而来,守株待兔已有三日矣。”赵明诚能把自己的“蠢行”无保留地告之两位比己年少的姑娘,可见其言可信,其情必真。
李清照的脸也早已红了。赵明诚已经发觉李清照神态的变化。莫非……李清照已拿起撑竿,往水里一撑,小舴艋已从赵明诚侧边而过,高出水面许多的荷叶扫打着她的身子。远处,又一群鸥鹭腾空而起。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李清照一边撑舟,一边随口朗诵自己的词。那是她初春写的一首词,巧兰十分喜欢。在那春光波荡的时刻,幽闺独处,甚感无聊,春梦初回,斜欹山枕。大明湖上,江梅已残,柳絮初生,一派春光。
“这也是李清照的词!”赵明诚喜出望外,似乎遇到了知音,“姑娘,且容我说几句。”
“赵公子,来日方长,有缘相见,又何愁无缘相识?天色已晚,你不必为李清照而在湖上孤寂守望。按你的孔孟之学、妇家之道,李清照乃女流之辈,安敢独自晚归?”李清照回首看时,赵明诚脸上显露焦虑而惆怅之状,顿生几分同情和爱悯。“姑娘,你与我想象中的李清照有几分相似之处。莫非你是……”赵明诚不敢肯定自己的看法,吞吞吐吐。“清波绿水,日月可照。”李清照不忍看到赵明诚为自己苦苦冥想,给了他很大的提示。“啊!姑娘原来就是……”赵明诚早已被惊呆了,“李清照!清波绿水,日月可照。好!好!好!”当赵明诚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时,李清照的小舴艋已经走远,渐渐消失在荷花深处。
但赵明诚的眼里已经注满了泪水。
夏日,早晨总是来得那么早。阳光已重重叠叠地铺在赵家的大院,院子里到处是忙里忙外的人。这是一座相当不错的大院,红墙绿瓦,花草如茵,但只是典雅、古朴,有品位,而没有豪华的装饰。它的主人便是尚书右丞赵挺之。赵挺之已经完成一个钟头的早读。早读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每天6点,他必然早起,轻声诵读圣贤之书,风雨不改。年轻时对孔孟的经典、汉唐之诗文尤为喜爱,近年对秦代之经书和当今名臣大贤之著作颇为青睐。早读后,赵挺之便吃早餐,然后到大院外走走,呼吸新鲜空气。散步回来后,赵挺之问家仆:“德甫(赵明诚字德甫)起床了没有?”家仆小心翼翼地答道:“已经叫第三遍了,还不见起床。”“再去叫一遍,让他起来早读。年轻人如此贪睡,必无出息。”赵挺之有点不高兴,“你就说是我叫他的。”
家仆刚要去催促,赵明诚从左楼梯上下来了,神态比往日更神采奕奕,看到父亲,赶紧上前问候。
“德甫,今天我又要责备你了。你看,早读时间已经过了两个钟头了,你才起床。我这次携你回老家,并非让你回来休养,你不能乘机放松读书。你母亲一早已经去四姑家探亲了,晚上才回来,明早我们便启程回京城去。你作好准备吧。”赵挺之一向疼爱自己唯一的儿子,但并不溺爱,在读书、做人上一向要求十分严厉。记得有一次,在东京,十五岁的赵明诚偷偷地与几个纨绔子弟到歌楼去拜访一个山东籍的青楼名妓。赵挺之事后知道,当众责打赵明诚,将他轰出家门,好在经查明,赵明诚确实出于探访老乡之目的并无狎妓,又由于其母的苦苦相劝,赵挺之才放过赵明诚。
“爹,明早就走?太匆忙了吧?按计划我们不是大后天才回京城的吗?”
赵明诚惊讶地说,显然家乡很让他留恋。“现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边境隐患徒然加剧,我作为朝臣,安能置之度外?我之身在故里,心在朝廷,这是一种难忍的煎熬。”赵挺之似在回答赵明诚,又似在自言自语。赵明诚又何尝不明白父亲的心情?父亲他的抱负和个性使他不能偏安一隅享受这难得的平静。平素受父亲的影响,赵明诚那安邦济世之志随着年龄的增大而愈来愈强烈。他在太学里,就经常与同窗好友指点江山,高谈阔论。他在众多太学生之中,属于能辩之辈,小有名气。赵挺之唤赵明诚在后花园里的石凳上坐下,家仆随即端上了清香的龙井茶。
“爹,昨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刚才我一直在琢磨,不知有何征兆,但不能解。苦思不知其意,因此才如此迟起床。”赵明诚说道。他知道父亲一向喜欢解梦,小时候他曾听过父亲为他说周公解梦,但他不信周公那一套,父亲也奈何不了他。
“说来听听。”果然赵挺之对此很有兴趣。“昨晚梦里,我在大明湖畔观荷,突然有一老者送我一部书,书之内容较为玄虚,文字奇晦,读后不知其所云。醒来只记得三句。”赵明诚停顿了一下,看父亲的表情,见父亲正注视着他,十分入迷的样子。
“哪三句?”赵挺之问。
“那三句便是‘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对此我不明其意。”赵明诚说。
赵挺之反复念着这三句话,偶之又用右手在左手掌心比划着什么,良久,他仍不作声。这次,赵明诚难倒了博学的父亲。
“爹,此乃无聊之言,并无实意,解之不得,徒费心力而已”。赵明诚真不好意思让父亲往套子里钻。
正此时,家仆来告,东村媒婆张三娘来访。
“媒婆来访?”赵挺之眼前一亮,高兴地大呼一声,“好,有了!”赵明诚和家仆均被他那得意一叫吓了一跳。
“德甫,看来你将要娶一个善于文词的媳妇了。”赵挺之笑道。“此话从何而来?”父亲所言大出赵明诚所料。
“德甫,刚才那三言,其意深刻,精妙至极。言与司合,不是‘词’字?安上已脱,不是‘女’字?芝芙草拔,乃‘之夫’也。三句合起来,正是‘词女之夫’。精妙,精妙!德甫的梦是一个征兆。”赵挺之喜形于色,大口喝了一口茶水,笑着看赵明诚。
“爹取笑我。梦里所见,乃虚幻之物与现实并无太多联系,爹不必太过认真。”赵明诚觉得父亲所作的“解梦”十分巧合。“德甫,你所认识之女子,有无善文词者?”赵挺之并不罢休。
“有,不过仅一面之缘。”赵明诚想起了三天前在大明湖上的一幕。莫非李清照闯入了他的梦乡?“谁?何许人氏?”赵挺之追问道。“不是别人,正是济南李格非大人之闺女李清照。三天前才在大明湖上见过她一面。”赵明诚说到李清照,那眼睛分外有光。
“李清照才名我略有所闻。其父李格非大人乃当今有名才子,学识渊博,我等不如。有其父必有其女,看来李清照不会浪得虚名。”赵挺之说道,“只是不知其容貌如何?”
“李清照之貌虽无李师师之光彩炫目,却也如出水之芙蓉,冰清玉洁,落落大方,有大家闺秀之气度。”赵明诚感到自己并不能准确地说出李清照的容貌,要说出李清照之女子,必须要用更漂亮的词汇,但赵明诚不这样做。在一向严肃拘谨的父亲面前,他说话不能得意忘形。
“德甫,好自为之吧。”赵挺之站起来拍了拍赵明诚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便离去了。
赵明诚呆呆地而又兴奋地琢磨着刚才父亲所说的那句话。
这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在不断加温,把赵明诚晒得热乎乎的。
屋前那个大池塘的荷花越开越娇艳。硕大的荷叶已将池塘盖得严严实实。一场小雨刚过,如席的荷叶上缀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翩然欲举,鲜活明亮,充满了生机。
此刻,一个披着长长秀发的少女单膝跪在池塘的岸边,俯下身去,正用纤纤素手在光洁的玉盆般的荷叶上戏逗着如琼似玉的水珠。那水珠在盆里蹦跳着,躲闪着。一颗水珠被素手捉住了,便四射分离,破碎了,但旋即又聚扰在一起,变圆了,把那少女逗得咯咯直笑。末了,那少女干脆将一张荷叶轻轻地摘下来,捧着,让水珠在荷盆里翻滚。
“清照姐……”
忽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那女孩手捧着的荷叶被惊动了,水珠迅速逃逸而去。
“原来是明媚”。李清照从地上站起来,故意装出不悦的样子,对她的妹妹明媚说,“是不是娘叫吃藕糖水了?”
“不是。”明媚看上去很焦急的样子。
“那什么事让你如此慌不能言?”李清照吱一声笑了。
“巧兰妹又被她爹爹打了一顿,关在家里出不来了。”明媚焦急地说。
“巧兰她爹真不该。走,找她爹去。”李清照听到自己的好朋友被不公正对待,有点不平。
其实,这已不是第一次了。巧兰家就在李清照家的斜对面。巧兰爹是个农民,租了李清照家的八亩地,每年收成都不错,但都被好赌烂饮的巧兰爹给赌光、喝穷了,有时连租都交不起。李清照为他交租的事多次恳求父亲一减再减。但是,巧兰爹恶性难改,不仅赌光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还欠了一屁股债。巧兰才13岁,她爹就要为她找婆家,但巧兰死活不从,而且所物色的婆家大多是穷苦人家,靠这条路帮不了巧兰爹。去年,村里有人从东京回来,说京城里的女伎十分吃香,收入不菲,而且不少女伎成名后能嫁入豪门,从此全家享尽富贵。巧兰爹听后茅塞顿开。于是他强逼巧兰学习舞艺、唱歌等女伎必修课。巧兰平日与李清照一起,学习不少诗文,吟诗作对倒能来几下子,她学舞艺就免为其难了。后来,巧兰爹还要强逼巧兰缠足赶时髦,但巧兰死活不从,加上李清照竭力帮巧兰并以收回租给他的田地相“威胁”,巧兰爹才放了巧兰一马。“清照姐,娘说,巧兰的家事你不要管那么多。”明媚说。
李清照不以为然,径直去找巧兰爹。巧兰爹正赤着上身坐在其家门口纳凉,见李清照来势汹汹,赶忙回到屋里装上破马褂,然后从屋里出来,堆上笑脸:“小姐,屋里请。”
“巧兰呢?”李清照也不客气地直往屋里钻。
“巧兰正在练功呢,小姐找她有事?”巧兰爹赶忙答道。
“巧兰!巧兰!”李清照连叫几声。
良久,巧兰才从左侧那间木房里传出声来:“清照,我在这。”
李清照忙走上前去,从窗口上望去,巧兰果真在屋里面。屋里空无一物,暗暗的,有一股异味。
李清照找到门口。门被反锁着。李清照用手指了指门锁,示意巧兰爹打开。巧兰爹哪里敢怠慢,赶紧上前开了门。
巧兰从屋里走出来,抱着李清照就哭。
巧兰瘦了,憔悴了。她那张清秀的脸哪里去了?
李清照很悯惜地看了看巧兰,又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巧兰爹。巧兰爹低下了头,不敢作声。
这时,巧兰娘走了过来:“二小姐,屋里坐。”
“巧兰娘,你看巧兰练功练得瘦了,你不心痛?”李清照将巧兰的脸转给巧兰娘看。
巧兰娘一看竟哭了。
巧兰爹也不作声。
“不能让巧兰练功了,再穷也不能让女儿去做女伎吧!”李清照似乎在作判决。
巧兰娘,巧兰爹没有回答李清照。
“巧兰聪明、漂亮、懂事,待长大了找个好婆家,总比送去东京背井离乡强。”明媚也在一旁为巧兰撑腰。“那就这么定了,从明天起,巧兰不要再练功了,跟我去大明湖采莲子。现在,就到我家去喝藕糖水。巧兰,跟我去!”李清照说话的口吻不容置疑,拉起巧兰就要走。
可是巧兰站在那里不动,轻轻地摆脱了李清照的手。
“清照姐,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练功!”
这是什么话?李清照惊呆了。
“二小姐,我和你的出身、家庭不同,我不能……”巧兰似乎已变了另一个人,她的天真烂漫、活泼可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忧愁、成熟和无奈。看她那眼神,充满了浓浓的哀愁。
李清照不明白这一切。她又怎么能明白呢?
在李家大院里,晨雾还没有散去,荷香阵阵袭来,沁人心肺。
李清照的母亲王氏有早起的习惯。今天,她起得比往日更早,因为昨天收到丈夫李格非的家书,叫她把女儿带到东京开封去,她有点兴奋。虽然她并非得在开封生活,但这次再往开封已不同过去,李格非在朝中的地位得到了巩固,心情较为愉快,况且他在开封已经买下一幢小宅,不用租房过日。然而更重要的是,当今天子徽宗,下旨召回被流放到琼州的苏东坡。信中说,苏东坡已经回到常州,很快就会回到东京。京中好友、门生已作好迎接的准备。
王氏忽然听到有“唏唏”的响声,像是练功的声音。
果然,在后花园有人在舞剑。
是李家二小姐在舞剑。
“清照,今天比我还早啰。”王氏笑道。
“娘!”李清照并不转身看母亲一眼,仍去专心致致练她的八卦剑。
“清照,女孩子家练武,不怕别人笑话?”王氏故意在激将女儿。其实,李清照做什么事情,她都支持。她从来不受传统思想的束缚,要求女儿做她们不喜欢的事情,也不禁止女儿做喜欢做的事情。
母亲这一说,李清照果然忍不住停了下来:“娘,别孤陋寡闻。自古以来有多少红颜剑客扬名天下,杜甫有诗云:‘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我虽是女流之辈,但我也要做一代红颜剑客,不仅要以文压须眉,而且要以武服男儿。”
“好大的口气!我看李家二小姐不仅要做一代才女,还要做一代侠女啊!”王氏说罢笑了起来。
“不准娘取笑我!”李清照也笑了。
“舞剑贵在心平气和,胸怀若谷,而你经不起一句激将,如此气度和涵养,怎能成为真正的剑侠?待到开封后,我为你引见一位真正的剑术家,让你见识见识。”王氏说。
“我很想马上动身就去开封,那里天下才俊云集,不过,必将有我立身之所。”李清照若有所思地对母亲说。
“你总是那样不自量力。”母亲在逗她的女儿。
“娘,听说师公苏学士由于一路奔波劳累,患了热毒,病得不轻。不知是不是事实。”李清照问。
“我也是听说的,你爹在信中并不说及此事。”王氏说。
苏学士即是苏东坡。李格非文采过人,颇有个性。常人以诗文进仕,他却专攻经学,以《礼记论》一举成名,并以文章受知于苏轼,继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四学士之后,和廖正一、李禧、董荣被称为苏门“后四学士”。
因此,李清照叫苏轼为师公。
两年前,苏轼曾在东京见过李清照,见她小小年纪就有过人才华,十分惊奇,称她有朝一日会成为大宋一代才女,并在不少名士面前提到李清照。因此,年少的李清照在东京就小有名气。
“娘,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发去东京。先叫明媚、冰莹妹妹和李亢弟弟准备好。”前年,李清照的姐姐盈月出嫁了,嫁到洛阳的一户中等人家。李清照有将近一年不见她姐姐了,经常想到洛阳去看望她。但母亲以身体不适为由多次拒绝了李清照,而且不准李清照自己一个人外出。女孩子在家里刁蛮、自由一点不打紧,出门在外不得不像大家闺秀,因此,王氏很不放心自己的女儿,怕别人说闲话,坏了清照她爹的声名。特别是理学已经盛行,像李清照这种不循规蹈矩的姑娘会不明不白惹上麻烦。名声,对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第二章 这个春天挟了些苦恼】
“紫禁烟光一万重,五门金碧射晴空”,“朱栏画栋金泥幕,卷尽红莲十里风”……这是汴梁的上元之夜。这是一个缤纷、喧闹、狂欢的世界。这个世界是由醉人的香雾,由缤纷的彩山,由鲜艳的丽装,由家家的灯品,由处处的花市,由夺目的金莲,由如流水的车,由如游龙的马,由人们五夜到天明的狂欢汇聚而成。大宋的繁华,大宋的恢宏,大宋的幸福,在这五天五夜里浓缩,仿佛世间已经没有饥寒,没有纷争,没有烦恼,也没有哀怨;仿佛这些大宋的臣民既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只有现在。谁都知道,这是上元夜,谁都会上街观灯,谁都使自己欢快起来。
只见那梦幻般的灯景,将汴梁城染成了诗般的天堂。在这天堂里,坐车灯、滚球灯、槊绢灯、日月灯、诗牌绢灯、马骑灯、水灯、琉璃灯、平江玉珊灯、诸般巧作灯、诸般留珊子灯、人物满堂红灯……这千姿百态、风情万种的灯盏,像迷蒙的星星在翻转,闪闪烁烁,遍处生辉,触目皆是。
那情趣盎然的跑马灯旁,围着一团男男女女,不时发出惊叹之声。啊,看,那是壮观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灯山”:人们将各种灯品汇聚在一起,扎缚到高一十六丈,阔三百六十五步,中间的两鳌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个龙口内点一盏灯,成双龙衔照。这是上元夜街头的巨大惊叹号,是盛日里最华贵的装饰。
赵明诚蒙着父亲,借口与一伙诗朋酒侣、金石同行上酒楼,早早就溜了出来,径直去找李清照。
可是李清照的情绪也不是很好。父亲李格非知道了她与赵明诚的往来,虽然他不极力反对,但他也不赞成,尤其是要看赵挺之的态度。只要赵挺之对李清照与赵明诚的可能婚姻说个“不”字,他李格非就算拼死也不会让李清照踏入赵家的大门。李清照知道,她与赵明诚必定好事多磨。深闺之中的李清照已经没法抗拒上元夜的狂热,适逢赵明诚相邀,便兴奋地戴上装饰有翡翠毛和宝珠的帽子,穿上华丽的盛装,融入了欢乐的海洋。使李清照感到无限惊喜和感动的是,赵明诚带来了一盏华丽的灯。只见那灯用千丝结缚弱骨,轻球万锦装扮,碎罗红白相间,剪缕百花万眼,一看好似彩云笼罩着月魄,珠光宝气围绕着点点星星。那是成本昂贵的万眼罗灯。提这盏灯走在街上,如鹤立鸡群,特别引人注目,似乎其他的提灯都是它的点缀或陪衬。
李清照提着那盏灯左看右看,高兴得手舞足蹈,娇态妩媚。
“清照,请你细看,灯罩的布上写着些什么?”赵明诚看到李清照那灿烂的笑靥,那迷人的神情,内心里由衷地感到欣慰。
李清照提起万眼罗灯,仔细一看,只见灯罩布边用飘逸、俊俏的行书写着几行小字: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沈沈。倚楼无语理瑶琴。
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
这不是自己的新作《浣溪沙》吗?李清照感叹赵明诚这一用心良苦和独具匠心的创意,同时,她真正地被感动。
赵明诚看到李清照明洁的温情脉脉的双眼已经布满了泪水,在灯光的映衬下,晶莹剔透,像一颗颗昂贵而神圣的钻石,又像这寒冷冬天里的温泉和火种。两个青年人的心在慢慢合拢,最后紧紧地搅粘在一起,血液也同在一根血管里奔腾。
大街之上,一对对相互偎依的男女款款而行,使这城市变得多情而圣洁。
赵明城与李清照并肩走到著名的马行街。这条街长达数十里,街上遍布铺席商店,夹杂官员宅舍,平日这里就有说不尽的奇丽,数不完的雅趣。而这里的夜市,尤其是上元之夜,要比“州桥夜市”壮观得多。不说那人山人海,不说那丰富多彩的表演活动,单说那连绵几十里的五颜六色的灯光,就令人留恋忘返。
“德甫,你还能否记得苏学士有两句诗描绘马行街的夜市?”李清照突然想起文人墨客对马行街必定有一番感慨。
“记得,‘蚕市光阴非故国,马行灯火记当年,’这是苏学士对马行街的深情怀念。”赵明诚背出了苏东坡那两句诗,并作了评论。
李清照觉得赵明诚很能博学强记,甚是钦佩。
忽然,前面传来了一阵喝彩声,赵明诚拉着李清照的左手穿到拥挤的人群,跑上去,一看,原来是在表演“藏火”绝技。
只见一伎艺人带着一火焰熊熊的巨盆,环顾上面观众,高声扬言道:众看官请看藏火戏!那人旋即脱去其他服装,只披一绨袍,将巨火盆掩饰起来,再拉绨袍去两手团揉,像无物似的,不一会,他便将绨袍掷于地,即举而披之,襟袖间火焰四射,将那伎艺人的须眉都灼了,“藏火者”却神色自如,豁开绨袍,只见火在袍中,燃烧如前,而且火势更猛……当表演结束,大家便使劲喝起彩来,十分热闹。
赵明诚对此也觉得十分有趣,也跟着喝了彩。回首看李清照时,只见她仍在看着那伎艺人,但是她的左手已紧紧地抱住了赵明诚的胳膊。赵明诚也不去惊醒她,使她回过神来,只是站在那里,他多希望李清照那只手永远地抱着他那有力的胳膊。
李清照在小时候就听曾是状元的外祖父王拱辰说过,汴京上元夜不可不看关扑。外祖父去世多年,但此话李清照依旧没有忘记。在汴京、每逢上元、元旦、冬至、寒食等大年节,开封府便张榜告示,放关扑三目。所有市民,不论尊卑,不论贵贱,都为关扑纵情。在马行街、潘搂街、州东门外、州西梁门外、州北封丘门外、州南一带,彩棚连绵,笙乐、吟叫声高低相和。此时的官府已经开放金明池、琼林苑。李清照与赵明诚来到了皇家气派的金明池、琼林苑。只见那金明池中心的五殿上下回廊,摆满了钱物、饮食。一簇簇的扑卖者,一堆堆的扑买者,吆五喝六,好不热闹。李清照拖着赵明诚横跨池中心与池岸的仙桥边,在瓦盆内掷头钱。那是要占占仙气。占了仙气李清照便拿出一串钱,走到关扑摊前,将钱放在瓦盆中,一扑,竟然“浑沌”(即赢)了!李清照兴奋地拥住赵明诚。赵明诚也高兴地连称“有趣,有趣”。待李清照平静下来,赵明诚说:“此玩儿即赌博,不可多玩,中瘾了便戒不了。我的一个同窗即迷恋关扑,输光了所有衣物。”李清照也称是。在与金明池南北相对的琼林苑里,游人如织,关扑更是热闹。李清照与赵明诚手挽手地四周玩赏,赵明诚被各种多彩的玩儿吸引着,而李清照仍沉浸在刚才赢钱的喜悦之中……
这一年从正月十五至十九日这五夜,汴梁完全沉浸在一种狂热的欢乐气氛之中,这是大宋的狂欢节,是上至皇帝下至百姓所共享的狂欢节,每个人都是穷日尽夜才回家,来不及睡觉,来不及坐下来吃一顿饭,来不及整理残妆,来不及处理家中的琐事,甚至朝廷来不及处理国事……赵明诚整天领着李清照穿街过巷,哪里热闹就往哪里,阅尽了汴京灯饰,看遍了平日难得一见的绝技表演,他们尽情地去亨受这短暂的五天,忘了烦恼,忘了他们以外的世界。在汴河桥下,他们紧紧地相拥一起,以汴河为证,以冷月为证,以天地为证,他们已无可抗拒地融在了一起,没有什么使他们分离,除非海枯,除非石烂,除非世界已没有寒冷与温暖……狂欢节总会过去。正月二十日,上元节已经结束,赵明诚和李清照各自回了家,甜甜地睡了一觉,使这几天的愉悦和幸福慢慢地融化在梦里,永久地储存起来。三天之后,赵明诚来相约,请李清照到著名白矾楼去尝湖南菜。白矾楼位于稠密的店铺民宅区,其结构三楼相高,五楼相向,高低起伏,参差错落,楼与楼之间,各用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李清照第一次来到这里,她选择坐在西楼第一层,这里可俯视皇宫。白矾楼比皇宫宣德楼还高,甚是出名。更出名的是这里能做出各类各式的菜,尤其以做四川菜、湖南菜和粤菜著名。赵明诚常与那些同窗好友到这里喝上几杯,偶尔有歌女助兴,甚是痛快。
李清照点了几个湘菜,便登高远眺,静静地看远处的风景。最吸引她是那宏伟、华丽、庄严的皇宫。她也想到了当今天子徽宗,他年龄刚好与己相差两岁,也善诗能画,但不知他是否能成为一代贤君。赵明诚坐在那里觉得有点闷,四周的景观他太熟悉了,不用看了,不如来一曲吧。李清照没有反对,但她想听琵琶曲。赵明诚吩咐女侍,请一名乐者上来。
很快,便有一个少女抱着琵琶上楼来。只见她明眸洁齿,秀发飘飘,清纯可爱。
那少女一上来便向赵明诚道了一个万福,温柔地问赵明诚欲听哪一曲。赵明诚转问李清照,李清照头也不转,随口道:来一曲《春江花月夜》。
那少女轻轻一弹,优美、悠扬、婉转而清幽的乐声响起,非常动听。不一会,李清照被这琵琶之音吸引了,转过身来。她听出这曲熟悉的曲子少了一分明快多了一分哀怨。但她仍被这曲子感动了。这里居然也有如此涵养的乐手?汴京可真是藏龙卧虎之地!李清照听着想着,忽然那少女抬起头来——
“巧兰!”
李清照惊呆了!那不是巧兰?
那少女双眸突然明亮了许多,抬头一看,认出了李清照:“清照姐!”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原来巧兰为生计来到了汴梁,凭她的聪颖和勤奋,学会了多种乐器。她在白矾楼已经两个多月了。
赵明诚也终于想起大明湖上曾经见过巧兰。他盛情请巧兰一同进餐,但巧兰不从,她说她要应付其他客人。李清照赏了一串钱给巧兰,巧兰坚辞不受。李清照没有办法,待巧兰走后,只好叫来酒楼老板,让老板把钱转交巧兰。
李清照这一顿吃得并不开心。她满脑子里是巧兰的影子。她担心巧兰一个人在陌生的京城里难以生存。
“清照,巧兰如此聪颖、机灵,在汴梁立足应不成问题。”赵明诚看出了李清照的心事,便主动安慰她,“如有不妥,我等可极力帮之。”
李清照听赵明诚这么一说,心里倒也轻松了许多。上元的热潮一过,汴梁就显得寒冷了。北风依旧呼啸着,但汴梁人已经繁忙起来。
远处望去,汴河上舟楫来来往往,一艘艘满载各种货物、粮食的船只,自远方而来,驶入东京。那喧闹的舵、撸击水声,那船夫的嘻笑声,那岸边驴驮子的橐橐蹄声,在互相交织。落日的余晖倒映在汴河里,被搅碎了,支离成无数的小块。
此时,赵明诚和李清照站在白矾楼上,眺望着,沉思着。风突然变大了,李清照打了一个寒战,赵明诚靠近她,将她抱紧。这一抱,李清照便显得浑身燥热。纵使寒风将白矾楼连根拔起,她都会安然无恙了。
随着寒流的逐渐减弱,汴梁的天气在发生着明显的变化。柳树发芽了,草也在慢慢地改变着面孔,燕的身影在汴梁的上空飞舞。这一切,似乎在告诉人们:春天,正马不停蹄地赶来。
赵明诚又跟父亲吵架了,就是为了他的婚烟。他父亲托媒人为他介绍了一个生于扬州随父驻京的大家闺秀。那天赵明诚刚进家门,正看见媒婆与那叫江洁红的女子,父母陪坐在一旁,听着媒婆口若悬河地胡吹。江洁红首先看见了赵明诚,赶忙欠身打了招呼,倒也落落大方,清秀可人。赵挺之见赵明诚回来,正好。
“德甫,江小姐乃扬州富商江秀员外的闺女,秀外慧中,才貌双全,亦为东京名媛,你可要善待之。”赵挺之说道。赵明诚没有正面回答父亲,只是说:“爹,江小姐如此人品,我安敢有半点嫌弃?只是我貌陋才浅,呆板愚钝,实不配也。”赵明诚道。
江洁红被赵明诚父子一番奉承,脸早已红了。那媒婆在旁也施展其三寸不烂之舌,把赵明诚与江洁红说得甚是尴尬。
“德甫,婚烟乃终身之大事,不可等闲视之。自古以来,均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就婚姻,但也有姻缘天成者,不能一概而论。江小姐生辰八字与你奇合,或许乃天赐良缘。”赵明诚的母亲是个八面玲珑之妇,但她不如其夫那样固执。她知道赵明诚的心中只有李清照,而赵挺之却极力反对他们的结合,态度之强硬,似乎不容置疑。她爱赵明诚,却畏赵挺之,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会,江洁红和媒婆告辞走了。赵挺之与赵明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赵挺之坚决反对赵明诚娶李清照:“娶李清照,不准进赵家大门,不准拜赵家列祖列宗,不准自称为赵挺之的儿子!”
面对咆哮而严厉的父亲,面对父亲苛刻的“三不主义”,赵明诚没法妥协,这是他人生的重大抉择,他不会妥协。
他无法抗拒李清照,纵使泰山崩于跟前,刀子架于脑后,娶李清照的决心也不会改变。
“爹,你之‘三不主义’,于我而言,已极尽苛刻,自古以来,或许尚未有如此之约束,按此,爹,乃古今第一人也。然而,爹之‘三不主义’于我的爱情婚姻而言,是何其的苍白无力!爹如若固执己见,儿子我只有逆父之命,冒不孝之名,成我姻缘。”赵明诚从来没有这样坚强过,从来没有如此果敢地与父亲说话。
赵挺之狂怒起来,对赵明诚破口大骂。赵明诚站在一旁任其训斥,其母不断劝着父亲。由于激动,赵挺之不断咳嗽。
赵明诚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跑了出来。他漫无目标地漫步在东京的街头。在大相国寺前,他站住了。他看到了卜卦先生。他想试一试,虽然平时他从不相信这一套。
那卜卦的先生乃一盲者。赵明诚报上了生辰,又让盲者摸了摸手掌、额头。末了,那盲者道:“先生之虚火过盛,脉动加剧,乃为情之所迷。然心情糟糕,气血不畅,需安神静气。古语云,姻缘天成。姻缘乃天之所定,成则如黄河之急势不可挡,否之,则如昆仑之阻不可逾越。年轻人,人生苦短,不可犹柔寡断,错失良缘。良缘一失,如天河之水,失之无寻,来世亦不可追,好自为之罢。”
赵明诚惊叹此盲者之才学,这个占卜先生并非如平日人们所说的“信口开河,不着边际”,他不是在算命,分明是在说理,说天地之理,人生之理,此乃高人也!
卜卦先生一席话,使赵明诚茅塞顿开,全身顿时舒畅了许多。
天空蒙蒙地下起毛毛小雨来了。这雨如酥一般,甜甜的,美美的。那是春雨!冬天既已过去,春天必定来临。
初春的太阳还没升起,赵明诚便驱车来到了住在城西金水堤旁边的李清照家。
李清照刚起床。李格非昨夜没有回来,在衙门里赶写他的文章。李清照的母亲正在浇花,那几盆兰花和门前那棵柳树已长出了新的叶子,院子左边墙角的数枝寒梅正在开放,梅花点点,分外娇娆。女仆正忙着到菜市里买菜去了。
赵明诚熟悉地与李清照的母亲打了招呼。李清照下楼来,很热情地让赵明诚坐下。
但赵明诚发现李清照脸带愁容,不知何故。经李清照母亲的首肯,李清照与赵明诚登上马车向南,又往西拐,驶出新郑门,出了汴梁城。
城外是另一个世界,开阔,辽远,又春意盎然。细密缠缠的春雨毛毛地飘洒着,沾衣不湿。
赵明诚拉着李清照兴致勃勃地登上了一座森林茂密的山头。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知名的和不知名的野花在含苞欲放。他们沿着山路,走过潺潺流水的小溪,穿过茂密潮湿的树丛,转到一个雾气缭绕的山沟,一阵阵清脆的黄鹂、画眉及无数不知名的山鸟在晨唱,那婉转动听的歌声,绕着树叉,缠着古木,掠上清流上的白石,在山谷里回荡着,是百鸟唱动了一山春色。
赵明诚和李清照被这山深深地吸引着。他们迷恋着这个幽静、清新、充满春意的地方。累了,他们在溪边拣一块巨大的白石坐下,将脚放到溪水里,不想溪水如冰一样冻,他们“哟”一声赶紧缩了回来。随即二人笑成了一团。这座山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人了。
这个刚刚到来的春天完全属于他们两个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太阳已经升起,阳光温柔地透过树叶,缕缕地照在他们的身上。此时的赵明诚正搂着他的人儿。只有阳光,只有群鸟,只有山神,看到他们热烈地在亲热着,在爱抚着,在将舌头送进对方的嘴里。最后,还看到一个少女美丽而圣洁的玉体,阳光轻轻地悯惜地在玉体上抚摸……
春天的生机在这里蓬勃;
春天的意义在这里张扬;
春天,演绎着许多缠绵的故事和无穷无尽的情话……
赵明诚将其与父亲的争执告诉了李清照。
“我这几天也在为此烦恼。我爹知道你父亲反对我们的婚事后大为光火,坚决不许我嫁到赵家。”李清照告诉赵明诚,“我与爹也怄气了!”
赵明诚吃惊地望着李清照,为其勇敢和真情而感动。
“古人云,忠孝自古难全,而爱与孝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只要我们融在一起,彼此支持,互相鼓励,我们会成功的!”赵明诚坚定地说。
“我们的阻力甚大,尤其是你父亲态度如此强硬,更是苦了你了。”李清照偎依在赵明诚的胸膛。她知道,迟早会嫁给这个男人。
“如果我爹驱逐我,我就在大相国寺附近租屋与你共住;如果我爹不让我拜祭列祖列宗,不让我叫他爹,我就一直等到他原谅为止。谁也无法令我们分开。”赵明诚把李清照抱得更紧了。
半个月前,赵明诚的姨父、文学家陈师道去逝了,随后,对赵明诚很早欣赏的范成仁也去逝了。大宋失去了两位贤臣。百感交集、心烦意乱的赵明诚在太学里一躲就是两个多月,没有在家里住上一宿,整天呆在太学,温习功课,课余就沉迷于金石书画的研究、收集。最近,他沉溺于欧阳修所创立的金石学,无暇去找李清照,倒是李清照常来看他,拿一些新作给他读。有一次,赵明诚把李清照的词在太学里传阅,不知何故,竟传到了当朝宰相曾布夫人魏夫人的手上。
魏夫人乃当今一个才女,她能诗善词,其词风格缠绵绮丽,虽然不及李清照词之刻挚深沉,但也算小有名气,加上贵为宰相夫人,其词就为人所知。宫中有不少人在传诵她的作品。魏夫人一读到李清照所填的几首词,不觉大惊失色:此女才气远非我等所能及也!李清照非但不浪得虚名,凭其才情,她早应名满天下,为我朝女子之楷模。昔欧阳修读苏轼诗文后自愧弗如,说该放此小子出人头地,今我须效仿欧阳文忠成就李清照一世才名。于是,她在宫中极力推崇李清照,使李清照名躁一时,连徽宗赵佶也常读李清照的词,称李清照乃本朝奇女子。而当魏夫人闻知李清照与赵明诚情投意合却遭父极力阻挠时,她站了出来,先是拜访了赵挺之,劝了一番。赵挺之想不到赵明诚与李清照之事竟惊动宰相夫人,他哪里敢顶撞,赶忙应诺暂且不阻挠赵明诚娶李清照,但李清照必须保证进了赵家门就不能过问政事。明显,这是赵挺之为保其颜面之辞。
魏夫人见赵挺之无话可说,便找李格非。李格非仍是那个态度,先得赵挺之公开答应允许赵明诚娶李清照,否则就算皇上来劝也不妥协。
赵挺之没有公开作出承诺,但他主动拿去儿子与李清照的生辰八字择黄道吉日,已为朝中人所共知。李格非也就此罢休,答应好好操办李清照的婚事。
如此大的喜讯,对赵明诚和李清照来说太突然,太惊喜了!他们驾着一辆马车,兴奋地驰骋在马行街上,所有的汴京人都在为他们喝彩,为他们祝福。
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一个月后,赵李两家操办了盛大的婚事。二十一岁的赵明诚与十八岁的李清照走进洞房……
在汴梁郊外,汴河岸边的原野上,银白色的圆月映照着静谧的盛满了春水的汴河,波光闪动,层层叠叠的云气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地成条状垫阵在高渺澄澈的夜空。这里已远离喧哗,远离了尘世,大地是出奇得安祥。一匹白色的马站在这原野之上,极目远眺,欣赏着这迷人的夜景。马也沉醉了,全然不去理会不远处那双打情骂俏的男女。那是一对新婚夫妇。汴河水在潺潺地流淌,月光在无声地飘洒。远处,是满地庄稼,背后,是雄伟的城墙。这对男女便是赵明诚与李清照。只有他们才幸福地享受着这一切……
【第三章 他们以爱情的名义占领了开封】
这段日子以来,是赵明诚和李清照一生中最快乐的幸福时光,他们以一对夫妇的名义,出双入对频频出现在各种宴集上。“东域边,南陌上,日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尊倒,拼了尽烛,不管黄昏。”李清照将新婚生活的片断用词记录下来,她并不喜欢参加宴集,疲于应酬,她在这首词中,描绘自己赏心乐事,娱目骋怀之余,顺便对那些亲近皇帝的人物作了轻微的讽谕,逗得赵明诚开心一笑和隐隐不安。
举杯邀月,月下赏花是李清照的一个爱好。在赵家庭院里,就有几棵梅。此时梅花正开得欢。李清照趁赵挺之不在家,便与赵明诚在夜深人静时,在梅花下,举杯对酌。一会,李清照便不胜酒力,微微欲醉。赵明诚赶紧扶住她。李清照偎着赵明诚,随口吟出了一词:“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好!好!好一个‘此花不与群花比’,清照之自谓也!”赵明诚为李清照击掌叫好。然而再看李清照时,她竟已伏在赵明诚的肩头熟睡矣,鼾声娇微。赵明诚爱抚着她,轻轻地将她抱紧,却被她身上幽幽的清香和微微的酒味所陶醉了,一阵梅花香气袭来,赵明诚顿觉心旷神怡,将脸紧紧地贴在李清照的身上。
赵明诚又要回到太学里去了。新婚燕尔,一个人的日子最将难过。李清照难以打发她的时光,常到太学里陪赵明诚。赵明诚上课时,她便溜到街上,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有一次她买了一枝花,送给丈夫。赵明诚被她的妩媚娇憨之态所逗乐。一会,李清照乘兴而作《减字木兰花》一首:“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赵明诚又让李清照一句“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逗得哈哈大笑。“清照,就算你面不如花面好,我也觉得你是最娇美的。花纵使再美,也是短暂一现,而你之美貌亘古不变。花纵使再美,却是万人可摘,而你的美丽仅独我所有。”赵明诚一席甜言蜜语把李清照给“腻坏”了。
“哼,我的美丽属于我自己,你的‘臭美’仅独你所有。”李清照撒娇在赵明诚的怀里,骄傲得像寒冬里的云雀。
婚后,赵明诚在经济上不能过多依靠父亲。而且赵明诚酷爱苏东坡、黄庭坚的诗文,不顾党禁森严,一字一句地搜集苏、黄文献,虽半简数字必录藏,以此激怒了父亲,遭其父严加痛斥,差点断了经济上的来源。但每月的生活费用还是减了大半,加上二人共用,便显得捉襟见肘。大相国寺是汴京最大的庙宇,与太学位于御街的东侧,中间仅隔一道里城和一座州桥。寺内设有“瓦市”,每月开放八次。四方来京的商人在这里出售或贩运货物。在寺院僧房外面的庭院和两廊,可容万人交易,热闹非凡。殿后资圣门前,摆满了千百种书籍,古玩和图画。在这繁杂之中,兴许有不少奇珍异宝。赵明诚从太学步行至此不需一刻钟,便是这里的常客,不少店铺老板均认得他。赵明诚每至此,必浏览一遍,发现喜欢的碑文、竹简和字画,不惜代价以求必得,买回来后与李清照相对展现咀嚼,其乐无穷。为便于整理,他们常要对一些碑文熟背,连出处、作者等都能熟记。在灯下,摆一壶茶于桌上,仅设一茶杯,赵明诚与李清照互相测考,题目往往是:此语出自何书?哪页?哪行?作者何人?答对者才能喝上浓香的茶,答错者罚站不能坐,直至答对方免。夫妇二人问答之中,嬉笑不断,中者得意,错者叫苦。二人各不服输,各不相让,竟然至抢桌上之杯,茶水洒落一地,彼此均笑酸了腰。
随着碑文、字画的日益增多,李清照发现衣袋里的钱币越来越少了。无奈,李清照只好格外节俭,食无重肉,衣无重彩,首无翡翠之饰,宝无涂金刺绣之具。每逢初一、十五,夫妇二人还要拿衣物押去典当行里,取回半千钱,去逛大相国寺。
这天,李清照独自一人又来到了大相寺,看到一个洛阳商人拿来一幅南唐名画家徐熙的《牡丹图》摆卖。李清照只见此画浓笔画着几棵华贵、脱俗又栩栩如生的牡丹,用笔颇见功力,不愧为大家之作。她小心地拿着,左右观摩,爱不释手。但她不敢肯定这是不是真迹,因为她不久前才买了一幅唐诗人画家王维的赘品,心有余悸。而她不愿让这幅珍品失之交臂,便恳求这位洛阳商人先不要卖掉这幅画,等她二刻钟。那洛阳商人半天才遇上一个识货的顾客,自然大喜过望,便爽快地答应了李清照。李清照喜不自禁,哪里还敢怠慢,转身就往太学里跑,由于穿的那双鞋太紧,又别扭,李清照干脆将鞋脱了,用手拿着,光着脚板,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跑过粗涩的街道,踏过太学门前那条石子路……
见到赵明诚的时候,李清照气喘吁吁几乎说不出话来:“德……甫,徐熙的……《牡丹图》,快……快……”
赵明诚一看李清照的双脚,娇嫩的脚指已经鲜血殷红,十分耀眼。既好笑又心痛的赵明诚赶紧为李清照弄干净双脚,又为她穿上鞋,带上二人的全部现钱,出了太学,招了一辆马车,直奔大相国寺。到了大相国寺的殿后资圣门前,那洛阳商人还在,正焦急东张西望。看到李清照来了,才松了一口气。赵明诚熟练老到地拿起《牡丹图》,仔细地看,看笔法,看落款,看印章,看画纸,最后看了李清照一眼,那眼神告诉她:此画是好货,不是赝品。
“先生,此画价钱几何?”李清照急切地问道,此时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板钻心地痛,痛得她一手撑着赵明诚的肩头,以免跌倒。
“看到小姐有学识又讲信用的份上,算二十万钱。”那洛阳商人说。
“二十万?”李清照惊奇得张开了嘴,她又不觉得脚痛了。
“二十万,一分不少。要不是我急着要钱用,二十万我绝不出手。一个月前杭州一位客商已经出了二十三万,我均拒绝了。小姐,二十万钱卖这幅《牡丹图》,连我都心痛哪!”洛阳商人很诚恳地说。
赵明诚捧着那《牡丹图》不肯放手,他太喜欢了!可是,他知道,就算倾尽所有,他们也不够三万钱。画买不成了,只好多看一阵。
“先生,我们的钱不够,能不能多等两天,我们会很快筹足钱的。”李清照恳求道。
“实不相瞒,此画乃我祖传家宝,不久前,家父在山西做药材生意搞砸了,债主逼债很紧,买画乃不得已而为之,由于生意不如意,家父病重,过几天我必须回洛阳了。我姓郭,我家就住在白马寺附近,洛阳很多人认识我。洛阳是文化名城,古书画藏家很多,二位如有兴趣收藏,何不到洛阳碰碰运气?这几天我仍住在马行街四海客栈。我走之前若筹足银两,我们乃可成交。”那姓郭的洛阳客商看到赵明诚和李清照无力买画,说了一番话便收拾东西走了。剩下赵明诚夫妇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商人走远,然后对视着苦笑。
第二天,整个大相国寺,整个太学,甚至半边汴京城,都传播着李清照为买画赤足跑路的消息。不久,便有人就赵明诚、李清照买画的故事编了一句顺口溜:“赤脚李清照,无奈赵明诚。”那些理学推崇者站了出来,指责李清照不懂妇家之道,违反理学规范:一个出身名门,身为名媛,嫁入豪门的妇道人家,随心所欲抛头露面于大庭广众之下,赤足行走在瓦肆大街之中,舞剑喝酒,背经离道,成何体统?
赵明诚将众人所言告之李清照。李清照几声洒笑。理学已在大宋流行,妇女缠足悄然兴起。李清照对缠足颇不以为然,她对赵明诚说:“妇人缠足,可怕、可恶、可悲、可群起而攻之。”赵明诚赶紧制止她的不合时宜之词:“你若散布你的高论,必引起理学者的臭骂,你必将身败名裂,无处立足。”李清照很无奈。
且说从大相国寺里扫兴而归后,赵明诚和李清照分头筹款,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才筹足七万五千钱,离二十万钱尚有天大的差距。这边既为筹款而四处奔走,那边又担心洛阳商人突然离去,赵明诚、李清照二人十分焦急。眼看过了三天了,筹款乃无头绪。“向父亲借?不可能!他又会以为我拿他的银两去购藏苏东坡、黄庭坚的书画。绝不会借。”赵明诚想,“向岳父借吧,也不可能,岳父一向清高耿直,孤傲不驯,薪俸不高,又要养家糊口,没能力借那么多钱。其他要好的亲朋好友,已不止一次借过了,有的现在仍没有还清,哪里敢开口言借?”
二人已经把所熟悉的人均排除了,实在找不到可借之人和可借之钱。
第四天早晨,无精打采的赵明诚正要去太学听课,李清照从门外冲了进来,大喊:“德甫,够了!够了!”
赵明诚不知李清照所指何事,忙问:“什么东西够了?”
“二十万钱,够了!”亢奋的李清照娇喘微微地说,她打开手中的布袋,果真沉甸甸地装满了一袋钱。
“哪来的?”赵明诚惊讶道。
“我自己的!”李清照骄傲地昂起头。
“你哪来那么多的钱?”赵明诚不相信。
“我们嫁妆,饰品,拿去当了。刚好二十万!”李清照道。
“嫁妆、饰品乃受之于父母亲友,如何能当卖?”赵明诚责怪道。
“钱乃身外之物,嫁妆、饰品又何尝不是?”李清照安慰着赵明诚。
“可是我……”赵明诚觉得为了自己的爱好而让李清照付出那么多很过意不去。
“德甫,我们快去找那姓郭的客商。”李清照说道。
“对,再迟怕来不及了!”赵明诚说完赶紧向太学请假。
待请假出来,赵明诚与李清照登上马车,径直往马行街四海客栈。
可是,他们还是来迟了。房东告诉赵明诚:洛阳郭先生已于昨天走了!
赵明诚无奈地看着李清照。李清照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二十万钱是她下了很大决心才拿自己的嫁妆、饰品去当回来的,现在这钱似乎变得毫无价值了。
赵明诚刚要安慰李清照,不想李清照当机立断地说:“去洛阳!”
赵明诚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李清照:他有点不相信他的眼睛——自己的妻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牡丹图》在李清照的心里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牡丹,高贵、脱俗、圣洁的牡丹,她像自己一样,发出迷人而久远的芳香。她太喜欢《牡丹图》了,那传神的牡丹在她梦中开得如此灿烂,如此卓尔不群。对,现在正是牡丹花开时节,洛阳是牡丹城,开满牡丹的洛阳城是什么样子的呢?
李清照作出“去洛阳”的决定,一是找那姓郭的商人买画,二是赏花。她从未去过洛阳,洛阳对她来说,是一个梦想。
赵明诚很赞成,而且十分欣赏李清照的决定。他发觉自己的妻子是如此敢作敢为,对自己是如此的深爱。他发觉自己找到这样的妻子将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暮春时节,洛阳城与汴京截然不同。此时的洛阳已经是花的海洋。满城的牡丹,雍容华丽,像豪门的少妇,仪表富贵。
洛阳之繁华决不亚于汴京。笔直的街道,林立的高楼,车水马龙。洛阳乃是一个历史文化名城,文物古迹众多,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李清照喜欢这个城市,进入这里便自然产生一种历史的厚重感。最令李清照叹为观止的是洛阳城里比比皆是的园林。她对父亲那篇天下人争相传阅的《洛阳名园记》已经可倒背如流,当时读之很抽象,今天亲临其境,感慨良深。在洛阳到处都是名公巨卿的花园。20多年前,以俭朴著称的司马光,也在西都洛阳营建有“独乐园”。此“独乐园”在竹林中两处结竹杪为廊,作为钓鱼休憩之所,供司马光一人独乐。但后来由于司马光政治上的失意,忧郁而死。现在独乐园已破凋不堪。
“公卿士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这是李格非《洛阳名园记》文末的一句话。李清照感受最深就是这句话,她十分敬佩父亲的深远眼光和敏锐的政治洞察力以及勇敢的直言。
赵明诚和李清照一到洛阳第一件事便到白马寺附近,找姓郭的商人。几经周转,找到了那商人,好在他的《牡丹图》尚未脱手,便买了回来,二人欢喜了好一阵。第二件事便是看牡丹。新婚燕尔,情意绵绵,“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长安的花应远不如洛阳。牡丹之华贵冠天下,当初长安人为什么要将牡丹驱逐至洛阳呢?
李清照看到牡丹又想起了家乡的荷花。牡丹富贵,傲视群花,荷花圣洁,出淤泥而不染,一个在陆上压群芳,一个在水中称英雄。
“天下花卉,让我选择,我会一手举起牡丹,一手举起荷花。可惜,汴京都不看重这两种花,汴京人喜欢梅花。”李清照对赵明诚说道。但赵明诚的主要注意力不在看花,他心里希望如在汴梁那次一样,碰上名贵的金石大丢卖。
金石书画几乎是赵明诚爱好之全部,是他事业上的孜孜追求。在他的家里,到处都摆满了残碑碎石、断墙片瓦,纵若有闲,他可以不吃不睡地钻在金石书画的研究上。当有一个重要发现,他会高兴得手舞足蹈,甚至抱着李清照亲个不停。自古以来,便有人考古金石,但鲜有成就者,至大宋欧阳修才成了金石大家,创立了金石考古学。赵明诚对欧阳修的敬佩不亚于李清照对苏东坡的推崇,李清照在赵明诚的熏陶下,也逐渐喜欢上金石学。夫妇二人对金石的痴迷,在旁人看来,他们是要在石堆里寻找着闪灿灿的金子。
李清照与赵明诚找到了嫁在洛阳的李盈月。李盈月看到妹妹夫妇来访,自然十分高兴,便在家里安排了一间上好的客房让他们住下。
李盈月与其丈夫住这座小楼。丈夫是个县尉,在外地任职,不经常回。家公、家婆住在南阳。李盈月结婚四年,已有一个两岁的女儿。李清照抱着姐姐的女儿亲个不停。
“姐,我们打算在洛阳住上几天,主要是去看看园林,历史古迹,最好还能收集到一些金石书画。”李清照说。
“洛阳有不少名士,有无兴趣结交?如有意,我可托人引见。”李盈月久居洛阳,丈夫又是关中小有名气的文人,自然认识不少名士,朋友也特别多,“比如,程颐及其弟子在洛阳十分有名,前年程颐从流放峡州归来,曾凋败一时的‘洛学’又兴起来了,每天到程门求学者络绎不绝。”程颐这个人李清照早已认识,京城也无人不晓。元祐元年(1086年)程颐以一介平民晋为崇政殿说书,教授哲宗,后被流放,徽宗登基以后才重获自由归回故里。李清照非常讨厌这个迂腐的老头,特别对他那套“三从四德”的“理学”更是不以为然,什么寡妇就算饿死冻死也要从一而终,不可再嫁,“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乃匹夫之言,如狗屁般可恶。
李清照一想到程颐之讨厌,便认为全洛阳之文士莫不如程颐之迂,对于迂腐之文士,纵使才高八斗,李清照也不愿与之为伍。
“洛阳文士我一概不见,怕败我兴致,徒增烦恼。”李清照说道,还告诉姐姐,不要与别人说她已到洛阳。她怕应付没完没了的宴集。
赵明诚一切都依着李清照。
在洛阳的第三天,赵明诚竟然病倒了,是劳累引起发烧,李清照只好陪着赵明诚。李盈月请来了洛阳最好的大夫。
吃了两次药,赵明诚感觉好了很多,可以靠着床坐起来看书了。李清照这才放心。傍晚,她溜到街上去,想给赵明诚买一些补品。但转了好些地方没有买到。
不知不觉,她竟走到了一条很深的小巷。
小巷里炊烟四起,人来人往。李清照看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旁堆放着几块黑色的碑石,一条狗被拴在碑石上。敏感的李清照大步走上前去,仔细一看,那是几块刻满了小篆的碑石。凭她的直觉判断,这应是古代的碑石。李清照找到这户人家的主人,说要买这几块碑石。那户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李清照:“此乃几块破石头,哪值什么钱?几天前我便想扔了,觉得能拴狗便留下,你若有用途,拿去好了。”李清照连忙道谢,又到巷口唤来一个苦力,让其背上这些碑石随她回去。才到盈月家,李清照便兴奋地大喊:“赵明诚”。赵明诚不知何故,忙从床上爬起,但头一阵晕眩,又躺下去。李清照让那苦力扛着碑石送到赵明诚床前。
赵明诚一听是碑石,不顾一切从床上跳起,拿起一块就看。
“啊!这是秦代时期的碑石!”赵明诚大喜过望,又拿起一块,“这块是汉武帝时代的碑文。好!好!”
另外三块也是秦汉时期的古董。赵明诚得此五件宝贝,病已好了一大半,竟拿着两块碑石在屋里踱来踱去,自个欣赏。李清照看见丈夫那种专注和狂热,不觉好笑。
后来二天里,赵明诚病愈了,与李清照一起逛了几条大街,看了不少古迹,还购买了一些书画以及金石,他们对此行已心满意足了。
而正此时,汴京传来了曾布罢相的消息,蔡京取代了曾布。蔡京上台第一件事便是焚元祐法。又过了不久,传来了令赵明诚欣慰的消息:父亲赵挺之被任为尚书左丞。这下,赵挺之终于可以了却心愿了。
【第四章 爱情的花园遭遇了冰雹】
赵明诚与李清照回到汴京时,已是九月。一场震惊全国的政治风暴袭击了他们。
九月,秋风萧瑟,汴梁城里落叶纷飞,好不凄清。人们往日的欢声笑语似乎都不见了,都变成了秋天的脸。
大宋天子赵佶下道圣旨,像一把利剑,寒光逼人,阴气重重。这圣旨,诏立元祐党籍蔡京,籍文臣执政官司马光、曾布、文彦博等22人,待制以上官苏轼等35人,余官秦观等48人,计120人,等其罪状,谓之元祐奸党。请御书刻石于大内端礼门,称之“党人碑”,又将元符末年(1100年)在太后执政时主张谁持新法和恢复旧法的臣僚,分正、邪两类,加以惩处。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苏轼、秦观尸骨未寒,身后遭人如此攻讦、诋毁,匪夷所思。为人孤高耿介李格非对蔡京集团放乎一己之私的贪暴,骄横跋扈早已反感和不满,又多次拒绝蔡京的拉拢,还断然拒绝参与编纂元祐奏章,对心怀鬼胎、阴险恶毒的赵挺之等人严加责斥,激怒了蔡京集团,理所当然地被划入了“元祐奸党”的范畴,李格非的名字在徽宗手书的“党人碑”上赫然在目。很快,李格非被逐出京城,流放西南。西南乃荒蛮之地,有多少人一去不复返啊。李清照与其家人陷入了慌乱、悲痛、忧虑之中。李盈月夫妇已从洛阳赶来,一些亲朋好友也云集李家,商量营救办法。赵明诚知道岳父李格非的劫遇与父亲有直接关系,心里十分痛苦。他的同窗好友很明白赵明诚此时的心情,到他家安慰他,并表达了对李格非等元祐党人的同情。好友陆德夫说:“德甫,自古官场如坟场,成就多少人的功名,又埋没多少人的尸骨。政见不同,派系有别,各有所需,各有所求,得失成败、黑白毁誉,何苦计较?今赵大人与李格非大人之争,乃天意弄人,奈其何也?”
赵明诚带上李清照回到岳母家。李清照一家人及亲朋好友均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使他好不自在,甚为尴尬。赵明诚能说什么呢?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蔡京、童贯一手遮天的大宋土地上,谁敢、谁能为元祐党人翻案?谁敢、谁能营救元祐党人?纵使亲朋好友四处活动,可就是没有办法。
谁能救李格非?兴许只有赵明诚了。
赵明诚深知父亲的性格为人,要劝动公私分明、专横势利的父亲比登天还难。李格非是他的岳父,父亲正是要拿亲家李格非开刀向蔡京表忠心呢!父亲为得到尚书左丞之位置不知等待了多少年,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不知做了多少违心事。好在以他官场几十年的经验与卓越的预见性,攀上了蔡京这棵大树,才把陆佃轰下台,坐上了尚书左丞的宝座。然而立足未稳,在丞相位上寸功未立的赵挺之必须在蔡京的鞍前马后任凭驱使。鉴于此,赵明诚只好“知其不可而为之”,向父亲恳求从轻发落李格非。不想,不识事务的赵明诚被父亲骂得狗血喷头:“胡闹!元祐奸党乃圣上所定,朝廷之政事,非我等所能更变。李格非虽为亲家,却是元祐党人,是非曲折昭然若揭。匡正除邪为大宋之要事,国家昌亡之抉择。身为人臣,更为丞相,我断不能以己之心或亲友的私情犯朝纲之禁,坏国之大事。我为官三十多年,能黑白分明,秉公办事。所作所为无愧于圣上,有功于朝廷,群臣无不折服。而我平日对你之训示,你充耳不闻,今日竟向我求情,要我殉私,岂不是要败我声名,毁我相位,落得个千夫所指之下场?”赵明诚看到如些固执的父亲,深知多说无益,徒伤父子感情而已,便在一旁听父亲的训斥。
“德甫,平日你在太学里勤奋攻读,学识日博,更兼金石研究继承欧阳文忠成就斐然,名声在外,颇得众望。待爹根深蒂固,即托蔡大人保荐你任一官半职。”但赵明诚并没有感到惊喜。他心乱如麻。他看到新婚不久的妻子整天愁容满面,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觉得愧对妻子,愧对岳母,愧对自己的亲朋好友。
赵明诚不知什么时候父亲已经训示完毕。楼下忽传:户部尚书李大人来访。
赵挺之说声“知道”,好久,才不紧不慢地下楼去。
赵明诚回到自己的房间,整理近来收集的一些碑文。
面对朝廷如此迫害元祐党人,本来不问政治的李清照也悲愤不已。此时,宋徽宗在汴京大兴土木,仿照杭州的凤凰山,营建了周围十余里、峰高九十尺的万岁山,极尽人间的奢侈和豪华。王公巨卿也随之效仿,纷纷兴建自家的园林。一时间,汴京的大型花园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冒出许多来,让寻常百姓目不暇接。蔡京本已有一座树木茂盛、花草奇异的东园,但其却下令毁数百间民房模仿御花园再造一座西园。而朝廷全然不知金辽力量的互相消长,大宋江山败象呈现。一时间,民怨鼎沸,忠胆之士无不忧心忡忡。
李清照把营救父亲的最后一丝希望寄托于家公赵挺之身上。她几天来没法见到他,这天夜里,悲愤交加的李清照写了一首长诗,托人带给赵挺之。不想,赵挺之看后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大逆不道!”旋即将诗撕碎掷于窗外。
原来此诗中有两句道:“炙手可热心可寒,何况人间父子情”,前一句乃从杜甫《丽人行》中化出。当时唐玄宗信用杨国忠,权奸当道,飞扬跋扈,忠党之士,远而避之。杜甫作诗云:“炙手可热挚绝伦、慎勿近前丞相嗔。”李清照化此句批评、激将赵挺之,显然将蔡京集团比作杨国忠一伙,赵挺之岂不暴跳如雷?
赵挺之不仅没有给媳妇李清照面子,还驳斥李清照:“当初你已应诺,嫁入赵家,便不问政事,今你出尔反尔,丢尽赵家脸面!”李清照纵使再刁蛮,也不敢与家公争吵,不理他便罢了,而且她知道自己救父心切,情急之下讥讽了家公,是犯了大忌。
救父亲最后的希望落空了,李清照的脑里一片空白。
赵明诚百般安慰着她,可李清照的心总放不下来。
李格非准备起程远赴流放之地。亲朋好友云集李家,廖正一、李禧、董荣、周邦彦、毛滂、贺铸、叶梦得、王灼等都来了。赵明诚和李清照早早就赶来了。赵明诚还带来了一些药品,亲手送给岳父:“岳父大人,这些是我托朋友从辽国带回的珍贵药品,药效奇佳,内有数种,均已附说明。西南荒远,还望保重……”
李格非看到愧歉的赵明诚还要说下去,赶忙制止了他,一切尽在不言中。他知道,赵明诚已经尽力了,况且他所承受的压力和委屈也不亚于他本人。圣旨既出,履水难收,其实赵明诚哪里能救?李格非不止一次劝说亲朋好友,尤其是李清照不要为他奔走,任何行动都是徒费心力而已。可是,李清照哪里放得下?父亲已近50岁,身体又多病,她如何能放心他一个人远居僻壤?看着满面憔悴,忽然间苍老了许多的父亲,李清照扑上前抱住父亲痛声大哭。盈月、明媚、冰莹、李亢也哭着抱住了父亲。小李亢哭得最厉害,虽然他不知道父亲要去的西南在哪里,有多远。李清照的母亲则在一边悄然流泪。
亲朋好友纷纷在一旁相劝,好久李清照姐妹才停止哭泣,去帮父亲收拾行装。李清照偷偷地在父亲的行囊里塞了她仅剩的二万钱和一叠诗稿。那诗稿是平时李清照写的部分诗词,多是描写父女之情的,家庭温馨的,她想让父亲在寂寞思乡时读它。而那二万钱是让父亲作盘缠和备急之用。李清照深知父亲个性,宁穷死也不贪一文,宁饿死也不占他人一物。记得父亲在郓州作教授时,郡守可怜其贫寒,便要保荐其兼任他官,以好增加一些薪俸。然而,遭到了他的婉拒:“身为朝廷命官,为君分忧,为民谋福,乃天职也,而卑官虽费尽心力,却不见寸功,安敢贪图和私利?如领郡守好意,卑官必羞愧而终。”因此,李清照一家生活并不富裕,若不是当年祖父积攒一些财物,日子过得将难以想象。
出发了。亲朋好友将李格非送至南熏门外,折柳送别,互道珍重。李清照及母亲姐妹弟则送至郊外,许久,才见李格非的马车绝尘而去。
却说在黄州的张耒也没能逃脱“党籍”的厄运,他的名字也赫然写在元祐党碑上。近来听说元祐党人纷纷被贬,满目疮痍,他的心觉得异常沉重和苍凉。这天,他正在黄州无所事事地坐在书房里读书的时候,书童送来了一封信。他猜想肯定是京城好友向他通报消息来了,赶忙拆开,他太想知道京城的消息了。
信是李清照写来的,有点出乎意外。
文潜叔父:京城突变。党祸惨烈不忍卒睹,家父亦未能幸免,前天已离京赴滇,难卜生死,不胜心寒。叔父文采过人,忆当年,与你相互唱和,情趣盎然。今不见久矣,然你之《读中兴颂碑》诗曾轰动京师,和者甚众。吾亦和一首,以表钦佩。
遥颂安祺李清照顿首 崇宁二年秋李清照
寥寥数言,使张耒回忆起当年与李格非的深厚情谊。在京城,他家与李格非家是通家之好。李清照年少即具才名,他便与李清照互相唱和,成忘年之交。而当张耒读到李清照和他的《读中兴颂碑》所作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韵二首》,不觉大惊失色,连呼“妙!妙!”却又呼“糟!糟!”《中兴颂》乃唐人元结所作,歌颂唐肃宗李亨平定“安史之乱”,使唐室中兴。此篇颂由颜真卿书写成碑文刻于湖南永州山崖上,称之“摩崖碑”。张耒有感当今内忧外患与“安史之乱”前有相似之处,作《读中兴颂碑》,开头即云:“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含意深刻,一时传为佳作,黄庭坚、潘大临纷纷唱和。张耒读李清照唱和他的诗作,深感李清照太过大胆,锋芒太露,必招祸害。李清照和诗两首,虽是和韵,却摆脱了张耒原作的束缚,提出了自己独特的见解,认为唐朝廷能平定“安史之乱”,非唐肃宗之功,实为千万个无名健儿猛将以生命鲜血所换取。这卓越之见解,非凡夫俗子所能悟。古往今来,对《中兴颂碑》予以批判,仅李清照一人而已。而李清照不仅如此,她悲愤地写道:“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把“安史之乱”造成的败象作了深刻概括,进而追溯到造成这次叛乱的主要原因,乃以唐玄宗为首的朝廷荒淫享乐,忠党之士不得重用,以致祸国殃民。“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这是借安禄山马踏长安的事实,说明边患随时可爆发,国之将危。张耒所惧,即在于此:这诗不正是警告当今圣上?有抨击朝政之嫌,这可是杀头之罪啊!苏东坡之“乌台诗案”至今仍历历在目,令天下文士心有余悸,梦中惊醒还因乌台。
张耒惊魂甫定,又为李清照第一首和诗的末句担忧:“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这句诗本与“安史之乱”题旨无关,说归说,姚崇不合,互相倾轧,分明是暗指当今朝廷各派势力相互猜忌倾陷,矛头直指赵挺之。张耒读罢李清照二首诗,似乎看到了李清照金刚怒目的一面,忧心忡忡:李清照呀李清照,年少切莫气盛,才高万勿狂妄,文人之命若悬崖苦草,须臾可枯;常人祸从口出,文人祸从笔来;文即出,覆水难收,悔之不及,救之不得。哎,李清照!张耒赶紧修书一封,如此这般劝告李清照一番,千万不要呈一时之勇,将这二首诗公之于众,枉陷文字狱。写好后,马上以鸡毛信寄出。然而,张耒的信件尚没到达汴京,李清照早就将那二首诗在诗朋酒侣中传阅。很快,蔡京就读到了。
不知大祸将临的李清照与赵明诚依旧在大相国寺闲庭信步。直至赵挺之火急找到赵明诚,才知道闯下了大祸。
“德甫,昨日蔡太师得李清照和张耒诗二首,甚是震怒,已呈圣上,欲治李清照不恭之罪。”赵挺之严肃地对赵明诚说,“李清照写诗讥讽本相事小,抨击朝政事大,闯下如此大祸,老夫也帮不了她,孰生孰死,便看她造化了。”赵明诚大惊失色,央求父亲帮忙。他知道,李清照写诗暗喻朝廷,此事可大可小,全凭蔡京一句话。
但赵明诚不会知道,他父亲已经与蔡京貌合神离,甚至常出现龃龉。赵挺之自然不会答应赵明诚的恳求。其实,这次,他确实无能为力。赵明诚此时已变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李清照看着他那副样子不觉好笑:“德甫,生死由天,富贵在命,担心什么?如皇上因几句歪诗杀我,便表明皇上昏庸,大宋江山离崩溃不远。大宋江山尚且不保,我之性命又何足挂齿?”
赵明诚被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清照弄得哭笑不得,但愿她能吉人天相,逃过此劫。
果然,蔡京将李清照那二首诗呈给皇上,如此这般牵强附会了一番。徽宗勃然大怒:李清照,朕一向钦佩你的才情,以你为本朝奇女,不想你竟敢作诗攻讦朝廷,罪该万死,不杀不足以安百官,平民愤……蔡京自然希望皇上杀了小女子李清照,因为她是李格非的女儿。但蔡京想不到,深得皇上喜欢的大词人徽猷阁待制周邦彦站出来为李清照求情。周邦颜乃一代才子,二十三岁献《汴都赋》歌颂汴京形势和朝廷新法,是当时唯一拥护王安石变法的文人,受到神宗赞赏,由诸生擢为学官,声名一时震耀海内,其词天下皆知。及至旧党执政,迭遭贬谪。哲宗亲政,于绍圣四年召为国子监主簿。徽宗时得以提升,由地方官入拜秘书监,现任徽猷阁待制。徽宗非常欣赏他的词。周邦彦闻知李清照事,即连夜赶制奏折,为李清照求情:“……文章千古事,曲直任人说,不可断文取义,肆意曲解,以律定罪,否之,文士无不胆寒搁笔封嘴,天下则无文章可读,无诤言可闻。李清照乃一女子,才情过人,今和张文潜韵二首,虽有不谐之音,却不至于罪,权当妇家之言,不必计较……”徽宗读罢此节,怒气消了一大半。尤其是周邦彦一句“权当妇家之言,不必计较”,使徽宗深觉有理。况且,徽宗仔细一想,自古以来,尚无以诗文定妇人罪之先例,若因二首诗定李清照罪,岂不被世人耻笑大宋天子缺乏气度?徽宗如此一想,就没有定李清照罪,对蔡京道:“李清照那两首诗,乃妇家之言,暂且不必理会。”
蔡京连声附和道:“确是妇家之言。”
因此,李清照死里逃生。赵明诚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李清照也暗暗称幸。
此时,张耒的鸡毛信飞骑送至,李清照拆开一看,是张耒的警告信。她拿来张耒的信若无其事地对赵明诚说道:“张文潜成了事后诸葛亮矣!”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再起。话说李清照与赵明诚在家中后花园举杯邀月,醉后所吟那首词《渔家傲》经赵明诚整理出来后,在京城广为传阅,还被人谱上了曲,被青楼歌女传唱着。此词写雪中寒梅,花萼似玉,娇羞怯怯,如美人出浴,新妆初罢;明月普照,良宵佳卉,俊郎才女,同举金樽,一醉方休。此词妙也,京城多少佳丽才俊有此情怀?有多少花前月下的浪漫与温馨?一首《渔家傲》感动万千多愁善感之人。而李清照万万想不到此词又被“理学家”们紧抓不放:“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凭此句便可知李清照非知书达礼、安份守己之辈,乃狂放不羁、不知廉耻、有伤风化之妇!当李清照闻知程颐这个老头在洛阳讲学时以她为反面典型时,气打一处来,破口大骂程颐“老匹夫”!赵明诚怕她又惹是非,赶紧劝导她。
“不就是喝几杯酒吗?如此大惊小怪,我与你花前举杯邀月,犯了哪条大宋律例?”李清照愤愤不平地对赵明诚说,“原本我不甚爱梅花,现在我倒爱上了。冬天里,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耐得住苦,忍得住寂寞,不怕诽言,此花不与群花比,梅花似我,我爱梅花。”赵明诚明白李清照此刻的心情,不愿多说,但他知道,李清照喜欢梅花是真的,那次“举杯邀月”后她对家中后花园那几棵梅就特别爱护。她曾骄傲地自诩:天下只有三种花才可以代表她。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正如她的圣洁,牡丹花开群芳妒正如她的气度,而梅花傲霜开放正如她的个性。赵明诚说,他更希望她是水仙,芬芳而内敛,美丽而温顺。“清照,梅花虽好,但一枝独放不是春,寒冬霜雪无情,还是适应时宜为佳。”赵明诚是在暗示李清照不要太过清高耿直,以招不必要的麻烦。
“德甫,畏惧霜雪非梅花,杨柳不展雪也摧。狼犬当道,我等安能太平度日?”李清照刚说出此话,便意识到“狼犬当道”这四个字会令赵明诚尴尬,但无法收回。
“清照,世道不公,天不太平,我等更应安分守己,以免不测……”赵明诚刚要说下去时,李清照已转身跑了。她不愿与赵明诚闹别扭。赵明诚站在那里苦笑。?
清照忽然想起巧兰。好久不见她了,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李清照决定自己去看望巧兰。
当李清照赶到白矶楼时,那里的老板告诉她:巧兰早在两个月前已经离开白矶楼,听说到了金钱巷李师师的醉月楼。
李清照不敢一个人去金钱巷,那里是风月场所,一个清白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独自一个人去那里。李清照只有与赵明诚一起去。赵明诚好久不见范明月了。醉月楼与醉花楼刚好相隔不远,如方便可顺便探望一下她。
金钱巷的夜果真是另一天地,五颜六色的灯光和各种行人令李清照眼花缭乱。但她无暇去多看,也不敢多看。
醉月楼很快就到了。二楼大厅里非常热闹,笙乐不断,喝彩阵阵。李清照好不好奇地拉着赵明诚在大厅的左墙角站着,看节目表演。当站在中央那个老女人喊道:“李师师特别为众客官弹唱一首《渔家傲》……”全场上百名客官兴奋得哄喊起来。他们伸长了脖子,所有的眼光都定格在右边那扇花翠门帘上。一会,一个美得惊人的女子掀起那门帘碎步走了出来,那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容貌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毫无疑问,那女子便是李师师。
李师师先是在大厅中央的一条长凳上站下,丫环便捧上一只琵琶,她也不调试,只微微一笑,即弹唱起来:“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这不正是李清照的《渔家傲》吗?李清照一听,正是自己的词,很是激动,虽然她的词已不止一次被谱上曲子传唱,但听名满天下的李师师唱她的词还是第一次。
李师师果然名不虚传,她唱得字正腔圆,婉转悠扬,如夜莺在歌唱。一会,李师师唱罢,大厅里响起了亢奋的喝彩声,好久不见平息。
李师师离去了,所有的眼睛为她而放出耀目的光芒。李清照对她也充满了感激和敬佩。
又一个乐伎出场了。那正是巧兰!她抱着只小琵琶。她穿着打扮比过去漂亮多了,变成了一个很入流的姑娘。她没有看到李清照。巧兰弹唱的是柳永的词《雨霖铃》。李清照发觉巧兰的弹唱技巧提高很快,几乎可以与李师师相比了。当她听到巧兰唱“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时,李清照的心一阵酸楚,当听到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时,李清照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而巧兰唱完时,李清照早已泪流满面。
巧兰也离开了。人们又是一阵喝彩声。
“德甫,我们走吧!”李清照擦干了眼泪,轻声地对赵明诚说。“怎么?不看巧兰了?”赵明诚很吃惊。“刚才已经看到了,走吧!”李清照拉着赵明诚就走。
赵明诚莫名其妙地跟她走出了醉月楼。出了醉月楼,不等赵明诚说话,李清照已跳上了马车,赵明诚也只好上了马车,竟也顾不得去看望范明月了。
当马车驶过醉花楼前,赵明诚很想停下来,但看到一脸伤感的李清照,他什么也没有说。
春日阳光和煦,花开遍野,自然是文人学士宴集的大好机会。
这时,周邦彦给李清照、赵明诚发来请柬:四月六日下午三时光临集贤楼坐而论道,举杯赋诗,不负春意。李清照被周邦彦的恢谐逗得暗自发笑。
婚后以来,深闺少妇李清照又多了一个嗜好:赏花。其实,赏花是她一惯的爱好,从荷花、牡丹到梅花,都令她留恋忘返。而现在,她也爱海棠,也爱黄菊,也爱梨花。在后花园里,她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卉,每早必亲手浇灌,大雪来临,亲盖帐蓬护之,像呵护着自己的孩子,连爱花的赵挺之也没有了耕耘之地。在腊月寒冬,万物凋谢,独梅花雪中傲笑,使李清照格外兴奋和激动。在梅花开放时,李清照举杯独自蹲在梅树旁,静静地观赏,忘了牡丹、忘了荷花,更忘了海棠、黄菊,也忘了所有烦恼,甚至可以暂时忘掉赵明诚。梅花点点,“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寂寞无奈时,“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慵懒无事时,“尽梅花无好意”,对梅花早已“从来知韵胜,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有时,她还跑回娘家,浇剪院里那棵梅树,还叮嘱冰莹常常浇水。赵明诚看到李清照如此爱花,便常从御街的花铺买一些好花回来。
此时的小花园里早已开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李清照高兴地围着花卉走来走去,赏个不够:此花不如那花艳,此花却比那花香……赵明诚透过书房的窗户看到一个为花而痴的少妇,笑着不住地摇头。
【第五章 这个美少妇有点邪】
有《鹧鸪天》云:“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闯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这是描写汴城酒楼的,其繁华、喧闹就不一一铺述了。
九桥门街市一段,酒楼林立,绣旗相招,竟掩蔽了天日。集贤楼就座落在这里。汴城72座大酒楼中,集贤楼算其中名气一个。听说,这幢楼是由精通建筑艺术的苏东坡所设计,“集贤楼”三字为米芾所写,不少著名文人曾在此宴集、题诗,更增添此楼的人文内涵。李清照、赵明诚应邀来到这里。从外面看,只见集贤楼雕檐映日,画栋飞云,八面玲珑,高切云汉,上可延风月,下可隔嚣埃,登高临远,必是一番令人叹绝的风景。
及至三层,早已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坐在当头的便是周邦彦,周围坐着贺铸、毛滂、候蒙、万俟咏、田为、叶梦得、朱敦儒、李纲、陈东,还有画师李成、李嵩等近三十人,大都是李清照认识的。李清照与他们一一打招呼。
按侍女的指引,李清照和赵明诚在西北角坐下,正与周邦彦斜对面。她发现到会者仅其一人为女性,觉得自己便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了,要是曾布大人不被蔡京排斥流放浙江润州,魏夫人今天也应莅临。想起魏夫人,李清照便产生一种感激与敬佩之情,可惜至今她仍没有机会当面向她致谢,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了。
周邦彦曾以一纸奏折救了李清照的卿卿性命,她当然心存感激,但大恩不言谢,她永远都不会向周邦彦致谢,即使近在咫尺。因为她与他太熟悉了,常在一起唱和,情谊太深,与他言谢也太见外了。
那么,在座中哪位可以让孤傲、娇蛮的李家二小姐、赵家少夫人言谢的呢?兴许只有年长她三十二岁的贺鬼头了。贺鬼头乃贺铸也,此公长身耸耳,面色铁青,故人称贺鬼头,然而此人谈吐渊雅,文彩焕灿,曾以武职供奉朝班,元祐年间因苏轼举荐改为文职。李清照佩服其词于绚丽中寓清刚之气,与秦观、周邦彦的蕴藉含蓄、婉约沉郁不同,他那首《青玉案》更叫李清照拍案叫绝,掂读几许,且看他那句“若问闲情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真不愧黄庭坚“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之赞,也不枉“贺梅子”之誉。李清照去年被京城一伙理学家们围追堵截,口诛笔伐,身陷尴尬,弄得赵挺之好无面子。是贺鬼头一声怒喝,喝退了这些跳梁小丑,在多次宴集上羞辱了理学家们。因此,贺鬼头被程颐骂为“贺魔头”。但李清照也没有向他致谢,贺鬼头与其父交情甚深,常窜其门,通宵喝酒论诗。如此也,为她两肋插刀,舍其其谁?
毛滂的辈份比李清照大许多,早年受知苏轼,与王安石又是姻亲,其词清逸明润、秀雅,很受苏东坡知赏。毛滂也可称得上为李清照的先生了,李清照十二岁时曾听他授书,父亲在一旁监督。记得当年是授欧阳修文章,印象并不深刻,她讨厌毛先生的支支吾吾,但她当时作的几首词经毛先生改了几个字,顿然生色不少,令她大喜过望,长进不少。这应感谢他。但他现在与蔡京套近乎,不理也罢。
三个月前,李成根据李清照的一首《浣溪沙》作山水画一幅赠她,令她兴奋三天不吃不喝,爱不释手,竟抱画入眠。李成之画凡烟云变灭,水石幽闲,树木萧森,山川险易,莫不曲尽其妙,被天下人称之为“神品,”上至皇帝、太后、群臣,下至黎民百姓,都喜爱有加,均以收藏有其画为荣。听说哲宗曾赐李成为御用画师,但李成称病不愿往,气得哲宗暴跳如雷,要不是太后惜才,极力求情,李成早已“枉死市”。而李成之画,只卖不送,李清照能得李成以其词为意作画相赠,其厚遇恐太后也自叹弗如了。但李清照也不言谢,相反,觉得李成应感谢她:李成之画,一时之兴也,而我的诗词与“李清照”之名,将流芳于万代,非我附李成画传世,实为李成画附我词流芳也。因此,向他致谢之辞从何谈起?
而在座的其他人物,非不常往来之流,便是同辈之后起之秀,论名气、才学,李清照均胜一筹。叶梦得、李纲、朱敦儒等更常与李清照一起或游于郊外,或饮于酒肆,或笑谈于宴集,或唱和于书信,几无隔胲。此时,大家推周邦彦主持发言,周邦彦当仁不让,呷了一口茶,朗声说道:“明媚春日,汴京城里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共赏春光,阔谈文道,乃喜庆之事也。众贤大可不必论资排辈,分门别派,也不必看官位高低,出身贵贱,济济一堂只求痛快淋漓,不负春意。众贤可高谈阔论,可杯箸交错,可你唱我和,不拘一格……”
周邦彦此言一出,群情亢奋,击节称好。
贺铸对词自有一番高论,毛滂大谈苏、黄诗词的异同,候蒙则说江西诗派的成就。朱敦儒却对周邦彦词大加赞赏,说周词“清蔚圆融而又格律精严,与苏学士那怒澜冲空、淋漓痛快不同,是百炼钢化成绕指柔,一以从容深厚出之,开创一代流派……”
可是未等朱敦儒说完,早已坐不住的李清照就要示意发言,赵明诚暗暗制止了她。朱敦儒讲完,大家说好。田为刚要发言,那边李清照早已示意,先说了起来:“洛川先生评周美成词,所言极是。然只言其瑜,不及其瑕,失之公允,且不完整。我以为周词蕴藉含蓄,妙语天成,婉约词至此为他兼收并蓄,还开格律之先,令天下眼花缭乱之词坛以规范,功莫大焉,为我辈至为推崇。然周词如众妇人拉车,将苏学士开辟的广阔辽远局面和奔放豪迈境界拉回到风月流连、艳情涂抹、脂味浓厚的旧路,没有了大江东去,剩下叹老嗟卑、伤感泪落,此车纵使跑得再快,也只是妇人拉车的贫弱、苍白。可下断言,自周美成始,必有一股纤巧琐碎之风盛行……”
李清照如此率直、大胆的评述,令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且侧耳倾听。再看那刚才还神情自若的周邦彦,现在已呈尴尬之态。但他并不作声,只是微笑着看这位后辈纵横古今。
“……温庭筠而下,恻艳之风充斥词坛,五代干戈不断,四海瓜分豆剖,王公贵族寄情声色,剪翠裁红,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有文雅,却也仅是以亡国之音哀思其中。及至本朝,变旧声作新声始于柳屯田,然柳七虽合音律,却也庸俗低下;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端礼之辈呈一时之气,然破碎不堪何足道也……”
李清照此言一出,屋内一片鸦寂,连侍女也呆若木鸡。
窗外春光明媚,却没有一双眼睛往外探望,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李清照的脸上,包括赵明诚。只是赵明诚心里紧张得慌,直冒汗,但又不能警示谈锋正健的李清照。
“及至晏元献、欧阳文忠、苏学士,大宋的文坛才大家辈出,灿若群星,力压唐诗之盛,一时无人可比,我辈岂不高山仰止,五体伏地?然为词仅为他们之点滴,偶而为之,且仅为长短不整之诗,非真词也。窃以为,词之不易为,概词应守高雅、浑成、协律、典重、铺叙、故实之规范,不能以诗为词,苏学士等大家之作虽极尽天下之工,而非词本色。不谙词律,纵然王介甫、曾子固所赋,亦只会徒增笑耳。世人所称颂的晏几道之《小山词》,小令较多,长调慢词较少,语言自然凝炼,然不善铺陈叙写;秦少游词善造凄迷之景,婉转深挚,清丽优美,为市井男女之所好,然少游柔弱,过于伤感,又不善用典,如贫家美女,虽极尽妍丽丰逸,而始终缺乏富贵之态;黄鲁直词故实但毛病太多,显而易见,正如一块良玉瑕点斑驳,价值也就大减。唯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讲够音律,才是词之正道……”
好一妇人,口若悬河,如纵横千里的野马,搞得周天失色,草木伏地;又如夏日惊雷,唤来阵阵冷雨,淋得人人寒战。此妇人胆大也,竟对前圣今贤作如此评骘!而此论虽耳目一新,却必将招众人怒。
李清照已经说完坐下,却好久不见有谁再作声。大家都在看着周邦彦。周邦彦笑道:“清照所言考究极深,确有理论,我不能不佩服。”
周邦彦话音刚落,朱敦儒接着说道:“清照言苏学士不谙音律之说,我不敢苟同。苏学士非醉心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慷慨激昂,开辟广阔境界,悦天下耳目,领一代风气之先,如裁剪以就声律,必无大江东去浪淘尽之雄奇……”
“苏学士等乃豪放之词,天下乃以婉约为尊,区别概在此,争之无益。”说话者乃叶梦得。
“清照所述,即为词之作难于诗,词之音律不协则成长短之诗,词别是一家,此乃新论,古今树此论者仅清照一人而已,实为难得,也为不易。”贺鬼头学识渊博,觉得李清照刚才一番话确有闪光之处。
……
围绕着李清照的评论大家展开了热烈的争论,有附和赞赏者,也有针锋相对者,最后变成了两派的辩论……
谁是今天的主角?
?赵明诚无法不安。李清照昨天那番高论,像颗炸弹,在文人、士大夫中炸开了花,有人被炸得遍体鳞伤,有人被炸得晕头转向,也有人说此炸弹如三月的春雷,必将带来繁花红遍。
赵明诚早早就起床了,满脑子里全是昨天的余音。“德甫!”李清照从楼上下来,叫了一声赵明诚。赵明诚看了一眼李清照,发觉她眼睛通红,却神采飞扬。
“德甫,你说我将昨天的发言加予补充整理成文,公之天下,将是什么样子?”李清照得意地说道。
“无他,仅如狼入羊群。”赵明诚笑道。
“此言何意?”李清照有点不高兴。
“狼入羊群,无以为伴也……”赵明诚本想说“狼入羊群乱咬乱撞”,却怕李清照生气,只好改了口。
“无以为伴,就做独行客罢,如几句诤言便得罪天下朋友,我宁愿没有朋友!”李清照若有所思道。
“我想又不至于此。”赵明诚安慰道。
“昨晚我一夜未眠,按昨天所言整理成了《词论》一篇,既然我所言已为众人所知,又何惧将此文公之于众?”李清照从衣袋拿出一叠稿纸,果然已经将昨天所言写成文章。
赵明诚仔细读后,提出修改几处,以免太过刺眼,李清照点头称是,立即作了修改。
几天后,汴京城里人们争相传阅李清照之《词论》。
不久,远在黄州的张耒、西南的黄庭坚、润州的魏夫人等人纷纷来信称李清照所论别有新意。李盈月来信说,李清照一文再度“洛阳纸贵”,争阅者甚众。
越两个月,李清照的父亲也回信了,言李清照之《词论》别具匠心,难得一见,必将流传于后世。李清照被父亲的褒奖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她更加思念远在他乡的父亲了,皇上何时开恩,使她骨肉团圆?此时,春已去,院里已落尽缤纷。
正当李清照与赵明诚尽情享受婚后的甜蜜时,伤心的离别终于降临在这一对恩爱夫妻头上。
由于父亲的关系,才二十三岁的赵明诚终于蒙承皇恩,走上了仕途。这一年秋,他到浙江任县尉。
李清照很不情愿让赵明诚出仕,仕途自古艰险,于今为甚,但要在官场上有番作为始终是赵明诚的抱负,况且不出仕他们生活上将难以继日,更谈不上有资财收集金石书画。因此,李清照没有劝阻他。
恩准外任,赵家自然庆贺一番,上门称贺的人络绎不绝。赵明诚在白矶楼宴请了太学的同窗以及其他好友,然后收拾行装准备赴任。
这一夜,月色凄迷,秋意浓郁,在花园的石凳上,赵明诚抱着李清照,彼此,一言不发。露水沾湿了他们的衣裳,虫子在幽幽地叫。
夜,是多么的安祥!
这一夜,是何等的珍贵!
在家千日好,离别一时难。明天一早赵明诚就要离京赴浙江,李清照不敢想象没有赵明诚的日子怎样过。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她太习惯于出双入对,携手走在大街上的日子;她太习惯在大相国寺里与赵明诚一起和商贩讨价还价;她太习惯在月下对酌,在灯下猜句……
他就要走了,从此她会孤枕难眠,她会自己一个人在汴京城里失魂落魄地游荡,会在西风萧瑟的时候独上西楼,望断天涯路……
她多么希望能与赵明诚一起去浙江,但不可能,她要留在汴京照顾母亲、妹妹、弟弟,照顾赵明诚的母亲。
“德甫,明早你即负笈远游,本不忍别,却是无奈,太多的伤心话语彼此不必言,昨夜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祝君一路顺风。”李清照抬起头与赵明诚泪眼相看,“此词乃一气呵成,情真意切,出之肺腑。”
李清照借着月光,轻声、低沉地朗诵道:“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落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赵明诚听罢,激动地又把李清照抱紧,这一抱后,不知何时才能再相拥。
远处,一颗耀眼的流星从长空中一划而过,短暂得令人伤感。
赵明诚出发了,相送者甚众。秋风骤起,已有几分寒意。晨光中,汴京的市民们在忙碌着,汴京依旧是汴京,而在李清照眼里,此汴京已非昨日的汴京,她的最爱已经走了,带走了她的心,从此汴京只会剩下浓浓的愁思,连这里的花草,连这里的树木,连这里的山山水水,都将在相思中夜夜熬到天明。
李清照将赵明诚送了一程又一程,不忍回首,不忍放开那双温暖而厚实的手,不忍从此看不到那双充满柔情和关爱的双眼。为什么一年前才送别父亲,今天又要送别夫君?将自己两个最爱的送走了,却不知归期。
马车渐渐地远去,泪水已迷蒙李清照的双眼,看不见了,看不见了,赵明诚已经消失在天之尽头……
赵明诚的母亲也不习惯儿子远离身边。几天来,她每天夜里都难以入睡,每次合上眼睛,梦里全是赵明诚的影子。这天,太阳已升得老高,仍不见李清照下楼,她便上去敲李清照的门,不见回音,轻轻一推,门没有锁。她叫了一声“清照”,又不见回应,走近一看,只见李清照在蒙头大睡,几步之外酒气可闻。昨夜李清照又喝酒了。赵母何尝不了解李清照的心情呢?几天来,她的双眼没有干过,无缘无故间泪水会悄然滑落。她不忍心惊醒媳妇,刚要离开此房间时,她发现桌面上铺着稿纸,上面写着一首《如梦令》,这应是昨晚李清照酒后所作: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赵母读罢,心头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赶紧强忍住,夺门而去。
却说赵明诚到了浙江任上,自然忙于熟悉公务,结交各界,虽然整日忙碌,但他仍牵挂着汴京,他知道李清照此时正愁眉苦脸,必定在独倚西楼,遥望南方。
这日,赵明诚去杭州探望去年委到杭州当官的故友陆德夫。陆德夫是个能诗善词的才子,虽然名气不大,却对诗词颇有一番研究。赵明诚与他一起,除了谈论公事外,更多是在论诗说词。陆德夫说起诗词能滔滔不绝,旁征博引,十分精彩。赵明诚对其心悦诚服。
“我担心李清照,她一篇《词论》挑起无数争端,恐其不能安宁,不堪重负。”赵明诚忧虑地说道。
“德甫多虑矣!李清照以诗词成名,却以《词论》惊天下,文士虽有不快者,却无不服者,李清照必藉此《词论》流芳后世,成就其千古才名。德甫,我等应为此高兴。至于诸多纷争之杂音,不足虑也,正所谓‘既敢为虎一声啸,何惧耳际小虫鸣’,清照必无恙。”陆德夫朗笑道。
经此一说,赵明诚的忧虑倒也小了不少。
秋色中的西湖依旧很美,只是少了一份明媚,多了一份萧瑟。赵明诚与陆德夫泛舟西湖之上,从正午一直畅饮至夜半。一轮秋月嵌在水中,把湖水全染成了相思泪。清晨,赵明诚起来,觉得凉风习习,登楼四顾,远处那稻田已经一片金黄,黄花开满了山野。
此时,信使送信至。赵明诚赶紧拆开。又是李清照的。此次她没有说一句苦思之语,也没有了寂寞之叹,只是作词一首,别无他言。
赵明诚喜上眉头,笑着回到书房,自己倒上一杯龙井,呷上一口,才坐下来细读李清照的诗作《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读罢,好久,赵明诚才自言自语道:好词!好词!
好词胜过龙井。赵明诚又读了几遍,边读边踱步,不知不觉已踱出了门外,在走廊上轻声朗读。他完全沉醉了。
“赵大人!”
这一叫才把赵明诚从醉里唤醒,是仆人在叫他。
“陈大,过来!”赵明诚对那仆人说。
那仆人赶紧过来,“赵大人有何吩咐?”
“自此起三日内,本官要闭门造文,一概不见客,有何公事,三日后再处置。”赵明诚正色道。
“是,赵大人。”陈大小心说道,见赵明诚没有其他吩咐,便走了。
赵明诚又回到书房,关上门,自己动手狠狠地磨墨:“我不相信本官写不出如她的好词,且看三日后赵词必压倒李词!”
这三日,陈大发觉赵大人书房的灯火夜里从没有熄过,夜半从他门前轻声走过,依稀可听到赵大人在低吟浅唱……
第四天黄昏。
“赵大人……”陈大看到赵大人四天不出书房一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回应,陈大贴耳于门上,才听到熟悉的鼾声。
又过了一会,陈大再敲门:“赵大人……”
连喊三遍,里面这才传出一声似醒非醒的声音:“谁扰本官清醒?人比黄花瘦矣!”
“赵大人,杭州陆德夫陆大人到访。”陈大说道。
“谁?”里面的人似乎已经醒了大半。
“陆德夫陆大人到访!”陈大高声说道。
“快请,本官正欲找他!”陈大听到书房里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
不一会,赵大人整装下楼,看到陆德夫正在会客厅里坐着,赶忙寒暄一番。
“德甫,为何双目通红、脸容憔悴?凭你之才干,不至于为公务劳烦所致吧?”陆德夫笑道。
“老兄你有所不知,自杭州归来,我诗兴大发,三日闭门谢客,废寝忘食,得词五十阕,自认为可比内人之词,正欲送往杭州,请老兄斧正,不想正好你到访。”赵明诚脸上呈得意之色。
“三日闭门谢客?幸好我迟来一日,否则我会吃闭门羹了。”陆德夫笑道。赵明诚一听也笑了。
“德甫,何不拿你之大作让本人先睹为快?”陆德夫道。
“正欲请教。”赵明诚小心地从衣袖里掏出一叠文稿,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满了正楷体字,可见赵明诚的苦心。
陆德夫接过文稿,即认真地读了起来。赵明诚在一旁等待论词高手的恭维。
时间在一刻一刻地过,夜色悄然来临,陈大点起了油灯。
好久陆德夫终于读完:“德甫,此五十阕词我已细读三遍……”
“感觉如何?”赵明诚急切地问。
“既为故友,便不相瞒,也不客套。此洋洋洒洒五十阕词之前四十九又半阕,乃平庸之作,看不出你三个日夜之苦构,读之令人昏睡,幸而后半阕令人耳目一新,精神大爽,此乃痛快之句,神来之笔:‘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只此几句绝佳,尤一个‘瘦’字妙绝,压倒天下名句。德甫,凭此五句你可名垂青史矣!不枉你三昼夜。”陆德夫兴致勃勃地夸赞赵明诚。
赵明诚早已面红如赤,羞愧难当:“老兄……”
“德甫恕我直言。”陆德夫觉察到了赵明诚的表情变化。
“老兄所言极是,只是……”赵明诚吞吞吐吐地笑道,“只是后半阕非我所作,乃剽窃之句。”
“实为何人所作?”陆德夫惊讶地问道。
“李清照。”赵明诚苦笑道。
“哈哈……”陆德夫大笑道,“我亦有预料……”
“哈哈,自愧弗如,我不应再作词以谋名……”赵明诚与陆德夫相拥大笑不已……
汴河两岸,杨柳依依,桃花嫣红,春水碧绿,烟笼雾罩。在愁云浓遮的桥头,天天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离人折柳送别、执手凝噎、相看泪眼的惨景。桥上,离人一片呜咽,桥下,流水呜咽一片。
李清照生怕锁在深闺愁白了头,春天又来,她常在汴河岸边独自徘徊。折柳送别,她刻骨铭心,那是多么惆怅和痛苦。人,为什么要离别?人,为什么不可以飞越时空,须臾便与心爱的人相见?
在隋堤,李清照想着想着忽然发现汴河两岸花红柳绿,美不胜收,何不将它画下来?她马上拣一地方坐下,摊开画纸,作起画来。
太阳升高了。画也作好了。李清照拿起画玩赏再三,决定将此画命名为《汴河烟柳》,并以小楷工整地写上:“遥望天之南,想德夫情怀应如我,作此画赠之,分享汴河春。”
将画寄出,李清照的思夫之情更加浓烈,回到家里,顾不上吃饭,径直上了闺房。未几,作一首《蝶恋花》: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是啊,花柳萌放,正是举杯对饮赏花共唱时,伊人远在天涯,怎不叫人伤感万分?李清照读着自己的新作,不觉黯然泪下,然而意犹未尽,又填了一首《怨王孙》:帝里春晚,重门深院;草绿阶前,暮天雁断。楼上远信谁传?恨绵绵。多情自是多沾惹,难拚舍,又是寒食也。秋千巷陌,人静皎月初斜,浸梨花。
此时,稿纸上泪迹斑斑,浸糊了字体。李清照轻声地哭了起来。这一哭,情到深处,如洪水般爆发,李清照情思愈发难收,如天河落地,一泻千里,边哭边作: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泪水已湿透稿纸,词人已成泪人,窗外那明媚的阳光如纷飞着的泪花,满天弥漫。
远在天边的斯人,你可知道汴城的花已经开放?你可知道郊外的原野已芳草萋萋?你可知道有人为你夜夜泪浸枕巾……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当写到这首《点绛唇》时,李清照已不能自禁,放声陶哭,伤心欲绝。赵母和家仆不知何事,飞也似地爬上二楼,撞开李清照的房门,只见李清照正伏案痛哭。
“清照,有何不妥?”赵母关切地抚着李清照的头轻声问道。
李清照不语,仍痛哭不止。
赵母吩咐仆人拿湿毛巾来,仆人应声而去。
“我要去浙江,我要德甫!”李清照忽然站起来,挣脱赵母的手,夺门而去。
赵母和仆人目瞪口呆,半晌才明白怎么回事。
“快,快劝阻她!”赵母如梦方醒。
可是未等仆人追上,李清照早已从院子的畜房里牵出一匹马,翻身上鞍,只一鞭,冲了出去。
那匹马是赵明诚的弟弟的。昨天他骑马郊游,今天去了洛阳,马就闲放着。
赵母惊慌失措,她知道那是一匹山东烈马,而李清照的马术并不高明,万一出了事,可对不起赵明诚。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一刻,李清照便被人用马车送了回来。
她骑的马在大街上受了惊,将她掀翻在地,跌伤了她的膝盖,衣服也跌破了。
赵母心痛地抱住她,大声使唤女仆去拿止痛药水。一会,女仆拿来一瓶药水,赵母亲自为李清照敷上。
李清照仍没停止抽泣,嘴里不断地喊着“德甫、德甫”。
血,顺着她娇嫩、雪白的玉腿流下来,像一根连接千里的红线。
【第六章 借我倚天剑,杀了相思】
在这个春天里,汴京的文坛又发生了两件大事。首先是因与蔡京不和,资政殿学士候蒙知毫州,而祠部员外郎毛滂曾因为苏轼所荐被排斥知秀州。令人不寒而栗又长舒一口气的是周邦彦的“李师师风波”。
周邦彦向与李师师过往甚密,而李师师更是徽宗所好。
二人心照不宣也罢,却周邦彦挑起祸端,在众文士中戏言要纳李师师为妾。此言传至徽宗耳里,徽宗火冒三丈:“周邦彦反了!区区一个待制竟敢夺朕之所爱,岂有此理!”旋即让蔡京将周邦彦逐出京城,流放柳州。还不解气,唤来李师师,责斥一顿。李师师哪里敢言,只是跪在地上抽泣。
“师师,周邦彦与你相好已久,此次被逐出京城,你竟不顾天下人耻笑,到长亭与其折柳送别,全然不把朕放在眼里。”徽宗气愤地说。
“皇上,周大人并未如他人所言与民女有肌肤之亲,只是要好朋友,在醉月楼里,我常弹唱周大人的词,彼此敬仰,仅如此而已。”
李师师这样一说,徽宗心里舒服了许多,便让李师师平身。
“师师,周邦彦与你离别时是否赠词?”
“确赠《兰陵王》一首。”
“快读给朕听,让朕看看周邦彦有多大的能耐,大祸临头还能赋词。”
李师师拿出词稿,轻声读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趋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好词!好词!周邦彦果然名不虚传,不同凡响。”徽宗听罢李师师所读的《兰陵王》,心底里确实被周邦彦的才情所折服,他沉吟片刻,唤来蔡京:“蔡太师,速派人快马加鞭,将周邦彦追回来,让他为大晟府乐正吧。”
周邦彦因祸升职,在京城文人中一时传为美谈。这天,李清照约了几个文士在熙春楼为惊魂甫定的周邦彦压惊。
酒过三巡,李清照说话了:“周大人,你一向以京城倦客自嘲,今皇上又不成全你好事,让你到山色秀美的柳州去,兴许是你与李师师缘份未了,真是天意弄人。”
李清照这一番幽默的调侃,把在座的诗朋酒侣给笑坏了。其实她知道,李师师真正爱的是吕将。
“李清照,我是‘京城倦客’,你却是‘京城愁客’,惺惺相惜罢了,不知赵夫人膝盖的伤疤痊愈了没有?”周邦彦几句反唇相讥,又把大伙笑得前俯后仰。
“周大人,有道‘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你与李师师情投意合,却隔天河,明知不可,勉强为之,必遭惩罚。从今而后,周大人可不贪过把嘴瘾,说错话儿,我想你已江郎才尽,下次绝不可能填出《兰陵王》这样的好词了,还望周大人另择它途,未雨绸缪,以防不测罢。”李清照不依不饶。
“唉,‘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自古而下,痴情莫过李清照。只可惜,赵夫人马术不精,要不,早已飞马跃长河,与夫君痛饮矣。”周邦彦笑道。
李清照刚才仍兴致勃勃,被周邦彦一番调侃,愁又突然袭来,脸上已无喜悦,心头竟酸了。
大家看到李清照情绪的变化,便转移了话题,说一些近来京城里发生的琐事。
这次聚会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结束了。李清照没有径直回家,而是去了大相国寺东荣六郎书籍铺。这个书铺在汴梁很有名,不仅售书,还编辑、刻印、出版、发行各类图书。书铺的老板是闻名的版本专家。李清照常可从这里购得古代的真本善本。这次,她发现新刻印的晋代葛洪所撰的《抱朴子》内篇20卷,字全用欧体,十分工整美观,便当即买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回家去。
第二天,周邦彦见告:黄鲁直(庭坚)在贵州仙逝。
后花园的梅花已经开败,尚有星星点点在枝头,梨花灿烂时节已过,黄菊瘦得憔悴,只有海棠依旧笑春风。这里已经好久没有增添新的花卉了。赵挺之吩咐过家人,不要搬新的花卉进后花园,那里是李清照的世界,过去常是赵明诚买些新花卉回,赵明诚离京后,李清照也没有买花,如若其他人搬花进来,必使李清照触景伤情,徒增离恨。
赵挺之只是在书房的阳台培育了几盆君子兰和水仙。
昨夜,李清照又在后花园里独斟独饮,醉倒在石凳上,雾水沾湿了衣裳。一觉醒来,发觉已在自己的床上。此时夜色朦胧,鸡才叫晓。
这天清早,她若无其事地在后花园里淋花拨草。赵母走过来笑道:“清照,德甫来信了。”
李清照猛一抬头:“在哪里?娘。”
赵母从袖里拿出一封信:“昨晚德甫的好友孙先生从浙江回京,捎回德甫的信。看到你睡着了,便待今早才给你。”
“娘,今后凡德甫信到,无论我如何昏睡,都请唤醒。”
李清照兴奋地从赵母手中拿过信,箭一般跑上楼去,没想膝盖尚没有完全痊愈,由于用力,痛得她“哎”叫了一声。赵母看到花园的花才浇了一半,瓢子在水桶里漂浮着,一阵晨风吹过,梅花又纷纷落地。
赵明诚告诉李清照,他那里的黄花之瘦并不应亚于汴京,田野里洋溢着沁人心肺的稻花香。由她亲手画的《夫妇月下赏花图》已经收到,此画之精妙令陆德夫大为赞叹。在夜深人静时,他便挂起这幅画遥想汴京月下赏花怡然自乐的情景。当李清照读到“近日作词五十阕,夹夫人之‘人比黄花瘦’等句以示陆德夫,陆云仅夫人几句为神来之句,其余皆平庸,读之令人昏睡。余自愧才不逮夫人,决意不作词矣……”时,吱一声笑了起来:德甫呀,德甫,当年在大明湖上便言你才不及我,至此应心服了罢。
李清照没有告诉赵明诚她骑马摔伤之事,赵明诚也隐瞒了身在外水土不服之情。李清照总是嫌赵明诚的信太短,言不尽意。读完信后,她静静地站在窗前,窗外时有燕雀掠过。她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苦思之中。
书桌头顶的墙上,挂着一幅李清照几天前为赵明诚作的画像。画中,英气的赵明诚骑着一匹白马独行在乡村小路,小路两旁,碧绿的杨柳在烟雨中临风飘举,有雏燕低旋,有牧童戏水,有芬芳的黄花,在诗情画意之中赵明诚肯定在憧憬着,在回味着……
?这年上元,赵明诚远在外乡,李清照独自一人在家,婉拒了诗朋酒侣的盛情相邀,静静地锁在闺中,填词、作画、临贴,将喧闹和诱惑拒之门外。近来由于赵明诚来信的缘故,她心情愉悦,应朱敦儒、叶梦得、李嵩等人之邀去金明池看“争标”。
赵明诚在京时,李清照曾多次去过金明池。金明池开凿于太平兴国元年,太宗动用了三万五千名士兵凿池,引金水河水灌注。为激励士兵,太宗特赏予役卒每人千钱,一端布,并赐此池名为“金明”。池周约九里三十步,池西直径七里,一片渺茫。当时凿此池目的是建一片较大的水城,安置神卫虎翼水军,在每年春夏之效操教舟揖。当年旗影霞乱、阵形星罗、万棹如飞、千鼓如雷、势震动山岳、声沸腾于江河的盛大水练如今不多见了。“争标”开始在这里粉墨登场。
李清照一行的马车在通往金明池的大街上疾走。忽然,背后一排高头大马的禁卫军飞驰而来,高喊“回避”。车夫知道是皇上出宫,赶紧将马车靠边远避。李清照也不下车,从车窗口可以看到雄壮的禁卫军队伍,紧随其后的文武重臣的坐骑。一队步行禁卫军已经沿街分列站好,将旁边的市民挡在身后。在阳光下,在和风中,在万人的瞩目下,金烁烁的华盖倏地一闪,皇帝的銮驾快速而来,从李清照旁边急驰而去。街道围观的市民早已伏地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不知什么时候,朱敦儒他们已经下车,正伏在地上喊“万岁”呢。待皇帝一行走远,他们才站起来,看到李清照居然还坐在车里,神情自若,竟也不知天高地厚。朱敦儒禁不住苦笑着叹气:“此妇人,唉……”
及至金明池,四周早已人山人海,连附近的楼亭上也站满了人。在池中央的圆形水心殿,正坐着天子徽宗及文武百官。由于皇上的莅临,群情激昂。
李清照他们在西北角挤出位置,可以看到整个金明池。此时,主持官宣布“争标”开始。
只见水面的终点早已插上一根长竿,竿上系着缠锦挂彩的“锦标”。一声哨响,扬旗鸣鼓,分左右两翼,方舟疾飞,以争彩标……此时亢奋的喝彩声、助威声震得地动山摇。
看,“鼓声渐急标将近,两龙望标目如瞬”,其紧张、激烈的场面应不减当年万军水练。随着一行快舟急驰而过,一股水花溅到看得入神的李清照身上,李清照“哗”一声惊叫,本能地一闪,转而抱住了朱敦儒:“德甫……”
朱敦儒一怔,赶忙轻轻推开李清照:“李清照,你看哪个队中标了?”
此时李清照才恍然大悟,赶紧放开朱敦儒,恢复了常态,好在其他人没有看见。李清照与朱敦儒相视一笑,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好,蓝方夺标了!”人们欢呼着。那边皇上也站了起来,鼓掌叫好。
争标暂告一段落。此时池中驶过一艘竖着高高秋千的画船,直驶到水心殿正方中央,荡水秋千开始了。
在柔和明快的鼓笛伴奏声中,一个高瘦的男伎艺人,爬上画船高高的秋千上,双手抓牢绳索,直起腰板,荡起了秋千。只见他越荡越高,越荡越快,全场均静悄悄的,只闻鼓笛声,紧张的人们屏住了呼吸,生怕他重重地摔下来似的。
李清照也紧张得忙闭上双眼,当她睁开眼时,那人已把秋千荡到与秋千架相平,忽地双手脱开秋千绳,纵身飞向空中,在蓝天白云中翻了个筋斗,然后如一条鱼跃入水中,仅溅起几朵浪花……
掌声、欢呼声雷动。杨柳树也跟着摇曳起来。
“希真,我的画稿不见了。”忽然李嵩慌张地对朱敦儒说。
“什么画稿?”朱敦儒问。
“李清照舌战群儒图!”李嵩左右查看,不见,望着朱敦儒。
朱敦儒笑道:“珍品遗落民间矣。”
“什么?李清照舌战群儒图?”李清照惊讶地看着李嵩,“我何时效仿孔明舌战群儒?”
“集贤楼上,纵横论词,语惊四座……”李嵩说道,“以此为意,费我三日,作得此图,竟失了。”
“我何德何能,竟敢劳皇家画院侍诏作画?见笑!”李清照笑道。
“唉,此画一失,兴致全无,不如归去。”李嵩失望地说道。
众人说也是,这里太过拥挤,不如归去。
可是第二天一早,仆人便来叫唤李清照:“金国铜雀王子求见。”
“什么?王子?”李清照从床上蹦跳起来。
“是的,有十几个随从,正在客厅上等候。”仆人说。
李清照纳闷了:“金国王子找我何事?”
待李清照整装下楼,到了客厅,果然见一伙人在厅两旁坐着,看到李清照,便立即肃容行礼。李清照也赶忙还礼。
“李清照小姐,在下乃大金国王子侍卫,此位乃铜雀王子殿下。”那个自称侍卫的人向李清照介绍他的主人。
“李清照小姐,你之芳名在金国几乎妇儒皆知,你才是大宋的真正的公主,我对你才貌的敬慕胜于我对父亲的钦佩。我远道而来访问贵国,将以一睹你的芳容为幸。”铜雀王子虔诚地说道,然后从侍卫手中拿过一幅画:“此画乃属下从金明池拾得,为《李清照舌战群儒图》,如此瑰宝,不敢私隐,愿奉还给小姐。”
李清照接过那画,果然是李嵩所作的那幅画,画得栩栩如生,神韵极致,她自然十分喜欢。
“李小姐,在下冒味提个请求,未知是否妥当?”铜雀说道。
“王子请讲。”李清照看到铜雀并非骄横之辈,倒像有学识修养之人,便对其彬彬有礼。
“敬请小姐赠此画与我,让我带回大金国,让全国臣民一睹大宋公主的芳容,以慰万民敬仰之情,并藉以促进金宋和善,不知小姐能否玉成?”铜雀谦虚地以恳求的语气说道。
李清照迟疑了一会,终于答应了铜雀的恳求,并在画上写上“赠金国铜雀王子”的字样,然后签上自己的名字。铜雀王子得此画兴奋得不知所措:“小姐,我谨以大金国王子的名义向你致谢!”
送走铜雀王子不久,赵挺之便回来了。闻知李清照赠画大金国王子,很不高兴,对李清照说:“两国来往,国之大事,你赠画予他国王子,须经朝廷允许,要不便有私通之嫌。”可是李清照不以为然,只是说:“下次小心便是了。”
几天后,李清照知道朱敦儒要走了,便到隋堤上相送。朱敦儒长清照三岁,河南洛阳人,乃志行高洁之士,号洛川先生,虽有超人才华,却隐居乡里,不愿赴科场。游历汴京已有一年,交游甚广,在京一年与李清照等人结下了深厚情谊,分别自然是恋恋不舍。送走朱敦儒,李清照告诉也是前来送别的李嵩,他所作的《舌战群儒图》已有人归还给他所要赠送之人,可惜又被她转赠给金国王子了。
“什么?你竟赠画给金人?”李嵩吃惊道,“这可是明珠暗投了。”
李清照怔怔地望着李嵩。李嵩不敢说话了。
李清照又回到了娘家。李亢、冰莹懂事许多了,而母亲却苍老了许多。往日那种熟悉的甜蜜与满足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忧愁和不安。李清照知道,此均为父亲的缘故。李清照看了父亲最近给母亲的信件,知道父亲在西南的日子并不好过,一个流放的官员很被当地的官僚瞧不起,而父亲又刚正不阿,清高秉直,得罪了一些地方官僚。更甚的是,他不习惯那里的闷热和蚊虫,甚至不习惯那里的又黑又冻的水。黄庭坚死在那里,但愿自己能活着回到京城与孩子共享天伦……
读着读着,李清照的泪水滴湿了信笺。
为了使母亲获得短暂的欢快,李清照劝母亲带领弟妹去西京洛阳探望姐姐。明媚、冰莹、李亢也极力附和,母亲终于动心。
虽然已是晚春,但洛阳城里仍然繁花似锦。李清照陪着母亲、弟妹重游洛阳,与三年前跟赵明诚游洛阳的感觉完全不同。姐姐李盈月自然好饭好菜招待,还整日充当向导,李亢则与盈月几岁的女儿奔奔跳跳。在此刻,才看到母亲久违的开心一笑,李清照也跟着高兴起来。但她更思念赵明诚,她想起在此地与赵明诚一起赏尽牡丹,为一幅《牡丹图》在白马寺附近苦苦查找郭先生,还因“捡”几块古碑而使病中赵明诚精神亢奋的情景……她到底还是想早日回到汴京,她知道赵明诚肯定又来信了。
李清照返回汴京时,正碰上连天的大雨。黄河汛期又到了。然而,此次黄河汛期比往年来得更早,更猛。黄河水远比李清照的愁绪更汹涌,更高涨。
洪水袭击了低洼的汴京,四周一片汪洋。虽然雨已经停了,但繁华的汴京此时已变成了一座水城,城中大部分街道再没有熙熙攘攘的行人和马车,只有一叶叶扁舟在游曳,在演绎着这个城市的生气。
好在水不很深,李清照一家人搭乘一条小船进了城。李亢、冰莹没有见过“水漫都市”的惨景,觉得十分新鲜,饶有兴致地将手放至水里,一路划过来。而李清照在几年前就曾经历过汴京的洪水,那次比这次的水还深,她看到了被水溺死的牲畜漂浮在大街上,到处都是难闻的腥臭,听说还淹死了不少人。她讨厌洪水,讨厌水淹的汴京,如果知道汴京被水淹了,宁愿留在洛阳,或者干脆到长安多玩几天。长安比汴京大一倍,她只在8岁那年随父亲去过一次长安,但她在那里沾了急疾,病了一场,因此对长安并没有很深的印象。但一想到赵明诚,她便觉得应及时赶回汴京,这样一想,心便释然。
船一直划到娘家的门口怕搁浅才停下来。李清照揪起裙脚,跳下了船。看到水刚过小腿,大家也跟着跳了下来。李亢高兴地跑进院子,大声喊道:“院子里也有水。”但院子的水仅没过脚裸,好在屋子里没有进水。
李清照现在担心的是赵家后花园是否被水淹了,因为赵家地势稍低,
肯定能进水。安顿好家人后,也顾不上吃饭,趁着天色尚早,李清照赶紧往家里跑。
回到赵家大院,果然不出所料,水漫过了前院的石阶。李清照心想:“糟了,我的花没了!”她来不及与家人打招呼,径直绕到后花园。
但现实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惊喜:花地没有被水淹。在花地前已经筑起一道“防洪堤”,水被挡在外面。花地上空也盖上了茅草棚。她的花安然无恙,那几株桃花正开得欢呢。
李清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兴地回到了屋里,看到了家公、家婆和家仆,赶忙施礼。赵挺之吩咐仆人准备饭菜开饭。
“婆婆,此次洪水袭击汴京,我们的后花园安然无恙,多亏筑了防洪堤。”李清照对家婆说道。
“清照,洪水来时我们一家人都紧张得很,手忙脚乱的,哪里顾得上后花园,是老爷吩咐我请人筑了防洪堤,盖了草棚,才不让洪水淹了你的花草。”赵母说道。
李清照很感激地看了家公一眼,说了声“多亏了老爷”。赵挺之转移话题问道:“洛阳没有如此倒霉天气吧?”李清照说:“没有,不过在归途中常遇上雨,所以耽误了归期。”
饭菜上了桌。此时从楼上下来一个娇媚少女,赵母赶紧叫道:“碧玉,大嫂回来了,可以吃饭了。”
李清照一看,是赵明诚的妹妹碧玉,她从小就跟外婆在常州长大,很少到京城。李清照早就想见见碧玉,但嫁入赵家近四年了才见到她。
碧玉很亲热地叫了一声“嫂子”,李清照亲切地抚摸了一下她的秀发:“碧玉长大了,却不似小家碧玉,更似大家闺秀。”碧玉有点害羞地说:“爹、娘、嫂子,吃饭罢。”李清照问:“存诚去了哪里?”赵母答道:“夫妇云游四川去了,昨天老爷才急书一封派人送去,叫他马上还京,皇上要赐他一个道官呢!”赵存诚是赵明诚的兄长,先明诚三年与礼部侍郎孙大人之女孙天凤结连理。
家仆摆好了碗筷,便到旁边去了。赵挺之习惯地给厅里的神像上了香,然后带头入座。在李清照的记忆中,很久没与家公一起共进晚餐了。碧玉的到来,使这顿晚餐的气氛活跃了不少。
赵碧玉对诗词的造诣大出李清照所料。她不仅熟背《女戒》、《列女传》等类书籍,还能背诵许多唐诗以及当今大家词作,点评起来还入木三分,颇有见地。最令李清照欣喜的是,碧玉不仅能背诵她的大部分词章,还可背诵她刊登不久的《词论》,并对她的才学和胆识钦佩不已。赵明诚离开后,在赵家终于可以找到一位知己,李清照将会在孤寂中寻找到一些愉悦。
洪水在渐渐地退去,汴京又恢复了昔日的繁华。李清照整日带着碧玉游览汴京的风景名胜,每到一处,都自豪地讲述她与赵明诚曾在此一游的情景,令赵碧玉暗暗发笑。
这天,李清照带上碧玉去大相国寺瓦市,看有没有中意的宝贝。赵碧玉第一次到大相国寺,自然很好奇,东张西望,她知道哥哥跟嫂子有搜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便格外注意那些摊点。当她看到一个老者在喊卖“王献之真迹”,便走了过去,果然看见一幅破旧不堪的条幅,一瞧落款,果然是“王献之”,当即大声喊道:“嫂子,宝贝在此。”李清照过来,只远远地瞧了一下,拉碧玉就走:“不用看,此乃赝品。”碧玉很惊讶:“嫂子,如何识之?”李清照笑道:“慢慢教会你。狐狸是亏吃多了才聪明的。”
才走出不远,便有人叫了声:“李清照!”李清照回头一看,没有认识的人,只见一个白面书生瞧她直笑。李清照看着他,有点惊奇,似乎有点面熟,但又捕捉不到一丝印象。
“嫂子,你竟忘了我了?”那书生笑道:“我是德甫的小师弟王舍之。”
李清照想起来了,是他,太学府里的政论高手。他小赵明诚四岁,在一次聚会上,李清照曾见识过他滔滔不绝的辩才,他纵论古今气势如虹,慷慨激昂,令人折服。
李清照向王舍之介绍了碧玉。
“德甫之贤妹,真有大家闺秀之风范。”王舍之笑着看了碧玉一眼,把碧玉的脸都看红了。
“德甫在浙江无恙罢,闻存诚也将出仕,赵家人气正旺,可喜可贺哪!”王舍之说。
“好一个王舍之,马屁拍到了我的头上,岂有此理。”李清照笑着说,“有空再领教你的辩才。”
“岂敢!岂敢!只是德甫离开太学后,嫂子你再也没有去那儿了,偌大个太学府顿然失色。”王舍之仍在恭维李清照,但他的眼睛不时在碧玉的脸上晃来晃去。
“王公子,小姑恐非你梦中伊人吧?缘何如此眉目传情?”李清照把话说到了点子上。
“赵家小姐岂我辈所能求?嫂子见笑了。”王舍之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他的确发现碧玉清纯可人,极具涵养,颇有名媛气质。
嫂子的直率和王舍之的坦诚早已将碧玉置于尴尬难堪的境地,她拉上李清照就走,走远了才回头看了一眼仍怔怔地站在那里的王舍之。王舍之被这回眸一笑弄得不知所措,只是拱手以送。
“碧玉,刚才之际遇算不算缘份?”李清照含笑逗碧玉,看到她的脸仍一个劲地红。
“嫂子,别逗了,小姑才十八,谈婚论嫁尚早呢!”碧玉分明看上了英俊、坦诚、豁达而又颇具才气和传奇色彩的王舍之。
“十八还早?十八岁我已嫁入你赵家大门了。”李清照故作惊讶地说,“啊,原来碧玉对刚才那个王公子一见钟情,看你的眼神,含情脉脉,分明已中了王舍之的邪!”
“嫂子,饶了我吧……”碧玉挽着李清照的手,不住地摇,恳求她不要往下说了。
这天下午,李清照正在书房里给赵明诚写信,家仆来报:“太学王舍之来访!”
李清照颇感意外,忽然似有所悟:“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非为我而来。”
果然不出李清照所料,王舍之与李清照交谈时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舍之,是不是座中少一人?”李清照早已料到王舍之的来意,“我乃你所找非人,楼上有个赵家三小姐,不知阁下孰有意无意,不妨直言,勿枉你我光阴。”
“人人均言赵家二夫人言辞犀利,独我不以为然,今日领教,方知众言不虚,王某安敢不服?”王舍之笑道,却满脸尴尬。
“舍之平日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今日吞吞吐吐,转弯抹角,假我之名行访她人之实,似乎非你风范。我家小姑年方十八,养在深闺,未识愁滋味,自与你初见,便似金风玉露一相逢,情窦顿开,生无穷愁绪。此皆舍之你之过也!”李清照毫不客气地把王舍之调侃一番。
自知“理”亏的王舍之竟辞拙了,他纵论古今的滔滔辩才在此用不上了。
李清照吩咐家仆上楼去请碧玉。一会碧玉穿着一套淡雅的碎花裙下来,看到王舍之,脸立即就通红了。
王舍之赶紧起身施礼:“敝人冒味拜访三小姐,万望恕罪。”
“先生何罪之有?如有罪,非不速之罪,乃迟来之罪也。”李清照抢在碧玉之前把话说了。
“未知王公子有何见教?”碧玉矜持道。
“无他,斗胆请小姐到北郊桂苑看花,如蒙厚爱,此生不敢再有他求!”王舍之诚恳地说道。看他的表情,便知其乃肺腑之言。
“王公子言重了,小女子哪来如此阔脸,竟蒙公子错爱。”碧玉看了嫂子一眼,含笑道。
“舍之,今日恰逢小姑之父母兄长不在,便由嫂子我作主。”李清照故作正色道。
“请嫂子恩准!”王舍之向李清照鞠了一躬。
李清照用眼神征求碧玉。碧玉却转身羞答答地上楼去了。
“这……”李清照作出为难的样子。
“嫂子,请恩准!”王舍之又是一鞠躬。
“恐怕……”李清照仍没答应。
“嫂子,可怜可怜敝人,如错过与三小姐缘份,敝人既无生之欲望,亦无死之勇气,必然苦极而终。嫂子必悯惜敝人一番情意。”王舍之再次鞠躬。
此时,似乎听到了赵母回来的声音,李清照赶紧说道:“好,好,君成人之美,明早你便驾香车来接便是了。”
王舍之大喜过望,千恩万谢走了。
李清照知道如不及时打发王舍之走人,赵母回来就轮不到她作主了。果然,王舍之刚走,赵母便回到了。
早晨,赵碧玉刚随王舍之离开,信使便送来信函。李清照以为是赵明诚的,拆开一看,竟是洛阳朱敦儒写来的。
清照台鉴:
汴京一别,三月有余。吾清修于山野,怡然自乐,难以忘怀者,
东京之诗朋酒侣也。若吾志非在喧闹,愿与诸君终老。然山水之乐,忘乎所以,名利比之不名一钱矣。吾游历汴京,以与你相知为幸。天下巾帼,独你为吾所激赏。众人云:你之滔滔才气,若黄河冲天,遮天蔽日;你之胆略,若皓月当空,驱云散雾;你之芳容,若汴河春水,无言东流。吾窃以为,你恰似冰天雪地里的寒梅,纵使霜欺雪压、风摧雨袭,依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令吾正视不腻,偏看不够,昼思与你一见,夜祈梦中相遇……金明池畔,看百舟竟发,溅起一声惊叫,吾之衣袖,残留醉人芬芳,于今不散,历久弥香。山村夜静,野鸟啼泣,不得天明,辗转反侧,仿然你在眼前。呜呼,天意弄人,德甫多福。呜呼,多情应笑我,愁白少年头。
……
朱敦儒顿首
崇宁五年七月十九日
读完此信,李清照仿佛又看到了神采奕奕、风流倜傥的才子朱敦儒,仿佛又回到了金明池……她觉得脸火辣辣的灼热,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风灌进来。
秋天又来了。
碧玉与王舍之的亲密交往终于被赵挺之发觉。在赵挺之看来王舍之固然一表人才,但只是一个小小县令的儿子,与赵家门不当户不对。但由于赵明诚与李清照的经历,赵挺之并不强烈反对王家的提亲,只是以未征求二兄长意见为由,让碧玉之婚姻问题推后议定。不久,赵存诚夫妇回到汴京。赵存诚很直爽:碧玉与王舍之两厢情愿,应成其之美。李清照代表赵明诚答应碧玉的婚事。赵挺之无话可言,过几天,便答应了王舍之与碧玉先行订婚之礼。而赵存诚被皇上赐予山西道监察御史,职位比赵明诚要高出许多,赵家这一回风光了好一回。赵存诚赴山西,孙天凤也跟随其后,令李清照羡慕不已。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寒风以雨雪为刀,把人们的肌肉一片片切下。汴河冰封了,像一个没有了激情的诗人,依旧孤傲地、静静地躺在那里,人间因此再无诗意。
但没有寒冻可以冰封李清照思绪。她已经形成这种习惯,每夜一躺下床便自然想到赵明诚,想着想着便抱枕而眠。但五更必醒,除非酒醉。醒必在阳台前独坐,除非雨雪。谁也无法阻止她对斯人的思念,风雨算得什么,冰雪算得什么,这只会更增添她的愁绪,只会更激发她的情思。在这样的日子,纵使世间诗人、词人的灵感和激情都已被冰封,而她的才情依旧如其血液般奔放。让寒风再猛烈些吧,把她的相思送到浙江;让雪积得更厚些吧,使她的怨词滑过无垠的雪地,寻找那个读得懂的人儿……
在深闺里被煎熬了二年多的李清照,对孤独、伤感是如此得刻骨铭心。离别使她从一个天真烂熳的少女迅速变成了一个深沉、忧郁的少妇。她开始讨厌深闺,她希望自己能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中自由飞翔,在辽阔渺远的大地上纵横驰聘;她开始讨厌名利,她希望明诚有朝一日能远离官场,自己也远离文场,像朱敦儒那样在安静的、与世无争的地方,长相厮守,在彼此的注视中一天天地长满白发,终老于祥宁,最后化为两只蝴蝶一堆黄土……
屋内的炭火正红。李清照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赵明诚的画像出神。赵明诚好久不见来信了。这种天气也许会把信耽误不少的日程。她又拿起几天来所作的新词,觉得没有几首很让自己满意。昨天已经给朱敦儒复函了,到达他那儿恐怕也要一个月时间吧。洛阳此时的雨雪恐怕也与汴京差不多,朱敦儒会不会像杜甫那样茅屋为风雨所破,雪会不会把他冻僵?朱敦儒呀朱敦儒,你恭维我为霜天雪地里的一树寒梅,任凭雪摧风打,也许我是,但我又不是,风雪打我不垮,孤独却使我不堪憔悴,长此以往,哪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只会落个水映残枝、芬芳难觅!
李清照猛然提笔,给赵明诚写信。
德甫:
霜天雪地,信马冻死,信使不动,天下无音讯传递矣。若非如此,便是夫君懒慵,不解闺怨。存诚远游山西,碧玉偏爱一人,飞雪,哪如愁绪因风起?昼昼向南,夜夜孤枕,正欲化作雌鹰,又恐关山万里。唯效古妇,“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名利乃千秋利剑,自古男儿驰骋千里,必有怨妇泪淹。妾身愿贫,名利舍我等而去,夫君可怜拙妇,与奴卷席归田,终老于湖光山色,快意人生。
……
李清照写完此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愿赵明诚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
正此时,碧玉推门而入。
“碧玉,寂寞难耐,找嫂倾诉?”李清照笑道。
“非也,我只想一睹霜天雪地里这枝寒梅的愁容。想不到不见憔悴,依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碧玉笑呵呵地说。
“碧玉不可妄言。”李清照曾将朱敦儒那信示之,她却拿此来调侃,李清照哭笑不得,但一想到个中利害,赶忙警示她不可乱说,以免掀起风雨。
“嫂子所言极是,小姑知错,愿将功补过,不知嫂子有何事需小姑效犬马之劳?”碧玉才随李清照几个月,便学会了油腔滑舌。
“刚才我给你明诚哥写了一封信,唯有你快将此信寄出,方可补你出言不慎之过。”李清照顺手拿起刚封好的信件,给了碧玉。
“我马上办之,以免哥嫂两地闲愁。”好一个快嘴赵碧玉!
“不急,风雪交加,伤了身子,舍之责我,无端受罪,不值。待风雪停了再去寄也不迟。”李清照的嗔言中充满了对小姑的痛爱。
“不怕,风雪也不怕。嫂子,温好一壶酒,待我回来与你对酌,一醉方休。”碧玉不等李清照说话便转身走了。一会,已戴笠披蓑向邮驿跑去。
李清照看到碧玉披笠戴蓑的样子,很有情趣。对了,为何不效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白皑皑的世界里,蕴藏着多少诗意画意!少年时曾划舟寻诗、登高写意,今为何不能踏雪而歌?李清照为自己的浪漫遐想而激动不已,自责差点错过了这种难得的意境。她马上换上羊毛皮袄,穿上牛皮长靴,披上豹毛围巾,顶笠戴蓑,偷偷地从后门溜了出去,到大街上招了一辆马车,往北郊驶去。马车在她的身后,辗出了两行深深的辙痕,像两行华丽的诗句,又像两条灵动的美妙曲线,给寂静的茫然的大街增添了无限生色。
雨停了,只有风呼啦呼啦地刮,雪大把大把地撒,满天柳絮将天地融为一体。高大的白杨树,茂密的白桦林在风中凝固了,雪已将它们变成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或冰清玉洁的白雪公主。它们在冰天雪地里等待,接受一生之中最严峻的考验。待春天来时,时间会证明它们的虔诚和忠贞。雪又将苍茫大地掩饰得严严实实,一切都那样洁白无瑕。没有了路,没有了行人,没有了灰暗,只有诗歌可作为这世界的指南,随着诗人才可以找到归宿。
因为,这个世界属于诗人,属于有诗一样情怀的踏雪者。李清照踏着厚厚的积雪,艰难爬上一个小丘。举目四顾,白茫茫的大地,辽阔苍远的天空,寂静的树林,几只孤傲飞翔的雪鸟,远处有几间低矮的茅屋,被雪压得喘不过气来。这里只有一个人,一个懂得和珍惜风花雪月的女人。这个女人被绮丽的雪景迷住了,震撼了:这雪景,究竟属于婉约派,还是豪放派?如果属于婉约派,为什么看上去却是那样张扬着生命的奔放?如果属于豪放派,为什么却那样蕴含着多情的纤柔?这是一首任何人即使毕其一生也没法完成的词,如果说这首词没有韵律,却是如歌般动听,如果说韵律精确,却恣肆得沧海横流。这是一幅画,人间没有这样的画师,只会是天工杰构。
李清照沉醉了,她的心随雪花漫天飞舞,她站在了世界的中心,她飘到了宇宙之外。她成了那首词中光彩夺目的词眼,她成了那幅画中最重墨浓彩的线条。她的灵感越过了万里关山,她的激情如解冻了的黄河,她要凝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填昆仑之词,写东海之诗,作千尺画卷……
她大喊一声,惊醒了沉寂的大地。不远处,一棵树下,站起了一个雪人。
“谁在大喊?若喊住了风,喊住了雪,我岂不白冻一场?”
那个“雪人”说话了,把李清照吓得一跳。她想不到这里还有人。这冰天雪地里还有谁在挥洒他的雅兴?
“我是李清照,大地的主人。”李清照无比亢奋和自豪。
“李清照?哈哈,大宋奇女,我张择端早有所闻。只是大地之主人非你,乃天子徽宗。李清照又说错话儿。”张择端摘下笠帽,露出一张俊秀的脸。
“张正道?作《清明上河图》之张正道?”李清照惊讶道。
“正是敝人。”张择端笑道。
“徽宗天子扩充翰林画院,广招天下画师,听说张正道先生已蒙受皇恩,贵为画院侍诏,缘何到这里受寒忍冻?”李清照内心里是敬佩这位同辈的,《清明上河图》刚面世时,并不为人所欣赏,张择端曾托人出卖,她曾欲高价购买,却慢了一步,被颇具眼光的蔡京抢先买走,献给了徽宗。徽宗对此画大加赞赏,视为奇宝。徽宗说此画“描尽汴京繁华,展尽大宋升平,正合朕意”。张择端也因此晋身翰林画院。
“李清照乃一妇人,尚且不畏风雪,我张择端本出身贫寒,风雪于我何惧哉。何况,雪中自有黄金屋,雪中自有颜如玉,诗情画意,尽在此间矣。”张择端道。
“正道先生向好舟车、市肆、桥梁、城郭、街道,为何在雪地觅画?”
李清照说,并看到了张择端手中拿着一幅尚没完成的雪景图。
“雪非独赵夫人所钟,亦我所好也。敝人便珍藏有你之《墨竹图》和《寒梅似我图》,乃精妙之作,敝人自愧不如。”张择端道。
“先生过奖,你之《清明上河图》若非我迟缓,已归本妇所有,至今仍懊恨不已。如忍痛割爱,请先生赠我手中雪景图。”李清照觉得没藏有张择端的画作,将是一大缺陷。
“只是尚没作完。”张择端晃了晃手中的画。
“张先生如不嫌本妇拙劣,可同画之。”李清照说道。
“此乃一创举,张择端、李清照联手作画,此画可值千金。”张择端笑道。
“只是功成后此画归我,张先生向以慷慨著称于世,想必痛快应允。”李清照又使出了她的“恭维制胜术。”
“人云李清照贪小便宜,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此《北郊雪景图》若不归你,本画师恐难以脱身。”张择端大笑道。
雪地上,二人各执其笔,同画一纸。雪花落到画纸上,二人共抖之,情趣盎然。一会,画作终于完成。李清照毫不客气地卷折起来,藏于怀中,心满意足地跟在张择端身后,踏着没过了膝盖的积雪,返回城里。
今夜,大宋的国都里,肯定会有一个才女伏案奋笔,在厚厚的纸上写满婉约的字句,把雪景描得美美的,把愁思拉得长长的。
【第七章 斯人何时归来,我将他煮了吃】
冰消雪融,花残月缺,流水东去也,人间多变。
春夏之交,碧玉与王舍之完了婚。碧玉搬至城北王家院子里去住了。李清照少了一个知音,惆怅了很久。
这天傍晚,李清照正在院子的门口独坐,好像在等待什么人似的。赵母很奇怪,询问之,李清照愁容满面地答道:“等德甫,德甫应归矣。”
赵母又惊讶又担忧,她害怕李清照如上次那样跃马而去,便远远地悄悄监视着她。
夜色渐渐浓了起来。
李清照看着忧郁的行人伤感得满面泪水。
突然,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在她跟前嘎然而止。车上跳下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
是赵明诚!李清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那仅仅是幻影,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清照,我回来了。”赵明诚喊了一声,看到李清照泪流满面的样子,很是心痛。
李清照站了起来,揉了揉眼睛,是他!是他了!那个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男人终于回来了!“德甫……”一声凄惨的啕哭。
二人紧紧地拥抱着,热烈地,长久地,要相互融化地。
赵母在一旁无言,她的眼也是湿湿的。
那马一声长啸,满城灯火便次第开放起来。
久别重逢,夫妇有着倾诉不尽的衷肠。一连几天,除了吃饭,二人从没下过楼来。那闺房的灯,夜很深了仍亮着,成了这城市不眠的眼睛。
就在他们享受甜蜜时光的时候,大宋的天气突然变得晴朗起来。徽宗颁发一道圣旨,大赦天下,毁元祐党人碑,开放党禁。元祐党人自然一片欢呼。然而,党禁虽已解除,但元祐党籍学术之禁仍没解除。
李清照闻此讯,欢欣鼓舞,即修书一封速寄西南的父亲,又修书一封寄黄州张耒。
“德甫,元祐党人碑被毁,奴突发奇想,把此残碑收归保存,未知可行否?”李清照高兴地说道。
“奇妙主意!此碑虽万人憎恶,却价值连城,收藏此碑,正合我意。”赵明诚赞赏地说道。
夫妇二人立马赶到御街,进入端礼门,却已不见元祐党人碑残片。有人告之,已搬至门外垃圾堆。及找至垃圾堆,垃圾已被搬走。有人告之,垃圾通常搬至汴河东门桥旁。驱车直往汴河,及至,垃圾刚刚被一艘船运走,举目远望,船还未走远,马上雇一快舟直追,在下一码头倒放垃圾时才赶上。二人在那垃圾中翻寻了半天,终于得三块残碑,其一正好有“黄庭坚”、“李格非”、“张耒”之名,此更弥足珍贵。
党人碑被毁,党禁解除,赵挺之与蔡京的矛盾便急剧上升。赵挺之终忍不了蔡京的骄横狡诈,便在皇上面前屡陈其奸恶,而徽宗并不尽信赵挺之所言,旁人告之蔡京。蔡京火冒三尺,马上弹劾赵挺之。徽宗左右为难,不知所措。赵挺之深感蔡京权倾君主,根深系广,与之争斗必输无疑,于是便知难而退,一道辞呈,告老还乡。
赵明诚得知父亲要乞归青州,很是震惊。此棵大树一倒,他兄弟在官场上必难以支撑。
“爹,你即使告老还乡,蔡京阴险,必不罢休,好死不如赖活,在其任蔡京反不好下手。”赵明诚劝说他父亲。
“德甫,你不在朝,不知蔡京之奸,你不受其苦,不知蔡京之恶,其为大宋的奸贼,大宋江山,必毁于如此小人。老夫非不敢与其相斗,斗之,实以卵击石,自取灭亡。告退,可使存诚与你无恙,便自觉满足矣,岂敢有它求?”赵挺之无奈地说道,他已经满头白发了。
赵明诚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其实此乃全身而退之术,高明之举。父亲不愧为老官场。
第二天,赵挺之上殿,向皇上辞行,文武百官执手相送。正此时,有人进殿以告:天空出现了彗星。皇上大惊,离殿而去,在殿外看到时东边果然有彗星闪烁,顿时龙颜失色,群臣也默然神伤。
“赵爱卿!”徽宗郁郁地召赵挺之。
赵挺之恭敬地靠上前:“老臣,不,草民在。”
“赵爱卿,何出草民之言?”徽宗故作不悦。
“回皇上,老臣已蒙皇上恩准告老还乡,刚才上殿辞行,现已为大宋草民矣。”赵挺之说道。
“赵爱卿此言差矣。卿欲行而彗星现,此不祥之兆,上天要留卿,朕岂敢不留!朕已查实,京所为,一如卿言。卿忠心耿耿,为大宋栋梁,朕不忍弃卿,卿必不忍弃朕。卿仍为大宋宰相。告老之事卿不必复言。”徽宗道。
“是!”赵挺之说道,他并不说:“谢主隆恩!”因为此一留焉知非福,也许此留是他仕途的苟延残喘,回光返照!
两天后,不可一世的蔡京相位被罢免。赵挺之似乎胜利了。中秋前的一天,颇受流放之苦的李格非回到了久违的京城,一家人兴奋得热泪滂沱。李清照看着苍老了许多的父亲,泪水漱漱地落下。
经过一场大劫的李格非,已经厌恶了官场,一家团圆,共享天伦要比功名珍贵多少倍啊!
回到京城才几天,李格非便向皇上递交一份辞呈,乞告还乡。徽宗准奏。李格非异常高兴,卖掉了房屋,携妻儿回青州去了。
李清照对父母弟妹的突然回去恋恋不舍,但她感到十分轻松和舒畅,祖父曾在家乡广收门徒,享有盛名,父亲出仕前在家里也有众多门生。在炎热的夏天,在家门前那棵榕树下,祖父与父亲轮流讲学,成百名门生在下面侧耳倾听,挥汗成雨。此次还乡,父亲必然会重操旧业,把一身学问授予门徒。也许这才是父亲最好的归宿。
由于其父的荫泽,赵明诚被调任通判开封,避了远游,最合李清照所愿。
没了牵肠挂肚的思念,李清照愉悦起来,忽而宴会诗朋酒侣,忽而驱车探访碧玉,忽而孤身一人在郊外广褒的田野里摘取黄花,在和风细雨中呼喊,忽而策马奔驰在原野之上,或划舟于汴河之中。在花红柳绿时,硬将明诚拉出来,与之唱和,赵明诚无计可施,依了她却苦了他。
这年清明,开封府放了休假,好久没有夫妇二人踏青出游了,一早李清照便与赵明诚驱车往西郊踏青去。
然而清明时节,天和气清,路上千骑万众,轻车飞盖,汇成一条滚滚洪流。郊外,只见艳杏烧林,碎英千片,芳菲成屏,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温酒如风。李清照拣一处静谧一点的地方坐下,罗列杯盘,摆出稠饧、麦糕、枣饼。
“德甫,看所缺何物?”李清照笑着对赵明诚说。
“水及莲糖。”赵明诚知道李清照最喜欢吃莲糖。
“非也,德甫健忘,我等同好何物?”李清照提示道。
“莫非女儿红?”赵明诚大笑道。
“正是此物!”李清照从怀里掏出一小瓶女儿红。
“大家闺秀,京城名媛,大宋奇女,竟藏酒怀中?未免贻笑大方,风范尽失矣!”赵明诚所见匪夷所思,无奈地直摇头。
“赵大人莫怪,此物乃宝贝,天子百姓均不可或缺,藏之怀中不为过也。”李清照晃了晃手中的女儿红。
“如此与市井之民何异?你已类村妇。”赵明诚笑道。
“村妇不易为,清心寡欲,无争无求,村妇乃我向往。德甫,他日若不为官,遂回青州甘为村夫村妇,贻享天年,岂不快哉。”李清照似有预感地说道。
“我亦有此意,岳父大人看透官场,隐归故里,逍遥自在,实在难得。我父亲早想乞退青州,只是未能如愿,然大丈夫志在江湖,成一番功业,此心尚热,我安敢逆父亲之意,消极遁世,平庸而终?待双鬓初白,身心俱惫,我必携妇带儿,告老还乡,享天伦之乐也。”赵明诚说道。
当赵明诚说到“携妇带儿”时,李清照的心被蛰了一下,对了,结婚四年有余,为何腹中无异?
春日的阳光暖暖地在大地上流淌。不远处,人们在寻香选胜,折翠簪红。天真烂漫的孩童,荡起秋千,跳起气球,玩弄着黄土捏成的“黄胖人形”泥偶,可爱至极,他们才是春天的脸孔。
八月,赵存诚夫妇从山西返回东京。原来孙天凤怀孕8个月了。孙天凤返京,照料其起居便成了问题。赵家只有一个女仆,应付不过去。赵存诚匆匆赶回山西,李清照便到御街巷口处,找一个女侩,让她物色一个看上去中年女子做家仆。那女侩很是能干,一会便物色了一个健壮、本份的中年女子,河南乡下人。李清照便将其带回了赵府。
不久,孙天凤生下个女孩,虽然瘦弱,却也挺可爱,赵家上下欢喜不已。产后气虚,孙天凤要请奶妈代喂。李清照又到巷口,用二万钱买来一个奶妈。赵家一下多了两个人手,才可应付过去。李清照喜欢孩子,常抱着嫂子的孩子逗乐。
“二少奶,也该生一个了。”在赵母面前,奶妈口不遮拦。
李清照很是尴尬,她预感不妙,婚后几年怎么没怀上孩子?但她没有作声。
“奶妈多言了!”赵母责备奶妈。奶妈连说:“掌嘴、掌嘴!”
不知何故,这段日子李清照总是快乐不起来,内心深处似乎有一大石压住,使她很不愉悦。赵明诚觉察了她的异常。“清照,你为何郁郁寡欢?莫非我不听从你的劝告退隐回乡?”
“非也,德甫,君志存高远,奴一切随君便,只是……”
“但说无妨。”
“只是惧夫君将冒不孝之名!”
“此言何出?”
“德甫粗心,奴与君喜结连理四年多矣,却不见异样,岂不忧哉?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此,奴喜从何来?”
“清照所忧,亦我所察,只是未有与你商榷之机。此事尚不可妄论,待大夫诊断,从长计议。”
“然因果未明,奴深为不安。”
“那明晨与你找张家药房张洪亮大夫。”
“此最好。”
“只是你需应诺一事。”
“德甫直言,奴应诺便是。”
“无论毛病在哪,我你均须心平气和应之,不可为此不快,徒增烦恼。”
“说的是。”
张洪亮大夫是汴京有名的大夫,他给李清照很大的失望:二少奶患不育症。
“张大夫,尚可医否?”李清照惊慌道。
“不敢妄下断言,姑且医之罢。”张大夫叹了口气。
“可下最好最贵之药,即使倾家荡产,奴也应为赵家添丁……”
张大夫示意赵明诚安慰一下李清照。赵明诚扶着泪水直流的李清照,抓起张大夫的药方,匆匆离去。
也许,每个人都会有一种生命中永远不能承受的痛。
赵明诚以疏于公事为代价,常陪心态失衡的李清照。他尽量不把李清照留在家里,怕她触景生痛。他用温情和豁达慰藉着她那颗滴血的心,使她尽快找回彼此初识时的感觉。大街上、公园里、郊外原野上、树林里、青山上、汴河畔、大相寺瓦市里,常有一对亲热的身影。
此时,传来被蔡京排挤、流放在润州的曾布的死讯,在京城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一个人地位显赫时,万众攀附,当虎落平阳时,便很快为人所忘。
“德甫,曾大人流放在外,客死他乡,必然万分伤感。魏夫人于咱有恩,荐我文词于前,成咱婚喜于后,而咱未曾以报,我深感不安,羞于立身。今丧其夫,必悲痛欲绝。于情于理咱应有所为。”李清照说道。
“清照所言极是,然魏夫人远在润州,咱只能修书以安慰。窃以为,魏夫人在如此困境,咱能以亲友视之,必欣慰不已。”赵明诚说。
“此信谁写?”李清照道。
“当然由天下第一才女执笔,我安敢班门弄斧?”赵明诚笑道。
“德甫,羞杀我也,魏夫人尚在,我安敢称首!君既推辞,我则当仁不让。”李清照道。李清照随即执笔坐下,赵明诚双手抚着她双肩。
魏夫人台鉴:
几度春秋,一别几年,思念切切。兹惊悉曾大人仙逝,深为悲痛,然远隔千里,未能亲往凭吊,至为憾也,乞望见谅。
昔在京日,多有恩泽,荐奴文词于前,成奴姻缘于后,此大恩也,一时无以为报,竟隔银汉。数载而下,耿耿于怀者,概在于此。
天且无常,况人乎?夫人丧夫之痛,如江海枯竭,如山岳崩塌,如日月失光。奈何乎,世间即此,君子先逝,小人龟寿。夫人悲痛,奴亦切肤。呜呼,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望夫人节哀顺变,颐养天年,他日有隙,必亲往府上,小陪夫人,谈经论道,赋词唱和,如此也,必为生之乐事。
德甫在旁,嘱奴问候夫人。
李清照顿首
崇宁六年秋
且说正如赵挺之所料,其被留在相位实苟延残喘,不足一年,奸诈善谋的蔡京东山再起,官复原职,为尚书左仆射。赵挺之成了昨日黄花,相职被罢,授了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佑神观使的空衔,拿些祠禄(干薪),意即隐退。赵挺之便闲赋在家,时与小孙女逗乐,时而闭门呆坐,时而对仆人怒吼。人老矣!
李清照看到日益苍老的公公闲赋在家,从一个显赫的宰相沦落为一介闲人,心里为其难受。
“老爷!”李清照对正在看书的赵挺之说道。
“二少奶,有何事?”赵挺之放下书本,看着李清照和蔼地说。
“没啥,后花园本是老爷之耕耘乐土,奴占多年,欲归还老爷,那花草老爷应会喜欢。”李清照说道。她怕老人闷得慌,有花草消遣,也许会好些。
“后花园乃二少奶多年辛劳经营,花草有情于你,老夫安敢夺他人所爱!”赵挺之笑道。李清照第一次发觉老爷与她说话会笑。
“老爷勿虑。我与德甫意在山水,无暇料花,老爷何不成人之美?秋海棠开了,黄菊也开了,冬天的寒梅分外妖娆,春天的牡丹清香洋溢,夏日更是花草茂盛……”李清照说道,“我与德甫还可常买花回来,老爷。”
“依你所言,老夫唯夺人之美罗!”赵挺之笑道。
李清照心里很是舒畅。
“二少奶,令尊无恙乎?”赵挺之忽然似有所悟。
“尚好,感谢老爷挂念。”李清照想不到他会提起自己的父亲。
“唉,李大人与老夫一向误会甚深,至老尚不能冰释,实为憾事。李大人告老还乡,以享天伦,羡慕不已。他日我告老乞退,必到府上,与令尊对弈为娱,令尊棋术京城有名,近年我亦有精进,与其对弈,胜负难料哪。”说完赵挺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坦诚、豁达。
“老爷有此美意,父亲亦应欣然。待至对弈之日,我与德甫立于身旁,为二老泡茶助兴。”李清照笑道。
“哈哈,好,好!”赵挺之甚为高兴。
“老爷何时回乡?”李清照问道。
“归期不远矣。陶渊明曰:田园将芜胡不归?归也,归也!”赵挺之不笑了,似有所思。
李清照不再说话,生怕不小心触及老爷伤感之处。
“二少奶,闻言说你患不育之症,可有此事?”赵挺之忽然又说话了。“是的,但我与德甫正四处求医问药。”李清照说道。
“老夫与御医方候交情笃深,他日请他为你诊断,或许有望。”赵挺之的语气竟全无责备之言,大大出乎李清照所料。
“多谢老爷!”李清照感激地说。
此时,赵明诚回来了。赵挺之说有话要私下跟明诚说,李清照便退了出来。
已是深秋。傍晚,赵明诚和李清照从郊外的原野回来,才进门便闻恸哭之音,他们大惊跑进屋里,看到母亲和众人均已披麻戴孝。
老爷去了!
赵家的顶梁柱断了!断在后花园的花地里,断在深秋的苍凉中。顶梁柱断了,房子会土崩瓦解。
赵明诚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赵家陷进了悲痛之中。汴京的天空也突然变得阴沉沉的,赵家后花园的花草也突然蔫了。?
赵家的丧事刚办完,种种不幸便接踵而来。先是朝廷追夺赠官,赵存诚和赵明诚兄弟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做了普通臣民。
不当官也罢,朝廷并不放过赵家,言赵挺之原为元祐人哲宗朝宰相刘挚所荐,身为元祐大臣,力庇元祐奸党,犯欺君之罪,且贪污国库,罪不可赦。赵明诚兄弟知道这是蔡京所为。
这天,赵家上下正在清理老爷的遗物,忽然一队官兵闯进赵府,领头者便是蔡京的儿子蔡攸,说是奉旨抓捕赵挺之亲属及亲戚使臣。赵家上下乱成一团,全部随官兵进了开封府大狱。一经查明事实,将全部予以株连斩首,以正朝纲律例。
李清照坐在又暗又臭的监狱里,觉得很可笑,又很可悲。可笑的是自己贵为赵家二少奶竟落到如此地步,可悲的是昔日赵家在京城显赫一时,万人敬仰,今日却全成了阶下囚。不仅如此,赵家的亲戚,老爷生前的使臣,连书童、仆人均株连下狱,他们也许想不到自己会坐在这个鬼地方,而且有杀头之险。赵明诚没与李清照在同一牢房,他在男牢房里。李清照与赵母、碧玉、孙天凤母女以及明诚的姨妈等在同间暗无天日的黑牢里,腥臭扑鼻,孙天凤忍不住直吐,她的女儿饿得整天地哭。
几天下来,李清照她们又饿又渴,竟然没人理会,每天两顿,每人只有两个馒头。这种又黑又臭的馒头,李清照她们一生之中第一次吃到,这种苦,她们从没挨过,开始她们对这些馒头不屑一顾,只喝一些水,可饥饿难忍,第三天都如狼似虎地咽了下去。然而,孙天凤才三个月的孩子饿得哭个不停,奶妈又不在同一房中,孙天凤又无奶水,赵母只好以冷水拌馒头喂之。不出半个月,这孩子便瘦得皮包骨,奄奄一息矣。但谁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要挨到何时,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命丧东市。
上天悯人,赵挺之一案,蔡京终查无实证,难以定罪,徽宗念在赵挺之曾为朝廷立下些功劳之上,赦免了此案受牵连之人。
李清照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地狱,回到了赵府。赵府上下、亲戚重获自由,自然松了一口气。受此一惊,赵母的身体更差了。赵明诚兄弟仕途无望,留在京师何用,徒碍蔡京耳目,招不必要麻烦而已。
“德甫,京师险恶,非久留之地,不如归去。”李清照心有余悸地对赵明诚说。
“尚需母亲及存诚、天凤应允。”赵明诚说道。
此事一提出,赵母和存诚夫妇当即应允。汴京无限好,始终是他乡。赵母吩咐明诚兄弟卖了房屋,辞退仆人,告知亲戚好友,好乘秋风回青州。
李清照就要离开汴京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重返这里,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又去了醉花楼,想向巧兰告别,却不知巧兰去向,只好怏怏而回。房屋卖了,家俱卖了,剩下一屋子的书和两屋子的金石书画,装了满满一船。在隋堤,李清照曾折柳送走了多少诗朋酒侣,现今,却轮到诗朋酒侣折柳送自己。
别了,汴京!
【第八章 这对村妇农夫,竟用爱情谋杀时间】
正午的阳光把赵家大院映得金碧辉煌。虽然此不是一座豪华的屋宇,但在这个山村里却也鹤立鸡群,无人可比。仆人何大婶站在大门前,东张西望,咋还不见二少爷和二少奶回来?
何大婶对赵明诚夫妇飘忽不定的生活规律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或游于东海,或逍遥于西山,或垂钓于南溪,或歌吟于北坡,或猜字于书房,或闲步于田埂,或逗童于邻屋,或对饮于梅下。时清晨结伴而出,日落而回;时寻胜访友五、七日不见踪影;时夜半夫妇皆醉互挽跌撞而归。
今日夫妇一早即外出,正午尚不见回来。何大婶焦急的不是他们去了何处,而是客堂之上,有一贵客已坐等半天,并说是有约在先,只是比约定日期早到了一天。兴许这个不守约的贵宾将空等一日了。
此贵宾不是别人,正是李清照在京都北郊雪地里认识的张择端。这位山东老乡应李清照赵明诚之托,以李清照之名向回到汴京不久的蔡襄索了《进谢御赐诗卷》,今日专程送字幅而来。在大宋四大书法家之中,苏东坡、黄庭坚、米芾的真迹李清照、赵明诚已收藏不少,单缺蔡襄的,因此,便托交情与蔡襄不错的张择端索了一幅。张择端这次正好回老家暂住,便专程而来诸城,不想竟来得早了点。
何大婶回到客堂,看到张择端坐立不安的样子,很难为情。
“张先生,请喝茶。这杯不是龙井,俺已换成铁观音,待会再为你换成黄山毛尖……”何大婶歉意地说。她已安排张择端吃过午饭多时。
“何大婶,本官已饭饱茶足,欲乘雅兴四处浏览,未知可否?”张择端很羡慕这座大院。
“先生有此雅兴,待俺领你走走。先生请。”何大婶说道。
“有劳大婶。”张择端说道。
“先生客气。”何大婶说道。
汴京返来,服孝27个月期满,赵存诚夫妇携女和赵母一起居金陵,此便由赵明诚夫妇独居,显得有点冷清。
“大婶,从窗往里看,德甫、清照书房雅致至极,却未知名之‘归来堂’为何意?”张择端看到书房门额上用行书写着“归来堂”,一看便知是李清照的笔迹,却不解其意。
“二少奶曾三番喻俺,俺才记住,‘归来堂’乃从陶渊明‘归去来兮’和‘审容膝之易安’两句话中而来。二少奶亦自谓易安居士,二少奶内室也因而称为‘易安室’,意即赵明诚之妻室李易安也。上月肥城县太爷来访,俺竟又把陶渊明两句话忘了,贻笑大方。此后,二少奶嘱俺早晚必诵之。”何大婶憨憨地笑了。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京都愁客,居于此地应易安也!”张择端似对何大婶说,又似在自言自语。
何大婶又领张择端游览了花园和鱼池。
“此花园为‘无忧园’,此鱼池称为‘逍遥池’,这黄花本生青州,人称臭菊,二少奶却以‘孤芳自赏’称之。逍遥池中有一红粉鲤鱼,先生以为二少奶以何称呼?”何大婶笑问张择端。
“未知,请大婶见告。”张择端好奇地说。
“此鱼肥大,为池中最美者,二少奶称之为‘逍遥主’。”何大婶指着鱼池内那条倏地潜过的红粉鲤鱼说。
“不愧为李清照也,此间一草一花一木一鱼,皆有诗意,令本官也顿生向往。俗语云,只羡鸳鸯不羡仙,德甫、易安为一例也。”张择端感慨万千。
此时,院外有嘻笑声。何大婶高兴地说,兴许主人回来了。
张择端侧耳倾听,却闻朗诵诗词。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潇潇,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这是女子之音,料必是李清照。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此为男音,非德甫者谁?
“德甫,易安词只你能悟,除此,何人懂高洁?”
“易安此词甚妙,咏菊之高标逸韵,傲岸不倔……”“只可惜菊容因风揉损,如奴之姣颜,在花开花谢中随水去也,不复芬芳。”
二人相挽进屋,屋内冷清。
“谁说除却德甫,无人懂高洁?”
赵明诚听到有人说话,忙放开李清照。
“哈哈,原来贵客在此,失礼,失礼!”赵明诚赶紧上前与张择端执手而笑。
“德甫、易安已成高洁之士矣!令人羡慕不已。”张择端说道。
“张兄莫见笑,我等乃村夫山人,凡夫俗子,安敢沾高洁之名?”赵明诚笑道。
“几年之间,汴京少了李清照,诸城却多了李易安。刚才闻二位朗诵词作,知你们怡然自得,逍遥自在,人生至此境界,难能可贵。”张择端道。
“正道先生果真羡高洁?京城繁华,皇上恩宠,同道敬仰,光彩夺目,岂不快哉?莫效我晨逗逍遥池,晚育无忧园,孤芳自赏,枉此一生。”李清照道。
“易安此言差矣,官场险恶,人生无常。几多饱学之士能得意于江湖、酬鹏举之志?大多苦苦求索,却落得惨淡下场,此乃冥冥不灵、不彻不悟使然。自古而下,尽人生之兴,尝一世之愿者,多是如你等归隐之人,与风月为伍,与山鸟为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可垂钓于江河,可临清流赋诗,无名利之争,无权势之斗,更有佳人相随,乐而至此,无以复加矣!”张择端叹道。
“正道先生有此情怀,我等应引以为豪。今日光临寒舍,必有喜事。”李清照说道。
“蔡襄所赠条幅,今已携来。”张择端说,并递上蔡襄的书卷。
李清照打开一看:“好字,不愧为大宋书法四大名家。”
“张兄此物,如同瑰宝,无以为谢,请客堂喝茶。”赵明诚对张择端送来蔡襄的书法十分惊喜。
“德甫,贵府名茶我已品尝足矣,只是看到四周山水如画,不胜向往,未知可否导游,以饱眼福。”张择端笑道。
“正有此意。此地得张兄留迹,明春必花繁草盛,胜似江南。”赵明诚说道,便执张择端手到野外游览。
张择端离去时,李清照托其捎词稿《易安词》给汴京大相国寺东荣六郎书铺,内有信函一封,拜荣茶六郎印发。
“易安居士,昨夜我似乎闻鼠在归来堂书库大橱兴风作浪,若果真如此,咱之金石书画文物古籍岂不遭殃?”赵明诚忽然想起昨夜起解时所闻。
“岂有此理!可忍孰不可忍?何大婶,取三根捧来,有鼠哪有易安?”李清照又气又急,但又觉得应幽赵明诚一默,“势利鼠辈,今日德甫乃一介平民,无昔日官威,即肆意来犯,欺人太甚,若非易安剑侠在此,岂不活生生分食主人?”
“哈哈……易安居士如此笑我,今晚猜字必使你窘相尽出,推杯求饶。”赵明诚被李清照一番调侃弄得开怀大笑。
“昨夜德甫未能猜中《春秋》一句、《山海经》二句、柳子厚诗中一字,说不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处用典,如此败绩,安敢言勇,今夜君应泡小龙团亲自为奴酌茶。若君难倒奴,奴自当如此。”李清照说道。
“胜负未分,言茶尚早。当务之急,驱打鼠辈。”赵明诚说道。
此时,何大婶拿来三根粗棒,赵明诚、李清照各要一根,何大婶自拿一根。
“噢,何大婶,此棒难捕鼠,待我拿木兰剑来,将区区鼠辈斩为肉浆,若非如此,难忍此恶气。”李清照说着就去易安室拿剑。一会剑便拿来。
“易安剑侠隐居乡里,远离戍边无敌可杀,拿小鼠试剑。唉,天下英雄果真无用武之地乎?”赵明诚看到李清照拿来明亮闪光之木兰剑,便反过拿她调侃。
“德甫此言差矣,易安舞剑廿年,虽剑术不精,却也堪比须眉,隐居乡里即号居士,弃隐赴戍即称剑侠。今日以小鼠热身,即为他日真杀。兹君所见,乃大宋花木兰。”李清照妩媚一笑,看了赵明诚一眼。李清照自比花木兰,所持之剑便名之为木兰剑。
“二少爷,果真有鼠!”何大婶从窗口看到归来堂的书橱上跳下一只硕大的老鼠。“何大婶,待会逢鼠格杀勿论!”赵明诚说,“但万万不可碰坏宝贝。”三人推门而入,然后关上了门。一阵搜捕,发觉仅有一只老鼠。三人合围,几经周折,将鼠逼至墙角,隐于一扫帚之后。何大婶欲举棒,李清照以目制止。何大婶退下,李清照屏住气,举剑斜里刺去,一声尖锐的惨叫——一只硕鼠被剑尖挑起,血往剑上流下来。
“易安剑术不减当年,果然有杀鼠之勇!”赵明诚笑道。
“德甫,当年本妇举剑入鼠窝,闪电之间横扫千军,血流成河,自此,鼠闻李清照之名即望风而逃,只是诸城鼠辈孤陋寡闻,妄然侵我归来堂,自取灭亡,休怪本妇剑下无情!”李清照沾沾自喜,如凯旋归来的花木兰。
而赵明诚和何大婶早已笑得前俯后仰。
归来堂上,所藏金石书画、文物古籍已达十多屋,并均已被整理成册,簿分为甲乙井然有序。此乃赵明诚、李清照多年心血。
何大婶发觉十多天来赵明诚夫妇足不出户,甚至不出归来堂半步,甚是奇怪,乘送饭之机,看个究竟。原来夫妇二人近日得金石书画一批,正不舍昼夜加以整理,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
“德甫,此碑所刻有误。”李清照拿着一块残碑给赵明诚看。
“何误之有?”赵明诚道。
“此为唐高宗之诗,首句末字应为‘寒’非为‘凉’,音律不当,谬误易辨。”李清照说。
“兴许是别字。”赵明诚思索了一回说。
“南唐徐铉《小篆千字文》真迹似有瑕疵,内有三字与徐铉严瑾厚实风格有异,功力不足,未知何故?”李清照道。
赵明诚拿过徐铉真迹,看了片刻,说道:“依我判断,此三字原已损坏,应为后人所补写。”
“德甫所言至理,应赏茶一杯。”李清照笑着为赵明诚倒上了一杯茶。
何大婶看到夫妇二人专心致致的样子,不便打扰,拉门离去。
此时,东村赵伯来访,言找明诚对弈。何大婶忙拦住:“二少爷、二少奶十余日不出房门,日夜沉醉于金石书画,三更尤灯火通明,笑语不断。如此忙碌,哪来雅兴对弈?赵伯改天再来也不迟。”赵伯扫兴道:“德甫、易安非常人也,乃一对痴鸳鸯,世间罕见。赵老爷去世时爱书如命,尚不至于此。”何大婶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赵伯说:“二少爷上月外出归来,携回一副象骨精制棋子,托俺送给你,竟忘了,现正好,待俺拿来,省跑一趟。”何大婶一会便拿出副精致的围棋,看那高雅的盒子和锃亮的棋子,便知此物价值不菲。“二少爷赠如此厚礼,老夫岂敢收受?”赵伯诚惶诚恐。“赵伯,二少爷性情说一不二,你若推辞,他不高兴咧。”何大婶说。
赵伯刚才的扫兴之色早已飞至九宵云外,激动得竟语无伦次:“那俺要亲自上门言谢!”
“不可,收了大礼不可挠二少爷雅兴,待来日再谢也未迟。”何大婶笑道。
“也是,也是。”赵伯高兴地告辞而去。
无忧园的桂花开了。淡淡的清香,在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的无忧园,桂花有其独特的风格,色泽温和文雅,不需浅碧轻红,清幽其香,淡黄其容,正如中秋的月色,又如初秋的和风,更如主人退隐后的淡淡情怀。
清晨,新鲜的空气挟着桂花的芳香,像低度女儿红,慢慢地浸醉了女主人。她摘下一枝桂花,轻轻地放到她那只宜兴紫砂壶里,然后,放一小撮小龙团,再将开水冲下去……一会,揭了盖子,一股浓香扑鼻而来。
“德甫,快来,好茶。”清照叫道。
赵明诚应声进来,闻到那醉人的香气,心旷神怡。
李清照倒一杯给赵明诚。赵明诚坐在木凳上,与清照对面。
“此茶有淡淡的桂花香,与众不同,既甘其口,又香其鼻,更清风拂面,天下应独无忧园有此良景。”赵明诚感叹道。
“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恐怕亦不及无忧园境界。”李清照说。
“易安,在汴京时与你月下赏花,举杯邀月,郊外夜游,醉卧旷野,日高方醒;归来堂为金石而痴,为山水而狂,为花草而醉,或饮茶逗趣,或诗词唱和,或携手而游,或鞠躬而耕,或雨中垂钓,或沿溪数鱼,或登高远眺,爱咱所爱,乐咱所乐,仰取俯给,衣食有余,业有所成,易安以为此间乐,孰汴京乐?”赵明诚看着正在品茶的李清照说道。
“德甫此言非问易安何处更乐,实为自我炫耀也。奴乃汴京愁客,虽有乐其中,却愁更浓,夫妇离居,愁何以堪?虽繁华之地,却泪洒孤枕;虽常有宴集,诗朋酒侣成群,却官场险恶,人心不古,难见高洁。退隐山村,清风明月,花草遮眼,茶浓酒淡,夫妇和唱,朗朗乾坤以咱为主,此间乐,不思京,甘心老于此矣!”李清照笑道。
“以易安为妇,乃我前世修来之福。”赵明诚举杯而笑。
“自古女为悦己者容,概天下唯德甫可容易安。”李清照此言不虚。
“桂花香厚积而薄发,宁静而致远,高洁不亚梅、梨,易安可有词颂之?”赵明诚转移了话题。
“刚才泡茶间,心里成《鹧鸪天》一首,诵与君听。”李清照说完,站了起来,在无忧园前即兴赋词: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此词妙也。桂花在众艳中默默无闻,屈原《离骚》提及各种花卉,独无桂花,本朝陈与义曾有《咏桂》词云‘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句,易安由此而发言桂花为‘自是花中第一流’,创新于历代,必影响于后世。”赵明诚点评道。
“德甫说起陈与义、陈去非,在汴京时曾有一面之缘。此别经年,未知京中故友景况,时有惦念,咱应去信询问以示关切,不可自私无友。”李清照道。
“易安所言极是。昔日故友多有关照,不可忘却。有闲时咱应常联络。有友牵挂,亦是一乐也。”赵明诚道。
“朱敦儒隐居洛阳,情怀应如我。此君高洁,易安有此友足矣。”李清照若有所思地说道。
远处清脆的鸡鸣,透过薄薄的晨雾,与山那边的鸟鸣遥相呼应。好一幅乡村胜景!
中午,便有信使送信至。是洛阳朱敦儒写给赵明诚、李清照的。
“德甫,今早才说到朱敦儒,他的信就来了。咱与其似乎心有灵犀,彼此在洛阳与诸城遥相呼应。”李清照拆开朱敦儒的信。
信中除恭维一番外,并无特别之处。令李清照大为赞叹的是朱敦儒随信寄来的那首《好事近·渔父词》:
摆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这不是朱敦儒的自我写照吗?李清照仿佛看到了一个身穿绿蓑衣,头戴青斗笠,披霜冒雪,严寒风雨,独钓寒江的隐士,他就是风流倜傥,才气横溢,超凡脱俗的朱敦儒。洛阳山村,傍晚来临,风停鸟静,他悠闲自在地临水垂钓。天色已暗,万籁俱寂,一轮新月升起,辉映水中,两月对望,千里关山,水天一色,孤雁忽明忽灭,这是多美妙的境界!这种境界与归来堂何其相似乃尔!
“洛川先生真隐也!”赵明诚赞叹道。
“德甫,咱久居渤海之滨,我竟不曾见过渤海,近日天朗气清,不如东游渤海。”李清照提议道。
“好是好,若洛川先生同游,那更有情趣。”赵明诚说道。?
诸城往渤海一、二天之路程。李清照随赵明诚来到了渤海之滨,看到那惊涛拍岸、烟波浩渺,心灵被阵阵震撼。她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海,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海风腥臭,把赵明诚呛得要吐。而李清照竟觉得海风是一种与花香不同的芬芳,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对着大海大喊,一个巨浪打来,海水正溅在她的脸上。她用手一抹,咸苦咸苦的,竟笑了:“这水味道竟与相思泪如此相近!”赵明诚摇头直笑。
哗,海鸟!几只海鸟掠过海面,掠过惊涛,骄傲地飞翔。“我就是海鸟,从天空中来,出没在风波里。我是海之神,将大海遮在翅膀之下。我愿在此沧海寄余生……”李清照自言自语地喊道。赵明诚将她抱紧,生怕她真的纵身跳下去。
“德甫,咱不回去了!就在此盖庐而居,朝暮看日出日落,夜夜枕涛声入眠。海上明月共潮生,壮景如梦,费终生之时相看两不厌。”李清照那浪漫情怀不减当年。
“易安,此间虽好,却非居住之地,江海险恶,不亚官场。巨风而过,便可将咱席卷海底。归来堂上虽清幽,亦可倾听天下。古贤云,好景在心。人生又何尝非如此?”赵明诚说道。
李清照不说话了,她看那海天相接处,良久,方对赵明诚说:“窃以为,人生最佳境界乃海天相接。无边无际之海与无穷无尽之天穹在各自的尽头融为一体,和谐、宁静、自然,又如此心心相印,以致永恒!”赵明诚笑道:“易安所悟,近乎惮境!”
李清照伏在赵明诚的胸脯,发觉那胸脯厚实得像长长的海岸,自己成了那无尽的海水,无论如何奔放,却也溢不出海岸。
“德甫,近日我读君一首《卜算子》,有不服风雨句,似乎君不甘退隐,尚有意出仕。”李清照看着赵明诚。赵明诚不置可否,未作回答,只是说:“易安快看,王勃所言‘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正是此景。”
“此时此刻德甫是否‘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李清照说道,“当年曹孟德东临碣石生万丈豪情,恐已激起德甫豪迈之气矣!”
“易安勿讥讽夫君。老爷曾遗言,赵家两代食禄,有功于朝廷,不可于我兄弟而止。然正如王勃所悟‘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皆顺其自然,不可刻意。”赵明诚说道。
“只是……”李清照欲言又止。
几日后,赵明诚、李清照回到诸城,稍作休息,便出发去历城。
回到娘家,李清照看到了年迈体弱的父亲李格非。他仍坚持为门生授课,每天仍写一些文稿。母亲的头发已经苍白了,气色也较以前更差。只是二老的精神较为愉悦,那是老人享受天伦之乐的满足感。明媚、冰莹均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
李亢到了州学读书。巧兰的爹娘知道李清照回来,便来探望。李清照询问巧兰景况,巧兰娘言巧兰已嫁作商人妇三年有余,现居沧州。
门前那池塘的荷叶已凋败,而水依然碧彻。那棵榕树遮天蔽日,引来无数鸟雀。树下依旧整齐地摆了十几张长凳,那是祖父昔日讲学时让门徒坐的,现在是父亲的门生坐了。父亲也许还在讲读他洋洋洒洒数万言之成名作《礼记说》,也许没有一个门生不能背诵他的《洛阳名园记》,不知父亲著文之道是否依然主张“诚著”,对门生作文要求字字如肺肝出。父亲一向推崇刘伶的《酒德颂》和陶渊明的《归去来辞》,五岁时便教李清照背诵。一生狂放不羁,傲视尘俗的父亲与古陶潜相通,与今朱敦儒相似,从自己的身上,依然可以看到父亲的影子。然而,历城这个陶渊明迈入了年迈,那豪迈侠气、那痛快淋漓、那快意恩仇、那卓尔不群之父亲悄然隐去,老了,剩下只有追忆和淡忘。
赵明诚对岳父说:“家父在日曾言,回到青州愿登门与岳父对弈,一笑于黑白之间,只可惜未能如愿。”
赵明诚看着女婿,微笑道:“德甫,人即如此,老了,便可参透尘世。令尊有此情怀,难得矣!”
李清照的娘家就在柳絮泉旁边。柳絮泉沫纷翻,似柳絮飞舞,柳絮泉之名应由此而来。此处竹木映窗,鸣泉绕砌,南对云山,旁临趵突泉,而北有大明湖,西有千佛山,湖光山色,赛似江南。
“易安曾言,天下胜景,莫过历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莫怪岳父大人执意告老还乡,也莫怪历城人文荟萃,更莫怪历城有李清照!”赵明诚兴奋地对导游的李清照说道。
“德甫,当年大明湖上‘守株待兔’,心不在焉,安知历城风景如画?”李清照笑道,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大明湖上为“一睹李清照风采”而痴痴守待的“诸城才子”的那神态。
“易安,当年未曾登历下亭,今日应如愿矣。”赵明诚道。
夫妇二人又来到了大明湖。大明湖上已没有娇艳的荷花,而风光仍不减当年,故地重游二人自然有一番感慨。
从大明湖东门而入,很快就到了历下亭。弃舟而上,在亭上可以把大明湖看到很远。
亭之前石有一对联:“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此联乃当年杜甫陪北海太守、大书法家李邕在历下亭宴饮,称赞道“海内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后来有人将“海内”改为“历下”,刻于亭上。
“易安,此联所言已时过境迁,似泛泛而论。”赵明诚说道。
“依君之言应当如何改之?”李清照惊讶地问道。
“‘济南名士多,千古李易安’!”赵明诚笑道。
“德甫羞杀我也!当年君在大明湖凭三寸巧舌动我芳心,今依然故我。历下赛拙妇者何止千百,以我冠千古,贻笑大方矣!德甫舌下留情,小女子便终身相报,不敢言悔!”李清照笑道。
“易安过谦!”赵明诚看着笑得前俯后仰的李清照,一本正经地说道,“此联若改,不争一时,待后人评定。只是我赵明诚,恐怕也因易安夫名垂千古矣!”可是一说完,赵明诚也禁不住大笑起来,与李清照笑拥成一团。
历下亭的左侧岸边,一老翁正在柳下静静垂钓,一只黄毛小狗懒慵慵地伏卧一旁。湖面上忽然跃起一条红色的鲤鱼,闪眼间又钻入水中。
几天后,赵明诚和李清照已登上雄伟的泰山,看到了梦幻般壮观的日出。在此之前,他们已各自多次登临泰山,没有太多的新鲜感,因而,来去匆匆,唯一的收获便是摹下了《唐登封纪号》两碑。重回到历城,小住一段日子,便启程回青州诸城去。
一觉醒来,推开窗户。李清照惊呆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漫天飞舞,窗外的世界已变成白茫茫的一片。晨光映着雪花,雪光闪着寒光。远方的山、田野,近处的村舍、树木,银装素裹,分外妖娆。这雪,应是汴京雪,一样的多情,一样的纯洁,一样酝藉许多诗意。这雪,应不是汴京雪,不同的山,不同的水、不同的村庄,不同的情怀。今年的雪来得太早,冬天尚未到,秋未便下起了如此大的雪花。今年是个寒秋。
不时传来几声犬吠,不时闻到几声鸡啼,雪却是无声的,神兵天降,惊不醒昨夜玩弄金石到夜半的赵明诚。李清照悄悄地给他盖好被,轻掩上门,披蓑而去。
无忧园的花草不堪霜雪,枯萎了许多。雪已将它们变成玉树银花。是的,唯余梅树在凌寒开放。一夜之间,几棵梅树开满了花,红的、白的、黄的,在雪中灿烂地笑。
逍遥池里的鱼儿不见了,水冒着腾腾的雾气。庭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何大婶正在酣睡,鼾声微微。推门而出,院外全是雪。寒风袭来,李清照打了个冷战,但空气却如此清新,世界是如此幽静。她轻轻地关上院子的大门,沿着去田野的小径,踏雪而去。
田野里的冬麦已长得一尺多高,却被雪埋了几寸。瑞雪兆丰年,明春乡亲们不应如此穷苦了吧。赵四娘的那块地麦苗长得不错,她膝下的四个孩儿明年应不用乞讨过日子了。李清照忽然觉得奇怪,大宋歌舞升平,怎么老百姓却那样穷困?百思不得其解,不觉已到河边。河还没冰封,瘦瘦的河水仍在淙淙流淌。河岸两边茂密的芦苇、杂草已经枯萎,一群鸟从丛中惊醒腾空而去。
李清照忽然觉察到河里有人击水的声音,上前,一瞧,原来西屋的赵九叔在捕捉野鸭。赵九叔用一根长长的末端装了网袋的捕具,正在追捕几只逆河而逃的野鸭,野鸭在拼命地飞跑。赵九叔不顾一切地尾追,追了好一段,赵九叔便纵身扑捕,一只野鸭应声入网。而他竟不知旁边站着李清照。
“九叔。”李清照叫了一声。
“啊!”赵九叔抬头一看,“二少奶,是你!”
“如此大雪,九叔仍捕鸭?”李清照看到他的双脚已冻得通红,双手也在颤抖,身上的破棉袱已沾满了雪花。
“一鸭可换几斤米,不让娃仔饿得过不了冬。”赵九叔憨笑道,“冻不伤人,这种天气二少奶可不该出门,冻坏了咋办?”
“冻不伤人,冻不伤人!”李清照依着赵九叔的话说道。
赵九叔又去捕鸭了,可是,已不知鸭逃往何处。李清照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异样的滋味。
此时,赵明诚在背后高声呼喊。李清照回头招招手。赵明诚也用手招招,示意要她回去。
风雪太大了。
何大婶拿来一盅龙井,赵明诚亲自将之置于器皿中碾碎,然后放之火炉上煮。经过文火的慢慢泡煮,茶的香味便满屋四溢了。赵明诚倒一小壶给李清照。李清照双手捧着茶壶取暖,一会,轻轻地呷了一口:“好茶,德甫煮茶功夫胜于往日,真不简单。”
赵明诚说:“这龙井是苦寒天气采摘的,耐煮、味甘、香浓,入口先苦后酣,一口茶下去嘴半天留香,寒冬饮此茶,可驱风寒、益脾肝。如此好茶,皇上尚不能经常得之。”
“德甫,此茶若添几朵寒梅,或许味更甘香。”李清照说道。
“如此大雪,梅花不添也罢。”赵明诚道。
“冻不伤人。”李清照说着放下茶壶,转身出门。
赵明诚劝不住,也只好随之而去。
一会,便到了无忧园。李清照看着傲雪而放的梅花出神。它太美了!在这寒天里,只有梅花开得如此高洁。李清照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也是冰天雪地里的一枝寒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在大宋的天空下,她傲压群芳,无人敢妒。她不忍心去摘梅树枝头的春色。
赵明诚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李清照,看着那几棵梅。那梅花真的卓尔不群,高洁无比。他知道李清照不忍心贪一壶好茶而去把美好的东西破坏。
“德甫,此梅花如何?”李清照转身问赵明诚。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赵明诚引用李清照那首《渔家傲》词答之,言此花如刚出浴的美人,而后仍不忘赞叹一番,“易安堪比此花娇!”
李清照被赵明诚如此一逗,乐了。
“此花不与群花比。无忧园里之梅花,自此便应称‘易安梅’!”赵明诚笑道。
“好,便称易安梅!无忧园为咱所有,命名便由得咱。”李清照娇媚地一笑,“德甫,易安梅不堪摘,就此罢了。”
回到易安室,茶依旧热乎乎的。
“德甫,窗外风雪急,咱便在屋里为所欲为。”李清照道,“刚才观易安梅,奴便有一念头,作自画像一帖,以资纪念。”
“此主意妙极,我为你调墨,即时便作。”赵明诚兴奋地说。
“只是劳烦夫君。”李清照说着,马上铺纸,当即作画。
赵明诚在一旁观看,一言不发,只端详李清照落笔之法。
窗外的雪渐渐地停了,风却仍在呼呼地刮。屋内的炭火正旺,而煮过的茶水已经凉了。
良久,画作好了。李清照轻轻地舒了口气,满意的神色写在红润的脸上,赵明诚靠近拿起此画玩赏再三,只见画中的李清照形容清瘦、风度娴雅,右手持黄菊一枝,状似沉思,贵妇的风韵、才女的气质跃然纸上。观此画,令赵明诚依然如十多年前初识李清照时那样怦然心动,爱慕顿生。
“易安,为何手持黄菊而非梅花?”赵明诚不解地问道,“持易安梅岂不更妙?”
“非也,德甫,看奴面容清瘦,便知奴曾为君昼夜愁思,人比黄花瘦,至今仍为君瘦。持黄菊正有此意,德甫岂不知乎?”李清照嗔笑道。
“易安用心良苦,此画亦应与我相关。你落款而后,我亦应题识以资纪念。”赵明诚恍然大悟。
“君便看奴落款。”李清照在画左下角写上“易安居士三十一岁之照”。
赵明诚便在画之右上角题词:“清丽其词,端庄其品,归去来兮,真堪偕隐。政和甲午秋德甫题于归来堂。”
李清照一看赵明诚所题,正合心意,“德甫如此一题,拙画便倍增韵味。”
“世人曾云,易安词如公孙大娘舞剑,随心所欲,驱文遣字得心应手,变化万端而又合乎法度,精心锤炼如鬼斧神工,言浅近而不庸俗,以浅近之语发清新之思,既工丽而不艰深。我所题‘清丽其词’尚不言及万一,而公孙大娘舞剑之誉虽然贴切却言不尽意,且不言明易安作词自出新意,不践古人,如此可知,评易安词非一言半句可尽。”赵明诚称赞道,“世人知易安词,却鲜知易安画,又当如何?”
“德甫言多矣!咱既隐于此,何求闻达于世人?”李清照说道,“君既美言悦奴,奴应乘兴为君作画一幅,以报知遇之恩。”
“我刚才所言,意即在此。”赵明诚大笑。
好一会,画已作好。画中英姿焕发的赵明诚端坐于河边巨石之上,美美地吹着洞箫,河水在汩汩流淌,水面上零散地漂着花瓣,远处的村舍正炊烟袅袅,天上云卷云舒,去留无意。
“易安此画意境甚好,笔法精妙,真佳作也。请落款!”赵明诚喜悦地说。
李清照欣然落款:“易安居士作于政和甲午秋归来堂。”意犹未尽,在右上角题道:“忠厚其品,金石其好,痴爱其妇,豪纵放逸,浑朴天真,归来隐兮,相悦于堂,恰逢秋雪,依依其情。”
“题得妙。”赵明诚说着,提笔在左上角题道:“德甫德福双全,否之,安得易安为妇?”
李清照开怀大笑。?
这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村里农家的牲畜冻死了不少,南村有人因寒冻而死去,使这个冬天变得很悲哀。正是在这个冬天里,李清照得知,周邦彦触怒皇上,被流放处州,冒雪启程。可以想象在这样严寒的天气,年迈的周邦彦长途跋涉到处州是何等的艰险。两年前,张耒病逝黄州,便令天下文士伤感好一阵子。今周邦彦被贬,兴许一去不复返矣。
李清照又想到了周邦彦那首绝妙之作《兰陵王》,“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如此佳句,含无限深意。李清照最喜欢周邦彦这首词,她曾和过几首,却不尽如意,便不拿出示众。
现在她唯一的祈望就是冬天快点过去,春天早一点到来。
由于天气的原因,赵明诚很少出门,除与村里的老叟对弈外,便是整理他的金石书画。但他内心深处有一股不为人知的隐痛,那就是李清照不孕症依旧没法治好。虽然他从来没有在李清照面前露出这种不快,但看到归来堂上冷冷清清的景况,便勾起他淡淡的伤感。
恼人的天气总算过去了。无忧园里的花草和从窗外吹进来的风的变化告诉李清照:春天,久违的春天来到了归来堂。她将此讯告诉赵明诚。赵明诚说,春天来得迟了些。
春天唤起一腔诗情。久而不写词的李清照作下了《小重山》一首:
春到长门春草青。红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赵明诚看罢此词,觉得泛泛。李清照不服气,作《玉楼春》。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赵明诚玩赏再三,满意道:“易安此词以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为上乘之作。”
李清照这才罢休,挽起赵明诚之手,出门寻春去了。
这天清晨,赵明诚起来,发觉床侧已不见李清照,赶忙整衣而出。不想刚要开房门,却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销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李清照在此词末端,写了几行字:“德甫,昨夜梦醒,无故愁发,良久不能复眠,睁眼看月色,有几分寒意。清晨即起,见君春眠不觉晓,睡正酣矣。便赋《念奴娇》,以遣愁苦。”
赵明诚想起了昨天与李清照所言,深觉惭悔。原来昨天踏青时李清照曾对赵明诚说,其病久治无效,不忍明诚无后,如有巧合,明诚可纳妾以继香火。而赵明诚正有此意。其实时下士大夫之间蓄婢成风,不值大惊小怪。但赵明诚竟不知李清照此番话乃试探之意,不想赵明诚并没断然否决,引起她无限愁苦和失落。
赵明诚冲出大门,跑到原野上,远远望去,只见李清照在原野的尽头独自绯徊。
赵明诚没有追上去。他不知道该与她说些什么。
也许只有满眼春色能化解她心头的愁绪。
这几天李清照郁郁不乐,为归隐以来所未见,赵明诚也没法使她快乐起来,也因此觉得寂寥伤感。
此时京城故友来信,告知赵明诚,女真成立了大金国,朝廷正欲与大金国联手攻辽,京中有识之士莫不忧心忡忡。
“大宋与女真图契丹,此举险也,苟存契丹,尚足为大宋捍边,如图之,必驱虎引狼,大宋终为女真所噬。国危也,国危也!”赵明诚捧信痛心疾首。但他能做些什么呢?
李清照闻此讯也觉得朝廷此举非良策,肯定是蔡京、童贯的馊主意,对赵明诚说:“外患未除反增新患,民多饥寒,民怨鼎沸,自此将为多事之秋。”赵明诚深以为然。
“德甫,近日奴之眉毛频跳,甚是烦躁。”李清照说道。
“易安,罪在我。我不该言妾事,令你失落,徒增烦恼。”赵明诚歉意地说。
“妾事由奴先提,非君之过。然奴之烦躁非因此而起,概有凶兆。”李清照说道。
“易安多虑矣。”赵明诚安慰道。
果然不出李清照所料,不出几天,恶讯传来:父亲去世了。
李清照、赵明诚飞车赶至历城。李府上下已哭成一片。
父亲走了!李清照伏在母亲的肩头放声痛哭。赵明诚轻声劝岳母和李清照节衰顺变,而劝着劝着,他自己竟也跟着哭起来了。
李亢长大了。去年他中了举,今年便要上京参加国试。不想,父亲病故,看来他即使中了进士,也必将在家服孝三年了。
李清照看见了父亲的许多门生,他们那悲痛欲绝状并不亚于她自己。她佩服和羡慕父亲的成就,如果有一天风气解禁,她希望自己像父亲那样收门生上百,那才是人生最风光的壮举。
话说徽宗宣和三年秋,赵家否极泰来。徽宗念及赵挺之昔日有功于朝纲,又经亲友旧党的极力荐举,赵存诚出官秘书少监,妹婿王舍之任兵部侍郎。赵明诚在焦急的等待中有了结果,他出守莱州。
归来堂,十四年了!
由于圣命催急,匆匆启程,赵明诚出守莱州无暇携上李清照,便一个人去上任了。
李清照想不到信誓旦旦与她终老归来堂的赵明诚,一道任命书下来,竟激动得不知所措。她无奈地讥讽了几句赵明诚为“假隐”、“充隐”,可是赵明诚并不在乎,笑嘻嘻地安慰开导一番李清照,便拍马而去。
孤零零的李清照对孤独心有余悸。在京时,便因赵明诚出仕独守深闺,常以泪洗脸,孤独使她刻骨铭心。看着远去的赵明诚,李清照痛哭不已。此后几天,她闭门静思。何大婶担心愁坏了李清照,便托人去历城请冰莹来归来堂陪她。
而冰莹的到来,并不能减轻李清照对赵明诚的思念,她的愁绪如春草般疯长,终日爬上楼顶,往莱州方向,极目远眺。
却说上任不久的赵明诚,终日忙于公务,竟然忘了归来堂的女主人,直到他收到伊人的信。此信封内只装着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别无他言。赵明诚以为那是李清照一首普通的新作而已,见公务烦心,无暇去读这首词,置之案上三日,一县令来访,无意间读罢此词,竟黯然泪下,掩面匆匆告辞。赵明诚甚为惊奇,忙取此词读之: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赵明诚捧着这首字字凝情、饱含愁泪之词,竟被深深地打动了。他责备自己不应得意忘形,将妻子弃在归来堂。
第二天一早,太守府的门卒看到,莱州新太守策马匆匆离去,在他的身后,马车扬起滚滚红尘。?
这日中午,李清照在无忧园里与冰莹一起喝茶。忽然,院外传来一阵马嘶。
“冰莹,你姐夫回来了!”李清照喜形于色,却无动于衷。
“姐如何知之?”冰莹奇怪,姐夫才去莱州不到一月,怎会就此回来?
“不信,待会便知。”李清照自然成竹在胸。
“若此,姐为何不去迎接?”冰莹更惊奇了。
“喝茶!喝茶!”李清照嗔怒道,心里却自鸣得意。果然,何大婶来报:二少爷回来了!
一会风尘仆仆的赵明诚在无忧园看到了李清照:“易安,我回来了!”
李清照瞟了冰莹一眼,然后看着赵明诚笑道:“德甫,奴就知道你要回!”
赵明诚无奈地笑了笑。
赵明诚是回来接李清照去莱州的。他无法消受她的愁肠百结和款款深情。他又雇了二个本份乡亲为他管护归来堂上的“宝藏”,以防被盗。
李清照要走了,全村的乡亲均争相拥送,难舍难分。他们平日里或多或少均得过李清照、赵明诚的关照,心存感激。乡亲们将他们送出了好远好远,赵明诚、李清照再三劝阻,乡亲们才停下来挥泪相送。而冰莹哪里舍得姐姐,一直跟随至昌乐。
在昌乐馆驿,姐妹俩有说不尽的话语,却在分手时竟一语说不出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千言万语咽在腹中,让泪水夺眶而出。
无边秋雨潇潇下,西风送寒。冰莹要回去了,李清照反将她送了一程又一程,在离昌乐十里外的长亭,姐妹相拥而哭,互相千叮万嘱。
回到馆驿,无限惆怅的李清照登上高楼,极目而眺,希望能看到妹妹远去的背影。然而,只见驿道迢迢,烟雨渺渺,山峰绵绵……
赵明诚看到惘然若失的李清照,心里也有一种异样的滋味。他也牵挂远在汴京的母亲。存诚上京任职,母亲已随之北上,路途坎坷,年迈的母亲能否消受?夜悄然来临,冷雨滴滴敲打着窗棂,陌生的地方,连雨都是陌生的,李清照与赵明诚无言相对,把酒消愁。一会,疲惫的赵明诚便一头沉睡。雨下得更大了,窗外只有数盏灯光,冷冷清清,幽静得令人伤怀。李清照轻轻地为鼾声微微的赵明诚盖上棉被,然后在临窗的桌上,填下一首《蝶恋花》: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填好词,李清照悄悄推门出去,凭栏杆,举头望夜空,没有星月,只有深邃的黑暗,雨就从这无边的黑暗里垂下,点点滴滴,却似离人泪。
到达莱州,李清照便迫不及待地给母亲写信。赵明诚起初公务繁忙,无暇陪李清照。莱州偏远,交通阻塞,人流不旺。这里既远不及汴京繁华,又不似归来堂清静,李清照并不喜欢这个地方。她独处一室,无所事事,又不屑与那些无聊、势利更不懂风情的官太太来往,平日所集古籍金石又不在身边,只好整日翻读《礼韵》。《礼韵》乃官颁韵书,举试必以此为据。烦闷无聊,便信手翻开,偶得一字,遂以为韵,作诗赋词,倒也怡然自乐,别有一番情致。
李清照住在太守府第。这府第宽敞明亮,回廊勾通,古色古香,李清照觉得颇似归来堂。因此,她称此府舍为“静治堂”,求清静修为之意。公务之余,在静治堂上,赵明诚仍醉心于金石书籍的搜集整理,李清照倾力相助。他们把二十多年来的金文、石刻汇编成册,装卷初就,芸签缥带,束十卷为一帙,每日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二千卷中题跋者五百二卷。这是多么浩大、繁琐、费心耗力的工程,经过多年的艰辛,一部记录着历代丰富的历史文物的宝典终于基本完成了!夫妇二人举杯同庆,相拥互勉,喜悦之情,三月不减。赵明诚将此巨著名为《金石录》。
“德甫,《金石录》既成,君之功勋盖欧阳文忠公矣!”李清照客观地说道。
“易安过奖矣!我何德何能敢与欧阳文忠公相提并论?”
“君莫过谦,奴所言均实,非恭维悦君。欧阳文忠公开创金石学,功莫大焉,然德甫继往开来,集历贤之大成,留千古之宝典,功勋之卓著,古今无人可及。君曾言:赵明诚将因李清照之夫留名于后世,今成《金石录》,此言可废,君必因作《金石录》而流芳千古。”
“易安此言不当。《金石录》乃我与你十多年呕心之作,我安敢独享其成?”赵明诚说道。
“德甫,奴倾力助君,乃为妇之责,不敢居功,亦毋需沾其名。”李清照诚挚地说道。
“何也?”赵明诚不解。
“奴敢坦言,凭奴才情,终生之词赋必可力压千古巾帼,直与须眉斗雄,足以文名传千秋,何须金石谋百世?”李清照自信地说。
“易安之自信,近乎自傲矣!”赵明诚笑道,或许此言暗含批评。
“自古才人皆自傲,非因我而起。古贤或许有深藏不妄言者,却非其真相。才人不傲,不足以成杰作,也必不能千古留名。”李清照振振其词。
“此乃易安新论,亦有见地,姑且听之,然未必可信。古人言,人应谦谦立身,不可傲气处世。此乃良言。”赵明诚说道。
“德甫,又误解奴言,奴所言才人之傲,非横横傲气,乃铮铮傲骨也!”李清照笑道。
赵明诚暗言“狡辩”,便不纠缠,说:“《金石录》已成,却少序言。前序由我而作,诚邀易安后跋。完备后,可刊行于世。”
李清照点头称是。这一点头又过了三年。
宋代官制,三年一秩。知莱州期满,赵明诚调知淄州。离开静治堂,赵明诚和李清照均恋恋不舍,留恋再三,方才离去。
【第九章 疯狂的爱卷起千重雪】
推开窗户,风住了。新月如钩,雪光如镜。夜色中,可以依稀看到银亮的“雪山”。这是一幅凄美、寂寥的夜景。
赵明诚出巡好几天了,李清照夜夜盼望他回来。临窗那条路,一直延伸至很远很远。赵明诚就是从这条路骑马出巡的,也必经此路回来。他也应知道,李清照会一直在康乐堂上等他。康乐堂是李清照为淄州太守府舍命的名,赵明诚近年身体大不如前,虚弱削瘦,也许是呕心泣血编撰《金石录》留下的后遗症。李清照最不愿看到赵明诚生病的样子。他一生病,她便不知所措,会哭。她不能没有他。如此寒冻的天气,他会不会生病?出门时,她已为他准备了一件厚厚的貂毛大衣,应该不会挨冻了。
李清照几次睡下,却一点睡意也没有,又起来,站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前那条雪路。若赵明诚在,她会与他一起到田野上去观赏雪景,她知道,夜半踏雪是何等情趣。
此时,停了一会的雪又下了,纷纷扬扬。远山模糊了,钩月不见了,雪光依旧明亮。李清照将双手伸出窗外,几朵雪花轻轻地飘落在她的手掌上,软软的、凉凉的、晶莹剔透。缩手回来,双手捧着雪花,用口轻轻地吹,很快,雪花便融化了。李清照再伸手出去时,二鼓已响,夜深了。然而,她再次捧回雪花的一瞬,她看见了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那人穿着大衣,雪已将其变成雪人。
谁还在这个时候骑马赶路?
近了,近了,借着雪花,李清照分辨得出那熟悉的身影——赵明诚!
是他。他看了一眼灯光通明的康乐堂,看到了倚窗而立的李清照。
“德甫——”一声近乎撕心裂肺的呼喊,却又包含着深深的惊喜和痛爱。这一喊,惊醒了沉醉的雪地。一会,左邻右舍的灯火次第点亮。他们会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清照冲了出去。
赵明诚已回到官府大门,下马,脱去大衣,抖落层层雪。门卒从屋里出来,看到太守,赶紧施礼,开了门,牵过太守的坐骑。赵明诚大步跨进屋内,与迎面而来的李清照紧紧拥抱。
“易安,白乐天手书《楞严经》价值连城,失落民间久矣,梦寐以求,今日所得,狂喜不已,便从邢氏村庄连夜跨马,奔驰至府,为易安先睹为快耳。”赵明诚边走边说,喜不自禁。
李清照帮他拿着大衣,弹去他身上零碎的雪花。回到屋里,李清照烹上一壶小龙团,倒上一杯给赵明诚。
白乐天《楞严经》手迹端丽秀爽,极具个性,夫妇二人相对展玩,狂喜不支。这种情趣,在汴京,在归来堂,在静治堂,常可享受到。
一夜,夫妇相对无眠。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宁静。
?话说大金国经过十年的发展,日益强大。宋徽宗借金之力灭辽后,边境却一刻也不曾安宁。大金国羽毛渐丰,旌旗南指。宣和七年,金太宗发兵,从太原、燕京两路向汴京进犯。大兵压境,宋徽宗吓得气塞昏迷,跌倒于床前,战战兢兢,魂不附身。群臣惊慌、民愤如火,宋徽宗惊慌失措,李纲刺血谏言,只好传位给钦宗赵桓,改号靖康。金兵攻汴城,李纲死守一时。
消息传来,赵明诚和李清照大惊失色,四顾茫然,看到盈箱溢箧的金石古籍,预感到此必将不为己物,一种惆怅和悲哀涌上心头。国难当头,兼有东南方腊、鲁南宋江造乱,大宋果真岌岌可危矣。
这个冬天,一下变得如此寒冷。赵明诚和李清照无心展玩金石书画,整日紧张惶恐,相依安身。李清照对朝廷昏庸、奸党当道极为不满,大骂徽宗,以至火气攻心,兼沾风寒,便病倒在床。
三月,赵明诚得已官金陵的存诚急书一封:母亲病故金陵。
晴天霹雳,悲痛欲绝。赵明诚旋即请辞知州,携李清照飞马回青州。青州文物众多,北有金兵狼烟,南有乱贼骚扰,赵明诚哪放心得下,便携走十五车金石书画奔江宁而去。
赵明诚奔丧,李清照病又未愈,不许远行,而青州尚锁书册什物十余屋,只待机会运往江南,以求安全。
且说赵明诚到达金陵,办完丧事,心情万分忧郁,到秦淮河一船上喝酒,竟然碰上了自京城流落到金陵的范明月,二人一见如故。赵明诚尽问京中事,而范明月则细询家乡人,不觉畅谈到天亮。
李清照在青州乡下,归来堂上,昼夜盼望赵明诚回来接走她,免得她一人在那里心惊胆战,惶惶度日。冰莹、明媚早已为人妇,不可能陪她了。李亢正在太学,不知安危。而令她难忍的是,赵明诚已经大半年只来过一封信了。廖廖几言,云金陵服孝,心情沉郁,需安静独处。李清照不解其意,屡屡送书,催其归来,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一日,有乡人从金陵回,言赵明诚在金陵知遇故旧范明月,欲纳其为妾云云。
这下,李清照如霜打茄瓜,蔫了。心像插了把利剑,血涌如注。
归来堂,已非昔日之归来堂,李清照亦非昔日之李清照。
烟雨如雾,无忧园里黄花满地,一片凄凉。李清照独倚窗前,看远方渺茫。
良久,愁泪满面的李清照伏案疾笔,作《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浅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是她凄凉悲苦的倾诉。赵明诚呀,赵明诚,你可知道她在归来堂上的孤苦无助?你可知道夜半贼从墙头入持刀抢财物时她的惊悸?昔日无忧园今成愁苦地,冷冷清清,花开无人赏,花落人不知……
李清照为自己的《声声慢》伤怀,她此时的心情何尝不是凄凄惨惨戚戚?黄昏雨敲打着她寂寞的窗棂,此愁无人可解。
却说赵明诚在金陵确有纳范明月为妾的念头,但一看到李清照寄来的《声声慢》词,便深为愧悔,打消了此念头,并急书一封寄给李清照,待江南平乱,即回青州接其到金陵。而此时,大宋发生了一件全国震惊的大事:汴京陷落,徽宗、钦宗落入金人之手,被俘北去。这就是“靖康之难”。消息传来,赵明诚深感痛心,自认为国之将亡,心死如灰,竟又病倒了。这年秋天,归来堂上怨妇李清照被告知:金人已攻陷青州,大军正往诸城滚滚而来。李清照被这一消息震惊了,一时缓不过神来。正欲请人帮助转移归来堂上十余屋金石书画,却只见乡亲惊慌逃亡,还有谁为其转移那堆“废旧?”
“二少奶,快逃,再迟便来不及矣!”乡亲们对愣愣地站在院门前的李清照说。
李清照无动于衷,她麻木了,她想到了赵明诚。归来堂上是他的宝贝之物,如丢失或毁于战火,他必悲痛不已。但现在怎么办?李清照转身进屋,把归来堂上的金石书画装进箱子里,要搬走。何大婶冲了进来,不由分说拉起李清照就走。李清照挣扎着:“金石书画不可丢毁!”
何大婶哪里容她?把她直拖出归来堂:“金狗已至山外,须臾即到,捡命要紧!”将她推上那辆破马车,往山路逃跑。
及至山腰,远远回望,发现金兵已进村,烧杀抢夺,顿时浓烟滚滚。李清照亲眼看到赵家大院被金狗一把火烧成火海。可怜归来堂!
“金狗,我李清照与你不共戴天!”李清照痛哭道。此时,她已隐入茂密的树木,从山路往南而逃。一路狂奔,过五莲,经营县,抵临沂时,何大婶已失散于汹涌的逃亡人群之中,不复出现。陆路上兵匪猖狂,流民犯乱,极不安全,李清照便从水路向江苏逃去。
孤身逃亡的李清照偿尽了苦头,在苍山,几被打劫,及至红花埠,差点被人挤落湍湍的河水中,在冬天大雪纷飞中,她正在京杭大运河上冒寒南进。
却说赵明诚闻知青州兵火,便惴惴不安欲驱车到青州救援李清照,却又病卧在床,且此去费时,恐未达青州已易主。后派人多方寻找,却无李清照消息。赵明诚以为李清照已凶多吉少,心里十分痛悔。
春天来了,赵明诚病也好了,朝廷一道任命下来,他便做了江宁知府。
这天,赵明诚在衙门内忙于公务,忽然有人报告:“知府大人,有一妇人求见!”赵明诚不知是谁,待那妇人来到面前,他惊讶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失踪”了几个月的李清照!
兵荒马乱中,孤身独行千里,辗转数月,李清照创造了一个奇迹,赵明诚不相信,连李清照自己也不敢相信。
李清照逃过了一劫,变得豁达、洒脱了。看到赵明诚并没有纳妾,知道他已派出几十人分头寻找自己,并看见她那首哀愁欲绝的《声声慢》由他亲笔誉写挂于卧室之侧朝晚泣读,李清照没有说什么。她有什么可说?赵明诚纳妾之念新起于母亲遗嘱,绝念于李清照《声声慢》哀怨和抗议。一年无书信,皆因此事使赵明诚处于矛盾的煎熬之中,欲说还休。
江南好,江南美景不虚传。龙盘虎踞的金陵城虽然春意盎然,然雪尚没最后隐去,到处有薄雪掩盖。满山的松柏,如穿着白裙之少女,端庄秀美,俊俏挺拔,而看上去却是如此凄美;金陵江岸丛青苍郁,流水茵蓝,却是如此荒凉;迎春开放的梅花、梨花、杏花缤纷夺目,却是如此的伤感。金陵啊,古老的金陵,曾几何,六朝君臣争比奢侈,竞逐豪华,却转瞬即逝,随滔滔流水销声匿迹,荡然无存。此地空余吴王夫差与西施淫乐的姑苏台,却也是残垣断壁,凋败不堪。这被人唾弃的荒台上依然挂着一轮恒古不变的朗朗明月,如西施的梳妆镜,映照着江城昔日繁盛和今日的寂寥和惨淡。
郁郁寡欢的李清照无心游胜,她还沉浸在仓惶逃命的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她慢慢回忆自己是怎样过去的。历城的母亲妹妹已不知逃到哪里,洛阳的姐姐一家是否尚好?汴京那帮诗朋酒侣如今身安何处?何时才能与他们重逢?
然而,江南处处弥漫着消极的抗战气氛,苟且偷安,似乎并不知北方大片沦落区的人民的命运是何其险险,徽、钦二帝被掳北去处境的坎坷。国之将亡,救国者谁?然高宗赵构却率王公大臣,如丧家之犬仓惶南逃,令她万分失望,有感而发,愤然作诗:
南来尚觉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
此时,使她十分怀念东晋南渡后的丞相王导,是他劝说握有兵权的王敦共同“匡济”,保住了东晋的半壁河山。而当时义士刘琨在山西招募流亡组成义军,北抗匈奴入侵。大宋的王导、刘琨在哪里?为什么“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
此时高宗已从南京改元建炎后仓促南迁,驻跸扬州,与金陵不远。李清照恨不得前往扬州,恳求皇上乘金人主力暂时北撤机会,挥师北上,收复汴京,重整河山,以慰苍生。可是,朝中有不少主战大臣,他们的话尚且不听,谁来听她妇人之言?李清照恳求身为江宁知府的赵明诚请奏皇上,力陈利弊,劝皇上挥师北上,驱逐金贼。可是上任不久的赵明诚以“外臣不干涉朝纲”为由婉拒了李清照。李清照为此十分气愤沉郁,第一次与赵明诚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整个太守府的人都能听到李清照狂怒的哭吵声,似乎要把二年来所积累下来的辛酸、委屈和怨气一下子倾泻在赵明诚的身上。赵明诚并不与她多言,二年来他一直在自责,对李清照充满了深深的内疚感,他一直在寻找机会向她赎罪,但上书朝廷决不是机会,弄不好连来之不易的官职都会丢掉。母亲生前曾嘱他纳妾继承香火,他已办不到,但父亲让他光宗耀祖的遗言现在有机会实现总不能自毁前程以求一时之快。
争吵的不快已经过去。赵明诚驱车与李清照游历了金陵城,沿江而下,到了赤壁,凭吊了苏东坡当年唱大江东去之地。在这里,李清照对赵明诚言:“如苏学士尚在,宋室不至于此。”赵明诚说:“天下大势,凭一人之力难成气候。”在这一点上,夫妇二人似乎总说不拢。
“德甫,今天下荒乱,国难当头,深知凭一妇之力不足以扭转大局,然以文辞鼓人心,振士气应不为难事。昔苏学士在此留下大江东去千古名篇,今日且看奴作惊天之句,以激起千万苍生。”李清照望着滚滚长江东逝水,豪气万丈,激情汹涌。
赵明诚惊喜地看着李清照,他深知她言出必行。
凭栏而立,江水滔滔,天地迥远。李清照思接千载,吟出了一首《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易安,此必将成千古名句,不亚苏学士大江东去”。赵明诚由衷地赞叹道。
李清照一言不发地北望神州,生万千感慨。
春寒未去,建康(金陵)城里的人忽然多了许多,那是南逃流民。一时间,建康城里汇集了五湖四海的人们,方言繁杂,服饰各异。
这天,李清照正欲出门,一辆马车在太守府前嘎然而止。马车上跳下几个风尘仆仆的人。李清照没有注意,是那马车上的人叫住了她:“姐姐!”
这是一声惊喜的、辛酸的呼喊!
是李亢、母亲和王舍之、赵碧玉!
一番死里逃生后的重逢,纵使千言万语也没法表达他们巨大的激动和欣喜。李清照与母亲、弟弟及碧玉一起促膝长谈,喜悦已冲谈了她近来的一些不快。
李清照自然尽地主之宜,在三月三日备办酒宴,邀集亲族。在这些亲族中,李清照她第一次见到了赵明诚中表谢克家和他的儿子谢伋。谢伋取道江宁去淮阳,正好碰上赵明诚宴集,便应邀参加了。他随身携来一幅唐代著名画家阎立本画《萧翼赚兰亭图》展示给赵明诚。赵明诚大喜过望,便言借去欣赏几日,谢伋犹豫片刻便应允。
宴集上亲族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番,然后酒阑人散。赵明诚酒醉被人扶至府第,李清照独自回到府上,夜色斑斓,冷月当空,愁绪又突然降临。她回想起亲人重逢于异乡,百感交集。江南虽好,毕竟是他乡。归来堂已毁于兵火,何时才能返回重建?值得安慰的是,亲人终逃过了战火的险劫。但在奔波和哀愁中,她两鬓已生白发。沉思之中,不觉已到卧室,此时赵明诚已经睡熟了。李清照轻轻点亮灯火,写下了《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写完此词,发觉夜已深了。不知母亲是否入睡,晚年遭受逃亡之苦,真担心她是否能挨下去,直到故土收复,重返家乡。
看到赵明诚还不到五十岁便日益苍老的样子,李清照深深体验到离乱和重负给人带来的后果。她想,或许,自己给明诚的压力太大了,或许应给身为国难当头的知府、身为人夫的他更多的体贴和温情。她为什么不明确支持他纳妾呢?当官纳妾者举目皆是,何况自己又无法为他延续香火,为什么在他果敢地下决心纳妾的时候,她又无法面对,以致他临阵退缩?或许自己太自私了,太霸气了。这一切,对赵明诚来说,或许太残忍了。
李清照无法冲破自己的思想牢笼,她真的无法忍受别的女人肆意吞食赵明诚的感情。他的感情以及一切均属于她的,她什么都可以失去,就是不可能没有他。在这纷乱的世界,在渐渐迈入老年的时候,更加不可以!既然自私,就让自私进行到底吧,谁让他找她李清照为妻呢。
已是暮春。金陵城内外草木疯长。秦淮河上,烟雨朦胧,这里依旧莺歌燕舞,笙乐凄迷。李清照顶笠披蓑,沿着秦淮河独行,像在汴京时踏雪寻诗一样。她听到船上传来的靡靡之音,十分厌恶,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曲”。但秦淮河的春色的确迷人,杨柳依依,绿水汩汩,舟楫往来,一派江南水乡的景象。汴京的汴河没有这里的柔情,怪不得多少人在这里醉生梦死。
她想到了烟花船上范明月。虽然她俩从没相识,但李清照猜想范明月一定很美,很解风情,要不,一向目不斜视的赵明诚怎么看上了她,与她相知?李清照想上船去看看这个青楼歌女,与她交个朋友,但她没有这样做,她怕给赵明诚难堪,也给自己增添哀愁。
然而,烟花船不能从她的脑海中消失。回到府第思乡堂,心情更为沉郁,倒上一杯茶,茶却是苦的,酌上一杯酒,酒却是辣的,推去窗户,风却是冷的。随手翻开案上的《六一词》,却被欧阳修的《蝶恋花》吸引住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词李清照不知读过多少遍,却百读不厌,今日读之,更是另一番滋味,遂以“庭院深深”作《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昔日“京城愁客”今日已成“江南憔客”。此时的李清照,正如贺鬼头的“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了。
却说李清照闻讯昔日旧友李纲已拜尚书右仆射,身在扬州,正力主抗金,便认为大宋有救了,不久即可返回青州。而朱敦儒、叶梦得、陈与义、向子湮、张元干、李嵩等故友已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建康城。李清照大喜,即多方联络,在秦淮河上聚集。
多年不见矣,昔日锦瑟年华的诗朋酒侣已变成两鬓添白的中年人,世事如烟,不胜感慨。朱敦儒已被岁月磨去那意气风发之神态,已是满脸风霜。众人已没有昔日之雅兴和从容,说到河山沦陷,个个变得壮怀激烈,怒发冲冠。座上,朱敦儒向大家讲述了一个令人伤痛的故事:靖康耻年,阳武县令蒋兴祖在金兵南侵时坚持抵抗,宁死不屈,其妻与子一同遇难,其女被金陵兵掳掠北上,道经雄州,蒋兴祖女偷偷地在驿站的墙上写下了一首字字生悲、如泣如诉的《减字木兰花》: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此词寥寥几十字,却写出被金人掳去步步留恋、步步凄恻之悲苦感情,令人伤感泪下。李清照被这首词震撼了。她想,若非自己拼命逃脱,岂不成了另一蒋兴祖女?
朱敦儒读罢蒋兴祖女词,慷慨激昂,当即赋词《相见欢》一首: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朱敦儒在江北过的是逍遥自在、飘然不羁的闲适生活,现今逃亡至金陵,大地万里,江天一色,北望中原,自然有一番感慨。
朱敦儒赋词大家纷纷唱和,一时群情高涨。李清照朗读了她的新作《夏日绝句》,众人皆惊:一妇人尚且唱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宋应不至亡。
酒阑人散,众人来之仓惶,去也匆匆。李清照欲邀他们舟游长江,却不见响应,只好作罢。回到思乡堂,已任敕定局删定官的李亢,正等着向她告别回扬州去,母亲随往,并代王舍之、碧玉转告,他们二人已于昨天随隆佑太后赶往洪州。
送走李亢,赵明诚便回到。李清照告知王舍之、李亢辞别事,赵明诚没有多说什么。李清照看到案上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仍在,便质问“为何尚不还谢伋”。赵明诚吱唔道:“纷乱时世,留此更宜。”李清照惊讶地问道:“谢伋可曾首肯?”赵明诚不以为然:“此不容他不肯,待会寄一笔银两给他便是了。”李清照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赵明诚官做大做久了,人也变了。离乱的日子最将难过。李清照觉察到赵明诚一年来郁郁寡欢,已没有昔日那种洒脱、豁达和幽默,对她的呵护似乎也很勉强,总是有忙不完的公事,公务归来便一头沉入金石堆里。李清照隐隐觉察到他心中必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这个结或许是对青州文物毁于兵火的沉痛,或许是对仕途的忧患,或许是对离乱的苦楚,或许是对秦淮河烟花船的牵挂……
冬天又是雪。江南的雪不像北方那样大把大把地撒,而是轻轻柔柔地飘,像少女的秀发,细腻而多情。李清照看到美丽的江南雪景,心里萌发了豪情雅兴,顶笠披蓑,独自到城外踏雪去了。
却说已到黄昏赵明诚还不见李清照回来,又不知其去向,心里十分焦急,询问门卒。门卒答道:早上曾看见一个妇人顶笠披蓑外出,似乎是太守夫人。赵明诚赶忙吩咐手下:马上到城外的雪地去寻找。上百名兵卒上马飞驰而去。而赵明诚自己也骑着一匹马出了城门,沿着城墙寻找。
好久,兵卒来报:长江边找到了正欲归去的太守夫人。赵明诚这才松了一口气。
见到满身是雪的李清照,赵明诚强压心中的不快,责备道:“时下兵慌马乱,盗贼、流民四处犯恶,一妇道家,贵为太守夫人,独自踏雪,太过荒唐!”
李清照不敢作声。她知道自己错了。但这确是逃亡一年来最快意的一天。回到府第,看到赵明诚怒气消完,她说:“德甫,今日得诗几句,请侯赓和。”随即念了两句,赵明诚皱着眉头,良久对不上来,只好苦笑认输。李清照罚他念一首欧阳修的《蝶恋花》。赵明诚欲诵欧阳修之“庭院深深深几许”篇,却错念成李清照的《临江仙》,二人相对大笑。那情形,那感觉就像回到了归来堂。
李清照乘兴邀赵明诚外出赏月。在北边城墙上,冷月当空,赵明诚拥着夫人慢慢地走动,侍卫远远地跟随着。在城墙上北望中原,使人顿生伤感。
“德甫,不知咱何时才能回到故乡。”李清照说。
“易安,如此政局,不敢断言,或许,我永远无望北归中原矣!”赵明诚郁郁地说。
“德甫何出此言?”李清照十分惊讶地看着赵明诚,他为何说出如此不吉祥的话?
赵明诚没有回答,只是眷恋地看着遥远的北方,若有所思。李清照发觉他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清冷的月光洒在无垠的雪地上,万里河山如梦般静谧,只有江水,不舍昼夜地奔流……
【第十章 国之不存爱将焉附】
金国兵壮,席卷中原,生灵涂炭,国土烧焦,流民如洪水汹涌向南。建炎三年二月春寒时节,金兵再度挥师南下,直逼淮扬,建康城岌岌可危,大批市民如惊弓之鸟,纷纷外逃,建康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在惶惶不可终日之时,朝廷一道圣旨飞至,改任赵明诚为湖州知府。湖州远在建康之南,比建康安全得多。然而,建康城市民及流民闻知赵太守要改任湖州,新任太守又未见到任,万分惊慌,万一金兵渡江直捣建康,谁组织军民抵抗?于是,成千上万市民、流民涌向知府,请求赵太守在新太守上任前别弃城而去。赵明诚在犹豫之际,突然御营统制官王亦发起了一场兵变,要求朝廷组织军民北抗金兵。兵变事发突然,来势凶猛,又有民众呼应,加上大多士兵军心涣散,赵明诚几经努力,一时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兵变士兵不到三天便攻陷知府,赵明诚携李清照和通判毋丘绛、观察推官汤允恭半夜缒城仓惶逃走,雇一快船连夜往姑孰方向逃走。而三十多年所积累起来的金石书画仓忙间遗弃大半,幸而所夹走的已是其中精华。
逆江而上,李清照像做梦一样,船在凛冽的寒风中颠簸,天将亮,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雪厚厚地落在船板上,风夹着雪花灌到船仓里,谁也没有去理会。大家都没有说话,似乎仍在兵变的惊悸中缓不过气来。李清照历经外敌入侵的恐慌,现又遇上了平日对赵明诚言听计从的士兵的叛乱。两次险遇均几乎丧命,她心中有着无限的悲哀和无奈。但当看到脸上写满惊惧和愤怒的赵明诚,李清照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赶忙在船头向船家要些茶叶。船家给她一包粗老的茶叶,一点香气也没有。李清照拿过茶叶烹起茶来。茶水才烧开,一个浪涛打来,船身剧烈震荡,竟把锅掀翻,茶水泻成一地。李清照一声惊叫,唤来了赵明诚和随行官员。李清照强忍泪水,尴尬地看着他们,示意说并没有烫伤。赵明诚说:“易安,此等事莫须亲为。”李清照点点头。又一个浪打来,李清照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滑倒,赵明诚冲过来一把将她抱住。
此时船已过马鞍山。
三月的姑孰(当涂)仍然寒风刺骨,天阴沉沉的,不时飘着蒙蒙小雨。赵明诚一行在姑孰安顿下来,准备住上几天,看情况的变化后再作打算。
第三天,便传来消息,建康城兵变已经被平定。但赵明诚因失职故被罢免了一切官职,毋丘绛和汤允恭被判流放贵州。
在姑孰德和酒楼,赵明诚宴请十几天来共患难的毋丘绛和汤允恭,为他们送行。
官已罢,随行而来的十几个士兵便弃赵明诚而去,剩下他与李清照在驿馆里。这天夜里,他们正熟睡,忽然有盗贼破门而入,惊起了他们。两个盗贼正欲扛起一箱书画就走,李清照翻身起床,拿起床头的木兰剑,大喊一声,寒光一闪,往盗贼就刺。二贼哪里料到两个文弱男女竟有剑在手?看到剑光便仓惶夺门而逃。
赵明诚惊出一身冷汗。
“本妇剑尚未生锈,鼠辈便来送命!”李清照把剑收回,点亮灯盏。
二人经此一吓,全无睡意,干脆温酒对酌。窗外死一般静谧,没有月色,甚至没有一点星光。
“德甫,如此政局,又遭罢免,故里更不能归,该当如何?”酒过三巡李清照径直问赵明诚。
赵明诚沉默了半晌,不作回答,脸显难色。
“德甫,当年咱风华正茂,志在青山绿水里、烟雾云霞中,侯终因凡心未了,父命难违方才出仕。今应为全身而退之时,归来堂虽不可回,侯何不寄情山水,啸傲风雨,悠乐余生?此去芜湖不远,奴愿与侯栖宿于烟波浩淼之芜湖之上,徜徉于云水之间,把酒临风,吟诗诵词,身心两忘,与花草鸥鸟为伴,未知侯意下如何?”李清照说着说着便沉醉在美好的憧憬里。
“此本我意,却国难当头,我等安敢遁世于江海?”赵明诚犹豫不决。
“今报国无门,唯苟存性命于乱世,以观事变,从长计议。”李清照劝道。
“或许唯有如此。”赵明诚无可奈何地说道。
“明早即赴芜湖,寻一处安居。”李清照说道。
第二天一早,赵明诚雇十几名民工搬运上百箱金石书画,不想搬至码头才欲装上船,便看到一群衣衫不整、面带菜色的流民冲过去,扛起那些装有金石书画的木箱就跑,这分明是哄抢。眼看几十年的心血就要丧失殆尽,赵明诚痛心疾首,大声喝道:“本官乃原建康府赵明诚知府,大胆刁民,不得妄为!”那些刁民“哄”一声大笑:“贪生怕死赵明诚,此乃民脂民膏,明抢又何妨?罢黜知府还敢逞官威?”其中有一个高喊:“打死此贪官!”众人响应,丢下木箱,便围过去要打赵明诚。赵明诚厉声道:“谁敢胡来……”话尚未说完,一拳头便揍了过来,“呀”一声火辣辣地痛。
“大胆歹徒,看剑!”
李清照从船上冲下来,挥剑过来为赵明诚解围。一剑刺去,一歹徒应声倒地,鲜血直流。挥剑往横里一闪,几个歹徒的腿便血流如注。李清照大喊着:“要命的快滚!”又是一剑……众歹徒哪里还敢逞凶,扶起受伤的连滚带爬逃之夭夭。箱子一个不曾被抢走。
李清照看众歹徒走远,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布,从容地拭去剑尖上的血。码头上围观的人们和那十几雇工早已目瞪口呆。良久,一名雇工告诉她:此伙乃河南流民商丘帮,在此作恶已多时。
赵明诚被揍了一拳,只起了一小块黑痧,无大碍。上了船,李清照以消肿药为他擦了一下,便往芜湖出发了。“易安,平日习剑今终有用途,公孙大娘舞剑手,不虚其名。”赵明诚感激地看着李清照,“若非易安舍身相救,今日命丧暴民手矣!”
“侯乃虎落平阳被犬欺。然候毋须惊惧,易安剑术足可吓退此等鼠辈。”李清照笑道。
这时候李清照尚能笑出声来,赵明诚真服了她。但他发现李清照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竟汗流浃背,浸湿了衣服,她也并非镇静自若,她也会战战兢兢汗出如浆。但同时他也知道,这次李清照是舍命救夫了!
两岸青山相对出,一叶孤帆逆水来。在迷蒙的烟雨中,若隐若现,岸上猿声凄鸣,海鸥频频掠过江面,船孤独地航行在波涛滚滚的大江之上。
经过一天的航行,船已进入芜湖。芜湖烟波浩渺,风景迷人,此时,春回江南,万物复苏。阴沉了好久的天气突然转睛,阳光明媚,芜湖岸边,柳绿花红,莺歌燕舞,黛峦层层,炊烟袅袅,好一幅澄澈旖旎的江南水乡图。
“此乃居隐之所。易安,居此安也!我即范蠡,易安即西子,自今栖宿于青山绿水中,绿蓑青笠,披霜冲雪,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赵明诚站在船头,对芜湖充满了无限向往。
“芜湖乃鱼米之乡,风光强胜颍州数倍,而欧阳文忠公垂暮归隐于颍州,咱在其之南,若欧阳文忠公尚在,应叹咱惠眠。”李清照说道。
正得意时,有一船飞快而至。是官船,船头立着一排士兵,其中一名对赵明诚喊道:“芜湖水域已封闭,民船不得进入,违者交军务处处置!”
原来官府正准备在芜湖水域操练水兵,以防金兵,尚不知道禁令何时取消。赵明诚赶紧吩咐船老大离开此地,继续逆江而上。
一路上,由于兵船穿梭,赵明诚之船常要靠边避过兵船,行速便十分缓慢。但不知不觉中,船已经过了铜陵,当船进入宽阔的池阳水域,已是四月。
四月的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李清照又看到了荷花。那又圆又艳的荷花跟大明湖一模一样,一样的娇,一样的翠,一样的逗人。
在船上度过了一个多月,赵明诚和李清照均已感到十分厌烦,本想在芜湖、铜陵安顿,却官兵云集,喧闹无比,且不得停留,只好扫兴地来到池阳。池阳县城不大,却依山傍水,风景宜人,加上李清照经过长久的奔波劳碌,患了风寒,赵明诚便决定暂且在这里安顿下来,或许在此长期居住下去。
拣一处安全、幽静的驿馆住下,赵明诚打听到池阳县令周鹤洋是他的故友,惊喜万分,赶忙去拜访。周鹤洋见到昔日朋友自然高兴一番,茶酒相待。赵明诚托周县令以官文的形式向驻跸建康的高宗皇帝捎去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言辜负了皇恩,无颜面圣,匆忙间已至池阳,并言处江湖之远更忧其君云云。李清照并不知道赵明诚托人捎信给皇上之事,因此,也不知道他整天坐立不安地翘首以待什么。
转眼已到五月中旬。这天,李清照正要约赵明诚驾一叶扁舟到江上去,刚出门,便听到有人急促地找赵明诚。李清照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马上警觉起来。而赵明诚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喜上眉头。李清照惊讶地看着他。
来者是建康城来的官兵,看到赵明诚,便拉着长长的声音高声叫道:“圣旨到,赵明诚接旨。”
赵明诚哪里敢怠慢,骨碌一声伏在地上:“草民接旨。”李清照不明什么事情便跟着跪了下去。
原来此道圣旨命赵明诚知湖州,并马上启程,先到建康过阙上殿面圣。
圣旨宣读完毕,赵明诚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当他抬起头时,李清照看到他的眼里分明闪动着泪花。
怎么不令他激动呢?二个多月的奔波,差点命丧异乡,离乱中,他已害怕做一介平民。是的,如没有复出的机会,他会死心塌地与李清照寄情于山水,安度此生,而机会居然奇迹般出现,他不能抗拒。一介平民,无法保证价值连城的金石书画的安全;一介平民,也无法给妻子以安全感。他要继续施展他的才华,实现他的人生抱负。成就感和使命感使赵明诚兴奋得形驰魄散,志变神动。
李清照寄情山水的美梦在几分钟内便迅速破灭。赵明诚没有作太多的解释,只是对满脸无奈和惆怅的李清照说:“君命难违,身不由己!”
李清照一转身便跑回房间里去了。赵明诚一脸惊愕。
赵明诚急急忙忙随传送圣旨的士兵走了,留下李清照在陌生的池阳。
烈日似火。李清照将赵明诚送至驿边。赵明诚头顶烈日,却精神如虎,目光闪灿。临别时,李清照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沉郁地看着赵明诚拍马而去。
李清照担心金石书画的安危,找到了周知县。周知县知道赵明诚官复知府,赶忙巴结赵知府夫人,派了十几个官兵日夜守卫李清照所住的驿馆。李清照便安心出去散心寻诗。但没有赵明诚的日子,李清照如何能过?每天均到江边守望,盼望赵明诚早日回来接她到湖州。
转眼已到七月七日,李清照倍感凄凉,天上的牛郎织女今夜尚能金凤玉露相逢,而人间的夫妇却相隔天涯。她独上高楼,遥望大江东去,希望滚滚长江能寄去她的愁思。然而江水无言,冷月似钩。她掏出一壶女儿红,独酌独饮,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浸湿了一阕凄婉动人饱含辛酸的新词《竹香子》: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赵明诚的信在千等万待中终于来了,李清照惊喜地拆开——
那邮差尚没走远,便听到背后“啪”的一声,回头一看,读信的知府夫人晕倒在地了。邮差赶忙呼喊来人,一会几个妇人弄醒了李清照。她脸色苍白,喘气急促悲苦难堪。看到众人,哗一声啕哭起来。
原来赵明诚当日从池阳走后,正是烈日当空、酷热异常的三伏天气,一路狂奔,劳累不堪,刚到建康,便得了疟疾,一病在床,万分危急。
李清照举目四顾,无一亲人,仓忙间带上部分金石拓本和书画,解舟东下。
仅一昼夜,李清照却到了建康。看到赵明诚已病入膏肓,危在旦夕,李清照放声大哭,十分悲切。
在建康的亲友纷纷来探望,李清照只希望亲友能多陪她一会,一个人照顾赵明诚有点害怕。然而,他们眼看金兵就要攻占江南,十分危险,便纷纷逃离建康。李清照十分失望,弟妹又不在身边,短时内不可能赶来建康,她无法依靠谁了。皇上曾派来太医,太医说赵明诚刚开始服错药方,恐难以挽救,丢下药方便走了。只有一个人,在赵明诚身边耐心周到地照料了三天,使李清照大为感动,危险时现真情,此人便是赵明诚任建康知府时交结的朋友张汝舟。张汝舟生得白净、干练、敦厚。他说,他的妻子在太原逃跑不及被金兵杀了,他与父母逃至建康,现在建康危急,父母哭着要逃到安庆一个亲戚家。可是他多次拒绝了,一拖再拖,因为他放心不下故友赵明诚。赵明诚闻言感动得流下了泪水,紧紧抓住张汝舟的手。张汝舟又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玉壶献之赵明诚。赵明诚和李清照一看便知道这壶并非真玉,乃玉石做成的,但不好说穿,便笑纳了。张汝舟又是煎药,又是喂药,问暖问寒的,好不关切,一连三天,竟昼夜不眠,陪在一旁。赵明诚过意不去,劝道:“飞卿,汝意真切,本官终生铭记。然令尊令堂正如热锅上蚁,贤弟不侍父母而侍本官,令贤弟冒不孝之名也,心何以能安?贤弟若真令本官死而瞑目,便请即回。”张汝舟无奈,便对李清照千叮万嘱:“赵大人之安危系于易安之手,须周细慎密。赵大人此病尚可医治,待安置父母,小弟即赴黄山遍访民间杏林,大人之病未愈,小弟一刻不敢懈怠。”李清照看到此30出头的张汝舟可谓义薄云天,菩萨心肠,心中一热:德甫有此良友足矣!
张汝舟依依不舍地向赵明诚告辞,然后又满脸歉意地对李清照说:“有劳夫人。”便出门去了。
李清照整日以泪洗脸,须臾不离赵明诚半步,给他煎药喂药,扶其起解,无事,便紧握其手,殷殷含情。
这天晚上,赵明诚神采奕奕,脸色红润,逗李清照说笑,李清照以为他的病奇迹般好转,心情稍有舒畅,扶赵明诚至阳台,并告诉他中秋节刚过。赵明诚笑道:“此刻青州月应圆。
李清照轻轻地对赵明诚说:“池阳金石书画已全部运抵建康,一件未曾丢失。”赵明诚十分高兴:“此讯胜良药。”忽然他要笔写诗。李清照十分惊奇:赵明诚好久没有写诗赋词了,他会心血来潮?
李清照给他笔和纸,他竟挣脱了李清照,回到屋里,伏在桌上,写下了四句诗:
四十九年烟与火,三千里路云和月。
青州远锦书谁寄,长河滔滔两边天。
李清照觉得此诗很伤感,发现此诗又无题目,便对赵明诚说:“德甫,题目未定。”赵明诚将狼毫扔到一边,大声地说:“就叫《绝笔诗》!”
李清照大惊,却不敢多言,那种不祥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赵明诚会不会是回光返照?她扶着他重回到阳台,此时一轮明月从天边冉冉升起,却有点苍凉。夫妇二人静静看着那明月。
一会,赵明诚说累了。李清照扶赵明诚上床。才躺下,赵明诚说要刚才所写那首诗,李清照赶忙去拿。赵明诚又说不看了,要李清照读给他听。李清照便轻声地读。读完再看,赵明诚已仙逝矣。他才49岁。
李清照没有哭,她的泪水早已流干,但她的心像钻一样沉痛,为赵明诚轻轻地盖上棉被,天凉了。然后,伏在桌面上用刚才赵明诚用来写诗的狼毫写下了祭文的开头:“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
才办完赵明诚的丧事,李清照便病倒了。一场重病袭击了她。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朝廷公告说,金兵随时南下,长江即将禁渡,朝廷即将疏散和迁徙。高宗皇帝叫他的伯母隆佑太后率宗室六宫,奉祖宗神主,奔赴江西。王舍之作为兵部侍郎一同前往洪州。李清照深觉己病不能走,便将剩下的二万卷书、金石刻二千卷以及大量的器皿茵褥托王舍之带去。
【第十一章 爱人死了,爱也灭了,命运我也奈何不了】
可是,才过二个月,洪州被金兵攻陷,隆佑太后与王舍之逃往虔州,从卫涣散,可怜金石书画几乎散失殆尽。李清照闻讯,抢天呼地地大哭:此物一失,德甫在天之灵难安。
亲戚好友疏散后,病卧在床的李清照孤苦伶仃,无限凄凉无从诉说,整天整夜地思念着赵明诚。冬天来了,梅花又开了。门外细雨潇潇,门内李清照泪下千行。她想到归来堂无忧园里的易安梅。现在伊人已去,自己又动弹不得,还赏什么梅?然世间赏梅之人又不懂梅,只会附庸风雅。天下只有她与赵明诚才真正懂得欣赏梅花,懂得作真正的梅花词,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待本妇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得此词却无人可读,李清照惘然若失。窗外,万民涌动,老少夹杂其中,呼喊声、哭啼声、吆喝声搅成一片。那是逃亡的人们,雨打湿了他们的衣裳,寒风刮红了他们的脸,泥水溅脏了行囊。忽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将他们变成了雪人,彼此更难分辨了,哭喊声更浓。看着那绵绵不断仓惶逃离的人们,李清照仰天长叹:“德甫啊,相见不远矣!”
然就在此时,有人敲门。李清照喝问:“何人?”答曰:“张汝舟。”
李清照持拐杖而出开了门。张汝舟带着一身雪花闪了进来。
“赵夫人,小弟才从黄山归来,得一高僧药方,可治赵大人。”张汝舟说着从怀里取得一张处方和一剂草药,递给李清照。李清照哭而不接。
“赵大人……”张汝舟惊讶地说。
“德甫仙逝多时矣。”李清照沉痛地说。
张汝舟目瞪口呆,顿时泪流满面,自言自语道:“德甫,小弟来迟矣!”
张汝舟问:“赵大人安归何处?”答:“东山黄雀岭。”张汝舟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小弟去看赵大人。”
可他刚出了门又返回来,悲伤地对李清照说:“赵夫人似乎玉体欠佳。”李清照说:“躺数日即愈,张学士莫虑。”张汝舟惊讶道:“安能如此?病疾拖不得,需大夫诊断、服药。”李清照道:“大夫已诊断,服两剂药,竟不见好转。”张汝舟关切道:“待小弟再请大夫。赵大人新去,夫人不可悲而损身。”说完出门去了。
一会,张汝舟请来一个老大夫。大夫为李清照诊断,乃悲苦过度,风寒入肺,需静气调理。
“大夫,兵荒马乱之时,赵夫人之病拖不得,万望大夫妙方救人。”张汝舟握着大夫的手殷切地说。“老夫尽心尽力而已。”大夫道。
李清照感激地看着张汝舟。
不几天,在张汝舟的悉心照料下,李清照的病竟好了。张汝舟高兴地说:“赵夫人既已病愈,小弟便赴池州履任。”李清照问道:“张学士现任何职?”答:“以右承奉郎行监诸军审计司,辖管军中帐务。赵夫人如无去处,可与小弟同往,小弟父母已至池州,母亲甚念夫人,早求与夫人相识。”李清照道:“谢老夫人。只是舍弟已往杭州,我将追往。”张汝舟遗憾作罢。
这天,李清照正在收拾行装,闻大街上呼天喊地之声,赶忙探头而望,只听到有人喊:“金狗攻陷长江天堑,建康即日便陷。”大街上一时人马滚滚,往南而逃。李清照赶快收拾,准备离去。这时却敲门声响了。这时还有谁呢?
开门一看,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面容姣好,眉目清秀。
“汝便是赵夫人?”那妇人怯怯道。
“汝是……”李清照惊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妇人。
“奴便是范明月,德甫生前相好。”范明月说道。
“原是范明月,快请屋里坐。”李清照说。
“夫人,处境险急,一起逃离吧。”范明月说道。
“汝欲何往?”李清照道。
“安徽九华山。彼有故友。德甫在日曾嘱奴照顾夫人,然寻找多时,竟无夫人音讯,昨日才打听得之。”范明月说道,“祈夫人勿怪罪。”
“明月……”李清照欲言又止。她觉得对不起范明月,但又不好说。“明月,舍弟已往抗州,奴欲随之。”
“那……”范明月为难了。
“明月自去九华山便是,请勿忧奴。”李清照笑道。
范明月很遗憾又不知所措的样子,便诚惶诚恐地告辞要走。李清照让她稍等,转身进屋,从囊中取出一对玉,塞给范明月:“此乃德甫之物,可值千两,赠汝,作急时用。”范明月哪里敢要,怯怯地推辞。李清照道:“汝若不受,便有愧德甫。”范明月方受。
李清照看着泪水汪汪的范明月离去,自己也赶紧起程。
在大街上,李清照在滚滚人流中,看到了赵明诚任建康知府时的旧属,便打了招呼。那旧属惊讶地看李清照:“赵夫人,汝还敢在此?官府欲治夫人通敌之罪矣。”李清照大惊:“奴犯通敌之罪?此罪何来?”那旧属便说:“夫人于汴京送画讨好金狗在前,近日送玉壶给金狗于后,朝廷欲治夫人罪矣,还不快逃?”
李清照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冤枉哪!德甫,奴该当如何?
李清照仔细一想,完了,张汝舟所送的玉壶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她惊恐异常。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蒙上了不白之冤。我李易安虽为女流之辈,却也顶天立地,是非分明,金狗烧我归来堂,践踏中原大好河山,今又逼得我仓惶逃离,对金狗恨之入骨,欲生吃而后快,安有讨好通敌之名?不,我李易安一世英名,不可无辜玷污。
李清照决定携所剩金石、宝器及拓本、古籍珍本尽献朝廷,以表清白。现在,逃命已是其次,一洗冤屈才是最重要的。
出了建康,乘船而下,转至京杭大运河,挤上一船,李清照便直往高宗皇帝迁移的杭州方向而去。痛是无穷无尽,痛有千种万种,最痛莫如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先她而去。委屈是无穷无尽,屈有千种万种,最委屈莫如清誉被玷污。而天下最痛最委屈的事情几乎同时压在一个妇人身上,如霜雪压杨柳,如巨浪击舢舟。李清照从建康出发,顶风冒雪直奔杭州。然而才到杭州,高宗皇帝一行却又窜往越州。李清照哪来得及停留,转身即下越州。
此时雪铺天盖地降下来,凛冽的寒风如箭一般直刺骨肉。李清照乘条小船乘风而下,可赶到越州,高宗皇帝又移幸明州。李清照一鼓作气,昼夜兼程往明州追去。
十二月初,冰天雪地,鸟兽不动,行人稀少。李清照在苍茫大地上苦苦前进。她只为向皇上表明自己的清白,她只需要皇上还一个清白之名,财产、性命都可以放弃。然而,李清照到达明州时,皇上又到了国昌县。
李清照蔫了!
李清照已经没有力气再动。
李清照宁愿累死在明州的河道上。
但明州的河水冰冷得洗不去她的冤屈。
她站在船头,迎着寒风、还有一路陪着她的雪花,哭了,放声地大哭。
难道讨一个清誉如此之难?
月色凄迷,水波不兴,沉寂的世界听不到她内心的狂喊。
皇上啊,你可以命我北拒金狗,战死沙场,但不可以无缘无故给我蒙不白之冤;你可以让我冻死于冰河雪地,但你却不可以不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你那飘忽的行踪背后,可曾知道一个孀妇在舍命尾追?
德甫,若你在天有灵,可否点亮明灯一盏,指明前进的方向?可否借奴神力,一日追上那裁判是非黑白的皇上?
此时天上的梅花应该开了。天上有没有归来堂,有没有易安梅?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妥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天亮了。疲惫不堪的李清照又启程往国昌县。乘船一路南下,七日后,移舟温州、台州。此时,已是年关。年关团圆时分,一个人远在天边,茕茕孓立,形影相吊。渔村里传来的阵阵孩童欢笑声,催人泪下。然而,到达台州时,不仅见不到皇上一行的踪影,竟连台州太守望风而逃。万分惆怅和孤独的李清照身心俱惫,又患感冒病倒了,正月初三日便在章安镇往下。
章安镇是一个渔村组成的小镇。这里河道交错,舟楫往来,桑树翠绿,鹅鸭成群,碎雪点点,好一派渔桑之乡的风光。时正傍晚,倦鸟归林,行人返屋,炊烟四起,鸡犬声相闻。离船上岸,举目无亲,而饿渴难忍,头晕目眩,李清照拖着软绵绵的病躯进入这个小镇的一个小村庄。村里的人看起来很友善、诚恳和厚道。李清照敲一户人家的门。门是虚掩的,一个老妇从屋里出来,好奇而又慈祥地看着她,用方言说“找谁”。李清照莫名其妙,而她的青州方言口音特浓,那老妇人也听不懂她说什么,二人都尴尬地笑了。李清照用手势比划着,意思是说春节期间小镇上仅有的一间客栈尚不营业,想在这里借宿。那老妇人终于弄明白,忙请李清照进屋。李清照才进屋,便支撑不住,扑一声跌倒在地。老妇人吓得一跳,赶忙扶她起来,让她坐下,一摸额头,哗,不得了,火烫呢!赶紧弄来一碗热姜汤给李清照喝下。喝了一大碗姜汤,李清照便不愿再吃饭了,那老妇人便扶她到自己的床上躺下,唤来几个人,把她的行装卸下搬到屋里。
那老妇人称为田二嫂,家里有二个儿子五个小孙子,都来看这个躺在床上的外乡人。李清照告诉他们,她是山东人,从建康来,行程两千多里。众人惊讶得张开了嘴巴,啧啧称叹,并问这问那。一个小孙子问:“你可曾见过金狗?”
李清照说:“没见过”。又问:“你可怕金狗?”众人哄笑。答:“不怕。”再问:“金狗会不会到章安?”没有回答。其父揪着那小孙子的耳朵便不再作声,只是憨笑。
李清照发觉门口外站着一个小女孩,伸进那小头怯生生地往屋里偷看,看到李清照便忽地把头缩了回去,一会又伸出头来,又缩回去,再伸出头来时,已是一个灿烂的笑脸。李清照扑一声笑了:那小女孩很像她小时候看见陌生人的样子。她便有一首《点绛唇》刻画活泼、机敏、有点淘气的小姑娘的:“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划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从这个小女孩看到了自己儿时的身影。李清照很快就喜欢这里的人了,这里的温情太像青州故乡了。
田二嫂从野外采回一撮草药,捣烂,放到瓦锅里烹。一会,便端了上来:“妹子,趁热喝罢此汤,很快便好。”李清照坐起来,一口气喝了下去。田二嫂要她躺下,盖严被,捂出汗来。众人见状便走了。屋内只有李清照一人,热乎乎的,一会便沉沉地睡着了。
金狗横渡过长江,攻陷了建康城,铁蹄所到之处,尸积成堆,血流成河。李清照看到凶神恶煞的金狗掩杀过来,吓得没命地奔跑,从这条街道逃窜到那条街道,却总是杀红了眼的金狗,刀枪滴着殷红的鲜血,高头大马践踏着尸体,雪变成了黑色。李清照被困在胡同里,追上来的一群金狗淫笑着,挥舞着手中的大刀。有一个金狗从马上跳下来,逼近她,淫淫地看着她的胸脯。她的衣服破了,露出白嫩、性感的肌肤。那金狗用手做了一个下流的动作,背后那群禽兽便大声浪笑。李清照大怒,豁出去了,抽木兰剑使劲刺去,那金狗不防备,惨叫一声便倒在地上,两腿一伸双眼翻白死了。那帮狗贼大惊,老羞成怒,冲杀过来,李清照哪里能挡,只见一枪直往喉咙处刺来,便双眼一闭等死。突然有个人从斜里杀出,挡了那枪,胡杀一阵,抓住她腾空而上,远走高飞去了。飞呀飞呀,好久,着了地。李清照睁眼一看,这里岂不是归来堂?大喜,一看携她飞的那人,是德甫。赵明诚英气逼人,正深情地扶住她。李清照兴奋地撒娇地大喊:“德甫,奴好苦呀!”
忽然有人在推她。醒了。原来作了一场梦。李清照猛地翻身跳下床,田二嫂正慈祥地看着她:“妹子作梦受惊了!”李清照喘着粗气,想起刚才一梦,仿然隔世,又感觉背脊湿漉漉的,原来出了一身大汗,病竟好了大半。
第二天一早,李清照便可以出门走路了。天气依旧很冷,但没有下雪,只是寒风很大。
李清照走出院子,看到不远处有许多官兵走动,觉得惊奇,这小镇也有官兵驻扎?莫非是败退于此?李清照回屋问田二嫂。田二嫂告诉她:高宗皇上在此!
天哪!德甫有灵,这会不会又是梦境?
询问再三,非梦也。两天前皇上才到,一到便禁严,李清照从东面小河道进来,漏过了检查。
李清照哪里还呆得住,马上收拾文物,去求见皇上。
她对侍卫说:“找敕局删定官、弟李亢。”侍卫不准,她便说:“奴为湖州知府赵明诚夫人李清照,行程二千余里,欲求见皇上以洗冤屈!”侍卫奇之,便去通报。一会李亢出来,看到李清照,姐弟抱头痛哭。李亢告诉李清照:“母亲于十几日前去世了。”李清照悲从心来,啕哭不止。
李清照终于可以见到二个月来苦苦追寻的高宗皇帝,告诉他:“民妇自建康尾追皇上,顶风冒雪,辗转二千余里,置性命于不顾,孜孜以求者,乃清白而已。”高宗问冤屈从何而来,李清照俱告。高宗哈哈大笑:“易安不愧乃大宋奇女也,为区区几句谣言,竟冒死求证,难得难得!赵卿家得此妇幸甚幸甚。李易安,汝通金之事乃子虚乌有,空穴来风,朕今日便还汝清白,以正天下视听!汝之金石书画等物归汝所有,朕准汝登乘御舟随行朝廷,以赏汝耿耿忠心。”
李清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想起近来所受之苦,便凄然泪下,但保住了清誉,便是最大的欣慰了。
回到田二嫂处,向她致谢。田二嫂不知李清照竟然是天下闻名的词人,也不知道她到此是为了求见皇上。镇上许多人都来看她,很好奇的样子。李清照塞给田二嫂一锭银两,田二嫂哪里敢要,李清照放之床头,便告辞走了。田二嫂将她送出好远。
在章安镇休整了半个月,李清照的病也好了,便随御舟离去,不久便出了海。
一望无际的大海波浪滔天,阔大、动荡、宏伟、壮美。船队在海上行进,昼夜不停。李清照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跟随皇上一起逃亡海上。这个高宗皇帝,她既感激又痛恨,感激他还了她清誉,痛恨的是身为一国之君,竟宠信一群投降卖国的奸臣,畏敌寇如虎狼。他为什么不是一个拯民于火热之中,强敌入侵御驾亲征的天帝,而是如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大宋果真无可用之士,无能战之兵?若果真没有,那便算我李清照一个。别看我一个纤柔女子,手执木兰剑,照样可以率千军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李纲高举抗金大旗,张元干等一批文人已投他的旗下,若李纲不弃,我李清照愿为其马前卒,慷慨赴难,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断不似高宗皇帝及那班奴才奸臣……
李清照想着想着,一个巨浪打过去,她被震醒了:这是凶险悲壮的大海,她正在一条随时可被海浪吞没的船上。这便是现实。
而海浪激起了她的豪情,仿佛自己成了一只大鹏,展翅在巨浪之上,翱翔在茫茫苍宇。此时,雄奇的才思涌动在胸,不吐不快,便写下了一首《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过三山去。
李清照写下此词,觉得甚妙,便拿去给同船的李亢看。李亢正在思考问题,本无心读词,看到姐姐兴致勃勃,便不好推辞,当即读了一遍。
“此词新颖,风骨硬朗,好词。”李亢说道。
“依弟之见,何处见新?”李清照追问道。
“此词注入《楚辞》、《离骚》、《远游》之情,有词以来未曾见也,以海为境,此为第一词也,此乃新古今;易安以婉约著称于世,亦为壮观豪迈之词,此乃自新也。看似不经意之作,却浑成大雅,此乃大宋风骨。”李亢头头是道。
“德甫所言极是,亦未曾过奖。”李清照得意地笑道。但看到李亢惊奇的眼神,才发觉又说错了话。昔日她每成诗词,必让赵明诚评骘,习惯成自然矣。李亢的评词语气怎么与德甫相似?李清照又令自己想到了赵明诚,顿又生几分伤感。李亢见状忙离去。
船又回到了越州。李清照发现自己白绕了一圈。御船到达越州码头,闻讯而来的老百姓纷纷围上,看到皇上便跪下,恳请朝廷组织军民誓死抗金。可是高宗根本不看一眼,坐着轿进了越州城,驻跸在此。
此时金兵在江淮之间游动,有卷土重来之势。高宗决定临时遣散官僚机构。李清照便随李亢迁往衢州。四个月后,当再次回到越州时,已是建炎五年三月。高宗正宣布改绍兴元年。
三月的越州虽然尚有几分寒意,但已花开遍野,草长莺飞。古老的越州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河道纵横交错,串村连户。李清照很迷恋这里的风光,常独驾一小舟徜徉在纤纤河道之上,访古镇乡村,见识风土人情。最令她沉醉的是越州甘醇清冽的黄酒和引人入胜的社戏。在月光下,舟楫之上,自酌自饮,暂且忘却一切人间烦恼。醉了,便以船为炕,以天为帐,枕月入眠。夜空幽静,不归宿的夜鸟在忧郁地啼叫。一切都如此美妙,一切都如此令人留连忘返,只是梦里不知身是客,醒时却问归期。社戏里凄婉动人的故事,使这个外乡人伤感不已。往往戏尚未结束,她便匆匆地撑船离去,把水里的月影捣碎,像捣碎所有不堪回首的记忆,然而什么都捣碎不了,月影暂时碎了,待船过后,又复现水中,甚比先前更凄美,更清晰……
在如此这般中又过了一年。绍兴二年,正值正月,在风寒交加的日子里,高宗赵构诏告天下,迁都杭州,中兴宋室,李清照只好随朝廷迁到杭州。
杭州之美,天下难当。高宗赵构迁都于此,坐享大宋残余的半壁江山,全无励精国治、厉兵秣马、收复中原的迹象,令李清照十分失望。她想到了“劝进”,但料想此必无效果,因为皇帝身边有不少忠勇之臣,他们尚且无可奈何,何况是她。
李清照姐弟住在西湖边的临街小宅,几间瓦屋,一个小院子,她称这里为怀旧堂。在怀旧堂院子里,有几棵她喜欢的梅树,碎白的梅花正开得欢,带来了盎然春意。西湖中央有船在游曳,自由自在地。李清照想到了大明湖。在如此和煦的阳光下,能与德甫一起泛舟西湖之上,该是多美好的时刻!但这一刻便成了大宋爱情经典里永恒的缺憾。
李清照在杭州住下,已暂时没有颠沛流离之苦,但越是安静,愁绪就越随风而起。她喝酒越来越厉害了,逢饮必醉。酒,已经成了她唯一摆脱苦恼、伤感的依托。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沈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元宵佳节,杭州城里灯火辉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这里的人们和皇帝一样狂欢,无一点大军压境的慌张,似乎金兵不是近在咫尺,而是远在千里之外。但这种疯狂,远不及昔日的汴京。那些酒朋诗侣成群结队到怀旧堂,欲邀李清照到喧闹的大街上去欣赏杭州的灯饰。但李清照没有去。她沉浸在遥远的天边的怀旧之中,她已经回到了三十年前的汴京,回到了赵明诚的身边……“当年曾胜赏,生香熏柚,活火分茶。念犹龙骄马,流水轻车,”“而今也,不成怀抱,得似旧时那。”夜渐渐深了,门外仍火树银花不夜天,李清照把一切喧闹关在外面,躲进屋里,写下了忆旧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中州盛日,闺中多暇,记得偏至三五。铺翠冠儿,然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写罢此词,李清照在昏暗的灯下,含悲枯坐,黯然泪下,直至天明。
天才蒙蒙亮,清冻的风将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李清照吹得连打几个冷战。她彻底醒了,却发现自己正伏在桌上,背后的床是空荡荡的,棉被紊乱不堪。她是被冷醒的,她清楚地想起昨夜借酒浇愁的情景。站起来,却感到耳鸣目眩,浑身冰凉,忍不住打了个趔趄,赶紧躺到床上,头仍阵阵地发痛——她又病了。虚弱使她很快便动弹不得,在被窝里静静地躺。一会,感到饥渴难忍,欲唤李亢,不应,才记起前两天李亢已调任越州御察御史。而在迁杭州前,王舍之已调通判湖州,存诚改知广州,碧玉、孙天凤均各随行。此时李清照才发觉自己又举目无亲,那些诗朋酒侣此时不知去何处。又下雪了,雪花从窗外飘落,白白的、碎碎的、乱乱的。窗门没有关紧,一阵风刮来,便开了半边,恼人的雪花从窗口爬进来,很快桌上、书架上、地板上,被装点得斑白,雪花也飞到了她的床上。李清照欲起身关窗,却浑身无力,连弹去被面的雪花的力气都没有。她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会不会就此死去?她仿佛听到了梵音,看到了赵明诚的身影。是的,是他,赵明诚来了,来到床前,呵护着她,为她擦去脸上辛酸的浊泪。然而,一阵风雪打进来,她的脸上贴上了几朵该死的雪片。雪片是暖的,因为她的脸比雪冰冻得多。但雪片遮掩了她的双眼,塞住了她的双耳,使她看不到赵明诚的降临,使清净超脱的梵音渐去渐远,最后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泪水已浸湿了冰凉的枕头。
德甫,你告诉我,此时此刻谁为我关上寒冷的窗?谁为我添加一层御寒的棉被?谁为我端来充饥的饭菜和解渴的水?谁为我请来大夫为我煎药为我的虚弱呵护?谁为我的哀愁和脆弱带来安慰?梦中惊醒有谁将我紧紧抱住?不说赏梅,不说踏雪,不说泛舟,也不说唱和。德甫,如果你对我放心不下,便带我走吧;如果你如我一样孤独,便带我走吧;如果你明晨要乘风归青州,便带我走吧;而如果你忘了我忘了那海誓山盟,便将我遗弃于此,让我冻死、饥死、渴死、病死、愁死……
窗外的雪似乎越来越大了。偌大的杭州城在雪花的漫舞中沉没了。不知此日是何日,在病榻上等待另一个更美好世界的李清照仿佛听到了“笃笃”的敲门声,以为李亢回来了,便竭尽全力喊道:“弟快与姐见最后一面!”
门推开了,李清照有气无力地一看,来者不是李亢而是张汝舟。
“易安,玉体欠佳?”张汝舟来不及抖去满身雪花,便上前关切地问。
“张学士,我将死矣。”李清照用虚弱的声音说道。
“易安,小弟请大夫去。”张汝舟转身便走。
“大夫未来,恐我先去矣。”李清照说道,但张汝舟早就关门出去了。
良久,张汝舟才带来一名大夫。大夫一把脉,便责备张汝舟:“为何才叫大夫?稍慢,便无药可救矣。”张汝舟连说:“怪我,怪我太迟了。”
大夫开了处方,令张汝舟马上在附近的药铺抓药。张汝舟飞奔而去,很快便回来了。
药煎好了。李清照无法坐起来,张汝舟着急了:“易安,如此天气在哪找人喂你?”李清照几经努力还是坐不起,连侧身都难做到,便泄气地说:“张学士,等死之人,药何用哉?不如不喝。”张汝舟便说:“德甫病时,小弟爱莫能助,至今仍羞愧难当。建康一别小弟便放心不下易安,唯恐有负德甫所托。”说完,便坐到李清照床上,一勺勺地给她喂药。李清照也没有力气去顾虑那么多了。如此二天,张汝舟在病榻前悉心照料,百般呵护,极尽殷勤,使孤寂无助、凄凉病弱的李清照感动异常:飞卿学士应是德甫冥冥中差派而来,有此佳遇,必是德甫在天之灵良苦用心,既然如此,便不应辜负德甫一番美意。
杭州的天不是青州的天。雪尚未下停,雨也凑起热闹。天气更冷了。虽然已盖了两张厚实的棉被,又燃了炭火,李清照还是感到被窝冰凉冰凉的。但由于病力在运行,很快便昏昏盹盹地沉睡过去。这已是三更天。张汝舟仍不知困惫地坐在病榻前,静静看着熟睡的李清照。窗外只有雨点点滴滴的声音。
“德甫,德甫——”
李清照轻声喊了两声,张汝舟知道她在梦中。
“德甫,休走,陪奴。奴将死矣,欲随侯去……”李清照的梦呓越来越响,双手在空中乱舞。张汝舟赶紧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受惊吓。李清照喘着粗气,似醒非醒,似梦非梦地抓紧了张汝舟,将他拉近:“德甫,奴孤枕难眠,梦中冰冷,快陪奴……”拉张汝舟的手越来越用力了,张汝舟犹豫了片刻,便乘势掀被钻进了李清照的被窝,用力抱紧梦中的李清照。而李清照也将他抱着,口里喃喃有语——此梦太可怕了。
张汝舟此时已激动得热血沸腾,喘气难当,双手情不自禁地在李清照的身上来回地抚摸着,又将手伸入了她的衣服内,在她的胸前和腿上揉搓……李清照梦中似乎也感觉到了久违的亲热,将梦呓换成了轻轻的呻吟。这种体会宛如三十年前在汴京城外那森林中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在惬意的昏眩中,似乎被脱去了衣服,重重的暖暖身躯压在她的身上……
天亮了。一切都变了。
李清照一觉醒来,发现竟与张汝舟赤身裸睡在一起,哗一声惊叫起来。张汝舟也醒了。
但一切都完了。
张汝舟仓惶而逃。
李清照失声痛哭。
十几天过去了,病好了。李清照走出庭院,院子里杂草丛生,梅花已经凋谢成一地。门外的大街上依旧行人如织。张汝舟很久不见了。
而这天朱敦儒却来了。他最近才来到杭州。李清照便与他寒喧了一番,并将德甫走后的苦楚向他倾诉。朱敦儒大为感慨,唏嘘不已,并深切地关怀道:“易安何不再续良缘?”李清照很震惊:“希真何出此言?君不懂妇有‘三从四德’?”朱敦儒笑道:“易安似乎与理学格格不入,一向蔑视之。”李清照道:“莫非希真为人所托?”朱敦儒道:“乃张少卿学士。其敬仰易安久矣,目睹易安困境,顿生悯惜,爱慕之情愈浓,欲与易安共度风雨,未知易安有意乎?”
李清照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之中。她想到了张汝舟的体贴和真诚,是的,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她需要一个与其共患难的伴儿,孤独和无助太刻骨铭心了。
“希真,此事关乎名誉,尚需深虑。”李清照说道。
“易安老矣,已无汴京时之锐气,患得患失,视名誉重于泰山。”朱敦儒笑道。
“名誉乃立身之根本,安能等闲视之?希真隐居洛阳赢得高洁之名,此誉岂容沾污?我年近半百,自觉不久于人世,安敢晚节不保?即使累己,不应累及德甫清名。”李清照说道。
“易安远虑,此难得矣。”朱敦儒说道。
送走朱敦儒,李清照即闭门深思,脑子里全是赵明诚与张汝舟。
三天后,朱敦儒又来了,仍是为了说媒。李清照犹豫再三,便说:“若存诚、李亢无异议,即可。”朱敦儒说:“诗朋酒侣中对此事已争议久矣,两派相争不见胜负,便由易安作主。”李清照随即写信给赵存诚、李亢,征求他们的意见。
此年三月,朝廷举行南渡以来的第一次开科进士。李清照对此十分关注,要看看朝廷选哪些人才,因为人才是大宋兴衰的关键,喧闹过后,新科状元水落石出,是张九成。李清照又一次感到很失望。她知道张九成在殿试的应对中,不无柔媚地道:“澄江泻练,夜桂飘香,陛下享此乐,必曰:西风凄动,两宫得无忧乎?”如此低劣的文章气格,竟然居新科状元,大宋果真无人乎?李清照在一次南渡文人的宴集上,当说到张九成时,作诗嘲讽道:“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众人无不讥笑。事后张九成闻知,大为羞愧,却很不服气,放言道:“易安居士词赋尚可,孰知治国安邦之策?”有好事者在一次宴集上让李清照和张九成不期而遇,结果李清照一看到张九成,便丢下一句“柔媚状元,不足为伍”便扬长而去,众人惊愕不已。此事传到高宗耳里,高宗觉得有趣,便凑上热闹,笑道:“桂子飘香张九成,残梅憔悴李易安。”言李清照已从年轻时光彩照人变成现在如残梅般憔悴。李清照闻后,不无嘲讽地说道:“大宋锦绣河山尚且残破不堪,憔悴无色,何况人乎!”此言仅李亢听到,并无外传,李清照便并无招惹麻烦。
四月的杭州,花红柳绿,碧水蓝天。苏堤两旁的柳条一直垂至水中,小青鸟在柳树上跳来跳去。西湖上,无数的小舟在游曳,少儿在戏水,李清照就在一叶小舟之上,看柔和的阳光和闲悠的浮云,静静地思考。昨天赵存诚来信了,明确态度,从维护赵家威望大局出发,不赞成李清照再嫁。李亢则表示不干预。碧玉闻讯也来信道:“妇人之孤苦须眉何尚可知,嫂如有际遇,便莫顾虑世人口舌,当断则断。”女人毕竟是女人。
从正午到傍晚,李清照一个人在西湖之上,任小舟随水而荡。在夕阳即将消失的时候,她作出了一个重大抉择:嫁给张汝舟。尽管作此抉择是那么的勉强,但她的确下了很大的决心。晚风吹来,西湖平静的水面立即掀起了波澜。这波澜从这边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
?在蝉鸣西湖的夏日,张汝舟迎娶了年近半百的李清照,没有很大的场面,只与几个好友在西湖的福临楼摆下宴席,以作见证。但整个杭州城马上为之轰动,各种指责纷至沓来,从京城南渡而来的那些诗朋酒侣再不敢邀李清照宴集,怕惹是非。李清照孤立了,只有张汝舟陪着她,使她稍感安慰。
当李清照沉浸在再结良缘幸福之中的时候,张汝舟忽然对她说,要回池州料理公务。李清照十分奇怪:“君曾言已辞公职,哪来公务?”张汝舟吱唔道:“料理私事。”李清照说道:“君去,奴便随行。”张汝舟不高兴了:“几日即返,汝不必如此。”李清照便不作声了。
是夜,李清照躺在床上,却看到张汝舟鬼鬼祟祟,东翻西翻。李清照十分惊讶,问他寻找什么。张汝舟不耐烦:“妇人休多言!”李清照便不问,佯睡。半晌,看到张汝舟搬了几箱东西往门外走。李清照更奇之,起身追上。在大厅上,张汝舟正将箱子里面的东西拿出装到另一大箱中去。借着微弱的灯光,李清照看到了,那是金石书画!天哪,她与赵明诚苦苦收藏了几十年仅剩的几箱宝贝竟然被张汝舟盯上了!
“飞卿!干啥去?”李清照在背后叫了一声,张汝舟吓得一跳。
“无它,将此等金石书画运至池州。此地离金人不远,迟早会陷落金人之手,池州偏僻,易于管藏。”张汝舟忙解释道。
“飞卿何不与奴商量即搬走奴之私藏?”李清照质问道。
“易安,咱既结连枝,何分彼此?”张汝舟说道。
“依奴之见,先将此等物件留在杭州,从长计议。”李清照说。
“不!我欲五更起程,将之运至池州,休得多言!”张汝舟发怒了。
“张汝舟,此举何意?”李清照怒火中烧,不明不白便偷运走她大半生和赵明诚毕生之心血,岂有此理。
“李清照,至此应对汝明言,娶汝此等妇人,非羡汝才情,亦非痴汝容貌,实为此物而来。我算救汝一命,以此物酬我应合算计。”张汝舟露出了狰狞的嘴脸。
“如此小人,竟蒙我耻辱,谋夺私财,陷我于深渊……”李清照气得浑身哆嗦。
“而今才晓,悔之已迟矣。”张汝舟奸笑道。
李清照怒不可遏,冲过来便夺箱子,张汝舟一拳打在她的脸上,顿时昏了过去。当她醒来时,厅上空空如也,张汝舟不知去向。
一早,李清照便去找朱敦儒。朱敦儒十分惊讶:“张汝舟是如此小人?”李清照要朱敦儒找张汝舟要回那财物。朱敦儒哪里敢应允,只言与其他朋友一起尽力而为。李清照失落而归,将张汝舟的衣物从屋内扔到大街之上,引来无数行人注目。
三天后,张汝舟又出现在李清照眼前,看到屋里一片狼籍,恶从胆生,对李清照拳打脚踢,恶毒咒骂。可怜李清照哪里敢还手,任其殴打,血从额角、嘴边流了下来。但张汝舟仍不罢休,往她的小腹又是一脚,李清照惨叫一声,昏了过去。醒了,发觉张汝舟又在翻箱倒柜,看到值钱的东西就拿。李清照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明抢吗?但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浑身痛得要命,脸额上的血已经凝结了,硬邦邦的。
自此,张汝舟早出晚归,每次回来满身酒气,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抽住李清照的头发肆意殴打,百般凌辱。李清照不堪虐待,四处申诉。然而,没有人理睬她,她得到更多的是嘲讽和幸灾乐祸。理学儒士们更是大肆诋毁,说她败坏了大宋的民风,对她口诛笔伐。李清照陷入了一生之中最难堪、最耻辱、最委屈、最愤恨、最忧郁的漩涡。这个漩涡是个深不可测的无底洞,可以吸纳、搅碎任何东西。她知道此生便会死在这个可怕的漩涡里。
这天清晨,李清照刚要起床,彻夜未归的张汝舟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了,一言不发,拖起李清照就打。打还不解气,欲将只穿着薄薄睡袍的她拖到大街上当众羞辱。李清照忍无可忍,用力挣脱张汝舟,跑回房间内,从床头拿出木兰剑,抽出对着追上来的张汝舟。张汝舟吓得面如土色,步步后退,李清照一直将他逼至门外,大街上的行人过来围观,她也不在乎那么多,将剑横在张汝舟脖子之上,厉声道:“匹夫张汝舟,谋夺私财也罢,竟还百般凌辱,肆意虐待,本妇忍声吞气,一再忍让,汝却不敛狰狞,无药可救,若非本妇之夫,此小人早已为我碎尸万段,弃市喂犬。今日本妇不顾冒虐夫之恶名,惩此贱贼。”但她始终不敢下手,张汝舟趁她不注意,猛一躲闪,飞一般逃去。
第二天,李清照与张汝舟之事在杭州传得沸沸扬扬,惊动了皇上。正好李清照上书皇上请求皇上恩准她与张汝舟解除婚姻。皇上将此案交由廷尉处置。然而,此事一拖便是一个多月。李清照以仍为张汝舟妇为耻,整日在羞辱中度日,不见廷尉判决,又上书曰:只求休夫,不求财物,万望速决。不出十日,在九月这一天,有司作出宣判:判张汝舟有罪,遣至柳州编管。按照大宋律例,妇告夫,纵然情节属实,也得判刑两年。时隔26年,李清照再陷囹圄。此时李清照才从廷尉官员口中得知,当年张汝舟献玉壶于赵明诚,后又从李清照处偷走,向朝廷诬告她将玉壶献给金人,陷她于悲惨无助之地,然后乘隙而入,骗取她的信任,达到了谋财的险恶目的。其实,李清照不知道,张汝舟任监诸军审计司期间,大肆侵吞公款,中饱私囊,后案发,但由于其与朝中重臣主降派主谋秦桧有旧,未能治其罪。此次皇上过问,才将其发配柳州。李清照还知道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朱敦儒现已投于秦桧麾下,却是张汝舟所荐。人心难测世事难料,李清照对这个扭曲的世界无话可说。她只愿坐在这黑牢里,或死于此,或重获自由后隐居山林,了却余生。然而,她的心比以前舒畅了许多,毕竟休了那个衣冠禽兽的张汝舟,使她从漩涡里浮出了水面。
【第十二章 凄凉末路,你怎能让我一人独行】
准备在牢里度过二年的李清照却不知道她的亲朋好友在为她的自由奔走。她的父亲有一个门生叫綦崇礼,正在朝中做翰林学士,深得高宗皇帝的赏识,当他知道李清照因休夫入狱,便千方百计营救。最终李清照被改判刑期九天,并追回了被张汝舟抢走的大部分金石书画。李清照出乎意料很快便获自由,金石书画又失而复得,喜极而泣,给綦崇礼写了一封谢启,以表万分感激之情。
李清照不愿再在原来的地方住下去,便将怀旧堂搬至飞来峰脚下,依山而居。这里的环境比原来那里还要优美、幽静。窗外有一小片芭蕉林,夜半秋雨敲打着芭蕉,悦耳动听,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江南雨打芭蕉的韵味。但雨打芭蕉勾起了她浓浓的乡愁,雨打芭蕉与雨敲荷叶何其相似尔!客居他乡,又受尽折磨,乡愁与悲苦就像两条江河交汇在一起形成滚滚洪流,咆哮在她的梦里。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令她痴痴不能忘怀,又一切都令她不堪回首。她怕出门,怕看见亲朋好友,怕亲朋好友的来信,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幽禁在怀旧堂,整日对着窗外的芭蕉林发呆。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长夜难眠,抚枕悲泣,泪水漫浸枕席。夜卧静听雨打芭蕉,愁思翻滚。没有雨的夜晚,三更夜静,飞来峰上鸟啼山更幽,幽得令人难以入眠,披起罗衣,徘徊中庭,瘦月当空,月光清凉。钱塘潮起涨了吧,此潮应非去年潮。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月和潮是永恒的,不会苍老,月在盈缺、潮在涨落中更新自我,亘古不变,为什么人会在月和潮的变换中渐渐衰老?为什么人在衰老中情怀也在变化?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时。
李清照在迷惘中写她的词,努力使屈辱的记忆从脑海中永远删去,然后平静地死去,在天堂里寻找失散多年的赵明诚。
李清照在新的怀旧堂度过了一年隐隐作痛的日子。她觉得这样下去无法面对赵明诚,他不会原谅她的,她不仅毁了她自己的声誉,还毁了他的英名。李清照守护着那“劫后余生”的金石书画,想到尚没完成的《金石录后序》,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年夏天,她便集中精力,完成凄美、朴实、感人的《金石录后序》,并着手对《金石录》作了校正、修补完善,使赵明诚的《金石录》终成了一部精美、完整的宏篇巨著。然而,此年秋天,即绍兴四年秋,金人纠合伪齐刘豫,发兵南侵,淮河警报大作,杭州又掀起了南逃的洪流。此时传来皇上以佥书枢密院事韩肖胄为正使,工部尚书胡松年为副使,赴金求和的消息。大喜过望,以为宋金如若和解,金兵北撤,她便可不再流离失所,可回青州安度晚年。韩肖胄是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相韩琦的曾孙,徽宗朝宰相韩忠彦的孙子。
李清照上辈在朝曾受韩家照拂,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但李清照因家世衰落,不敢接近韩家,只是把感激和敬仰埋在心底。闻韩肖胄出使,欣然作诗寄意。诗中把韩比作汉出使匈奴单于见而生畏的王商,唐以忠谊感化回纥、吐蕃的郭子仪,对韩、胡出使议和寄予了厚望。但回想起宋金多次议和终不守诺,和约订了又订,金人却步步紧逼,李清照清醒地预感到,韩、胡此行不应抱多大幻想。李清照无奈在诗中坦露心迹:“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青州一抔土。”若和谈破裂,杭州顷刻便陷。李清照赶忙收拾行囊,乘船沿富春江而上,连夜逃窜。仓惶之间,忘了向关心她的綦崇礼等人告别。夜经严子陵钓台,似乎看到了不慕名利、归隐林泉的严子陵,当即停下来,登岸拜谒,并赋诗《夜发严滩》歌之:“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往来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过钓台。”题完此诗,李清照想到赵明诚,如果他不出仕,在归来堂上或在江南隐居山林,兴许不会英年早逝,她后悔当年不竭力阻止他再逐官场,悔教夫郎觅封候。
重登船,乃频频回首,严子陵穿过千年的历史风尘对她坦然而笑,使她无地自容。船飞快而去,把严子陵远远地抛在后面。?
昼夜兼程,李清照随南逃洪流到了金华。在这块陌生的地方,没有认识她的人,也没有她认识的人,她感到很轻松自在,她终于放下了沉重的思想包袱,昔日那种洒脱与自信似乎又回来了。她就选择在著名的八咏楼旁住下。金华之秀并不亚于杭州,李清照登上八咏楼,极目远眺,看到清山秀水,顿觉心旷神怡,宠辱皆忘,自言自语道:“古人曾在此八咏,今易安追咏九矣。”随即题诗《题八咏楼》于楼上:“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题罢自吟再三,发现此诗已复昔日豪情,内心便产生一阵莫名的喜悦。
孤身一人的日子很是无聊。李清照便将金华居所称为“自闲堂”。无所事事的李清照竟玩起了打马,打马原是一将十马的“关西马”和一个无将二十四马的“依经马”。这两种马棋各有图经,行移赏罚,宣和年间,人们取二种马棋之长,又题名为“宣和马”,现今已为闺房雅戏的马棋,用56采之间,行91路之内,明以赏罚,十分有趣。当年李清照与赵明诚在汴京城曾在关扑场上玩过这马棋。今自个玩起来,能在消遣取乐之余,激起她争先之志。她幻想有一日率千百万如“打马图”中的骁骑,手舞闪闪发光的木兰剑,高声呼喊,士气激昂,军旗招招,杀过淮水,横扫金贼,马踏金人尸首,收复中原,重回归来堂种梅育菊。豪气胸中生,诗情笔下来:“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駬,时危安得真致此?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宗泽临死仍大呼三声“过河”,如在天有灵读易安此诗应感慨唱和,倍感欣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金华一城牡丹春动。此时的双溪,正落英缤纷,碧波荡漾,凋谢的花瓣飘落水中,随波逝去,双溪已被落花点缀成一条花溪,落红不是无情物,使水变成了愁潭。那溪边一个双鬓苍白、愁丝斑驳的妇人正呆呆地看着那缓缓东去的溪水,在阳光下,她的泪花在闪亮。这是什么溪,使此妇人如此伤感?几只黄鹂在翠柳上炫耀其婉转,然而当闻到那妇人的低吟时止住了歌喉,侧耳倾听: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黄鹂闻之,似懂人语,重又放歌,却不似刚才欢快,已变成愁绪满怀,哀转回肠。阳光忽然消失了,翠柳低垂,风吹不展,如凝泪般沉重。问愁有几许,浓浓一湾溪水。
那妇人转身隐去。这里不是大明湖,装不下载不动她的许多愁怨。不如归去,自闲堂前的梨花应比此灿烂,比此欢悦。然而,忍不住回首,那溪水之上,落花如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天地之间弥漫着伤感的凋败和凄美,使人不敢驻足凝视。
自闲堂前却也残花落泥,只有几枝黄花孤独地笑。李清照很无奈,怎么春光瞬间便逝?忙拿镜细照,看到镜子的易安已满头白发,银丝似愁长,原来如此,莫怪落花流水。回到室内,却看到茶桌上放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闻其香,乃久违之小龙团,在桌面上赫然放着一瓶女儿红。自德甫去后,此二物已不复见,今日竟神奇复现,其茶壶、其酒瓶、其茶香、其酒味,咋与归来堂之物何其相似乃尔!细看,那茶壶,正有“归来堂”三字,此乃德甫所刻。此壶应已毁于那场兵火,何故在金华忽现?
李清照大惊,似乎看到了一个清瘦而俊美的身影,那身影是如此熟悉。她突然大喊:“德甫——”
但那身影突然从窗前消失了。李清照失魂落魄地追出去。
在那飘渺的空中,斯人在频频招手。但李清照只隐约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孤独无助地浮在青天白云之中。
“德甫——”
李清照撕心裂肺地不断呼喊。
天上云卷云舒,去留无意。大地苍茫,一行孤雁望北而去,留下几声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