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美的晚霞 第四章
作品名称:凄美的晚霞 作者:悠悠岁月 发布时间:2013-05-10 13:59:38 字数:16495
第四章
等待上车的新兵,被亲人们围着,这里一群,那边一堆。林思城被父母、姐姐及其他亲友围着。虽然如兰多么想挤进去与林思城说上几句贴心话,但她这个同学身份的人怎能喧宾夺主?如兰只好和范孝义在外围旁观。
如兰躲在大榆树后面,目送林思城远去,渐渐地看不见,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地掉。她百感交集,肝肠寸断,心里像抽空了一样,空空荡荡的。只觉得一阵天崩地裂,灵魂出窍,歇斯底地喊了一声:“林思城……”就重重地跌在地上。
又到了隆冬季节,寒冷的西北风把大地吹得结结实实。热热闹闹的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如期而至。
如兰躺在床上,她两眼盯着人字花纹的天花板,这间小屋是她八岁那年从上海回来时,大伯和二伯张罗着盖的。几年前哥哥要结婚,全家人竭尽全力,盖了两间大跃进式的砖瓦房,墙是一层砖的单垛墙,屋面是青钢条椽子加平瓦。
如兰的小屋,经过十几年的风蚀,芦苇松脆得一碰就断。家里的钱很紧张,刚为哥哥盖房结婚,大姐和二姐出嫁,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都是一只小箱子。而哥哥坚决要把如兰小屋的芦苇墙,借钱也要换成砖墙。但是买桁料木头需要侨汇券,二舅从香港汇来的港币得到的侨汇券,只够买大房子上的木材料。
虽然屋面还是芦苇笆上盖稻草,然而换成砖墙的小屋整洁多了,门换成了木门,窗也换成了装有六块玻璃的木窗。如兰用母亲缝纫铺的零碎布拼接了个好看的窗帘。哥哥结婚后,弟弟搬到厨房去睡,大姐、二姐出嫁后,妹妹和奶奶一起睡。现在这个小屋,就属于如兰一个人的天地。
如兰静静地躺着,听着呼呼的西北风一阵紧一阵吹着,心里空空荡荡,酸酸地回想着今天送林思城参军时的热闹场面。
一大清早,如兰骑着自行车来到20里外林思城家所在的公社礼堂。礼堂里人头攒动,前边都坐满了送行的亲人,熙熙攘攘地在谈论着。如兰在后排找了个座位。麦克风不停地播放着欢快的乐曲,主席台前面红色横幅上,“热烈欢送应征入伍新兵”的金黄色大字鲜艳夺目。
八点刚过,在一阵热闹的锣鼓声中,公社书记等领导鱼贯落座主席台。武装部长作了简短的开场白,然后由家长代表、未婚妻代表、老师和新兵代表等先后发言。当新兵代表林思城发言时,如兰把手伸到肩膀处,微微向林招呼了一下。他也发现了如兰,冲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等待上车的新兵,被亲人们围着,这里一群,那边一堆。林思城被父母、姐姐及其他亲友围着。虽然如兰多么想挤进去与林思城说上几句贴心话,但她这个同学身份的人怎能喧宾夺主?如兰只好和范孝义在外围旁观。过了好一会儿,林思城终于脱身过来与他们道别,如兰的眼睛早已湿了,她极力控制着,佯装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老同学终于发现我们啦。”
林思城伸出双手,一手握一个,压抑着对范孝义说:“帮我照顾如兰。”又对如兰说:“如兰,不要逞能,干活的时间长着呢,不要做过头生活。”
如兰咬着嘴唇,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林思城用力握了握如兰的手,说:“开心点,如兰,不要这样子。三年一晃就过去了,三年复员后,我们就结婚。”
如兰慌忙把视线移到远方,她怕当着林家人的面落眼泪。
“上车了,上车了!”武装部长招呼新兵上车。
“再见!如兰,我会给你写信的。”
“再见,老同学!”范孝义挥挥手说。
“……”如兰招了招手,哽咽得终于没有说出再见两字。
卡车缓缓启动,向县城驶去。
如兰挥舞着手绢,盯着卡车渐渐远去变小,一会儿就看不见了。送行的人们擦着眼泪结伴离去。
“我们也走吧。”范孝义说。
“走吧,细细的一丝今天断了。”
“不会的,林思城不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林思城是个善良、深沉的人,绝对不会变成为陈世美的。”如兰哽咽着又说:“可是,我父亲是右派分子,难道因为我而让林思城放弃前程?”
范孝义说:“复员、转业军人也可以找份好工作。”
“不。到时林思城身不由己了。”如兰突然蹲下来呜呜地哭了起来,压抑了半天的泪水终于冲出眼眶。
范孝义想了好一会说:“如兰,你那么能干,干什么事都那么的积极努力。你可以争取入党。这样林思城所在的组织上,就能不计较你父亲的身份。”
如兰破涕一笑:“真的吗?”
其实范孝义是为安慰如兰瞎说的,不过他希望应该是真的,于是认真地说:“真的。”
如兰半信半疑地回到家里,推开了小屋的门……
想到这里,如兰一骨碌翻身下床,给窗台下的海宝贝抄了几抄砂糖,用筷子拈了点水放进嘴里舔了舔,叹口气说:“海宝贝啊海宝贝,我喂给你的是甜甜的糖,你回报我的却是酸酸的醋。”说着两滴泪水滴进了海宝贝的碗缸。
如兰没有村里那些未婚妻们那种缠缠绵绵的诉说,她的思念只能埋在心底。只有范孝义知道一些,但也不能老是去找他诉说,别人知道了一定认为如兰在白日做梦,她能“一军”吗?恐怕“二干”都通不过,因为如兰长得漂亮,又是高中生,“三工人”也许勉勉强强。
明明知道自己在白日做梦,却还是继续在做。如兰天天盼着林思城的来信,又天天说服自己不能再往前走了,走得越远痛苦越深。然而不思量还思念,不需要想起,每时每刻都在心底狂颠。每晚,如兰做着母亲带回来的衣服,缝纫机的哒哒声,渐渐变成了卡车的轰轰声,眼泪总是不听使唤地滴落在缝纫机上。
暖洋洋的朝阳照着朝东厨房,如兰收拾完餐桌正要出门,邮递员从邮包里抽出一封信:“陈如兰,有你的信。”
“噢,谢谢!”如兰接过信,一看就知道是林思城的来信。
急匆匆回到自己的小屋。她明明知道没有结果,却还是放不下这条心。收到林思城的信,她痛苦的心又依稀高兴起来。如兰细心地用剪刀把封口剪开,从里面抽出厚厚的信纸。
啪!一张照片掉在窗前的小桌子上。她欣喜地用双手捧起照片。
这是林思城在营房前照的,轮廓分明的男子汉,穿上一身草绿色军装,更加气宇非凡。军帽上的红五星和领口的红领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浓眉下炯炯发光的大眼睛,凝视着远方,好像在期盼如兰的到来。如兰把照片贴在胸口,大颗的泪珠禁不住又掉了下来。
她轻轻地放好照片,含着泪水展开信纸。
我苦苦思念的兰:你好!
公社礼堂前一别,已有好几天了。我们县里这批新兵在上海海军码头转乘军舰来到山东青岛,被分配到北海舰队的各个部队。我的部队驻地在青岛市崂山脚下。这里依山傍海,环境优美,气候宜人。目前我们正在新兵团集训,时间需要一个月,然后分配到各个部队。
尽管军营生活非常紧张,训练也很艰苦。但是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我的兰。
兰,我们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就上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学习,在这个革命大熔炉里锻炼。我可以在三年里学到很多东西。三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兰,我最亲最爱的兰,让我们用书信来解三年的相思之苦。我回来后,我们就永远不分开了。我们一起修地球,一起唱歌,一起抚养孩子。早晨醒来,第一眼看到兰儿美丽的脸,然后我们一起做饭、出工。晚上拥在同一个被窝里,回忆校园里的趣事,畅谈未来的理想。兰儿,为我们美好的未来祝福吧!
兰儿,不要太劳累辛苦,等着我。我回家后,一定找个好工作,给兰儿一个温馨的家。……
如兰再也看不下去了。
泪水打湿了信纸,她颤抖着到厨房打了盆洗脸水。
下午,范孝义骑着自行车过来。他也收到了林思城的信,受林思城的委托,来看望如兰。
陈万尧拿着个碗过来,说:“范孝义,什么时候来的?”
“陈伯伯!我刚到,林思城让我来看看如兰。”
“林思城来信了,这么快?如兰你也收到了?”
“上午刚收到。”如兰说。
“林思城是个优秀人才,他到大学校里一定前途无量。”
范孝义抬抬眼镜说:“陈伯伯说得对,林兄是我们这代人的塔尖”
“你们聊。我倒点醋,奶奶说晚上吃糖醋鱼。范孝义你就在这边吃了饭走。”陈万尧从海宝贝的碗缸里倒点醋出去了。
如兰说:“在这里吃饭吧,奶奶做的糖醋鱼很好吃的。”
“如兰,林思城给我写信,要我来看看你,要我转告你,不要做男劳动力的活。好好的保护好自己,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透支了。”
“你告诉他,我很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叫他自己当心好自己,不要牵挂我。”
“如兰,不要放弃,林思城那么爱你,你又那么爱他,老天爷一定会成全你们的。”
“回天无力。”如兰叹口气说。
“你争取入党,不就一通百通了吗?如兰努力吧!”范孝义认真地说:“如兰,你不是没有门,有一扇大门等你去敲呢。出生不能选择,道路可以自己选择。”
如兰点点头说:“这扇门太沉重了,谢谢你的鼓励!”
70年底,没有一点儿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高音喇叭里只有八个样板戏在反复播放。物资的供应都是凭票,连最起码的火柴都要票。老百姓没有什么可买,只好过个革命化的节约年。部队里的供应稍微好一点,但也没有大鱼大肉的聚餐。
今天是休息,新战士都到街上去了。
林思城从山上挖来一颗兰花草,找了个花盆,把她放在床头柜上,一会儿弄点松软的泥土,一会儿浇水。虽然只有墨绿墨绿的叶子,他还是凑上去闻了又闻,美极了。他完全陶醉其中。以后这颗兰花草将要陪伴他每一个思念的日子。他仿佛找到了思念的依托。
布置停当,林思城哼着小曲,铺开信纸,他要把他现在这种兴奋的心情告诉如兰,让如兰分享他的喜悦。
来福匆匆跑到里宅来通知:“如兰,从今天开始,‘早请示、中对照’仍然里宅归里宅,外宅归外宅,‘晚汇报’”要集中在一起搞。”
“‘晚汇报’集中在哪家?”
“就到秀秀家吧。”来福又说:“如兰,你们里宅‘三忠于’做得有点不够认真。”
“请你告诉我们,是那些地方做的不好?”如兰紧张地问。
“昨天,你们‘早请示’时,有几个人都洗过脸,刷过牙了。记住‘早请示’必须是一天之中的第一件事。”
“好的,以后我们一定改正。”如兰认真地点点头。
“奶奶,快走,到秀秀家‘晚汇报’去。”如兰对正在做饭的奶奶说。
“时间长了,晚饭要冷脱的。”奶奶惋惜地说。
“不要紧的,走吧,奶奶。”如梅拉着奶奶,一家人浩浩荡荡往外宅走去。
一到秀秀家,来福宣布:“如兰,你把你们学《毛选》小组的情况,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汇报一下。”
“嗯。伟大领袖毛主席:我们今天做了三件好人好事。第一件,帮助孤寡老人洗被子;第二件,把一条横路刨平了;第三件,更新了黑板报。”如兰先向毛主席像一鞠躬,然后面对毛主席的像,一字一句地汇报着。
“接下来,我来汇报。”秀秀站过来说
半小时的汇报结束后,来福说:“如兰,你领大家背几段毛主席语录,再唱只语录歌,就各自回家。”
如兰的大嫂,一只手抱着个孩子,肩上扛着一把铁搭,铁搭柄上挂着把大锄头。身上背着语录袋,握铁搭柄的手里拿了杆语录旗,急匆匆赶到田头。
队长指指太阳说:“都2点半了。能做多少生活?”
“我不是最后。”大嫂哆侬了一句。如兰放下玉米种子,马上过去帮助大嫂把语录旗插在田头。
“要她自己插。”来福追过来说:“这是政治学习,就要看每个人的态度。”
“如兰,快把你侄子送托儿所。”队长着急地说:“再去催催其他人。”
“嗯,有些人跑到半路,忘了带语录旗,又回去拿。”
队长说:“拖家联手的,瓶瓶罐罐那么多东西,还要不要做生活?”
“还有的人政治学习结束后,把正在纳的鞋底、织的毛线送回家里。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来。”
“催他们快点,玉米再不种下去,要赶不上季节了。”队长非常恼怒。
插队干部过来对如兰说:“如兰,把语录旗插插整齐,等会儿公社里要来检查的。”
如兰放下侄子,把语录旗重新插一遍。
“每个人对于自己保管的语录旗上的语录,都背得出吗?”插队干部问。
“前天我们一个一个地查过,都能背出来了。可是,大多数社员不认得字,要是拿错了别人的旗,就要出洋相了。”
“所以都要叫他们自己拿,自己插。”来福幸灾乐祸地说。
“如兰快去催催,都啥晨光了。”队长皱着眉头又来催了。
如兰麻利地整理着语录旗:“哎,马上好啦。”
队长不耐烦地说:“插什么插,一会儿就要换田头了,现在插好了,换田头时再弄一遍。这样拖拖拉拉的,看来又要开几个夜工。”
如兰插好语录旗,抱起侄子急匆匆走了。
玉米正在抽蕊时期,心急火燎的队长病了。田里的玉米,一是由于下种晚了点,再加上后期管理没有跟上,玉米长得又矮又黄,烈日一晒叶子都卷起来了,像要快枯死了似的。
社员雅秀说:“今年大熟拿什么分配?玉米都死了,明年吃什么?”
社员们忧心忡忡,如兰也不知所措,她还没有学会种田,于是到医院去问老队长。
老队长气愤地说:“都是革委会搞的,什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苗能长大结果,给人饭吃,草能当饭吃吗?”
如兰心急如焚地说:“这是我们队100多人的口粮,老队长你是老农,请你告诉我抢救的办法。”
老队长微微抬起躺着的头,说:“如兰,现在只有靠你了。玉米是十八天强盗,现在抢一把还来得及,你回去领领头,先浇一次人畜肥,然后隔四、五天浇一次化肥。要是不下雨,要组织抗旱,这种弱苗是旱不起的。”
如兰带领大家挑灯夜战,坚持按照老队长的嘱咐去做。浇人畜肥时,为了加快进度,如兰跳进池炕里,直接用粪提桶提上去。浇化肥时,如兰都是站在沟里提水。说好今天要做的农活,就坚决在当天干完成,实在来不及,就开夜工继续干。
玉米终于救过来了,虽然玉米杆低矮一些,但是穗子摆得不小。如兰又带领大家在玉米行间插种山芋。
为了来年的丰收,在农闲时,如兰带领大家进行了一系列的农田水利建设。她这个代理队长,干得有声有色,因为如兰时时处处吃苦在先,因此社员们也很听她的话。老队长出院后,就让如兰当助手。
如兰把队里的青年人组织起来,平时队里有突击任务,他们学《毛选》小组的人就首当其冲。有个政治任务,例如帮助不识字的社员背毛主席语录,还有文艺比赛,街头演出,帮助困难户……他们就是骨干。他们排练的节目还代表大队去公社参加比赛。
如兰所在的生产队成了县里的先进典型,广播电台连篇累牍地进行报道。县内外来学习、取经的人一队接一队。可是,每次来人时都要让别的队员去接待,怕如兰的身份影响了先进生产队的光辉形象。一次有个取经队的头头查根刨底地问个没完,把接待的队员问死了,为了救急才让如兰出面,她如数家珍的讲解,赢得了一片掌声。
如兰得到了社员的爱戴,得到了那些参观者的好评。可是,对于她要求进步,争取入党的作用并不大。他们青年突击队得到市里的嘉奖,一大批的人随之升迁,老队长当了大队的农技员,大队书记调到公社当了部门干部,很多突击队员入了党。
两年过去了,别人都升迁,唯有陈如兰因为领导怕担责,没有一个人敢秉荐她。上党课也常常要被拒之门外。有时进去了,也只能坐在最后一排。而如兰却认为,我入团前考验了三年,入党的考验自然更加严了。她仍然不气馁,她想如果自己去妒忌别人的升迁,那么还能算是彻底的无产者吗?如果我去记恨别人出头露面,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就是资产阶级的个人英雄主义吗?自己所做的一切就不纯洁了。她牢记林思城当兵前送给她的一段毛主席语录,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参观的人越来越多,为了适应形势,由娟子担任青年突击队队长,当然具体工作仍然由如兰去做。她高兴地想,这是组织在考验我。
如兰憧憬着总有一天能站在党旗下宣誓,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她与林思城之间的鸿沟就可以填平。
终于有一件事惊醒了如兰的梦。
炎热的夏天,大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如兰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有顾森林书记一人在吃西瓜,如兰就把一份资料给了他。
顾森林站起来迅速把门反锁。
如兰紧张地说:“你想干什么?”
“还用问吗?”厚颜无耻的顾说。
如兰立刻镇定下来,说:“我反正没有任何希望,至于名声什么的,我也不在乎了。”
顾喜出望外,说:“那就好啊!”
“我一定要弄个鱼死网破,你除非把我弄死。然而你弄死了我,大家都知道我是到大队里来的,你就是最大的嫌疑犯。”
“如兰你不想入党了?”顾讪笑着问。
“我不想在你的支部里入党。”如兰斩钉截铁地说:“把鈅匙给我,我要堂堂正正地跨出这鬼门。”
顾森林把鈅匙往桌子上一拍:“你走吧!你今天走出这个大门,明天还得回来找我。你想成为工农兵大学生吗?你要前途吗?即使你不想上大学,不想入党,你和你家人也一直在我的掌控之中。”
“我很想上大学,也很想入党。但是,我不能用丧失自尊来换取。”如兰伸手去拿鈅匙,顾森林一把抓住了如兰的手,如兰怒不可遏,说:“放开你的爪子!”
“陈如兰,你不想想你跑得了吗?”说着从写字台那边转过来,走近如兰。
如兰抢过切西瓜的长刀,另一只手死死地捏住鈅匙,大声说:“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死在这里。”一边往门口退。
就在顾森林一个迟疑的当口,如兰把鈅匙插进了锁眼。顾仍然不想放弃,厚颜无耻地说:“你死吧,你死了,我可以说右派分子的女儿,企图对无产阶级革命干部行凶,革命干部自卫反击,把她当场刺死。”
如兰把握在手里的长刀一挥,说:“那就先砍死你这个畜生!”顾森林往后一腿,如兰迅速打开锁,用尽全力踢开大门冲出去。顾森林心有不甘地在如兰的背后怒吼着:“陈如兰,你会后悔的,我等着你。”
她惊慌失措地逃出大队办公室,汗水、泪水把浑身衣服都浸湿了。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小屋,蒙头痛哭,她多么想放声大哭一场,又怕惊动厨房里的奶奶。
“桂珍,桂珍,侬哪能啦?”赵树凤从镇上回来,发现如兰躺在床上,浑身湿透,一摸额头非常烫手。
“兰儿,你病了?”奶奶也从厨房奔了过来,见如兰烧得满脸通红,昏昏沉沉的。焦急地让如轩去叫医生。
打过针吃过药,高烧退了,如兰神智也回复了清醒,但是身体很虚弱。第二天,二狗子、秀秀、娟子等都来看她。如兰想起床,但身子骨像散了架一样酸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对他们说:“老队长开会还没有回来,田里的活我们不能放松,现在是关键时刻。”
娟子说:“可不,大熟作物是全年收入的大头。”
“昨天我发现有块稻田里,稻飞虱很严重,今天一定要组织大家打药水。我怎么就动不了呢?娟子你去组织一下。”
“好的。”
“还有,玉米的叶子不够绿,要追施一次肥料。”如兰欠欠身子又说:“二狗子,你去组织几个男劳动力,把明沟里的几个小坝开一下,要是下起暴雨,明沟不通畅,水要淹到棉田里的,现在的棉花最怕水淹。”
“好的。如兰你休息吧,我会做好的。”
大伙都各忙各的去了。如兰头痛欲裂,躺在小屋里,胆战心惊地回忆着昨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自己惊恐万状,扔下长刀,用100米赛跑的冲刺离开了大队站办公室。再回头看了一下顾森林,顾笃悠悠地拿起西瓜,似笑非笑地说:“陈如兰……”如兰一阵寒颤,不敢往下想。
当如兰跨出大队办公室的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入党的希望彻底破灭了。今天她战胜了魔鬼,却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最大的敌人。今后不知道要穿什么样的小鞋,升学、入党当然想都不用想了。还有自己的家人,也跳不过魔鬼的掌控,后面到底有多少灾难等着她家呢?
想到这里,如兰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凝视着林思城的照片,眼泪又滚了出来,她第一反应是与林思城最后一线希望也断了。
老队长开会回来,见如兰把队里的工作安排的如此周密,非常开心。对娟子说:“娟子,如兰一心替大家着想,上次她拯救了濒临失收的玉米。现在她带领青年突击队做了那么多的好人好事。把我们七星大队10队带进了快马加鞭的行列,使我们队成为明星队。”
娟子说:“如兰所做的一切,大家有目共睹,前些日子她病了,还不忘队里的工作。”
老队长接着说:“如兰的入党问题,到该解决的时候了,这样的好同志不入党,我也看不过去。”
娟子说:“在党支部会上,我提过建议,他们就是不理睬。”
“娟子,我和你联合签名,上报到县里。”
顾森林说得一点没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县里收到老队长和娟子的申请报告后,就立刻派人来调查,公社里派人陪他们到大队来了解,被顾一脚踢了回去。
过了国庆,各个生产队都开始收割稻子。如兰和队里年轻人挑着稻子往社场送。她突然惊奇地看到从未来过的林思城的父亲来了。
连忙迎上去,说:“伯父,您来了!”
林父林来顺见了满头大汗的如兰,欲言又止,“哎,哎。”
“去我家吧。”如兰把担子放下说:“到家里坐坐。”
“我随参观团路过这里。”林来顺闪烁着说:“不了,不了,带队的要等我回去。”说完匆匆忙忙地走了。如兰有点摸不着头脑,想再说什么,林来顺已经走远了。
部队要提拔林思城,发函来老家调查林思城的家庭社会关系。不知道林来顺通过什么渠道,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怕如兰的身份影响儿子的提干,就专程来找如兰。本来想与如兰摊牌的,林来顺见如兰如此的单纯,于是又把话咽了回去。想想这个姑娘真能干,又那么美丽和善良,要是娶回家做媳妇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林家族里无人能及。心里佩服儿子的眼力,自己也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儿媳妇。
可是,林来顺心里非常矛盾,往前走了一段,想到儿子的前途又折了回去。如果儿子穿上了军官制服,不但从此跳出农门,而且还能光宗耀祖。到那时,好姑娘蜂拥而至,还怕娶不到好媳妇吗?他返身往回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妥。
他不敢直面如兰这位善良、单纯的姑娘。于是,决定去街上找赵树凤。林在街上寻寻觅觅,找到了赵树凤的缝纫铺。
“赵师傅,你忙呢?”林来顺一脚跨进缝纫铺,热情地招呼道。
赵树凤抬起头问:“这位大哥做衣裳?”
“哦,不是,我是林思城的父亲。”
“噢,大哥,您请坐!”赵树凤站起来倒了杯水,对小女儿如梅说:“阿梅去买点水果来。”
“嗳。”如梅应声出了门。
林来顺看着这对母女,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如梅与如兰一样的落落大方,美丽可爱。赵树凤那种端庄、秀丽,温柔、大气,讲话疏而不漏,一字一板,举手投足轻而不浮。
他迟疑了一下,清清嗓子说:“不用买水果,我坐坐就走。”林用眼睛瞟了一眼赵树凤:“我是来说,说我家思城提干政审一事。”说完又瞟了赵一眼。只见赵树凤挑了一下眉毛,轻声说:“大哥,你说吧,我懂。”
“如兰的家庭出身,思城的政审可能通不过。”林来顺终于说出了口,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接着说:“如兰是个好姑娘,刚才我见着她了,确实是千里挑一的好女孩。”林来顺盯着赵树凤轻轻地吸了口气。
“大哥,侬跟如兰说了?”
“没有,我不敢刺激她。我想请赵师傅做做如兰的工作。”
“大哥,侬放心,如兰是个明事理的小囡,她会想明白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走了,祝如兰找个好人家。”林来顺说着退出了缝纫铺。
赵树凤觉得双脚像筛糠一样在颠抖,一连断了几根缝纫针,头晕乎乎的,心慌意乱,想换针却拿了剪刀。站起身想去拿衣领,一个趔趄差点跌跤。
如梅买水果回来忙扶住,问:“姆妈,侬哪能啦?头晕?”
“没事,阿梅把衣服理一下,今天早点回家。”赵树凤双手撑着缝纫机,挺了挺身子。
“客人呢?”
“有事走了。阿梅,去织布厂叫你爸也早点回家。”
大队里办了织布厂,因为织布机经常出故障,就叫陈万尧去当保全工。如梅匆匆来到织布厂,陈万尧穿了一身油污的衣服,正在修机器。听如梅一说,修完了这台机器就赶回家。
吃过晚饭,如兰和奶奶一起洗好饭碗,因为今天学《毛选》小组没有活动,就早早回小屋去做衣服。
陈万尧和赵树凤轻轻推开小屋的门,如兰正埋头踩着缝纫机,见爸妈进来,抬头说:“爸爸,姆妈,还不休息?”
“来,桂珍,坐到姆妈这里边来。”赵树凤拉如兰一起坐在床沿上。
“姆妈,怎么啦?”如兰一脸迷惑。
“如兰,今天林思城的父亲来过。”
“我见到了,他们参观团经过这里。”
“桂珍,侬要挺住。”赵树凤搂着如兰说。
“姆妈,您说吧,女儿挺得住。”如兰额头上立刻冒出了大颗汗珠,泪水在眼睛里打着圈圈,身子有些微微发抖。
陈万尧终于把最难说的话说了出来:“如兰,今天林思城的父亲来说,思城要提干了,现在正在函调、政审。我们家的情况是通不过的。”
如兰咬着牙,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好久好久一声不响。
赵树凤焦急地说:“桂珍,侬说话啊。”
如兰想去拿林思城的照片,颠抖的手始终拿不住,牙齿咯咯地响。
“如兰,哭吧!在爸爸、姆妈面前哭,不丢人。”陈万尧把林思城的照片递给如兰。
如兰接过照片,一字一顿地说:“爸爸,姆妈,女儿早知道有这样的结果,这个结果今天终于来了。女儿虽有心理准备,可仍然心痛,心里堵得难受。”
“孩子,认命吧!”
“姆妈,女儿挺得住。”如兰说着,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如兰!如兰!”陈万尧用力掐住如兰的人中。
如兰抖了一下,哇的哭了起来,扶着赵树凤的肩膀哭了好久。陈万尧从厨房端来一盆温水,说:“如兰,洗个脸吧。”
如兰接过毛巾,说:“爸爸、姆妈,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吧!女儿还有爸爸、姆妈,奶奶……”如兰深深叹口气接着说:“女儿还有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赵树凤擦着泪水,说:“桂珍,侬好好睏一觉,今朝夜里爸爸、姆妈陪着侬。”
如兰用毛巾擦着泪珠说:“不用,爸爸、姆妈,你们白天很累了,回去休息吧,女儿想一个人静一静。”
如兰睁着眼睛,听着淅淅沥沥的秋雨,耳边有一个声音挥之不去:“如兰,我三年回来后,我们就结婚。”
泪水随之擦了掉,掉了擦。窗外,秋雨一直没有停过,它要陪着如兰一起流。过了一会儿,如兰支撑着坐起来,打开抽屉拿出林思城的信,一封一封地翻看,又一封一封装进信封。把林思城的照片从镜框里取出,放进一个空信封里,一会儿又拿出来贴着胸口,然后泪如雨下地再放进镜框。小声说:“留着吧!我实在舍不得还给你。城,就让这些照片留在我的身边做个纪念,你不会反对吧?”然后抱着照片伏在小桌子哭了起来。
如兰小屋里的灯一直亮着,赵树凤和陈万尧撑着雨伞,一直守在如兰小屋外。听着如兰的轻叹声,闻着如兰的抽噎声,如兰在屋里落了多少泪,老夫妻俩也陪着落了双倍的泪。三个人落了多少泪,只有上帝心里清楚。如兰折腾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时才筋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陈万尧、赵树凤拖着站得发麻的双腿,相依着回到房里。赵树凤一头栽倒床上,第二天,39°c高热把她烧得满嘴是泡。奶奶不明就里,和如梅一起忙里忙外,侍候同时发病的母女。
林思城和几个同年入伍的老兵,正在整理着东西。他把陪伴自己三年的兰花草,装进一个竹筐子里,他要把她带回家。他每天翻看日历,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可以退伍回家,想象着见到三年未见的如兰时的激动场面。他要拥抱如兰,给如兰一个最最热烈的吻。要把如兰抱起来,转啊转,要把如兰看个够。把如兰娶回家,永远不分离,再也不用书信交流了。天天在一起,把憋在心里的话通通告诉如兰,告诉如兰他在部队是如何思念她。告诉如兰他有多少次在梦里和她一起在操场散步。
林思城兴奋地憧憬着退伍后的新生活,他要与梦寐已久的仙女过天仙配的生活。
“林思城,指导员叫你去一下。”通讯员过来传话。
林问道:“哎,你知道什么事吗?”
“可能要培养你提干吧,到时你要给我们发糖噢。”
林思城心事重重地从指导员那里回来。
对于农村兵来说,提干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而林思城并没有心花怒放、欢呼雀跃。他高兴自己三年来在部队的努力有了回报,终于能够跳出农门,自己的前途有了新的起点。然而,高兴之余又有几分忧虑。如兰的政审肯定通不过,如果有希望可以等等,暂时不要说有未婚妻。而如兰的入党之门已经被顾森林堵死了,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怎么办呢?放弃如兰?要么放弃提干?而这两样对于林思城来说都非常重要,都是梦寐以求的,放弃哪个都是割肉滴血的痛。林思城在矛盾的旋涡里转得昏天黑地,不能自拔。
当他决定放弃如兰时,心就一阵阵的痛,撕心裂肺的痛,无法自持,简直要发疯了。
当他决定放弃提干时,虽然心里也有几分不安和众多的遗憾。但是,没有放弃如兰那么痛。
于是他决定放弃提干。这个决心一定,林思城一下子感到轻松多了,他想好了,如兰是他的唯一,为了如兰,放弃一次升官的机会在所不惜。
三年服役期满都有一次探亲假。林思城踏踏实实回家探亲,因为他已经下定了放弃提干的决心。于是,重新回到了思念如兰的幸福中。
林思城回到阔别三年的家,着实让他吃一惊。家里热闹非凡,舅舅、姑姑、姐姐等等都在忙着烧菜。家里的喜气除了没有张灯结彩外,人来人往的,像是在办喜事。
“爸爸,这是怎么啦?”林思城跨进门的第一句话。
“舅舅、姑姑知道你今天回家,三年来都很想你的,所以都来了。”
“爸爸,有必要那么隆重吗?太麻烦亲戚了。”林思城放下包,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呀!大侄子回家了,让我好好看看。”大姑妈听到声音,兴奋地从厨房出来:“我的大侄子越发好看了,好高的个子,四四方方的脸,一看就是个官相。我们林家终于出了个将才。哈哈哈!”
“姑妈,你好!”
大叔叔推着自行车,从街上买菜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了林思城,大声说:“小子嗳,你为林家争光了,我们林家终于出了个军官。”
“二伯,八字还没一撇,况且我自己的志愿是回家种田。”
“你都说些什么啊!部队已经给村里来函了。你的指导员还写了亲笔信。”二姑妈过来塞给林思城一包好烟:“快去堂屋给书记、村长发一圈烟。”
林思城被二姑妈推着,回头说:“二姑妈,我,我确实……”
“快去,快去!”
从堂屋出来,林给正在切菜的小叔叔发了支烟,小叔叔满脸笑容地说:“将来出息了,别忘了小伯,小伯可是从小带着你玩的吆。”
“小伯,啥时候当了厨师?”
“凑数,凑数。”小叔叔眉开眼笑地说。
林思城给干部和亲戚发了一圈烟。就拉着母亲到房里,说:“姆妈,你们搞这么大的动作,也不跟儿子说一声。”
“都是他们自己不请自来的。”
林思城非常尴尬地想,这分明把我放在火上烤吗?再想想三年不见,大家见见面,谈谈家常也好。不过无论如何要把自己决心回家种田的想法告诉大家。
他想好了,就认真地对母亲说:“姆妈,我今年要回家过年。”
母亲高兴地说:“回家过年热闹,爸妈正盼着与儿子一起吃顿年夜饭呢。”
“姆妈,儿子以后年年陪爸妈一起吃年夜饭。”
“好是好,不过儿子当了军官恐怕忙不过来了。”
“姆妈,儿子跟你说的是真话,儿子想回家种田。”
“儿子,不要瞎讲,指导员已经给村里来信了,你这次提干是铁板钉钉的事。不会有意外变故了。”
“姆妈,是我自己不愿提干的。”
母亲一下子收住了笑容,说:“儿子,别做傻事。”
“姆妈,我想好了,我的决心已定。”
“为了陈如兰?”母亲拍拍林思城的肩膀,说:“放心吧,你爸爸已经找陈如兰的妈妈说过了。”
“姆妈,你们怎么能自作主张呢,这是儿子自己的事。”
林思城见小舅舅在房门口转悠:“小舅舅,您也来啦。”
“思城,你妈说得对。”小舅舅一脚跨了进来:“思城啊,你是我们所有亲人的骄傲,是林家的体面。林家祖祖辈辈种田,好容易把你送进高中,本以为能上大学,跳出农门的。”小舅舅清了清嗓子又说:“文化大革命让你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现在可以提干,比上大学更好。你千万不要错过这种可遇不可求的好机会。”
“小舅舅,你是个代课教师,是有文化的,不像我爸妈没见过世面。你应该理解我的感情。”
“思城,不是我不能理解。爱情是甜蜜的、神圣的,可是,不能脱离现实生活。男人没有事业,也就没有甜蜜的爱情。”
“小舅舅,男人除了当官就没有别的事业了吗?”
“谁都想有事业,可是,真正能做出成绩的能有几个?机会,机会很重要!我就没有机会,现在只好当个代课教师。思城,你现在遇到了一个千人喜万人盼的好机会,难道你为了一个女人,就让它从身边溜走吗?”
“舅舅……”林思城还想说什么。
“开饭了,开饭了。”姑妈在外边喊着。
今天来的人真多,整整五桌的人。大姑妈安排林思城与支部书记和大队长一桌。林思城给一桌人敬过酒,心情不畅地又给每张桌子的亲戚斟酒,他多么希望快快地结束这个酒宴。
“来,来,”大队长举起杯,说:“思城,出息了别忘了家乡人。”
林思城忙站起来,说:“我永远是大队长的臣民,还望大队长多多关照。来,干杯!”
书记接着说:“思城啊!你们林家祖辈种田,今天终于出了个状元。给林家长脸了。好小子,在部队好好干,前途无量啊!哈哈哈。”
林思城思念着如兰,本想放下行李就去看望如兰。三年未见,不知如兰是瘦了还是胖了。刚才被母亲一说现在更加不放心。父亲擅自去找如兰的父母说事,如兰一定非常痛苦。再想想,如兰从来没有在信上提起过这些。可能如兰的父母怕女儿难过,没有把我父亲找他们的事告诉她。对!我要赶在她妈妈说开之前看到如兰,以免引起误会。他恨不得马上见到如兰。
然而家中的这种场面,他又无法脱身。
晚饭后,大部分亲戚陆续回家了,只有大姑妈和母亲,还有姐姐在收拾碗筷。
林思城走过去,说:“姑妈,让我来吧!”
母亲神神秘秘地跑进房里拿出一大叠的照片,说:“思城,你别忙了,先看看照片。”
“谁的照片?”
“是亲戚们为你介绍的对象,都很漂亮,你先看看喜欢哪一个?明天就跟她见面。”母亲嘻嘻地笑着说。
“不看了,我明天去看望如兰。”
“你爸怕你不好面对陈如兰,已经去过了。你何必再自找麻烦,再说我们家里从来没有承认过你们的关系,也没有请过客,送过彩礼。我们对陈如兰没有什么亏欠的啊。”
“思城,明天不能走开,我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我已经跟她约好了,明天要来与你见面的,不管成不成功,总得见一面,不然姑妈这张老脸往哪里搁啊!”
“姑妈,我明天有事,改天吧!”
“啊呀!什么事比见女孩重要呀!”
“姑妈,至于婚姻的事,我还没有想好呢?请你与对方解说一下。”
“不行,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怎么可以颠三倒四的。”
“姑妈……”
“儿子,姑妈都是为了你好,跑来跑去的好辛苦,你怎么能再让她丢脸呢。”
“姆妈,你们怎么这样子的,什么事都不与我商量就决定了。”
“好啦!好啦!刚回家总得在家待一天吧。”
第二天,大姑妈带着个面面腆腆的姑娘,大声嚷着:“思城,思城!美女来了。”
林思城无奈又被捆住了,母亲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花生和糖果,满脸笑容地说:“姑娘吃糖,今年新收的常生果,来尝尝。”转过头盯着姑娘非常满意地笑着说:“到底大姑好眼力。”
“姑娘今年几岁?长得那么白净,在哪里上班?”母亲笑吟吟地问道。
“25岁,当老师”姑娘轻声回答。
“是正式师范生,不是代课教师。”大姑补充说。说着便拉着林母退出了房间。
林思城心乱如麻,无心与姑娘交流。坐了一会儿,就说:“屋里冷,还是去外面晒晒太阳暖和点。”就让姑娘去大姑那里晒太阳,出于礼貌,自己端了一条长凳,一起在外面坐了一会儿。
第三天,姨妈带来个女孩,说:“这个姑娘在公社里当团委书记,长得像西施一样的漂亮,父亲还是县里的干部”。二姑也带一个来,还有姐姐、婶婶大家排着队为林思城介绍女友。林思城心急如焚,左推右挡,好容易脱出身来,就心急如焚地往如兰家赶。
陈万尧吃完中饭正要去上班,远远望见一个军人骑辆自行车,朝这边过来,他估计是林思城。他在厂里听说过林思城探亲回家的事。就迅速回到厨房,见如兰正在洗碗,便小声说:“如兰,我看到林思城朝这边过来。”
“爸爸,我见了他说什么呢?还是不见为好,等会儿他来了,你就说我有事到小姐妹那里去了,一时半回恐怕回不来。”
林思城没有见到如兰,打了个招呼讪讪地回家了。
如兰躲在大榆树后面,目送林思城远去,渐渐地看不见,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地掉。她百感交集,肝肠寸断,心里像抽空了一样,空空荡荡的。只觉得一阵天崩地裂,灵魂出窍,歇斯底地喊了一声:“林思城……”就重重地跌在地上。
林思城心情郁闷,机械地踩着自行车,突然觉得咯噔一下,心口一阵刺痛,咳一下吐出一口鲜血。用力踩了几下,脚脚踩空,下车一看原来是自行车链子掉了。上好链子,他觉得应该给如兰留个条子,明天再来就不会白跑。
林思城返回陈家经过大榆树,突然发现如兰跌倒在地。慌忙跳下自行车,扑过去抱起如兰,用力摇着如兰,歇斯底地喊着:“如兰,如兰,你醒醒呀。兰儿,你怎么啦?我的兰……”
如兰觉得在一片芦苇荡里,拼命奔啊奔,头上没有阳光,四周寂静得连虫鸟的鸣叫声也听不到,脚下软绵绵的,又觉得自己在飞啊飞,飘飘忽忽,好久好久总是冲不出芦苇荡。她喘着粗气,哈哧哈哧地用力划着、划着。隐隐约约听到从很远处传来一个声音,好像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仔细听听,是林思城在喊自己。她努力辨认,啊!不错,是林思城的声音,她努力睁开眼睛。
“如兰,兰儿,你醒了。”
“我在芦苇荡里飞啊飞,老是冲不出去。”如兰昏昏地说。
林思城紧紧地抱着如兰,把脸贴着如兰说:“如兰,你刚才晕过去了。”
如兰轻轻一笑问:“我在哪里啊?”
“你在大榆树下。如兰,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你日思夜想的林思城啊!”林思城爱怜地用手理了理如兰的长发。
“城……”如兰一把抱住林思城,放声大哭起来。突然间她奋力挣脱林思城的双手,努力靠向大榆树。
可是,她站不起来,扑通一下又跌坐在地上,她背靠着大榆树,说:“你走吧!”
林思城赶紧把她扶住,心痛地说:“如兰,你怎么啦?”
“你走了,怎么又回来了?”如兰靠着大榆树,轻轻拨开林思城扶着她的双手。
“我想给你留个条子。”
“你走吧,我这就回家去。”如兰努力抱着大榆树。
林思城又上去扶住她,说:“如兰,我不留部队,我决定退伍。我们结婚吧!”
“不!我不与你结婚。”
“如兰,对不起,我父亲来说的事,我一点不知道,他们没有跟我商量擅自决定的。我回家后才知道。”
“我知道你是不晓得的,但是,哪个父母不为自己的儿女着想呢?”如兰如泉的泪水滴落在林思城的手背上:“你父亲这样做,我完全能理解。你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吃统销粮的人,能不珍惜吗?”
“如兰,我可以不当官,但我不能没有你。”林思城掏出手绢,轻轻擦去如兰脸上的泪水,说:“如兰,你知道吗?当我知道自己要提干时,我也挣扎过。每当我想到要放弃你时,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的痛。”
“这是命,难道你还能有退路吗?”。
“我要求退伍,这就是我的退路。”林又说:“如兰,我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和大家一起种田有什么不好?只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干什么活都一样的。”
“可能吗?”如兰哽咽着说。
“为什么不能?”
“你的家人同意吗?”
“他们不同意有什么用,我自己的事,自己决定。”
“你父亲不接收你,退伍回到哪里去?”
“回到老家,不做大队会计,每天和社员一起种田总可以吧。”
“你怎么报户口?”
“我”林想了想说:“我从哪里迁出就回到那里去啊。”
“你父母不让你报,你就报不进去。”
“那我就不报户口。”
如兰痛苦地摇摇头:“你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没有布票,没有油票,没有火柴票……你怎么生活?”
“如兰,我们离开老家。”
如兰苦笑着说:“到哪里去?没有户口,到哪里别人都不要。离家一步,都要单位介绍信。我们脱离脱空出去了就是黑人,要啥没啥,别人也不给你工作做。”
“办法总会有的。”林思城用手敲着大榆树粗壮的树干。
“你回去吧,好不容易三年回家一次,好好的在家多呆几天,你父母就你一个儿子,望子成龙是所有父母的心愿。”如兰平静了许多。
“如兰,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前面有多大的障碍,我都要娶你回家。我说过要给你一个温暖的家。”林又说:“我明天就和父母摊牌,他们不会不要我这个儿子的,不让报户口是气话。”
如兰筋疲力尽地坐在大榆树旁的稻草堆上,还在不停地掉眼泪。
林思城陪着她。他们就这样紧挨着坐了很久很久,没有唧唧哦哦的甜蜜,没有敞开心扉的交流,除了唉声叹气就是伤心落泪。
如兰想让林思城早点回家,可是,又舍不得他离开。她知道这是他们的诀别,从今之后天各一方,不知道今生是否能在哪个人流拥挤的街角邂逅,到时候是否还会记着对方,心疼对方。林思城在锦绣前程的路上能否还会偶然记起这个曾经深爱的如兰。想到这里如兰又呜呜地哭了,情不自禁地抓住林思城的大手,说“我们从此一别,再见也难,以后你还能记得如兰吗?”
“如兰,我们不会分开的。兰儿永远住在城的心底。”
“你仕途奔忙,难免会有沟沟坎坎,兰儿不能与你并肩面对,希望你能克服艰险,奔向光明前程。”
“如兰。”林思城一把抱住如兰,
如兰轻轻推开他,继续说:“如兰没有福气与你相扶相助一起走过人生路,希望你找到了另一半,不要把如兰的影子带进你的新生活,不然要影响你们的生活质量。”
“如兰,不要说了,城不能没有你。”
“这是命,如兰必须在你的生活里消失。”
林思城半天说不上话,在原地转了一圈又一圈。他无奈,他绝望,过了好久好久才说:“如兰,要当官难,不要当官总是有办法的。”
“不想当官也难,我爸爸讲过一个故事,他朋友的朋友,是个南下干部,很有能力又有文化,组织上让他当县委书记,他却爱上了一个资本家的女儿,组织上要他断绝,他不舍,宁愿放弃仕途,去当一名教师。结果遭到批判,开除党籍。还不算数,历次运动都被当成靶子批,被搞得身败名裂,他的妻子也遭到批判,后来弄得精神失常了。”
“为什么要批他的妻子?”
“那还没有理由吗,腐蚀了共产党干部呗。”
“可是,兰儿没有腐蚀我。”
“这是你说的,没有用。”
“真不讲理……”林思城握着拳头,在空中挥了挥。
林思城望着渐渐下垂的太阳,若有所思地说:“如兰,我们第一次单独相处,也是在这样的晚霞里。”
“七年前,我们从晚霞里开始,七年后,在晚霞里结束,老天爷给我们安排得多巧妙!”
“这七年,是人生中最灿烂的时光,我在最美丽的青春遇见了最优秀的女孩,与优秀的女孩相伴七年,是我的福分,分开是上帝对我的不公。我不甘啊,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我做错了什么?”
“……”又是长长的无言。太阳不见了,西边小山似的黑云,渐渐吞噬了晚霞。
如兰站起来说:“回家吧,我也回家了,这会儿,我爸爸妈妈也该下班回家了。”
“我送你到家。”
“不用,我几步路就到了,你有几十里的路。”
“如兰,让我送你回家,要不我走了,你再跌倒了怎么办?我不放心啊!”
“我跟爸妈说过不再见你了,你送我到家不合适。”
“我一定要送你。”
“那……那就送到宅桥吧!……”
林思城望着如兰过了宅桥。挥手说:“如兰,再见!”
如兰想能再见吗?说:“思城,你保重!”哽咽得再也说不下去。
“保重,如兰!”林思城久久地站在宅桥外边,目送如兰走进自己的小屋,心都快要碎了。他奔上桥头,喊道:“不,我不当官。如兰,你等着我。”
如兰从小屋探出身子,向他招了招手,转身又进了小屋。
夜色渐浓,西北风一阵紧一阵,家家户户的窗洞里亮起了灯光。林思城在迷蒙中顶风踩着自行车。归巢的鸟发出几声长鸣,远处有几点磷火或隐或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