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长篇】毛士元传奇(1~10)
作品名称:毛士元传奇 作者:静渊 发布时间:2013-05-02 17:41:10 字数:56881
第一章
俗话说:“骑马坐轿,不如躺倒睡觉。”渴望睡觉的年轻人叫毛士元,穿着一身草绿色军官服装,中等个儿,留着青年头,盆子似的圆脸,红光满面,充满了青春的活力;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晴,给人的感觉聪明、利落。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美美地睡上一觉。自从六月三日开始审理六.二皇庙戏楼杀人血案以来,作为专案组组长的他,已经四天四夜没有睡觉了。是啊,是应该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但是,现在根本就没有睡觉的机会。
公安局局长惠思聪说:“毛士元同志,县委通知省委书记张德生同志看你来啦,叫一下赵部长,一块迎接去!”
毛士元叫了,但是赵部长没有来。惠局长说:“早晨,他和我在县委汇报结束,张副书记没有让我们走,他去机要室打电话,出来说:‘省委张书记要来看望毛士元同志!’赵部长听了,反而一句话也没有了。这时候不来,什么意思呀?”
毛士元说:“他不来就不来吧!”
他们走到大门口,毛士元看见一位大约四十多岁的人,从草绿色吉普车上走下来。那人身着蓝色中山装,戴着八角帽子,个子不高,方脸阔额,眉目清秀,高鼻粱,戴着近视眼镜,显得和气而文雅。他走上前来,说:“你是毛士元同志吗?”
“是的!”
那人握住毛士元的手,说:“我是张德生!毛士元同志,你贡献不小啊!既破获了杀人案,又挖出了反革命组织,你把学生的自传和反标拿来,叫我看一下!”
张书记没有带警卫,司机和车停留在大门外。他们三人走进了南大门,到公安局有条二百多米砖铺的甬道。甬道两边的空地上,长满了树木和花草。树间燕雀翻飞,鸟声啾啾;而那争相怒放的各种花卉,五彩缤纷,像彩霞那么耀眼。蝴蝶在花前戏耍,蜜蜂在鲜花中忙碌。
经过县大队、操场和看守所,进了二道门,就到公安局了。公安局是一砖到顶、两坡流水的安间房。进了客厅,客厅放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四张单人沙发,一条板凳,墙角一个脸盆架子上放着一盆清水,和一条毛巾。客厅里有两个套房,东边的套房是惠局长办公室,西边的套房是秘书室。秘书室窗前有一个油光闪亮的三斗桌子,靠西墙的一张单人床上,铺着褥子。褥子上面覆盖着一条粗布单子,床头放着一床折叠得很整齐的被子,被子上面放着一个装着荞麦皮的粗布枕头。墙角的洗脸架子上,有洋瓷脸盆、毛巾和肥皂等物。墙上有挂东西的钉子。
赵部长在惠局长办公室审问学生,他们把张书记领到秘书室。屋里一把椅子端到惠局长办公室去了。张书记坐在床边上。惠局长说:“我端椅子去!”
张书记说:“不用,我坐这儿就行了!”
惠局长说:”那我打水去!”提着水壶走了。
毛士元走进惠局长办公室。“赵部长怎么突然审问学生呢?”毛士元觉着奇怪,他把被审问的学生王俊看了一眼,就寻找案卷。赵部长说:“你寻啥哩?”
毛士元说:“张书记要看材料哩。”
毛士元把案卷拿过来,张书记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说:“对!反标的确出自王俊和赵文之手。王俊的自传与反标笔迹相同,如斜弯勾写得特别长、一撇一捺也写得特别长;而赵文呢,连错别字都写得一模一样。当然,我不是笔迹鉴定专家,可以请专家鉴定嘛!你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红得像灯笼火似的。小毛同志呀,听说你四天四夜没有休息了,可以停一停,好好休息一下。”
毛士元吃惊地说:“连我睡觉的事儿,张书记也知道?”
张书记笑了笑,说:“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从你们县人代会闭幕会回去后,听说演戏出了人命案,我天天都要了解破案的进展情况,你那个公安局和学生互写保证书的主意,我还是很欣赏的嘛!”
“杀人案背后,隐藏着一个小组织。而王俊自传和反标笔体的相同,为破案打开了缺口。”
“问题是你从笔迹上发现的,你真精明!”
“我个人算什么?是大家的认定起了作用!”毛士元说着,心想省委书记来看自己,原来汇报得那么详细,惠局长和赵部长真是有心人啊!毛士元心里充满感激之情。
张书记说:“要注意政策。要以事实为依据,不能搞逼供!叫人家说什么,不要给人家嘴里递话,叫人家按照你的意图说。”
毛士元说:“这几个学生不够犯法年龄,咱们给他们写了保证,把问题讲清楚,就放他们上学去。咱们应该讲信用,尽快释放学生。至于还没有说清的,还可以找学生调查嘛!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工作。”
张书记说:“你的意见很好!赵部长人呢?”
毛士元说:“他审问学生哩!”
“你把他叫来,我交待一下政策,就回兰卅。省委要为您开庆功表彰大会哩!”
赵部长名叫赵振华,身着军官服装,四川人,三十五、六岁年纪,高大魁梧,四方脸瞠,大眼珠儿,鹰钩鼻子。
毛士元走进惠局长办公室,说:“赵部长,张书记叫你去一下!”
赵部长头也没有抬,说:“你给张书记说一下,我马上就来!”
毛士元心想:“赵部长一个人审问王俊,好像不大对劲!早晨,我在会上说:‘我们放两天假,休息一下!’在四军保卫部,他是副部长,我是干事,他是我的领导;但是,在地方,我是专案组组长,他是组员,我是他的领导。既然我宣布暂停一下,他为什么不停呢?他是在省委书记面前做秀呢,还是另有企图?”
走到客厅,惠局长打水回来了。但是,“惠局长怎么不走呢?怎么聚精会神地朝我身后仰视着。我身后有什么好看的呢?今天的怪事真够多!”毛士元思想着,把脸迈过去,原来比他高一头大一膀的赵部长突然出现在他的背后。赵部长那两只锁在浓眉中的大眼睛里,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动着,似乎在向惠局长暗示着什么重要的机密。但是,究竟暗示着什么?毛士元怎么也看不明白。
赵部长猛然抱住了毛士元的腰,对惠局长喊道:“他身上有枪哩!”
惠局长说:“他有枪怎么啦?”
“你给我下了!”
“下他枪弄啥哩?”
“叫你下,你就下!”
惠局长把毛士元和赵部长推开,把水壶提进秘书室去了。
厄运来得这么急促,毛士元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睛直眨巴,像堕在五里雾中。他不知道赵振华为什么要下他的枪?下他的枪他多么舍不得啊。甘肃刚刚解放,暗藏的敌人还不甘心失败,伺机而动。枪,是对敌斗争和保护自己的武器,怎么可以把枪交了呢?但是,转念一想,要是不把枪交出来,赵部长是不会放心的。怕什么呢?下枪就下枪,他硬着头皮,把三号盒子枪从裤腰上拔出来,面向墙壁,把子弹退出来。把枪放在秘书室的桌子上。
张书记显然听见刚才的事情了。说:“小毛同志,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部长叫下我的枪哩!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毛士元说着,又出去将退在地下的几发子弹拾起来,放在桌子上。
张书记转身问惠局长:“惠局长,到底啥事情?为什么要下小毛的枪?”
惠思聪是一位中年男子,中等个儿,四方脸膛,浓眉大眼,待人亲切。他正给张书记泡茶,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书记面色忧郁地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呀?”
毛士元说:“我去问一下他!”
张书记说:“你问了,就来告诉我!”
毛士元答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在院子里,毛士元还没有开口,赵振华就把毛士元肩膀一拍,用四川方言说:“毛士元,你干的好事!”
毛士元说:“我干啥事了?”
赵振华把毛士元叫到韩副局长房子。说:“保卫部的重要工作都交给你干,组织对你很信任!你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为什么不给组织上讲呢?”
在严重的政治诬陷面前,毛士元浑然不觉,没有半点警戒和心理准备。说:“你说的是什么呀?你说话咋恶心得很!你咋净说些没名堂的话?我听不明白,我瞌睡的很,想睡觉!咱们回去再说!”
毛士元啊,毛士元!火烧眉毛,十万火急,都什么时候了,你应该马上到省委书记那儿喊冤去。省委书记只知道赵振华下了你的枪,不知道你的事情像俗话说的那样:没想到老鼠拉锨把,大头在后头哪。赵振华诬陷你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你为什么就不找省委书记洗雪冤屈呢?你居然高枕无忧?省委书记为你的事忧心忡忡、莫名惊讶,你对张书记说叫你问一下,可是,你问了就再也没有回去。张书记在怎样焦急地等待着你,你怎么就把张书记的嘱咐忘记了呢?你倒在韩副局长的床上睡着了。我知道你也太困了,可是,你的瞌睡来的真不是时候。自古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蒙冤受屈的人啊,你怎么就错失了上天派来搭救你的人?
毛士元在睡梦里的时候,省委书记走了。赵振华带着缴获毛士元的手枪、笔记本和自来水笔,回了东教场。
六十年以后,当我调查和梳理这个堪称当代杨乃武式的毛士元奇案的时候,发现他和省委书记虽然千载难逢,但是,却构成了他不幸的起因_____即有人欲置他于死地而说不出口的原因。逮捕他的人,居然在省委书记接见他的时候下手。
吃午饭的时候,惠局长把毛士元叫醒。毛士元困惑地说:“赵部长为什么要下我的枪?我帮助县上工作有什么错误吗?”
惠局长说:“到县委汇报工作,每次都是他汇报的,每次都是他提出表扬你的,他说你破案有功劳,我只是做点儿补充。县委张副书记说:案件结束后,他要亲自为你披红戴花,把你这样有才能的人调到公安局工作。今天的事,发生得太突然。赵部长下你的枪,没有和我商量,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回去的时候,交给我一张神秘兮兮的检举材料,要我保管。他说:‘并非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只要看看王俊的检举材料,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把毛士元抓起来!’王俊的检举材料,我都能背过。标题只有两个字:‘检举’。内容也只有一句话:‘政治部王干事原先对我们态度很好,后来有些不好。不知怎么叫赵部长抓起来了。’我没有接收那所谓的‘检举’材料,我说:‘要保管你自己保管去!’不说这个检举材料了,我想和你讨论他怎么把你破获的反革命组织,反咬一口说你也参加了这个反革命组织。这真是条变色龙!今天早晨,他和我到县委汇报昨天深夜你破获了‘中国青年和平党’的时候,他还一再地在张副书记面前表场你。他和我从县委回来,还叫你到饭馆叫了四个菜,叫学生和咱们一块吃了个饭。但是,我想不明白,咋那么快来?早晨还好好的,咋就睁眼不认人咧!为什么就在省委书记接见并表扬你的时候,突然掉转枪头、向你‘开火’?他是嫉妒得发疯,还是一时心血来潮?小毛,我敢向你保证:你什么事情也没有。你帮助公安局工作,积极吃苦。”
毛士元说:“赵部长叫下我的枪,他没有给你说?”
“他没有给我说,到现在他都没有给我说。”
毛士元说:“惠局长,赵部长说我参加了临洮县的反革命组织,你相信吗?”
惠局长说:“他放狗屁哩!反革命组织是你破获的,你再去参加这个反革命组织,你脑子进水了?况且,你破获反革命组织有功是他汇报的,省委书记因此而来看你,他又反咬一口,说你也参加了这个反革命组织。这是把你当猴耍哩!说句不该说的话,连省委书记都叫他耍咧!”
吃了饭,毛士元又倒在床上睡着了。他太困了,困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困得连这大祸临头的事情也没有考虑。后来,政治部干事周青摇晃着他喊道:“士元醒来!士元醒来!”
毛士元睁开眼睛,看见周青惊慌得像天塌下来似的,一双血红的眼睛肿得像水泡似的,吃惊地说:“你发生了什么事情?把眼睛都哭肿咧?”
周青哽咽着说:“不是我而是你。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毛士元脱囗而出:“我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但是,他后来看见坐在院子里的人,转念一想。说:“我突然想起来了,赵部长下了我的枪!说我参加了临洮的反革命组织。现在,坐在院子里的县大队指导员,可能就是看守我的!”
“这是为什么?”
周青中等身材,紧身的军装,更使她显得苗条和端庄。毛士元看不够她灿烂的笑脸,每逢她笑的时候,她那生得齿白唇红的容貌,就格外生动。可是,从来也没有悲泣的她,如今却哭成了泪人儿。他那会儿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他们最后一面。或许他并没有完全从疲倦和沉迷中清醒过来,只是隐隐约约感到她有点儿楚楚可怜。他怀着无限的情意,安慰她说:“他说我参加了反革命组织,我就参加了吗?你放心,窝窝是虚的,蒸馍是实的。根本没有的事,叫他调查去!反正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没有事实,看他怎么定罪。”
说完话,毛士元闭上了眼睛,又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那你咋办呀?你如果有什么不测,美人鱼就是我的归宿!”当毛士元再一次被周青的哭声惊醒,周青的话深深地震憾了他。他说:“什么?美人鱼?好好的,你怎么可以变成美人鱼了呢?”毛士元吃惊地说着,眼前就出现了阴历十二月的一天,周青和他在洮河岸边谈情说爱的情景。
洮河清澈见底,甘甜可口。两岸人家,都从洮河挑水吃。洮河水很旺盛,两岸成群的羊、牛和马,吃草饮水,显得那么悠闲自在。河里有很多水鸟,水鸭啦,鹤啦……以及肥美的鲤鱼、草鱼和鲢鱼啦,是那么活灵活现,天真可爱。记得他们面对洮水流珠,周青给他讲述了一个凄婉动人的民间传说。她说:“相传洮河岸畔,住着一个名叫鲛鲛的美如天仙的姑娘。她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相爱着,但是,当地一个财主企图娶她做妾,鲛鲛姑娘不愿意,那财主就派人来抢,鲛鲛姑娘拚命地逃跑,后来,浪涛滚滚地洮河挡住了她的去路,可怜鲛鲛姑娘眼看就要落入恶人之手,无可奈何,投河自尽,化作人首鱼身的美人鱼,小伙子看到鱼儿泪珠滚滚,瞬时变为满河流珠。”毛士元把泪流满面的姑娘抱在怀里,望着满河流珠,浑圆晶莹,玲珑剔透,流光溢彩,熙熙攘攘,浩浩荡荡,穿峡出谷的壮观;不由想起了王维新《洮阳八景》:“冬日河流急,浮波珠粒粒;不劳像罔求,自有鲛人泣。”毛士元说:“我觉得传说中‘鲛人泪’化作洮水流珠,为洮河平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洮州厅志》也有记载:‘洮水源出西倾山之北,地高流激、冬不易冻,激为冰珠。’但是,洮河流珠,究竟是传说中美人鱼哭泣的眼泪,还是洮河上游山水向下奔流,落差大,岩石溅起的水花,在空中受寒冻结而成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洮河明珠对我最大的领悟,就是它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是,它那冰清玉洁、奋勇向前的精神,却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
毛士元艰难地结束了他的话,而他怀抱中的姑娘却浑身发抖,他说:“你怎么啦?”
“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害怕我变成了鲛鲛!”
他回忆起来他当时说了一句顶天立地的话,当然,也是一个男子汉的话:“你什么也别怕,有我呢!”
今天,他紧紧地握着周青的手,充满信心地说:“我因为相信共产党不会冤枉人,就把这些事情也不放在心上!你什么也别怕,有我呢!”
不知道为什么,毛士元似乎听见周青哽咽着说:“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知道吗?”
这时候,毛士元一点儿也不知道大祸临头。他不明白周青什么意思,怎么对他就这么放心不下呢?他想呀想呀,怎么也想不明白,等到他下狠劲想的时候,忽然困劲儿来了,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睡意朦胧的他,就又闭上眼睛,呼噜呼噜睡着了。
周青流着眼泪走了。
危险在向毛士元逼近。夜渐渐地深了,约摸十二点钟,毛士元醒来过一次,在微弱的灯光下,他发现屋里坐着一个人。啊,他心里有些吃惊,这是谁呢?他聚精会神地望了一会儿,说:“啊!李林周,你怎么不在看守所而在这里呢?”
李林周没有作声,像小姑娘一样腼腆。毛士元见他妞怩作态的样子,说:“我瞌睡的很!叫我再睡一会儿!”他倒头又睡着了。为了破获临洮杀人案,他已经连续四天四夜没有休息了。虽说专案组有六个人陪着他工作,但是,这六个人轮换着陪他审案。而唯一不能休息的,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危险在一步一步向毛士元逼近。到了后半夜,毛士元醒来了。他吃惊地说:“李林周,你怎么还没有回去呢?”李林周依然没有作声。毛士元出去解手,李林周说:“咱们回去吧。”
毛士元就走到惠局长门口喊道:“惠局长,我回呀!”
惠局长起来,说:“啊!回啥哩?天明了回!”
这天夜里,一直刮着西风。风中的古槐,悲怆地呜咽着。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星星,也遮住了月亮;黑夜显得深沉而可怕。出了小东门,李林周说:“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啥事情哩?就是赵部长把我的枪下了!说我参加了临洮的反革命组织。”
李林周说:“我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朝东教场走去。出了公安局南门,向北再向东走,经过县委、县联合中学和毛家巷,出了小东门,顺着一条石子路,走了一会儿,就到了东教场的南门洞。东教场究竟修建于什么朝代,毛士元并不知道。南门洞宽约十米左右,高约四米左右;而城墙高度约七米,城墙上的城楼,离地面少说也在十米左右。城楼上一块木牌上,有龙飞凤舞三个草书大字:“东教场”,东教场的城墙南北宽约四百多米,东西长约六百多米,城墙高度约七米左右。城墙顶部宽约两米。城门上和城墙四角均有城防楼子和机枪眼。并有部队防守。
南门是东教场的中心。进了南门洞,门洞两边靠城墙各有一砖到顶的砖瓦房,住着警卫人员。向北一百多米是大操场,正中是大礼堂,大礼堂南边十米左右是点将台,现在叫主席台,台后有一个高约十二米高的铁旗杆。大礼堂东边和西边各有一条石子路,向北是四军文工团、宣传部、民运部、机要室和文工一队,再向北就是看守所了。看守所西边,是四军政治部政治处,再往北就是四军政治部了,政治部在一个四合院里。政治部主任李宗贵住在北边的房子,房门前有一个石桌,四个石礅。四合院西边是组织部,东边是保卫部。赵振华副部长和毛士元的办公室都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赵振华副部长办公室的灯火还未熄灭。
毛士元站在自己办公兼宿舍门前,这时候,月亮从乌云里钻出来了,在月光下,李主任门前的石桌依稀可见。在这张石桌上,他和李主任杀过多少盘象棋,吃过多少次饭。每逢李主任的老伴做下好吃的了,李主任都要对他的老伴说:“快把我的忘年交叫过来,一块吃!”毛士元呀毛士元,遭受如此大难,你为什么就不知道反抗和自救呢?你只要往前走几步路就到了李主任的住处,不说深夜向他申诉,你只要在窗外说:“李主任,赵振华把我逮捕了!”如果你喊了,赵振华就不会一手遮天了。
但是,老实巴交的毛士元却对不知所措的李林周说:“赵部长给你咋说的?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
李林周说:“就是的!”
毛士元说:“你去我的房子把行李拿来,我在看守所等你!”十几分钟后,李林周提来行李,并相继打开了看守所的大门,二道门和三道门。
这时候,月亮躲进乌云里去了,浓雾迷茫,四处迷迷糊糊,房屋和道路都看不清了。后边一个一明两暗的囚室,中间放着一个臭气薰人的尿桶。毛士元在一间囚室里的地下铺上褥子,倒头合衣而睡了。
后来,同一囚室关押的囚犯景志刚说:“前天深夜,我听见关进来个人,半夜被提审过一次。天亮了,我过来一看,吃了一惊,怎么会是毛干事呢?几天以来,你除了睡觉还是睡觉,饭也不吃一口。记得我叫你喝水哩,你一直不理睬我。后来,你说:‘你是谁呀?’就又睡着了。再后来,你认出了我,我给你喂水,水一喝,你又睡着了。”
毛士元说:“想不到啊,真想不到走上了极端,我帮助县公安局工作哩,破获了一个反革命组织,结果呢,赵部长反而诬陷我参加了这个反革命组织。就连这个看守所还是我负责修建的,想不到关押的居然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工作累的,还是我的精神崩溃了?我居然半死不活,一点精神也没有了。”
景志刚也没有了主意,脸上顿时涌上一股愁云。
毛士元说:“你别愁眉苦脸啦!你的问题,确系冤案,我已经将调查报告递上去了,领导批示立即释放你,听说张达志军长都准备找你谈话,当面向你赔情道歉哩!”
景志刚一下子来了精神,刚刚还是乌云密布的脸上,顿时也温柔生动起来。说:“你是怎么调查的?”
毛士元说:“你是因为被怀疑贪污军布而关押的,张达志军长说:‘先关起来,错了,哪怕他把我告到党中央去!’但是,我和邵永周到你家搜查赃物时,发现你除了几床被褥和两箱旧衣服,什么也没有。我到制作军装的兰州市四强服装店调查,老板和管账先生承认是他们贪污了四军的军布,两人都写了交待材料,并愿意如数退还,他们带我库房去看,好家伙,布匹那么多,直看得我两眼发直。等到我把库房查封以后,店老板却要请客,并直言相告:‘如果你不接受邀请,我们是不会放心的!但愿部队给我们这些人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我拿不定主意,跑到西北军区请示,值班室的同志,把我领到正在开会的甘泗淇面前,首长在主席台听取了我的汇报,说:‘饭还是要吃,事该咋办还咋办!’依照首长12字指令,吃过了丰盛的宴席,我就赶回去向军部汇报。后来,后勤部把库房查封的军布装上车,整整装了八大汽车,老板和管账先生也随车去临洮请罪,后勤部南部长一面叫查收布匹,一面接待了他们。那两个还要求向您当面谢罪,被南部长婉拒了。要不是赵部长逮捕我,我就要通知释放您了!可惜我已经不能够为您效劳了!不过,也延误不了几天,就要通知你了!”
景志刚感动地说:“你都成了啥了,‘泥人过河,自身难保。’还惦记着我!”
第二章
危险在向毛士元逼近。赵振华一句话,毛士元就惹上了牢狱之灾。没完没了的深夜密秘审讯,是从6月7日深夜开始的。保卫部办公室的北边是秘书室,南边是赵振华副部长的办公室兼宿舍。赵副部长的屋里,靠西窗有一张写字台,配有一把椅子。写字台上有笔筒、笔架和墨盒。靠东墙支了一张木床,床上铺着褥子单子,床头放着一床折叠整齐的军被。靠南墙中间放置着个茶几,茶几两边配了一对沙发。茶几上放着茶壶、茶碗、茶袋、保温壶和一个提水的铝壶,还有一包香烟和一个烟灰缸。门背后的一个木头洗脸盆架子上,放着洗漱用具。赵振华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椅子上,而毛士元坐在东边,离赵振华稍微远点。
赵振华先没收了毛士元的房门钥匙和四个木箱的钥匙,然后说:“毛士元,你在学生那里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人家都看见了,老实交待!我可是对你负责任的。你交待的好了,宽大处理!”
毛士元说:“我四天四夜,没有离开公安局;我一直都在审理案件,你也知道,咱们的制度规定:审案时,审案人员不能少于两人;我怎么就在学生那里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了呢?我在学生那里参加反革命组织,谁看见了?我向你要人哩?你把证人往这叫!人常说:‘捉贼见赃,捉奸见双。’你说我啥,我就问你要证据哩,你拿不出证据,你就是胡说哩。你没有证据,你就是陷害哩!”
赵振华说:“政治部你拉拢了多少人,人家都坦白了。就等你老实交待,争取宽大处理!”
毛士元说:“不说我拉拢了多少人,只要我拉拢一个人,我甘愿承担你强加给我的所有罪名!什么叫老实交待?本来就没有,我拿什么给你交待?给你坦白?我不会胡说!”
回到看守所,毛士元依然感到非常疲惫,他倒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了一九四八年十二月的一天,他穿着国军少尉军装,在耀县政府街一家羊肉泡馍馆吃饭,一个四十多岁天庭饱满眼晴大而黑亮的堂官,把一碗水盆羊肉和烤饼端到他面前。他吃饭的时候,那堂官并没有走,他把他看了老半天,说:“你是不是东毛村的?你父亲叫毛福义?你的小名叫毛银娃?”
毛士元非常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家在渭河南岸,家里广有良田。抗战胜利后,我给家里留了三十亩地,我把租田的户主叫来,说:‘什么钱财呀土地呀,乃是身外之物。在我看来,人,不要一辈子和钱财纠缠不休。够吃够喝就行了,多了反而招灾惹祸。现在,我宣布我家一千多亩耕地全部赠送给大家了!我也不分配了,谁种那块地,那块地就归谁!不用交租子!’我对家里人说:‘我在家有一场大难,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才能躲过。你们也不用找我,我就在附近几十里的地方。’我在三原山西庄住了三年,给人家做活吃饭不要工钱。在东毛村,有时候帮助小学先生代课,村里人称我‘关先生’今天,我要忠告你。你在十九岁第六个月在外边有一大难;听我的话,你赶快回去,不过二十岁就不要出门!”
毛士元说:“为什么?”
关先生显出神秘莫测的样子,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要问为什么,按我说的去办!”毛士元虽然并不相信关先生的话,但是,被捕入狱的那一天,恰恰是十九岁第六个月,这让毛士元惶惶惑惑,好像婴儿丢掉母亲似的。毛士元不大相信迷信,他宁可把这视为巧合。但是,思来想去,他觉得关先生的迷信虽然不可取,但是,他仗义疏财,视金钱如粪土的思想倒是值得提倡和珍惜。
“赵部长为什么要害我呢?”当他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就不由得翻江倒海,思绪万千:“记得县委推选六.二专案组组长的时候,我对惠局长说:‘你提议让赵部长担任组长!’但是,惠局长话未落点,赵部长就说:‘今天是星期天,我来了,平时,我就来不了。保卫部的事情多,我不能担任这个组长。毛士元是县联合治安组组长,六.二专案组组长,就让他担任吧!‘县委张副书记说:“依据赵部长的提议,我宣布六.二专案组组长由毛士元同志担任!‘赵部长这人平时有说有笑,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自从我担任了县联合治安组组长以后,赵部长见公安局为我提供不了住宿的地方,就对我说:‘你在公安局附近老乡家里找个房子,下班后有个地方休息!’每逢我出去执行军务的时候,赵部长都要叮咛我注意安全。赵部长兰州住院治病的时候,邵永周和我商议,由我们俩人出资,为他购买了些木炭及四只活鸡,着我送去。我和周青还带着榔头,特意跑到洮河去,把冰冻的洮河砸开了一个洞,蹦上来几条肥美的大鱼。赵部长喜欢吃鱼,那天,赵部长让四军留守处伙房做好饭菜,吃饭时,不时把鱼块挟到我的饭碗里,显出极高兴的样子,说:‘小毛呀,我的好兄弟,我几年都没有吃上这么好吃的鱼了。’在机关,我和邵永周同住一个房子。邵永周回家探亲去了,我就不在老乡那里住了,搬回来住是为了晚上看门。赵部长几乎天天都要到我的房子来转一转,为什么?他看见我的房子有四个大木箱子。我一直兼任四军联络部的保管,从国军军官那里收缴的贵重东西,都装在这四个大箱子里。
“有一天,赵部长对我说:‘你把这箱子打开,让我看看!’我取钥匙把锁子打开,赵部长的眼睛不禁为之一亮,这简直就是杜十娘打开了百宝箱,不说那珍珠玛瑙、古玉紫金玩器,单那几十根金条和金砖就让赵部长看得目瞪口呆。后来,他盖上箱盖说:‘箱子里有两件皮筒子,你寄回我老家去!’我说:‘那恐怕不妥吧?’他说:‘这几箱东西又没有登记造册,还能有什么不妥的呀?’我说:‘那是管训队收缴焦成俊的,保卫部代为保管,以后是要退还人家的!焦成俊是酒泉起义的国军一百二十军的一个连长,这两件羔皮筒子,是他在宁夏花了一千四百个大洋买的,是要送回安徽老家孝敬他老子的。管训结束后,焦连长肯定要追回的!’赵部长不加思索,把手一摆,说:‘上交了!上交了!’我没有给他老家寄,因为艾部长为了一支派克金笔,大会作过检讨。我害怕他为这件事犯错误。况且,这箱子的东西,几乎是有进无出。真正出去的是把箱子里的麝香寄到上海药房,为四军医院和李宗贵主任爱人管理的学校换回了一批药品,这是绝无仅有的。是李主任吩咐的。
“后来,赵部长说:‘你寄了吗?’我说:‘你说了,我也不知道你家的地址。’他顺手在一张纸上写下他四川老家的地址。那天,公安局通知我开会哩,正好是他接的电话;但是,我回来后,他又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寄了吗?’我说:‘还没有!’他就有点不高兴地说:‘怎么还没有啊?’这一下,我赶紧找了块白布,把皮筒子包好,缝上,把地址写上。我对秘书赵学智说:‘我到骑兵团有事,你把这寄一下,把单子给我!’我从来没有撒过谎,第一次撒慌,脸都红了。赵学智肯定看出来了,我实在不愿意参与这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到了晚上,赵部长来了,说:‘寄了?’我说:‘寄了!’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包裹收据,说:‘那就好!那就好!’赵振华把我弄到牢狱里,是害怕皮筒子的事东窗事发,还是企图把木箱里的金条等宝物据为己有?皮筒子的事,他知道我不会出卖他,况且他又知道东西是我寄的,即使东窗事发,他给他自己留下了回旋的余地,‘我不知道这回事情!‘他一句话,就使我有口难辩。现在,我的房门钥匙和四个木箱钥匙都在他手中,而与我同屋而居的邵永周又休假探亲,赵振华随时都有把金条和金砖据为己有的作案条件。况且,皮筒子事件,已经把赵振华的品质暴露无遗。”
我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六十年以后,当我调查和梳理这个堪称当代杨乃武式的毛士元奇案的时候,发现他和省委书记张德生虽然千载难逢,但是,却构成了他一生不幸的起因_____即有人欲置他于死地而说不出口的原因。逮捕他的人,居然在省委书记接见他的时候下手。”但是,当我知道了毛士元还掌管着这四个百宝箱的钥匙的时候,我对自已前面的推测怀疑了。觉得政治是现象,经济才是本质。严酷的政治斗争,加杂着经济利益。政治斗争掩盖着赵部长的贪欲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我看来,赵部长企图强加于毛士元的莫须有的罪名,不仅不可思议,而且甚至连赵部长自己也难以置信。我觉得谋财害命的可能性要多一些,这不是无中生有。赵部长毕竟是伸向百宝箱唯一的黑手。当然,这只是作者个人的看法和推测,读者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以后,几乎天天后半夜都在审问毛士元。赵振华说:“你不要顽固不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坦白了,就风吹了,就没有事情了,就可以回保卫部工作了!你好好想一想,你到底走哪条路?”
毛士元说:“我坚持实事求是,而你的所谓‘坦白从宽’,其实就是无中生有,弄虚作假。咱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危险在一步一步向毛士元逼近。几个月以来,赵振华一无所获,就对毛士元大打出手。在大办公室,六七个人,手持木棒,围打毛士元,刘占富这小子,黑脸,个子和年纪,与毛士元不差上下,刚调到保卫部,接替了毛士元的工作。一棒子打在毛土元的腰上,毛士元被逼急了,抓起坐椅抵挡,有人一棒子下去,将坐椅腿砸断,毛士元迅速拾起椅腿,那些人纷纷向后退去,毛士元一怒之下,眼睛都红了,他一步一步直把刘占富逼到墙角,他举起椅腿,就要用吃奶的劲朝刘占富的头上砸下去,就在这瞬息之间,他的理智战胜了感情。他将椅腿轻轻地放下,情绪激动地说:”刘占富,我这一棍子下去,能要了你的狗命!但是,我不忍心下手;为什么?我和你们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们为什么要替赵部长当帮凶呢?”
听了毛士元的话,他们都走了。赵部长没有闪面,狱警就将毛士元送回了看守所。
五一节深夜,赵振华说:“我不准备判你死刑,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毛士元说:“我的生死权掌握在你的手中。你叫我今天死,我不敢明天死!要是我死不了,我的冤案,就终于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一天夜里,赵振华说:“你在禁闭室关了三个月了,你不着急吗?”
毛士元说:“急啥哩?在外边是革命工作,坐禁闭也是革命工作。”
赵部长说:“你是反革命,你革谁的命?你革你妈个屁!”
毛士元说:“谁都有妈哩,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将心比,都一理。你骂我妈哩,你也有妈哩,如果我骂你妈,你心里好受吗?”
赵部长说:“你个龟儿子!”
“我是龟儿子,你就是龟孙子!”
又一天夜里,赵部长说:“你想什么?想不想出来工作?”
毛士元说:“我想出来工作,你不叫我出来工作,我有什么办法?”
赵部长说:“您是想国民党哩!想蒋介石哩!你想为蒋介石效忠哩!”
毛士元说:“只有你赵振华是革命的!你说我是反革命,你把证据拿出来!你红口白牙,尽胡说哩!”
赵部长说:“我照咧一眼,就知道你是个特务。还要什么证据?”
毛士元说:“你会照,咱们国家出了你这么一个神探,一照就知道谁是特务,你何不每天到街道人群里照,你一照就把特务照出来了,还要这些人参加革命干啥?你是神探,是照妖镜!要我看,你照的越多,冤枉的人就越多!”
危险在一步一步向毛士元逼近。在毛士元的身上,有多少秘密?他被秘密关押,连审问也是在极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为了万无一失,甚至连审问也都是在夜深人静时候才能进行,而且呢,常常是赵振华私自审问。
一天深夜,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赵振华在他的宿舍审问毛士元。说:“毛士元,叫你考虑,你考虑好了吗?”
毛士元说:“考虑什么呀?没啥考虑的!”
赵部长说:“限你三分钟,再不坦白交待,今晚要给你好看的!”
毛士元说:“什么好看的?”
赵部长说:“你不交待,后院给你准备了个坑!就是你的下场!”
毛士元说:“什么下场?”
赵部长说:“活埋的下场!”
毛士元没有说话,赵部长看着手表,数完一二三;毛士元就站起来,走出赵部长宿舍,一个警卫和赵部长打着手电,指引着路。
这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夜,漆黑一片,深不可测。在办公室东边的空地里,手电照亮了这个新挖的约一米宽两米长三米深的坑。“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歌在毛士元的心中燃起了无限悲情。
走到坑边,他弯下了腰,就要纵身跳下去,赵部长和警卫将毛士元的胳膊搀住,又走回来。警卫出去了,赵部长说:“我们又把你拉回来啦!你年纪轻轻的,今天先不埋你,再给你个机会,你好好想想,活着总比死了强,你的路还长着哩,我只是叫你先看看,想活着,就坦白交待,否则,那个坑,就是你的墓地。”
赵部长滔滔不绝地训斥着,毛士元把脸背过一边,始终一声不吭。
见毛士元丝毫不理会他,赵部长不禁恼羞成怒,手指着毛士元的眼睛,吹胡子瞪眼睛,攥起捶头,看样子,又要动手打人了。毛士元闪开,赵部长急了,伸手来拧毛士元的耳朵,毛士元又躲开了。赵部长大声吼道:”我问你话哩,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哑巴啦?不会说话啦?”
毛士元心里想:“赵部长竟然使用了这样卑鄙无耻的手段逼取口供,真是丧心病狂啊!”他稍微压抑住自已激愤的情绪,说:“我虽然不是哑巴,但是,你把我逼成了哑巴!你叫我只能说我参加了反革命组织,不能说没有参加;我没有参加,又不能为自己辩护,我只有装哑巴!你再逼得狠了,我也只能说我在你那里参加的。为什么?我不能你冤枉了我,我再去冤枉别人!我只有说你,才不至于伤害无辜,才不至于恶性循环,坏人才有可能扼制。过去,我只听说过活埋人,但是,我没有见过;今天,我见到了活埋人!你虽然是共产党员,但是,你的行为恐怕连国民党也不如?你是阎王,是魔鬼,是法西斯!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要打,要杀,要活埋;随你便!你有这个权,但是,你会遭报应的。不会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一切全报。”
赵部长垂下了头,脸上的怒气也渐渐散去。说:“今天,送你回去,给你留个坦白的机会!”
毛士元说:“不需要!我真的什么机会都不要了!”
两个人僵持着,毛士元也不走,也不看赵部长;赵部长说:“你先回去!”
毛士元就跟着警卫走了。夜,更深了。
第三章
临洮,古称狄道,是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纽带。洮河,古称巴尔西河,是黄河上游最长最大的河流。“千里洮河,唯富临洮。”它滋润、浇灌了这片肥沃的土地。要说临洮县是个盆地,因为临洮县是在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怀抱里。城墙古老而坚固,县城有东西南北四条主要大街,而四座城门上高大雄伟的城楼,驻扎着城防军队。
城内大街小巷,落列整齐,干净卫生。临洮县遍地生长着檀香树和丁香树。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临洮县城居民多以香树为原料,手工生产卫生香及通用香。临洮人又有种植伺弄名贵花卉的传统和爱好,什么丁香、牡丹、桂花和芍药等等,遍及各户门庭院落。一天到晚,香气浓烈,芬芳满城,熏人欲醉。临洮,简直就是地上天宫。
突然遭到牢狱之灾的毛士元,与这美好秀丽的临洮环境近在咫尺,远在天涯。黑牢里,屎尿桶的臭骚味,让人恶心。
景志刚释放了,就他一个人了。一天到晚一心一意扑在革命工作中的他,一旦闲了下来,就格外难受。一台机器停顿久了,螺丝也会生锈;何况人呢?旧情难忘,这个时候,他还心心念念着周青姑娘。但是,自从失去自由以后,他就再也见不着她俏丽的身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当他一想到她,就不由得把她和鲛鲛姑娘搅合在一起。到后来,他都分不清谁是周青姑娘,谁是鲛鲛姑娘?追念往昔,他忍不住在心里呐喊:“鲛鲛姑娘啊,你可千万不能把我的周青姑娘带走啊!”
回忆起来,毛士元就觉得有说不完的辛酸和委屈。1931年11月18日,他出生于陕西省三原县东毛村一个中农家庭里。因为在学生时代就追求进步,积极参加学潮和抗日救亡运动,受到了地下党组织的注意和培养,1947年3月27日,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十七岁那年,地下党交给他一项瓦解敌军的工作。国军一位英俊威武的上校军官,把一身国军少尉军服及陕西省保安司令部的通行证交给了他,说:“这个通行证无非证明你去咸阳、耀县和铜川等地公干,希沿途军、宪、警查验放行;但是,具体实施党交给你的任务,还要见机行事。”
为了把工作谈清楚,这位上校军官还亲自到东毛村去过一次。记得那天雨过天睛,春光格对明媚,村里静悄悄的,连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毛士元陪着上校军官在村里转了一圈。东毛村虽然是一个只有九户人家的小村,但是却有五户人家在村子周围有枣园、柿子园、和苹果园。东毛村简直就是一个大地园林化的村庄。村东边有一条南北水渠,水渠上面的路上有座石桥,渠东耸立着一个冢疙瘩,也不知道埋葬着古代怎样一位贵人?村中有棵几抱粗的枣树,村路北面是韩家,因为广有良田,一大家人住在城墙里边。村西路北韩家的苇子园,长达二百多米,靠苇园西边有一条南北水渠和一座石桥。
上校军官围着那完整无缺的城墙走了一圈,在村西看见一个很大的苇子园,苇子园里蛤蟆和各种鸟和虫的叫声,震天价响,简直就是动物的音乐世界。后来,上校军官凝视着高大的韩家城门楼子,不知道想着什么心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毛士元的家,紧靠着韩家东城墙盖了七间土木结构的厦子房,从背子墙朝南开了个院门。
这天,上校军官在毛士元家住了一宿。他们挑灯夜谈,上校军官说:“我看村子咋有那么多空庄子?”毛士元说:“我听爷爷说,那是在清朝年间,回回军血洗长安,村子几十户人家都到四川逃活命去了!后来,那些人都在四川做生意了,再也没有回来,就是我老爷回来了。开始,每年清明,那些人还回来给先人坟上烧纸哩,但是,后来抗日战争爆发了,那些人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上校军官详细地询问了毛士元的亲朋关系,但是,当毛士元问他什么的时候,他就说:“你别问了,你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党的纪律!为了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我们还在三原县兵役局给你要了个当兵的名额,文件已经下发到文峰区了,这样一来,拉壮丁也不会拉到你哥头上了。”
几天以后,毛士元临走时,在车站突然看见上校军官带着行李,朝着自已匆匆走来,但是,呼之欲出的惊喜却卡在了喉咙,因为上校军官对他有严格的纪律约束:“任何时候都不得主动和我打招呼或者说话。我跟你讲话,哪又当别论!”
毛士元闭紧嘴巴,一眼不眨地凝视着他的顶头上司。上校军官说:“我来送送你,给你带了一条军毯和一件军大衣,你把它带上!更像一个军官的样子!”看看无人,上校军官迅速拿出了一沓纸币,说:”这三十万金圆卷,你带上!以备急用!”
刚开始走进哨兵林立戒备森严的国军营地的时候,毛士元多少还有点心虚和紧张。但是,时间长了,他就显得沉着老练。遇事会随机应变。记得有一天,在铜川,要到国军二十师机枪连去,途中遇阻。哨兵看过通行证,对他敬了个礼,说:“对不起,长官!你要到连队去,需要先到营部换防区通行证。”
毛士元说:“你是当兵的,我也是当兵的;我挂的还是国军少尉的军衔呢,能不能通融一下!”
“不行!你只有跟我先见营长去。”
到了营部,毛士元就双手朝营长伸过去,说:“啊呀,听口音咱们还是乡党哩,你是那里人?”
“我是周至人!”
“啊呀,我一个亲戚在咱部队里,是我老姑婆的娃,家里人不放心,叫我来见一见!”毛士元就顺便捏造了个名子。
接待他的警卫营长是个高个,留着平头,鼻高眼大,嘴唇丰厚;毛士元拿出通行证,说明来铜川找人及哨兵要求换防区通行证。正逢通讯员叫营长吃饭;营长叫毛士元一块去吃饭,毛士元说:“咱们到街上吃羊肉泡馍好不好?”
营长对通讯员说:“我们出去了,不吃饭啦!”
营长叫梁守辰,周至县人,军校毕业。饭后起身开钱,毛士元说:“钱,我已经开过了!”
回到营部,梁营长就去办理通行证。
毛士元是自由的,穿着他们的军装,拿着他们的通行证,以找人为借口,这个连队走走,那个连队看看。到当兵的那儿闲聊,到当官的那儿攀谈,了解这些人战前的心态。
机枪连的连长叫张帝玉,虽然身子单薄、十分清瘦,但是,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个看起来风都能吹倒的文弱书生,居然是一个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张连长是靠吃空缺养家糊口的。他的军队,除过刘文朋那个排以外,枪一响当兵的就不战自乱,跑的连影都没有了。
不过呢,仗打完了,这些兵又重新集结到张连长的部下了,好在张连长也能理解,觉得他们是混饭来的而不是送命来的人生哲学不无道理,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他发现张连长心底儿好,对人没瞎心。有个士兵开小差,依照国军处罚条例,不审判就地枪毙,但是,张连长在一个关着门的房子里,朝着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麻袋打了几军棍,口哩叫道:“都不要你了,你还逃跑哩!”
后来,毛士元给梁营长送了18000关金票,梁营长也为毛士元办过几次通行证。1948年12月,毛士元曾出资为为机枪连购买了七、八只活羊,宰了以后,打发人为梁营长送去几十斤羊肉。但是,自从二十师被围歼后,毛士元就再也没有见过梁营长了。大约梁营长已经阵亡了,毛士元想起来,心里就特别难受。觉得他本来可以启发梁营长弃暗投明,但是,地下党组织授权有限,他们把他的工作限制在瓦解敌军范围以内,决不允许他介入策反工作。
有一天,他在机枪连开展工作,有人从煤矿工人那里带来二十师在铜川起义的消息;毛士元前去调查,不料,二十师突然撤退。毛士元带着军毯和军大衣,急乘火车追赶,在闫良车站,遭遇国军九十军稽查队,同车三十多位群众,被驱赶下车,并被洗劫一空。军部审问时,一位面目白净、显得有点善良的军官见毛士元身着军官服装,又拿着二十师通行证,说:“你怎么也在这里面?你可以走啦!”
毛士元说:“你们的弟兄们不由分说,把我赶下车来!还抢了我的钱和行李!”
“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一条军毯,一件军大衣,还有一沓票子!”
那位军官对身边一位班长吩咐了几句话,不一会儿,那班长就拿出了军毯和军大衣。而拿出来的钱,比实际没收的钱要多得多。毛士元抽出一小沓钱来,送给那位军官,说:“这里沿途都是你们九十军的地盘,请你给我开个通行证!”
毛士元从衣兜里掏出二十师的通行证,那军官看后,从一个文件夹里,取出盖着公章的通行证,签上了我军少尉指导员毛士元到咸阳、西安公干……那军官给毛士元通行证的时候,把那沓钱又原封不动地退给了毛士元,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拿上,你出门在外什么事情都要钱来开销!”
他把钱给了毛士元,还派了一位班长把毛士元送到了火车站。
口镇,是泾阳县西北边沿的一个重镇。座落在北仲山与嵯峨山之间,当地居民把奇峰耸立、群山连绵的北山既不称北仲山,也不叫嵯峨山,而是叫做五台山,当然啦,真正的五台山是在山西,五台山在这里多少有点沽名钓誉之嫌。但是,要是你抬头仰望那从西往东越来越高的五座山峰,你就会对五台山的名称佩服得五体投地。口镇,是淳化县通住古城西安的咽喉要道。从淳化县城出发,沿着冶峪河河沿大路,顺流而下,经过著名的四十里黑松林漫长的峡谷,到了口镇,就出山了。口镇座落在大山口,一个口字极尽了这个地方的地理特征。
1949年元月的一天,淡淡的太阳快落山了。毛士元在口镇西门口,向一个正在宰牛的屠夫打听了一下,在口镇西北方向的一个土山上找到了机枪连。机枪连驻扎在山上一个座北朝南的窑洞里,几挺机枪架在窑背上,正面对着崖下唯一的通道,刘文朋排长在此值勤。
刘文朋是个高个儿很壮实的小伙子,打仗冲锋陷阵,生死置之度外,总想立功往上爬。毛士元一边和他打招呼,一边心里想:“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谁选择了这地方,真够绝呀!加上刘文朋这个打仗不要命的,天时、地利和人和,这狗日的就占了两条,据可靠情报,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今晚要从口镇出山,要是不把这几挺机枪撤下来,这唯一的道路封锁了,解放军就遭殃了。”
凛冽的寒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毛士元说:“这里人有句土话:‘鲁桥的葱,口镇的风,鱼池婆娘好大的声。’大自然在这大山里撕开了一条口子,口镇成了天然的风洞。你看,西边的鱼池村,与口镇遥遥相望,中间只隔了条冶峪河,鱼池村的婆娘们饭做好了,往往就对着口镇呼唤赶集的男人回家吃饭!”
士兵们忍不住笑了。刘文朋说:“俗话说:‘天冷不冻下力人’,毛指导员背着行李,还是赶快回连部休息去吧!”毛士元见话不投机,就说:“我走了,弟兄们辛苦了!”
毛士元走进连部的时候,一个良策计上心来。
毛士元把院子里几个没有上锁的窑洞看了看,看见连部窗台放着一把穿着钥匙的锁子,同张连长寒暄了几句,说:“战争年代,弟兄们南征北战东跑西颠,实在不容易。我看摆筵席庆祝一下,以鼓士气!”
张连长表示军饷缺乏,有心无力。
毛士元说:“只要连座高兴,至于钱的问题,自然由我来支付!”
张连长说:“啊!毛指导员又要破费犒劳弟兄们?”
毛士元点了15万关金票,说:“这样吧,我暗地出资,为连座买个人情,也不枉咱兄弟们交往一场!我看口镇西街宰了一头鲜牛,你派刘文朋带人把牛肉买回,再买一些水酒!”
乘张连长不注意,把那个带钥匙的锁子装进口袋里。看见张连长嘴张了张,不知要说什么;毛士元说:“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就不相信连座指挥不动刘排长!”
说完话,毛士元就立刻离开了连部。直到看见刘文朋排长带着几个士兵朝山下走去,毛士元就走回连部,趁机向张连长谏言,把崖背上那几挺机枪撤下来。他说:“这些枪阻止不了解放军前进的脚步,但是,保卫我们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机枪连吃肉喝酒的场面,我就不详述了。毛士元指挥几个士兵把大门外几挺机枪抬进了一孔窑洞里,说:“咱们不能贪吃,叫解放军把枪偷走了!”看人不注意,他立刻就抽出钥匙,给放枪的窑洞上了锁。看看士兵弟兄们喝得烂醉如泥,毛士元就端了一盆牛肉,提了几瓶酒,招呼外面几个哨兵,他说:“弟兄们吃好喝好,无论有什么情况,都不要轻举妄动!枪对着天打,不能对着人打!”说话之间,毛士元看见周围有红色信号弹升起,枪声大作,炮声隆隆。从那脚步声中,毛士元估计解放军部队从口镇出山了!这时候,山底下有几十个军人端着枪搜索上山,听清了这些军人的身份后,毛士元背着行李,走出哨乒视线,用学生腔大声喊道:“同志,这里驻扎着一个机枪连,官兵都喝醉了,先把哨兵的枪下了,然后到院子里,叫他们投降!西边门上有锁的窑里,有八挺机枪!”
有一个矮胖子军官说:“你是谁?”
毛士元说:“你把钥匙拿上!但是,你不要问我是谁!”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们有纪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位军官迟疑了一下。
“还不赶快执行任务?”毛士元说完话,就背着行李朝山下大步走去。
那位军官好象还没有听够他的学生腔,忍不住又问道:“你干什么去?”
毛士元大声喊道:“我执行任务去!请别伤着他们!别吓着他们!”
第四章
毛士元觉得在机枪连里,他已经完成了地下党组织交给他的任务。现在,他得赶快离开。否则,再与机枪连的弟兄们见面,不仅尴尬,而且有暴露身份的危险。现在,他得马不停蹄地追上溃逃的国军部队,以便继续瓦解工作。但是,自从在铜川开始追赶机枪连,途经耀县、富平、阎良、三原和云阳等地,辗转反侧,日夜兼程,昨夜又通霄未眠,走到北潘村,举目四望,五台山就在正北,离他反而更近了。但是,脚下的土地渐渐地变得开阔和平坦起来,道路也好走多了。但是,瞌睡来了,毛士元浑身困惫不堪。
这时,天已大亮,碧绿的麦苗,从积雪的田野里露出来。但是,毛士元无心欣赏冬天的农田景色,他叫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说明来意,一个身体发福、慈眉善眼的中年女人就安排他在客房休息。毛士元急忙脱下军装,穿上学生装。将衣物行李整理好,就头挨着一个红枕头睡着了。
后来,嘈杂的人声把他吵醒了。他听见解放军入户搞宣传,担心女主人把他的情况讲不清楚,就起床走出来,对院子里的解放军说:“我是替我哥当壮丁的,打起仗来,我就逃出来了。在这里休息了一下,我就回家上学去!”
“你上什么学校?”有个军官问道。
“陕西省立三原工业职业学校!”毛士元说。
话未落点,人群里有一位矮胖子军官,笑容可掬地朝他走过来,毛士元莫名其妙,机械地握住了军官伸过来的手。
“别来无恙?难道你不记得给我钥匙吗?我们还说过话,我问:‘你是谁?’你说:‘不要问我是谁?’我说:‘为什么?’你说:‘我们有纪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当时,天黑,我没看清你长的啥模样,不过,你的学生腔,却让我刻骨铭心!我们俘虏了机枪连,有你一半功劳。我代表全连指战员向你表示谢意!”
毛士元说:“啊呀,原来我们还有一面之交!谢倒没有必要,我们不过各尽其责。我最高兴的是把话说完了,就各奔前程!”
“你还要到那里去?”
“我干的工作是保密的,恕不奉告!”
“我叫张静亚,是四军的一个连长。你的尊姓大名可以告诉我吗?”
“这个,恐怕不大可能!”
“我也不勉强你!不过,我们连队缺乏文化人,你跟我们走!如果你感觉解放军不好,我们再把你送出解放区!”
事已至此,毛士元就再也没有说什么。吃过饭,他就随军北上。经过淳化,到了马栏,毛士元被冯有才团长调到32团团部。后来,又被调到师部,直到后来调到四军军部,。但是,毛士元并不在乎走得多高,由于他去心已决,四军政治部主任刘护平同志不得不亲自出面和他谈话。这时候,部队已经转移到宜君。宜君县城在一个山梁上,一条街道,县城四面全是大山深沟,树林和草木。组织部一个干部带着毛士元,向北下坡,走到五里镇刘护平住的窑洞。
记得有一天,部队到黄陵县七里镇背粮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军人,也和年轻的战士一样背着一袋沉甸甸的粮食。邵永周小声对他说:“他就是军政治部主任刘护平同志!”
“你说这人怪不怪?那天他还后悔自己离的远没有看清楚,今天就要去见本人了。”毛士元想着,心里像怀着一只兔子似的,有点儿惴惴不安。
“毛士元同志!”毛士元对刘主任直呼自己的名多少有些意外。
刘主任说:“我叫你的名字,你有点吃惊吧!你到解放军来,张静亚连长没有少替你说好话,要求就俘虏机枪连一事为你记功。可是,你一直不肯把真实姓名告诉我们。但是,你不告诉我们,不等于我们就永远不知道!你的名字还是机枪连的连长张帝玉同志告诉我的,他也没有少替你说好话。他说:‘其实,毛士元是你们共军的人,我早就看出来了,就连他的牛肉宴,其实是鸿门宴,我也看出来了,我为什么就没有抓他而助长了他呢?因为我看到国军劫数难逃,毛士元为共军做事,我心里明明白白的,却也乐意他把我们全连灌醉!’”
毛士元看见刘护平大约四十岁年纪,大眼睛,高鼻梁,不高不低,不胖不瘦,说话不紧不慢,鸭蛋形脸,面目和善。说:“既然首长把我的秘密都知道了,那就赶快把我送出解放区。让我依然回到国军中去,我的岗位在那里!”
刘主任笑了笑,说:“其实,你就不必回去了!”
毛士元着急地说:“我不回去,党交给我的分化瓦解敌军的工作靠谁来完成呢?
刘主任说:“你先到青年干部学习班学习去,我们研究一下!再送你出去!”
听到首长终于允诺送自已出去,毛士元兴奋起来。他从身上掏出一沓通行证。说:“走到国军里了,我就拿国军的通行证;走到地方了,我就拿保安司令部的通行证,。证件不能说自己是排长、或者连长,带兵的人都是官不离兵。只能是个副官,吃闲饭的,没人管。凭着这,我在国军连部、营部、团部和师部平出平入,再说我已经熟悉分化瓦解工作了,干着得心应手。请首长相信,在那里,我发挥的作用会更大!党把我派到敌军中去了,我的岗位在那里,我要把我的工作进行到底!”
刘主任又笑了笑,说:“你放心!我军党组织和地下党组织,是一个党组织。既然是党派你去的,我们有什么权力改变党的决定呢?再说,你又这么忠心耿耿,不忘初衷;我们会尽量照顾你个人的意志和选择!”
过了几天,部队文工团演出话剧白毛女,刘主任来到“青干班”学员中间,和大家席地而坐,有说有笑。演出结束后,刘主任对毛士元说:“明天早饭后,你到我那里来一下!”
这天夜里,毛士元兴奋得通霄难眠,刘主任说的多么好啊:“我军的党组织和地下党组织,是一个党组织。既然是党派你去的,我们有什么权力改变党的决定呢?”这话有水平,真不愧是党的高级干部。刘主任笑了,是被自已说服了吗?看来,他就要归队了,不由得又想起上校军官来。解放军部队虽好,但是,留下来,岂不是背叛了自己的革命引路人了吗?年轻人啊,年轻人!你的思想是多么单纯!你往往只有一种思想准备,你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往往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笫二天早饭后,刘主任在他临时办公的窑洞里对毛士元说:“小毛同志,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但是,我们的决定还是和你的选择有点距离。组织上研究决定让你留在部队!我们的决定主要考虑到你个人的安全问题。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年纪又小,混入国军开展工作是很危险的,打起仗来,也可能被我们的炮火误伤。现在的形势发展很快,马上就要解放西安了,我们又要打仗,又要接管地方工作,到处都需要人。小毛同志,你能接受我们的安排吗?”
“我听从组织安排,留在部队!”唉,人事艰难,什么事又能由得了自己呢?由于事前没有一点心理准备,连毛士元自己都感到一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是多么地勉强和生硬啊!
刘主任叫警卫员把艾部长叫来,说:“我和毛士元同志谈妥了,不送他回蒋管区了,现在,就分到联络部工作了。”
艾部长说:“我把毛士元同志安排到政研组去。”
从此以后,毛士元开始了解放军的生涯。部队在黄陵县七里镇休整时,毛士元参加了联络部组织的参观团,观看了部队神炮手的实弹演习,并帮助老百姓挑水打柴,而老百姓听说部队三月就要南下,家家户户为子弟兵打干馍做军鞋,忙得不亦乐乎。真是军民一家人,部队出征时,各村男女老幼,倾巢而出,早早就到军营欢送。真是情深似海,别泪如雨;无论老百姓,还是子弟兵,人人都是泪花闪闪,泣不成声。
有一位烈属老大娘抱着毛士元放声大哭,半天也舍不得丢开。毛士元也因此而想起了日夜思念的久别的亲爱的妈妈,忍不住激动地说:“大娘,全国解放了,你的干儿子毛士元一定会回来看您的!”
四军于1949年3月,向关中平原进军。途经洛川、宜君、铜川、耀县,在三原北原,沿嵯峨山下向西,进入礼泉县界,一路几乎一枪未放,就解放了乾县、永寿和彬县,后又设伏,全歼马步芳的八十二军骑兵团。战后,部队在泾阳县城驻扎,毛士元离家乡也就三、四十华里,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在七里镇送行的干妈的哭声引起他对母亲的思念,愈来愈强烈,简直到了不可克制的地步。毛士元对艾部长说:“我想回家把我妈看看!”
艾部长呈请刘护平主任的同意,毛士元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但是,走到三渠,通讯员就骑马追来了,说:“刘主任叫你赶快回去!”
虽然离家只有二十几里路了,但是,毛士元还是上了通讯员骑的马,在那血与火的年代里,军令更不可违;尽管他那思念亲人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回到四军驻地,刘主任老远就在门外迎候,他笑着握住毛士元的手,说:“我没有让你探成家,你不怨恨我吗?”
毛士元说:“首长说到哪里去了!”
刘主任说:“5月20日,西安解放了,西安八路军办事处要我们接收四军归俘人员,我本来可以派别人去,但是,别人没有你西安熟悉。记得咱们闲聊的时候,你说过你曾经到八路军办事处去过。”
毛士元西安接回归俘人员以后,在西北野战军司令员彭德怀的亲自指挥下,扶眉战役打响啦!7月10日,毛士元随四军参加了解放关中,歼灭胡宗南集团的战斗。当天下午5时,四军各师在礼泉和乾县集结。11日下午4时,夺取临平,并迅速从临平北黑山、尹家堡、断桥一线出发。绕过法门寺,7月12日凌晨7时,一举攻克罗局咽喉重镇,断敌后路。二十八团又连续追击敌人20余里,控制了南罗局;并夺取了眉县车站。
由于敌军装备精良,负隅顽抗,战争打得非常残酷。毛士元看见抬着伤员的担架队,不断地从前线下来,心里难过得直掉眼泪。他几次向刘护平主任请战,要求下连队参加战斗。刘主任和颜悦色地说:“‘性急吃不了热豆腐’,你不要着急,马上就要派你们去前线审查战俘,编制扩军工作;任务可重的很呐!”
停了一会儿,艾部长对毛士元说:“你现在带这三位同志,去眉县车站审查俘虏!”
当时,联络部编制已有七十多个人了,毛士元已经担任了政治研究组组长,相当于副营级。他知道背着黄挎包的两个人是四川人,一个人是河南省籍姓徐的同志。过南沟口时,从扶风方向打来三发炮弹,轰隆轰隆的震天价响,四个人就不见了踪影,被埋在炸飞落下尘土里。及至毛士元和徐同志从被埋的土里爬出来,才发现四川两位同志不幸遇难,他们看见一只血淋淋的手、一个黄挎包和一个染血的军帽。毛士元的帽子也不翼而飞,就捡起那个军帽,戴在头上,想不到,这个军帽,几乎使他命丧黄泉。
活着的两个人商议,分开行动,谁先到谁就先开展工作。过了二道沟口,走上向南去的大路,毛士元发现从高梁地里突然出来两个国民党的大兵,毛士元立即机警地将头上的军帽装进裤子口袋里,他留着平头,记得上校军官让他改留平头的时候,他心里还有点不大情愿,直到在国军活动久了,他才明白了上校军官的良苦用心,原来国军当官的大多喜欢留平头。他觉得他与国军的军衣,只是颜色深浅略有区别,以假乱真是不成问题的。两个国军喊道:“你是那一部分的?”
毛士元反问道:“你们是那一部分的?”
“我们是38军的!”
“我是90军的!西边有解放军,我想从这里过渭河,到眉县去。你们上那里去?”
“我们被打散了,我们出来一排人,排长叫我们向西撤退!”
三十八军的排长从高梁地里走到路边。毛士元看见这位排长有二十七、八岁年纪,像白杨树一样直挺挺的身材,加上他那白净英俊的相貌,就显得格外威武。这位排长说:“你从那里来?”
毛士元说:“我从西边来!”
“那边有什么情况?”
“那边有解放军!我踅回来了,打算从这里过渭河到眉县去。”
排长对高梁地里走出来的三位班长说:“咱们也从这里过河,到眉县去!”
毛士元默不作声,朝着火车站方向的下坡路大步走去。他没有往后看,从脚步声中,他知道那排人跟着他。
排长提着手枪赶上来,说:“我怎么看你都不像国军!”
毛士元不急不躁地说:“你看我是什么军?”
排长说:“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毛士元没有吭声,直往前走。
停了一会儿,排长说:“一天没有喝水,喉咙干得直冒烟。不过,我看你倒像个解放军!”
毛士元说:“你说我像解放军,我就是解放军了吗?这真是好心没有好报,好心当成驴肝肺!为你的弟兄们着想,咱们一块去眉县,你却对我疑神疑鬼!你有一排人,而我只有一个人,我不怕你们,你们反而怕起我来了?你们去眉县也好,不去也好,反正我是要去的。”
排长忽然像发现了敌情似的,说:“你的裤子口袋里装的什么?”
毛士元像没事似的,将解放军的军帽掏了出来。
“啊,原来你是共军!”排长的手枪指向了毛士元,其余士兵的枪口也都对准了毛士元。
毛士元说:“帽子和人不是一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此话怎讲?”
“那不是我的帽子!帽子是我从一个受伤的共军身上抢来的!”
“你骗谁呢?”
“我谁也没有骗!只要你看看军帽上有刚刚新染的血,而我不但头未受伤,而且浑身上下也完好无损!”
排长把毛士元从头到脚仔细查看了一遍,收回了手枪,说:“你说的有点道理,不过,你抢个破军帽有什么用处呢?”
“遇到咱们自己人,它当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可要是遇到了共军,它的作用可就不能低估啦!”毛士元说话之间,就把军帽宝贝似的装进裤子口袋里。他还煞有介事似的把上身口袋摸了摸。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排长的手早就伸进毛士元的口袋里去了。那不过是毛士元在国军使用过的几张通行证,但是,排长直看得目瞪口呆,惊愕得像房子着了火似的。他向毛士元敬了一个军礼,毕恭毕敬地说:“三十八军警卫营排长张积坤,有眼无珠,冒犯长官,请长官训斥!”
毛士元心里明白:张排长态度180度大转弯,是通行证起了作用。通行证笼统地称自己为指导员,是连指导员,还是营,或者团甚至师指导员?那官职可就没有深浅了啊!但是,毛士元却虚心地说:“张兄说哪里的话,什么冒犯?检查,怀疑,完全是应该的。这不是冒犯,我反而认为:你的行为应该受到嘉奖!”
眉县火车站紧挨着村子,村民的窑洞一字儿排开,窑洞门前是打麦子的场地,场边上,大槐树撑起了绿色的天然屏障,树荫下非常凉快。毛士元说:“我想找水喝!”
张排长说:“我们一块去!”
毛士元说:“行!”
张排长对他的士兵说:“弟兄们在大树底下乘凉,不要乱跑;我跟指导员给大家找水去!”
到谁家“找水”呢?毛士元没有随意走进谁家,他走着看着,忽然看见有一户与众不同的人家,高大的门楼两边,蹲着一对石狮子。毛士元就引着张排长走过去了。走到门口,门口有解放军的哨兵站岗,张排长慌了神儿,拉着毛士元的手,有些哆嗦。毛士元一边把军帽拿出来往头上一戴,一边对张排长说:“别害怕,咱们有它,什么都不在话下!你不要说话。”
张排长紧张得神经都快崩溃了,他怎么也不相信一顶军帽就能让自己化险为夷走出龙潭虎穴,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见毛士元对哨兵说:“我是军部的,要立刻会见你们的首长!”毛士元的话,使张排长慌得像只惊了枪的兔子。心想:“一个军帽,而且还是一个染血的军帽,是多么大的乌纱帽?这个指导员真能吹,他说他从军部的,为啥不说他是从联合国总部的?那权威不是更大了吗?他还封我的口,不准我说话,我就不说话,我是站在河边看水流;我就看你这台戏咋往下唱呀!”
一位军官,头上缠着绷带,大高个儿,长得结实粗壮,眼睛像一对信号灯似的闪闪逼人。带着警卫朝门口走来,毛士元见状,抢前一步,说:“报告首长,这位是38军警卫营的张排长,带了一个排,前来投奔解放军!”
真想不到戏就从这里落下了帷幕,就在张排长还发呆愣神之际,这位首长粗大的手就握住了张排长的手,高兴地说:“好呀!我是团参谋长,姓谭。我代表全团指战员,欢迎你!战士们呢?”
张排长说:“在大树底下乘凉呢!”
谭参谋长说:“快给战士们送水喝!”
炊事员挑了一担开水,谭参谋长同毛士元及张排长等人一同走到大槐树底下。张排长命令全排集合,立正,他说:“我排33人向长官敬礼,请长官训话!”
谭参谋长笑着说:“我们解放军不兴叫长官,就叫同志。张排长带领你们参加解放军,这好啊!你们从此走上了光明之路,成了人民的子弟兵。这几天,天气炎热,大家跑了许多路,很辛苦,请喝开水,一会儿吃肉臊子面。”
回团部时,张排长给值日班长叮咛了几句。谭参谋长用纸卷了根旱烟,递给张排长,说:“实在抱歉,我们没有纸烟。抽个旱烟吧!”
毛士元没有抽烟,他看见谭参谋长床头放着一套20册的《鲁迅文集》和一套《饮冰室文集》,感到非常羡慕。就一边翻着书,一边和谭参谋长聊天。他说:“想不到武将军原来是个文状元!”
谭参谋长说:“也谈不上什么文状元,只是因为在北大读书期间,因为几篇文章受到鲁迅先生的注意。这套书还是鲁迅先生送绐我的呢!除了中央党校一位老师借看了几十天,就一直没有离开过我。它陪伴着我走过了漫长的战争年代,也启发我想了许多常人不注意的问题!”
说话、抽烟和喝水之际,伙房的人把肉臊子面送到大槐树底下,让大家吃饭。毛士元和王排长在团部吃饭,饭后,谭参谋长就招呼张排长带领全排战士到后边几个窑洞休息。联络部的徐同志也来了,毛士元让他吃了饭,一万多战俘的审查扩军编制工作,就紧张而有序地展开了。谭参谋长也派人来帮忙,忙碌了三、四天,没有休息,那身浸满汗水的衣衫也没来得及洗。
在军政治部召开了扶眉战役总结表彰大会上,刘护平主任激动地说:“我军哪个英雄孤身一人俘虏过33名国军?唯我毛士元同志!现在,我正式宣布毛士元为中共正式党员,西进兰州四军收容队队长!”
第五章
1949年8月4日,秦安县解放了。部队经过休整,向兰州进军时,刘护平主任从一匹枣红马上下来,站在村边一棵大槐树底下,对召唤而来的毛士元说:“收容队组建得怎么样?前收容队长连自己都没有收回来,这人还是从解放区来的呢!出门时间长了,想家,就逃跑了。我把收容任务交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我给你一个班,没有卫生员了,周青同志要去,我就把她给你留下,经过培训,伤囗处理和包扎还不错。你现在原地休息,十二个小时以后出发,和先头部队保持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差距。”
毛士元说:“我坚决完成任务!”他心里明白,收容队其实是收容敌我双方的人。国民党军队逃跑的士兵,问一问他们是想回家,还是想跟着解放军走?在自己部队里,有掉队的,有受伤的,有生病的,也有革命意志不坚定的,或者因思念亲人而企图逃跑的;都要收容并针对不同情况而作出不同的处理。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周青,毛士元非常惊讶。说:“你怎么穿着护士的服装?”
周青笑了笑,说:“还不是为了大家一有事,就容易找到我!”
毛士元说:“你就是不穿白大褂,在我这清一色的男兵队伍里,你这个唯一的女同志还是非常惹人注意的!”
周青说:“还惹人注意呢,谁的心目中还会有我们这些女同胞?”
人说听话听音,毛士元听出周青的话中有话。但是,这个时候,他顾不上细谈。说:“看起来,你的怨气还不少呢?”
周青不无伤感地说:“唉,怨气少也好,多也罢;周青的怨气对谁说呢?要不是我主动争取来收容队,还见不上队长大人的尊颜呢!”“让我忙完正事再说!”毛士元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了。他们是在礼泉认识的,对于周青异乎寻常的美丽,毛士元完全是感觉出来的。无须讳言,少女永远是人们目光的聚焦点。但是,物极必反,仿佛耀眼的阳光,使毛士元不敢直视,那天,少女朝着毛士元走了过来,说:“请问兵哥哥,仗什么时候仗才能打完呢?”
毛士元说:“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少女不无怨恨地说:“就这样没完没了的打仗,我回不了家;回不了家,就上不了学。”
毛士元说:“你家在那里?”
“甘肃!”
“我们就要打到兰州去!”
“你们路过临洮吗?”
“路过临洮。”毛士元不加思索,随声应道。
少女自我介绍说:“我叫周青,临洮县中学学生,我来礼泉看我姑,仗打起来就不通车了;我想跟着你们解放军回老家,不知道行不行?”
“行不行么?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种办法,准行!”
“什么办法?”
“参加解放军,我们军队还有青年干部学习班,你可以到那里读书!”毛士元不由自主地把刘护平主任用在他身上的办法拿出来了。
“那好啊!”
“我给首长说说,估计问题不大!”
“我就先谢谢兵哥哥了!我就住在你们兵营对门,请问兵哥哥尊姓大名?”
“毛士元!”
毛士元把这事说到刘护平主任那儿,刘主任要他到周青姑父家里征求意见,这样一来,周青与毛士元就熟悉了,毛士元把她送到青干班,临别时,她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说:“兵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来到收容队,周青似乎很高兴。这天,她闲着无聊,看了一会儿书,就到灶房和房东大嫂一块为战士们准备午饭。房东大嫂是一个普通的农妇,约有三十多岁,皮肤很白净,长得又高又胖。尽管当地群众的生活很苦,但是,由于房东大嫂的热心,战士们吃了顿油饼,为战士送来几个大西瓜的矮个子村长,就对房东大嫂说:“这顿饭,村上认了!”
房东大嫂乐呵呵地说:“看你说得生分的!不过一顿饭嘛,劳得起兴师动众吗?”
午饭后,村里的男女老少,陆陆续续来看望解放军。有的人还带来了干馍、鸡蛋、核桃和军鞋,不收不行,毛士元就一一付了钱。院子里坐不下,就聚集在门外大场里。周青坐在碌碡上,毛士元给大家讲了一会儿革命形势。但是,光讲话不行啊,不知是谁喊道:“咱们开个军民联欢会好不好?”
这个倡议受到群众热烈的响应,警卫班战士的喊声,尤其热烈。
开始,毛士元对这些兵寄托了很高的希望,不料群众这边都上了几个秦腔清唱,而部队却拿不出一个。“解放军!”“来一个!”“来一个!”“解放军!”……啦啦队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看样子,如果一个节目也不出,怎么也说不过去,群众也不肯答应的,
部队眼看就要比下去了,眼看就要亮场了。周青却突然在碌碡上站立起来,她那一身草绿色军服,外套白大褂,更显得亭亭玉立,丰姿卓约。一首《南泥湾》,珠圆玉润,婉转动听,荡气回肠。其余五首歌,也都唱得婉约秀丽,清醇甘甜;她能够恰如其分地调整和运用感情,唱到悲壮的地方,声音低回呜咽,如泣如诉,分外凄厉;唱到欢乐的地方,又像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周青的演唱是心血的凝炼;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
音乐是尘世间最灵敏的艺术。军民联欢会结束了,警卫班的战士除了值勤的哨兵以外,都睡觉了。但是,毛士元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个人坐在庄稼人门前想心事,周青的歌声给了他强列的震憾。
“兵哥哥,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呢?”周青的声音,惊醒了正在往事回忆之中的毛士元。
毛士元说:“你怎么还没有休息?你的歌儿唱得真好听!”
周青说:“也不咋样。我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在青干班跟着四军文工二队的歌唱家郑莉莉学会了《南泥湾》。要是兵哥哥喜欢,周青甘愿为兵哥哥唱一辈子!”
毛士元说:“我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周青说:“兵哥哥,你要是觉得不般配,那就什么也别说了!”
毛士元说:“我绝不嫌弃你。我现在还年轻,真的不敢有花好月圆的奢望!”
周青说:“你说什么呀,既然我有情你也有意,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这不是咱们能决定的!”
“俗话说:自己梦得自己圆。人要是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不能自主,那还革什么命呢?谁会阻止儿女的私情呢?”
“你来的时间短,你不如道部队是不允许连以下和不够十年军龄的人谈恋爱和结婚的。”
“啊!竟然有这么不通情理的规定吗?当兵的男孩子只能等到三十多岁以后才能找对象结婚吗?而女孩子也只能嫁给哪些糟老头子吗?这公平吗?再说不准就不准,我难道就不能等你吗?那怕等你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不知道毛士元是被周青说服了,还是另有想法?他说:“让我再想想!夜深了,咱们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路哩!”
过了几天,就收容了90个人,但是,几天以来,滂沱大雨,翻江倒海似的下个不停,渭河涨水啦,有部队在河里搭浮桥,不知道是毛士元心急,还是搭桥战士们的动作慢?把人急的头上能长出崎角。
整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桥总算架好了,但是,河岸上,聚集了五、六万西去的部队。轮流到他们过桥,少说也得等多半天;毛士元心里直叫苦。不料,一位骑马的首长说:“大家让一让,叫四军收容队先过去!”
毛士元带领收容队迅速从浮桥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内疚,思来想去,原来他欠那位首长一声“谢谢!”但是,过了河,那支部队就与他们分道扬镳了。
这天晚上,收容队住在和村。哨兵带来四个国民党保安部队的逃兵,门囗站岗的哨兵发现门外放了一枚手榴弹,就送上来。毛士元警觉起来,说:“你们谁身上还带着武器?请你们自觉地拿出来!”一个中等个儿,略微有点胖的中年男子,从腰里拔出一把八音手枪,双手交上。其余的人,也都拿出武器。毛士元说:“都拿完了吗?”有一个兵拿出一把手枪,有点舍不得的样子,那个中年男子说:“交吧!枪,以后会有的!”毛士元说:“你们是哪一部分的?”那个中年男子说:“我们是省保安团的,在兰州开了小差,出来十天,才走到这里。”“你们要到那里去?”“回天水老家去!”毛士元说:“我看你们别回去了,先吃点饭,到兰州以后,你们想参加解放军了,就参加解放军;想回家了,我们解放军给你开证明,给你路费让你回家。再也不挡你们了,行吗?”那个中年男子说:“只要不再当国民党的兵,我们就跟解放军去兰州。”
尽管刘主任没有交待,但是,毛士元知道筹集军粮也是收容队一项不可忽视的工作。他沿途在各村筹集了10000斤小麦、黑豆及高梁等杂粮,800斤细面,护送军粮的几十个民夫,赶着几十匹驮着粮食的骡子,马和毛驴。毛士元以部队的名义给供粮的群众写了证明,证明这些军粮可以在公粮中扣除。干完这些工作,毛士元就感到特别的困倦。他合衣在村长的床上睡了一会儿,天就大亮了。好在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天气的好转,给刚刚起床的毛士元带来了无限的喜悦,他决心带领收容队紧追猛赶,缩短与主力部队的距离。
这天凌晨,收容队的临时伙房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大家吃完饭,就匆匆忙忙地集合出发。送粮的牲畜也排起了队。但是,事与愿违,还没有走出村子,收容队就停止不前了。毛士元不由火起,立即策马飞奔向前。前面村口的麦场上,一排大槐树底下坐满了乘凉的军人,而收容队的人居然也坐在一棵大槐树底下。
毛士元人还未到,就大声吼道:“你们为什么不走呢?”
大槐树底下站起一个人来,说:“他不让走!”
“他不让走,你们就不走了吗?你们是听他的,还是听我的?”毛士元感到自己肚子里仿佛装满了火药,就要爆炸。
这时候,一位坐在碌碡上的高个子军官,指着毛士元说:“你是哪个单位的?”
毛士元从马上跳下来,看见问话的人脸庞方正、眼睛逼人。说:“我们是四军收容队的!”
“告诉你们的人,先停止前进,原地休息!”
“我们掉队了,要马不停蹄地追赶大部队!”
“你这个同志,还不听指挥?”
“我不是不听指挥!四军首长要我和大部队距离时差十二小时,现在,都差了二十个小时了!”
“差二十个小时,就差二十个小时!前面有情况!”
“有情况就有情况!我军务在身,可不能再延误了!”
那位军官并没有生气,他和颜悦色地说:“你说的是些什么呀?我问你:你这收容队都有些什么呀?”
“有九十多个队员,有一个班的兵力,还有几十个民夫的送粮队。”
“军粮且不说,我问你:是你那‘时差二十小时’‘不能再延误’重要呢,还是收容队的人的生命重要呢?”
毛士元一时语塞,没回答上来。
“为什么自古就有‘将在外,不由帅’的说法,这说明古代的人们就知道战争要时刻以实际情况做出选择,切忌生搬硬套,教条主义的作法。”
尽管毛士元的心里已经感觉到这位干部的话,具有强大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说:“我们有一个班的战士,我们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要是敌人多了呢?众寡悬殊,那不是白白送死吗?我挡你们,是对你们负责。小同志,你勇气可嘉,我也很欣赏你。看来,你就是收容队的负责人了,我送你一句话,我们不但要狠狠地打击敌人,而且还要善于保护自己。一个不善于保护自己战士的指挥员,不是一个称职的指挥员!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已经派侦察员前边打探,等他回来。要是没有敌情,我就叫你们走!”
一个警卫员走到毛士元身边,小声说:“他是我们的郑师长,你得服从他的命令!”
毛士元说:“报告首长,四军收容队毛士元掉队,急赶部队,刚才言语冲撞,冒犯尊颜;请郑师长以宽大为怀,别往心里去,别和小兵一般见识。我今天有幸聆听首长教诲,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郑师长笑着说:“你是好样的,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不会怪你的。”
这时候,有一个战士从前方飞马回来,说:“报告师长,前方保安队已被收编,再没有其它情况。”
郑师长说:“毛士元同志,你们可以前行了!”
走到榆中,天眼看就黑了。毛士元决定晚上在榆中宿营,警卫虽然住在一个学校的门房,但是,当地人的茅房都在大门外边,有七八个国军一块出门上茅房,乘机一块逃跑了。警卫班战士全部持枪追赶,毛士元急忙下令停止追击。他说:“我们怎么可以拿枪对付手无寸铁的俘虏呢?诸葛亮对孟获都能七擒七纵,何况来去自由是我党对俘虏的一贯政策。不追,让他们跑去,他们能跑到哪里去?”
八月二十二日,收容队沿川道逆水西进。骄阳似火,山道里一丝风也没有,热极了的人们,恨不得钻到水里。人们走了一路,喝了一路河水。这天晚上,收容队住在皋兰山下,皋兰山上子弹像刮大风一样呼啸着,炮弹的爆炸声更是地动山摇。六军来人通知:“大家不要解被包,有情况,通知你们。”
这天晚上,买了一只大羊,熬了一锅羊肉汤,每人分到一块羊肉,一碗羊肉烩饼,饱餐一顿,就休息了。毛士元住在一家人的厦房里,而周青和房东大娘住在隔壁的伙房里,。到了多半夜,毛士元被叫门声惊醒。他仔细听了一会儿,原来村里有妇女难产,把房东大娘接走了。他听见周青跟随着房东大娘出去关门的脚步声,不知道为什么?毛士元忽然感到自己的注意力是那么集中,仿佛掉个针都能听得出来似的;。但是,那细碎的脚步声终于听不见了,后来,那细碎的脚步声骤然又响起来了。毛士元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了,借着月光,当他看见披头散发的周青已经飘然而至,他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兵哥哥,我害怕!在你屋里坐一会,你不会介意吧!”
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毛士元起身把周青抱到炕上。两个人拥抱着睡在一块,尽管他们没有脱去衣裳,但是,他们两人新鲜的温热的嘴唇已经紧紧地吻着,吻着……毛士元觉得这个少女的爱情甜蜜得就像初霜的野苹果。周青情不自禁地说:“毛大哥,我把自己送给你,你要了我吧!”毛士元喃喃地说:“好事不在忙上。我会要你的,我那里能不要你呢?我会要你的,但不是现在!”
“为什么?”少女的疑问,有不尽的情意。
“战争年月,枪子不长眼,万一我……”毛士元话还没有说完,嘴就被少女温柔的手堵住了。
她说:“我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不过,对不起,这回怎么又轮到我说了?是你传染给我了吗?万一……你不感到遗憾吗?”
“我是不会遗憾的,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现在得到的要比我过去失去的多得多!”
“是么?”
“怎么不是呢?爱情是一块糖,容不得心急;应该慢慢地溶化!”
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对爱情说得如此美妙:“那是两人合而为一。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合成一个天堂。那就是天堂。”
第二天,吃过早餐,收容队向西南进入皋兰山下,这是一条通往阿干镇和狗娃山,直至申家岭的土公路。四军军部在蒋家坪庙里,收容队盘山而上。时值盛夏,暑气蒸腾,人人挥汗如雨,格外费力。后来,转个弯就到了,毛士元和他的队员们终于看见了蒋家坪庙,庙门前有几棵几抱粗的大槐树,有站岗的哨兵,庙门前面有一块平场,是农民的打麦场。毛士元听见刘护平主任说:“这不是收容队回来了吗!”
欢迎、并同毛士元一一握手的有军长王世泰,有军政治委员张仲良,有付军长孙超群和高绵纯,有刘护平主任,艾奇化部长,有许发善部长,还有一些毛士元不认识的首长。
毛士元向刘主任汇报了延误行军的原因,刘主任问了收容的人数及筹粮情况,就叫警卫把总务科范科长叫来,让他把细面给医院的伤病员送去,并安排民夫们吃饭和休息。收容人员被送到解放大队去了,毛士元和周青一块回到联络部和政治部休息。
第六章
毛士元刚刚在临时帐蓬里躺下,就听见刘护平主任在庙外边动员政治部和联络部的同志们上狗娃山背伤员。走出帐蓬的毛士元,第一个报名参加了。周青走到毛士元跟前,小声说:“听说狗娃山山陡路滑,双方都打得焦头烂额。雨也下得不小,你可要小心呵!”
毛士元微笑着说:“你放心!我这人命大,枪子见我都弯着走呢。为什么呀?因为阎王爷不敢收留我。收了我,他就麻烦了!”
周青被逗得哭笑不得,嘴笑着,眼睛里却涌满了泪水。
一共动员了七十个人,毛士元跟随队伍出发了,他没有回头,是不忍心看见周青泪汪汪的眼睛,还是急着上山执行任务?他们顶着大雨,穿行在弹雨中,上山在死人堆里找伤员,为了争取时间,还要一路小跑着,把伤员背下山。毛士元一天背了三个伤员。
最后一个伤员,觉得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回想不起来。他身上和脸上受了伤,脸上有血,毛士元不敢看他。他把他背起来的时候,说:“你疼吗?”伤员说:“我虽然多处受伤,但是,都没有打在要害的地方!”
是这个伤员身高体重,还是背了一天用尽了力气?眼看就要下山了,毛士元感到腰酸腿疼,眼冒金星,实在支持不住。一双布鞋也在山上陷进泥地里去了,赤脚被碎石扎满了血口子,疼得他直咬牙。
就在这时,山底下跑上来一位护士,气喘吁吁地说:“毛大哥,你把他放下,让我包扎,他的伤口还流着血呐!”
见是周青,毛士元吃惊地说:“你怎么来了?”
周青说:“等我为谭参谋长包扎完,再告诉你!”
毛士元吃惊地说:“什么?谭参谋长?你认识他?”
周青一边忙着,一边说:“扶眉战役,谭参谋长负伤住院,我在医院护理过他!”
坐在岩石上的伤员一边抬腿举胳膊配合周青的工作,一边淡淡一笑.说:“毛士元同志,俗话说‘贵人多忘事’,你哪里还记得我?你给我送来一排国军,难道你忘记了吗?”
伤员那一对信号灯似的闪闪逼人的眼睛,让毛士元恍然大悟。不禁惊喜地叫喊起来:“原来是谭参谋长!我说怎么重得不得了,原来我背了一个团!”
这时候,滂沱大雨,打在山崖上,噼噼啪啪作响;但是,激烈的枪炮声似乎已经渐去渐远,周青包扎完了,谭参谋长扶着周青站起来了,毛士元过来背他。他说:“你们扶着我,让我自己走走!”
周青说:“那怎么行?您可是负了多处伤啊!”
谭参谋长不以为然地说:“怎么不行?我说过伤都没有在要命处,要是有一个要命的地方,我早就走了!”
虽然有周青和毛士元的扶助,但是,谭参谋长最终还是因为体力不支而爬上了毛士元的脊背。
到了山下,担架队还没有回来,几个护士上来,把谭参谋长扶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这次抢救伤员的负责人,是一位脸色发黑、个子不高的军人,他说:“毛士元同志背回来最后一位伤员,现在,我开始点名,清查人数!”
这位负责人叫着叫着就再也叫不下去了。他叫了多少人的姓名,叫了多少遍,可是,就再也听不见他们生龙活虎的应答声音了。也就剩下几个人了,但是,这几个人的姓名,他难受得怎么也喊叫不出来。他默默地把现场的人数了数,心情沉痛地说:“我从蒋家坪大庙里带出来70个人,而今只剩下30个。40位同志走了,永远地留在了狗娃山上了!”
负责人带着哭腔说完话,忍不住抱头失声痛哭。周青和那几个护士也凄惨地哭了起来,战士们像迷路的孩子哇哇地放声痛哭。
谭参谋长突然挣扎着站起来,高声喊道:“不许哭!前方死了那么多战士,都能哭回来吗?打仗嘛,总会有牺牲。什么叫打仗?打仗就是提着头去见阎王爷。我们别无选择。你带了70个人来,还带回来30个,你哭!而我呢,扶眉战役几乎全团覆没,这次攻击狗娃山又几乎全团覆没,我都不哭。打狗娃山为什么要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呢?因为要拿下沈家岭,就必须拿下狗娃山。狗娃山是去沈家岭唯一的咽喉要道。拿下了沈家岭,我军就居高临下,兰州就不攻自破。无数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究竟为了什么呢?大家知道是为了夺取政权。俗话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我经常想:将来,这个未来的红色政权会不会变质呢?人无后眼啊,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啊!如果这个未来的政权变质了,那岂不愧对捐躯的烈士?”
谭参谋长讲完话,就被担架抬走了。在回去的路上,毛士元和周青走在队伍后边。他们俩个对谭参谋长的讲话争论起来,周青认为谭参谋长的讲话精辟,而毛士元对讲的悲观情绪不敢苟同。后来,毛士元说:“你还没有回答我呢?”
周青说:“你走了,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你!真是一日三秋啊!急得我坐立不安。后来,狗娃山护士不够用,我就抢着来了。刘主任说:‘我就知道你呆不住!’真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意思?”
“不管它是什么意思,我想我和你是不能分开的!”
但是,战争还是把他们分开了。当天晚上,毛士元被任命为前线喊话组组长,率领10名队员,连夜冒雨奔赴申家岭前线,每人一个话筒,只要不打枪,就喊话,劝他们投降。解放军攻击逐渐推进,已经离主峰不足100米了,山上的碉堡疯狂地扫射和扔炸弹,我军伤亡很大。八月二十六日凌晨,再也听不见碉堡里的机枪声和扔炸弹的声音了。毛士元对喊话组员们说:“我上去看看!”他从斜坡爬上去,看见山顶上插上了红旗,但没有找到人,他估计插旗的战友大约已经牺牲了。毛士元冒险爬到碉堡枪眼朝里看,发现碉堡里的敌军已经逃走了,毛士元就带领喊话组下山,进入兰州市区。在军民欢庆兰州解放的大喜的日子里,开始接收审查战俘工作。
9月20日,毛士元又到乌稍岭接收解放军十师收容的300多个国民党散兵游勇,并将其带往武威,走到定边驿大桥南,烈日正火,毛士元领着大家坐在路边一排柳树树阴下休息。一辆正在行驶的军车突然停下来,毛士元猛然看见刘护平主任从驾驶室走出来,心情无比激动,立即走上前去。刘主任紧紧地握住毛士元的手,说:“毛士元同志,你将队伍交给警卫排李排长,叫他把队伍带到武威教导团!你上车跟我们去武威军管会。”等到毛士元把事情交待清楚,上车的时候,刘主任向毛士元丢了个眼色,两个人稍微走远了点。刘主任小声说:“那个姑娘对你有意思,我把她给你带来了。你脸红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的父母不在身边,我不操心谁操心?等我们稍微清闲下来,我就把你们的事情办了,我要当你们的婚礼主持人呢!”
毛士元说:“咱们部队不是规定……”
刘主任说:“老皇历看不得了!现在,新中国快成立了,什么都在变、都在改,我相信部队里一切不符合情理的规定,一定会改变的!再说,你的级别应该是副营级,超越了限制范围。上车吧!一句话,你要是照顾不好她,我拿你是问!”
刘主任一席话,说得毛士元心里热乎乎地。
毛士元上车后,看见艾奇化和邵永周,都在车上。周青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军衣。他和大家亲切招呼,但当着那么多熟人,他和周青只是淡淡地问候了一下。车上唯一不认识的人是赵振华,邵永周对他说此人是十一师保卫科长,他也没有在意,表面看来,此人似乎比别人高一头大一膀。
武威军管会成立了。刘护平任军管会主任,艾奇化任治安科科长,赵振华任副科长,邵永周和毛士元等五人为科员,周青负责军管会接待工作。
毛士元本来想把刘主任的话告诉周青,但一直没机会。艾奇化给毛士元布置的笫一个任务,就是到永昌县接收自卫大队600余人,及至将队伍带回武威,天已经黑了,手续交接完,吃了饭,准备去找周青,一看表十一点多了,怕不太方便,毛士元只好以后再说。
第二天下午七点钟,全城戒严,清查户口。县城划了四个方块,毛士元分管西北角一方,带领了一个警卫班,由村长领路,开始清查户口。周青倒被刘主任派来帮助工作,但是,这天特别繁忙,根本就顾不上谈私事。后来,各方都带回来七八十人甚至上百人,而毛士元和周青只带回来了一个人。在总结会上,刘主任说:“大家带回来许多人,唯有毛士元同志与众不同,只带回来一个人;但是,究竟是谁做得更好呢?我不好说。但是,带回来七八十人甚至上百人的,经审查百分之九十九甚至百分之百的放了。而毛士元带回来的这个人叫李岚宣,是军统武威情报交际处处长,掌握着国军的军火及物资的秘密仓库在什么地方。”
九月三十日,毛士元跟随高绵纯副军长乘车去酒泉接收起义的国民党120军。10月7日,在酒泉河西大礼堂举行欢迎大会,120军团以上的起义军官受到了彭德怀、王震、许光达和甘泗淇等首长的亲切接见。
十月十三日,毛士元拿着高绵纯副军长的手令,去二军军运处联系车辆,要求将1200名起义军官送往武威,但是,军运处处长答应只能送到张掖。十月十四日下午三点,26辆美国大汽车开来拉人,两辆小汽车分别乘坐刘漫天和李焕南两位起义师长及其家属。所有的人都上了车,但是,原来高绵纯决定由赵振华和他的警卫员及毛士元共同执行护送任务,赵振华的警卫员却跑来说:“赵部长病了!”毛士元说:“你照顾好赵部长,我走了!”
车队沿着河西走廊公路向东行驶,河西走廊是个一马平川的好地方,南面就是山势嵯峨奇峰耸立的祁连山,北面是一望无际的内蒙古大草原。半夜时分,前方突然枪声大作,打破了像婴儿般沉睡的大地。毛士元急忙下令停车,他检查了一下,知道并没有掉队的车辆。这时,从张掖方向开来几辆汽车,在车队跟前停下来,从车上下来一位高个子军官,说:“你们是哪个单位的?”
毛士元说:“我们是四军军部的,送人到张掖去。”
“都是些什么人?”
“起义编余军官!”
“有武器吗?”
“没有武器,只有我这一把手枪!”
“我是二兵团的,你打个条子,借给你两支步枪和200发子弹!”
那军官照着手电,毛士元写了一张借条,把这两支枪交给了两位在酒泉经常帮助工作的起义军官,并让他们分乘坐在车队中间的和车队最后面的车上。几个月以后,四军军实科把这张借条退给了毛士元。
毛士元坐在第一辆汽车的驾驶室里,半夜时分,突然听见车箱里有位军官报告有人生病了,毛士元立即命令停车,并且叫病人和他的家属下来坐到驾驶室,而他就爬上了车箱。十月中旬,河西走廊的气候就有点清凉,昼夜温差大,加之急驶的汽车冲进来凛冽的寒风,冰冷剌骨。毛士元穿着在酒泉高绵纯政委给的一件敌军的棉衣,还能对付。但是,下身穿了一条军单裤,寒冷难当。有一位好心人给了他一件军皮大衣。但是,第二天早晨车队停在高台休息吃饭的时候,别人都下车了,毛士元却动弹不得,双腿麻木,不听指挥。后来,上来两个年轻军官,将毛士元架出车箱,下面的人接住。
刘漫天师长急忙走上前来,他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等个儿,胖胖的,头大,鼻子大,人显得很威武。他操着河南口音,叫来一个艳丽动人的女军医急救。其实,她也没有给他用什么药,只是用她那双柔软的手在他的大腿和小腿拍打了十几分钟,毛士元的脚就有了感觉了。
吃毕饭上车走时,那个病了的军官说:“我现在可以了,你坐下边,我们上去!”
毛士元说:“不!你们就坐在下边,再有几个小时就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女军医使他想起了周青。而且想了很久,很久……
在张掖住下后,经过联系,解放军六军军运处谷科长答应20号派车把他们送到武威,毛士元向高绵纯和赵振华分别打电话汇报了情况,两个人都一再叮咛他注意安全。
十月二十日,黎明出发,黄昏时分,车队抵达武威,后又徐徐开进北关教导团大院里。毛士元和教导团的同志热情帮助军官们把车上的行李搬到宿舍,看着两位师长及其家属住好,就到办公室交待编余军官花名册,当他听说四军近日将要移防兰州,就特别叮咛说:“走的时候,一定要把刘漫天师长乘坐的车号打电话告诉我!”
回到政治部,见到刘护平主任和邵永周干事,大家都显得十分高兴和亲切。毛士元汇报完护送工作以后,刘主任立即着令邵永周向高绵纯打电话汇报毛士元将编余人员平安带回武威,请领导放心。邵永周同时也向赵振华副部长作了电话汇报。刘主任告诉毛士元部队将移驻兰州以及周青已经先期抵达兰州之事。
十月二十五日,大部队往兰州转移,毛士元骑着收缴的自行车,提前两天赶到下西园四军政治部驻地,真是无巧不成书,他刚走进门,就有电话找他,他从周青手里接过电话,一边听,一边用笔记下了刘漫天师长的车号。
毛士元也来不及同周青说话,就骑着自行车急风急火地赶到兰州西门外,对那里值勤的代班长交待,要求他们依据车号,拦住刘漫天师长的车,并对他说明三爱堂住着军政要人,进去的车辆行人必须接受检查,检查出枪支弹药给打个收条。安排就绪,毛士元就到西门城楼等候。
后来,代班长在刘漫天师长的车内一个行李包里发现了一把手枪和四十发子弹,并给刘师长打了收条。为了这支手枪,毛士元拉不下脸。本来嘛,在酒泉刘漫天师长的手枪,按规定是要上交的。可是,刘师长没有上交,毛士元也没有好意思强求。当然,他也不敢断定刘师长不交手枪,就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彭德怀和王震等首长接见时,毛士元就不得不特别防范,他和另一名解放军战士以陪同为名,坐在刘师长左右。
几天以后,毛士元到三爱堂去看望刘漫天师长。三爱堂是国民党统治时期的西北行辕,抗战后期,张治中将军任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在颜家沟南侧修建了公署礼堂。礼堂门额用水泥塑上“三爱堂”三个大字,下题“爱民、爱兵、爱友军”七个小字。毛士元久久地徘徊在三爱堂门前。他想:“‘爱友军’三个字,象无声的春雷,引起了轩然大波。张治中将军虽然最终因为‘爱友军’而丢掉了“西北王”的乌纱帽,但是,我们至今都无法达到张治中将军“爱友军”的博大胸怀和无限境界。在消除两党两军恩怨情仇的先驱者旧址面前,怎能不汗颜和愧疚呢?”当他想起为了一把手枪,自己玩弄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小把戏,实在都没有勇气再见刘漫天师长的面。
刘师长说:“毛干事,你来啦!”
毛士元正想悄悄转回,不料刘漫天师长却不期而遇。他红着脸说:“我们行军路上的居住条件能差一点,现在,到目的地了条件好点了吧?”
刘师长说:“住宿还可以!毛干事,我在酒泉没有交我那把加拿大手枪,因为警卫员将枪藏起来啦!当时我没有交枪,请你原谅!”说着,刘师长还拿出那天西门没收枪的收条来。
毛士元说:“现在把你的枪收了,以后,还会给你配枪的。照顾不周,请批评!”
刘师长急忙说:“对我的照顾很好!很好!共产党对我好,主要因为我虽然与日寇身经百战,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和共军打过仗。我们的军长周嘉斌又是亲共将军张治中的女婿。张将军在三爱公署礼堂门额所题“爱民、爱兵、爱友军”七个字,至今还在。而我辗转西北迟迟不投降,主要担心以后不能共事,对我有所歧视。”
在闲谈中,刘漫天告诉毛士元,说他是河南省渑池县东关人,毕业于黄埔军官学校第四期步兵科、美国步兵军校高级班毕业。1933年8月任国军87师259旅517团上校团长。1937年参加“淞沪战役”,抗击日军。1949年9月,率245师在甘肃酒泉起义。当然,对于他后来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只好由我来补充。l950年5月,到西北军官学校学习,后在天水高级步兵学校从事教学工作。l951年4月,在肃反运动中自杀身亡。l983年,兰州军区政治部恢复了他起义将军的荣誉。
第二天,毛士元到东岗镇为加拿大手枪制作了枪套,回到下西园,在门口遇见刘护平主任的警卫员王平,王平是个大高个、瘦脸、大眼晴、河北口音的小伙子,见到毛士元腰里挎着新枪,就打探了一番。晚上,王平过来对毛士元说:“主任叫你哩!”
毛士元走进刘主任的房子,刘主任说:“你今天干什么去了?”
毛士元说:“我去东岗镇作了个枪套!”
“什么样的手枪?还要做枪套?”
“是个加拿大手枪!”
“在哪里搞到的?”
“在兰州西门收缴刘漫天师长的!在酒泉他没有交!”
“你拿来,叫我看看!”
“能行!”
毛士元取来手枪,刘主任接过去,非常珍爱地看了一会儿,放在桌子上。说:“这个枪好!现在,我被调到新疆省公安厅了,我已经带走三个人了,带不上你了;加之带上你,周青怎么办?更主要的是部队也需要你!”
毛士元说:“就不为难首长啦!在军队地方工作都一样。”
“我走时,你能送给我一件东西作个纪念吗?”
“只要我有,你要什么?我就送你什么!”
“我想用我那把左轮手枪,换你这把加拿大手枪!”
“我当你要什么呢?这支枪我送给你!我也不要你的左轮来换,我有二十发手枪。”
“啊呀,这把枪我留下了!你舍得吗?”
“舍得!舍得!一把枪算个啥?送主任了,我高兴都来不及哩!”
“我曾经亲口对你说,‘我要主持你们的婚礼’,你跟随高绵纯军长去了酒泉,你父亲来了两封信,我虽然没有拆看,但是,我怕他着急,也曾给你父亲回过一封信,我对他说:‘毛士元已经在部队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等部队为他们举办了结婚仪式,我将打发你儿领着媳妇回来看你!’现在看来,我许的心愿无法实现了。调动使我丧失了为你做这件事的机会。你们如果不及时喜结良缘,周青总免不了有人打主意。我本想委托别的领导替我代劳,但是,俗话说:‘人走茶凉。’思来想去,我怕弄巧成拙,说出去反而遭人忌恨,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为好。在这里,我向你和你父亲表示歉意!你是一个好同志,扶眉战役,你孤身一人俘虏了33名国军,你却只字不提;要不是谭参谋长汇报上来,我们还不知道。他要求就这件事给你记功,但是,我却把这件大事也忽视了。还有王厚安,三十团机枪班班长,敌人冲上来夺走了他的机枪,他又夺下敌人的马刀,砍死数敌,把机枪再夺回来,敌人再次追上来,他就又用机枪扫射,打死了十多个敌人。我本来想为您二人开庆功大会,也没有机会了。更主要的,赵振华这人野心勃勃,利欲熏心,你可要当心呐。我本来想把他和你调开,但没有弄成。这次,赵振华装病,没有和你一块回来,气得高军长很有成见,把电话打给我。再过几天,咱四军又要驻防临洮,你和周青可能要打前站。我由兰州去新疆,咱们可能就不容易见面了。你在部队,前途远大,希望你好好工作。我到新疆以后,再给你写信!”
“假若我先去临洮打前站,那么我今天就提前向您送行!祝您一路顺风,平安抵达迪化!”毛士元难受得像有许多针扎在心窝里,眼泪像泉水般涌出来。
刘主任叫警卫员打来一盆热水,让毛士元洗去脸上的泪水,说:“咱们都要奔赴新的工作岗位,应该高兴才对。我以后回来,就去看你!”
想不到这次见面竟是永诀。刘护平是江西吉水人,1927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3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土地革命战争时期,任红5军团政治保卫局侦察部部长。参加了中央革命根据地历次反“围剿”斗争和长征。1935年9月,任红四方面军第5军政治保卫局局长。1939年赴苏联学习。1941年回国途中,在新疆被军阀盛世才扣押。1946年获释回到延安,任第4军政治部主任。解放后,任新疆省公安厅副厅长兼检察院检察长。江西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江西省第4届政协副主席。1985年7月23日逝世。1979年元月7曰,毛士元在西安见到张达志司令员,张司令告诉他,在文革中刘护平坐了十年牢狱,后来,平反了,回了南昌。毛士元曾去过信,但地址不详,信被退回。
想带走毛士元的,还有一个人。回到兰州的高绵纯副军长,在三爱堂召见毛士元,说:“无论如何,你明天早晨七点,要到三爱堂来见我!我有重要事情要告诉你!”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赵振华似乎阻止毛士元去见高绵纯副军长。第二天凌晨四点,赵振华的警卫员把毛士元摇醒,说:“赵部长叫你现在吃饭,五点跟车回临洮!”毛士元没有去吃饭,他去见赵部长,说:“高军长叫我今天七点到三爱堂去见他!让我见了以后,再回临洮!”
赵部长说:“临洮没人值班,你先回去。改天,你再来见高军长!”毛士元只好坐车去了临洮。后来,高绵纯的秘书潘超来信说:“高军长要带你去新疆。那天早晨七点钟,你没有去,高军长就感到不妙,说:‘赵振华这狗日的阳奉阴违,可能把毛士元弄到临洮去了,你快坐车往临洮方向追,咱们一定要带上毛士元同志!’那天早晨,雾很大;我坐车把你一直追了五十多里,追到七道梁,知道追不上你了,再追十点的飞机就延误了。高军长现在担任新疆省副主席,他也说了,以后有机会再把你调去!”潘超还寄来一张照片,毛士元看了半天,觉得他还是那么胖,红白脸色和浓眉大眼,一点也设有变。
第七章
临洮人好客,把客人称为“姑舅”。说起来,还真有点意思。
有一天保卫部里有急事,邵永周跑到洮河岸边周青家里找毛士元,进门后,邵永周看见周青房屋门前有棵枝叶旺盛的常青藤,而毛士元坐在常青藤浓阴底下喝茶。邵永周被周青的家人称之为“姑舅”,邵永周对毛士元说:“我怎么变成了‘姑舅’啦?”
不知道毛士元是不懂,还是装不懂?说:“周青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周青说:“‘姑舅’的意思咱们都是亲戚,不把你当外人看。你如果嫌弃我们高攀了的话,就拉倒!”
邵永周,三十五、六岁,矮胖子,大头,四方脸型,天庭饱满,浓眉如炭,一双非常有光泽的大眼睛。说笑时,脸膛就显出柔和的酒窝儿。一口关中乡音永不改。跟人见面打招呼老是一句话:“咋去呀?”意思是你做什么去呀?有时候,和南方人谈话,关中方言就脱口而出。什么:“暗猛子”,是偶尔或突然的意思。“训训不拉”,形容人生气,不高兴。
有天早晨,毛士元正在警卫连附近的一个农家小院办公。邵永周突然来了。话还没有说,嘴就笑得怎么也合不拢。
毛士元说:“邵干事,啥事把你高兴得跟吃了喜娃他妈奶似的?”
邵永周说:“你猜?”
“部里给咱两个啥任务了?”
“啥任务也没有!”
“哪你高兴啥哩?”
“赵部长给咱俩个批了探亲假啦!”
“真的?”
“看,通行证都办好了,还假得了吗?”
毛士元接过两张通行证,看见他们俩人的假期是40天,高兴得跳起来。两个人都激动得心头发热,神采飞扬。毛士元忍不住热泪满面,说:“邵干事,真有你的!”
邵永周说:“赵部长说:‘邵干事,你休探亲假吗?’我说:‘赵部长,你再让我休假了,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哩!’赵部长说:‘啊!好心当了驴肝肺!我让你休假哩,你反倒跟我谈起条件来啦?啥条件?说说看!’我说:‘你答应了,我才能说!’赵部长这回倒显得痛快,说:‘我答应你,你快说!’我说:‘咱说好了,谁后悔谁就是龟孙子!’赵部长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堂堂一个部长,哪会食言爽约?’我跟赵部长暗猛子骂笑哩,俩个人狗皮袜子没反正。说:‘话虽然说的漂亮,我就看你龟孙子做事漂亮不漂亮?’‘你尽管说你的事!’我说:‘你再叫我休假了,那我就要我乡党跟我一块回家哩,。你也让他休假吧!’赵部长说:‘你把他留下,有啥不放心的?’我说:‘你说对了,我还就是放心不下!我害怕你鞭打快牛,把我乡党挣死了!’赵部长最终还是把话给我了,说:‘那好嘛!就让毛士元也休假,你们都回家吧!’”
毛士元激动地说:“邵干事,这真是‘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你为我,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和赵部长说话,真是难为你了!”
邵永周相顾一笑,说:“其实,我为你请假,也不全为了你!”
毛士元有些诧异,说:“那你还为了谁呀?”
“为了你那个最亲爱的周青姑娘!啊,小伙子!脸红什么?别不好意思!在这件事情上,人家姑娘比你大方。前几天,我在政治部看到她,问她是否休探亲假?你估计她咋说的?她说:‘毛士元休探亲假吗?他休我也休!我在礼泉我姑那儿参加了部队青训班,也怨毛士元,叫我走得那么仓促。我想去把我姑看看!’今天,我把两张通行证给她看了,她拧身就找李宗贵主任请假去了!士元同志呀,依我看呐,她看她姑是假,看你父母才是真!婚姻乃终身大事。你不要羞羞答答,把姑娘带回去了,把婚结了,我还要喝你们的喜酒哩!”
不知是邵永周忽然想起要管住自己那一张好似脱缰之马的嘴,还是不忍心把腼腆得像个大姑娘的小伙子再逼;他忽然把话打住,拍了拍毛士元的肩膀,说:“你快去跟宋先生告别,把钥匙交给房主。我给你收拾东西,回去通知周青。保卫部打个道,咱们立刻起程。无论如何,今晚要离开保卫部,以防变化无常的赵振华,夜长梦多,改变了主意。”
战争年代的人,也没有多少行李。等到毛士元跟房主人告别回来,邵永周已经把办公用品装进一个军用包里。被褥也捆绑起来了。毛士元背着被包,邵永周提着军用包,两人说说笑笑,不觉就回到军保卫部。邵永周看了看手表,说:“小毛,我收拾行装,你通知周青,咱们现在就返回故里!”
但是,毛士元从周青姑娘那里回来,正要说什么话,却见赵振华背着手哼着:“煮豆燃豆萁……”邵永周一声:“糟糕”未了,赵振华就走进了屋里。赵振华说:“我考虑不周,你俩个同时探亲,部里工作谁干哩?毛土元还担任着临洮县治安组长,我给惠局长还没有说!我和你们商量,一个休假回来,另一个再休!”
毛士元知道,邵永周就要被任命为保卫部副部长,加之年纪和革命史都在赵振华之上,他把赵振华并不放在眼里。但是,也可能因为有自己在场,邵永周就再也没有骂笑,他本来就为人忠厚,说:“先叫士元同志回去,娃娃先回去!”
毛士元说:“不!邵干事出门几十年没回家了,邵干事先回家去!”
邵永周说:“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
毛士元说:“唐诗说:‘少小出门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俩人推来让去,没个结果。毛士元影影绰绰看见周青在门口闪了个面,并没有进来。他说:“赵部长,你说一句话,你叫谁留下谁留下,我俩都听你的!”
赵振华用四川方言说:“邵永周探亲回来,毛士元再回去。行吗?”
毛士元说:“能行!我服从领导决定!”
一宿无话,第二天天蒙蒙亮,他们就上路了。毛士元替邵永周背着行李,一路走得汗流浃背。赶到天水才能坐上火车,而临洮离天水,还有一百五十里山路,汽车没赶上,邵永周归家心切,说他不等第二天的汽车了,就这样连夜步行赶往天水四十里铺去。走到渭远,大约走过三十华里了。邵永周说什么也不让再送了。两人挥泪而别。
第八章
一九五零年正月初四,人们还在新年的喜悦中。吃过晚饭,毛士元正准备骑自行车到周青家里去,刚出门,却见李宗贵主任领着一个人来了。毛士元知道走不了啦,急忙把自行车锁上,把来人让进屋里。大家坐定以后,李主任对那人介绍说:“毛士元同志是咱保卫部的军法干事,王主任,你可以向毛士元同志报案!”
毛士元看见王主任三十七、八岁年纪,大高个儿,四方脸膛,高鼻梁大眼睛,浓眉毛大耳朵,嘴大牙白,相貌富态。王主任自我介绍说,他叫王一,是跟随赵寿山军长起义过来的,他曾经当过赵寿山的秘书。他说:“晚上,我刚在厕所茅坑蹲下,猛一下子听见头上有风,我就知道有情况,我急忙将头靠在厕所的后墙上,一块飞来的砖头落在厕所,我连裤带都来不及勒紧,急忙跑到厕听后边,结果没有看见扔砖头的人。西边球场上,人倒不少,但是,那都是打篮球的人!”
毛士元说:“王主任,你受惊了!我明天先到教导团摸摸情况再说!”
送走了李主任和王主任,毛士元寻思:这里有骑训队、参训队、班排军官轮训队和教导团,单教导团就有十五个中队,加上机关和后勤人员,将近三千人,从何入手?毛士元决定先摸摸各中队学员的情况再说。在团部保卫股,毛士元查阅了各中队人员的基本情况。
第二天,在教场出操时,毛士元碰见了肖明,此人二十七、八岁年纪,个子不高,圆眼,高鼻子,大嘴唇,此人原糸国民党六十五军参谋,在扶眉战役中被俘,因此人善于部队管理,现担任第九中队长。由于很久不见了,肖队长请毛士元过去坐坐,毛士元也就去了。在九中队,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毛士元说:“把你队上花名册叫我看一下!”
肖明说:“能行,我给你取去!”
毛士元在九中队办公室看完了花名册,有一个叫王国相的人,履历引起了毛士元的注意。此人起义前在国军担任连长,但是,在国军调动频繁,走了好多单位,毛士元脑子多少有点儿触动,他说:“肖队长,你把王国相同志请到这儿来,我想请教他一些问题。”
肖队长说:“我给你叫去!”
毛士元看见被肖队长叫来的王国相,大约三十四、五岁年纪,中等个儿,圆旦旦脸儿,这张脸简直就是一张女人的脸,非常耐看。但是,上门牙缺少了两个。
毛士元说:“王国相同志,你在国军上过军校,又当过兵,我想听听你的经历,以便丰富我的知识,你愿意绐我讲讲吗?”
王国相说:“愿意,咋能不愿意呢?我这人心里不存话,谁再问到我跟前,我是核桃枣一齐说哩。我一吐为快,不想把我的秘密带到坟墓中去。你看我说话漏气,我这两颗门就是寻找闻一多时,上风要我扮老太婆而取掉的。我虽然投奔过来了,但是,我整天都心跳口颤,我的事情我知道,纸包不住火,道理我比谁明白。你也用不着安慰我了,你一来,我就知道我的事烂了!也好,我现在就坦白!坦白了,我就解脱了。我是十八岁上国军军校,毕业后,当过排长、连长和营长,后参加了军统,调入重庆中美合作所。抗战胜利后,调西北行辕监视张治中,去年九月二十五日,我在酒泉随一百二十军起义,后在教导团学习,参加了歌舞演出,有一天冯副团长来了,我就倒了一杯热水送上去,冯团长摆了摆手,没有喝这杯水,有人要喝,我故意把手一松将杯子掉到地上,水倒了。我为什么这样做?因为我在这杯水里下了砒霜,要毒就毒死大的,毒死一个无名小卒划不来。后来,我就打团政治处王一的主意,我想我是逃不脱了,弄死一个就够本了。我发现他晚饭后要上厕所,昨天晚上,我利用操场上人多,看王主任上厕所,我就在厕所背后,抛砖砸下,结果没有打上王主任,我就快速离开,躲进球场人群中去了。这是我做的坏事,我坦白完了,我不说你们也不会知道。不过,我交待了,你觉得应该咋处理就咋处理吧!”
毛士元说:“你把自己的错误都兜翻了,这些隐讳的事情,你不讲我们还确实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问题呢?说明了你有悔改之心。今天的活动你就不参加了,我给队长讲一下,你把这几件事写一下交给我好吗?”
后来,毛士元把材料汇报上去,王国相也作为活档案而调到西北军区工作。
有一天早晨,太阳刚刚出山,赵振华指着一个人,对毛士元说:“你把杨科长送到学习的地方去!”
毛士元知道杨科长名叫杨建真。这人长得高大壮实,长方脸型,高鼻梁,肤色黑而黄,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腰干挺起,军容整洁;一派职业军人的形象,毛士元不知道为什么问题要送他去学习。杨科长是骑马来的,去的时候,他照旧骑着马,毛士元牵着马缰绳,向西走去,。俗话说:“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当时的毛士元,怎么也想不到他送往管训队的杨建真,就是后来他的救命之人。
路上,杨建真问道:“你要把我送到什么地方?”
毛士元说:“一会儿就到了!”
杨建真是四军十二师队伍科科长,一直随军驻防兰州,没有来过临洮,见毛家巷路北有个大院门口有警卫站岗,说:”这是什么单位?”
毛士元说:”军司令部!”
走到离西门约百米远近,向北就到了边家大院。前院住着菅训人员,侧院住着被菅训人员。队长刘俊辉是个细高个子,红黑色脸堂,眉藏英气,一双圆圆的眼睛,乌黑有神。听见毛士元叫他,急忙把人招呼到办公室。杨科长下马进屋后,刘队长开始倒荼敬烟,以礼相待。然后说:“杨科长,你在这儿学习哩,枪用不上了。我替你保管着,学习结束了,我再还给你!“
杨建真将手枪取下来,递给了刘队长。送杨建真往偏院去,老远就听见一阵阵的口号声,震天价响:“不老实交待,死路一条!“
刘队长叫杨科长坐到被管训人员队伍中去。毛士元看见杨建真眉头紧锁,怨恨之情溢于言表,这给毛士元印象很深。毛士元回去后,立即开始了杨建真问题的调查。他从赵振华手里拿过揭发杨建真的材料。
因为管训队在河滩开荒种地,侵占了民田,群众反映上去,军政治部李宗贵主任批示并交待毛士元立即去办,要管训队向群众退田和检讨。毛士元到菅训队,同刘队长买了点礼品,到村子里解决此事。回来后,在管训队吃过午饭,就把杨建真叫来。毛士元说:“杨科长,你知道为什么来管训队吗?”
杨建真无可奈何地说:“我不知道。我在兰州只听说保卫部电话通知去军部学习。管训队是个坦白交待问题的地方,像斗争地主似的,只能交待有,不能交待无;如果你说没有这事,就说你顽固不化。我才来两天,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为什么要叫我到这里来?”
毛士元没有向他透露黄龙县有人来信揭发他率部起义时私藏手枪一把以及敌特党网的事,他只是叫他把起义的经过讲述了一下,并让他写了一份材料;毛士元对他说:“我们马上向黄龙县委发函,请他们协助我们调查!”
杨建真说:“我就依靠保卫部查清我的问题!”
你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的,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毛士元说。走的时候,毛士元还对刘队长叮咛:要照顾好杨科长的生活。
但是,就在这时候,毛士元与刘俊辉队长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有一天早晨,管训队派人报告:各单位送的人太多,住不下了。邵永周让毛士元去处理,走时,李宗贵主任叫警卫把毛士元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司令部有人反映,管训队捆人、吊人和打人,你去调查一下,发现问题,及时纠正。要是刘队长不听你的,你立即向我汇报。顺便检查一下管训队的伙食。”
毛士元骑着自行车赶到小东门管训队,亲自听了几个小组的斗争会,然后,对刘队长说:“把全体学员集中起来,开会!”
在会上,毛士元说:“学员同志们,你们虽然来到这里,但是,你们依然有自己的权利和尊严,不管什么问题,都要实事求是,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能胡编乱造。这些话,我今天是当着刘队长和管训队员的面说的。同志们,今后再不能逼迫大家了!我们再也不能容忍对学员同志们捆绑、吊打和逼取口供的事情发生了!下来,谁有什么意见,就可以提出来!”
有一个人约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大高个儿,长脸,高鼻梁,厚嘴唇。站起来说:“毛干事,我想向您反映我的问题!”
毛士元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志杰!”
“你到管训队里来,保卫部怎么没有你的材料?”
“我是后勤部直接送到管训队的!”
“为什么事情?”
“有两位同学,在兰州干部学校培训,路过临洮,到后勤部找我,住了一夜。班里开生活会,有人说我的两个同学是特务,并要我坦白交待。我说:‘我的同学来看我,怎么就变成了特务了呢?’班长又以清查枪支弹药为由,说我少了一颗子弹,并给我扣上了‘想剌杀首长’的罪名。这里,不是把事说清,而是逼迫你承认哩!”
“你承认了吗?”
“没有!”
“你如实写一份材料!”
李志杰就立即从身上掏出材料来,说:“材料,我早就写好了!”
毛士元看了一下,交给刘队长。说:“没有真凭实据,怎么就可以随便说李志杰的同学是特务了呢?少了一颗子弹就是想刺杀首长,这更是无稽之谈!我们现在就放你回去!不过,你回后勤部以后,还是给家里去封信,叫那两个同学写个材料,证明一下他们的身份,那些人就更无话可说了。刘队长给后勤部写个信,说查无实据,不予追究。你带信回去吧!”
会议结束后,毛士元在管训队吃了午餐,就又开始继续工作。他对刘队长说:“我问你记录!”他按照学员的花名册,逐人叫来,结合单位报来的材料,审查核实。这才发现大多学员都是想回家了,连队不准,反而说是瓦解军心。本人不承认,材料上就写着顽固不化等等;还有的人因鸡毛蒜皮之事,被无限上纲;有的人被无中生有,造成冤案。一百八十多个人,都让其返回单位工作。只有一个人,瘦高个子,没请假就逃跑了,排长追他,他撂了个手留弹,把排长炸成轻伤。他说:“在国民党的军队里,我是个卖壮丁的兵诱子。我很后悔,请假回家多好呀!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愿意接受军纪处分!”
但是,那个长得细高个儿鼻梁高眼睛大的王厚安,却不愿意回去。毛士元把电话打回保卫部。邵永周说:“你把他带回来!”
刘队长说:“你把王厚安带走,我无法向赵部长交待?”
毛士元说:“什么?赵部长?”
刘队长说:“赵部长打了王厚安两个耳光,叮咛我要严加审讯!”
“打了他两个耳光?还要你严加审讯?啊?竟有这等事?难道我们的部长不知道王厚安是战斗英雄吗?在兰州战役中,国军冲下来,夺走了王厚安的机枪,王厚安反身抢下国军一把马刀,冲入敌群,刀刃数敌,硬将机枪又夺了回来,敌人见阵地上唯有王厚安一人,又一齐冲下来,王厚安就用这失而复得的机枪,把一片敌人一扫而光…..”
按花名册,怎么还差一个人?刘队长也说不清楚。这时候,有人悄悄地向毛士元反映:后院一个暗室的屋梁上吊着一个人。毛士元立即叫警卫将那人放下来,他看见那人四十多岁,中等个儿,面呈红黄颜色,眉毛很重,眼晴很大,嘴唇也很厚,即使不说话,他的嘴唇也不停地上下活动着,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嘴里就不由自主地说着,但又听不见他究竟说着什么。那人的嘴张了张,终于说道:“毛干事,谢谢您又一次救了我!”
毛士元多少有点诧异,说:“您是谁?您认识我?”
“您忘记了我,我没有忘记您。在向兰州进军途中,我生病了,掉队了。要不是您这个收容队长把马让我骑,不说我走到今天,恐怕走到兰州都成问题。”
毛士元也想起来了,说:“原来是田可诚同志!您怎么在这里?”
“连里开生活检讨会,听说我是起义人员,就逼着我检讨。我说我没有什么检讨的,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而这里更不讲理,没问啥,就先把我吊起来了!”
毛士元说:“刘队长,把田可诚同志也放回去!”
刘队长说:“放谁都可以,田可诚不能放!他的案子是赵部长亲自交待的!”
“你放您的!有问题我担着!”
后来,毛士元把王厚安带回去,却与邵永周谈崩了。
邵永周说:“王厚安,你因为什么事送到管训队的?”
王厚安说:“我是排长,对战士有责任严格管理。因为住在群众家里,我要求他们尊守群众纪律,要打扫厕所卫生,要帮肋群众劈木柴、挑水;我常和战士个别谈话,几个老区来的战士就诬告我商讨叛变,就为这事,连部、营部、团部和师部的领导,都要我承认组织叛变,我说没有这事,师里领导就说:‘把你送到牢狱,没有证据;把你送到管训队,你慢慢交待证据去!’”
邵永周说:“你假如没有商量叛变,那几个战士怎么会举报你哩?”
王厚安顿时发了脾气。说:“说来说去,你也要我承认叛变哩!我跟你没有什么可谈的啦!我王厚安走的端行的正,没有做下见不得人的事情!我要是想叛变,一九四六年我就不会带领一个机枪班投奔八路军了。在西府战役中我又被虏,但是,在扶眉战役中,我又带了一个机枪班投奔了解放军!我王厚安是为共产党做事的,而首长因为我的战功,特意批准我火线入党。我都成了共产党的人了,还要我交待什么呀!”
毛士元看见王厚安对邵永周的话很反感,就安慰他说:“我们把你带过来,是冲着对你特等英雄的敬佩而来的!就是想把问题弄清楚。到底为什么事情?你实事求是的讲,不要计较问话的方式,不要生气。咱们心平气和地谈,先休息一下,喝水抽烟!”
邵永周说:“王厚安,刚才我的话,是反问你的,不要生气;我的心情和您是一样的!你和小毛同志谈!”
王厚安喝了一碗水,抽了一支手卷的旱烟,情绪稍微好点了。毛士元说:“你识字吗?”
王厚安说:“我上过初中!”
毛士元说:“我给你纸和笔,你把你的历史和这次发生的事情写一下,好吗?”
王厚安说:“要得!”
毛士元拿出笔和纸,说:“你就在这张桌子上写!”
坐在一边的毛士元,望着爬在桌子上写东西的王厚安。看见他的头发很长,好像几个月都没有理发了。一身军衣污秽不堪,手和脸脏兮兮的。毛士元看不下去了,他和邵永周到伙房抬了一桶热水,倒在木盆里,叫王厚安洗了个热水澡,他们俩人帮着搓背。毛士元拿来一身干净的军衣叫王厚安穿上。毛士元亲自把王厚安的军衣洗干净,晾在院子里。
午饭是蒸馍及回锅肉,毛士元和邵永周两人打来饭菜,三人一块就餐时,毛士元说:“王厚安,我对肉不大感兴趣,吃几块就不想吃了,我把肉给你拨些!”说着,就将一大半肉拨进王厚安碗里;邵永周也给王厚安拨了一半肉。王厚安这顿饭,吃了两份肉菜和五个蒸馍。饭后,三个人喝了一会儿水,休息了一会儿,就上街逛去了。走到一个剃头担子跟前,毛士元说:“邵干事,你身上有钱吗?”
邵永周说:“你干啥呀?”
毛士元说:“想给王厚安理个发!”
邵永周说:“钱,我身上有哩!”
毛士元说:“王厚安,你在这理个发!”
王厚安说:“要得!我是个剃光头的人,几个月都没有理发了!”
王厚安剃了头,邵永周给了剃头的老汉十五元钱。回去后,过了一会儿,王厚安就把材料写完了。邵永周看了一遍,递给毛士元。说:“师部报的材料也就一句话:‘有人检举王厚安想组织叛变,经和本人谈话,态度恶劣。’”
毛士元说:“听刘队长说赵部长还打了王厚安两个耳光!”
邵永周说:“赵部长霸道不讲理,王厚安遇到他就倒了八辈子霉了!”
这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将两张单人床合拢起来,睡下后,一直聊到天亮。王厚安讲了他小时候在副食加工厂当伙计偷学技术的故事。
第二天,邵永周将王厚安安排在政治部总务科。王厚安有副食方面的技术,领着几个战士办起了副食加工厂,造醋和大豆酱油,磨豆浆和做豆腐,军部及所属各部都能喝上豆浆吃上豆腐了,战斗英雄王厚安的名字也重新响亮起来,他又做起了豌豆粉条和粉面,军工人员发展到十五个,足够一个加强班了。
但是,好景不常。赵部长住院回来,突然把刘占富调到保卫部,而刘占富又突然把王厚安调到保卫部。王厚安不想来,拒绝不了,就请邵永周替他说情,邵永周说:“不是我不愿意为您说话,刘占富现在是赵部长的红人,估计调动多半是赵部长的主意。话我可以去说,但不会有什么作用!”
王厚安说:“那就不麻烦你了!”
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对于王厚安来说,特等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又算得了什么呢?它居然抵抗不了一张少女的玉照引发的杀身之祸。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天,刘占富看见王厚安书里夹着一张少女的玉照,就央求让他看看。但是,当王厚安要收回来的时候,刘占富说:“我找不着了!”王厚安说:“你怎么找不着了呢?”刘占富说:“你要哪干什么?那照片上的女人是个特务!”王厚安气得不得了,说:“那是我表妹,正上学读书呢,你说她是特务,我看你才是特务呢!”两个人打起来,双方都同时拔出了手枪,后被赵部长制服。但是,这天夜里,不知道刘占富呆在赵部长房子做什么?他一从那里出来,就叫了几个警卫,突然把王厚安捆起来,戴上18斤重的大脚镣,押送看守所。邵永周和毛士元虽然为王厚安的遭遇愤愤不平,却也无可奈何。
毛士元将杨建真的材料送赵部长审阅,并提议向黄龙县委发协调函。赵部长说:“请对方查清检举人和杨建真是什么关系?他怎么知道杨建真私藏手枪和敌特党网的事?依据是什么?”
毛士元写信时,邵永周说:“你给三原县公安局也写个函,叫他们把徐展的家庭情况调查一下!”谁也想不到那封公函,却救了徐展的命。
徐展是个高个子,身体端正,瘦瘦的脸形,侧看有点长,一双大眼睛格外有神。一九四九年五月,三原县解放了。出于对解放军的热爱和向往,时任三原县剧团青年演员的徐展,参加了四军文工团。但是,徐展弹、拉、唱、画,无所不通,是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家,徐展走了,就把台柱子走了。人才难得,三原县剧团向四军文工团发函,其实是想把人弄回去,但是,信上却说:“徐展有历史问题,要求回三原剧团交待!”
李宗贵主任说:“历史问题,在部队也能交待!”徐展没有被送回三原,而被送到管训队来了。在文工团里,徐展看见有个老演员,因为历史问题被吊在树上,打得遍体鳞伤。徐展就“不打自招”,自己给自己编造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因为所谓的“罪名”,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徐展就在管训队当了班长,
有一天,邵永周和毛士元在洮河吊了几条鱼,让伙房做好,打了一斤白酒,叫了徐展一块吃喝。后来,李宗贵主任把邵永周和毛士元找去谈话。说:“你们吃喝咋把徐展叫去了?”
邵永周说:“也就叫了徐展一个人嘛!什么历史问题呀?不过拉了几天壮丁嘛!也不能按敌我矛盾对待嘛!谁爱说就叫他说去!再说,吃个饭又没做啥坏事!”李主任说:“今后,说不定有什么事,还是注意点好!”
没有事,徐展就又回文工团了。但是,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徐展突然被捕,被以赵振华为首的保卫部军法处判处死刑。8月24日,就要拉出去枪毙。8月23日,救星从天而降,保卫部突然接到三原县公安局的信函,信函(信函是邵永周让毛士元给三原县公安局所发信函的回复。)说:“解放了,徐展家里分到了八亩耕地,三间房;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土地由政府代耕,请徐展同志在部队安心工作。”
邵永周看过信,像突然被人刺了一刀似的浑身一震。他没有按正常渠道把信呈送赵部长,他直接把信呈送李宗贵主任了。
这天,李主任办公室的灯火,彻夜未熄。一个人的生死命运就在他的手中,脸板得像一面绷紧了的鼓。他亲自提审了徐展六次,终于从枪眼里留下了一个冤魂。
过了两个月,中共黄龙县委的信来了!黄龙县委复函说:杨建真于1946年率县大队600余人起义,投奔延安。为解放军带去轻重机枪6挺,小炮4门以及大批枪支弹药。检举人原属县大队的一个排长,因调戏妇女而被杨建真杖二十军棍并赶出军营。举报人对杨建真怀恨在心,举报内容纯属子虚乌有。问题弄清后,杨建真从管训队出来了,被提升为军党委委员,军作战科科长。
杨建真知道自己因祸得福,和力主正义、力主调查实际的毛士元关系不小。他带着礼物来看他,赵振华不敢疏慢,接下礼物,烟茶相敬,说毛士元出差了,东西一定转交本人。这时候的杨建真无从知道毛士元被秘密关押的消息,但是,后来,还多亏了杨建真,要不是杨建真,毛士元早就于1951年八月二十四日,被一颗无情的子弹送上西天。
第九章
1950年6月2日的夜晚,是个不祥之夜。为庆祝临洮县第一次人代会闭幕,临洮县联合中学文艺宣传队演出秦腔剧<血泪仇>时,发生了假戏真做的皇庙戏楼血案。在县委召集的紧急会议上,成立了以毛士元为组长惠思聪为副组长的六.二专案组,,组员有赵振华,有定西分区保卫股杨股长,有县公安局韩副局长及周秘书等人。
毛士元提议把昨晚打死人的那折戏重演一遍。大家到了皇庙戏楼,戏台下已经坐下了整齐有序的群众、部队及学生。县委张副书记也赶到台下,毛士元和六.二专案组组员走上皇庙戏楼,勘探现场,查验尸体。围观的演员被警察分开。法院一位姓朱的书记员拿着笔和记录纸,在现场等候,那位死者叫黎亮,僵硬的身躯,倒在血泊中。但是,他那化妆的鸭蛋形的脸上,依然那么清秀,似乎没有失去光泽。子弹射入左胸,伤及心脏而死亡。穿透死者身体的子弹,穿进戏楼明柱高度约1.5米处,木伤约9公分长、0.35公分深。而非常玄乎的,那天晚上演出时,一个叫张毕源的音乐教师就坐在明柱边拉二胡,子弹几乎擦肩而过。
联合中学的演员已经按照昨晚的位置进入,开始演出打死人的那台戏,后台有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学生在嘤嘤泣哭。毛士元闻声走去,看见那女学生长得水灵秀俊,说:“你哭什么?”
那女生泣不成声地说:“黎亮就不该死!当时,他就不愿意出台,赵文把他推了一把,他才出去的!”
毛士元说:“他为什么不愿意出台?”
女生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扮演王东才的黎亮刚被赵文推出去,在舞台上走了几步,扮演民兵甲的苟文起端起步枪,大声喝道:‘站住,你不站住,我就开枪啦!’随着一声枪响,黎亮就倒在了血泊中了!”
毛士元问了女学生的姓名,并叫朱书记员记录了女学生的话。寻着赵文后,毛士元看见站他面前的少年,也不过16岁,脸蛋窄小,眼睛里透出机灵的光泽。毛士元问道:“你扮演什么角色?”
“民兵乙!”
“你叫什么名子?”
“赵文!”
“是你把死者推出去的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推他?”
“我不推,就亮台了!”
“你还担任什么工作?”
“组织道具!”
“苟文起的枪,是你组织的吗?”
赵文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朱书记员做了记录。
一位16岁的少年,脸圆鼻方,嘴巴稍微有点大;来到毛士元面前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就不该他死!”
毛士元说:“你说他不该死吗?”
“是的,他死的非常可惜!”
毛士元看见他说话的时候,流着眼泪。说:“你叫什么名子?”
“我叫王俊!”
毛士元指示朱书记员记录。而被叫来的苟文起,虽然不到17岁,但是,个子长得很猛,足有一米七高,白净的脸,大眼睛,留着分头。毛士元说:“人是你打死的吗?”
苟文起说:“是的!”
“你为什么要打死他呢?”
“不是我要打死他,而是谁偷着往我演戏的枪里装上了子弹!”
虽然重演,但是,演员们心里充满了悲愤的情绪。很显然,戏是演不下去。毛士元和惠局长交换了一下意见,着令演员们到下面参加教育局主持的追悼会。
而县委张副书记急忙带领着有关领导及六.二专案组成员,走进了县委会议室。在张副书记主持的六.二专案现场勘察会议上,毛士元提议拘留三个人。他说:“苟文起,持枪打死人,是本案的责任人;赵文,演员黎亮不敢出台,他为什么不敢出场?是不是提前已经知道要出事?而赵文推了他一把,出去就叫打死了。就连打死人的枪也是赵文替苟文起弄的,俗话说:‘杀人者无罪,递刀的有罪哩!’第三个人是王俊,他说死者不该死?,谁又该死呢?说死者死的可惜,谁死了又不可惜呢?”
毛士元的提议得到领导的批准。追悼会结束后,苟文起、王俊和赵文三个学生被拘留。
六.二杀人案的审理工作开始了。六月三日下午五时,赵振华部长自告奋勇,要和惠思聪局长一块审问苟文起。毛士元和其它专案组成员坐在一边旁听。赵部长说:“苟文起,你是咋把人打死的?老实交待!”
苟文起说:“咱们又没有舞台导具枪,平时排演,就是用的没装子弹的真枪。这一次我也是那个动作,把枪栓扣一下。我根本就不知道枪里有子弹!”
赵部长说:“我问你,你拿枪把人打死了,还一问三不知,你不想老实交待啦?”
“老实交待!可是,枪里有子弹,我确实一点儿也不知道!”
赵部长强审硬攻,不时抽苟文起耳光;直到深夜两点钟,却毫无收获。赵部长一时性起,走到门背后,取下一把带套的马刀,他将刀抽出来,刀背朝下举起,朝着苟文起打下来,坐在沙发上的毛士元见状,一个箭步赶到苟文起身后,赵部长的刀背,打在了毛士元的手臂上。赵部长将刀扔在地下,毛士元忍痛将刀拾起,插回刀套,送交秘书室。惠局长虽然没有说话,却起身走了。
赵部长多少有些无趣,对毛士元:“你来审!”
毛士元说:“你休息吧!”
毛士元不想在苟文起身上白费功夫。他觉得苟文起多半蒙在鼓里,要是他知道枪里有子弹,恐怕早就吓得浑身筛糠似的,还能镇静自若的去演戏?毛士元叫狱警将苟文起送回看守所,将赵文提来。乘这个机会,毛士元将杨股长叫起来,一块做起了赵文的思想工作。
毛士元开始和赵文拉起了家长,说:“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上中学几年级?什么时候开始排练节目?演戏还有别的目的吗?”
赵文沉默不语,毛士元看见他背着比泰山还重的思想包袄,就启发他说:“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的黎亮同学把年轻的生命都搭进去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和不能说的呢?”
赵文心思沉重地说:“我交待了,我还能上学吗?”
“能上学!”毛士元非常肯定地说。
赵文说:“你叫什么?”
毛士元给自己编造了个名字,说:“我叫王文刚!”
赵文说:“假如地方给我判了刑,我还能上学吗?”
毛士元说:“有什么顾虑,你尽管讲出来!”
赵文说:“你是部队的,总是要走的!你走了,地方要判我刑,我有什么办法呢?”
毛士元说:“你不放心了,咱们互相写个保证书!”
“怎么写?”
“我先给你写!叫局长签名并盖上公安局的公章,你拿上有个凭证。”
赵文说:“能行!”
毛士元写了保证书,表示只要赵文同学肯将打死人的真实情节写清楚,保证宽大处理,保证不判刑,保证能继续上学。毛士元叫醒了惠局长,说明情况后,说:“我在没有征得局长同意的情况下,答应了赵文,但是,局长要拿出自己正确的意见!不要顾及我这些幼稚的想法和行为!”
惠局长说:“你把工作都做到这种地步了,我还会有什么意见呢?我惠思聪今日‘舍命陪君子’,陪你一起上西天!”
惠思聪同毛士元一块去办公室,叫醒了周秘书,盖上公章,惠局长也签了名并加盖了私章。毛士元征得专案组其它同志的同意,将自己化名为王文刚。在保证书上,签上了王文刚的名字。
赵文双手接过保证书,乌云密布的脸上多少有了点笑容,他要求写下保证书。毛士元说:“不必着急,你带上笔和纸,回去慢慢写,在自传里,把你的上学经历和人命案,都写清楚。”
毛士元又用化名王文刚与王俊相互写了保证书。后来,本案的审理工作,由毛士元主持进行。赵部长偶尔来听一下,但是,惠局长一直认真地旁听着。对于毛士元的审案,惠局长感受颇深。在一次会议上,他说:“我和赵部长失误,以为持枪杀人的苟文起是本案的重点。盘问了一天一夜,结果呢?苟文起一问三不知,我们还以为苟文起消极对抗。赵部长气不打一处来,抽出马刀,朝苟文起打去,多亏毛士元同志,眼尖手快,挡住了赵部长的马刀,马刀打在了毛士元同志的手臂上。否则,我们就要犯纪律,犯大错误。毛士元同志的审案,令人感动。他甚至不厌其烦地询问学生:你喜欢吃什么东西?星期天回到家里,家里人过问你的学习吗?你认为那个老师的课讲得好?你最喜欢的同学是谁?你最喜欢的书是什么?你对人命案有什么看法?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们有什么顾虑大胆向政府提出来,能答复就马上答复,不能答复的,我们研究后答复你们。这那里是审案,这简直就是知心朋友之间娓娓动听的心与心的在碰撞与交流。毛士元同志,从来没有和学生高声过,通过相互写保证书,打消了学生的顾虑。学生们积极提供线索,交待问题;案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在会上,毛士元同志对赵部长打骂学生提出了诚恳地批评;赵部长也作了检讨。
在以后的几天几夜里,毛士元从学生写的自传中,已经基本看清楚了六.二杀人案的来龙去脉,原来杀人案的背后隐匿着一个小组织,这个组织似乎感到联合中学的音乐教师张壁塬对自己构成了危胁;欲借这次演出,干掉张壁塬。经过调查,专案组也知道了张壁塬是我党地下工作者。由于死者黎亮也是该组织成员,事前就知道这次演出要真枪实弹,假戏真做,“要是子弹从我头上经过,误伤了我呢?”黎亮顾虑重重,吓得不敢出场。而王俊和赵文同学,都是这个小组织的成员,开演前,赵文曾找到戏楼下值勤的县大队战士对换了枪,即用空枪对换了装有子弹的真枪。不知是有意,还是真的不甚清楚,他们的材料,说到这个小组织的时候,总是模糊不清。
夜幕笼罩着大地,月亮已经回家睡觉了,星星虽然没有走,却不停地眨眼。惠局长起床小便后,发现办公室的灯亮着,就走过来,对正在聚精会神地翻阅案卷的毛士元说:“小毛同志呀,工作可不能不要命呀!你都几天几夜没有休息了!”
毛士元说:“我也想睡上一觉,可是,我像一块铁,而这案子就像一块吸铁石;我全身心地投入,身不由己呀,尤其是现在。惠局长,在我最需要见到您的时候,您来了,免得我把您从梦中叫醒,这比什么都好!王俊和赵文同学不是交待了六.二杀人案是一个小组织密谋策划的吗?可是,这是个什么样的小组织呢?赵文在自传中说他是该组织的组织委员,王俊则说自己是宣传委员。我问他们:‘小组织叫什么名字?负责人是谁?’赵文说:‘我只知道乡下的负责人叫赵龙,城里的负责人我不知道是谁。’王俊说:‘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把王俊和赵文再次交来的自传拿来,在灯下细看;我总想从材料中寻找突破口。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翻来复去的看;我虽然没有看到材料交待出新的内容和线索,但是,他们两人各自浑然不同的笔体,还是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我觉得这俩个学生的笔体有些眼熟,但是,我到底在哪里见过呢?一时又有些茫然,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俗话说的好,情急智生,我忽然想起了前一阵子在全城传得纷纷扬扬的一个反革命组织的反动标语。于是,我就把周秘书叫醒,我说:‘你把收集的那些反标让我看一下!’周秘书从木箱里取出一沓装订起来的反标,交给了我。经过仔细对照,我发现那些盖了中国青年和平党印章的反标,虽然有那么多;但是,归纳起来,却只有两种笔体:即王俊笔体和赵文笔体。我恍然大悟:天哪,原来这两个学生说的小组织,就是早就与我们势不两立、剑拔弩张的‘中国青年和平党’!”
惠局长顿时精神振奋,他立即坐下来,把学生的自传与反标的笔体仔仔细细地作了一番对照,说:“小毛同志,我同意你的看法!反标就是王俊和赵文同学写的,幸亏被你识破了,省了多少心。我们马上叫醒专案组员,开会。”
毛士元说:“惠局长,再等等,天就亮了!”
两人走出屋子,发现天已大亮了。
第十章
有一天夜里,提审毛士元。赵振华说:“毛士元,有个人来看你,我说你出差啦!他送的什么东西?那人是谁?”
毛士元说:“你是明白人倒糊涂人哩!我是你的阶下囚,关在黑牢里,听又听不到,看又看不到;送东西的人,你见了,你就知道他是谁。我没见,你问的我弄啥哩?再说,我弄啥去了就弄啥去了,你为什么要说我出差去了?我蹲在狱中,出的哪门子差呀?”
“他为什么给你送东西?为什么不给我东西送呢?”
“这个问题,你问他不就清楚了吗?再说啦,谁没有个三朋四友,一定也有人来看过你,你怎么解释?你不要‘八公山上草木皆兵’,凡看我的人,都是坏人!”
“那人是想毒死你哩!”
“那人和我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毒死我?再说啦,他要毒死我,你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逮捕判刑都由你,你有这个权力,你掌握着人的生死命运!“
“你放狗屁哩!”
“有的人放的屁,还不如狗屁!”
过了几天,警卫拿来一包东西,毛士元问:“谁送的?”
“杨建真送的,他问你弄啥去了,赵部长说你出差去了!他还不知道你关在狱中呢!”
包里有糖果和香烟,毛士元陷进了回忆之中。那个警卫说:“杨建真在司令部工作,常言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把你的处境告诉杨科长,请他救你!”
陷入回忆中的毛士元,没有反应过来,那个警卫失望地走了。
10月中旬,临洮的气候,早晚就显得十分凉爽。这天夜里十二点左右,毛士元被警卫带到赵振华办公室。毛士元坐下后,看见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坐在写字台前,毛士元看见,女同志坐在赵振华平时坐的位置上,而赵振华却坐在偏旁的沙发上。女同志起身倒了一杯水,送到毛士元面前,说:“请喝水!”
毛士元见女同志个子不高,但是,她那像百合花一样纯洁的脸蛋,她那像深山小溪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睛,她那像云彩一样轻盈的身条,还是给他留下了无比美好的印象。毛士元看见这位女同志担任记录,但是,她似乎一个字也没有记。她对他和赵振华激烈地争辩似乎有点惊讶,她一直注目凝视着他,只是偶尔侧目斜视一下赵部长。
毛士元感觉她是那么全神贯注,那么聚精会神;甚至连他与李赵部长辩论的每个问题的细节她都丝毫不肯放过。而他呢?他感觉到自己今天论战的精神是那么旺盛,那么强烈。今天的辩论,无论口才还是智力都发挥的特别好,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与赵部长,他简直就是‘寸土必争’,‘得理不让人’,穷追不舍;直到赵振华无言以对。但是,毛士元却还追讨证据,赵振华非常无奈地说:“没有就没有,还要什么证据?”
赵部长说:“你在记录纸上写了些什么?哪些阿拉伯数字代表什么?”
毛士元说:“你说我在记录纸上写上了阿拉伯数字,这个可能会有的。我不是专职的书记员,我是一面要和学生谈话,一面又要作记录;而且呢,我的主要思想和注意力都在相互如何谈话方面,有时候,也会一边讲着什么,一边就下意识地写下几个与案件无法对号入座的什么字来。比如说:有时候给学生解释什么,手中的笔就随便写下了个什么字,我写过1234567890,还有什么,我确实记不清了。你审问苟文起的时候,在记录纸上不是也写了与案情毫无关系的‘心’字了吗?你说‘心’字能代表什么呢?”
赵部长说:“为什么你看见我从县委回来,你就不审问了呢?你就急忙把记录纸收起,往桌斗一放,就送王俊下去了呢?”
毛士元说:“这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事,我在回答你的时候,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
赵部长说:“可以!”
毛士元说:“我在公安局是干什么的?我是临洮县联合治安组组长,是临洮县六.二专案组组长,县委是依据你的提议而任命的,本来嘛,我提议你当组长,可是,你说:‘就让毛士元当组长,部里工作忙,我当组员,部里有事,我就回不去了!’你是这样说的吗?”
赵部长说:“是的!”
毛士元说:“我是专案组组长,是执法者,不是罪犯;作为一个执法者,审案时怎么审,怎么问,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这是执法者最起码的权力。你说我看见你回来了,就不审问了,就把王俊送下去了;我问你:你又没有规定应该审多长时间,或者没有你的指示;就不能停审!况且,你回来正好到了吃饭时间,你叫我到饭店叫四个菜,你说我停审有什么错?记录纸一直放在桌斗里,我放在桌斗里,没有装到我身上,我有什么错?”
赵部长说:“你说省委书记叫我,你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你是想让我离开,你好取桌斗里的记录纸!!”
总是老一套,让毛士元听得心里直发腻。气愤地说:“你说狗话哩!”
赵部长怒发冲冠,从腰里拔出波浪宁手枪,就是毛士元送给他的没收团长的那支手枪。赵部长枪指着毛士元的头,说:“限你三分钟,坦白交待!”
毛士元说:“你想逼着我捏造犯罪事实吗?我告诉你,办不到!”
赵振华气极败坏地说:“你放你妈的屁哩!”
毛士元说:“你放你的狗屁哩!”
赵振华拿米尺击打毛士元的头,还是邵永周进来,见毛士元的头被打破了,血流不止,就把正在行凶打人的赵振华拖住,并叫警卫把护士叫来包扎。
一连三个晚上,赵振华的审问,都是“老牛拉磨,原地转。”到了第四天夜里,毛士元被警卫从看守所提出,从满天繁星观察,毛士元估计时辰已经不早了,狱警把他送到赵振华办公室门口,就退到一边去了。毛士元隔着门帘,在门口外边站着,听见那个女同志说:“赵部长,我看你每次审问,毛士元都好像无可奈何,说不出所以然来。你说他参加了反革命组织,咱们调查的证据,一个也没有。你说他政治部拉拢了多少人,为什么也没有调查的证据呢?我建议咱们以调查的事实为准!”
赵部长说:“我在公安局亲眼看见的,他见我进去,就不审了,就急急忙忙把记录往抽屉一放,就把犯人送回看守所了。有一次,我还命令他把王俊叫回来继续审问,我说他参加了反革命组织,难道不是事实吗?“
“单凭这一点,你也不能证明他就参加了反革命组织。而且呢,他是专案组组长,什么时候审,什么时候停,他有行使的权利。何况,这个反革命组织又是他审出来的,他说杀人案案中有案,他不但破获了杀人案,而且也从杀人案顺藤摸瓜,进一步破获了反革命组织的连环案。你说他参加了这个组织;他能心服口服吗?毛士元对破案有贡献,连省委书记都表扬他,要在全省为他开表彰大会,你凭什么要人家毛士元承认参加反革命组织呢?毛士元问得你闭口无言,答不上话来。你说你看见的,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他在谁跟前参加的?怎样参加的?以及人证、物证都在哪里?你拿得出来吗?你在这个时候,把他关起来究竟是为什么呀?是不是你……”
“还没有等女同志说完,毛士元就听见赵振华很不高兴地说:“你说我还把他冤枉啦?你刚走上社会,世界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你不要想得太多!你跟他谈谈,看他怎么说?启发他坦白交待。”
赵振华走到门囗,将门帘一撩,正好盖住了毛士元。赵振华说:“人哩?”
警卫在院子回答:“人早进去了!”
赵振华又走到门口,将撩在毛士元身上的门帘取下来,说:“你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毛士元说:“你没有叫我迸来,我就站在外边,等你叫我哩!”
毛士元坐下后,赵振华递来一根香烟,毛士元说:“我不吃敌人的烟!”
“谁是你的敌人?”
“上次,我叫你赵部长,你说:‘我不是你的部长,我是你的敌人!’我是你的敌人,你当然也是我的敌人!这话是你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女同志笑着说:“气头上的话,你就别认真啦。”
赵部长耸了耸鼻子,说:“你毛士元会说!”
“会说还不如会做!”
赵部长说:“你要好好想想,争取宽大处理!”
毛士元说:“我又没有犯法!我为什么要你宽大处理呢?”
赵部长再没有说什么,双手朝后一背,走出了房门。不过,毛士元心想赵振华“猴手不离笼攀”,也不会走多远,多半就在窗外偷听呢。
那位女同志非常热情,又是倒水又是递烟。毛士元说:“谢谢!我从来不抽赵振华递的烟;但是,我在禁闭室坐的时间长了,感到无聊;您这支烟,我接受了,我吃了。”
那位女同志说:“我是四川军大毕业的,分配到四军已有两个多月了。我听赵部长说你在保卫部工作,因为参加反动组织被关了禁闭。我问过赵部长:‘毛士元在保卫部工作,又是军法处的;他怎么会去参加反动组织呢?‘
毛士元说:“赵部长说我在学生那里参加了反动组识,你相信吗?我想问一下,你是共产党员吗?”
那位年轻的女同志笑了笑,说:“我现在还只是个共青团员!”
毛士元说:“共产党现在是公开的组织,但是,你想参加,不但要审查你的祖孙三代和直系亲属,而且要看你的实际表现;还有预备期漫长的过渡,才有望成为正式党员。赵部长说我参加的这个组织,是个与共产党为敌的秘密组织。打死他们,恐怕也不敢接受我这个腰里挎着盒子枪、身着军衣的解放军军官!再说了,我一个共产党员,解放军军官,县联合治安组组长,六.二专案组组长;我去给我的审查对象说:‘我要参加你们的组织哩!’那岂不叫人笑掉大牙?在押的学生怎么肯相信我的话呢?他们纵使不把我的话视为引诱他们上钩,也要把我视为神经病患者。”
停了一会儿,毛士元非常感慨地说:”我现在是绑着的娃娃好挨打!赵部长逼我、打我、骂我,但是,我不会听着风就是雨,泼火挑灯、添油加醋!”
女同志笑着说:“你的问题,有了就交待;没有了,就坚持真理,我也不能逼着你说假话!”
毛士元看见自己的话起作用了,女同志再次给他递烟的时候,还擦着了火柴,替他点着了烟。他说完话,她就嫣然一笑,非常信任地朝他点点头。那时候,能这样心平气和的谈话,真是难得!毛士元似乎言犹未尽,但是,就在这时候,赵部长突然进来了。
他说:“你想的怎么样啦?”
毛士元说:“还是老样子,莫须有的事,就等你调查结果哩!”
赵振华说:“你不好好交待,难道你坐在里面不急吗?”
毛士元说:“急?就能急出来?我的性命在阎王爷手里,他要我死,我不得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