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爱不流泪(长篇纪实小说)
作品名称:爱不流泪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3-04-28 10:38:54 字数:107659
【人物原型】
董彩霞
2011年11月,被评为“宝鸡市第二届道德模范人物”。
2012年2月,当选“感动宝鸡十大功勋人物”!
2012年3月,岐山县残联,被授予“扶残助残先进个人”称号。
2012年5月,陕西省宝鸡市残联授予景彩虹“扶残助残先进个人”。
善良的女性的爱,引领着整个人类前进。
——马克思
衡量一个女人的美点,可以拿她所爱的男人做尺度。
——契诃夫
【序】
一个奇女子的大德大爱
上官吉庆
“周原膴膴,堇荼如饴。”
宝鸡物华天宝,钟灵毓秀。在中华民族5000年辉煌残烂的历史长河中,这块厚重古老的土地上,演绎了许多源远流长,脍炙人口的神奇故事:从岐黄医术到仓颉创字,从后稷教民稼穑到周公制礼作乐……数千年来,“周易”“周礼”仁政仁爱,厚德载物,礼乐天下。兴盛在这方土地上,滋养着民众,熏染着民风。衍生出古老的周秦文化,繁荣出辉煌的汉唐盛世,铸就出中华民族炳千秋的文明史。出自《周易》里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一度被西方圣哲们喻为“华夏民族的精神”。激励着无数代炎黄子孙在民族振兴,强国富民的征程中,自强自立,竭诚奉献。
历史的脚步迈进公元21世纪,在改革开放倡导文明,构建和谐社会的新时期,“礼乐之乡”岐山县又传出一个奇女子的大爱故事:天真美丽的洛河女子董彩霞冲破重重阻力,别父离母,不远千里,嫁进一个残疾人家庭。18年不改初衷,吃尽万端苦头,在艰难困苦中,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三个残疾兄弟和下肢重残的女儿,在古老的周原大地,唱响一曲扶残助残的大爱壮歌。
一位健康聪灵的漂亮女子,嫁给一个下肢重残的男人,无怨无悔地担负起常年照管瘫痪在床的两个兄长以及同样下肢残疾的女儿的重任。一家六口四个残疾人,这样少见的多重残疾人家庭,生存之路,何其艰难,何其不易?
我首次知道董彩霞是2008年末,当时刚刚调任宝鸡市人民政府分管残联工作。从市残联工作人员口中获知董彩霞的事迹后,深感震惊。当即放下手头工作,在残联段寅生同志的引见下,探访了董彩侠一家。所见所闻,令人震撼唏嘘。强烈的责任感促使我当场指示市残联和民政部门,为他们全家落实办理了生活低保,将这个家庭纳入政府冬春救济,节日慰问的重点对象,让一家人的生活有了基本保障。并对董彩霞的大爱壮举给予了肯定和赞赏。
2010年,职务变动后,我不再分管残联工作。但不知怎么,董彩霞和她的家人始终在我心中牵挂着。在繁忙的政府工作间隙,我忙中偷闲,数次亲自到她家慰问探望,给董彩霞精神上的支持和物质上的帮扶。我亲自筹备成立了宝鸡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后,指示市残联和基金会尽最大的努力,扶助这个残疾人家庭,给董彩霞以道义上的大力支持。
2011年4月,市委党报记者采访了董彩霞的事迹后,我指示新闻单位加大宣传力度,稿件一刊出,引起社会强烈反响。次日,我和市县民政残联的同志,冒着劲风细雨又一次到董彩霞家,召开了现场会,着手解决她家的具体困难。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率先拿出3万元,与残联,民政和岐山县党政部门联合筹够了9万建房款。为解决董彩霞女儿巨额手术费问题,返回市里后,我又多方奔走,上下呼吁,最终促成新烽火房地产公司一次性捐款10万元。接着联系专业医院及时为董彩霞的女儿做了双下肢矫治手术。与此同时,社会各界爱心人士纷纷登门探望,捐款捐物,给予这个残疾人家庭人道主义的援助,从根本上解决了家庭生活后顾之忧。
当年雨季来临前,董彩霞一家人搬进七大间宽敞明亮的大平房中,下肢畸形的女儿金丹通过一期手术康达到预期效果。一个艰难困苦中的残疾人家庭,在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大力扶助下,最终摆脱困境,住上了新房,过上了有保障的温饱生活,历经艰辛的董彩霞终于实现了“助人者必自助”“好人有好报”的朴素愿望。
每个人的成长和生活,都是一部极具内涵的厚书。无论怎样勾画自己的人生轨迹,都可以看到对生活的理解,对生命刻骨铭心的感受。董彩霞18年在困境中坚守,在艰难中奋进,她在苦难中不屈不挠的倔强秉性,逆境中始终高昂着的头颅,矢志不移中前行的脚步,对社会道义的勇于担当及扶残助残的大爱壮举,正是我们民族自强不息精神的彰显。如果说她照管残疾丈夫和残疾女儿的行为情有可原,那么她十多年对瘫痪在床的两位兄长的呵护和关爱,超乎常规,世间少见,显示出一个奇女子宽阔的胸襟和博大的情怀,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和人性的至美!
新时期的精神文明建设,一定程度上是公民道德水平的整体提升。而对弱势群体的关爱和对残疾人家庭的呵护扶持,既是体现一个国家文明程度的基准,也是和谐社会残健同行,文明国度公平正义的必然。然之故,董彩霞的事迹方显得稀缺而弥足珍贵。值得我们推崇并为之摇旗呐喊!她当选“宝鸡市道德模范人物”和“扶残助残先进个人”,并被网友称为“感动中国的人”实名至归当之无悔!
这本纪实文学《爱不流泪》就是依据董彩霞的真实故事运用文学艺术的手法,对她18年得的曲折经历和艰辛生活做了一次全景式的真实展现。故事生动逼真,凄美感人,人物形象栩栩如生,丰富多彩。全文自始至终,以主人公原形董彩霞的大德大爱贯穿头尾,读罢让人心头不由一颤,继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与感动盈满胸腔,通篇给人一种藐视坎坷,战胜艰难的积极向上的生命活力。这无疑是当前举国上下深化改革倡导和谐社会,让残疾人共享文明成果的一个真切生动的典型实例,亦是宝鸡市乃至中国残疾人事业发展进程中的一朵不可多得的奇葩!
尤其难能可贵的是《爱不流泪》的作者,是20年扎根基层残联的残疾人事业工作者,与主人公一家有着30多年的交往,亲眼目睹了董彩霞的所作所为,在感动之余,长期的生活积累,多年的酝酿发酵,以及残疾人工作者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驱使两位作者以讴歌人道主义,吟诵残疾人事业,唤起民众扶残助残的爱心,壮大中国残疾人事业的力量为已任,带着深厚的情感和浓浓的爱意,不辞劳苦奔波采访,历时数载三易初稿,为我们捧献出《爱不流泪》这本小书。相信每一个读到此书的人,都会从朴素生动的字里行间,领悟到《周易》中“德不孤,必有邻。”亦相信每个读者会从跳跃闪动着的文字中,咀嚼出“助人者必自助”“好人有好报”这些民间俗语的深刻含义。
自有人类,就有残疾人。残疾是人类发展历史中不可避免要付出的一种社会代价。正因为有了残疾人的付出,才有了日渐健全的社会制度和各种规章措施。关心残疾人,支持残疾人事业是党和政府及全社会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扶残助残,关注弱势群体,让残疾人跟随社会前进的步伐,共享经济发展的成果,是构建和谐社会,建设人文宝鸡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残疾人事业千帆竞发,百舸争流,扶残助残,蔚然成风的今天,《爱不流泪》无凝是宝鸡残疾人事业发展进程中的一大硕果。让我们从这本小书中,汲取一些力量,获得一些教益,吟歌活着的富有,唱响生命的乐章!让我们从主人公董彩霞的大德大爱里,感悟生命的真谛,享受爱的奉献,追求善的至美!
“上善若水,大爱无言”。心手相牵,牵出关爱与温暖!厚德载物,载出和谐新华章!
是为序。
2012年夏日于古陈仓
(作者为陕西省宝鸡市人民政府市长)
【前言】
这是发生在陕西省岐山县周原故土上的一个真实故事。
18年前,23岁的洛南姑娘董彩霞别父离母,不远千里嫁给了残疾人金增平。金家在当地是个出名的烂摊子。父母早逝,兄弟三人因家族病皆下肢重残,身高仅1米左右,丧失劳动能力。这样特殊少见的残疾人家庭,生存的路是何其艰难,何其不易。
18年间,董彩霞无怨无悔,不离不弃,竭尽全力地照顾着三个残疾兄弟,生儿育女,春种秋收,以一个女性柔弱之力,撑起一个穷困潦倒中的清贫农家,用默默无言地行动和金子般的爱心,谱写出一曲感天动地的大爱壮歌。
18年来,董彩霞由一个年轻漂亮,风华正茂的姑娘,变成了皮肤粗糙银发掺杂的中年女人和两个孩子的母亲。18年走过的路,一路坎坷、一路泥泞、可歌可泣、催人泪下。
岁月变迁,时光可以磨去生活的棱角,却始终没有蚀掉董彩霞温柔善良、无私无畏的爱心。如今,她的儿子已上技校,女儿就读初中,为丈夫的大哥养老送终后,董彩霞仍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心照料着重残的丈夫,瘫痪的二哥及下肢残疾的女儿。
2011年4月26日,《宝鸡日报》以“一个女人和三个残疾兄弟”为题。图文并茂报道了董彩霞的感人事迹,立即引起社会强烈反响。市县领导多次登门探望。现场解决她家的实际困难,社会各界人士踊跃奉献爱心,捐款捐物,帮助这个困境中的残疾人家庭。董彩霞被评为宝鸡市第二届道德模范人物,感动宝鸡功勋人物,网友称其为“感动中国的人”。
为弘扬社会正气,讴歌中华民族扶弱济困,扶残助残的传统美德,倡导良好的道德风尚,构建和谐社会,以促进人道主义发扬光大,唤起民众对弱势群体的爱心和关注,壮大中国残疾人事业的力量。笔者根据董彩霞的真实故事,运用文学艺术的手法,对素材进行了必要的加工,修饰和润色。写成此篇纪实文学。
感谢岐山县残联为我创作过程中提供了必要的环境和条件。感谢洛河女子董彩霞,在周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为我们吟唱出一曲感人肺腑的爱之歌!
【第一章爱的序曲】
1
秦岭横亘东西,蟒岭南北夹峙。发源于东秦岭最高峰草链岭上的洛河,如一条雄劲的巨龙,在大山的四面围合中一路冲撞,浩浩荡荡,千万年奔流不息,日积月累,在莽莽大山中冲出一条狭窄的川道。
水是万物生命之源。从饮毛茹血的古猿到原始人类,即使进入物质文明社会的今天,人类世世代代顺水而栖,依水而居,与水相伴,唇齿相依,生息共存。只有十多户人家的洛源村,就座落在洛河北岸,秦岭余脉商洛山脚下的山坳里。
公元1970年一个秋日,雨后初晴,隐藏多日的太阳终于露出了笑脸,沉寂的大山雾气氤氲,葱绿的林木迷迷蒙蒙,洛河像一条银亮的绸带缠村而过,飘逸东去。秋阳西移,万物静谧,突然村子最西边一户人家的院落里,传出“哇哇……”的婴儿啼哭!惊醒了沉寂的大山,几乎在婴儿刚发出第一声哭叫的同一时刻,一钩孤形的彩虹,跳出迷雾,突兀而显,横亘于商洛山山巅。刹那间,虹光四射,照亮山坳里的角角落落,竭色的山脊,绿色的林木,苍黄的屋舍,洛源村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沐浴在五彩迷人的光晕中。
正守在房门口心急如焚焦躁不安的山民景石山,一下惊呆了,望着山巅上高悬着的彩虹,好半天愣不过神儿。直到去村里玩耍的两个儿子,一路高喊着“彩虹出来了!”冲进院子,景石山才愣怔过来,面对着悄然隐退中的虹光,景石山摸着后脑勺喃喃自语,“天意啊!这孩子与彩虹相伴而生,不管是男是女,就叫彩虹吧!”
景石山是洛源村里的老实农户,像洛河沿岸的众多农民一样,人老几辈靠山坡河滩的数亩土地春种秋收艰难度日。多子多福,养儿防老是中国农民数千年流传下来的传统习俗。对久居大山深处的农村人来说,儿子重要,有儿没女同样是一种缺憾。谁不晓得闺女比儿子亲,女儿是爹娘的贴身棉袄啊!已有两个儿子的景石山俩口,尽管日子过得异常艰难,还是冒着风险怀了第三胎。上天似乎也理解抱女心切的景石山,遂了他的心愿,天随人意生下了女儿景彩虹,这让人到中年的景石山俩口像喝了蜜一样,心头甜滋滋的,有说不出的美气。
媳妇奶水不足,景石山生怕饿了女儿,推起两袋麦子,颠簸二三十里山路,到镇上换回一只奶山羊。
彩虹满月,景石山不顾家境拮据,摆出比头胎儿子还排场的满月宴,招待亲友乡邻痛痛快快地吃喝了一通。
难得去一趟集镇,俩口总少不了兜里揣回些蛋糕,糖果之类的小零食,背着儿子们偷偷塞给女儿……
在父母捧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百般呵护中,景彩虹慢慢地长大了,上学了,出落成个标致漂亮的大姑娘。双亲的极尽庞爱,巍然高耸的商洛山,桀骜不训的洛河水,给一个山里姑娘幼小的心灵中,深埋下倔强不屈的性格。
1992年,技校毕业的景彩虹,怀揣着所有农家孩子共同的梦想,来到繁华的古城西安。这时侯,为给哥哥娶媳妇成家,父母已倾尽所有,家境一撅不振。父亲未老先衰的白发和母亲过度劳累导致的佝偻着的腰身,让自小娇生惯养的景彩虹,首次领悟到生活的苦涩嗞味。为替双亲分忧,为给穷困中的家庭添斤进斗,景彩虹不得不放下姑娘家的高傲,融入到打工族之列。
工作虽然是学校事前联系好的,但刚出校门的学生,一般不被用人单位重视。景彩虹先在一家工厂里打扫卫生,孤傲的秉性,受不了城里人的眉高眼低,没干上一礼拜就自动辞职。随后又到宾馆饭店端盘子洗碗筷,进超市站柜台当售货员,干最苦最重的活路,拿最低最少的报酬。都市的纷杂,功利的诱惑,城市的浮躁,特别是亲眼见到身边的姐妹们,因为受不了生活的重压,个别人贫图虚荣者,抛弃人格,坠入风尘,这让景彩虹对大都市心生畏惧,回归乡村的念头逐渐萌生。
秋末的一个下午,景彩虹又一次辞职,漫无目标地在东郊纺织城街道上溜达。一辆深蓝色的农用四轮车擦身而过,景彩虹吓出一身冷汗,正在惊魂未定的惴惴不安中,刺耳的刹车声骤响,农用车在前方五六米处停下来,司机拉开车门,刚吼出一声脏话,装满果品箱的车厢里冷丁跳下一个齐耳短发的年轻姑娘。惯性的作用,姑娘打了个很猛地趔趄,这才挺起身飞奔过来,边跑边挥着手臂呐喊!“彩虹,彩虹。真是你吗?”
景彩虹瞪着迷茫的双眼,四周张望,姑娘气喘呼呼飞身上前,一把抓住景彩虹的双手,使劲儿摇着:“彩虹哇,咋的不认识啦?我是侯青青!”
“噢,真是青青啊!”景彩虹惊叫一声张开双臂和同窗好友紧紧地拥抱在一块。这一刻,在陌生的城市,在远离故乡远离亲人的异地他乡,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两个年轻人忘记了姑娘家的矜持,忘记了行人的侧目,忘记了身边穿梭的车辆,她们不管不顾地抱在一起尖叫着转了又转,转出满眶的泪水。
等不急了的司机,按着刺耳的喇叭不停地催促,侯青青跑过去爬在车窗上咕嘀了一阵,司机伸出脑袋朝景彩虹扫瞄几眼,还是很知趣地将车挪到路旁。
两个初中学友就站在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互相问起各人的打工现状。当侯青青得知彩虹刚刚辞职无着无落时,喜得一蹦老高:“彩虹,干脆跟我到潼关果园里打工走,眼下是摘果盛期,家家果园都需人手,活儿好找的很!”
“这么急呀,我还想回家看看爸妈呢,都出来了半年咧。”
“唉呀!”侯青青急得叫起来:“咱先去把脚落下,忙过这阵儿回家不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得那个店啦!”
景彩虹还想辩解,侯青青快语快手不由分说连拉带拽,把彩虹弄到车上,司机窃笑中吆喝一声:“坐好了,开车啦!”农用四轮车立即喷喷怪叫着飞驶起来。
清风徐徐,街景摇晃,笨重的农用车一路喘息,颠簸前行,三转两拐后,驶上宽阔平坦的西临公路。侯青青这才松了口气儿,放开了一直紧抱着的景彩虹。如梦初醒中的景彩虹急得喊叫起来:“快停车!行李没带上呀!”
“咯咯咯——”侯青青大笑着把景彩虹拉倒在一堆纸箱中:“还带啥行李?咱姐儿俩睡一个被窝不是蛮好嘛!”
“唉,你呀,真是个疯女子!”
“疯就疯?!在外头打拼,不疯可遭人欺负呢!”侯青青做着鬼脸,嘻笑不止。
景彩虹不客气地捶了侯青青一拳,“碰上你这个疯女子,真叫人没办法!”
“知道就识趣点,乖乖跟我走!”侯青青说着,从纸箱堆里摸出两颗红艳艳的苹果:“吃吧,以后天天有苹果吃,这不蛮好嘛!”
景彩虹叹口气儿,接过苹果时,不知怎么竟没得一点味口。
四轮车一路东行,西斜的太阳已隐身于大片的群楼中,千万道绚丽的晚霞华光四射,把六朝古都附映得五颜六色,极尽奢侈,繁华满目。
呵,别了!打工的首站,人生的起点!
2
两个多小时的长途奔波,暮色沉沉时分,四轮车一身尘土,把景彩虹拉到了潼关县太要镇下西村文友果园。说是果园,其实就是一户普通人家的院门口挂了块方形牌匾。见景彩虹一脸疑虑,侯青青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解释:“这是果园办公地点,真正的果园在村外边田地里。”
景彩虹未置可否地咧嘴笑笑,待侯青青和司机大李交了帐,跟老板打过招呼后,两个人就直接来到隔壁的住宿房里,不到20平方的房间里,局促地挤着四张单人床。见侯青青在靠墙角的床头扔下背包,景彩虹就躺上去,伸了个舒服地懒腰,嗔怪道:“车把人颠的,骨头快散架啦!”
“噢,我差点忘咧,你可是爹娘的千金,宝贝疙瘩嘛!谁不晓得小车舒服啊,咱个打工妹坐得上吗?”
“得,得,我说一句,你顶几句。谁能说过你利嘴侯青青呢。我睡下歇会呀!”
“歇啥?快起来,洗漱一下跟我走!晚上还有事哩!”侯青青不由分说,一把拽起躺在床上的景彩虹。
“咋咧,晚上还加班呀?”
“是去凑热闹,管保叫你高兴得很!”
“啥事呀,神神叨叨的,哼!”景彩虹嘟囔着,但还是起了床。
“暂时保密!“侯青青扭头做了个鬼脸。开始撩水洗脸。
两个姑娘打扮一番,捏着手电出了村。走过百十米坑坑凹凹的村路,来到村南山脚下的大片苹果园里。清冽甘爽的果香立即扑鼻而至,沁人肺腑,让刚刚逃离嘈杂都市的景彩虹一下子心旷神怡,精神为之一振。
秋夜静谧,入睡前的乡村安然舒缓。一首悠扬的乐曲突然从前方一座低矮的庵棚里响起来,轻快明捷,清新撩人。惊醒了果园的舒静,“扑啦啦”的飞鸟声引出几声犬吠。
“快走吧!你听音乐都响了!”侯青青拉着彩虹加快步子,寻着歌声和庵房窗口隐隐约约的灯光,推门而入。
音乐骤停。明亮的灯光下,一个坐在床头的男青年高声叫道:“欢迎青青驾到!”话音刚落,围在床头的三个姑娘一齐拍起了巴掌。
“停下,停下吧。”侯青青摆手阻止着,在众人疑惑不解中,她把身后的景彩虹推到面前,介绍道:“今日青女侠杀进西安,果品全销,大获而归,顺路给大家带来个新朋友,景彩虹,初中同学!”
“欢迎彩虹加入文友果园”!男青年率先鼓掌叫好。众姐妹一齐上前围住彩虹,上下打量着连声问候,片刻间亲亲热热闹作一团。在大家七嘴八舌的闲聊中,景彩虹对落脚的文友果园有了初步了解。
地处秦岭北麓的下西村,属关中平原浅山区苹果适生地,占地5亩的文友果园归村民田军林私人所有。30出头的田军林自幼爱好文学,通过各地广播电台的交友热线认识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当家里果园进入盛果期急需人手时,田军林就遨来各地想打工的文友,从开春的果花授粉,幼果套袋,到夏秋的防虫除草,采摘果实,直忙到初冬剪枝施肥结束。一年只能在隆冬季节歇息三个月。当然,果园的工作是季节性的,一般只需两个人手足矣,但像授粉套袋,采摘果实此类工作量大的活路,田军林就多招几个女工,最多干一二个月,属季节性用工。
坐在床头的男青年叫周建平,来自关中西府农村,是老板多年的热线文友。其他三个姑娘,是前不久刚从陕南陕北农村招来采收苹果的。只有侯青青和周建平是文友果园的老资格,两人从开春进园一直干到现在。大家虽说相识不久且来自不同地域性格各异,但共同的文学爱好,在畅所欲言中真是相见恨晚,早成了无话不说,心心相印的知心姐妹。周建平被姐妹们亲昵地称为“平哥”,侯青青自然为大姐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打工妹张晓妍尖叫起来:“哎哟,大家甭光顾玩啦,看把正事耽搁了!”
“噢呀,时间正好到咧!”侯青青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冲周建平努嘴道:“平哥,开机吧!”
周建平闻声朝床头的小木桌挪动了一下躯体,伸手拿起只有书本大的收音机,“啪—”的摁下开关,片刻的音乐嘎然而止,甜润的女中音适时响起:“听众朋友,晚上好!欢迎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友节目,今天有一位名叫侯青青的陕南姑娘,为她的朋友周建平点播了歌曲《青青苹果园》,让我们共同聆听这首青春与爱的乐曲,欣赏人间真挚的友情!”
随即,悠扬的旋律缓缓响起,轻快爽朗的歌词把众人引入如诗如画般的世外桃园:
静静的山坳,
绿绿的果园
青青的苹果
红红的苹果……
旋律转向激昂雄浑,周建平打头,大家身不由已中,随着节拍晃动起脑袋拍着手掌齐身合唱;
人生路漫漫
相聚苹果园
清甜的醇香
醉了摘果的姑娘
啊,苹果园
青青苹果园
心灵的驿站
爱的乐园……
美妙的曲调,在窄小的庵房里,久久地回响,回响……
夜空幽静,繁星满天,歌声袅袅。
3
第二天,景彩虹还在梦中,就被侯青青连拉带拽着弄起来,侯青青边拉边嚷:“瞌睡虫,睡到了几时呀,麻利起,吃了饭上班哩!”景彩虹撅着嘴,极不情愿地穿上衣服。狭窄的寝室里一时乱轰轰的,张晓妍、李文进、黄建妮几个人端着脸盆,或提着杯子牙刷进进出出。侯青青催促着,她们手忙脚乱地梳头打扮,顾不上涂抹润肤膏,五个姐妹跟着出了门。
红砖铺就的庭院里,已摆好了一张方形餐桌,老板娘扭着腰身,风风火火地从厨房里一趟趟往出端饭,侯青青飞身钻进厨房,歉让着打招呼:“嫂子,我来吧,你歇一歇。”
老板娘面无表情地应答:“赶紧吃饭,还要下地摘果哩。”
早饭是秦地农家常见的麦面拌汤,一碗稀汪汪的白汤上漂几点油泼辣子,三两片青菜,一碟炒洋芋丝就着馒头。这是景彩虹在家时天天雷打不动的早餐,她没有像大家一样刚坐下就拿起馒头挟洋芋,而是捏起筷子,在拌汤碗中搅动了几下,随即端起碗,闭着眼敛住气,抿着嘴唇轻轻吸了一口,一股温热粘稠的液体润入口腔。迅即,麦香、油香、菜香、辣子香,顺着喉咙直贯肺腑,景彩虹忍不住打了个舒服的颤栗,这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商洛山中,置身于老家洛源村和久别的亲人身边。
“彩虹哇,发啥愣呢?菜都凉了,麻利吃!”一旁的侯青青大口吞咽着白馒头催促着。
景彩虹埋头喝了一口拌汤,环顾一下四周后,忍不住问:“青青姐,昨晚果园见的那个人呢?他不吃早饭呀?”
“哇!”侯青青尚未顾上应答,一旁的快嘴张晓妍却叫起来:“彩虹真是个有心人,打个照面就惦记起平哥了!”
“嘻嘻,”李文进跟着笑起来:“这就叫一见钟情啊!”
“对!”黄建妮做了个鬼脸接口道:“有缘千里来相会!”
饭桌前立马爆发出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羞得景彩虹大张着嘴不知如何辩解,双颊迅即红到了脖颈。
“馒头还塞不住嘴啊,胡叨叨啥哩?”侯青青站起来,一幅大姐大的派头,舞着滴着汤水的筷子,厉声制止道:“彩虹刚来一晚上,胡说啥呢,这是哪跟那?”见姐妹们吐着舌头埋头吃起饭来,侯青青凑近景彩虹,咬着耳根低声解释:“平哥腿不灵便,一日三餐都是送到果园里吃的!”
“噢——”景彩虹轻声应着,不知怎么的嚼在口中的洋芋丝儿一下没了味儿。
五个姐妹吃罢饭,正忙着收拾碗筷,老板田军林叼着烟进了头门。他中等身材,圆脸大眼,留着时兴的寸头,日渐发福的躯体裹一身笔挺的蓝色西装,三接头红皮鞋擦得贼亮,熨得平整的裤缝刀刃样尖翘着,腋下夹着只黑色小皮包。一幅与三十来岁年龄不符的打扮,一看便知是农村暴发户的派头。
田军林老远就吆喝着分派活路:“都把碗放下,先下纸箱后上果园,下午三点装够100箱,天黑前要送到西安超市!”
五个姐妹应声离开饭桌,去大门外的三轮车上搬纸箱。司机已解掉了绑着的绳索,把10个一捆的黄板纸箱一批批溜下来,下面的人举手接住,两人一头抬进院里,磊在二层楼前的房檐台上。黄板纸箱虽说是纸做的,看起来轻悠悠不怎么重,但10个桌面大平摊着的箱板垒在一块,少说有五六十斤。五个姐妹两人搭伙,总有一个要闲等片刻,侯青青怕老板在意,抬了两趟后冲司机说:“小卷,你干脆下来和彩虹抬吧!”
站在车厢顶上的司机瞪着眼抗议:“什么小卷啊?我又不是没名儿嘛!随便给人家起绰号,真不够哥们儿!”
“应该是姐们儿!”快嘴李文进立即搭腔:“谁叫你把好端端的头发弄成个卷卷毛,跟个老外一样!”
“你懂啥,去西安城看一下,满大街的小伙都这发式,这叫时尚,刚兴的!”
“唉哟哟,还时尚呢,时毛吧!”张晓妍老远奚落着,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
“晓妍妹子哇,笑啥哩?时尚跟时髦一个意思嘛!”司机小卷没好气地抢白道。
“嘻嘻”!张晓妍一下笑弯了腰。“我说的是时毛,不是时髦,毛是毛发的毛!”
“哈哈——时毛、时毛!”车下的姑娘们一齐爆笑起来,弄得车上的小卷摸着脑勺半天愣不过神儿,待恍然大悟后,涎着脸逗道:“小卷就小卷嘛,小与晓,哥哥与妹妹,满好的!”
“谁是你妹妹哇!”张晓妍抗议着,弯腰捡了块土疙瘩向车上扔去。正忙着搬纸箱的小卷没丝毫防备,一头卷发的脑袋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疼得咧牙啮嘴直抽冷气,逗得姐妹们狂笑不止。
“甭胡闹啦,干活儿。”老板田军林端着饭碗挪出头门,姐妹们止了笑声,一齐上前接运纸箱。田军林见景彩虹在车旁干等着,“呼噜”着喝了一大口拌汤嘱咐道:“彩虹,你没搭档,先到果园给周建平送饭去吧!”
“噢。”景彩虹应了声,随田军林进了厨房,提起老板娘装好的保温饭盒,在姐妹们挤眉眨眼的逗趣中出了头门。
太阳象个火红的灯笼,趷蹲在村东秦岭余脉的山巅上,千万道耀眼的朝霞,把百十户人家的下西村映照得五光十色姹紫艳红。细碎的露珠儿在树叶草尖上,闪闪烁烁晶晶亮亮,几只家狗在村街上悠闲地溜达,一群鸡大摇大摆着闲庭踱步,三三两两下地的农人互相招呼着匆匆而过。
哦,好一幅静谧舒缓坦的乡村晨景哟!
景彩虹穿过村街,寻着昨晚残留的些许印忆,没费多大事儿就进了文友果园。篱笆围拢着的园区,红红绿绿的苹果挤开密匝匝的绿叶争相露脸探头探脑,似乎在欢迎彩虹的到来。一群叫不上名儿的小鸟在树间飞起飞落跳跳跃跃,叽叽喳喳地高吟着丰收的乐章。庵房的门口,周建平坐在轮椅上,紧挨着一块青石板,弯腰弓身,斜伏着躯体在一沓稿纸上奋笔疾书。初升的朝阳慷慨地眏照着,给他周身镀了一圈迷蒙的光晕。这熟悉却已久远的场景,让离开校园多年的景彩虹宛若梦境不忍打扰。
“哦,你啥时来咧,快进来吧!”或许轻微的推门声惊动了敏感的周建平,他抬起头来,抢先招呼。
“平哥,我给你送饭来了,”景彩虹不好意思地应了句,快步走近青石板,打开饭盒,“快吃吧,饭菜怕凉了。”
“没事的,咱个打工的还计较这点,有口饭吃不饿肚子就行啦!”周建平爽快地调侃着,抓起馒头张口就咬。
景彩虹站在对面,看着坐在轮椅上狼吞虎咽的周建平,不知怎么心头象被针刺了一下,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灼痛。
昨夜晚虽说见过一面,因为周建平坐在床上被姐妹们围着,因为晚间灯光的昏暗,还因着初来咋到的拘谨、羞怯,加上姐妹们光顾唱歌疯闹,景彩虹跟本就没顾上细看一眼周建平。眼前的周建平简直象个五六岁的孩子,身高不过一米,四肢短小躯体粗壮,硕大的脑袋埋没了脖颈,孩童般的小脚小手,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悯,唯有饱经风霜已有了抬头纹的脸颊和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昭示着这个历经病魔摧残的躯体已走过了人生的童年少年,正在青青的年华里踽踽前行……
这一瞬间,人类共有的同情弱者的爱怜之心从景彩虹年轻的胸腔里跳跃而出,一连串的疑问随即兜头兜脑,缠绕不休,他是怎样的身世啊?一个轮椅代步行走困难的重残人,何以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打工谋生?家里亲人就忍心放行吗?噢,对了,周建平生活自理都成问题,在果园里能干什么活呢?”
景彩虹正胡思乱想着,侯青青带着姐妹们进了果园,打工妹们紧张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4
采收苹果的活计简单而又忙碌。姐妹五人先从拉到果园里的架子车中卸下纸箱,一个个折叠好后打开口排放在石板四周,将包果的网袋摊在一旁,随即提上竹篮儿进入果园,挑捡色泽光亮已经成熟的苹果,爬上梯子逐树採摘,摘满一蓝儿提到庵房前的石板旁,交由周建平和后到的老板娘分级套袋装箱。
时令虽近仲秋,正午的太阳依然闷热难耐。南面的秦岭余脉与北方亘延不断的千山群峰在村东交汇,形成一方险要关口,潼关因此得名。这关既是豫陕两省的分界线,亦是关中通往中原的咽喉,陇海铁路穿关而过,流经关中大平原的渭河与冲出壶口的黄河亦在这里汇合,水路旱路交通发达,地势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远的甭提,当年日本人占领了大半个中原,打到潼关时,望而止步知难而退,可见占潼关而得关中的古语不无道理。
正因为两山的铁臂围合,来自东海南海方向的湿润气流被大山无情阻隔,两河散发的潮气亦被茂密的林木和庄稼吸收,本该凉爽宜人的秋天,在下西村依然伏天般地闷热。刚摘了两蓝子苹果,景彩虹就累出满脸汗水,额前的刘海儿早贴在脸上,长长的睫毛下,那双妩媚的丹凤眼微瞌着,圆圆的瓜子脸红扑扑湿漉漉。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天气实在太热了,景彩虹干脆脱掉外衣,只穿件桔红色的秋衫在果树的枝间穿梭,如一朵艳丽的鲜花,跳跃在绿叶丛里。
日头将要正顶时,老板娘嘱咐一番后赶回家准备午饭。周建平直起腰身,往石板上的茶缸里倒上水,高声招呼:“喂,青青晓妍,大伙喝口水歇息一下!”
侯青青应声问:“平哥,装多少箱了?”
“快六十啦!”
“摘多半了,那就歇歇吧!”
“早该歇啦,一点儿风吹不上,跟蒸笼一样,闷死人了!”
“就是嘛,洗桑拿都没这样热。”
“要不是老板娘坐镇,我早歇下啦!”
五个姐妹嘟囔着,分头从绿叶丛中钻出来,聚到青石板前,捧起大号茶缸咕嘟嘟一阵猛灌,喝不上水的干脆抓起筐里的苹果,顾不上清洗在衣襟上擦两下就“咔嚓”着啃起来。
初来咋到,景彩虹没抢上茶缸,也不敢吃苹果,虽说在家娇生惯养,但半年多的打工生涯已让她明白了一些人情世故,知道生意人最忌讳嘴馋。文友果园的苹果,清一色上等优质红富土,一个少说能卖一块五,偷偷吃了老板知道如何是好?
口渴难耐中,景彩虹提起热水瓶往茶缸里倒水,一旁的周建平递过一个红艳艳的大苹果说:“妹子,还是吃苹果吧,苹果解渴又顶饥!”
“是哇,守着果园喝开水,杀猪的还能没得肉吃。”侯青青大声附和着。
“彩虹啊,把心放宽展,五亩果园少说也摘几吨果子,老板再细心也没得数儿。”
经不住大家怂恿,景彩虹接过周建平手中的苹果,咬了一小口,一股甘甜清冽的汁液沁入肺腑,润了干涩的喉咙,湿了焦渴的肠胃,舒服得景彩虹梗梗脖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在姐妹们啃着苹果,围着周建平拉呱闲谝时,景彩虹又一次打量了周建平一番:此时的周建平离开了轮椅,坐在一方小木凳上,腿边靠着尺把长的“丁”字形木拐。显而易见,这细小的木拐是周建平离了轮椅后必不可少的挪步工具,只是那三五寸长点的拐把和周建平频频舞动着的孩子般的小手,让景彩虹的心头徒然生出莫名的惆怅。
周建平正接着昨天的话茬儿,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姜子牙钓鱼的故事:……话说姜子牙出了秦岭,来到磻溪边,走到一方大青石前,环顾四周:山野青青,流水淙淙,和风徐徐。老姜心头一喜,真是个好地方啊!于是就坐在大青石上双腿一盘,钓起鱼来……”
“平哥,真有磻溪这地方吗?”性急的侯青青忍不住插嘴。
“那还有假?磻溪就在秦岭主峰太白山西边,我们家乡的邻县虢镇以南。”
“……老姜这一坐啊,坐了九九八十一年。坐出满头白发,胡子吊过肚脐,一条鱼没钓上,倒是钓来了周文王姬昌。刚被纣王关在地牢里,逼迫吃了儿子肉的姬昌,逃回周公庙后谋划着伐纣灭商报仇雪恨,却苦于没有贤才良将。一连观察数天,见老姜仍不动神色泰然处之,忍不住过去提起水中的鱼钩,只瞄一眼,姬昌登时大惊失色……”
“为啥嘛?”姐妹们围拢着齐声追问。
“为啥?!老姜的鱼钩是根直溜溜的针,没有卡鱼的钩儿!”
“哇,有这么钓鱼的吗?”
“人家根本就没在钓鱼,钓鱼是个幌子,实际是在钓人哩!”
“啊呀,真有趣,莫非钓的这人就是周文王?”
“就是嘛。姬昌是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了事理,当天就把老姜请回王宫。拜姜子牙为军师,尔后起兵伐纣……”讲到这儿,周建平打住话头:“时侯不早啦,咱该干活了。”
“平哥,后来咋样?”正听到兴头上的众姐妹,哪肯罢休。
“后来的事咱明天再谝,先给大家露个底儿,姜子牙率领周兵直杀到中原。牧野一战全歼商兵主力,接着直捣商都,纣王自杀。一代王朝就此结束,周朝此后兴盛了800多年。”
“平哥,你去过钓鱼台吗?”
“我还没顾上呢,以后有机会带大家去逛一下。钓鱼台离我老家不到50里,近近的。”
“呜啦——”张晓妍怪叫一声。兴奋得跳起来。
“先谢过平哥了!”侯青青起身,冲周建平鞠了一躬,转身道:“姊妹们,平哥谂熟历史,能说会道,写诗作文样样能行,莫不是姜子牙转世啊?”
“是啊!是啊!”姐妹们齐声应答,围着周建平起哄,这个要他做诗,那个叫他唱歌,还有要听故事的,庵房前的青石板旁,闹作一团。
被逼不过,周建平只得斜靠在青石板上,高声朗诵起最新诗作:
秋风染果园
一树枝头弯
姑娘采摘忙
汗水慰青春……
“好!”“妙!”众姐妹连声叫好。
一阵起哄后,快嘴张晓妍指着青石板打趣:“姊妹们,当年姜子牙坐在磻溪的大青石上钓鱼哩,咱平哥天天守着文友果园的这块青石板,是不是也在钓鱼啊?”
“是啊。可这只鱼在哪儿呢?”侯青青认真地自问,忍不住瞄了一眼景彩虹,刚刚还跟着闹腾的景彩虹,霎时红了脸颊……
这天晚上,小卷带着一帮姐妹去太要镇的网吧上网,独自留宿的景彩虹却失眠了。尽管采收苹果的活计不怎费力,但一整天爬树蹬梯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人还是累得腰酸腿疼,特别是挎竹篮儿的左胳膊由于负重受力针扎般刺疼。景彩虹躺在床上,眼盯着已经发黄的天花板,隔壁老板田军林俩口看电视的放肆笑声,不时灌进耳中。有蟋蟀在院中花丛里轻声低鸣着,景彩虹干脆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隔断了外界的声音,却隔不绝纷杂翻滚着的思绪。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父母的百般呵护万般宠爱,兄长们的细心照顾事事谦让,让她的童年少年沐浴着爱的阳光,在家庭温暖的摇篮里快乐地成长。上学了,老师传授知识,同学陪伴玩耍。打工的过程中,素不相识的工友由陌生到熟知,尔后亲如兄弟姐妹。22年短暂的人生之路,一路情爱相伴,她的身边是健全的父母兄长,活泼的童年伙伴,英姿勃发的青春工友,从来没有与陌生男人,特别是身有残疾的异性打过交道。一天一夜间与周建平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周建平被病魔严重扭曲的畸型躯体,与她20年间身边的男子汉们高大硕壮身材形成巨大的反差,这触目惊心的差别给她带来强烈的震撼,平静的心田里掀起了潮水般的波澜。
老家农村有句俗语:“头大有宝。”这宝是什么?好多年间,景彩虹不知其然,隐约觉得大脑袋的人就是父辈口中念叨的精明和能干,为此,上学时每当成绩欠佳,她曾不止一次地埋怨母亲生了她一顶小脑袋,哭闹过无数次。现在想起来,那是多么幼稚和偏执啊!
短短一天间的经历,残疾人周建平让稚气未脱的景彩虹仿佛一下成熟多了,让她对“头大有宝”的“宝”有了清晰的理解,这宝就是学识、是谈吐、是幽默、是能吸引人,让人羡慕并让人为之心跳的才智!
从姐妹们的闲聊中,景彩虹已知道周建平来自周文王兴兵伐纣的那个岐山农村,父母双亡,自小因家族病躯体重残,仅断断续续地读完了初中。为了自食其力,多年间辗转各地打工度日。残障无情地剥夺了周建平的生存能力,既轮不起镢头又拿不动铁掀,只能给建筑工地守大门,替个体户私人业主把摊看果园。碰上善心的老板,一月给个三五十元,遇到吝啬的业主们,常常只能混饱肚子。
一个饱受命运蹂躏的残疾人,在生活的底层苦苦地挣扎,经受了多少痛苦,多少难场,多少不为人知的坎坷和艰辛?
可眼前的周建平,那俏俊硬朗的脸庞和坚毅清澈的目光,给人没有丝毫的沧桑与颓废。相反,一天中,他总是那么的乐观、那么的开朗、那么的幽默风趣;讲故事、颂诗作、说笑话、侃侃而谈,朗朗上口。为打工妹们枯燥的劳作增添了无穷的乐趣……
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呢?
景彩虹苦苦地思索着,在难耐的辗转反侧中,不知什么时侯,她睡着了,眼角挂着两行湿漉漉的泪水。
5
摘果的季节毕竟是有限的。当村南秦岭峰巅上的积雪延伸至山腰,秋末的凉风吹皱了苹果树上的绿叶,老板田军林的五亩果园只剩下少许迟熟的小果。事实上,还在十天前,在外销量逐步减少的初期,打工妹们就知道他们干不了多久。李文进和黄建妮主动辞职,去了县城揽工。张晓研舍不得离开文友果园还想听完周建平讲姜子牙的故事,就去了同村另一户人家的石榴园做帮工。文友果园只剩下景彩虹、侯青青和周建平三个人,活计相应减少,一天最多摘二三十箱苹果,有时甚至没有外销任务。当然,做为个体私人果园,打工者不可能吃闲饭白拿工资。不摘苹果的时侯,他们得按老板的嘱咐清理果园里的杂草,一把一把割倒、揽堆,以待冬季挖坑施肥时埋进去沤成有机肥。五亩大的果园,杂草丛生,枝桠纵横交错,割草又是个蹲着挪动的活,在密不透风的树枝下还得时时提防着枝尖的戳碰,连站起喘口气的功夫都难得。好在老板田军林俩口这一段时间见天跑县城进西安,忙着收账发货,少了主家的跟班监督,她们干累了可以自作主张,坐在青石板前喝点水歇息一阵。听周建平讲故事,朗诵新近诗作,仰或天南地北的胡谝,一个笑话,一句绕口令,就能让两个姑娘忘却劳作的艰辛。
这样的活,周建平注定干不成。实际上,老板给周建平的主要任务是看守果园,白天黑夜寸步不离。说是防小偷嘛,连只狗都没养,窃贼真要偷苹果坐在轮椅上的周建平也没有抵挡能力,顶多喊叫几声。一定程度上,老板田军林出于同情和共同的志趣,在接济着周建平。更何况下西村方圆十里,几乎家家有果园。苹果园、石榴园、葡萄园、李子园,沿秦岭北麓东西铺排望不到尽头。户户忙得请雇工,谁愿担惊受怕毁了名誉当小偷哩!
一月间的朝夕相处,景彩虹对周建平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已成为无活不说的工友。她和侯青青争抢着给周建平送饭打水、洗涤衣物、刷鞋缝补、代发信件,还从果园庵房里带回书刊杂志悉心传阅。雨天不出工,她们就聚在周建平住处,谈文学,话理想,道人生,其乐融融。周建平见缝插针,稍有空隙就给姐妹俩讲故事。说完姜子牙,又讲武王、文王、诸葛武侯、仓颉造字、白雀舍身……周建平简直是个故事篓子,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神话传说、历史典故、风俗民情都从他那孩子般的小嘴里滔滔而出。再加上周建平恰如其分恰到好处的精辟解说,听得来自大山深处的景彩虹和侯青青不是瞪眼咋舌,就是呵呵大乐。景彩虹不仅喜欢上周建平,也在不知不觉的爱屋及乌中喜欢上周建平的家乡——那块孕良了西周王朝的神奇土地。
让景彩虹百思不解的是,每当姐妹俩打问起周建平的家庭时,刚刚还妙语迭出滔滔不绝的周建平总是借故绕开一字不提,这让景彩虹的心头不由得生出一块挥之不去的疑团。
一个行走不便的残疾人,远离故土远离亲人,到陌生的异地他乡辗转打工,打工的路荆棘丛生,健全人尚且走得不怎顺当,对于轮椅代步、生活无法完全自理的周建平,有多难啊!家里亲人真能忍心吗?!
不可理喻的疑团和一直堆积在头脑中的一连串的问号,让景彩虹心头徒生出莫名的怅惘,她多想再进一步走近周建平,了解他的身世,了解他的家庭。
这天上午,姐妹俩割了一阵杂草,坐在青石板前喝水歇息,扯过几句闲话,景彩虹向一直埋头读书的周建平问道:“平哥,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呀?”
周建平放下手中厚厚的书本,呷了口白开水,咧嘴一笑,轻松地转过话头:“妹子,谁家里没亲人?我屋的事以后再说。对了,你俩都听我讲了一月多故事,能不能说说你们的家乡啊?”
“穷山沟有啥说头!”景彩虹生气地白了周建平一眼,对他的敷衍塞责表现出明显的不满。
“哈哈哈……”周建平仰头大笑:“咋没说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家乡就在商洛山中的洛河岸边。”
“那又咋?穷山恶水的,人只能混个肚子饱,没啥奔头。”
“话不能这样说嘛。”周建平一脸严肃地解释:“人活着既要吃穿有钱花,有物质基础,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精神力量的支撑,打工挣钱追求富裕人人向往无可厚非,可如果人穷得只剩下金钱了,这又有什么意义哩?只要精神上充实,那怕吃糠咽菜,人都活得畅快!”
两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虽说读了初中上过技校,闲暇之余也常翻看小说诗歌之类的报刊杂志,但那仅是业余爱好,说穿了就是消磨时间,填补寂寞。读过的书很多,记住的却很少,能上升至精神层面的更是少之又少。周建平如此高深地辩析,让她们如解天书,半天愣不过神儿。
见俩人沉默,周建平挪动了一下轮椅,换了个姿势一手撑在椅架上,耐心地解释:“人活着要懂得追求生活的乐趣。可大多数人常常对身边有趣的事物熟视无睹漠不关心。就像被你们称作恶水的洛河,其蒸发的湿气染绿了大山、滋润了土地,养育着数代洛河儿女,还诞生出许多美丽的神话传说。如果我没错的话,东方的“维纳斯”——洛神,就出现在洛河岸边。你们应该知道吧?”
“晓得的!”景彩虹抢先回答,怎么能不知道呢?生在洛原村,长在洛河边,还在呀呀学语的孩提时,景彩虹就不止一次听母亲讲述洛神的故事:洛神名叫宓妃,相传是远古帝王伏羲氏的唯一女儿。宓妃爱上了洛河岸边的一位寒门学子,经常瞒着父王偷偷出去约会。一次天降大雨,为不失约,宓妃过河相会时被突发的洪水卷入激流,以身殉爱。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数千年源远流长长盛不衰,让数代洛河儿女振腕长叹唏嘘不已,给了他们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启迪。小伙们常为那个幸得帝王千金宠爱的寒门学子击掌叫好,姑娘们为宓妃不惧门第舍身赴爱的壮举落泪感叹。自幼耳濡目染的景彩虹,怎能忘记呢?!
“小小的洛河诞生了东方的‘维纳斯’——洛神,繁荣了中华民族数千年的文学艺术。那该是一条多么神奇的河流啊!我做梦都想能看一眼洛河,感受洛神博大的胸襟和对爱的执著,就像西方人崇拜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周建平言罢,凝望天空,长久无语。
自责与内愧中,景彩虹像挨了老师训斥的小学生,红着脸低下头来。这一时刻,景彩虹对家乡、对商洛山、对洛河水有了新的认识,亦对未来的生活婚姻及爱情有了更深的理解。
秋风习习,日光西移。时间在这样的愉悦畅谈中滑过去好多天。与周建平相处中充实而快乐的生活,让景彩虹乐不思蜀,几乎忘记了家里的亲人。
一日傍晚,姐妹俩照例去给周建平送饭。快近果园时,侯青青叹息一声说:“彩虹妹妹,如果咱们能天天和平哥在这里该多好啊!”
景彩虹停住脚步,不解地追问:“青青姐,你怎么了,莫非要走呀?”
侯青青叹口气说:“彩虹啊,你看不出来吗,剩下的活不多啦,老板嘴上不说心里早有了想法。我和平哥相处了大半年,真有点舍不得离开他啊!”
“要是这样的话,还是我另找活路。毕竟我来时间不长,哪能让你先走!”
“妹妹,你千万甭这么想。我看出来你和平哥脾性相投能处得来。姐离家半年没回去过,前几天我哥打电话说爸挖药材时摔断了腿,叫我回家照顾哩。我实在不想离开果园,离开平哥,就一直瞒着。”
景彩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深思了一下说:“青青姐,家里出了事,照顾老人是应该的。平哥有我哩,你放心,我会像你一样,照管好平哥的生活。”
“妹妹……”侯青青叫了一声,猛地抱住了景彩虹。
静寂的乡村夜晚,漆黑幽暗的村路上,两个来自异乡的打工妹紧紧地拥抱着,拥抱着。
夜风轻轻地抚慰着,星星在头顶眨巴着顽皮的眼睛。
良久,侯青青颤抖着嗓音说:“好妹妹,有你这话我就放心啦,老话说,山不转水转,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咱们一定会见面的!”
“是的,是的。”景彩虹使劲地点着头,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第二章爱的旅途】
1
列车在陇海线上西行,窗外的景物前赴后继打着旋儿向后闪去,南方白皑皑的秦岭峰巅和北边连绵不断的千山群峰渐行渐远。初冬的关中平原,一派苍黄而萧条。只有围拢在城镇两边的一片片塑料大棚,冬阳下闪出耀眼的白光。在枯黄的大地上,在城市与乡村的间隙里,扯起一面现代农业的旗帜。
景彩虹双手托举着脸颊,爬在窗边,像个顽皮的孩童,贪婪而兴致勃勃地瞧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自小生长在大山的怀抱,即使求学打工的旅途,目所能及的不是大山沟壑就是高楼大厦,头一次触及宽阔平坦的关中大平原,真是兴奋不已百看不厌,心儿怦怦地跳着,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窗外,将所有的景色一览无余。
坐在她对面的周建平却一脸疑重,默不作声,没有丝毫打工者回归故里的激动和喜悦。周建平简直像陌生的旅客,不望景彩虹一眼,即使偶尔双方目光触及,也是立即闪开,紧绷着脸调过头去。
沉默的旅途,枯燥而乏味。
景彩虹收回目光,转身试着打破沉默:“平哥,大平原一望无际,真是美不胜收啊!”
周建平低低地哼了一声,一言不发。
景彩虹吐了一下舌头,随即削了个苹果双方捧上:“平哥,吃个苹果吧。”
周建平伸手拨到一边,冷冷地说:“我都守了大半年果园,早吃厌了!”
景彩虹抿嘴一笑,迅即剥了个桔子递上:“那就吃桔子,润润口吧。”
“不吃!”
“喝水吗?”
“不喝!”
自小被父母宠爱着的景彩虹,那里受得了如此接二连三的冷落。景彩虹肚子里也有了气,她极力压住心头的窝火,和颜和色地问:“平哥,那你叫我咋样做才高兴哩?”
“彩虹,听哥的话,车到蔡家坡站,你立马回去,听话,算哥求你哩?”
“哥,我把你送回家,立马打道回府不行吗?”
“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景彩虹举着桔子的手慢慢缩回,心头生出莫名的惆怅。
这次陪护周建平回家,景彩虹也是徒然间冒出的念头。送走侯青青后,俩人又在文友果园干了半月多。割完了杂草,当最后一颗苹果装箱打包后,尽管老板田军林没有辞工的片言只语。周建平已知道,他一年的打工之旅走到了尽头,光秃秃的苹果园,再糊涂再好心的老板,亦不可能花钱雇人驻守了。出于同情和共同的志趣,老板田军林有意无意中透出让他俩个再干一个月的念头,冬季的果园还得挖坑施肥,修技剪杈,翻地除虫。但谁都明白,这类需要力气和技术的活路,一个残疾人和一个大姑娘是难以完成的。与其叫人家作难,还不如自己主动离开为好。
见俩人去意已决,老板田军林不好执意挽留,很痛快地结了账。人心都是肉长的,大半年的相处,田军林对周建平亦有些难舍,也为了自己明年果园的用工考虑,田军林还在太要镇一家金矿上给周建平联系了看大门的活路。周建平很感激老板的关心,提出先回家看望一下亲人再做决定。
景彩虹帮周建平收拾了行李,生活用品倒没多少,但周建平带来的书刊杂志足足装了两提包,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尽管老板田军林事先答应把周建平送到火车站,可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连上下车都成问题,如何提得动行李?从老板口中得知,周建平下了火车,还要倒两次班车,最近的周都车站距他家还有七八里乡路啊!
景彩虹最初的打算是,先送周建平坐上火车,然后自己去搭长途班车,殊途同归各自返家。谁知,在搀扶着周建平上了火车,上上下下搬进行李,在列车将要开动的一瞬间,在将要分别的一刹那,景彩虹的耳旁突然响起侯青青的嘱咐:“妹妹,平哥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管好他的生活!”
鬼使神差中,景彩虹不管不顾地爬上了将要启动的车门,惊得站台上送行的老板田军林目瞪口呆,气得周建平大吵大闹,可面对飞驶的列车,争吵已无济于事。
刚开始,景彩虹以为周建平生一阵气就没事了。两月间朝夕相处,她已摸透了周建平的脾性,仅有的一两次生气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数落和规劝,凉上他一阵儿气消了就和好如初。没成想,今天的周建平不仅生气了,还孩子般耍起性子,不吃不喝跟她闹起绝食。
闹什么闹啊?妹子不过送你回家,光明正大坦荡磊磊,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啥难堪的哩?读了哪么多书,都什么年代啦,还满脑子封建思想?!
这样想着,景彩虹重新换上笑脸,解释道:“平哥,这么多书,上车下车你拿得动吗?要是丢了可就麻烦啦!妹妹送哥回家,有生的啥气哩?再说青青姐走时再三交待,让我照管好你的生活,你一个人走,我们咋能放心?!”
“有啥不放心的哩,我在县城镇上都有朋友,家里还有哥哥弟弟,他们会接我到家,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嘛!”
“哥,这些我知道,可你没手机,家里也没电话,如今人都忙忙的,人家知道你几时到站哩?”
“下了火车,我不会打公用电话嘛?”
“那这些行李和书咋办?”
“行李……”周建平嗫嚅了一句,没了下话。
无意中抓住了对方的软肋,景彩虹喜得差点跳起来,她紧盯着低头不语的周建平,开始转守为攻:“平哥,你就甭生气啦,我把你送回去,到家里看一眼立即打道回府,行了吧?!”
周建平沉默了一阵,面露难色地劝阻:“彩虹,不是哥不叫你去,家里实在是难言。唉,一言难提啊!”
这一声沉闷地叹息,让景彩虹的心不由一沉。自从上车后周建平超乎以往的反常举动,一直以来那么乐观开朗的人变得脾气暴躁,极尽能事用尽招数阻止她陪同返家,这是为什么呢?在景彩虹无数次的想象中,周建平坐落在关中平原上的家,即便有多贫穷潦倒,总归比自己大山深处的老家强一些吧。还在读书的时侯,她就从课本上知道,关中平原土地肥沃,一年两料收成,是本省的“白菜心”。再穷的人家也比山里人富裕。周建平为何极力阻止,如临大敌般不让她去家里?是怎样的难言之隐让他如此地固执而倔强?
好奇心让自小任性的景彩虹,更加坚定了去周建平家里看看的念头。
“平哥,车都快到站了,你就让妹妹一回吧!”景彩虹再一次哀求。
“唉,彩虹哇,你是个好姑娘!你还年轻,人间的苦难没经见多少,哥实在不想连累你啊!你太善良了,太幼稚了……”周建平言罢勾下脑袋,伸手捂住了无奈的双眼。迅即,有晶亮的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呜……”一声汽笛,行进了四个多小时的列车,终于到站了。
2
陇海铁路线上的蔡家坡,是省会西安和西部工业重镇宝鸡间最大的火车站,上下车的旅客很多。车刚停稳,门尚未打开,到站的旅客一窝蜂样涌向车门,狭窄的过道里挤得满当当的。
周建平行动不便,站台又没有无障碍设施,三尺高的车门轮椅无法通行。待过道里人走光了,景彩虹才收拾起行李搀扶着拄着二尺木拐的周建平,一寸一寸挪向车门。门口的阶梯很陡,周建平蹲下身子试了好几次,短小的腿怎么也够不着踏板。站台上的列车员也急了,主动上前帮忙,两个年轻姑娘四手并用撑扶在周建平腋下,几乎是把他抬到了车下面。景彩虹复又爬进车厢推轮椅,背行李,提书包,累出一身大汗方才收拾停当,待列车呼啸一声向西奔去时,刚刚还人群熙攘的站台上只剩他们俩人。景彩虹把不太重的行李包挂在脖颈,将沉重的书包背在身后,肩上挎着她自己的两个行李包,腾出双手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周建平挪着碎步走向出站口。经过不大的广场来到车站外的马路边时,早已累得大汗淋淋气喘如牛。景彩虹扔下行包,一屁股坐下来,禁不住连声撒娇:“累死啦!累死啦!”
周建平扭过头,对着埋头擦汗的景彩虹不但没得丝毫的怜悯,反而挖苦不迭:“谁叫你不听话呢,这才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自找麻烦!”
景彩虹苦笑一声,忍不住抱怨:“平哥,都这时辰啦,还说风凉话啊!你莫见妹子累得快趴下了?!”
周建平眼中掠过一丝泪光,郑重其事地规劝:“彩虹,现在你买张票上车回家为时不晚,算哥求你一次。我现在离家不远了,你把心放宽展,没事的!”
景彩虹白了周建平一眼,固执地辩解:“平哥,既然不远了,我把你送到家再回,白天晚上都有车,迟走一阵不误啥事吧!”
“唉,你呀,真是个死缠烂打能折腾的鬼丫头!”周建平长叹一声,招手叫车。
“嘻嘻……”一句鬼丫头,流露出周建平冷漠外表里那颗善良爱怜的心。景彩虹一下被逗笑了,连忙打趣:“你才晓得本丫头的厉害呀?谁叫你不老早就擦亮眼睛,惹上本鬼丫头,保不准以后让你吃惊,比这更历害的事多着哩!”
“那咱走着瞧!”
“对,走着瞧!日久见人心。谁怕谁啊!”说毕,俩人上了等侯着的三轮车。
周建平所说的离家不远,其实远着哩。在车站外坐上三轮车,东行500米搭上往县城的班车,爬上蔡家坡的坡,往北穿越30公里碛雍原,在县城大十字车站口又坐三轮车至城北,这才搭上真正回家的班车。原本以为此番折腾大功告成,谁知在周都镇下车后,周建平苦笑着说:“这里距家还有好几里,不通班车。”
望着西沉的太阳和地平线上模糊的村庄,筋疲力尽中的景彩虹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从清早在潼关上了火车,一整天的上上下下搬搬运运颠颠簸簸,一路上的呕气斗嘴争争执执煞费苦心,让景彩虹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苦累。这累既有肉体的负重劳累,也有心灵上的劳心累神。假若没有旅途中的争执斗气,俩人象在果园里打工时那样和颜和色、谈笑风生,蹲着割草那么腰酸腿疼的活儿,景彩虹从没觉得一丝儿的劳累,这一瞬间,她突然明白:精神力量的支撑是一个人走过艰难越过坎坷的强大动力,就如同心灵的愉悦会抑制并超越肉体上的疲乏,带给人一往无前的生命活力!
这么漫长而艰难的旅程,没能阻止坐着轮椅出行不便的周建平打工求生的决心,自己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又何以畏惧?一路上的再三承诺难道在区区几里的乡路前退缩畏步?
景彩虹正在扪心自问,一辆三轮车停在他们身旁,开车的小伙跳下来忙道歉:“对不起!平哥,兄弟有点事耽搁了,咱赶紧回家!”
“金科,没啥的,这点路咱上学时走了三四年,能挡住哥吗?”周建平一反常态,与小伙子亲亲热热打起哈哈。
景彩虹立马起身,讨好般冲小伙子笑了笑,随即,两人齐心协力把周建平掺扶到车上,一一搬上行李,景彩虹飞身上车,紧挨着周建平坐下来。
正要转身开车的金科,一下瞪大了眼睛:“平哥,这位姑娘是……”
“噢呀,看我都忙糊涂啦。忘了给你俩介绍,这姑娘是跟我一同打工的彩虹妹子,专门送哥回家。金科是咱光屁股耍大的伙伴儿。”
“啊呀!”金科叫了一声,挠着后脑勺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是好心的路人帮忙呢。送哥到家,不容易啊!这多远的路难得!难得!”言罢,朝景彩虹投去赞赏的一瞥,发动了车子。三轮车“喷喷喷”怪叫着,驶向荒凉的乡路。
夕阳西沉,千万道绚丽的霞光铺陈在广沃的周原大地上,北边地平线上的千山,跳出雾霭的牵绊,坦露出挺拔秀丽的倩影,远近的村庄田野,眏照着五色的光影,呈现出一幅流金溢彩的辉煌。
啊!多么美丽迷人的风景哟,这里古老的周原大地,奉献给洛河女子一份菲薄的礼物!
景彩虹舒心地笑了,所有的劳累与困顿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一股崭新的生命活力从她年轻的胸膛里升腾而出:既然走到了这里,不管前边的路有多难走,有多坎坷,一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尽到一个妹妹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三轮车三转两拐,颠簸着进了村。一汪池塘一闪而过,一溜屋舍摇晃着隐退。不时有急着归家的鸡狗从车旁窜过引出乡村常见的鸡飞狗跳鸡叫犬吠。让景彩虹仿佛回到了洛河岸边的洛原村,置身于久别的故土。
“喷嗵——”三轮车怪叫一声,停在了村子当中,金科的大嗓门呼之欲出:“噢哟,到家了!”
景彩虹率先跳下车,搬出轮椅刚撑开,体格强壮的金科几乎连搂带抱的将周建平稳稳的放在轮椅上。俩人搬下行李时,土街南面的农家院里,跌跌爬爬磕磕绊绊着跑出来个约莫七八岁高的孩童。老远就挥着手叫喊起来:“二哥回来喽!二哥回来喽!”
“弟弟——”周建平大叫一声,张开双臂,搂抱起飞奔而来的弟弟,像久别的父子,颤抖着双手在弟弟浑身上下摸个不停“家里好吗?”
“都好着哩!”
“哥呢?”
“大哥忙着做饭哩!”
兄弟俩亲热过后,周建平讪笑着介绍:“彩虹,这是我弟周金平。瞧这样子,23岁啦还像个孩子!”
景彩虹当下惊得瞪大了双眼,刚刚在她眼中宛如七八岁小孩的周家老三周金平,竟然比自己还大一岁,这怎么可能呢?难道弟弟跟哥哥一样都是下肢畸形的残障者?!
尚未等她愣过神来,一个双手支撑着单拐身高不及1米,双腿咧成“O”型两脚严重内翻畸型的中年人挪出了头门,老远打起招呼:“二弟回来咧,饭做好了,赶紧吃走!”
“哥,你幸苦啦!”周建平应答着,扭头对瓷愣着眼珠儿和景彩虹介绍:“这是我哥周玉平,没料到吧!”
景彩虹咧咧嘴,极力想挤出一丝儿笑容,可那万分震惊与万端尴尬中的笑,比哭都难看。
是啊!怎能料到啊!谁又能想到,周家三兄弟全是身高不足一米,下肢严重畸型的残疾人!这一刹那,景彩虹恍然大悟,难怪周建平那么固执地三番五次拒绝她陪送回家。难怪他一路上呕气斗嘴,频频伤害打工岁月凝结的兄妹情分。难怪他一提起家就调转话头,难怪他数月间从不提及家里亲人……
是啊,这样少见的残疾人家庭,如此重残的哥哥弟弟,如若换作自己,向旁人开得了口吗?就甭提开口了,只怕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
文友果园里那个谈笑风生,幽默乐观的故事篓子周建平,貌似坚韧而强悍的外表里,包裹着的是一颗倍受生活蹂躏的伤痕累累的心!
“彩虹,进家吧,天快黑咧!”周建平怯怯地招呼,打断了景彩虹翻滚的思绪,她低头抹掉眼眶里将要溢出的泪水,在金科的大呼小叫中跟在一行人后面进了门。
周家的小院南北朝向,住着两户人家,各自靠东西两边的围墙盖了两排关中农村常见的一边倒厦房。相比邻家砖木结构,窗明几净的五间新房,周家三间土坯垒成,安着老式木门窗,白纸糊窗格的旧瓦房,显得低矮而丑陋。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一个辨不清颜色的低脚矮柜,一条缺腿的方凳外,便是靠窗的一方土炕,几乎占据了房中的一半空间。由于两扇对开的木门下高出地面的门坎推不进轮椅,金科就干脆直接将周建平从院中抱到土炕上。残疾最轻的周家老三周金平,跑前忙后张罗着搬凳子倒开水,落满了尘土的那只十五瓦电灯泡儿在头顶上晃晃悠悠,昏昏暗暗。
见周金平颠着一双残腿,忙出忙进搬东西,景彩虹搁下心头的不快,跑过去帮忙。坐在炕上的周建平高声制止;“彩虹哇,你还是歇歇吧,都累一天咧!”
景彩虹提着书包返回屋中,刚坐在炕沿上,老三周金平端着饭碗一颠一颠挪进来,残障的阻碍,周金平走得很不稳当,额头挂满了汗珠儿不说,捧在手中的饭碗晃悠个不停,亮汪汪的油汤溢出碗沿,染了一手油污。
“彩虹妹子,吃吧,到家了甭客气!”周金平热情地招呼,丝毫没觉得一手油污在陌生姑娘面前的尴尬。
景彩虹正作难着接与不接,搬完行李的金科从门口探头辞别:“平哥,天不早咧,兄弟回呀!”
“一块吃了再走吧!”急中生智,景彩虹接过饭碗追出去搀留。
“不啦,你和平哥怕是饿了大半天,赶紧吃了老早歇着。”金科说罢,一转身消失在朦胧的夜色里。
炕上的周建平见怪不怪地解释:“彩虹,回来吧。甭说金科是哥们儿,村里人好多年间都这样,帮了忙连口水都不喝。”
景彩虹满是感激地朝门外望了一眼,只得端着碗折身回屋:“平哥,你先吃!”
“唉,你这妹子呀!”周建平一边推挡一边揶逾:“到我家还反客为主啊!真是个瓷脑勺!”
瓷脑勺是西府方言中对老实人的喻称。打工时周建平不止一次这么戏谑过众姐妹,景彩虹一下被周建平恰到好处的幽默逗笑了。
这当儿,周金平端进来第二碗饭,由于没有饭桌,周建平坐在炕上,景彩虹站在地下,俩人埋头吃喝起来。
尽管旅途奔波了一天,除了火车上吃过两只不怎耐饥的水果,他们一路滴水未进,景彩虹早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但此时此刻,不知是习惯作崇还是口味变异,周建平连吃两碗吃出一头大汗,景彩虹才硬撑着吃了一碗就再没了胃口,为避免周建平的直视与难堪,景彩虹拿起两只空碗,招呼没打进了厨房。
周家的灶房紧挨着瓦房的山墙,虽是一墙之隔却一下低了数米,以致景彩虹唐突闯入时,额颅差点碰到矮小的门框。
狭窄局促的厨房里,热气弥漫影影绰绰,老大周玉平添柴烧火,老三周金平捞面浇汤,兄弟俩正忙得一头汗水却乐不可支。
“啊呀,你咋到厨房来咧?快放下,放下碗回去!”见景彩虹进了灶房,周玉平惊呼着双手撑在锅台边挪过来,老远就伸手抢夺饭碗。
“大哥,你辛苦了,我过来帮一把!”景彩虹说着,放下碗,眼尖手快抓起案板上的一把面条下到翻滚着的开水锅里。
“妹子,使不得,使不得!”周玉平连连叫嚷,还想阻挡,可他笨拙的双脚磕磕拌拌的那里比得上景彩虹的健步如飞。无可奈何中只得求助弟弟:“金平,快把彩虹妹子挡回去,人家可是客人啊!”
正在浇汤的周金平赶紧放下碗上前阻止,同样残疾而又矮小的周家老三,面对忙活起来的景彩虹,亦是望洋兴叹!
“哥,我饱了,你俩个吃吧!”为打消周家兄弟顾虑,景彩虹一边忙着捞面浇汤,一边催促着。
“那能呢,才端过去三四碗么,这可是岐山名吃臊子面啊,一般人少说也要吃七八碗哩!”
“哥,我真的吃够啦,姑娘家饭量小嘛”。
“唉——”周金平长叹一声端起了碗。
乘这功夫,景彩虹挽起衣袖,开始收拾灶间。土泥抹光的锅台和熏染得黑不溜丢的案板上,积满寸把厚的尘土,灶火的角落和门窗上方挂着吊线样的蛛网,面对这样窘迫的现状,向来爱干净的姑娘扔下以往的矜持和顾虑。清扫怕脏了锅碗,就只能用抹布一下一下擦拭,小心翼翼地弹缠。
唉,没有女人的家,那里像个家啊!尤其是三兄弟重残的周家!多么的潦倒、破败、肮脏零乱得不堪一提!可是,如此艰难困顿的环境里,却走出了个聪灵睿智,多才多艺的周建平,尤其是他非凡的学识,幽默的谈吐,讲不完的新奇故事,叫人依依不舍万般地牵挂着,老天可真会捉弄人啊!
饭后他们没再多谈,周建平特意将景彩虹安顿在隔壁的房间里,换了床单被褥。久未住人的空房,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和浓重的湿气,老鼠似乎也跟异乡人做对,炕上地下追追撵撵尖声怪叫,闹腾不休。合衣躺着的景彩虹,蒙着头几乎一夜未眠。
3
一个人的成长之路,其实就是破解生活中遇到的诸多难题。一帆风顺的生活固然人人向住,但缺乏磨练的人生就像没加调料的汤水,苍白而没有滋味。平凡与伟大之间的差别,在最初的选择时就已注定。
次日清早,景彩虹刚拉开房门,周建平已坐着轮椅等侯在门口的房檐台前;“彩虹,饭在锅里热着,赶紧洗漱吃喝,罢了哥送你回家。”
既然陪护周建平回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目前的状况,周家也没她容身的地方,更没有再呆下去的任何理由,实际上这不得不留宿的一晚间,景彩虹也是咬着呀,硬撑下来的。除了习惯与环境的巨大差异,一个大姑娘与三个成年男人实在尴尬得不好相处。
景彩虹点点头,捏起房檐台上的脸盆去厨房里打水,直到草草吃罢饭,她才惊异地发现,老大周玉平和老三周金平不见人影。
“平哥,大哥和三哥呢?”景彩虹扔下饭碗,顾不上清洗跑出灶房问道。
“哥去学校里上课,金平一早回厂上班了。”周建平一脸平静地解释着。见景彩虹满腹孤凝似信非信,他干脆竹筒倒豆子,详细介绍了哥哥弟弟的工作情况。原来,身患残障的周家兄弟,虽然日子过得艰难困顿,却都有各自的理想和抱负;老大周玉平,初中毕业后刻苦自学,应聘担任了村小学代课教师,十多年耕耘在三尺讲台。老二周建平,自幼喜爱文学,读初中时就在报刊上发表了诗作,因残失学后,仍在打工的间隙追求着文学的梦想。老三周金平,二十出头就掌握了钳工车工电气焊多种技能,由此担任了邻乡一家福利厂车间主任……
相同的命运,不同的人生。周家三兄弟,讲课的尽心、打工的尽力、上班的尽能。老二老三常年在外,留守的老大既要给学生上课又要顾家,拖着残腿天天两头奔波,自然没有精力也没有时间整理家务,难怪厨房里满是灰尘蛛网,房间里零乱不堪老鼠成群……
获知道这些内情,景彩虹的心头得到些许安慰,既然周家三兄弟有着各自的人生目标,且已踏上了奋斗的征程,眼前的贫困必将是暂时的,美好舒适的生活从来都是通过幸勤的劳动而获得的。她甚至坚信,历经麿难,饱受残障折磨的周家兄弟,于苦难里脱颖而出的理想,终将引领他们走向未来的辉煌。天道酬勤,皇天不负苦心人!最起码,他们以后的生活要比现在强许多。梧桐招凤凰,肯定有漂亮美丽的姑娘慧眼识珠找上门来,给他们爱情的甘霖。
景彩虹一下舒展了眉头,自昨晚到周家后一直紧绷着的脸颊,亦漾出未婚姑娘少见的羞怯和甜美。她匆匆收拾了行装,挎上皮包就要告别。
周建平吃力地摇动着轮椅追上来:“彩虹啊,哥送送你吧!”
景彩虹未置可否地笑笑,放慢脚步推起周建平的轮椅出了头门。
村街上聚着一堆闲聊着拉呱的妇女老太,老远投来陌生好奇,满是探询的目光,议论声也无遮无拦地飘过来:
“噍,这姑娘蛮标致的,脸蛋是脸蛋,身材是身材,可真是百里挑一啊!”
“听说是周家老二拜的干妹妹。”
“唉哟,建平不简单,把个大姑娘引回家来,还住了一晚……”
“甭胡叨叨,人家姑娘是好心送建平回家的!”
“啧啧,真是个好姑娘,了不起哟!”
“对啊,人老几辈,啥时见过哩。”
议论声此起彼伏,听得景彩虹双颊绯红,羞怯难耐。尚没出村子,瞧见前面路地旁又聚了一堆闲聊的人群,她赶紧停下轮椅说:“平哥,妹子就此告辞,你多保重啊!”
“彩虹,容哥再送送你吧。”
这一送直到了村外的乡路上,乡路弯曲而狭窄,两旁满是村里人建房时掏过砂石的大坑,路面上拖拉机雨天辗压的泥痕,高处埋过脚脖,轮椅只能在浅沟里艰难前行。
于心不忍中,景彩虹停住脚再次劝阻:“平哥,路不好走,你甭送了,回去吧!”
“不怕,哥把你送到车上就回。”
“哥,你一个人走这样的路,叫妹子咋放心?出了事咋办?”
“不会的!哥在镇上读书时,天天走这条路,闭上眼也能摸回家。再说,你把哥送了600多里,哥还没过百米呢!”
景彩虹知道周建平的倔劲儿又上来了,这样磨下去不会有啥结果,她干脆蹲下来,一手拽住轮椅,几乎带着哭腔哀求:“哥,听妹子的话,回去吧!送到天边终有一别哩!”
“真要能把你送到天边,最好送上天庭当个仙女,哪才美气哩!”周建平扭过头,反而嘻笑着打起了哈哈。
磨了好一阵嘴皮子,周建平愣是不听,景彩虹有点绝望了。急中生智,她使出了杀手锏:“平哥,咱这样耗下去,赶天黑妹子不能到家,咋办呀?”
这一招果然见效,周建平拍了一下脑门儿叫起来:“唉呀,看我糊涂的,光想着送行哩,倒忘了你要倒七八车,还有800里路呢!”
“这就对嘛,小妹就此辞别,以后有空儿,我和青青姐一块来看你!”
“彩虹哇,打工闲了多读些书,知识装进脑子里,贼娃子都偷不去。总会有用处的!快走吧!”
“平哥,你先走!”
“不,你路远你先走,哥坐这里看着,算用目光给妹子送行哩!”
“嘻嘻——”景彩虹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亲昵地捶了周建平一拳,捂着嘴就是一气狂奔。
跑出数百米后,景彩虹停住脚步,抹掉溢满眼眶的泪水,扭头回望。
冬日昏黄的阳光下,周建平和轮椅如一尊凝固的塑像,矗立在昏黄的乡路上,那么渺小,那么赢弱……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出景彩虹苦涩的双眼,滴在衣襟上,滴在脚下的黄土地上。
“哥,你就回去吧,妹妹还会来看你的!”景彩虹在心里念叨着,抬脚又是一阵不歇气的奔跑。
是心灵感应,抑或是和丢舍不下的牵挂。跑出一节路后,景彩虹又一次停下,向身后投去最后一眼。
四野静寂,黄亮亮的乡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模糊的村庄,沐浴在初冬的艳阳下,安祥而舒坦。远远的,一辆摩托车蜗牛样爬出了村口。
景彩虹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就在她将要转身上路时,敏感的双耳逮住了隐隐约约的呼救声:“快来人啊——有人掉沟里喽——”
几乎没容多想,景彩虹抬脚又是一路狂奔,及至近前,当下骇得目瞪口呆。周建平和轮椅掉进了足有三米来深的土沟里!
“平哥——”景彩虹尖叫一声,溜下沟坡,不管不顾地抱起头破血流一身尘土的周建平。刚刚呼叫的中年人见来了帮手,两人合力把周建平搬上轮椅,连人带椅抬上来放在路边。中年人喘口气说:“姑娘,你给咱看住建平,我叫车去!”言罢驾驶着摩托车飞驶而去。
约莫一刻种,金科开来了三轮车,他们没多言把周建平抱上车直开到周都镇地段医院,送进急诊室。医生经过检查人无大碍,但却摔成右腿骨折。
急诊、挂号、交费、领药。景彩虹几乎梦游搬办完了一切手绪,直到周建手做完手术回到病床上,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儿,懊恼与自责同时袭上心头,悔恨的泪水汹涌而出。
“彩虹妹子,甭难过了,福祸无常。好在平哥命大,只摔折了腿。唉!”一直陪伴着的金科叹息一声安慰着。
“我真后悔,不该让平哥送行的!”景彩虹痛苦地摇着头,忍不住热泪长流。
“姑娘,这不怪你的。”身后有人插嘴道。
两个人同时转过身,这才发觉报讯呼救的中年人不知何时进了病房,金科率先招呼:“周叔,谢谢您救了建平!”
中年人连连摆手道:“甭给咱戴高帽子咧。别说我是小强村的支书,就是两旁路人碰上这难场,都会伸手相救的。”
周支书爱怜地摸摸景彩虹零乱的长发,开口安慰:“姑娘啊,你是个难得的好娃娃,我不会看走眼的。你放心,建平的事,村上会管的。我刚才去了镇政府民政办反映了情况。恰好赶上政府一年一度的冬寒救济。建平的医药费,村镇两级组织一定给想办法解决了。再说,还有县残联呢,那是残疾人的娘家。党和政府不会忘记落难的每个残疾人!”
周支书的一席话,如严冬温暖的阳光,抚慰了景彩虹憔悴不堪的心。
送去周支书,金科还担心着景彩虹回家的事,提议打电话告知老大老三,好歪回来个人好照管病榻上的周建平。景彩虹话没听完就急得叫起来:“别这样,平哥出事是为了送我,就这样扔下他,我那能放心。再说学生的课程不敢耽误,三哥也管着一摊事哩,就不打扰他们啦,还是我管平哥吧!”
“唉,这事也怪我,要是今天用车送你,啥事都没得。可人家催着送货哩。咱个打工的雇佣司机,那敢误主家的事儿?”
“快别这样说了,责任在我。始善始终是做人的起码常识,你忙你的事吧,当心丢了饭碗!”
“你家里能行吗?”金科还不放心。
“都这时辰了,还提那些干啥呀!”
第二天,岐山县残联理事长,镇民政办刘主任在周支书的陪同下来医院探望了周建平,送来1000元救助金。两位领导听了周支书的介绍后,年轻的理事长对景彩虹陪送和护理周建平的义举大加赞赏。理事长拍着景彩虹的肩膀,风趣地说:“彩虹姑娘,你的善举,给我们上了一课,让我想起了救民于苦难的白雀姑娘,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姑娘啊!”
就这样,景彩虹担当起妹妹照管哥哥的义务,洗衣送饭,端屎端尿,在医院陪护了周建平半个月。这期间,为催促景彩虹尽早回家,周建平发火吵闹,拔针摔碗闹绝食,使尽百般招数,但都在景彩虹和医生护土们的规劝开导下,有惊无险地捱了过去,对一个断了腿原本就行动不便的残障者来说,面对骂不还嘴打不还手仍辛苦操持的姑娘,所有的闹腾于事无济。
伤势有所好转后,为节省医药费,征得医生的同意,景彩虹将周建平接回家里,除了悉心照管周建平养伤,这个零乱不堪的家也得收拾一下。
做饭、洗衣、拆缝被褥、拾缀屋里。景彩虹头包毛巾,身着罩衣,像村妇般笨手笨脚地学着干开了。光屋角院墙跟下的十几个老鼠窝,就折腾了她大半天。寻瓦片和稀泥,塞塞堵堵糊糊抹抹,向来爱干净的年轻姑娘,终日里一身尘土灰头灰脑简直像个活脱脱的土拨鼠。
尽管一个22岁的大姑娘,在父母的娇惯下,从没做过这么多家务活,也从没照管过任何病人。然而,这双洛河女子的纤纤细手,在不停歇的连续操劳中还是让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变或个真正的家:干净、整洁、呈现出家本该有的温馨与和谐,也让饱受伤痛折磨的周建平感受到了少有的温暖和欣慰。
一住就是两个月,时令已到年跟前。周建平终于养好了伤,可以下地撑着双拐自由活动了。这时侯,景彩虹开始思念起商洛中的爸爸妈妈。算起来,从开春离家打工她已近一年没和双亲谋面了。两个哥哥也在外地打工,孤单无助的二老双亲,多么需要女儿的陪伴啊!更何况,春节阖家团聚,是所有炎黄子孙梦寐以求的心愿。然而,面对不幸中的周家兄弟,她只能把思念深埋在心底。可不管她如何隐瞒,接踵而至的催归电报,仍然没有逃脱周建平那残疾人特有的敏感目光。
这天是个周日,老大周玉平没课在家,老三周金平特意回来探望二哥,周家兄弟难得的团聚日子。景彩虹照例做好了早饭,一阵忙碌端上新添置的饭桌上,招呼着三兄弟围桌而坐,可无论她怎样的催促,逗劝,周家三兄弟没人端碗亦无人捏筷,三双敬畏的带着怯怯探询的目光静静地望着她。
一阵难耐的沉默后,老诚持重的周玉平开口说:“彩虹,建平早好了,家里也叫你收拾得干干净净,你也该回家看看爸爸妈妈,都快过年了啊!”
“是啊,春节团圆雷打不动,老人大概望眼欲穿,他们更需要你的!”老二周建平按口符合着。
“妹子,你就把心放宽。我和大哥快放假了,这里不用你操心。还是回去吧!”老三周金平紧跟着进言。
“哥——”景彩虹一声惊叫,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的思亲折磨化做两股热泪汹涌而出……
又忙了一周,景彩虹安顿好家务,连蒸了两笼足够好几天吃的馒头,这才对周建平说:“平哥,我回家看看爸爸妈妈,我还会来的!”
“妹子,你留在家里照顾好爸爸妈妈,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代我们问侯二老!”无法送行的老大老二以宽厚的心胸理解了景彩虹的思亲之情。
老三周金平拖着残腿,执意一颠一颠中艰难地把景彩虹送到车站。坐上归家的班车,看着被车车轮卷起的尘土渐渐吞没的周金平那瘦弱矮小的身影,不知怎么,倔强的景彩虹又一次热泪盈眶……
4
八个多小时的长途颠簸,山的女儿景彩虹风尘仆仆,回归到大山的怀抱。跨过结冰的洛河水,踏进熟悉的家门,22岁的大姑娘竟像孩子般一头扎进母亲怀中。“妈妈,女儿好想你啊!”景彩虹喃喃自语着,舒展了疲倦的身躯,尽情地享受着母亲的拥抱和抚慰!
“虹虹啊,你到底回来了。我和你爸天天在洛河岸过张望着,咱终于回家了!”母亲哽咽着泣不成声,连搂带抱着把景彩虹送进了闺房里。
“回来了就好嘛。赶紧歇歇,看把娃娃累的都没了人样儿咧!”闻讯出来的父亲,瘦削的脸颊亦坦露出少有的喜悦。
疲惫不堪的景彩虹,真像个听话的孩童,在父母的伺侯下,老实地钻进热被窝,刚一倒头就跌入沉沉地梦乡。
睡吧,姑娘,好好地睡吧!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辛勤操持,你肯定很累很累了。家就是你休憩的港湾,是你积蓄力量的驿站,满身的征尘和心灵的忧伤在家的温暖怀抱里,会涤洗一新得到无限的籍慰!
梦中,景彩虹露出了甜甜地笑容……
当母亲重新唤醒她时,天近黄昏。景彩虹一骨碌爬起来,草草洗漱一番,整理着零乱的发束和衣裳出了房间。
冬日最一抹斜阳洒在雪后初晴的商洛山山巅,白茫茫的山野反衬着耀眼的雪光,大地萧凋,四野静寂。湿润而清爽的空气扑面而至,带给人少有的舒坦和安谧。
景彩虹舒心地笑了。当她踏进客厅时,母亲早已摆好了饭菜,除了父亲坐在饭桌旁外,在县城打工的大哥也不知啥时回来了。
“爸爸。哥哥。”景彩虹像往日那样欢快地叫了一声扑向饭桌,一气吞下两大碗鸡蛋面条,打了个响亮的饱嗝,这才抬起头来。
咦,怎么了?三个亲人竟无人动碗筷,都眼也不眨怔怔地望着她。
“爸。”彩虹怯怯地叫了声。父亲阴沉着的脸,让一向任性淘气的宝贝女儿不得不低下头来。
“彩虹!”哥先开口了。“哥到潼关找了你好多回,家里人都快急疯啦!你怎么招呼不打一声就去了岐山?”
看来,家人已知道了送周建平回家的事。可仔细想想,自已不过在外乡认了三个异性哥哥,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景彩虹略一掂量,就老老实实一骨脑倒出了她在周家数月间的所做所为。
万没料到,还没容她说完,父亲一反常态,粗暴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头:“甭说了,彩虹哇,你长这么大了,爸一向庞着你惯着你,可这码事以后不许再有,乖乖呆在家里甭出门了!”
“妈哎——”景彩虹求助地望着母亲,母亲摇头不理。
“哥——”景彩虹救援般转向哥哥,哥哥低头不语。
归家团聚的欢乐一瞬间烟消云散。
闺女终究是娘心头的肉啊!心软的母亲受不了难耐地沉闷,低低地解释:“虹虹啊,你去那里认哥哥,妈不反对。碰上有难场的人,咱帮一下也没啥错的。妈晓得我娃心肠好,可你总不能一辈子当妹妹呀,女娃娃迟早要出嫁的。”
母亲的话,把景彩虹拽回严酷的现实,自从降生,她一直是妹妹,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妹妹,倍受着至亲的关爱和呵护!直到此时刻,她才想起妹妹也是女人,身为女人皆无法逃脱女人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嫁作人妇,生儿育女。持家待夫养子是上天赋予女人义不容辞的义务啊!
说心里话,近半年相处,从文友果园到小强村的周家,从初识周建平到认识周玉平周金平,连自已都说不清辨不明,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她由喜欢周建平跌入爱屋及乌的怪圈,逐渐爱上了周家三兄弟。这爱,是一个女性饱满诚挚的爱,不掺杂一丝一毫的索取和报答,有的只是无私的付出——一个妹妹对她身处不幸中的哥哥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
想到爱情,彩虹的心怦然跳跃。文学的梦使一个22岁的姑娘早已在浩瀚如海的中外文学名著里,读了多少撩拔人心的爱情故事。她为自已托付终身的白马王子,描绘了多少个英俊潇洒的相貌,也曾为未来的爱情生活编织了多少罗曼蒂克式的美丽的梦幻……
可是,生活让好偶然中结识了周建平,由此将她引入了苦难中的周家小院,短暂的相处与他们结下了难以割舍的深厚情谊,一个被深爱着的妹妹怎么能为了自已的幸福扔下她身处困境中的哥哥呢?
景彩虹的眼前又一次闪现出被病魔扭曲了躯体却意志刚强的周家三兄弟:
老大周玉平,一个近四十的汉子,凭几十年不懈努力当上了村小代课教师,尽管每月80元工资不及其他教师的三分之一,但他毫无怨言,尽心尽力培育着一拨拨农家孩子;老二周建平,30出头做了20多年文学梦,虽没有大的成就,他仍在打工的间隙不移余力,在一方稿纸的绿格里追寻着人生的价值;老三周金平,初中毕业后在残联组织的关怀下进了邻乡一家福利厂,三四年间学会了电焊、气焊、钳工、车工,由普通工人提升为技术员不久又担任了车间主任……周家三兄弟,无疑是尚没被人发现的,埋在周原土地上的珍珠!
突然,景彩虹的脑海里悠然跳跃出“洛神”的故事,身为帝王千金的宓妃,尚能抛弃皇室荣华富贵的舒适生活,为了一个穷苦书生,为了追求凡人的平凡爱情。不畏激流以身殉爱,演泽出流传千古的大爱壮歌,被后世人喻为东方的爱神——维纳斯。自已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儿有什么舍弃不下的啊!
景彩虹的眼前猝然亮,一个大胆的念头闪现出脑海:干脆嫁给年龄相仿的老三周金平,既可以消除社会上的闲言秽语,也只有这样,才能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妹妹,永远生活在周家,一生一世照顾着哥哥们的衣食住行,为这个苦难深重的残疾人家庭,支撑起一方遮风挡雨的幸福天空!
景彩虹知道,这个想法家里人绝不会同意的。为寻求些许支持,乘父母哥哥们忙着收拾过年的空隙,她找到了一河之隔的侯青青家里。出乎意料,听了她的设想,侯青青惊得瞪大了双眼:“彩虹,你疯啦?当妹妹尽可能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活无可厚非,可结婚嫁人是另一回事儿,你真愿意付出自己一生的幸福吗?”
“我也不晓得的!”
“再说,你跟周家老三没多接触,能过到一块吗?”
“姐,平哥咱都了解,人没啥说的。三兄弟一母之胞,应该没多大差别吧!”
“唉,你呀,真是个木脑瓜!”侯青青戳了一下景彩虹的额头,再次提醒:“一个人的手指头都有差距,那能一般齐啊?你可是爸妈唯一的宝贝女儿,这样做,还不把老人给气坏了,你真忍心啊?”
“我也没办法呀!姐,我实在舍不下平哥的,回家这些天,眼前老闪着平哥的身影,你不晓得他为送我,连腿都摔断了……”
“是啊,平哥是个难得的好人,说真的,果园打工时,我也曾有过与他相守一生的念头,可平哥一口回绝了,他是个难得的好人,不愿意拖累任何人的。”
侯青青无意间露出的心声,让景彩虹心头漫上一股熨帖的暖流。是啊,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的。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和胆量,去拂掉掩埋在金块上的那一层薄薄的尘土!
姐妹俩敞开心扉的一席长谈,不仅没获得丝毫的赞许和支持,反而延生出莫名的烦恼。了解周建平的侯青青尚且如此,家里人就更不敢开口提及。景彩虹清楚地知道,做为被父母哥哥们自小娇惯养大的唯一女儿,她的决定无疑会给一直期望爱女过上舒适生活的双亲带去极大的刺激,为了避免正面冲突和痛苦的亲情纠缠,在年底一个晴朗的早晨,景彩虹偷偷收拾了换洗衣物,留下一封长信,一口气跑出了家门……
5
公元1994年五月五日,周都原野上一个薰风醉人的朗朗丽日,岐山县残疾人联合会,周都镇人民政府联合为景彩虹、周金平举行了俭朴的婚礼。
一曲自有人类以来常唱常新的爱之歌,又一次奏响在周原这块古老的土地上。
感谢商洛山,养育了一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父母,让我的没有看到那种干涉子女婚姻自由的大吵大闹和绝情斗殴的惨剧。彩虹父母得知女儿意志坚决嫁周家,尽管感到震惊和不解,也曾流过许多痛苦的亲情之泪,但他们很快地理解了女儿,并且支持女儿从千里之外赶来参加了婚礼,送上了一份不薄的嫁妆。
感谢洛河水,生养了一个心灵美丽的姑娘,她如传说中的东方“维纳斯”——络神宓妃一样,没有被门第、金钱、地位、物欲的渣滓所污染,把一个姑娘家高尚珍贵的爱,纯洁如玉的心,慷慨地奉献给一个苦难深重的残疾人家庭。
【第三章爱的奉献】
1
这是古周原大地上一个及平常的早晨,当晨曦给东边的天空刚染上一抹鱼肚白,景彩虹就麻利地起了床,先去大哥二哥的房间倒了尿盆,把农家小院里外打扫一遍,接着去村中官井挑回两桶清水,便手忙脚乱开始烧火做饭了。
一刻钟后,熟睡中的周建平周玉平刚睁开眼睛,景彩虹将半盆温热的洗脸水放在了炕沿边。先伺侯大哥洗罢脸下了炕,乘其刷牙的空当搀扶着二哥坐上轮椅,去后院上过厕所,在二哥返回洗刷时,赶紧招呼老大吃饭喝汤,随即将炕头摆放的教案和作业本本收拾起来,对正叠被子的周建平招呼着:“二哥,我送大哥走呀!”
老大周玉平在村小学当代课教师,尽管学校就在本村,且周玉平已在这条500多米长的村街上走了七八个春秋,自从无意间听说双脚内翻畸型的大哥经常摔跤,有好几回滚进学样门前的涝池里。景彩虹就自做主张,坚持天天接送大哥上学回家。
送罢老大归来,景彩虹和下肢瘫痪的二哥吃过简单的早饭,挎抱里袋上几个馒头,将二哥扶上轮椅,掩了家门,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送老二到周都镇上卖水果。
周建平刚筹办完弟弟的婚事后,就准备像往年一样出门打零工。在文友果园与周建平有过数月打工经历的景彩虹,亲眼目睹了二哥拖着残腿,爬在地下吃力劳作的情景,她说啥也不同意周建平再去外面吃苦受累。周建平虽然默许了景彩虹的好意,可自小要强的他,岂甘坐吃闲饭成为家中的累赘。他偷偷叫金科用车带着去镇街上转了几趟,又到附近果农家联系好果源,便决定到周都镇摆摊卖水果。景彩虹开头不同意,生怕二哥路上有个闪失。可拗不过周建平的固执已见,想到镇上距家也就十里多,自已忙一点能照管上也就点头答应了。
令周家俩兄弟不安的是,结婚后弟弟本来想带彩虹一块去福利厂上班,为了照顾两个重残的哥哥,景彩虹好说活说劝解了丈夫后,留在家中独守空房。周建平做起了小买卖,彩虹不但得早接晚送,还要隔些天组织货源搬运果品,要强的景彩虹除了照管三亩责任田的防虫锄草,还抽空儿修了猪圈,盖起鸡棚,一下使沉寂多年的周家小院猪叫鸡鸣热闹起来,呈现出一个穷苦农家,蒸蒸日上的新生活图景……
从祝家庄镇返回后,景彩虹没顾上喝口水,后院里传出猪叫声,景彩虹拍着脑门叫起来:“咦,咋就忘了喂猪喂鸡啦!”接着自嘲地咧嘴一笑,赶紧提起猪食桶去厨房里和食。
刚刚把两头猪崽和十几只仔鸡招呼停当。丈夫周金平从天而降,在身后:“嗨—”高喊一声。
景彩虹扭头回望一眼,双颊顿时飞出两朵红晕。她高举起和食的木棒,娇嗔道“啊呀,喊叫啥哩,吓我一跳!”
“彩虹,家里都好吗?”
“好着哩,咋?你今儿有假了?”
“没假也要回来的,我想你啦?”
“大白天胡说啥哩。咱家这摊子,还是上班要紧嘛!大哥二哥天天忙忙的,你还回来歇呀?”虽然刚结婚不久,持家女人的唠叨,已从景彩虹口中淋漓尽显。
“彩虹,这个我晓得的。你没听见广播喇叭里天天喊着,麦田发生了吸浆虫啦,我专门买了药回来的。你不认得地,打错了就麻烦啦。”
“这还差不多嘛。”景彩虹瞟了丈夫一眼,对周金平的细微周到很是满意。
“瞧这两头小家伙,吃得真欢实啊!”
“能吃就能长,到秋里就是两头大肥猪,咱家种麦的化肥钱就有指望了。”
小俩口子聊过一阵,收拾了食盆食桶。然后,景彩虹背起喷雾器,一前一后抬着一桶水出了家门。
五月的田野,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刚出穗的麦田绿油油一望无际,像一方硕大厚实的绿色地毡,铺阵到遥远的天边,碧绿的田野间,偶尔闪出一两块菜子地。金黄的油菜花在微风中泛着波浪,蜜蜂飞舞,蝴蝶翩翩,空气如同过滤般清新宜人,淡淡的花香麦香,醉了蝴蝶蜜蜂,醉了初春的乡野,醉了辛勤劳作的农人。
“天哪,大平原真美啊!”景彩虹发出由衷地赞叹。
“就是嘛!”周金平笑着应和。
俩口子一身轻快来到地头,半人高的麦田里已有不少打药除虫的乡邻,不时向他们投来满是羡慕的一瞥。景彩虹放下喷雾器加上水,周金平倒进药粉,用根扫帚棍儿搅动数圈,然后拧上塑料盖子,双手抱起来扶上景彩虹脊背。虽说是头一次合作,如此恰到好处的默契,不仅自已干到舒心畅快,连一旁地头加水的村民,都发出了由衷的啧啧:
“瞧这小俩口,配合得可真欠合啊!”
“一唱一合,妇唱夫随嘛!”
“新媳妇下地打药,头一回见呀!”
“是啊,这媳妇真邪乎。了不起!”
景彩虹微笑着朝乡邻点点头,摇动手柄,拧转开关,大踏步迈进厚实的麦田。
连着打了两桶药水,俩口坐在地头歇息。村里的老光棍二楞子,从地那头跑过来,气势汹汹地质问:“老三,你眼瞎咧?”
“二楞哥,咋回事?”周金平怯怯地起身问,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刚刚还兴冲冲的小俩口不免惊慌失措。
“咋来?你快到地头看一下就晓得啦!”二楞子说着,一下提溜起瘦小的周金平,直拉到地头的界石边,指着犁沟,理直气壮地质询:“你看看,你媳妇打药地中间弯进我家田里了,踩倒不少麦子。你说咋办呀?”
“二楞哥,彩虹是头回打药,没经验么。再说麦子稠旺旺的,辨不出犁沟啊!”
“你还嘴犟得很!”二楞子指着周金平的鼻子,盛气凌人地斥责:“踩倒麦子肯定减产,你家外烂摊子赔不起,干脆叫你女人给哥把药打了,算是补偿。如何?”
“这那成呀,我家还有二亩地没打呢!”
“废话少说,不打药就赔偿损失!”二楞子提起周金平的衣领,左右摇晃着强迫就范。矮小的周金平,像个木偶样只能任人摆弄。
刚听出点眉目的景彩虹,在最初的理亏胆怯后,见丈夫无端被人愚弄,徒生出满腔怒火。她不知那来的力气,扑上去把得意洋洋的二楞子推个四仰八杈。“你这人真不讲理,胡搅蛮缠欺负人,算啥男人?”
“嘿嘿嘿——”二楞子爆发出一阵惨人的冷笑,爬起来挖苦:“哪来的烂货,在这里显摆哩!”
“二楞哥,你有气冲我来吧。”面对咬牙切齿,步步逼近的二楞子,周金平挪过来用身子护住了景彩虹。
“哈哈,真个夫唱妇随啊,刚睡几晚觉就辨不明东西南北了。像我这样壮实的汉子都找不下媳妇,你个拐拐子能有啥艳福哩?”
“你……你……”面对如此露骨的污言秽语,景彩虹气得脸色煞白,几次挣扎着要上前拼命,都被周金平死死拽住了。
“怎么?咋不言传啦?”二楞子得意地嘲弄:“我就说嘛,如今这世道,哪有好端端的姑娘家,睁得眼往火坑跳哩!除非是个没人要的破鞋烂货。”
“二楞子,我操你先人哩!”周金平突然狂吼一声,像发怒的雄狮,扑向二楞子。毫无防备的二楞子又一次栽倒在地,两个体质差异巨大的男人,随即撕扯在一块。又羞又气又惊又吓的景彩虹,怕丈夫吃亏,跌跌爬爬上前拉架,可面对两个拳脚并用扭打成团如斗牛般的男人,那里插得上手啊!
“二楞子,你个丧德货,给老子起来!”凭空一声喝斥,紧接着“砰——”的一柄铁锨结结实实拍在刚占了上风的二楞子屁股上。
“哎呦——”二楞子尖叫着,爬起来窜到一边,哭丧着脸向围拢过来的村民辩解:“组长啊,是金平先动手推我的。”
“你个欠拾缀的东西,欺侮残疾人算啥本事?”
“组长叔哇,你给咱评评理儿,金平女人打药踏倒了我家麦子,该不该论理?”
“啥理儿?你整天东游西转胡逛荡。自家不打药,还想赖人家。再狡辩吃我一锨!”组长说着,又轮起铁锨,扑向二愣子。
“妈呀……”二愣子怪叫着抱头鼠窜。
“哈哈哈”,围观的人群中暴发出开心大笑。
“金山叔,谢谢您!”周金平在景彩虹的搀扶下,爬起来连声道谢。
“组长叔,你要迟来一步,金平可就吃大亏啦,太谢您了!”景彩虹抹着泪眼附合着,随即拍打丈夫身上的尘土。
“快甭这样说了,村上出了这货,我都感到羞先人哩。以后遇上不顺心的事就给叔说,叔好赖管点事儿。组上解决不了,还可以向村里镇里反映,叔保证决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们的!”组长金山说着,转向聚在一旁的村民。“今天大伙都在地头,我说两句,彩虹远嫁到咱村来,委屈了自个解救了周家兄弟。人老数辈子,还没见过这样深明大义的好娃娃。冲这点,咱要把她当自家人,有难处大伙帮上一把!”言毕,组长金山率先背起喷雾器,走向周家麦田。村人纷纷仿效,背着加了自家药水的喷雾器,一人一小节齐摊过去打起药来……
这意外的转折,让刚受了屈辱的景彩虹霎时热泪盈眶。
唉,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2
无意中得知景彩虹受了委曲,弟弟还挨了打,周建平心里很郁闷。彩虹执意嫁给金平,让他一直像做梦般晕晕乎乎难以理喻。照家庭现状,兄弟三人家庭遗传病的严酷现实,没有劳动能力连养活自己都很困难,那有资格接受姑娘的爱慕,享受爱情的权利?!
在数年间的打工旅程中,周建平不止一次碰到过像景彩虹这样心灵纯洁心底善良的好姑娘,在共同的劳作中,在闲聊神侃的日积月累里,相识相知,由仰慕到爱慕。远的不说,文友果园里认识的侯青青,就有意无义间流露过这样的念头,但周建平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知道自己一个重残人纵有天大的本事不可能给对方爱情的幸福。身体的残障是一个原因,让他难以向外人述说的是家庭遗传病这个不得不重视的因素。父母的不负责任导致儿子终生残疾,而这极有可能遗传给未来的后代,毁了人家姑娘,累及子孙后代,与其这样传承痛苦,还不如就此止步,以绝后患。因为纯洁的爱不是自私的占有,亦不是贫图享乐,而是无私的付出,是为了双方始善始终的幸福。既然明知给不了人家幸福,何苦连累别人,将无辜的花季姑娘拖入未知的苦海?
就这样,周建平一次次拒绝了好心姑娘的追求,关闭了心灵中爱的大门。自己是这样,大哥周玉平又何尝不是如此!对于三兄弟中残疾最轻的弟弟周金平,做哥的不是没有提醒过、规劝过,金平也有过犹豫,可面对景彩虹不管不顾的执拗、无所畏惧的胆识,人类共有的自私本性最终占了上风,大哥都年过四十,自己三十挂龄,弟弟成了周家唯一延续香火的血脉,再说,彩虹嫁给弟弟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爱,这个心底善良的姑娘一定程度上是为了照顾自己和哥哥以后的生活啊!自责与歉疚曾折磨得周建平痛心彻肺,寝食难安!
残疾折磨了躯体,带给人无端的痛苦。但更多的是教会人重视现实直面人生的信心和勇气!如今木已成舟,所有的自我折磨于事无补,当哥的既然期望着弟弟妹妹幸福,就应给他们创造条件和机会,让俩个婚前没有详尽了解的年轻人,像李双双和孙喜旺那样,来上个先结婚后恋爱,恩爱相守,也不枉彩虹的一片苦心!
次日早饭后,周建平借故身体不舒没有出摊。他把景彩虹和周金平叫到跟前说:“彩虹哇,你到咱家快半年咧,还没出过门哩,正巧金平有一天假,地里药也打完了,乘这功夫,你俩口出去转转,岐山有许多名胜古迹你没顾上看呢,逛一逛散散心,如何?”
“是啊!”周金平顿时理解了哥哥的苦心,忙不迭附合道:“除了古迹景点,还有不少美妙的民间传说,看看听听。你一定会喜欢上这块孕育了西周王朝的古老土地的。”
兄弟俩一唱一合,也让景彩虹动了心,喜不自禁地提议:“二哥,我正想去金平厂里看看呢,干脆咱一块儿走吧!”
“啥话嘛?!”周建平连连摆手,“哥早逛过不至一回了,再说腿脚不便,上不得台阶爬不了山,还是你俩口去吧,哥给咱守家。”
既已如此,景彩虹收拾一番,俩口兴高采烈说说笑笑着出了门。
初夏的太阳,敞亮地照耀着广沃的周原大地,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辽阔的原野,送来阵阵醉人的薰风。
刚出村口,路北不远处一方高大的土丘吸引了景彩虹的好奇心:“金平,咋那么大个土堆呢?”
“哈哈哈——”周金平一下被逗乐了。笑着解释:“啥土堆嘛,那是周太王陵墓呀!”见景彩虹惊得张大了嘴,周金平细说道:“周太王就是周文王的父亲,当年周族人从北方迁徒关中,就落脚在这一带,统称周原。周族强盛起来后,在镇子北边建起了都城,就是现在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周原遗址。”
“那周公庙呢?”
“周公庙是周文王弟弟周公姬旦的住地,距这里还有20公里。当年周朝封地以咱这为中心,北至千山南到渭河,方圆数百里,所以,历史上统称周都。”
“哎,金平,你还知道的不少,学问蛮大啊!”
“这算啥嘛,岐山的景点多着哩,近处有周原遗址、崛山名刹、周公圣水、龙尾春波、远处还有、太白积雪、五丈雄风、渭水朝阳、仓颉创字……”
“是为岐山八景!”景彩虹插嘴尖叫。
“咹?你咋晓得的?”周金平大为吃惊。
“二哥早说过啦!嘻嘻。”景彩虹掩嘴窃笑。
快近车站时,景彩虹突然问:“金平,你知道白雀吗?”
“咋,你也晓得这个故事啊?”周金平又一次吃惊不小!
“我那知道呢,陪二哥住院时,县残联理事长提到的,他还将我比作白雀呢!”景彩虹老实地回答。
“嘿嘿嘿……”周金平笑了,很是赞许地点头道:“理事长博学多才,比喻很妙。白雀寺就在前头,不到十里远。”
“那就先去白雀寺吧。”
正说着,一辆西去的班车到站,俩人连忙爬上去,刚坐稳当,景彩虹就缠着周金平让讲白雀的故事,周金平当着满车乘客,绘神绘色地打开了话匣子:“传说很久以前,玉皇大帝将天下所有害虫关在一个山洞里,派三只神鸟看守。有一只神鸟出于好奇,偷偷扒开洞口想探个究竟,刚打开一丝缝儿,‘呼……’的一声一股黑气冲出来瞬间无踪无影,三只神鸟连忙去追,那里够得上,害虫全逃到了人间。一时庄稼绝收瘟疫横行白骨遍野……
“玉帝知道后非常恼怒,把三只失职的神鸟关进洞中,以示惩罚。并派出天兵天将捉拉害虫,可这些害虫已遍布人间,且繁殖力很强,几天就是一泼,天兵天将速手无策。玉帝正烦恼不已,有一只叫白雀的神鸟主动请缨,愿下到凡间为民除害。玉帝当即准许,白雀用仙术将自己全身羽毛啄下来,变成许多益虫,虫吃虫一物降一物,根除了人间大患。后世人为纪念为民献身的白雀,就修建起白雀寺。”
“哗哗哗……”景彩虹正听得如醉如痴,车厢里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旅客们的议论也纷沓而至:
“这小伙真有口才,讲得不错嘛!”
“是啊,多才多艺,人小精能!”
景彩虹心里顿时美滋滋的。看来,自己当初的选择没错,周家兄弟都是能说会道的故事篓子啊!
下了车后,离白雀寺还有百米路程,两人刚走几步,景彩虹亲妮地逗道:“金平啊,你那小嘴真能说,跟二哥一模一样。”
“这有啥,我不仅能说,还会唱呢。”言毕,周金平双手扠腰,摇头晃脑着扯开了嗓门:
莫看咱腿短身小难行动。”
心胸里装着百万雄兵
那惧庞涓贼阴险凶狠
马陵道管叫他一命呜呼……
周金平虽然唱得激昂高亢声情并茂,但他那五音不会磨盘压住驴耳朵般的怪腔怪调,逗得景彩虹笑弯了腰,笑出两眶眼泪。
“哈哈,秦腔那有这么唱的呢,鬼哭狼嚎一样,吓死人啦!”
“嘿嘿”周金平乐呵呵逗趣。“这不是秦腔。是……是什么来着?噢,对咧,这叫西岐花鼓!”
“嘻嘻,还西岐花鼓呢,我看这是你独家发明的金平花鼓吧!”
“哈哈哈——嘿嘿嘿—”两人齐声大笑。
说说笑笑中,他们进了白雀寺,径直来到三公主殿,站在千手观间菩萨像前。景彩虹孩童般瞪着惊奇的双眼,转前转后看个不够。
“这就是中国民间传说的千手观音。”周金平又一回当起讲解员:“千手观音的前身是东周时代妙庄王的三女儿妙善公主,由于不满父母包办婚姻厌恶王宫生活出家修行,后来在西方达摩佛祖的协助下坐化成仙。”
“那千手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怎么能长出千只手啊!”
“其实啊,这是个口误。千手应该是添手的意思。这后头的故事长着呢,能讲几天几夜,天不早咧,咱还是抓紧看吧。”
离了千手观音佛像,他们拜了老母殿,看了玉阁楼,赡了菩提达摩宝莲台,最后来到西崛山的“合身崖”边。
四野葱珑,绿树环绕,深不见底的崖畔雾气袅袅。
“这就是三公主成仙的舍身崖。”周金平指着幽深的山谷讲道:传说妙善公主虔诚修行,修成正果后,一日正在这里观赏牡丹,达摩师祖乘其不备一掌把好她推了下去,三公主从这里升入了仙境。
“啊呀——”景彩虹惊叫一声,如此凄美的故事,不由人生出万端感叹,为佛献身的妙善公主,让她一下想到了家乡的洛神——宓妃。
其实,无论西方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还是东方的洛神,无论神话故事还是民间传说,都贯穿着人类亘古不变的爱的主题,寄托着先民们,世世代代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与追求!
他们在“舍身崖”边,坐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很多,直到日头西斜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白雀寺,撘车来到周金平工作的福利厂。
厂门口停着一辆装满各式字具的大货车,一群人围着两手油污的司机争争吵吵急得团团乱转。见周金平挪过来,一位穿戴整洁的中年人老远叫起来:“啊呀,这不是金平嘛,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周金平紧走两步问:“厂长,咋回事儿?莫不是车又坏啦?”
“就是嘛。”厂长抹一把额头的汗水,忙不选解释:“车装好啦愣是起动不了,司机都捻弄了半天,真把人能急死。刚才李师傅说厂里只有你懂这方面门道,快过来看看。”
“咱也是门外汉,试试吧,”说罢,周金平挽起袖子,挪到车头前。旁边有人眼尖手快,搬来个方凳子,众人齐手把周金平搀上去,三尺高的周金平这才勉强够着了发动机,他先顺着油路摸摸捏捏,尔后仔细检查线路,从车头查到下面的电瓶上,果断地用扳手卸下线头上的铜板,擦去尘土,触及电瓶,让司机试着打火。司机连打三次,发动机只是“噗噗”几声喘息。
“问题大概就在这儿,线头接触不良,快拿小刀来。”厂长满胶狐疑地卸下腰间钥匙,拧开折叠刀递过来。周金平接过刀子,在接触头的铜板上反复刮擦,直到两面出现黄亮的铜光,这才底气十足地拧紧在电瓶上,满有把握地招呼:“再试一下看看”
司机闻声爬上驶驾室,只一下,发动机传出“轰隆隆”的闷响,平缓而舒畅,经久不息。
厂长满是感激地说:“金平,你真有两下子,这小厂怕离不开你啦!”
“是啊,这小伙蛮精能,啥书都看,能懂的门道多着哩。”司机接嘴附合。
周金平举着两只油手,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金平,你媳妇真漂亮啊!”有工友乘机逗乐。
“可不,佳人配才子,蛮欠合的呀!”
“快进厂里叫大伙好好瞧瞧……”
工友们风趣的玩笑话,逗出周金平满脸的讪笑,旁边的景彩虹羞得双颊飞红。一种从没有过的幸福的暖流从心田里荡漾而出……
3
油菜子刚黄了梢儿时,景彩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脑海中闪出第一个念头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侯,不该要的!尽管他们结婚时反复算计着一简再简,但闻讯赶来贺喜的亲友还是得招待,加上收拾房屋,添置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原本日子就不宽裕的周家兄弟,花光了所有积蓄,还欠下上千元外债。为此,大哥连盒几毛钱的廉价烟都舍不得买,二哥拖着残躯做起小买卖,丈夫周金平婚后在家没呆一礼拜就匆匆上班,甚至为省下几元钱车费,好多次节假日放弃了回家团聚的机会。
可是,这个沉寂的农家,多么渴望着孩子的欢声笑语啊。一个活泼逗人的小生命,会给艰难前行中的周家,带来多少难以述说的欢欣和喜悦,会让孤独中的大哥二哥找到爱的寄托,看到家旅未来的希望,唤起他们博击生活战胜残障的信心及力量!
女性天生的母爱悄悄溢满了景彩虹的心间。按说应该把这个好消息首先告诉给丈夫,让他享受到初为人父的喜悦。可周金平已连着一月没有回家,好不容易等回来,俩口只打个照面,金平说正忙着报考县上统一组织的农民工职称证书,只能借厂里送货的车顺道回家看看。获知这个消息,彩虹立即将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能告诉金平啊,这样会让他分心的。
周金平工作的大营乡福利厂,聋哑肢残人占了多半,以生产桌椅沙发凳子为主,价廉利薄效益平平,技工和管理人员频频跳槽。县上镇上两家机械厂曾几次找到家许以高薪请金平去工作,甚至有个体加工修理户愿以月资500元请金平去帮忙,家中需要钱何况还欠着一摊烂账,但周金平皆没答应。亲友们大惑不解,乡邻也纷纷埋怨金平太傻脑子不活泛,只有彩虹和两个哥哥理解了金平,并支持他的报恩诚心。他们知道,在家庭最困难且增平刚出校门面临人生选择的关键时刻,福利厂接纳了他,培养了他。金平那能学了技术就跳槽,当忘恩负义之徒。金平离不开他工作了好多年的福利厂,最重要的是难以丢舍那些患难与共的残疾伙伴。虽说他已取得了焊工、钳工、车工单项中级技术职称证书,可不知足的周金平,还要向更高的技能峰巅上登攀啊!景彩虹为自己碰上了这样知恩图报勤奋好学的好男人而倍感自豪!
眨眼间油菜子黄了。庄稼活不用问,人家做甚就做甚。见村里人开始割油菜,景彩虹忙着收拾起家具,磨镰刀,修牙门,备绳索,拾缀架子车,隔天到地头察看一番。尽管家里只种半亩油菜,这对从没干过农活的景彩虹来说,仍有如临大敌般的感触,最难的是把握收割的良机。割早了,菜籽没熟透出不了多少油,割迟点,又生怕早黄的菜角稍一碰撞落在地里,哪就损失大咧。正在这样拿捏不准左难右难的担心中,恼人的妊娠反应凑热闹般不期而至,恶心和呕吐折磨得景彩虹咽不下一口饭菜,连喝点水都吐得一干二净。即便如此的痛苦难捱中,她还得时时瞒着大哥二哥,免得他们为自己操心误了各自的工作。景彩虹强忍酸楚每天照样坚持接送大哥二哥,回家后喂猪喂鸡洗衣做饭,她想用不停地劳作抑制住身体上的不良反应,掩饰一个女人不愿向异性言语的个人隐私。哥哥毕竟是哥哥嘛,那能和同床共枕的丈夫相比?!
这一日,景彩虹又到地头察看,碰上了拉着架子车经过的组长金山,她像遇到救星般大喜过望,忙不迭求助:“金大叔,您看我家油菜熟好了么?几时能下镰呀?都怪我不懂,只会干着急的。”
“嘿嘿。”组长金山笑呵呵停住车子,边走边劝:“彩虹哇,你甭急嘛,家里的难场大伙都晓得。这些年都是亲友乡邻帮扶着金平家种地收获,你把心放宽展。”
金山来到地头,伸手搬弄着菜杆左察右看,接着从菜杆中部摘下个鼓胀得仔粒凸突的菜角,掰开来摊在手心,剥弄着讲解:“你看,这籽儿黑了半边,说明上部已熟透啦,下部也差不多。油菜割的是七分熟啊,今明两天正是时侯,后天可就过火啦。”
“大叔,谢谢您,那我今天就开镰呀。”
“也是,你先慢慢割着,罢了我叫人帮你往场里转运。”金山说着拉起了架子车,走了两步又扭头说:“唉,彩虹哇,忙月天,村里人家家有活儿,割罢油菜要点玉米,你也甭一心指望旁人,自个多想点办法。”
“知道啦,大叔,你忙去吧。”景彩虹应答着,心急火燎般赶回家,拿上镰刀拉着架子车重返地头,开始劳作。
割油菜虽没啥技术含量,却并不轻省。关键是菜子间距大还隔着半尺行距不像割麦一抓一大把。人得弯下腰一棵一棵往前挪,加上一人多高的枝杆纠纠缠缠,地下还有硬茬磕磕拌拌,姆指粗的菜杆不用力气根本就割不断的。从没干过的景彩虹既缺气力又不懂技巧,割得很慢很吃力,只一会儿就腰酸腿困累出满头大汗,还数次被硬茬子拌倒在地,沾了一身泥土。
天气也似乎故意跟个弱女子作对哩,艳阳高照,空气闷热得喘不过气来。景彩虹割了不到二米长就支撑不住了,望着阳光下黄灿灿厚实的一片油菜子,照这样的进度,只怕三天都割不完的。景彩虹愁得快要哭起来。
这时侯,地头走来个扣着草帽的老者,景彩虹起先以为是哪个好心的乡邻起来帮忙,及至近前,她惊得叫起来:“爸爸,你咋来了?”
景石山扶一下耷拉着的草帽沿,望着蓬头污面一脸汗水一身泥土的女儿,心疼地埋怨:“娃,看你把人活成啥啦?!这么大一片菜子,一个弱女子那割得动呢?”
“爸爸……”景彩虹像受了委曲的孩子一头扑进父亲怀中,哽哽咽咽着说:“我也没料到农活这么难做啊!”
“唉,你呀!”景石山汪着两眶泪水,痛苦得连连摇头:“闺女哇,你想不到的事儿多着哩,这才是个头头子,往后的苦头成串串,折煞人啊!唉,也怪爸心肠软,没硬挡住你,可谁叫你那么倔呢,犟得九头牛都拽不回!”
父亲的话,把景彩虹拉回久远的往事:当初,对这桩婚事,家里没一个人赞同,父亲数说规劝,母亲唠叨哭泣,哥哥吵闹阻止,可她却像喝了迷魂汤般一意孤行不听不理,执意嫁进了周家。
半年多的共同生活中,由陌生到熟知循序渐进学会了所有家务活,掌握了擀面条打搅团臊子面的制作工艺。在为人妇为人媳的锅盆碗勺操持中,更进一步了解周家兄弟、了解了丈夫周金平。对这桩外人难以理喻的婚姻,她像影视剧中的李双双,先结婚后恋受,日积月累中经营婚姻收获爱情,从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气馁和恢心,难道如今为这么点难处就动摇前行的信心?父亲看到女儿的难场,原本就心里不快,那能让不争气的眼泪再戳父亲愁苦的心啊!?
这样想着,景彩虹赶紧抹掉泪水,换了个话头问:“爸爸,我妈好着哩么?”
“家里啥都好,只是你妈老操心着这边,催我过来看看。”
“咱家也有菜子,你走了能成吗?”
“娃,把心放宽展,家里有你妈你哥你嫂子,说啥也比你这边人手多。爸过来能帮你一把是一把,心头也好受些。”
父女俩一阵歇息,又拿起镰刀割菜子。
正午的日头烤着大地,像给人脊背上扣了只热锅。景石山虽说年近花甲,但做为干了一辈子庄稼活儿的老把式。一操起镰刀就显出行家里手的本事,割了一节儿,复回头教女儿,从站姿、握镰到移腿刀割,再到拿捏的尺寸归堆的要领,几乎象学前班的老师对待初入学的孩童,一招一式从头教起。庄稼活路原本不怎复杂,得了概念的景彩虹很快掌握了技巧,割得不再笨拙吃力。父母俩齐心合力,一气割倒多半片。
见剩下不多地了,景石山喘口气儿爱怜地说:“彩虹哇,慢慢割,饭得一口一口吃哩,这样使猛劲,会累塌身子骨的。”
景彩虹停住手,抹了把脸颊上成串的虚汗,朝父亲眨眼一笑:“爸,那咱就歇嘎子。”话音未落,她一下惊得睁大了眼,在堆码着两溜儿菜杆子的地那头,有两个人闷声闷气一言不发地在帮他们往架子里装着割倒的菜杆。
一股热辣辣的感触从喉咙直冲鼻腔,景彩虹使劲儿眨眨眼,那两个人影却模糊成一团,怎也辩不分明。
“那个人好像是金平他二叔吧!”倒是人老眼花的景石山辩出了来人。
“对着哩,还有姨夫呢。”
“快走,咱过去帮一把!都响午啦。”
老话说人多力量大。他们急忙赶过去招呼了后,四个人抱的抱,装的装,只三四趟就拉完了割倒的菜子……
十多天后,当周金平怀揣着刚到手的助理工程师证书,兴冲冲赶回家时,面对脸色苍白,颧骨凹突,削瘦得失去人样儿的妻子,男子汉的泪水夺眶而出……
4
夏末的一个傍晚,景彩虹像往日那样赶到周都镇接二哥回家。当她走到平常摆摊儿的老地方时,轮椅、凳子、纸盒、筐筐都还在,却不见周建平的人影儿。起先她以为二哥上厕所去了,并没在意,直等了一刻钟仍不见影。景彩虹急起来,挨个我在街两旁的店铺打问,店主们皆摇头不知。景彩虹又想到二哥莫不是去那里闲聊或遇上了熟人同学,就在镇街唯一的十字路上,东西南北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儿,却仍没找见周建平的影子。景彩虹这才真正地着急了。家里到镇上只有一条路,二哥不可能回家,何况出行的轮椅盛果的家当还在这儿呢。周建平在镇上读过几年初中,同学朋友很多,也不可能走失。再说,老实憨厚的二哥可是天天守着地摊,直到她到来,从没有过闪失啊。
一种不详之感袭上心头:二哥莫非出事了?!
景彩虹极力克制着心头莫名的恐惧,揣着一颗怦怦狂跳的心,在街上挨家挨户地打问。
北边的千山顶上,不知何时漫上来一股浓重的乌云,急骤地滚到小镇上空,一道骤眼的闪电,划破关中平原黄昏的暮蔼,瞬间狂风大作雷声隆隆,瓢泼般的白雨倾盆而下。
景彩虹冒着大雨,跌跌爬爬一连打问了20多户人家,最终才在北街尽头获得一点消息:这位好心的农人告诉湿淋淋的景彩虹,半下午街上人少时,他老远见到周建平被两个小伙拉扯进一辆三轮车中,向北开走了。
不详之感变成了现实,不谛给景彩虹当头一棒,她晕晕乎乎中谢过好心人,又一头扎进风雨中。
暴雨助推了夜的进程。天黑了,雨越下越大,老天爷似乎要将积聚了一夏一春的雨水全倒在这个倒霉的夜晚,急骤的滚雷炸响在头顶,道道电光刺破夜空,显出神话故事里地狱般的恐怖,阴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景彩虹在厚实的雨帘中东奔西突,如没头的苍蝇辩不出南北东西。小街上漫起翻滚的洪流,趟在没膝水流中的景彩虹,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她只想着快点儿找到遭难的二哥。雷电交加中骇人的恐怖,饥饿中虚弱的躯体,让她失去了起码的思维和意识,她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也不晓得在那儿才能找着。
转了数圈,重新回到了大十字街口,景彩虹不知道第几次又被路边的马路牙子拌倒在地。无可奈何地绝望中,她干脆将整个脑袋扎进路面上流淌的污水中使劲儿摇晃了几下,冰凉的雨水刺激着浑浊的颅脑,也激活了麻木的神经,直到这一刻,苍白而久远的意识复位而归,缺失了的思维从乱麻似的头脑中跳跃而出。
景彩虹打了全激灵,从雨水中爬起来,呐喊着一头扎进灯火亮堂的派出所大门。
值班民警骇得差点跳起来,面对披头散发,一身泥水,精脚片站在眼前的女人,还以为进来个精神病患者,好半天愣不过神儿。
“警察同志,快救我二哥啊!”景彩虹对着目瞪口呆的民警大声喊着。
喊叫声惊过来好几个干警,众人反复追问数遍,确信景彩虹是个行为正常的健全人后,这才舒了口气儿。为首的一位长者脱下警服给景彩虹披在肩头,扶着坐下,又倒了杯开水递过来:“妹子哇,你先喝口水暖暖身子,坐下慢慢说。”
心急如焚的景彩虹,那顾得上喝水。屁股刚挨上板凳就哆嗦着嘴唇一骨脑道出了原委。
值班民警立即抓起电话,报告了带班所长,干警们分析了一下案情,时不待人,这样恶劣的天气,多耽搁一分钟当事人就多一份危险,救人紧急啊!所长一声令下,干警们抓起雨衣,不顾夜雨的阻拦,立即出发分头追查。
“警察同志,你们一定要找到我二哥啊,我们不能没有他……”浑身颤栗着的景彩虹,刚道出最后一句叮咛,就软软地瘫倒在地,昏厥过去。
守家的值班民警赶紧上前掺扶,刚抱住景彩虹的胳膊,骇得惊叫起来:“所长,血……”
正要出门的所长转回身,只瞧一眼就历声训斥:“慌什么?!赶紧拨打120!”
半小时后,夜雨中尖叫着的救护车把昏迷不醒的景彩虹送进了镇地段医院……
次日凌晨,当民警们将连夜找到的周建平带到医院时,对着病床上仍昏睡不醒的弟媳,周建平扑过去号啕大哭。
原来,附近一家农户的果园丢了两筐苹果,户主竞没根没由无端怀疑是周建平偷去了或在帮贼销脏。连哄带骗硬把周建平拉到果园,搜去身上仅有的30元现金后关进房间。幸亏民警连夜找着了,不然,有嘴说不清的周建平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人既已找见了,忙乎了大半夜的民警安慰一番后,告辞而去。周建平呆坐在床头,白色的房间,白色的被褥,白色的输液管,还有景彩虹苍白得没有一丝儿血色的脸颊,满眼白茫茫,让他的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半天半夜的经历,周建平像做了一场恶梦,自己受了些委曲倒没啥,他没料到景彩虹在那么大的暴雨中发疯般地寻找,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牺牲了仅有三个月的孩子。当值班医生告诉他景彩虹流产的消息时,周建平当场就呆了,极度的刺激让他两眼茫然答非所问,以致挨了医生一连串的训斥。“怎么能让孕妇雨夜出门呢?操的啥心嘛!让女娃遭这份罪,差点要了命哩!”……
是啊,这真是一场十足梦魔,朝夕相处日日相伴,自己咋就没想到也没觉察到弟媳怀孕了,而且已经三个月啦!可景彩虹不声不响割油菜,弹杆,清场,晾晒。接着又是割麦,拉运,碾场,晒麦,点播玉米……一直劳作到现场,还顾着玉米苗儿的防虫除草,直到躺在病床上才真相大白,这是为什么?景彩虹为什么瞒隐着所有的亲人,家里再难再没人手,还有亲友乡邻,如若知道真相,兄弟三人咋忍心让她下地呢,拴也要将她拴在家中!追根到底,景彩虹流产,最大的责任还在自己,如果不在镇上摆摊,如果天没下雨,如果不出这次该死的意外,如果景彩虹不被大雨浇蒙了脑子,如果她不在雨中寻找自己……唉,世上哪来这这么多的如果啊?!
周建平痛苦得撕心裂肺,哽咽无语,使劲地揪扯着自己稀疏的毛发,恨不能全揪下来以补偿意外中的过失。
床头的被子动了动,周建平扭头看时,景彩虹终于从漫长的昏睡中甦醒过来。她眨了眨眼,抬手揉了揉,这才辩出了坐在床前的周建平。
“二哥,你没事吧?”景彩虹挣扎着想爬起来。
“快躺着别动,哥啥事也没得,你看这不好端端坐着哩嘛!”周建平倚在床边按住景彩虹欠起的身体,极力安慰着,他还想挤出一丝笑容,不争气的泪水却夺眶而出。
“平哥,你跑那达去咧?莫非受了委曲了?”景彩虹硬撑着坐起来,心疼地问。
“没有。这是个误会。”为了打消景彩虹的顾虑,周建平简要述说了事情的经过,一想到流产了的孩子和弟媳为自己受的苦痛,他难受得用双手蒙住了眼睛,任男子汉的泪水恣意浸流。
“二哥,你甭心疼,我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咹?你都知道啦?”周建平惊声问。
“母子连心,我咋能不晓得呢?!只要你没事儿,妹子吃点苦没啥的。只是金平和大哥咱得瞒着,不然,我咋向他们交待呢?”景彩虹强忍住胸腔里热辣辣的酸楚,反到安慰起周建平来。
“这……这行吗?”周建平嗫嚅着话不成句。
“事情已这样了,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份苦痛,毕竟这是个意外嘛,谁能料到呢?!”景彩虹说着,勾下了脑袋。
周建平点点头,又一次用双手蒙住了眼……
三天后,身体稍有恢复,在丈夫周金平来探望时,景彩虹执意出了院,与其说担心住院花销,其实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周家兄弟的衣食住行啊!
正如她所料的,三天没在家,家里乱了套。周建平没出摊,周玉平愁眉不展,周金平更是闷闷不乐,兄弟三个都咽不下这口莫名的窝囊,可又没得任何办法,毕竟人家没打没骂,搜去的钱退还了,赔礼道歉还补偿了100元损失费。可人就是这样,平空遭遇无端由的委曲常常一下转不过弯儿来,尤其对自尊性要强的残疾人更为甚之。
为了让周家兄弟重振士气,扬起生活的风帆,也好给那些欺负残疾人的无知法盲一个教训,景彩虹脑子里冒出打官司的念头:“哥,咱干脆把那家园主告上去,敢不敢?”
“咋,打官司呀?”
“对呀,这么了了,咱心头气都不顺也便宜了他们,保不准以后还会发生这事儿。”
“彩虹,人家都赔了损失用得着多此一举闹事吗?”生性胆小的老大率先反对。
“自古打官司的人都是乡里人眼中的刺头儿,传出去名声不好,人家以为咱想多要钱呢!”周金平也不赞同。
“打官司既要有人,也得花钱,行吗?”周建平亦有些犹豫。
“哥,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咱要的是理儿。人活一口气,咱为的是出口气儿,只有气出了,人心里才敞快,日子有奔头。”
“对,像秋菊一样,咱也讨个说法!”
事情商定后,景彩虹先找了周支书,周支书即不赞同也不反对:事都过去了嘛,村上只能往上反映一下,这事得自己跑,当初是派出所经手的,也是他们份内的工作。
景彩虹又找到派出所,所长一听就瞪大了眼:“咹,了了的事重翻呀?!人家都道了歉还赔了钱,你家人签了字按了手印,这不是胡闹腾嘛!得是嫌给的钱少,还想多要上点?”
所长的一反常态,满是嘲弄讥讽的话语,让景彩虹知道这里说不通。来派出所之前,她已暗中打听过,惹事的园主只所以敢胡作非为,是仗着有亲友在镇政府担任要职,派出所只所以迅速结案仅赔了区区百元,一定程度上也与此有关。
连着跑了数天,无功而返,景彩虹有些气馁。这事不知怎么被金科知道了,见多识广的金科专门赶来出主意:“哪有这样打官司的哩,直接找县上,往法院告嘛,镇上哪些人胆小怕事,只会不了了之。”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建平率先鼓劲:“对,咱往县上告,象秋菊一样把这说法讨到底!”
“就是嘛,《秋菊打官司》里头的秋菊,把官司都打到州里了,咱这事县上赢不了还有市上省里,有理走遍天下!”
这回有了明确的目标,周建平连夜写了诉状,景彩虹搭车进城。虽说嫁到周家大半年了,平日里忙着家务农活,景彩虹没来县城几次,她在东关下了车一路打问寻到北环路,横穿马路时,身后有人叫起来:“这不是彩虹嘛!”
景彩虹收住脚步回转身,惊呼道:“啊呀,理事长,你咋在这儿哩?”
理事长闻言哈哈大笑:“县残联办公楼就在街旁,我不在这去那儿?要不进家坐坐,喝口水嘛。”
“我不是残疾人呀?”景彩虹腼腆得低下头。
“哈哈哈……”理事长朗声大笑:“你家里三个残疾人哩,是咱残联的功臣啊,那有过家门而不入的理儿。快进吧!”
“理事长,改天吧,我还有事哩。”
“啥事把你急成这样啦?说说看,兴许残联能帮你一把的。”
这话让无助中的景彩虹像碰上了救星,没容多想就一五一十道出了找法院打官司的原委。理事长尚未听完便连声叫好:“你真是个有胆有识的好妹子,秋菊为丈夫打官司,你替哥哥递诉状,现代版的《秋菊打官司》嘛,难得!唯得!”
“理事长,咱能跟电影里人比呀?”
“电影反映的就是现实生活,难怪老谋子得了大将。你这官司更典型啊,不管输赢,一能为残疾人撑腰壮胆,二来间接宣传了《残疾人保障法》。群众知道有法律保障残疾人权益,谁还敢没事找事欺负侮辱残疾人呢?所以,这官司意义重大。要不,县残联帮你来打,行吗?”
见景彩虹犹豫不决,理事长耐心解释:“帮残疾人维护权益,是我们份内的工作,由县残联提供法律援助,不用你掏一分钱律师费,保证打赢这场官司!”
一席话,说得景彩虹茅塞顿开,忙不迭点道谢:“理事长,谢谢您!帮了我们大忙咧!”
理事长摇头逗趣:“谢啥哩?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个事没老早发现,已是我们工作的失职,你能给我们弥补过失的机会,我还得谢你哩!”
当天下午,理事长用残联小车把景彩虹送到家,顺便带着维权科干部和聘请的律师,找周建平详细了解事件的经过,一一记录在案。临走时,律师满有把握地说:“这官司咱是瓮里头捉鳖十拿九稳!”
诉状递上去,自然惊动了对方,有钱有势爱面子的果园户方,自知理亏词穷官司胜率小,就私下里托人说情,让景彩虹提前撤诉,答应周家兄弟提出的所有条件,要多钱给多钱。
一时,民政办主任,派出所所长村上的周支书接二连三找上门来,苦口婆心好言相劝:“都是一个镇上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甭伤了和气嘛!”“亲不亲乡里人,人家都应下所有条件,咱见好就收嘛!”“赢了官司,伤了和气,都是失家,何苦哩?”
按说,事情到此收场,得了补偿出了心头恶气,起码让镇上人知道周家兄弟不是好惹的。双方又没撕破脸皮,没得啥过不去的。周家三兄弟都有了动摇,就劝景彩虹去县上撤诉。
或许是受了县残联理事长的开导和鼓励,景彩虹这回硬气十足:“哥,这官司已不是咱一家的事了,理事长说是为所有残疾人出气壮胆,让天下人都晓得国家有法律保护咱残疾人哩,这是大事啊!
这么一说,周家兄弟没再坚持,登门说情的人,知道了县残联代理打官司后,纷纷打道回府。自古官大一级压死人,小小的村镇干部还没得跟县级政府部门硬顶的胆子。
十天后,这桩轰动全县的残疾人状告健全人的案件,在县法院民事法庭开庭,由于县残联事前发了通知,不仅村镇居民、机关干部、连十里八乡的残疾人也都摇着轮椅、拄着木拐前来旁听,能容纳100多人的旁听席,挤得水泄不通,过道里也站了个满满当当。
由于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双方又没多大意见分歧,只在损失补偿费上争执了一番,仅用20分钟,法官就宣布了审判结果:以限制公民人身自由非法拘禁罪对果园户主依法拘留十五天,罚款500元,并附带民事责任赔偿周健平误工费医药费3000元。
最后,法官对县残联做为政府部门,依法为弱势群体打官司的义举,进行了口头赞扬。
法官刚宣布完毕,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有了“护身符”的残疾人奔走相告拍手叫好,弱女子景彩虹替哥哥打官司的故事,从县城传向十里八乡,传遍周原大地。
5
生活是严酷的,不会因为暂时的顺心如意,而永远一路阳光,亦不会因为诸多的失败挫折而始终行路坎坷。
赢了官司,得了补偿,景彩虹并没多少欣喜。自从出院回家,周建平就不再去祝家庄摆摊卖水果了。即便她身体康复,家里有了把摊点做大的条件,任她苦口婆心好说活说,周建平仍不改初衷。景彩虹知道二哥又动了外出打工的念头,他是怕再拖累自己,尤其是流产的事给了他很大的刺激,在自责内疚的泥潭里难以自拔,要说服他重新出摊简直比登天都难。
可不摆摊,让一个大男人天天闲在家里,以周建平要强的性格和自尊,根本是不可能的。同意他外出打工,自己于心不忍,亲友乡邻们又会咋看呢?让残疾最重的老二出门受苦,自己减轻了负担在家享上了清闲,能不遭人唾骂吗?何况,照顾好周建平的生活,让他不再吃苦受累,这可是自己嫁到周家的初衷,打工之路绝对不行!
一连数天,景彩虹愁得寝食难安彻夜难眠,面对天天吵闹着要出门的周建平,她得时时看着,连个盹儿也不敢打,地里活儿都荒废了。唉!这样长此下去那能行啊?要是在家干点啥事,一能拴住二哥的心,二也不用自己天天接送,合了大家心意,省却自个麻烦,这不是两全其美嘛?
世间两全其美的事,人人都想,人人都说,人人都盼,但真正两全其美的事,谈何容易?鱼与熊掌兼得的好事谁见过几个?
景彩虹首先征求大哥的意见,周金平挠着谢了顶的额头,思谋半天才说:“二弟既无手艺又没胆子,手无缚鸡之力写写划划还行,再能做啥嘛!”
“那就让二哥在家写诗吧,备不住将来能成个大诗人哩!”景彩虹喜不自禁中提议。
“哈哈哈……”周玉平仰头大笑,笑出两眶眼泪:“你这不是痴人做梦吧,甭说写诗了,如今连城里的大作家们都得靠国家工资养活自己。何况,建平都30过头啦,写诗只能当个业余爱好吧!”
景彩虹又和丈夫合计,周金平满不在乎地说:“我和大哥的工资,家里花销基本能够,二哥这些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就让在家歇着随便爱做啥弄啥去。”
“你这不是废话嘛,真要能这样,我还找你合计啥哩?!”
两口儿不欢而散。景彩虹正作难,村街上传来组长金山大叔的大嗓门:
古有花木兰代父从军
今有景彩虹替哥投状
法锤一击震醒人啊
庄户人知道了《保障法》……
高亢激昂地秦腔从敞开着的大门里一骨脑灌进来,一成不变的唱腔调换了新的唱词,为古老的秦腔赋予了新时体代的内容,尤其提及到景彩虹打官司的事儿,这让她实在有点难堪。
金山大叔却不管不顾,尚未进门就大声吆喝:“建平在哩么,村上有你一封信,叔顺路捎来咧。”
“叔,快进屋坐坐,我二哥在哩。”景彩虹上前招呼。
“不啦,叔还要去镇上买烟哩。瞧这信里鼓鼓囊囊的,啥东西嘛沉甸甸的。”
景彩虹接过信瞧了一眼,不好意思地解释:“是我二哥写的诗吧。”虽然明知又是杂志社退回的诗稿,景彩虹没说透。这些年,周建平的退稿信隔三差五的都积了上百封,以致他见了厚信封都面红耳赤的不敢接手羞于见人了。
组长金山听到诗,也露出明显的不悦:“这东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庄户人家还是干点正经营生吧。罢了,我烟瘾发啦,喉咙难受的,得赶紧走哩。”
进屋倒开水的周金平还没出来,金山大叔快人快腿已出了头门,村街上又传出他跑了调儿的秦腔声。
转身往回走的时侯,景彩虹忽然想起家里吃用的食盐剩下不多了。以前周建平在镇街上摆水果摊,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都是顺路捎带。现在一包盐几斤醋的小事,都叫人头疼,跑几里路实在不划算,多是让村里上街的人捎买回来,还得齐早备着以防断顿。
景彩虹复又撵到村街上,金山大叔很爽快地应下来,临了憋不住抱怨:“买一包烟还得跑十来里路呢,唉!啥事嘛。”
这一声叹息,让为周建平的出路折磨得麻糊了脑子的景彩虹,敏感的神经似乎有所触动。她隐约觉察到这叹息与周建平有某些关联,也让自己担忧着的心有了些许舒缓。
谜底是在做饭时揭开的。关中农村人爱吃手工擀面,面是好吃,耐饥且顶饱,可做起来繁琐费事。和面揉面擀面切面,得好几道工序。景彩虹刚把切好的宽面下到开水锅中,邻家二婶心急火燎地跑进来:“彩虹哇,快给婶子舀两勺盐巴,面做熟啦才发觉没盐了,把人急的。”
“二婶,能成的,我刚叫金山大叔捎两袋呢,要多少都行。”景彩虹招呼着,接过二婶手中的小碗,就去盐罐里舀盐。可就在她把勺子伸进去的一瞬间,脑海里豁然一亮:有了,就在家门口摆个小摊,让二哥守着卖点日常生活用品,反正家里也不指望他赚钱,有个事拴住心,二哥就不闹着出门啦!
这个突然间冒出的念头,让景彩虹喜得差点跳起来!其实,在听到金山大叔那声叹息时,她就若有所悟,只不过当时的思路并不明朗。二婶借盐是个恰到好处的触发点。正应了古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景彩虹手脚麻利的做好油泼辣子面,刚坐到饭桌前就迫不及待地对一家人讲了摆小摊子的事,满以为会得到哥哥丈夫们的齐声叫好,谁知换来的却是意外的冷场。
“一盒烟,不包盐不过一毛二毛的微利,还不如卖水果呢?”一心想外出打工的周建平率先反对。
“咱村到镇上也就十来里路,骑车子一支烟的功夫,摆摊子谁买东西呢?人家都捎惯了啊!”老大周玉平也不赞同。
“这还得办执照哩,经常到镇上批发部进货,比卖水果还费事儿,你行吗?”老三周金平同样提出质疑。
兄弟三人超乎常规的一致反对,并没浇灭景彩虹心头升起的热火。她板着手指头,一一给周家兄弟摆明在家里卖货的好处:这些都不算啥问题嘛,到镇上取货一礼拜就跑一趟吧。村里人为一包烟针头线脑的小东西跑腿费事麻烦得很,咱提供了方便,皆大欢喜嘛。卖水果有季节性,鲜果放不长久,损失也大。日用小百货可是四季长流,以后有了资金可以滚雪球般做大做强。至于办执照嘛,我给咱跑跑问题不大的,政策不是鼓励残疾人自主创业吗,镇上县上肯定支持。
“就算这样,可钱呢?摆小摊少说得三五千元,咱那儿有啊?”周建平提出实质性问题。
“是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周玉平接口附合着。
“咱不是得了3000元赔偿款嘛,应该差不多的。”到底是夫妻,周金平这回站到了妻子一边。
“钱不够,可以向亲友筹借点,再不挤事,咱就贷款嘛。怕啥?摊子一铺开就有收入,做事不能前怕老虎后怕狼!”景彩虹趁机给周家兄弟鼓劲打气。
“也是,建平有个事拴住心,顺便在家好好写诗,一家人守在一块也蛮好的。”老大周玉平首先动摇了。
周建平梗梗脖子,还想说点什么,可三比一的败势让他已感到了理屈词穷,最终长叹一声,垂下脑袋。
主意通过后,景彩虹就着手谋划起来:摆小摊桌子不行,放不下几样货物,得支个大床板,家里没有凳子床板,用几片木板好歪支起来能凑合。关键是资金,首次进货最少得3000元,平时的流动资金2000元就行,再加上雇车拉货,跑腿办执照的花销,家里么点钱根本不够,差着半截儿呢。
向亲支们筹借是个办法,当初也有这样的打算,可真正要实施时,景彩虹却觉得这个口不好开。撇开眼下的处境甭说,周家兄弟父母离世后七八年的生活几乎是在亲朋好友们的照顾接济下度过来的,种地收获兄弟三个抢不起锄头拉不动车子,亲友们从种到收直到把粮食装进包里,磨面时还得乡邻帮忙哩。衣食住行上,吃可以自己凑合着填饱肚子,周家兄弟的衣着多亏在外地工作的本家二叔周光明,逢年过节探亲时送几套新衣,平时的穿戴全是村里好心人送来的旧衣裳,碰上生病住院的大额花费那样儿不得求人呢?如今是给自己做生意赚钱糊口,咋好意思再开口?
一连数天,景彩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房间里团团乱转,十二平方的窄小居室,满眼是让人伤心的窘迫和堵得心慌意乱的物件:婚房里最显眼的大立柜写字台是娘家亲人的陪嫁,14寸黑白电视机是二叔周光明的贺礼,简易的茶几,一套吃饭用的小桌小凳,炕上的被褥铺盖枕头枕巾,甚至角落里的盆架,哪个不是朋友们送来的?这都是人情啊,旧情未还,那能又去开口求人家?景彩虹作难得长呼短叹,严酷的现实几乎将她逼到死角。
可是,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凭着短暂的人生经历和仅有的社会见识,景彩虹已能肯定,随着社会的发展,商品经济的触角必将伸至偏远乡村,村村办商店已是个不争的现实。如果自家不办,村里肯定有人捷足先登,到那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得这个店啦!生活中的机遇从来是亲眯哪些敢为人先的独行者!
向亲支们开不了口,剩下唯一的出路就是求助于组织。当天傍晚,景彩虹硬着头皮找到周支书家里,一五一十道出了自己所有想法。五十出头的老支书听得眉开眼笑拍手叫好:“这是个好主意嘛!村上无条件全力支持你们!”
随即,经验老道的周支书对她的设想做了周到细致的补充:“家门口摆摊,方便自己惠及乡邻,是不容置疑的好事,最适宜卖过水果精于算账的周建平了。可你们不想想,摊子在摆家门口,日晒风吹不说,咱这土街见风尘土飞,半天就脏了货物,最好还是在家门口置间小房,办个小卖部,既避免天天搬出搬进的麻烦,雨天还能照常营业。咋样呢?”
牵扯到盖房上,景彩虹没了话语。明摆着这是个难以成行的现实,置间小房又得一摊花销,材料费人工费少说数千元,家里那有这笔额外开销呢?
见景彩虹愁眉不展一言不发,周支书好心出主意:“彩虹哇,你先甭作难嘛,村上虽说没钱,咱可以另想办法帮你们,原先的村办加工厂塌伙好几年了,剩下不少铁皮角铁零碎东西,焊个货架什么的满行!”说到这里,周支书一拍脑门兴奋起来:“对咧,咱干脆焊个铁皮房,花不了多钱,这活儿金平是内行,不用出人工费的,所需材料你们随便挑,我再给上面反映一下,看能不能帮帮你们。”
周支书一席话,让景彩虹茅塞顿开,喜不自禁中连连道谢:“周支书,那我先谢谢您了,回去再合计一下,就动手呀!”
“这事该抓紧办哩,据我所知,村里不止一户人家在谋划着弄这事儿,迟了可就赶不上趟儿咧!”
景彩虹兴冲冲赶回家,拽住要去上班的丈夫,商量焊铁皮房子的事,周金平一听并没多少热心,反而泼出一盆凉水:“你道说得蛮轻巧啊,焊房子要用电,租电焊机,这是个攀高爬上的危险活儿,我哪弄得了?!”
“咱请个帮工不成么?”
“这得花钱呢。村上加工厂剩下的是破烂货,焊房子要用大片的好铁皮挡雨防漏风,都得买新的,蛮贵的。”
“照这么说,咱干不成咧?”
“有钱啥事都好办嘛!”
跑了半天腿,说了几箩筐话,事情又回到原点,真是一分钱难住英雄汉啊!
丈夫的凉水,并没让景彩虹死心,反倒激起她的犟劲儿,思来想去,只能向亲友们求助了。她最先想到的是娘家人,父母虽说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可两个哥哥在外打工,手头多少有些积蓄,打断骨头连着筋,骨肉亲情,一脉同胞,哥哥总不会不理妹妹的难处,袖手旁观吧?!
景彩虹当即提笔,斟字逐句反复掂量着给大哥写了封长信,述说了自己遇到的难场,渴求哥哥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接下来,她还想给文友果园老板田军林及侯青青几个姐妹写信,寻找支援。但考虑再三,她没有落笔,朋友毕竟是朋友嘛,牵扯到钱财上,备不住纯洁的友情被杂物污染,这是她人生珍贵的财富,艰难中前行的力量,她们虽说分隔两地,久未谋面,但始终保持着书信往来,尤其在所有亲人都反对这桩婚姻时,是姐妹们给了她最大的支持,她实在不愿让大家知道自己的难场,何况姐妹们隔三差五的还寄钱寄物的热心扶助着哩……
在等待哥哥回信的日子里,景彩虹心神不宁,急得嘴唇起了燎泡,双眼布满了血丝儿。而村里那户人家筹办小卖部的消息更让她急上加急,她深知机遇瞬间即逝,谁抓住谁就是胜者,这个机会决不能错失!可是,钱在哪儿呢?
几近绝望的时侯,景彩虹突然想到了县残联理事长,尽管她与理事长仅见两次面,但理事长慈祥和蔼的面孔,风趣诙谐的谈吐,给她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周建平落难时,理事长到医院亲自探望,在她打官司时,理事长鼎力相助并终成胜果。她看出来,这是个为残疾人办实事的残联当家人。急残疾人所急的好干部,他一定能理解自己的难场!
就在景彩虹想着搭车进城时,县残联理事长却亲自找上门来,理事长一进门就哈哈大笑,对景彩虹办小卖部的打算大加赞赏:“这注意不错嘛,彩虹能想到实在了不起!残疾人要自强自立,就要敢想敢干,光想不干是没有出路的。”
“理事长,你咋知道这事的?”从理事长进门后一直惊诧不异的景彩虹这才怯生生地问。
“哈哈……咱又不是神仙,那能未卜先知啊?!你二哥给我写信了,我刚收到就来咧,算赶上趟儿了吧!”
景彩虹满是感激地回望一眼倚在门框上的周建平,霎时她明白,二哥虽说表面上反对,实际上还在想方设法地支持着哩。
短暂地开场白后,景彩虹赶紧将理事长请进屋里,倒茶递水忙得不亦乐乎。理事长像回到自家屋里一样,大咧咧坐在炕头上,喝着白开水,帮他们详细分析了办小卖部的利弊和前景,称赞了景彩虹的敢作敢为,批评了周建平的畏手畏脚,为周家兄弟拂去心头的最后一抹疑云。末了,理事长从兜里掏出1000元放在炕头上说:“咱明着说话,县残联目前尚未设立残疾人自主创业基金:我们从救助基金中先资助你1000元,我知道这点钱无法解决全部问题,但多少可以帮你们一把的,下来我再到镇民政办协调一下,看能不能再筹点,关键你们要先干起来,世上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嘛!”
送走雪中送炭的理事长,一家人尚未从意外的惊喜中醒过来,村小学校长送来了300元教师捐款,校长说:“周玉平虽说是个代课教师,但终归是学校里人嘛,家里有难场,我们不能袖手旁观。你们知道咱村小学全是民办教师,大家工资不高,多少表一下心意吧。甭嫌少啊!”
景彩虹满是感激地笑了笑,望一眼低头不语的周玉平,不由得红了眼圈儿。原来大哥也在为她着急哩!
当天下午,二叔周光明回家探亲,获知景彩虹的难处后,送上了200元。
周金平工作的福利厂,破例筹借了1000元。
晚上,景彩虹坐在炕头上,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人民币,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半月后的一天,秋阳高照,和风习习,一阵清脆的鞭炮声响过后,小强村首家商店——“自强小卖部”顺利开业。
6
办起了小卖部,景彩虹并没就此满足。在协助周建平卖水果的过程中,耳濡目染里她已知道,靠单一的油盐酱醋,火柴香烟,针头线脑之类的日用小百货,物廉利薄,根本没多少赚头。为把小生意做红火,以便做大做强,景彩虹没少费心思。
见村里经常来收破烂的,回回满载而归,景彩虹就和周建平商量:“二哥,咱小卖部能不能把村里人的废品也收上?”
“咋?你想收破烂呀?”
“常听人说废品本钱小利润大,好多农村人在城里收破烂发了家,应该有赚头吧!”
“唉,你到是想得蛮好哇,城里人把废品不当啥,胡抛乱丢的不计较,农村人一分一厘都捏得贼紧,只怕出力费事落不下零头。”
“那村里经常来收废品的,人家不赚钱白跑呀?”
“两回事嘛”周建平摇着头解释:“那些人一天要跑二三十个村子百八十里路,也就挣个十元二十元辛苦钱吧。再说咱村百十户人家,能有多少破烂呢?即便收下,也要咱们拉到镇上的废品收购站去,麻烦的很啊!”
周建平的说道,并没打消景彩虹的念头。从办小卖部所经历的诸多波折中,她已悟出来:万事开头难。一件事的成败得失,常常来自偶然冒出的念头和永不气馁的坚持。
有了这个想法,景彩虹就多了个心眼,一次去镇上取货时,景彩虹专门寻到废品收购站里,稍一打问吃了一惊:平常被人不屑一顾的废铜烂铁旧书报,利润大得让人咂舌,以装过食品果品的烂纸盒为例,转乡收破烂的小贩子们以一斤一毛五分钱收去,在这里卖到每斤三毛。旧书报收购价三毛多,能卖六七毛,纯利润都在50%以上,而且量大了还有优惠价。尤其是废铜烂铁和锡铝之类的稀有金属,毛利高达70%左右。这让人眼馋的利润,让景彩虹更坚定了收废品的决心。
走出废品收购站时,景彩虹心头喜滋滋的,步子迈得飞快。
“咹,妹子,等一下。”
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景彩虹停住步子时,废品收购站老板娘连喊带叫地追上来。
“咋了?大姐,”
“妹子,进屋歇歇喝口水行吗?”老板娘上下打量着,脸上满是巴结献媚的笑容。
这意外的转折让景彩虹傻愣了半天。联想到刚进屋时老板娘的不冷不热爱理不理,突然间180度的急速拐弯,还叫喝水歇息的,双方又不认识,头回打交道,那来这般少见的殷勤和超乎常规的热乎劲儿?
景彩虹纳闷中,几乎身不由己被热情的老板娘连拉带拽拥进住宿处,按坐在床头。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斟茶递水,随即聊起了闲话。
在这个过程中,细心的景彩虹发现,老板娘虽说手脚忙碌薄嘴唇上下磕碰咕叨个不停,但那双生意人与众不同的灵敏目光,几乎从刚进屋就在她的头上脊背一刻不停地扫瞄着。
这是咋咧吗?莫非自己头发乱了,背上粘了尘土草叶什么的,让个陌生女人这么好奇?收破烂的老板娘也并没干净到城里人的样儿,毛发蓬乱着,额头脸颊还有几块明显的污迹呢!
景彩虹捋了一下头发,伸伸衣襟,正在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惴惴不安中,老板娘终于切入了主题。
“妹子哇,瞧你那一双长辫子,又粗又黑蛮标致的。”
“辫子?!”景彩虹自言自语着,将垂在脊背间的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头一扬甩到胸前,一手捉住一条捏摸着摩挲,眼前依然疑雾重重,这农村女人最常见人人皆有的辫子,跟老板娘有何干系?
见景彩虹仍旧不知所措,老板娘重新倒上水,一句话点中要害:“大妹子,你这双辫子卖给我如何?姐给你100元!”
“噢啊!”景彩虹大吃一惊,忙不迭问:“大姐,当破烂的女人头发,能这么值钱吗?”
“嘻嘻——”老板娘仰头笑了。既已开了头,就干脆快人快语道:“见你是个老实人,咱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如今这女人的长辫子值钱的很,越长越贵,超过一尺就能卖100元哩。
景彩虹停住了手,有些为难地说:“大姐,我这双辫子留了十多年,真有点舍不得。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在村子里打问,农村大多数女人都留着长辫子,好找的很。”
“这也行,超过一尺长的,你100元收来,我给你150元,咋样?”
“好吧!”景彩虹痛快地答应下来。在转身要走时,她突然想到收辫子收废品少不了本钱,家里又没多少现钱,干脆一咬牙,让老板娘动手绞下了辫子,卖了180元。
回家后,景彩虹和周建平一番精心合计,自强小卖部从此加入了收购废品的营生。她还忙中偷闲游说在村街屋舍收辫子,甚至老婆婆们梳头时脱掉的散乱毛发,都被她高价回收。农村上了年纪的女人们,大多已不注重穿戴打扮,终日里为生计精心算计着熬费苦心,一听说辫子能卖钱,而且价格不菲,几天间就收了五六双长辫子,美美地赚了一把。这让一直做生意的周建平不得不对弟媳刮目相看,赞赏不已。
但收辫子收废品毕竟数量有限,生意做不长久也做不大。为了让小卖部持续发展,稳步前行,景彩虹经过一段时间的苦苦摸索,日积月累中,找到诸多赚钱的门路:春天卖风筝,盛夏卖瓜果,柿子熟了暖柿子,山渣熟了串糖葫芦,腊月做柿饼,贩花生瓜子,正月卖礼当,卖灯笼……
“自强小卖部”在景彩虹的精心打理下,成了小强村群众眼中的“时令商场”尤其是自己做成的柿饼、风筝、糖葫芦等一些城里人稀罕的土特产,娃娃们爱不释手的玩具,不仅自己赚了钱补贴了家里开销,也为走亲访友的乡亲们提供了花小钱,且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小卖部的生意从此走上了良性发展的正轨。
凭心来说,假若不是后来家中出现接二连三的变故和天灾人祸,以景彩虹要强的秉心和聪灵的头脑,加上周建平的鼎立相助,周家走上富裕之路是村里人都不置疑的现实。当然,这是后话了。
7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地一片灰濛濛的,只有房檐水不厌其烦,像忠于职守的时钟,不停歇地“嘀嗒”作响。
缺水的黄土地,庄稼人盼的是下雨落雪,尤其在靠天吃饭的偏远农村,雨水就是庄户人的粮食,关联着一料庄稼的收成和农人的温饱。景彩虹最搁心的也是雨天雪天,每逢这样的日子,村里人都懒得出门,周玉平却还得天天到学校给学生上课,双脚内翻畸型,双腿严重扭曲的周玉平,平日只能靠二尺木拐挪着寸步艰难移动,遍地泥泞的雨天,周玉平更是寸步难行了。
自从嫁进周家,景彩虹就担负起接送大哥的责任,晴天搀扶,雨雪天背着。要说世间有啥难堪的事儿,弟媳背大伯应该能列其中。这让打了半辈子光棍如今已45岁的周玉平,真是要多难堪有多难堪。每每伏在景彩虹柔软的脊背上,让偶尔出门的村民侧目相望交头接耳的议论时,羞辱与自尊叫周玉平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周玉平多次拒绝弟媳的接送,甚至为此呕气,好些天不理她。可景彩虹并不理会他的冷漠执拗,早晨他还没起床彩虹已热好了洗脸水等着,吃饭时也是端着碗站一旁寸步不离的。下午学校最后一节课的铃声未响,景彩虹就早早守在外边等着。有几回,周玉平偷偷起了个大早,想一人溜走,每次都被弟媳敏感的双耳逮住了轻微的门拴响动声。就这样每逢下雨的日子里,他都是被景彩虹踩着粘稠的泥泞路背到学校里,以致村里的“长舌妇”好事者们以此为题,编出了不雅的顺口溜,臊得人脸红心跳一肚子憋屈,却又无可奈何。下雨天成了周玉平出行的羁绊,这不仅仅是行走的难处,更多的是心理上还难以逾越的人为障碍。
这天的早饭是农家常见的玉米糊糊,一碟子凉拌红萝卜丝儿红艳艳油汪汪,很吊人的胃口。周玉平却吃得无滋无味,边吃边对一旁的弟媳提议:“彩虹哇,以后雨天我干脆住到学校哩,能成呀不?”
景彩虹喝了口玉米糊糊,边嚼边回应:“大哥,你这是咋咧?上午我把饭送到学校可以的,可晚上你不回来在那儿住呀?”
“学校那么多课桌哩,还凑合不了一晚上吗?”周玉平满不在乎。
“这不行,天凉啦,后半夜蛮冷的,着凉了感冒了可是个事呀!”
“彩虹,你就听哥一句话吧。从前你没来时,哥不是满好的吗?难到你没听见人家背后胡说哩吗?我臊得都不想出门咧!”
“哥,以前是以前,咱过的是眼下。有妹妹在身边,就不能叫你受苦的。”
“就是嘛,嘴长人家身上,咱能捂住叫不说吗?爱说啥说啥去,你甭理会,老话说虱多了不痒嘛。”周建平翻着眼皮,对大哥的胆怯畏缩不以为然。
周玉平被噎得无话可说,他虽是周家老大,除了在学生们面前能说道,在家里一向口拙舌笨的不善言辞,名义上是家里的主心骨,实际上担当了个摔手撑柜的角色,先前大小事老二说了算,如今弟媳一肩挑,使他在家庭的份量越发微不足道。周玉平也乐得如此,除了给学前班一伙娃娃教认字母数字,倒也落得一身轻松。只不过固有的自尊和为人师表的尊严,让他在村里人越传越盛的闲言秽语面前抬不起头来,心里头老是憋屈得难受。
吃罢饭,景彩虹连碗筷都顾不上收拾,照例收拾起床头的教案和作业本本装进包里挂在自己的脖颈上。催促道:“大哥,咱麻利走,再磨蹭就迟到啦!”
周玉平叹口气,挣扎着挪出房门,景彩虹在房檐台上撑开雨伞,递到他手中,然后蹲下身子,双手后弯抱住周玉平的屁股,前倾着腰身慢慢站起来,趟着泥水出了头门。
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狭窄的村街到处淌着污浊的流水,浑黄浑黄的。被车轮反复碾扎和人脚践踏过的路面、泛着粘稠的泥浆,踩上去立马埋住了脚脖子,乳胶般死死吸住泥鞋,不使力气根本就拔不出来。这样的路,单个人行走都是举步维难,何况还背着个大男人呢!
稀疏的雨滴打在伞顶上,发出“呜呜”的低鸣,雾茫茫的村街,有送孩子上学的人匆匆走过,脚踏稀泥的“噗嗒”声在晚秋的早晨,显得格外地响亮而令人揪心。
景彩虹一步一步,吃力地挪动着双脚,竭力保持着躯体的平稳,她睁大双眼,尽可能地辩认着稀泥里包裹着的石头瓦渣,生怕踩上去滑一跤摔了背上的大哥。避开了石头,淌着雨水的路面,埋没脚脖子的泥浆,依然很滑溜,好在她已在泥地上走过无数回,有了防滑的经验。她将双脚的十个指头尽力收拢内弯,脚尖死死顶住鞋底,以加大雨鞋与地面的摩擦力,所以,景彩虹虽然走得很慢,却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只是,每每从泥浆中拔一次脚,她得咬住牙憋一口气使出全身的力气。刚走出十多米,就累得满头大汗。
伏在背上的周玉平,敛着气纹丝不动,生怕稍一动弹造成弟媳身体失衡,这样紧绷着神经提由吊胆的,比自己走路都还累煞人啊!
又走了一节儿路,周玉平无意间看到了景彩虹脸颊脖颈上的汗水,尤其是下巴尖上由双颊聚拢在一起的水滴,如瀑布般吊成了线儿,一路在泥浆里划拉着。已近天命之年的周玉平,这个在困境中艰难成长起来的男子汉,一下鼻孔发酸,热泪如同断了线儿的珠子簌簌而下。
“大哥,你怎么哭了?”景彩虹敏感的双耳,仍然逮住了周玉平极力压抑着的轻微泣啼。
“没有呀!”周玉平赶紧在肩头蹭掉不争气的泪水。
走到村当中的涝池边时,雨雾中晃出几个模糊的人影,嘻嘻哈哈的笑闹声中,传出老光棍二愣子磨盘压住驴耳朵般的怪腔怪调:
小强村里一大怪
周家媳妇背大伯
一把伞下是洞房
摇着颠着耍受活……
“嘿嘿嘿……”“哈哈哈……”
放肆的大笑和刺耳的秽语,像锥子扎进周玉平的心窝,他真想骂一句粗话,来发泄积聚已久的憋闷。可当他刚张开口,前行中的景彩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心思,扭头安慰,“大哥,甭计较,我都不怕你有怕的啥哩!”
“嗯!嗯!”周玉平使劲儿点着头,泪水又一回模糊了双眼。
然而,谁也没料到,就在景彩虹扭头说话时,就在这稍一分神的瞬间,景彩虹踩着了一个小石子,脚下一滑身体失去平衡,她摇晃了几下终没能摆脱惯性的作用力,摔倒在泥浆中……
“二愣子,你个怂货,闭住脏嘴,看我咋收拾你呀!”金山大叔一声暴吼,不知打那儿冒出来,一蹦一跳着跑上前,抱起泥水中的周玉平,关切地问:“你俩没事吧?”
“叔,没事的。”景彩虹应称着,挣扎着爬起来,捡个水坑洗净双手,复又弯下腰身,讪笑着招呼:“叔,麻烦您了,将我大哥放我背上,这鬼天气,怕要迟到了。”
“彩虹哇,真难为你的,衣裳都湿啦,快回家换换去,叔闲着哩,替你把玉平送到学校去!”
“这那儿行呀?我哥都一身泥水,甭把你身上弄脏了。还是我背吧,你给咱到我家取一身干衣裳送到学校来,我哥这模样儿,咋给学生上课呢!”
“唉,也是吧!天都凉啦,可不敢感冒了。”金山大叔一番叹息,还是把周玉平放在了景彩虹的脊背上。
“大叔,谢谢你啊,今儿个可帮了我们大忙咧!”景彩虹扭头笑笑,顾不下抹一把满脸上脏污的泥水,复又迈开了步子!
“唉,你真是个世间难觅的好娃娃呀!”金山大叔感叹着,望着雨雾中景彩虹艰难前行着的身影,抹了把泪眼仰天长叹:“老天爷啊,你作的啥孽嘛!”
这凄婉的声音,在雨天的村街上传得很远很远……
8
姗姗迟来的秋天,终于走向了期待已久的成熟!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满眼都是丰收的景象:成熟了的玉米棒儿象一个个襁保中的孩童,在日渐泛黄的枝叶间,顽皮地伸探出脑袋。谷子垂下沉甸甸的头脑,棉蕾争相炸裂,开出耀眼的白花,天地间弥着五谷的香味,惹出庄户人按捺不住的喜悦。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大半年的辛勤操持,景彩虹也收到了苦尽甜来的甘甜。家里养的两头猪终于出栏了,破天荒地卖了800元,十几只鸡到了产蛋期,既改善了家里伙食,也能有些添补,自强小卖部经过两月经营,基本走向了正轨已开始良性微利,外欠的烂账亦还得差不多了,牺惶了多年的周家小院,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新生活图景。
见村里人忙开了割谷了摘棉花,景彩虹也收拾家具,准备着收获玉米,虽然家里只点了两亩多地,她深知挖玉米比割油菜割麦子费力累人,得提早收拾停当,好以逸待劳将一年中这最后一料庄稼收获归仓。秋粮不是主食,却是养猪喂鸡必不可少的主饲料,不敢有半点马虎。
寻遍了屋里屋外,咋也找不见挖玉米用的镢锄子。景彩虹就转到小卖部问周建平:“二哥,咱家镢锄在哪达放着呢?我得赶早磨一下。”
周建平搔了半天后脑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末了提议:“咱干脆买上个新的,那老镢锄用了十来年啦,豁豁牙牙的使不上劲儿。”
买镢锄得去镇上,要跑十来里路。景彩虹推出刚添置的自行车正要出门时心中突兀地冒出个念头,她伏在车座上躬身和周建平商量:“二哥,咱小卖部再进些小农具,铁锨、锄头、镢锄什么的。为件小家具跑一回镇上,实在不划算的。”
“这主意蛮好嘛,我咋没想到呢!”周建平笑着答应。两个人就一人一句,把做庄稼活必不可少的小农具,一一排列写在纸上,生怕遗漏了哪样。
他们议论得很热烈,一问一答默契而周到。以致卖货的窗口聚了一堆人,也没有丝毫觉察到。
“哈哈,建平,你俩个唱对口词哩嘛,蛮热闹的。”
“噢呀,是周支书,啥时来的,我都没看着,对不起!”周建平抬起头,惊呼着。景彩虹转向倒了杯开水递出去:“周支书,进来坐坐吧!”
“不咧,不咧,我还忙着收农业税哩。快给叔取一包金丝猴烟。”周支书摆着手连连催促。
景彩虹手脚麻利地从货架上取了烟,接钱时忍不住问:“周支书,收农业税咋没到我家来呀?”
周支书一边点烟一边解释:“你家日子难场,大家都晓得的。这些年村上给你家都免啦。”
“就是么。”一旁的组长金山接口道:“咱村大部分人都交啦,剩下几家难缠户我没办法,只能请支书出面了。”
“自古种地交钱,吃粮纳税,天经地义。可个别人就是不理解,硬拖着不交,把人整的。你都知道咱村没啥收入,不交农业税,咱拿啥给他顶呀?”周支书抽着烟发起牢骚。
看着支书、主任、组长们个个唉声叹气,景彩虹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没料到村干部们也有难处。唉,人活着都不容易,这多年给人家一分税费没交,那对得起支书组长的关心照顾呢?!
“周支书,今年我家把农业税交上吧!”不知哪来的勇气,景彩虹开口提议。
“这娃,我没听错吧?你家还久着外债呢。”周支书率先惊呼。
“就是嘛,日子刚刚有点起色,你还是顾着家里吧。支书,咱走吧。”组长金山附合着,抬腿要走。
“我说交就交嘛。”景彩虹一边申明,一边跑出去挡住村干部,利索地从衣兜中掏出200元,递给组长金山。“大叔,你给咱算算,够不够。”
“够了,足够咧。”组长金山咧着嘴瞄了一眼周支书,又冲身旁的会计努努嘴。会计眼尖手快,就在小卖部柜台上铺开发票,一阵奋笔疾书后撕下票据:“今年咱村任务是一亩地分摊35元,你家五亩拢共175元。”
“唉,大家都像彩虹这样识事明理,咱犯得着天天跑腿啊,我这腿快跑断咧!”周支书搔着头,连连感叹。
“彩虹真是个好娃,以后得多关照哩!”村主任说得言不由衷。
“这才是个头头子,往下还有乡统筹村提留款哩,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面。”组长金山摇着头,带着几个村干部去了另一户人家。
“唉,彩虹哇,手头刚宽展点,你就手大了,以后统筹款,提留款咋办?”周建平忍不住埋怨。
“二哥,农业税是国家财政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是咱农民该交的吧,村干部们也都不容易!”
“那是他们没本事啊,村上加工厂要不塌伙,就不用跑腿啦!”
“也是,以后走着看吧。”
下午,景彩虹拉着架子车刚出头门,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尚未干透的村路片刻间泛起亮闪闪的水光。已走到地头的村民纷纷收拾家具打道回府,村街上传来庄户人接二连三的抱怨:
“刚挖了几棵玉米,老天爷又发难咧!”
“这下去,地里庄稼咋办呢?!”
“白露原上麦。白露都过几天了,今年麦咋下种呀?!”
老天爷却并不理会庄稼人的焦虑,连绵的秋雨一连下了三天,天地间湿漉漉的,远山近舍一片迷濛。
每年的夏收秋收,农村的中小学、乡办企业都统一放假,多则十天半月,最少也有一个礼拜。秋收时节又与一年一度的国庆节重叠,机关单位也有法定假日,家在农村的党政干部,企业职工乘此良机回家协助,秋收秋播相对于夏收就多了人手。
村小学最先放假,隔一天周金平也回来了,兄弟俩虽说拿不起镢锄拉不动架子车,但掰棒子装袋之类的轻省活儿多少能帮上一把。有了帮手,景彩虹揪紧着的心舒坦了一些,毕竟做庄稼活儿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起码被独自一人折腾能快些吧。
恼人的秋雨仍然下着,淅淅沥沥的歇歇停停没完没了,性急的庄户人坐不住了,尤其是地多的人家,男人在外头工作的“一头沉”农户,瞅住雨停的空当,戴着草帽穿起雨衣,争分夺秒地抢收秋禾。秋粮不是农人的主食,但耽搁了秋播种麦,关乎着来年的收成,冬小麦是关中平原庄稼人一年农作物的大头啊!
景彩虹也坐不住了。眼见村里下手早的人家已收了将近一半玉米,这么等下去那是个头啊,误了种麦明年一家人
吃饭都成问题,时不等人,季节不可错失。人都是肩膀上扛着脑袋。人家雨天能干,咱为啥坐着干等呢?瞧这阵势老天根本就没得放晴的兆头,乌云天天向西翻滚着,云往西,水滴滴啊!
这样的天气,拄着木拐腿脚不便的大哥决对不能出门,残疾最轻的金平也不怎灵便。景彩虹说服了大哥二哥,周家兄弟虽不忍心弟媳雨天下地受罪,可腾地种麦是大事,是农人的共识,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他们,怎能不理解弟媳的焦虑呢?
当然,周家兄弟也不能叫闲着,一个大男人干坐在家里,操心着雨地里劳作的亲人,那滋味比自己在泥水里滚爬一番都难受哩!
“二哥,你给咱把店守好,雨天出不了远门,买东西的人肯定不少,把心操好昂!”
“大哥,晌午饭可就靠你啦,我还想吃一顿你做的手擀面呢!”
“金平……咦,金平呢?”景彩虹安顿好周家兄弟的“活路”,却不见了丈夫。寻出门时,周金平已戴好了草帽子,稳当当坐在架子车厢里。
“金平,你这是做啥哩?快下来!”
“彩虹,我挖不动玉米给你帮着掰棒子能成的。”
“这不行,湿地里泥沾脚,常人都挪不动腿,你别去啦!”
“我在家那坐得住啊,能帮一点是一点,咱快走吧!”
“唉,你呀!”景彩虹叹口气,拿丈夫没办法,只得拉起车子出了门。
挖玉米是庄稼活里头最最吃力的,晴天的干地里一般人都怯手,更何况下了数天的湿地。没饱雨水的黄土地,刚一落脚馅下去个深坑,埋了脚脖子,用力拨出来,鞋底鞋帮粘满泥巴,死沉死沉,踢蹬数次都摔不脱。没照过太阳的玉米杆,湿淋淋的,手一捉住就淋一身水珠,只挖两三棵玉米,大半边的衣裳就紧贴在身上,粘腻腻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因为玉米杆枝叶的碰撞,加上抡镢锄得经常弯腰弓身,原本遮挡雨水的草帽不时掉在地下,景彩虹嫌捡拾麻烦干脆弃之不理,憋起一股蛮劲向前猛挖。她左手捉住玉米杆,右手抡高尺把长的镢锄,用力砍在玉米杆根部,向上一提,沾着湿泥的根部盘虬错杂,拖带起老碗大的一团毛根,足有十多斤重,为减轻抱杆时的重量,得连弹带削弄净泥巴,挖一棵玉米就这么反复折腰,真是费力费时又累熬人啊!
艰难前行数米远,鞋子又开始作怪,湿泥中反复踢踏,鞋窝里早渗进了泥水滑溜溜的冰凉刺骨,不时发出“噗哧”“叽咕”的怪叫,挪一步就打数次趔趄,稍不留意便摔倒在地。那个难啊,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
最难的还是周金平了。“O”型的罗圈腿本就不灵便,一踩上泥地老不稳当,连摔数跤,没掰几棵棒子便成了泥人,景彩虹又心疼又好气,叫你不来偏要来,遭的啥罪吗?可既已来到地里,没车子走不回,临了景彩虹指派着让丈夫踏在放倒了的玉米杆上,尽量脚不沾地,这才避免了摔跤的麻烦。
俩口一个挖杆一个掰棒,一路前移着。老天爷似乎故意要考验一下柔弱女性的毅力和耐力,跟见这块三分地将近到头时,天空又飘起毛毛细雨,片刻间转成麦粒大的中雨,打在玉米叶上“唰唰”作响,落在头上汇成溪流,刺得人眼睛生疼生疼的睁不开。
“彩虹,雨这么大,咱回吧!”周金平看着落汤鸡般的景彩虹,于心不忍中道。
“这雨没个头头,腾地种麦要紧,咱把这块地挖完吧,剩下不多了”。景彩虹抹一把满脸的雨水,又抢起镢锄。
周金平心头一热,摇头摔掉下巴上成串的水滴。这么一声不响闷头干着真累人,还不如逗点乐子,让身心轻松一下,于是提议道:“彩虹哇,我说个字迷你猜猜咋样?”
“好啊,我正闷得心慌呢”景彩虹扭头一笑,趁机把锄把换到左手,咬破右手掌心的血泡,雨水瞬间稀释了血水,淌下手掌,渗入泥土,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锥心扎肺的刺疼。
“好,你听着,一点一平一大撇,拉上个弯弯撇两撇,一撇一撇又一撇。”
“哟,这不是‘廖’字嘛,就是三国大将廖化的廖!”
“嘿嘿,你还蛮能成的呀!”
“那就再说个六字谜:‘日照京华,彩绫当空,女子称心,你猜猜啊!”周金平扔出一个棒子,眨眼讪笑。
景彩虹挖倒一棵玉米杆,提起来铲弹着毛根上的湿泥,用镢锄头头比划了两下,嘻笑着说:“日照京华是‘景’字,彩绫当空,应该是“虹”吧,金平哇,你真难编哟!”
“这六个字千万甭连起来念呀!”
“怕啥哩?满地就咱俩口,私房话都能说。嗯,我偏要念念,六个字是‘景彩虹好称心’对不对”?
“唉呀,小声点,看叫外人听着多丢人啊!”
“嘻嘻,多大人咧还怕羞,羞羞羞,修上个渠渠种蜿豆!”
“哈哈哈——”周金平笑得岔了气。
挖到地头时,雨停了,浓重的乌云渐渐消退,天空放出少有的亮光,回家躲雨的庄户人,三三两两又下到地里,景彩虹扔下沾满稀泥的镢锄,蹲下帮丈夫掰棒子。
“金平啊,讲个笑话,如何?”
周金平“咔嚓”掰下个浑圆的棒子,稍一思量,仰天高叫:
呜哇嘡,鸣哇嘡
取个媳妇尿裤裆
急得丈夫没得方
气得阿家骂她娘……
“嘻嘻嘻……”
“哈哈哈……”
开心的笑声,冲淡了劳作的疲乏,在雨后的旷野,久久地回响,回响……
挖倒玉米仅是秋收的头道工序,下来还有抱肝腾地,撒肥播种。其中最难做的是抱杆子。汲跑了雨水的枝杆平躺在地里,经过反复踏踩,拖泥带水的,要把满地杆子一抱一抱挪到地头,一抱少说三四十斤重,一分地来回跑十趟都抱不完。要在干燥的晴天,架子车三五回就能拉完。可湿地里车子根本进不去,就只能靠人力啊!这活儿,壮劳力看一眼都心头发悚。
周金平抱不动杆子,景彩虹安排兄弟三人在家剥棒子壳壳,独自一人空手下了地。死沉死沉的玉米杆杆,在泥泞难行的湿地里,只抱两三趟就腰酸腿困胳膊疼,尤其是积了雨水的叶叶壳壳,人一抱起,水流就淌在身上,湿了胳膊湿了前胸,叶片上沾带的泥浆污染周身,整个人成了个活脱脱的“泥猴”。
连着跑了十多趟,景彩虹累得气喘呼呼人困马乏,灌满泥浆的双脚火烧火燎,磨破的掌心沾上雨水刺疼刺疼,坚持了一阵,实在撑不住了,景彩虹坐在地头,脱下黄胶鞋,一把一把往出掏挖鞋窝里的稀泥,鞋帮子磨掉了脚掌上的皮肤,泛出腥红的血渍,从浑黄的泥浆中渗出来,刺骨的痛感从双脚漫延到金身,景彩虹打了个颤禀,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商洛山中的老家,想到了亲爱的爸爸妈妈,要是父母亲大人,看到女儿这样的难场,心头能好受吗?
孤立无助中,一股难捺的悲苍袭上心头,景彩虹伸手蒙住了双眼,放开喉咙,号啕大哭……
哭过一阵儿,泄去了心头的憋闷,景彩虹抹掉满脸的泪水,穿好鞋子,拖着疲惫的躯体又趟进地里,在抱起一捆沉重的玉米杆时,汪着两眶热泪,她笑了,边笑边戏谑自己:“想哪里去咧,岐山商洛上千里,父母咋能晓得哩,再说嫁进周家是自己当初的选择,怪不得旁人。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再苦再累也要咬牙撑着走下去。用恒心和行动,践诺照管哥哥的责任。远古的洛神宓妃,为了真爱尚切能献身激流,自己不过吃点苦嘛,这算得了什么?!
一种新奇的活力从心腔弥温了全身,消融了疲乏,消融了忧伤,消融了肉体的痛楚和心灵的羁绊,原本沉重的玉米杆仿佛一下子轻了许多,景彩虹脚下生风,走得又快又稳。
太阳终于挣脱乌云的遮蔽,露出了久违的笑脸,千万道灿烂的霞光射向大地,照着雨后初晴的大地,照着苍茫的原野,照着湿地里来回奔走的“泥猴”——景彩虹!
9
1998年的春天姗姗迟到,山青了,地绿了,小草探出了脸袋,细碎的野花开满了沟坡塄畔。
春秋两季是养育猪娃的好时节,景彩虹专门跑了趟镇上,用自行车驮回两头猪崽,养猪养鸡已是家庭必不可少的收入。尽管市场经济起伏不断,猪价暴涨暴跌,许多农户吃亏赔了本后不再养猪,转向养奶牛之类的新行业。景彩虹还是决定守着老本行,图的是省时省力,好腾出时间照顾哥哥下地劳作。
生活的路,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捉回猪崽的第三天,景彩虹发觉不点不对劲儿,刚放到圈里时,两个小家伙“吱吱”尖叫,乍着耳朵,满圈里欢欢实实的跑着,两把麸皮和的稀食,“吱溜溜”一气吃完。可刚过一晚上,耳朵耷拉下来,蔫不塌塌的无精打采,卧在圈角角不想动弹,连和的稀食都爱理不理。
“这是咋咧吗?!”景彩虹皱着眉头,反复思量:以前捉回的猪娃有过畏生,进了新家不适应,可闹过一两顿就吃开了食,顺顺溜溜长到出栏,这两上淘气家伙咋一反常态呢?!
景彩虹叫来二哥查看,坐在轮椅上的周建平左瞧右看后,搔着脑勺咕哝:“养猪我没弄过,咱没经验,还是叫个懂行的人瞧一下吧。”
景彩虹飞奔出门,找来邻家二婶,二婶很老道地进入猪圈,捉住一头提溜起来,摸耳朵掰眼睛,拍拍捏捏一番摆弄,扔下哀鸣着的猪娃说:“猪娃怕是病咧,叫个兽医来看看,咱实在拿捏不准的。”
这么一说,景彩虹就急了,养猪是全家半年的经济来源,秋里种麦子的化肥钱机耕费都指望这两个小家伙呢,千万不能有闪失!
景彩虹二话没说,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跑进镇兽医站,值班的老兽医听了原委反问:“你在哪儿买的猪娃?”
“就在咱镇上集贸市场,咋咧?”
“唉,你呀!”老兽医没听完就叫起来:“买猪娃咋不打听一下呢?这几天咱镇上发了猪瘟,站里人天天下乡跑着,也没救下几头,你这弄的啥事嘛!”
“我就图个便宜么,这些天猪娃娃比以往一头少50元哩。”景彩虹委曲着辩解。
“唉,唉,真是女人家嘛,头发长见识短,自古便宜没好货啊!”老兽医哀声叹气,把头摇成拔郎鼓。
“好我的叔哩,这咋办呀?你给咱赶紧瞧瞧走!”景彩虹急起来。
“你没看我值班嘛,走不开。你最好把猪娃退回原主,要不来了全价讨个半价也不错了。”老兽医乜着眼提议。
“叔哇,都三天啦,咱又不认识人家到那达找去呀?”
“要不,趁早扔壕沟去,省得白花医药费哩。”
“叔,猪娃还能叫唤能走路,那可是两个生命啊,求你给看一下吧,兴许能好的。”景彩虹急出一头汗珠,就差点掉下眼泪了。
老兽医似乎被景彩虹的反复哀求打动了心,扭动一下身子说:“看一下可以,只是你吾达太远,来回耽搁半天时间,得付出诊费哩。”
“能成的,叔,咱快走。”
老兽医背起药箱,到车棚里推出自行车,跨上去一条腿后忽然说:“值班不能离岗,我这里违犯制度啊,领导知道肯定挨批哩!”
“那咋办?叔,咱不能见病不救哇!”,景彩虹急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连催两声,兽医无动于衷。兽医伸手从衣兜里摸出个瘪了的烟盒,揉成一团扔到脚边。
脚边滚动着的烟盒,让景彩虹恍然大悟,赶紧扔下车子,跑到大门帝的商店买了两盒带嘴儿的金丝猴烟,强装笑脸塞到老兽医衣兜哩:“叔,我都急糊涂了,那能叫你白跑腿呢!”
“这就对嘛,如今啥事都能通融的。”
两人飞身上车,一前一后一路猛蹬,颠籁的乡路连老兽医都出了汗。老兽医没象二婶一样进猪圈,而是叫景彩虹自己把猪捉出来压稳在地下,掏出温度计插进猪肛门后,抽了一支烟才取出来量量,然后就默不作声的拿针管吸药液,给两个猪娃各打一针。临走时叮咛,“得连着打三天针,退了热烧就没事咧!”
但连打了三天针液,两头猪娃还是在夜里死了,早上发现时,猪已经伸着小腿成了硬棒棒。景彩虹如五雷轰顶,摸着冰凉的猪娃,伤心地哭了,边哭边咒:“唉,天杀的猪贩子啊,该死的瘟疫!”
哭声惊来在家的周建平和邻家二婶,两人在猪圈外头忙不迭安慰:“彩虹哇,甭难过咧,死了就死了,往后吸取教训就行啦!”
“就是嘛,哭顶啥用呢,赶紧埋了去。”
二婶提来拌笼甩进猪圈,景彩虹抽抽泣泣把两头僵硬的猪娃放进笼中,提起来出了家门。
早春的风有点硬朗,吹在人脸上刺麻麻的,景彩虹把笼子放在壕沟边,在要倒下去时,她突然看见荒草萎萎的沟底里,两只野狗正在撕扯一头死去的猪娃,狗见了人惊慌中抬起头来,尖嘴上滴着淋淋血渍,看得人胆颤心惊。
她赶紧折回身,到家里拿了个铁锨在自家地头掏了个深坑,埋了猪娃。拍上最后一锨黄土时,泪水又一次籁籁而下。
好赖是两条生命啊,这不是造孽吗?!
返回家中,景彩虹心里空落落的,象空了的猪圈。习惯了天天餐后喂猪,一旦不干,那段时间她无所事事慌里慌张心神不宁。有时侯,明明晓得圈里空着,她却还是和了猪食端到圈里,不见猪出来,还以为猪在窝里,就“唠唠唠”唤上几声,直到圈里窝里寻找一番,方才确信没了猪,于是长叹一声,去鸡棚里喂鸡。喂过鸡后,忽然又想起了猪,复到空荡荡的猪圈里再察看一回……
这种状况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周建平看不下去了,规劝数次都不见效,和大哥商议,一心教学的周玉平对家务养殖之类一窍不通,咕叨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碰上邻家二婶来买火柴,周建平虚心求教:“二婶,圈里没猪了,彩虹还天天端着食往那跑,这下去如何是好哇?”二婶思谋了一下开导说:“也是嘛,养了几年习惯咧,有个事儿拴住心就满好的。”
“可她是个闲不住的人,啥事能叫安心呢?”
“看来今年喂不成猪咧,干脆叫买上几只羊羔子喂上,圈里不空了。人心头也就踏实咧!”
“这主意好嘛,二婶,谢谢您!”周建平喜得叫起来
“你看你,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客气啥哩!”
隔一天,周建平和景彩虹合计养羊的事,景彩虹听了,哭丧着脸说:“二哥,我也想养羊呢,可一只羊羔子近百元,咱拿啥买呀?”
“去年不是有些收成吗?”
“好我的二哥哇,去年是有些积蓄,我给人家还了欠账,年关里又花了些,买猪娃的钱还是县残联春节慰问款,给猪看病一下又花掉200元,咱那儿还有?”
周建平长叹一声不再言传,虽说他是周家的主心骨,但景彩虹嫁进家后就成了名符其实的总管家,家里的收入和外债,他至今是一踏湖涂不甚了解。
“二哥,你也甭急,我再想想办法昂!”见周建平低头不语,景彩虹安慰着,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猪圈里决不能空着,这是家里种麦买化肥的唯一出路。虽说金平和大哥有点工资,金平的工资扣除吃喝路费一月仅能见个百儿八十,这是铁定还债的。大哥那80元代课费,多数给村里家境贫困的学生买了笔纸本本,有时还得家里倒贴。小卖部微薄的利润,维持了家中油盐酱醋生活用品,地里打的主粮刚好够吃没有外卖的,唯一的指望就是圈里的猪,听说今年肉价又涨了,两头肥猪要卖上千元,这是笔多让人眼馋的收入啊!
喂不成猪,就剩下养牛养羊,村里好几户人家养起奶牛,天天卖鲜奶,听说一天能见五六十元。蒲村那达正建奶粉厂哩,养奶牛大有前途。景彩虹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稍稍一掂量,她就泄气了。养奶牛得盖牛棚,家里没地方,再说一个小牛犊都上千元呢,家里又没多余的粮食,喂两头猪都是麸皮野草玉米渣渣凑合着,牛不吃粮不产奶,那养得起呢!
养羊倒省事些,不吃粮食,树叶杂草就能成。一只羊羔最少80元,喂到冬季出栏,肉羊200上下,奶羊待到来年春下了羔有了奶水能卖个500左右,利润没有养猪多,关键是养羊一只是养,十只也是养,那可得好几百元的本钱啊!
眼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借钱,想到外账没还清又得开口,景彩虹作作难得长呼短叹,原指望今年还清欠债,家庭彻底翻身,没成想,刚开春老天爷下了绊子。唉,生活啊生活,你可真会捉弄人啊!
头门口的小卖部那边传来说话声,景彩虹擦掉眼窝里的泪水,想出去探个究竟,刚走到院里,周支书大踏步地走进来。
“支书,您咋来咧?”景彩虹喜出望外。
“哈哈哈——”周支书一如往常那样朗声大笑,上前握住景彩虹的手,摇着说:“听说你年年卖肥猪,日子过好咧,我过来看看,咋样呀?”
“那里,刚舒口气儿,遭了天祸,两头猪娃都死啦。”言罢,景彩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这没啥!”周支书大手一挥,风趣地安慰:“谁能事事顺当啊!吃亏长智麻,要紧的是灾难面前不失志,咬紧牙关走下去!”
“嗯,嗯!”景彩虹连声点头,就象受了委曲的孩童遇见了亲人,不争气的泪水溢出了眼窝。
一阵沉默后,周支书关切地问:“彩虹哇,下来想干点啥,说说看。”
“今年猪喂不成了,我就想买几只羊羔养上,不然,猪圈空空的,人心头也空落落。”
“这就好嘛,在那跌倒在那爬起来。正巧政府的春荒救济款拨下来了,我给你家争取到300元,看能不能应一下急。”
“大叔,太谢谢您啦,这就满好的,能捉三四只羊羔子了。”
接下来,周支书到猪圈里察看一番,出门时语重心长地点拨道:“彩虹啊,我早就想提醒你一下,老方法养猪行不通了,以后要多读些养殖业方面的专业书籍,懂得消毒防疫科学饲养。尽量减少成本,谋取最大利润。再一个羊与猪不同,羊爱干净易患病,脏猪圈要清理消毒,最好自己能懂些兽医知识,家畜有病早发现早治疗,就能减少损失的。”
“周支书,您想得真周到啊。”
“这有啥嘛,咱也是农村人,喂了一辈子猪羊,熟能生巧的。以后有啥难处,就来找我!”
送走周支书后,景彩虹怀揣雪中送炭的300元救济款,马不停蹄到镇上买回来四只小羊羔,沉寂多日的周家小院又传出羊咩鸡叫的欢声。
10
养羊可以不喂粮食,但却很缠人。老话说羊眼识青草,羊最爱吃的是鲜叶嫩草,在树叶刚刚冒尖,青草露头的时节,采不成割不上,就只能一天两次的放养。平原上比不得山区,没有山坡大沟,可以把羊散放着任其自由觅食。村里仅有的一条壕沟,满是垃圾死物。草倒长得很茂密,却没人敢进去。景彩虹就天天在田间地头塄畔上放羊,四只羊羔套上项圈,绑个三四米长的麻绳,人手牵着,寸步不离的看羊啃草,直到羊肚子圆起来,估摸着吃饱后拽回家,半下午再放一回,几乎天天把人缠着。
平原子上的塄坎是地块间的空当,当两块土地落差大时,为了平整土地,把高处的土人力搬运到底处,形成五六尺高的土坎。这都时学大寨那些年月搞的。通常宽不过一尺,在如此狭窄地带看住四只不通人性的畜牲,又不能叫吃了地里的庄稼,的确是个操心费事的活儿。
春夏两季有惊无限地捱了过去,尺把来长的小羊羔长成了大羊。因为夏收地里活多没时间放羊,多时用玉米渣渣拌麸皮喂着,羊只个个瘦骨鳞鳞脊梁暴凸,羊毛倒卷看没一点成色,秋季让羊长膘就至关重要。
玉米苗儿长出一乍高后,农活终于松闲下来,景彩虹就把主要精力扑在养羊上。秋季草厚叶肥,只要天天让羊只吃饱喝足,稍加上点精料,十天半月便能换个成色,育肥不成问题。
世间事并不都照着人的设想,一路顺当。就说放羊吧,羊大了劲也蛮大,一出家门就拽拉着人东冲西突,见着小树吃叶子,碰上庄稼啃苗儿,景彩虹没出家门就提心吊胆死死拽着,拽不住就干脆将四条绳索缠在两条胳膊上,她常常被四只羊拖拉着摇摇晃晃跌跌爬爬的,不知摔倒过多少次了,以致于村里二塄子之类的闲人,编出了惹人喷饭的顺口溜。
能媳妇成放羊郎
拽着羊儿胡颠逛
出出进进跑得忙
跌跌爬爬摔得慌
你看张狂不张狂……
秋季放羊,最让人操心的还是怕羊吃庄稼。秋作物不象小麦,密匝匝的麦田,即使不留意羊吃上几口,人眼不易觉察,常常能有惊无险地捱过去,而玉米棉花之类的秋禾,起过苗儿后间隔一尺,甭说毁掉整只,羊咬上一点叶尖都能立马觉察。景彩虹整天揪紧着心把羊看得死死的,生怕吃人家一棵禾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人说世事无常,有些事人越担心却偏就出事。这一日,景彩虹刚把羊牵到村南边的一道塄坎边,羊尚未啃上草,村里出名的刁蛮人三驴子叼着烟卷,大摇大摆着踱过来,乜着眼左瞧右看一番,吐掉嘴中半截烟吼起来“那来个野毛客,不长眼啊,叫羊吃我家玉为哩?!”
吼叫声把景彩虹吓了一跳,虽然对方出口伤人,她还是堆着笑脸解释:“三哥,我刚来这里,羊还没吃上草呢,哪能吃你家玉米呀。”
“羊没吃难道叫鬼吃啦?地头那几棵光了叶叶的秃苗苗,你没看见,眼瞎咧?”
“三哥,我真的刚刚到的,备不住呦是叫旁人家羊吃了的,你知道,咱村又不光我一家养羊啊!”
“我明明见你在这放羊哩,哪有旁人?你说旁人是谁?给咱指出来!”
“我……我没碰见嘛,保不准是上午的事儿。”
“没看见就甭耍赖。今儿可是人脏俱获,你说咋办?”
“三哥,真不是我家羊吃的,咱可以对天发誓!”景彩虹急得争辩。
“那你发吧,你要是能把老天爷叫下来作证,不但没你的事儿,我还要抽自个嘴吧哩!”三驴子得意洋洋。
“三哥……”景彩虹一下理屈词穷,窘得涨红了脸。
争执声引来几个在地里锄草的村民,爱凑热闹的二塄子率先杀出,乐哈哈打趣:“驴子哥哟,咋回事么?”
“没长眼吗?自个看去!”三驴子有点不耐烦。爱理不理的努努嘴。
二塄子并不理会冷漠,倒背着双后煞有介事地弯下腰,睢睢几棵残肢断叶的玉米苗儿,满有把握地做起中人“你看叶片豁豁牙牙的,分别是羊啃掉的嘛!”
“二塄子,你甭胡搅和!”景彩虹气得厉声呵斥。
“咋的?还不承认,这女人脸皮厚的,见着棺材都不落泪。”二塄一幅十足的无赖样。
“我家羊就是没吃!”景彩虹极力争辩着,委曲的泪水却涌上眼窝。
“没吃?羊没吃难道这么些玉米叶子叫驴啃啦?嗯?”二塄话音没落,人群中爆发出哈哈大笑。二塄子翻着眼皮,迷瞪着浑浊的眼珠子,瞧瞧这个望望那个,他被大家的轰笑声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三驴子抢起拳头,这才恍然大悟。一边躲避一边抱拳求饶辩解:“三哥,兄弟不是故意的,弄掰啦。这叫啥嘛,把他的,裤裆放屁哩两叉啦!”
人群中又爆发出轰堂大笑。
争来争去,分不清是非,景彩虹噙着泪花咬紧牙关死不承认,三驴子二塄子虽是飞扬拔扈,很是气焰嚣张,但面对一个弱女人,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像拳头捶在棉包上只能干叫唤。
围观的村民终于看不下去了,纷纷议论:“这算啥嘛,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弱女人,羞先人哩。”
“就是嘛,家有家法,村有村规,这么闹下去还不是捋下裤子放屁白费功夫!”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议论着,组长金山大叔拨开人群挤进来:“老远见这边争争吵吵的,咋回事儿?”
“组长哇,你可要给咱作主哩,明明羊把玉米苗吃了,你看看,这女人偏不承认。”三驴子眼尖手快,赶紧掏出烟盒递上一根,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就是,这女人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得好好治一下哩。”二塄子跟着帮腔。原本以为给人家仗了势撑了胆,会得到一根瞎张烟,没成想三驴子望都没望他一眼,把掏出的烟插在自个嘴里,吃力不讨好的二塄子只能悻悻中垂下手,涡在一旁。
组长金山翻了两人一眼,又瞄一下满眼泪花的景彩虹,一言不发走到地里,埋头看了看,又把玉米苗芯芯掰扯着一翻摆弄,闷声呵道:“你两个龟孙子,冤旺人家哩嘛,玉米叶子是叫粘虫吃了的!”
“虫?虫在哪儿?”三驴子紧叫着,众人应声聚上前察看,绿油油的玉米苗芯中,果然有只绿色的粘虫在挣扎着蠕动,不细看根本不易发现。
“三驴子,睁开驴眼好好看看,诬陷好人,天理不容啊!”
“金山叔,都怪我没看亮清,错怪了彩虹。唉,唉,这驴日下的粘虫呀,一晚上就吃了这么多苗儿,我得赶紧打药哩!”三驴子哭丧着脸自嘲着,从人缝中溜出去,眨眼不见了人影。
众人被三驴子的自嘲,又一次逗得仰头大笑,这意外的转机,也惹得景彩虹憋不住笑起来,笑出汪了许久的两窝泪水。
金山大叔摆摆手,制止了大家的爆笑:“都甭闹腾啦,刚接到镇上通知,今年粘虫又大面积发作了,赶明儿立马备药防虫。顺便叮咛一下,村里养羊的人家都把羊圈住,羊吃了沾药的草可就麻烦啦。今儿个有言在先,出了事各自负责,甭找我啊!
村民一番议论,惊惊乍乍中各自散去。
金山大叔这才走过来,拍着景彩虹的肩膀安慰:“彩虹哇,甭跟外两个瞎货计较,人心是杆秤嘛,大伙都相信你的。”
“叔,多亏你解了麻缠,碰上这事我可真是有嘴说不清,谢谢你啊!”
“甭客气,叔老早就想对你说,村上几个光棍蛮眼红周家兄弟的,总爱变着法儿滋事生非。你最好把羊圈住养,老这么地头边放养,以后麻烦事儿多着哩。再说,打药防虫,药液随风飘,地头与塄畔都不保险啊!”
“大叔,我晓得啦,多谢您替我想得周全!”景彩虹感激得连连点头。
“没啥,谁叫咱是组长哩,嘿嘿……”
羊圈起来,就只能靠割青草采树叶喂羊,家家地里打了药,塄绊上草不敢割,地头的树叶子也不敢采。正上膘的羊只食量很大,一天要吃一背篓青草树叶,养羊真是作难人啊!
每天吃过早饭,打折了锅喂罢鸡,景彩虹就拿上镰刀,背起一人高的大背篓,一路打问着,哪村哪家地里还没打药,抓紧割上一篓。村上屋前屋后田间地头的树到是很多,但那都归私人所有。即便待砍的斜权子,她也不敢动一片叶子。有时转半天割不上一把草,就在壕沟边采枸树叶。只有长在沟边半崖畔的毛枸树才没人理睬。可沟边的树,枝叶都悬在高空,二三丈深的壕沟,稍不留意跌下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要命。景彩虹急中生智,从自家后院槐树上砍下个三四米长的枝杆,顶端留个弯权,去掉槐刺做成勾搭。这一来,人站在壕沟边,伸长勾搭就可以轻松地把悬在半崖中的枸树枝叶勾通上来,尽情采捋。
这个小发明自然逃不脱别人的目光,你能做,旁人又不是傻瓜咋能不会,村里其他养羊户,甚至连养奶牛的人家也都纷纷仿效,庄户人哪个不晓得枸树叶大汁多,是养牲畜的好青料啊!
不几天,壕沟边的枸树被采光了,村里养殖户们打游击般转向邻村,有嫌麻烦的人家,还贴出了广告,以一斤一毛钱收购青草枸叶。甭说旁人,就连二塄子三驴子这类懒汉子都趁此发了笔小财。
草越来越难觅,羊却天天咩咩着要吃,景彩虹急得六神无主,欲哭无泪。
周建平也跟着急起来,眼见着弟媳背着背篓天天进进出出,而背篓里的草越来越少,有时人还没回来,饿急了的羊就叫唤起来。
“彩虹,实在不行,趁早把羊卖了去!”
“二哥,正上膘的羊卖不上好价,你又不是不晓得,咱再坚持一月,玉米结了棒子,就能用叫叶杆喂羊了。”
“你都跑十里外的雷家沟去割草,把人累垮了不划算的。”
“二哥,我没啥,跑惯了不累!”
“唉,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喂猪省事。”周建平咕哝着,想了想说:“要不,你到坟地里去看看,一般人不敢去那里。”
“坟地……”景彩虹咀嚼着,心头不由一惊,农村的坟地村村都有,却是庄户人最忌讳的地方。除过节给先人上坟烧纸,平常没人愿去,在迷信色彩色浓厚的偏远乡村,坟地总与鬼有关,谁愿找上门招鬼缠身呀,人人唯恐避之不及,提都不愿提及。
小强村的老坟,在村北二里外,没用一支烟功夫,景彩虹就找到了。实际上根本不用找,她对坟地轻车熟路,几年间已无数次陪着周家兄弟给早逝的先人们上坟烧纸挂灯笼,闭上眼都能摸到的。
进了满是土圪塔的老坟地,景彩虹只扫一眼就心凉了。原来这鬼地方也被人捷足先登割了个净光。在将要转身时,她眼前一亮,两座坟丘的夹行中,她发现了一片绿生生的青草,足能割两三背篓,这肯定是村里人没顾上割完,好留着下回再割的。
景彩虹没再多想,快步上前,卸下肩头的背篓,挥舞着雪亮的镰刀,片刻间割了满满当当一背篓。又不歇气背回家掏出几大把扔进羊圈里的草筐中,饥不择食中的羊只拥挤在一块,埋头猛吃猛吞,有白色的汁液从羊嘴角溢出来。
看着欢欢实实吃草的羊儿,景彩虹抹一把额颅的汗珠,露出舒心的笑容。
“吃吧,慢慢的,草多着哩,看噎住了。”景彩虹满是爱怜地逗着趣,见草筐里不多了,她又抓起一把草来。
“天哪!快住手!”一声惊叫,吓得景彩虹打了个哆嗦,还没等她弄明原委,邻家二婶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青草,扔在脚下,惊慌失措地喊叫;“天爷啊,这是猫儿眼草,羊吃多了会中毒的!赶紧住手!”言毕,二婶一脚踢开圈门,风风火火冲进去,拔开羊头拽出草筐。举上头顶扔出来。
浑圆的草筐越过景彩虹头顶,在硬实的地面上不厌其烦地滚着,嫩绿的猫儿眼草洒了一长溜。
这突发的变故,不悴当头一棒,景彩虹懵了,好半天塄不过神来。
“你还干站着弄啥哩,快进来收拾散草呀!”二婶高叫着催促。
景彩虹如梦初醒。迷糊着脑子跑进羊圈,两人合作着一人看住羊只,一人捡拾地上散丢的猫儿眼。她一边收拾一边带着哭腔求助:“二婶,这可咋办呀?怕是天要塌咧!”
“好我的侄媳妇,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咱把心放宽展,好好的!”二婶惺惺相惜极力安慰,话刚说完,自己倒急出了两眼泪水。
打折罢羊圈,二婶忍不住埋怨起来,“唉,你呀,割草连猫儿眼都辩不清,你以为捡进篮儿里就都是能吃的菜啊!罢了,说说看,羊吃了多少咧?”
“就一筐子,我刚要添……”
“甭说咧,赶紧叫兽医看看,趁羊没回草想法叫吐出来。”
她们正说着,抢先吃草的那只羊:“咩……”的长嚎一声,随即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踢蹬翻滚着拼命挣扎,哀嚎声锥心刺骨。
“哇……”景彩虹只看一眼,吓得大哭。
“都火烧屁股啦,还知道哭,麻利找兽医去!”二婶数落着,抬手给了景彩虹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住了景彩虹的哭泣,她顾不上抹眼泪就连滚带爬扑向房檐台的自行车,跌跌撞撞跑出门……
很可惜,当兽医赶来时,四只羊儿都早已伸长四肢,怒目圆争着一命呜呼。
“天哪……”景彩虹大叫一声,昏噘过去……
11
老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遭两次霉运,景彩虹连惊带吓一病不起。周家兄弟大惊失色,周金平请了一礼拜假,没黑没明地守着。老二周建平几乎弃了小卖部的生意,见天开导劝说,不善言谈的老大周玉平,默默揽过做饭喂鸡的家务活儿,周家兄弟生怕有个闪失。四五年间的朝夕相处,他们深知,景彩虹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她拼死累活中的支撑,小家庭的天早就塌了。
一连数天,景彩虹昏昏睡睡粒米不沾,许多次,明明睡得沉沉的,忽然就唤猪叫羊,“唠唠唠”“咩咩咩”着坐起来,额头上滚落黄豆大的汗珠儿,也惊出周家兄弟一身冷汗。
这下去如何了得?周建平权衡再三托人叫来金科,让周金平陪着景彩虹坐车去县城医院检查。医生极尽能事量血压,验血液,拍片做CT一番折腾,年轻的白大褂满是孤疑:“啥都好好的嘛!”接着就问家里否发生啥意外事儿。周金平赶紧一番解释,白大褂“噢”了一声,满有把握地下了结论:“我就说嘛。这是典型的急火攻心症状,不要紧的。败了火啥事都没得!”随即提笔一阵划拉,开了两天输液和百十元清火解热之类的西药。
从医院刚回家,村里的闲话漫天飞,有说在坟地割草时叫鬼附了身,有说是恶鬼缠住了。更多的是极尽巧舌的卖派:明知是火坑,偏要跳进去!怪谁呀?不是神经病就是呆傻货,凡事心强比不过命强,跟三个泥捏的人,还不如和腰板直溜的叫花子讨饭呢!太阳能打西边出来啊?!周家人不是人,房不是房,除非瞎了眼,谁能过下去?……
铺天盖地的闲言污语,如强劲的旋风刮进周家,三兄弟守着躺在炕上的景彩虹,真象刚出土的嫩苗遭了黑霜,蔫不塌塌的没了士气。
好心的二婶天天过来探望,鼓动周家兄弟请神姑到家里送神驱鬼,熟读史书的三兄弟,不为所动,周建平说:“都啥时代啦,还闹这种笑话呀?!”
最终还是经验老道的金山大叔看出了眉眼:“这分明是心头窝了恶气嘛。想办法叫哭上一场,声越大越好,把气出了就了了。”
这世上还有哄人哭的事?周家兄弟一听就塄了,明摆着嘛,让人笑很容易,两句笑话一个乐子立马能见效,这也是他们的强项。可把一个成年人哄哭,还要让大哭大闹的哭痛快,这就不怎么简单了,他们没经见过嘛!打舍不得,骂开不了口,还能有啥办法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金山大叔好事做到底:“眼下只有一个办法,将娘家妈接来看看,一准能哭。”
于是一个电报打过去,景石山俩口心急火燎地赶到周家,她妈一进门,看着躺在炕上披头散发焦粹不堪的闺女,母狼般哀嚎一声扑过去,抱起女儿放声大哭:“天爷,我娃遭的啥罪啊,呜呜呜——”
景彩虹被哭声惊醒来,瞪大着恐惧的双眼,征征地呆望着妈妈。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熟悉的怀抱,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剔去了她眼窝里的一层迷雾,将她拽回了童年温暖的襁褓。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婴儿,偎依在母亲怀中,眨巴着晶亮的眼珠儿,尽情地享受着亲人的慰抚。
破碎的心灵得到亲情的聚拢,母亲扯心裂肺的哭腔和声声声惧泪下呼唤,终于把景彩虹从遥远的迷茫中拽回现实,她像做了个长长的梦,使劲儿揉揉双眼,迅即反手抱住母亲的脖子,“妈啊——”一声大叫,放开喉咙大哭起来。
哭吧,哭吧,尽情地哭吧!生命需要喧泄,无论多难的人生,还是欢乐的人生,释放生活的重负,喧泄心灵的痛苦,是赢弱生命走向坚强的基点!
屋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儿,景石山招招手,唤出周家兄弟,简单的询问了事件的经过,饱经风霜的瘦脸上满是愧疚的讪笑:“还是个娃娃嘛,才多大点事儿,都怪我们惯坏了。”
“爸爸,是我们没照顾好,让彩虹遭罪咧!”周金平嗫嚅着,话不成句。
“那是她自找的嘛,怪不得你们。”景石山大手一挥,他还想说些安慰的话,笨拙的嘴张了张,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末了,吐出句没头没尾的干巴话:“这嘛好啦,该干啥干啥去!”
周金平当天回厂上班,周玉平返回学校,周建平打开关了十多天的自强小卖部门窗,周家小院虽然仍有些沉寂,却象风雨中摇摆不定的小船,开始了既定的艰难航程。
景石山闲不住,祸起猪圈,让闺女遭了这么大的罪,他岂能罢休!一连围着猪圈转了两天,左也不是右也不定,咋看都不中眼。猪窝又矮又低,门太小连个通风口都没留,这那能养猪嘛,前些年那几头猪咋长大的,没闷死算占了大便宜,出事是迟早的事嘛。
景石山有些后悔,心里头直埋怨自个没给闺女操上心。可不是嘛,老早来看看,给拾缀拾缀,保不住没事,起码事能小些,那两个猪娃子要不死,啥事都没得,什么猪瘟不猪瘟的,山里单家独户过日子,隔得很远,还没经见过。总觉得怪人没操上心,牲畜不通人性嘛,冷了热了不欠合又不会说,都要人给想周全哩!
景石山憋着一股劲,用一上午时间拆了猪窝,和泥垒墙架橡铺瓦重盖了个新的。旧物件能烧的抱进灶火,烂砖碎瓦倒进壕沟,还特意给猪圈撒一层白石灰,铺上新土,老围墙用稀泥抹了个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景石山仍不中意,总觉得少了点什么。闺女起床了,能吃喝了,可要是看见空猪圈勾起旧事,咋办呢?
思前想后,景石山干脆跑到镇上,精心挑选了两头猪娃,用背篓背回来放进猪圈,这才满意地拍着手咧嘴笑了。
晚上,老俩口守着闺女,相对无语,只能用目光传递着各自内心复杂难解的纠结。他们到现在都无法相信,那么壮实乐观的女儿,会被几只羊儿弄得神魂颠倒一病不起,且一睡数天不辩事物。这怎么可能呢?要说是周家的难场把娃折腾坏了,难场也是在最初的一两年啊!彩虹啥都不会做,没有居家过日子的经验,又到一个新环境,啥都不习惯,要啥没啥,说多难就有多难。可那阵儿,闺女不是好好的嘛。如今都过了四五年,习惯成自然,应该没啥难场能击倒闺女让娃遭这样的罪啊!
夜深了,老俩口怎么也合不上眼,见女儿睡踏实了,景石山才小声说:“她妈,我总觉得啥不对劲儿。”
“就是嘛,我也百思不解的,莫不是闺女真有病咧!”
“医院都去过啦,应该没啥事吧!”
“咱引上再去看看,不然,心总吊着放不下的。”
合计好后,老俩口次日一早就把景彩虹带到县城条件最好的人民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让两个老人大吃一惊,那位慈眉善眼的老中医,只摸了一下景彩虹的脉博,就满有把握地下了结论:“恭喜你们啊,闺女怀孕了!”
这突然间降临的喜讯,让老俩口目瞪口呆,继而喜极而泣……
回家的路上,景石山摸着下巴上的胡茬子,乐得合不拢嘴:“我就说嘛,彩虹一向好好的能有啥病,原来是这样。”
“娃身子太虚,都两个多月了,连自个都不晓得,唉,遭的啥罪嘛!”彩虹妈说着,低头抹起了眼泪。
“妈,你甭哭,这事我知道的!”一直沉默着的景彩虹,倒劝起了母亲!
唉,我的呆娃子啊,你早晓得咋不言传啊?”彩虹妈惊得叫起来。
“都怪那几只羊把人缠得死死的,没空儿,再说,说了又能咋?”
是啊,周家兄弟,一个常年在外的丈夫,二个光棍哥哥,丈夫知道,远水难解近渴,说给老大老二,没结过婚的光棍,有口难开,实在作难啊!
“不是还有爸爸和你妈吗?”景石山难受得垂下头。
“爸,自我进了周家,你和我妈都操碎了心,爸妈养我20多年,女儿还没报答过一丁点养育之恩哩!”景彩虹解释着,禁不住热泪长流。
“瓜女子,那能这么想哩,你可是妈身上掉下的肉啊!只要你把日子过得好,爸妈啥都高兴!”
“放心吧!”景石山抹掉满眶泪花,非常果断地说:“这回有爸爸哩,爸决不让你再受罪的!”
回到家里,景石山首先把景彩虹怀孕的事告诉了守家的老二周建平,让托人捎话叫回周金平,面对两上行动不便的晚辈他知道,所有的嘱托都是白费唾沫,他们各自的生活都需要景彩虹照管着,那有能力分担女儿身上的重负?!他只能叮咛兄弟俩从此多多留意,尽力挡住甭叫景彩虹干吃力活儿。至于秋收挖玉米,他会提早安排两个儿子过来帮忙的。
在父母的精心照管下,景彩虹身体逐渐康复。见女儿又忙起喂猪喂鸡,景石山俩口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有个事儿拴住心,就没啥麻达了。因为耽心着地里农活,老俩口千叮咛万嘱咐后,抹着难以抑制的泪水不得不踏上返家之路。
周金平和景彩虹执意把两个老人送到了车站,班车开出去很远,他们仍收不回依恋的目光。
是的,珍贵的亲情,就是人生路上最好的灵丹妙药,亲人的关爱和抚慰,是所有生命越过坎坷,一往无前的最坚实的力量!
目送着班车汽车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一团烟尘中,周金平收回目光,意志坚决地把景彩虹拽拉进镇上的饭馆里,小俩口结婚五年头回美美地吃喝了一顿。他们心知肚明,这样的破费,不是为自己,是为了苦难中孕育的小生命啊!
12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次年初夏,距临产期还有一月,周金平就早早请假回家,极尽可能地照管身体臃肿的妻子。还差十多天,他们就提前住进县城医院妇产科,耽心自己不会管孩子,周金平特意叫来本家二叔周光明俩口,留下婶娘金月娥守在床前精心陪护。
在亲人的倾满了关爱的揪心期待中,一个月光溶溶的夏夜,这个在苦难和艰辛中孕育成长的小生命,带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降生在温暖如春的人间。
世界给每个生命共有的是难卜的命运的未知的前途。
新生命的到来,给了景彩虹的莫大的安慰,唤起她女性天性中与生俱来的母爱,她给女儿起名周金丹,寄希望于女儿的生命像世间少见的金丹一般珍贵,也巴望着爱女未来的人生能如金子样闪闪发光。
现实生活与人的期望总存在着一定的差距。由于怀孕前期的过度操劳,加上整个孕期缺少营养,孩子生下只有猫儿般大小,且一离母体就染上新生儿肺炎,在医院保温箱里连挂了一礼拜吊针,让所有亲人的心都吊到了喉咙口。
但生命是顽强的,不会因疾病和苦难的纠缠而轻易低头。小金丹昏迷三天三夜后,终于被现代医学妙手回春脱离危险。连着守了70多个小时的景彩虹,在抱起女儿的那一刻,望着那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幸福的热泪夺眶而出。
出院的那天,除了远在商洛山中的父母,周家所有的近亲都赶到医院里迎接,周玉平拄着拐杖,周建平坐着轮椅,叔父周光明,姨夫陈九年,邻家二婶,组长金山,个个喜笑颜开乐不可吱。
在收拾好东西办完出院手续时,叔父周光明做出个出人意料的决定,他把众人招集到一堆,郑重其事地说:“金平家中情况大家都知道,三兄弟各有各的事儿,大人娃娃没人管,再说,他们腿脚都不利索也管不了多少,我和他婶娘商量了一下,决定把彩虹和娃娃接到我家里去,给管上几月。”
“老哥,难为你和嫂子了,他姨去世早,要不然该归我们管哩。”姨夫陈九年率先发话。
“这主意好嘛,回去家里啥都没有,还不是让大人娃娃遭罪啊!”组长金山接着附合。
既然长辈们主意已定,周家兄弟没人开口,他们心知肚明,为给孩子治病家里猪卖了,鸡卖了,能卖的东西都换成了医药费,还欠下上千元新债,要不是叔父接济,孩子连院都出不了,以后的日子有多难哩。大人咬咬牙能挺过去,可怜小小的月娃子,那能叫受委曲呢?这是周家唯一的骨血,未来的寄托和希望啊!
“叔叔,婶娘,我们弟兄三个先谢过二老!”老诚持重的周建平,极力弯下不灵便的腰身拱拳鞠躬,感激的泪花直在眼窝里打转转。
景彩虹理解周家兄弟对骨肉血脉的依恋和难舍,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挨个让三兄弟看了看,亲了亲,伯父们依依惜别的热泪,融合在一起,印留在小金丹娇嫩的脸颊上。
“都甭哭咧,这是好事嘛!”姨父陈九年安慰着,自个却背过身去。
“就是,都好好的笑一笑,孩子只去几月,稍大点好经管了,我们立马送回来!”叔父周光明极力挤出一丝笑容,但那笑比哭还还难看。
女人到底心细,临分手时,婶娘把大人孩子叫到一家照像馆里,拍了一张全家福快照,人手一张,婶娘红着眼圈说:“想孩子了就看看照片,也可以到我家里来!”
周家兄弟一个劲儿点头道谢。
叔父周光明的家在八十华里外的邻县一个小镇,他是小强村走出的为数不多的公家人。细排起来,算不上周家的至亲。周光明自小被父母过继给村里另一户人家,长大后参军提干转业到一家酒厂,和金月娥结婚后一连生了五个娃子,家里生活也很沉重,可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让他一直丢舍不下哥嫂留下的三个残疾孤儿。哥嫂去世时,三个侄儿年纪尚小,是他出资安葬了哥嫂,周家兄弟能够识文断字把书念到初中,也少不了他的不时接济。俩口子既要上班又要管自己的孩子,加上离得远,使他没有时间帮侄儿们收种庄稼,也来得不勤,这是他心头持久的内疚。只能在有限的探亲回家时,给予侄儿们一点经济上的援助。如今,自己的孩子都大了,俩口儿双双退休,尽管亲孙子也需要爷爷奶奶照管,周光明还是接过了这份担子。
周光明包了辆出租车,把景彩虹和女儿拉到家属院小区,得了讯儿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纷纷赶来探望,说说笑笑中给孩子塞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百锁”。俩口分工协作,周光明采买下厨,金月娥当起全职“月嫂”,从喂奶翻身到穿衣把尿搂抱摇哄,一招一式言传身教一一演示给景彩虹。或许是爱怜,是心疼娃娃,景彩虹一直畏手畏脚的不得要领,正应了那句老话,养儿方知父母恩。
母女俩在叔父家住了三个月多,直到小金丹能翻身拥着被子坐起来,才回到了小强村。周家兄弟看着猫儿般大的婴儿一下长成个白白胖胖,在土炕上翻滚着咿咿呀呀叫唤的孩童,心中的那份喜简直比喝了蜜还甜。
但现实是严酷的,周家生活原本就难,现在添了张嘴,这小嘴又不象大人们粗茶淡饭可以凑合。景彩虹奶水不足孩子要喝奶粉,奶粉化成汁液还得加糖,这就凭空多了数项开支,随着孩子日渐长大,一袋奶粉吃不了十天,景彩虹再三合计,吃奶粉花销大,一月要四五十元,而村里养殖户的现供鲜牛奶,一斤才一元多点,一月能省下十多元钱,她就自作主张,给小金丹改喝鲜牛奶。
钱省下来,人却要天天跑腿,预定的牛奶得自己清早去取,回来后过滤煮熟,半斤奶分两三次喂给孩子,一日取两回鲜奶,少说煮七八次,还要把屎把尿洗洗澡涮涮哄吃哄睡,那个烦啊,不做回母亲,常人根本无法体会到的。
一回到家,她自然得接过家庭的担子,除了管孩子,还得为两个在家的哥哥做饭洗衣管吃管喝接接送送。数月没在,厨房脏,屋里乱,院子都长满了荒草。景彩虹乘孩子睡着后,忙中偷闲,拔草清洗整理,把家中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重新收拾了一番,每每转到鸡棚猪圈,回想往日的猪叫鸡鸣,徒生出莫名的怅悯,赶紧捂着眼逃回屋里。
枯躁的生活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操持中艰难地捱着。
世纪交替的两部农村,随着国家西部大开发政策的实施,城乡经济日渐活跃,尤其是农村深化改革的新政,让农民跳出了单一的传统农业耕作模式,小强村群众如鱼得水,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育苗木,栽果村,种疏菜,搞养殖,不少人杀进城镇,打工开店,走州过县做买卖,农村人的日子由温饱迈向富裕。电视电话逐渐普及,个别率先富起来的年轻人腰别BB机,兜里还揣上了让人眼馋的小手机。
但周家的生活并没多少起色,眼见村里多半人住上了窗明几净瓷砖到顶的楼房大房,景彩虹并非没有动心,她抱着孩子养起鸡,喂上了猪,但这仅能维持一般生活,发家的梦被沉重的日子消蚀着。
党和政府汉有忘记挣扎在生活底层的弱势群体,受益于国家对西部偏远地区投资力度的不断加大,各级政府开始实施扶贫攻坚计划,以残联、民政部门为主的机关单位,创立了扶贫贷款创业基金之类的扶助困难群体优惠措施。对通过资金扶助无力脱贫的特殊农户,政府制定出定期补助,困难救济等以保障民生为主的新政策,惠及了景彩虹这类多重残疾人家庭,让最底层的弱势群体享受到了党的阳光雨露的滋润,感受到祖国大家庭的温暖。
秋末的一天,县乡民政部门干部,当场为周建平周玉平办理了国家定补,县残联破例给“自强小卖部”安装了座机电话,理事长还现场协调乡村两级组织。全部免除周家农业税和乡村提留款。
忙完这一切,理事长这才大咧咧坐在炕头,一边逗孩子一边说:“彩虹哇,以后你不用跑路了,打上个电话就地送货上门的。”
“是啊!理事长,难为您想得周到,一下给我们解决了这么多困难,真得好好谢谢您啊!”景彩虹满怀感激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嘛,这是党和政府的新政策,我不过落实了一下。嘿嘿,这娃娃真乖,你要好好养着,孩子就是周家的未来啊!”
“是的!我会的。”
“忘了告诉你,县残联办起了扶贫基地,以后你要养猪喂鸡放羊什么的,我们定期派人给你家无偿送来,省却投资成本,家境就能好起来的。”
“啊呀,还有不花钱白送人的事嘛?”
“这只是开头嘛。下来马上要实施‘一对一’县级干部结对子扶助农村贫困残疾家庭的结对子帮扶工程,我把你家情况给书记县长反映了一下,他们很有可能做你家的扶助对象。”
“啊,啊,有这么好的事啊!”景彩虹惊叫起来。
“这是肯定的,党和政府不会遗忘每一个困境中的残疾人。国家富裕起来,残疾人亦会共享改革成果!这是构建和谐社会的根本!”
理事长一连串的好消息,为困境中的周家拨云见日,构筑起蒸蒸日上的新生活图景!
这晚上,搂着孩子的景彩虹,做了个从没有过的梦:家里三间破烂的旧瓦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溜红砖到顶,瓷瓦闪闪,亮堂宽敞的大平房,小金丹扎着两只羊角辨,拍着小手咿咿呀呀着,在各个房间里穿棱奔跑,周家兄弟聚拢在明睁的铝合金门前,笑得乐翻了天……
13
“三翻六坐九爬步”。这是民间对孩童成长过程的一种概括,就是说孩子出生三个月会自己翻身,六个月能坐起来,九个月后在地下爬着学步走路。
愉快的日子总是走得匆匆忙忙,一晃间又是严冬过后的春天,小金丹长到了九个月,已经开始呀呀学语了。
虽然家境依旧清贫,小金丹到世间的头一个春节,却过得热闹而欢乐。政府为周家两兄弟落实了定补,每月每人发放120元救助金,这在根本上缓解了周家的生存难题,最起码,小金丹月月增加的牛奶开支有了确凿保障。但生活的天空并非日日风和日丽艳阳妩媚,也有着阴晴月缺风霜雨雪。还在年关前,周金平工作的福利厂因经营不善,终于塌伙散场,他只能含泪返家,周家因此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主要经济来源。
就在周家兄弟唉声叹气时,小强村党支部周支书了解到周金平失业回家的情况后,及时反映给镇民政办和县残联。镇政府把周家列为首批冬寒救济对象,县残联赶在党政领导春节慰问的关口,向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及市上相关部门汇报了周家面临的现实困难,两级领导闻风而动,本着让贫困残疾人过一个详和春节的愿望,市残联理事长,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理事长结伴到小强村看望了景彩虹,送上1000元慰问金,县委董书记带着相关部门领导随即而至,除了发放春节慰问金,还送上了米面油等生活用品,把党和政府的温暖,带进了一个困境中的残疾人家庭。小金丹到世间的头一个春节,就被浓浓的爱包裹着。
照一般孩子的成长规律,九个月的周金丹应该学走路了,景彩虹捡一个晴朗暖和的日子,照婶娘金月娥先前的嘱咐,拿一根粗布条缠在金丹胸间,自己从后面捉住两头,把孩子放在地下,轻声唤着,“小丹丹,走路喽。”
这样的重大举措,周建平自然少不了见证。店里没顾客,他就把轮椅摇出来,一边观看,一边拍着手给侄女鼓劲助阵:小妞妞,学走步,
东一扭,西一扭,
扭来扭去扭麻花,
扭得她妈泪花花。
或许受了伯父的鼓励,小金丹手舞足蹈“啊”“啊”叫嚷中,乐不可吱地站在了地上,让人奇怪的是,孩子两条腿的膝盖处向外弯曲着,怎么也站不直溜。
景彩虹试着将布带向前斜移少许,小金丹很配合地迈出左腿,但就在脚要挨地时,不知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外力在作用,孩子脚尖刚着地就一下身体悬空,吊在了布带上,如若不是妈妈眼尖手快拽紧布带子,肯定摔个大跟头。
“没啥,再试一次,孩子学步总要摔跤的。”周建平在一旁安慰着,再次拍掌鼓励。
景彩虹换了个姿势,从另一侧使力想让女儿右腿着地,但结果如出一撤。
“彩虹哇,我咋看丹丹腿老弯曲着站不直,你试一试给扳弄直溜就能走咧!”周建平不免急起来,忍不住提醒。
景彩虹蹲下来,一手扶着孩子的腰身,一手捉住脚腕,慢慢施力想把小金丹弯曲的腿板直,让她料不到的是,随着力量的不断加大,金丹的整个躯体先是跟着向一旁倾斜,随即“呜哇——”放声大哭。
哭声揪紧了母亲的心,景彩虹立即放开手,将女儿搂进怀中抱起来,摇着晃着逗哄一番,直到给小金丹手中塞了块饼干才止住了哭闹。
“二哥,金丹的腿好像不得劲儿。”景彩虹忧心忡忡地对搔着脑勺的周建平道出担忧。
“不会吧,多数月孩的小腿都自然弯着,学走路时才能站直的。”周建平满不再乎地回应。
“但愿如此吧,孩子还小嘛。”景彩虹自我安慰着,没再多想。
晚上,景彩虹将女儿学走路的事告诉了丈夫,一直在四邻八方打零工,帮私人修车子焊铁门的周金平,累得疲惫不堪,不以为然地说:“这有啥嘛,有些孩子走步晚,一岁两岁才会走路的多着哩。”
又过了一个月,景彩虹试着让女儿走了几回,小金丹的双脚仍旧不能着地。她不免着急起来,偷偷抱到隔壁二婶家请教,两个女人左右搀扶着,想让孩子迈出步子,仍以失败告终。
二婶也急起来,多次尝试着想把小金丹的双腿弄直溜,无一例外地惹出孩子哭天抢地的嚎叫。
“彩虹啊,孩子的腿肯定不对劲,你以前没觉察到吗?”二婶皱着眉头问。
“月娃子时,好象也弯着。婶娘说婴儿在娘肚里就曲着四肢,以后踢蹬着会慢慢伸直的,我也没多想。”
“还是到医院看看,千万不敢有啥麻达的。”二婶言罢,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婶粗重的叹息,无异于给景彩虹平静的心田投了块石头,掀起难以抑制的波澜。她实在不愿意多想,可又不得不想,难道女儿的腿真有问题吗?老天爷,这不可能,决对不可能的!
一夜未眠,景彩虹次日安顿好家务,把女儿抱到县城医院,排队挂号,等待应诊,折腾了半天才进了诊室。接诊的女大夫把小金丹平放在床上,反复察看,试着拽拉,还用精致的小木锤子在膝盖骨上敲打几下,惹出了孩子的哭声才住手,女大夫翻着眼皮询问:“孩子出生后患过大病吗?”
“没有呀。”
“是不是从小一直这样?”
“就算是吧!”
“什么就算啊!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女大夫明显地有点生气了。
“我没留意嘛。”景彩虹窘得满脸通红。
接下来,女大夫很耐心地打问了家庭成员身体状况,当景彩虹在为难中嗫嗫嚅嚅道出周家兄弟的实情时,女大夫惊得张大了嘴巴,足足塄了一刻钟才复归平静。平静过后是难以抑制的好奇:“傻妹子啊,你明知这种情况,为什么还要和周家弟弟结婚?”
“当时没多想,只想着以后好照管他们的生活,你不晓得,我到家前,周家兄弟过的啥日子,有多难呢!”
“啊呀……”女大夫长叹一声,显然被景彩虹的所作所为震惊不已,沉思了许久才说:“你真是世上难见的好女人,可医学是严酷的。我不得不告诉你实情,你女儿这病是先天性遗传因素导致的,现在没有治愈的把握。不过,十岁以后,待骨胳定形了,通过手术是可以矫治的。”
“这不可能吧?”景彩虹瞪着眼问,心中一下乱了方寸。
“当然,你还可以带孩子到市里大医院复诊,这仅是我个人的诊断,难免有误,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啊!”女大夫亲切地拍着景彩虹的肩头,她知道,或许只有这样说才能安慰这个可怜母亲的心。
景彩虹抱着女儿,恍恍惚惚出了门诊大门,好心的女大夫执意把她送到了马路边,临分手时,女大夫硬往小金丹怀中塞了50元。
一路子,景彩虹脑子里轰轰鸣鸣,“先天性遗传”象尖利的锥子,刺着她虚弱的神经,阵阵透心彻骨的痛感传遍全身,麻木了躯体。街上的楼房在晃悠,绿化树在晃,车晃人也晃,连怀中对县城充满了好奇,乐哈哈东张西望的小金丹也晃得模糊起来。
周家兄弟的先天性残病症,还在文友果园打工时她就晓得。那时,她的身心沉浸在周建平娓娓而道的说不完的故事中,根本没心思多想。及至认识周家兄弟,并决定终生照顾他们的生活时,她亦曾有过一霎那的犹豫,但那仅是一瞬间,她很快被周家面临的生活难题转移了思绪,将全身心扑在了照管哥哥经营生计维持生活的现实问题上。怀孕后,她自然要顾及孩子的未来,还特意查看了《遗传学》方面的书籍,得知父母亲的遗传基因能导致孩子患病的概率只有30%左右,为此,她照妇产科医生的医嘱定时孕期检查,每次做B超的结果如愿如偿,没发现任何问题。如今孩子快满周岁了,咋能是这样呢?
“或许是女大夫没经验,诊断不准吧!”景彩虹使劲儿摇晃麻木了脑袋,让晃悠的世界复归平静,她极力自我安慰着,才没迷失方向。
眼下最稳妥的是到大医院做全面检查,才能推翻女大夫的误诊,好安下揪紧着的心。坐到自家炕上的时侯,景彩虹这样想。可是,到市里去一趟,光路费就近上百元,钱是小事,给小金丹看病,周家兄弟从不吝啬,关键是自己没去过,大城市医院多,找哪家才合适呢?听说大医院有医托游医之类的骗子,上当受骗可就麻烦啦!
景彩虹原本想瞒住周家兄弟,看来是无法隐瞒了,进县城她满可以说给孩子治感冒医咳嗽,半天能打个来回,可上市区紧跑紧赶也需一整天,再说,大医院收费高,还得周家兄弟筹盘缠,如何瞒得住啊?
景彩虹正左右为难着,周家老大周玉平挪着寸步移进来,手里端着半碗晃荡着的面条,关切地说:“彩虹,快吃饭吧!”
“大哥,还没响午哩。你咋把饭做熟啦?”
“晌午?”周玉平吃惊地望着弟媳,自言自语道:“我都下午放学啦,天快黑了!”
“噢呀?”景彩虹惊叫一声,满是愧疚地说:“大哥,对不起啊,我今天把时辰咋都给忘咧,唉!”
周玉平将饭碗递给弟媳,逗弄着哇哩哇啦,玩兴正浓的小侄女,心头却升起挥之不去的疑团:“啥事让景彩虹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间?”
倍受生活蹂躏的心都是敏感的。当天晚上,周建平早早关上小卖部门窗,兄弟三人又一次聚到弟弟屋里。从景彩虹反常的举动中,他们都能预感到家里肯定出了什么事儿。
像往常一样,兄弟三人搂着抱着跟小金丹玩了一阵,周建平这才问:“彩虹,你心里是否搁了什么事儿?”
“哥……”景彩虹唤了声,极力让自己翻滚的思绪静下来,这样的场合,她实在无法隐瞒,何况到市里给孩子检查的事还得与哥哥们合计一下哩。她清了清干涩的嗓子说:“大夫说金丹的腿有点毛病,让咱到大医院再检查一下,你们看咋办?”这话说出口,景彩虹长长地舒了口气,尽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她没有提“先天性遗传”这几个扎眼的字,生怕伤了周家兄弟一直在极力守护着的自尊。她知道:“先天”与“遗传”这类字眼,是所有残障者都在逃避和忌讳的。
长久地沉默后,老大周玉平突然问:“给小丹看病的医生有多大了,男的女的?”待得到景彩虹地回答后,周玉平摇着头不以为然地咕叨:“我就说嘛,小金丹咋会有事呢,那大夫才三十出头,没临床经验嘛,肯定误诊了。”
“有道理,常言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金丹能吃能睡唤爸叫妈的,啥都好好的嘛。”周金平跟上附合。
老诚持重的周建平没有言传,他从景彩虹心事重重的苦脸上,已窥探出事情并不简单,多年的残疾生涯已教会他直面现实。说心里话,周建平也不愿多想,他绝对不愿孩子与“残疾”这个扎眼的词儿有任何牵连,兄弟三人都已残废了,周家唯一的血脉一定会好好的,老天爷再冷酷无情,对大人可以不公,但对一个幼小的生命,应该有恻隐之心,人间的苦难总不会独独眷顾一个家庭啊!
周建平尽力抛开头脸中纷乱的思绪,摆着手说:“县上医生的诊断咱不能轻信。最好还是去市里检查一下,这样稳妥嘛。”
于是,兄弟三人分头行动,凑了1000元盘缠交给景彩虹,周金平有点不放心地提议:“彩虹,你一个怕不行啊,要不我陪着一块去。”
“我能成的,你腿脚不便又抱不成孩子,到时我管你还是管孩子呀?”话刚出口,景彩虹觉得有些生硬,怕丈夫伤心,勉强笑了笑,宽慰道:“小金丹还等着爸爸挣钱养活呢,你还是好好打工吧。咱家不能断了这仅有的收入。”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景彩虹次日抱着女儿搭车进城,几番辗转,打问着寻到市区距车站最近的妇幼保健院,但诊断结论仍然如出一辙。
周家兄弟怎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们商量来商量去,都固执地认为小金丹不会有事,肯定是大夫们的误诊。抱着这个几近微渺的美好心愿,他们求亲告友,筹借了2000元盘缠,让景彩虹带女儿去省城做全面检查,周建平孤注一掷发了狠话:“甭怕花钱,到省城多跑几家医院,咱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省城西安,对景彩虹来说是故地重游,她首次离家的落脚点就在这里。三个月短暂的打工生涯,虽没挣下多钱却熟悉了西安的大街小巷。重新踏上这块土地,繁花的大都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穿棱不息的车辆,摩肩接踵的人群,让她一下眼花瞭乱,心头徒生出万端的感叹:多年前那个初出大山的黄毛丫头,如今已人到中年,成了个怀抱孩子的母亲,真是时光匆匆,岁月无情啊!
从火车站广场走向解放路公交车站的路上,景彩虹怀抱着熟睡中的女儿,她非常庆幸曾在西安打过工,要不然,连医院在哪儿都不晓得,如何搭车?如何寻找?备不住折腾半半天都难觅门户。
是的,人生路上的每个落脚点都是生命成长的驿站,无论给过我们怎样的欢乐,怎样的痛苦,曾经有过的点滴记忆,会给人带来料想不到的惊喜和宽慰,助你走过一段轻松的路。
景彩虹轻车熟路,顺利地找到了西安儿童医院,尔后去了红会医院,省人民医院,还寻到了东郊省内最具盛名的西京医院。每一家医院的大门,都是兴冲冲进去,失望无奈地出来,西京医院的大夫很同情一个农家母亲的不幸遭遇,接诊医生很负责任地邀请了骨科、神经科、血液科的专家们教授们进行了全面仔细的汇诊,先天性遗传症不仅没能推翻,反倒成了铁板上钉钉子的铁的事实。
得到确诊结果的那一刻,景彩虹仍无法相信,瞪着惊恐的双眼问:“大夫,不会弄错吧?我都跑四五家医院了。”
“绝对准确的,你不要再花冤枉钱了,没用的。”为首一个女专家斩钉截铁地说。
“不,不,不,我不相信的,怎么会这样?怎么能是这样呢?”景彩虹一下面色苍白嘴唇哆嗦话不成语。
专家教授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这沉重的打击,甭说女人了,搁在男人肩头都承受不了。而这样的场面,他们几乎天天经见。一阵眼神交流后,头发班白的老教授安慰道:“孩子,坚强起来啊,我们实在不愿告诉你这个残酷的事实,却又不得不下结论。好在如今医学发达,这种症状做个手术就能矫正好的,一般市级医院都可以做,你就放心吧!”
“啊呀——我可怜的孩子啊!”景彩虹喊叫一声,号淘大哭……
14
乡谚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几乎一夜间,周家生了个残疾女儿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小强村每户人家每个角落。在景彩虹回家的最初几天间,周家破败的小屋里,挤满了前来探望的分邻,“咋回事嘛,娃这么小点,可怜的唉!”
“老天爷咋不睁眼哇,又摊上个残废,日子往下怎么过呀?”
“屋漏偏逢连阴雨,作孽哩,娃都这般大咧,养着吧!”
“好赖是条命啊!”
景彩虹木木地听着这些不得不听的廉价同情,她象失了阿毛的祥林嫂,机械地回应着哪些蠕动着的嘴巴,心头如灌了铁铅,越沿越低……
最受打击的还是孩子的父亲周金平了,在把彩虹和孩子接回家中,在不得不确信小金丹属于“先天性遗传症”的那一刻,周金平如五雷轰顶,傻塄了半天,做人的良知和道义,让他忘记了固守多年的自尊,他“扑嗵”一声跪在了炕前,挥动着双手,左右开弓没完没了地搧着自己的耳挂,“啪啪”的爆响中,搧出怪兽般的嚎叫,搧出两眼汹涌不止的浊泪,他声俱泪下地哭叫:“彩虹呀,都怪我,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孩子……”
哭声和耳挂声感染了周建平,一直以来极力回避着不愿去想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周建平无语哽咽,心疼得剑刺刀剜,浑身颤粟。身陷轮椅的他不可能如弟弟一样,跪下来乞求景彩虹的原谅,难以表达的苦痛让他只能伸手揪扯自己的头发,一揪一把黄啦啦的毛发……
老大周玉平虽然也心中难受,毕竞是周家的长子,年龄与阅历让他对人间的苦难经见的多了,神经几近麻木,生活在折磨人的时侯,也有教会你对付苦痛的良方。在所有亲人跌入痛苦深渊的时刻,他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他深知,人在几近绝望的关键时刻,有双手拉一把,就能站起来,就能走下去!
周玉平挪着碎步,先拍拍二弟的肩膀,将他揪扯头发的手打落下来,在周建平抬头张望时,他走向最小的弟弟,毫不客气地抢起拐杖敲在周金平头顶上,随着“梆——”的一声,周金平止住了哭声。周建平移过目光,一直傻了样的景彩虹也抬起头来。
周玉平全没了往日教师的斯文,他怒目圆睁着吼道:“哭啥呢,要是搧几个耳挂揪一撮头发能让小金丹好起来,我倒愿割下自个的脑袋哩,真没出息!”
见镇住了两上弟弟,周玉平这才转向弟媳:“彩虹啊,真难为你了,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只能向你说一声对不起!让你遭罪啦。唉,说这些都是废话,人生的路在自己脚下,你好好考虑一下。若要走,我们决不挡着,我说服金平立马就办手续都行。如若不走,咱一家人齐心协力把小丹拉扯大,孩子是无辜的嘛。毕竟医生说通过手术能矫治好,没啥大不了的吧!”
到底是天天动嘴皮子的教师,周玉平这番周到细致的说道,让所有人松口气儿。是啊,路既已走到了这里,退缩和逃避是弱者的表现,真正的强者定会直面现实,咬紧牙关走下去,走过坎坷走过泥泞,走各美好的未来!
景彩虹最和先醒悟过来,她放下怀中熟睡了女儿,小心翼翼地盖上棉被,抹了一把眼泪跳下炕,先将丈夫搀扶上炕沿,这才扑闪着泪盈盈的双眼说:“哥,咱不难过了,咱一家人好好活下去,我就不信老天爷总跟人做对哩!”
周玉平周建平几乎同时吐出口闷气。
于是,景彩虹忙开了她习以为常的“功课”,先搀扶大哥就寝,又推着二哥去小卖部守夜,接着关头门提尿盆,还没忘记去猪圈鸡棚查看一番……
孩子如大风地里的草,见水就长。
小金丹会叫爸爸妈妈了,能唤大伯二伯了,几乎一眨眼间长到了三岁,三岁的孩子仍不会走路,得时时需要妈妈扶着一只胳膊,才能勉强挪动碎步子,随着躯体的日淅增长,残障的魔影清晰凸显,小金丹的双腿像父辈一样外变成“O”型,脚跟与脚尖几乎平行着前移,挪一步磕磕绊绊左右摇摆,瞧一眼就叫人心疼得掉泪。
整整两年,景彩虹和乎天天抽出时间,教女儿学走路,跌倒了扶起来,扶起来又跌倒。刚开始,小金丹以为妈妈在跟她玩耍,跌倒一两次还乐得呵呵大笑。可次数多了,就不乐意了。孩子毕竟是孩子,好奇心和贪玩的本性毕竟是有限的。日复一日这样跌跌爬爬地饱受折磨,反而增长了其逆反心理,以后每次学走路,景彩虹刚要把小金丹放在地下,孩子就条件反射般反手抱紧妈妈的脖颈,踢蹬着双脚怎也不愿着地,小嘴里声声稚嫩的哀求“妈妈,不走。”“妈妈,丹丹不走!”
每每此刻,景彩虹心中针扎般的难受,可寄希望女儿通过锻炼能够康复行走的愿望,让她强忍住心酸,硬把小金丹放在地上。先是逗哄,孩子不听,心急了免不了呵斥着催促,妈妈的嗓音对孩童是最敏感的,声稍大点小金丹就“哇哇……”哭起来,扑塌在地下打起了滚儿,景彩虹只能就此中断训练,反身抱起女儿,拍打着满身的尘土,摇着晃着哄着,孩子没哄住,倒惹出大人满眶的泪水。
难捱的日子,就这样伴着泪水得过且过。这期间,县残联理事长获知了小金丹的病情后,通过市残联联系,把景彩虹和女儿亲自用小车接到市残联设立的定点康复医院,请骨科矫治专家为小金丹专门做了检查,得到了十二岁左右手术矫正的确切答复,也算给景彩虹愁苦的心些许安慰。
三四的孩童已能自己吃喝,少了对母亲的依赖。小金丹虽然走路不稳摇摇晃晃的,但二伯父花样多变的各式玩具和小卖部伸手可及的糖果零食,成了她乐之不疲的向往和幼小心灵里乐趣无穷的天堂。每日一放下饭碗,小金丹就自顾奔向小卖部,捧着玩具,嚼着糖果,缠着二伯父翻交交耍把戏玩弹子,识文断字听故事,稚嫩的童音和开心的笑声溢满狭小的铁皮屋里,惹得前来买货的乡邻啧啧不止:
“小金丹真有福,遇上了个好伯父啊!”
“这哪是伯父呢,分明比亲爹还亲哩。”
少了孩子的牵绊,景彩虹又拾起遗忘了多年的发家梦。其实,这时侯她已说不上什么发家致富了,确切点说是给小金丹积攒手术费用。家里外欠的数千元烂账尚未还清,要在女儿十二岁前攒上一笔足以应付的花销,这成为她最大的心愿和活着的动力!
圈里有猪,棚里有鸡,猪价不稳,蛋价跌落,养猪养鸡时赚时赔的。仅是种心灵上安慰,没有多少实际收入,人在焦苦的日子里,有个事牵着缠着,或许忙起来有暂时忘却生活中人的难场。
随着邻邦乡一家奶粉厂的上马投产,附近农村养奶牛的农户多起来,规模大的人家,为确保奶牛吃上青饲料,一年四季敞开收购青草,树叶。甚至连过去家家当柴烧的玉米杆都派上了用场,一斤能卖一毛多钱。
为增加家庭收入,景彩虹利用上午下午的空隙,天天背起背篓割青草,一背篓五六十斤,能卖个七八元钱,牛不象羊那样挑食,除了有毒的猫儿眼之类连藜蒺这样长刺的植物牛都能吃。但割起来却不容易,藜蒺的长蔓上结满小球形的果实,均匀分布着尖利的牙刺,甭说伸手去拿,稍碰一下就扎得指头蛋儿冒血,疼得人抽冷气。十指连心啊!为多割多卖钱,景彩虹就天天专割另人舍弃的藜蒺,她专门做了个尺把米长的扠把,挥镰砍断根部,用扠把和镰刀合力聚拢,挑起来放进背篓,压严实,这一来虽然避免了手指大面积受伤,却仍然免不了碰伤流血。尤其是压在背篓里的藜蒺刺,从蔑缝间戳出来,背篓一上肩,扎得背背刺疼刺疼,血水与汗水濡湿了衣裳。
这一天,景彩虹割了满满一背篓藜蒺刚进村,邻家二婶风风火火迎面跑来。老远喊着:“彩虹,不好了,你大哥昏倒在教室里啦!”
景彩虹销一塄征,撇下肩上的背篓扔掉镰刀,发疯般向村小学跑去。几乎与她同时到达的是呼啸而至的120急救车,景彩虹扑向昏迷不醒的周玉平,在村支书和学校老师们的协助下,把周玉平抬上车,送进县医院急救室。
景彩虹呆呆地坐在医院长廊的塑料椅子上,这突发的灾难让她一下懵头懵脑,辩不出是非。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安慰自己:“大哥不会有事的,家里刚刚有点转机,老天爷决不会这样作难人的!”
陪同的老校长周支书比景彩虹还要急,俩人坐不住,就在走廊里着踱着焦虑不安的步子。
又一次走到景彩虹跟前时,周支书宽慰道:“彩虹哇,你把心放宽。玉平好赖是学校里人,医药费有学校负责,村上不会不管的。”
“啊呀,彩虹咋一脊背上血水泥?衣裳都湿透啦!”老校长突然叫了声。
“唉,这娃呀!”周支书叹息着解释:“又是割藜蒺草戳破的,天天这样,只怕背上没了丁点好皮肤咧!”
“真是遭罪哩!玉平又病倒了,唉,这可咋办呀!”老校长摇头感叹,脸颊扭成苦瓜样。
这时,抢救室的门推开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走出来,问:“哪个是家属?”
景彩虹忙冲上前,焦急地打问:“大夫,我是家属,我哥没事吧?”
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人抢救过来了,幸亏送得及时。病人患的是脑梗,得马上住院,快去办手绪吧。”
景彩虹这才灵醒过来,摸遍身上所有的衣兜,空空如也,唉,刚才走得急啥都没带呀。她只得苦着脸转向周支书,周支书大概看出了眉眼,跟校长一番商量,俩人急急忙忙奔往楼下的门诊处。
景彩虹跟着护土把昏睡中的周玉平推进病房,抬上床,护士检查了输液针后,留下口服药叮咛几句出了门。她这才长出了口气,俯下身察看。
房间只有二十多平方,摆着三张病床,顺门一字儿排列到窗前。见来了新病人,两家陪护的亲友都围过来招呼,其中一位老大伯率先开口:“娃,这是你什么人?不要紧吧!”
“大伯,是我哥,医生说是脑梗,我还没弄明白呢。”
“唉,这娃娃,脑梗就是脑溢血的前期症状,这病不好治的,麻烦着哩!”
病床的周玉平静静地躺着,他显然已从昏睡中醒过来,但没有睁开眼,有两滴晶亮的泪珠儿在脸颊上滑着,滑着。
景彩虹轻轻试去周玉平脸上将要滚落的泪水,连声唤着,“大哥,你快醒来吧,你一定会没事的。”
周玉平眨了一下眼,仍没有睁开。有成串的泪水溢出眼角。
“哥、你甭难过啊,我知道你醒来啦,你是家中的老大,咱小金丹还盼着跟大伯玩耍哩。”
周金平终于睁开了双眼,咧咧嘴,满是歉愧地说:“彩虹,让你作难了!”
“大哥,快甭这么说了,我生病时你不是天天守着嘛,这算啥?”
“唉,你守在这干啥呀?小金丹咋办呢?还是回去吧,医院有护士照管,咱家不能没有你!小丹离不开妈妈的!”周玉平说着,难受得直摆脑袋。
岂料这番好意倒引起一旁老大伯的反感,老人极为不满地为景彩虹辩解:“你这娃说的啥话嘛,嫁出去的闺女哪有这么管哥的?妹子为你急成啥咧,汗都沾在了身上。你不体谅还埋怨。人家护土只管打针吃药量体温,谁管你吃喝呀?屙尿些咋办?”
“老伯,您不晓得的,这是我弟媳妇。家里还撇下个娃娃哩,唉!”周玉平长叹着,难受得用被子蒙住了头。
“啊呀……弟媳?!”老大伯满腹孤疑地盯着景彩虹,摇着头喃喃自语,“天下哪有弟媳陪大伯的理儿,我老伴住院几天,儿子儿媳到现在都没露面呢,唉,啥事嘛!”
这时,周支书和老校长急急走进来,支书把一沓票据递给景彩虹,为难地说:“彩虹哇,来时走得急,没带多钱,大概只能维持两三天。我们回去再想想办法吧。”
“大叔,这就满好的,你回去给金平捎个话,叫把家里钱全带来。”
“唉,你家那摊子谁不晓得嘛。可话说回来,玉平不是公家人,代课教师没啥名份,还不得咱们自己掏医药费嘛!”
“叔,这个我亮清着哩,咱明着说,给我大哥治病,家里砸锅卖铁啥都舍得!”
“彩虹哇,你真是个好娃娃!”周支书摇着头,拽了老校长一把,俩人出了门。
但周玉平的病情并非景彩虹想的那么简单,因为脑部出血,虽然暂时控制住了病情,却导致下半部躯体部分功能缺失,双腿无法活动,连大小便都失禁了。
景彩虹默默提当起照顾大哥的责任。打水喂饭,接屎端尿,擦洗身子。每天数次尊照医嘱,为周玉平活动下肢,那双僵硬的腿脚常被她不厌其烦地抱在怀中,托起放下,弯曲拽拉,一个环节反复活动百十遍。以驱使神经功能的恢复加速血液循环,她象个熟练的按摩师,双手捋住周建平细瘦的腿,从大腿到膝盖,从小腿到脚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摩挲擦捋,每次都要坚持到皮肤发红发热,常常累得气喘乎乎满头大汗。感动得周玉平热泪盈眶哽咽无语。
由于大小便失禁,玉平拉屎尿尿自个都不知,景彩虹捏着时辰估摸也拿捏不准。稍有迟缓,不是尿湿就是拉在床上,身下铺着的几层布片子都弄湿弄脏,一天到晚十几回换换洗洗,真比伺侯小孩还难哩。何况医院没有陪护家属们的床位,她只能夜夜坐在凳子上打个片刻的盹儿,不到几天人就熬得瘦了一圈儿。
人心都是肉长的。景彩虹的作为不仅感染了同病室的家属,连向来熟视无睹见怪不怪的医生护士们也看不下去。周玉平住院半月后,主治大夫向景彩虹道出了实情:因为周玉平本身有残疾,这种后遗症康复的难度很大,只有后期坚持按摩与锻炼,或许有恢复下肢功能的可能。基于此点,考虑到家庭实际困难,大夫建议将周玉平接回家慢慢调理。
原本生活能勉强自理的周玉平,成了个真正半瘫的残疾人,这个残酷的事实,景彩虹实在难以承受,可她不得不含泪接受。
出院那天,因为欠下上千元医药费医院不办手续,前来接大哥的周金平和开车的金科,急得团团转,金科掏出身上仅有的200元,同病室的室友获知情况后两家各凑100元,但连欠账的一半都不够。
周金平只得用金科的手机向学校求助,校长不以为然地说:“学校那有闲钱呢,住院时就垫了2000元,我正发愁这个窟窿拿啥补哩。”
电话打给周支书,支书说正在镇上开会哩,罢了协调一下,这明摆着希望不大嘛。
俩人急了一头汗水也没办法,只能与景彩虹合计。正作难着,主治医生领着院长赶来了。原来院长听说了周家的难场后,被景彩虹照管妻哥的义举深深感动,决定破例减免一半医药费,这才解了一家人的难处。
15
七月的关中大地,空阔而辽远。刚收割完小麦的田地,白亮亮的麦茬子,艳阳下闪着扎眼的光,间或显现出的一两块早秋作物:玉米、棉花正拔节起身,在空荡荡的田野点缀出醒目撩眼的葱绿。
圈里没猪,棚里无鸡,静寂的农家小院没了往日猪叫鸡鸣的声息,静得让人心头一片空辽和寂寞。
搞养殖业没本钱,拦住了景彩虹重振家业的雄心。从医院回家后,景彩虹照管好哥哥丈夫和女儿的吃穿后,就一心想凭双手挣钱养家。上班离不开家,打工没门路,她就见缝插针捡起老辈人的营生:去壕沟地头挖柴胡、远志、捋车前白蒿、上坟地里采柏籽,拔锚儿眼,掏半夏芦根。平原上闲地少,没多少中药材适生地,辛辛苦苦奔波一天也踩不了多少。中药材的整理晾嗮极其繁琐:用根的要剪叶去泥,用核的要剥皮筛选,用叶的要除根断枝。原本满满一笼子,这样一收拾剩下不到一半,分类摊开晾晒干透后,没了多少份量。中药材虽说收购价高,嗮干的一蛇皮袋柴胡远志通常还不到十斤,挣不了多钱,收入与付出几乎得不偿失。
最折煞人的是,中药材的采集有季节性,而且生长周期长,一枚柴胡远志挖出药用根后,从此绝迹,地骨皮车前草之类根扎得深,可刨掉一半根后,留下的细毛根要重新长出来达到适宜采收,最少得二三年的生长周期。白蒿子只能用初春的嫩叶,猫儿眼,槐米夏季採,柏籽半夏秋天摘,芦根黄芩隆冬刨……景彩虹追逐季节的脚步,辗转在小强村的村里村外,田间地头,壕沟坟地,极尽能事不厌其烦地劳作,换得些许收入,掀磨着周家磨盘样沉重的穷苦日子。
这天景彩虹安顿好家务,提起笼子拿上撅锄,正要去壕沟里挖药材,村街上传来一声吆喝“收杏核喽——”
“杏核?!”景彩虹眼前一亮,早就晓得杏核桃核都是中药材,咋就没想到呢?!
景彩虹赶紧寻声撵过去一番打问。真是不问不晓得一问吓一跳,药材贩子的说道一下给她打开了挣钱的天窗:不光杏核桃核能挣钱,蝎子吴淞簸箕虫小贩都收,而且价格要高出草类药材的数倍。
挣钱心切的景彩虹干脆把药材贩子请到家中,好吃好喝招待一顿后,定下了代收中药材的口头协议:周家以自强小卖部为代收点,收集四邻八乡散户们的所有能卖的药用虫草,由小贩定期登门通收结账,所得利润以六四分成。
得知自家拿大头毛利,景彩虹有些过意不去,说:“大叔哇,你转卖些也蛮辛苦的,这不妥吧?!”
五十出头的药材贩子,见怪不怪地哈哈大笑:“啥话嘛,这样比我天天转村零收,省事多咧。你不知道见天跑腿日晒风吹遭雨淋,把人累得一天也挣不了多钱。虫草药材量大了利也大,咱俩家各得其所多收多得,不亦乐乎啊?!”
话说到这里,景彩虹讪笑了一下,只得住口。
接下来,贩子详细地给他们介绍了各种中药材收售的技术要领,成色要求。当听说一斤蝎子不管大小,收购价高达五十元时,景彩霞和埋头记录的周建平,双双惊得张大了嘴。
当天,自强小卖部的铁皮外侧,就贴出了由周建平代笔书写的收售广告,一一列出名称和单价。消息片刻传遍村里,听说一直当垃圾随地丢弃的杏核桃核能换钱,老者妇女们就遍地捡拾。虽说没有杏树林,但家家门前屋后院子中,几乎都有一两棵成年杏树和桃树。广告贴出半天,就收了二十多斤杏核儿。
这个活儿,不过掂称算账把一下成色关,周建平满可以独立干着。景彩虹就打算挖蝎子。
蝎子能全身入药,且毒素是名贵的医药化工原料。相对于草药类的剔除晾晒过程中的繁琐费时,捡到就能卖钱的蝎子省时省力,了却诸多麻烦。挖蝎子一定程度上就是挖钱哩!
人所周知,蝎子是宝却难找。生栖在墙逢角落里的蝎子喜阴怕光,昼伏夜出。白天难觅足影,只有晚上摸黑出来觅食活动。
摸准了这个规律,景彩虹暗自窃喜:大白天家里地里忙忙碌碌不得空儿,正巧晚上闲着,有充裕的时间捉蝎子哩。
于是,每天晚饭后,景彩虹就拿着镢锄,饮料瓶儿,一双筷子,用手电照亮,转悠在村里村外的废墟塄畔壕沟边,见墙上有缝儿,挖几镢锄,发现有蝎子后用筷子夹起,放进饮料瓶中,拧上盖子接着挖。为怕蝎子闷死,她自作主张在饮料瓶四周用缝衣针扎了一圈小孔以便透气。
刚开始捉蝎子的人少,景彩虹折腾大半夜,能挖一斤左右挣七八十元,有一回撞了大运,在金科家废弃的老屋墙角掏出一窝十多只,算是一镢锄挖出了三十元,喜得她忘了瞌睡。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村里人都知道捉蝎子能挣大钱,不光二楞子三驴子这类壮年汉,就连放暑假闲在家中的小学生们也纷纷加入捉蝎子的行列。一时,闷热的夏夜,小强村村里村外,手电光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刺破漆黑的夜空,碾转着寻蝎子的大人娃娃,鬼魁般影影绰绰满村游荡好不热闹。这不仅让景彩虹家的日子缓过了口气,小强村群众也通过挖药材拾杏核,捉蝎子破天荒地得了一笔额外收入,喜得二楞子三驴子一伙,编出了惹人发笑的顺口溜:
景彩虹,真能干
白天黑夜都不闲
草药蝎子变成钱
世上少见又稀罕
村人跟着把光沾
大人娃娃乐翻天……
16
21世纪初期的农村深化改革,在中国当代历史上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笔。公元2000年,国家实施退耕还林,按亩补贴口粮现款。2002年,全面取消农业税,中国农民结束了数千年来种粮纳税的历史,紧接着国务院发文,废除乡统筹,村提留。实行粮食直补,中国九亿农民种地不掏一分钱,还破天荒地按年领上了国家发放的补贴现金。随后,良种补贴,化肥、农药之类的综合补贴,农村新型合作医疗,城乡最低生活保障等一系列惠民新政相继出台,从根本上确保了农民利益,解决了困扰千百年的看病难问题,而农村低保让景彩虹这类特困残疾人家庭获得了最大的实惠,保障碍了他们的生存难题。党的民生新政策,让中国农民喜气洋洋,一身轻松,踏上了发家致富的征程。
景彩虹家里生活基本不成问题,村镇两级组织首批给他们一家人办理了低保,市县领导年年春节慰问,定期探访,冬寒救济,春荒补助,节日慰问,残联民政相关党政部门,尽可能以最大的努力,给这个困境中的残疾人家庭职所能及的帮扶。让一个风雨中飘摇的农家,沐浴着改革的春风,艰难前行。
自从大哥半瘫以后,景彩虹把大部分精力扑在照顾周玉平的康复训练上,经过一年的苦苦坚持,或许上苍为之感动,周玉平止住了大小便失禁,能起床了。景彩虹在万分欣喜中,将周玉平抱到院里,帮他练习走步,寄希望能恢复到先前拄着拐杖挪动的程度。
大病初愈的周玉平,简直象个初次学步的孩童,无论景彩虹扶着腰身如何鼓劲加油,怎么也挪不动笨重的脚步。他的双脚原本就内翻畸型,脚尖与脚跟平行着移动,可恶的病魔,给他沉重的脚掌象压了千斤巨石,怎么也抬不起来。
“哥,你甭看脚部把头抬起,望着前方,对……用劲……抬脚……”
周玉平跟着景彩虹的口吻,试了多次,仍不能如愿,反倒折腾出满头大汗。
“彩虹,让哥歇歇,把人累的。”周建平抹着汗水哀求。
“不行,刚练几分钟就想停下,这样没信心一辈子都练不好的!”
周玉平咬着牙,又反复轮换着试了几次,仍没挪动一步,累得气喘如牛。周玉平失望地说:“我不练了,大不了躺上一辈子啊!”
景彩虹吃惊地瞪起了眼,娇嗔着呵斥:“哥,你咋像个孩子一样,凡事不要灰心丧气嘛,医生说只要咱经常坚持锻炼,保准能好的。”
受了鼓舞的周玉平,紧咬牙并,拼出全身气力,身子斜向右边,终于抬起了左脚,就在脚要落地时,却因为身体失重,整个躯体倒在景彩虹身上。毫无防备的景彩虹,被这突如其来的重力压倒在地,俩人滚作一团。
“哈哈……”景彩虹喜得笑起来,一面搀扶周玉平一面喜不自禁地鼓励:“大哥你抬起了左脚,啊哈……终于能抬步啦。”
周玉平胀红着脸,苦笑了笑摇头无语。望着满脸汗水一身尘土却笑哈哈的景彩虹,心头像被针狠狠地戳了一下,痛彻全身。
一连数天,周玉平能抬起两脚,却怎么也放不稳步子。景彩虹终尽脑汁苦思幂想,一心思谋着有个好办法帮大哥稳住脚步。可世间解人急难的好方子从来不会从天而降的,得靠人劳心费神着去挖掘,去发现。
这日俩人正练着,女儿小金丹从小卖部挪出来,老远喊叫:“妈妈哎,大伯学会走路了吗?”
“会咧!马上就学会了。”景彩虹随口应着,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当初女儿学走步,不由用根布带子牵在腰间吗?大哥脚步落不利索不稳定,用啥东西拽拉住不就稳当了吗?!
兴奋不已中,景彩虹安顿大哥坐下休息,飞身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出女学步时用过的布带子,满有把握地把布带一头缠在周玉平脚腕上,一头攥自己手中,重新扶起周玉平,两手左右开弓,倾下腰身。中念叨:“大哥,这回走路准能成啦!对……用劲……抬脚……下落……”就在周玉平象往日那样身体将要失重时,景彩虹两手同时发力,一手扯住周玉平腰身,一手拽紧布带子,悬空的脚慢悠悠一点点最终落在坚实的地面上。
“噢……噢……大伯会走路了!”小金丹率先发出了欢乐的叫声。
“彩虹哇,叫哥歇歇,我快累塌咧!”周玉平抹着额颅上成串的虚汗,孩子般可怜巴巴哀求。
“不行,刚取得一点成绩就沾沾自喜啊,再练上几步!”景彩虹气喘呼呼训斥。
“唉,啥事嘛!”周玉平叹息着,抽了口冷气,又接着练步。
景彩虹顽皮地冲大哥眨眨眼,弯下腰开始又一轮新的配合,小金丹拍着双手,“咿咿呀呀”喊叫着为大伯和妈妈加油助阵。
照这样日渐好转的效果,周玉平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可恢复到病前的程度。但人的美好愿望,经常会被冷酷的现实击得粉醉。
这年冬天,国家取消乡村民办教师的政令下到镇村,小强村小学虽顾虑周金平家中的实际困难,却也不可违背国家政策,甭说周玉平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课老师,连许多教了十多年书的民办教师,如若考不上教师资格证书,都要一刀切辞退回家。
获知这个消息的当天,周玉平就躺倒不起。这个意外的打击简直比可恶的脑溢血都让他难以承受。当了十多年代课老师,教书育人是他唯一的理想和毕生的追求,这之前,他还一直努力着想转为民办教师,然后考取资格证,成为一名名符其实的拿国家工资的公办教师。这个美好的梦想,是他战胜残障在苦难中艰难跋涉的动力,如今,这一切宛若肥皂泡,瞬间破灭了。
唉,生活啊生活,你怎么总跟苦难中的周家作对呢!
疾病折磨的仅仅是肉体,精神上的惨重打击足以摧毁人的意志和身心。
周玉平这一躺倒,就没能起来。先是不吃不喝唉声叹气,接着绝食抗议撒泼哭嚎:“这不公平,我都教了十几年书了,政府不能卸磨杀驴啊……”
这揪心裂肺的哀嚎,惹得前来探望的亲友乡邻欲哭无泪。但谁也没有给他重新上岗的权力,此时此刻所有的劝慰都是苍白无力,大家只能陪着他默默流泪。
生命是坚强的,吃糖咽菜粗茶淡饭,可以让一个人无怨无悔了其终生。但生命亦是脆弱的,失去了精神力量的支撑,人会在瞬间塌垮毁灭。
周玉平又一次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医生们经过全力抢救,虽然挽回一命,却成了个彻底的瘫子且大小便完全失禁。
突发的变故,让景彩虹像做了场噩梦!看着好起来的周玉平又一下瘫痪。景彩虹心疼啊,难受啊,背过家里人不止一次地哭出了声。她诅咒上天对周家的不公,感叹命运对大哥的不平。咒过了哭过了,满腹的屈冤随着泪水渲泄而出,这苦日子还得过啊。
从医院接回周玉平后,景彩虹的日子更难熬了,谁都知道伺侯一个瘫痪病人的不易。彩虹的作难岂是一个“难”字可以概括的,一个女人照顾异性,天天数次接屎端尿擦洗身子,直面男人的裸体,如若是自己的亲爹亲哥亲弟弟,这倒没啥说的,骨肉亲情会消融世间的所有成见。但他伺侯的是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大伯,民间对弟媳与大伯小叔子关系向来有许多忌讳,直面裸体是最难堪的。即使恩爱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也是见怪不怪的。向往舒适生活,追求幸福是人的本性嘛。
生活磨蚀了景彩虹女人天性中的羞怯,苦难中相濡以沫的兄妹深情,超越了世间的所有偏见。在小强村人的惊惊乍乍议论纷纷中,她将周玉平视为骨肉亲人,无怨无悔地担当起一个妹妹该做的一切。
周玉平不像一般的瘫痪病人,对生命的眷恋,让他们对照管自己的人抱着十二万分的愧疚和感激,竭尽能力做着全力配合。但周玉平因为突遭辞退,失去了毕生追求的梦想,心生怨愤而导致性格怪癖,行为走向极端。他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和颜和色,变得脾气暴燥,怨气冲天。整日躺在炕上找不到发泄的对象,呐喊叫骂哭哭笑笑,抢起拐杖击打窗户墙壁,撕扯被褥枕布仍不解恨后,景彩虹就变成他的出气筒子。
周玉平先是绝食抗议,景彩虹做好饭端到炕头,周玉平不吃不说,还伸手打翻饭碗,瓷碗摔碎了,汤汤水水洒了满炕,景彩虹叹息一声就只能埋头收拾。她知道大哥心里头难受,心中有气也不敢埋怨半句。
病人失去营养就会加速症状恶化,这是最常见的医学知识。眼见周玉平消瘦不堪,且听力视力不断褪化,景彩虹万分作难中催促丈夫打电话叫来二叔周光明和姨夫陈九年,两位长辈半天的训斥规劝,和着泪水的苦苦开导,周玉平心有所动,开始吃饭了,但变异的性格并没多少好转,仍在有意无意中跟景彩虹作“对”。身下的布片草纸原本铺得好好的,周玉平故意弄到一边去,任凭大小便濡染了被褥沾满半身……
一天三顿必不可少的按时服药,景彩虹明明数够放在枕边,转身倒水时,周玉平抓起来扔到脚地……
周玉平叫嚷着要吃手擀面,一番忙碌做好端到炕头,却吵着喊着要吃饺子要吃油饼要喝拌汤……
人都说病人难伺侯,天下哪里有景彩虹这样作难的啊!
一日,领家二婶过来串门子,看见景彩虹正满头大汗地为周玉平擦洗屁股后背上的屎尿,而周玉平却极不情愿地扭动躯体,刚擦净的身子又沾上了腥臭的屎尿。二婶霎时红了眼圈儿,重重地拍了一把炕沿,声惧泪下中训斥:“玉平啊,你就知足吧。碰上彩虹这样的好弟媳,是你娃娃的福哇,人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亲儿亲女都没有见过这样伺侯父母的!”
周玉平心情好转的时侯,常懊悔得捶胸顿足,哭嚎着哀求:“彩虹,你走吧,我这样的废人不值得你费心,教金丹认几个字比啥都强的!”
“大哥,咱金丹都上学了,有他二伯辅导着。我知道你有病哩。身上心里都难受啊,谁还跟病人计较啊,你好好养着吧。”
就这样,景彩虹一直照管了周玉平两年。在最苦最累的日子里,在精神即将频临崩溃的边缘,在受了莫名的委曲难以抑制的时刻,景彩虹常常想起洛神的故事,远古的宓妃为了爱献出了生命,咱不过遭受点苦累,这又算得了什么?!
景彩虹不仅自己这样想,这样做,还给女儿讲“洛神”的故事,以启迪女儿的爱心。在周金丹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后她把女儿叫到大伯房间,让侄女陪伴大伯说笑逗乐,解闷子。给大伯倒水喂药,讲故事。寄希望孤寂难耐的周玉平看到家庭未来的曙光,重振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勇气。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金丹虽然也下肢残疾,走得磕磕拌拌,但耳濡目染中小小年纪就懂得了一些事理,感触到母亲的艰难和父亲伯父的不易,从四五岁就争抢着帮扶妈妈,帮母亲烧火洗碗,给伯父端饭喂药,早上倒尿盆,晚间关门窗,在妈妈操心大伯时,小金丹就给二伯洗脚擦身,用她稚嫩的双手为妈妈减轻一份生活上的重负。
周玉平的病,并没如料想的那样好转,而且越来越重。先是双耳失去听力,接着双目失眠,以致失语,在焦燥难耐中,有嘴说不出的周玉平,急得挥舞拐杖,四处乱抽乱打,以此发泄心中的憋闷,因为听不见无法交流,景彩虹只能流着泪,任凭大哥恣意渲泄。她常常被周玉平突然挥起的拐杖敲碎饭碗打烂手,打得头破血流浑身青紫,就一次次的咬牙忍着……
半年后,百病缠身的周玉平,带着满腹的屈辱和不平,走完了五十六年苦难交加的人生之路。
17
安葬了大哥周玉平后,景彩虹又忙起了全家的生计,随着女儿年龄的增长积攒矫正手术的花销成了做娘的刻不容缓的大事。为此,景彩虹除了喂猪喂鸡又养了两头奶羊,猪价蛋价不稳当,羊肉价却坚挺不落。养奶羊一年能卖三四只羊羔,收入数百元,最实惠的是能卖羊奶。这些年,养奶牛的农户不断增加,规模扩大后,导致奶源充裕。市场经济的规律是物以稀为贵,牛奶多了奶价自然下跌,奶粉厂也不再上门收奶。一些不法商贩见利忘义,胡乱掺入各种添加济,轰动全国的“大头娃娃”事件造成奶业大面积滑坡。而现挤现卖的鲜羊奶成了城乡群众替代牛奶的首选,羊奶价每市近窜上了二元多,仍然供不应求。
这一回,景彩虹撞上了好运,两只奶羊刚产奶,就被弃了牛奶的村里人你半斤他一斤预定了,一天挤奶四五斤,收入上十元,天天数钱的日子让景彩虹忘记了所有的劳苦,看见了希望的光亮。
养羊自然要天天割草,为避免惹上纠纷,村上已禁止出门放羊,圈养要保证产奶,青饲料须臾少不了的。
地头塄畔的草割完了,景彩虹就拿着长竿去壕沟边捋枸树叶,这天正捋得全神贯注,一旁有村妇尖叫起来,“哎哟,长虫……”景彩虹扭头看时,沟边的草丛里窜出一条二尺长的花蛇,吐着腥红的信子朝自己脚下溜来,她吓得怪叫一声,扔下镰刀长竿转身就逃,谁知慌不择路中一脚踩空掉下壕沟。
“快来人啊——彩虹掉沟里了——”在村妇的大呼小叫中,组长金山和几个村民闻声赶来,把景彩虹抬上壕沟,搀扶到家中。
景彩虹强忍着由小腿放射到全身的巨痛,极力挤出一丝笑容,宽慰着闻讯赶来的亲人和乡邻:“没事的,不过扭了一下脚嘛,大伙都散了去,该干啥干啥!”
但她额头不断滚落的冷汗和大口抽着的冷气,让众人实在难以放心。
“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吧。”好心的金山大叔提议。
“是啊,周家就你一个腿好的人,千万不敢有啥麻达的。”
“你躺下了,这个家可就垮咧!”
扭不过大家的好意,景彩虹勉强同意上医院看看。周建平赶紧给金科打电话,叫回三轮车,把景彩虹拉到镇上医院,接诊大夫想捋起她的裤筒都难,只能用剪刀绞开裤缝。面对肿胀得宛若小桶般粗的腿肚子,大夫摇着头说:“肯定是骨折了,赶紧上县城拍片子全面检查。马虎不得。”
金科马不停蹄开车把景彩虹送进县城,检查的结果令人沮丧:高处跌落的强力冲撞,造成景彩虹左小腿骨折,医生当天做了接骨手术,用两片钢板固定后打上了石膏,景彩虹不得不躺倒在病床上。丈夫因此中断打工,在医院里陪护。周家又一次断了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忙惯了的景彩虹,那里躺得住啊,既操心着上学的女儿,又掂记着家里的猪羊鸡只,没住一礼拜就硬撑着回到家里。屋里呆不住,就叫丈夫做了个单拐撑在腋下,吊着左腿、一蹦一跳地指挥着周金平做家务。从没喂过猪羊的丈夫和食拿捏不准,少了,景彩虹怕猪羊吃不够掉膘少奶。多了,又怕撑坏了家畜肠胃出毛病。顿顿都要亲自上手舀料加水才放心。周金平原本残疾的躯体行走不便,一桶猪食提不动。自己架着木拐上不了手,景彩虹就唤来女儿,用根木棍帮着抬桶,每每看着父女俩颠颠簸簸摇摇晃晃艰难前行,桶里的稀食料一路扑闪着左右倾洒,就大喊大叫数次吆喝提醒,仍不见效,急不可耐中干脆扔掉木拐,想上前提桶。在她眼中,自己一手的力气都比爷儿俩灵便稳当的。可直至跌倒在地,她才发觉自己失去木拐也无法行走,不免落下两行无助的泪水。
摔断了腿,让景彩虹饱堂了病痛的折磨和行动不便的种种揪心难处,更多的是让她亲身体验到了亲人们身体残疾的痛苦和无助,由此更坚定了照管哥哥,支撑家庭,为女儿治病的决心。
两个多月后,因为坚持锻炼,景彩虹提前拆掉钢板扔掉了拐杖,可以慢慢地独立行走,但还是拿不动重物,离不开丈夫女儿的协助。
冬天的头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院里院外,房舍屋顶白茫茫的。这样的天气,景彩虹以往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周家兄弟有个闪失。还在吃饭时,她就三番五次不厌其烦地叮咛丈夫:“金平啊,下雪天地滑,走路慢慢的,一步一步挪稳当,最好拄上个棍子。”
周金平搅动着猪食,满不在乎地说:“不怕的,我都走了30来年,屁事没有啊!你少操点心,好好歇着去!”
“你甭牛啊!不怕一万就怕这万一,咱家这一阵可全靠你哩?把心操上。”
周金平咧嘴笑笑,还是寻了根木棍柱上,提起了半桶猪食。
景彩虹还想唤女儿过来帮一把,张了张嘴没出声,自那回小金丹和父亲抬猪食跌了一跤后,周金平就放狠话拒绝女儿再帮。孩子还不到十岁,且双腿残疾,这样的雪天,她那里忍心开口呢!再说,即便自作主张叫来小金丹,只怕疼爱女儿的父亲也不答应,少不了她吵嘴,平空生出一肚子闷气啊!
在周金平临出厨房门时,景彩虹仍不放心:“金平,重不重啊,再往出倒上点,分三四次提吧!”
周金平不耐烦地摆手说:“都倒两次啦,只剩下少半桶,不沉的。”言毕,很轻松地一手提桶,一手拄棍,下了房院台。
看着雪地里吃力挪步的丈夫,景彩虹的心快吊到了喉咙口,她捂着砰砰狂跳的胸膛,一遍一边遍在心中祈祷:“老天爷,千万别出事啊!”
正应了那句老话:是福免不了,是祸躲不过。人越提心偏就出事,周金平歇了三次挪到猪圈口,就在一手提起桶来,一手扶住桶底往猪盆中倒食时,由于身体失衡,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连人带桶摔倒在地。
景彩虹大惊失色,忘掉了自己的腿伤,连滚带爬扑到丈夫身边,抱住浑知猪食的周金平,大声呼喊:“金平!金平!”
周金平牙关紧咬,闭着眼没有声息。
景彩虹连喊数声,得不到丁点回音,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引来老二周建平,坐着轮椅的周建平也被人事不省的弟弟吓傻了,直到邻家二婶跑过来数次提醒,这才拔打了120急救电话。
一路尖叫着的救护车,招来了冬闲在家的乡邻,大家在出诊医生的指教下七手八脚将周金平抬上了车。景彩虹不顾众人阻拦,一身雪泥爬到车前,哭喊着哀求:“都怪我呀,我一定要跟上去的!”组长金山叹息一声,只得把她扶上去,细心的二婶还给她递上了拐杖:“孩子,放心吧,家里有我呢!”
交费,拍片,汇诊,骨科大夫的诊断结论让景彩虹大吃一惊:因为先天性骨胳畸型,加上外力作用,周金平双膝骨头碎裂。医生预言,治好这样的病,至少要做三次大手术,还不能确保康复如初,因为周金平的腿骨显露出了脆骨症的端倪。
人对苦难的承受力都是脆弱而有限的,所谓坚强与持久的耐力,是在诸多大灾大难中磨练出来的。
面对如此冷酷的结果,景彩虹在最初的吃惊过后,倒显出了出奇的平静。或许嫁进周家十多年一连串的不幸已麻木了她的神经,与苦难相伴的人生教会了她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毅力,她心平气地接受了命运的又一次打击。有病治病,只要人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为了给周金平筹医药费,手术费,家里刚刚兴旺起来的家畜,又一次被全部抛售。但这换得的二三千元现金对于周金平数万元的巨额手术费,无异于杯水车薪。景彩虹不得不卖掉部分口粮,甚至贱售出小卖部较值钱的货,仍然连首次手术费都没凑够。
景彩虹愁得长吁短叹茶饭无味。
周家的难处牵动了亲友,也牵动着小强村的群众,牵动着党和政府,在获知周金平住院急需大额手术费后,二叔周光明,婶娘金月娥,姨夫陈九年率先赶到医院探望,各捧上了他们辛勤积蓄的养老钱。小金丹的两个舅舅送来了1000元,小强村周支书带来群众自发捐献的2500元,在县委关书记的亲自指示下,县残联协调民政部门,及时落实了3000元大病救助金,社会各界人士被景彩虹的爱心所感动纷到医院探望,捐款捐物。农村新型合作医疗政策,为周金平解决了一部分资金。两年间,景彩虹陪着丈夫,辗转宝鸡,西安数家医院,间隔做了三次大手术,但周金平仍然只能拄着双拐艰难挪步,从此丧失了打工挣钱的能力。
景彩虹的发家梦又一次回到了开头,少了丈夫的撑扶,肩头的担子更重了。她最想做的头件事就是把家庭养殖业兴起来,一个农家没了猪叫鸡鸣,那有家的气息?尤其对多年养猪喂鸡的景彩虹来说,心里头空空的没个着落。
搞养殖得有本钱,这是起码的常识.两手空着,谁给你白送猪娃鸡哩?天上那有掉馅饼的事儿?
安顿好家务后,景彩虹心事重重地出了门,漫无目标的转悠在村街上。对她来说,眼下最当紧的事儿是挣一笔买猪娃鸡娃的现钱,可从那里来这钱呢?镇上倒是有几家乡办企业,还有县残联创办的南方塑料编如何厂,残联理事长有过让她进福利企业的设想,只因为要照管二哥和丈夫脱不开身没能如愿。现在要找个既能管好家又能挣到钱的事儿多难啊!世间事原本不可能十全完美,岂有鱼与熊掌兼得的哩?!
景彩虹一路苦思幂想,没理出个头绪,却碰上了极不愿碰见的闲人二塄子,二塄子老远涎着脸凑上来招呼:“妹子,逛街啊,松闲得很么。”
景彩虹本不想搭理,怕惹上啥麻烦。但人急起来免不了病急乱投医,她强忍住心头的些许不快,和颜和色地问:“二塄哥,能不能给我寻上个活路呀?”
“啊呀——”二塄乜着眼叫起来,阴阳怪气地说:“你还干活?一家人吃低保哩,月月200多元,叫我些做梦都偷着乐乎哩!”
“唉,你咋这么说哩,家里实在难得过不下去咧!”景彩虹皱着眉头反驳道。
“噢哟——”二塄子怪叫着,拍一把脑门儿,恍然大悟中戏谑:“我咋给忘咧,你家是难,四邻八乡谁个不晓得呀,守着个半瘫男人那能不难,那有壮汉子受活哩!哈哈……”
“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景彩虹狠狠地啐了一口,一溜小跑逃离了喜喜哈哈的二塄子,心中象被什么扎了一下,感受到从没有过的刺痛。
晚春的太阳,敞亮地照着,村街上静静的,只有邻近一户修建新房的人家,传出上吊砖料的电壶芦“扎扎扎——”的低鸣。景彩虹轻轻抹去不知什么时侯溢出眼窝的莫名其妙的泪水,心头一时怅然若失。
自从嫁进周家,这样露骨刻薄的挖苦讥讽,她不止一次地听到过,特别是丈夫周金平架起双拐半瘫以后,明眼人哪个不晓得脆骨症的治愈希望微乎甚微。村里要好的嫂子姐妹们,曾规劝她为自己的将来多想想,毕竟还年轻,未来的路前途茫茫,难道就这样守着周家兄弟熬一辈子苦日子啊!
在一次次遭受到村里老光棍们的骚扰后,在流过无数次无助的泪水过后,景彩虹水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我就这样过一生啊?十五年了,十五年的日子,几乎时时与灾难和困苦相伴着,哪里是个头啊?!
照人之常情,照管周家兄弟十五年,在深重苦难中坚守了整整十五年,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最珍贵的十五年青春岁月,消耗在周家繁琐纷乱的日常生活中,磨失在照管周家三兄弟的家务碎琐里。无论从人性中的天良还是社会的道义来说,她对得起周家兄弟,对得起自己当初的承诺!
哦,承诺!普通而简单的两个汉字,揪起景彩虹心中万端的感叹:当初我可是承诺照顾哥哥们一辈子的。我这样走了,他们怎么活下去?对了,还有女儿,女儿是娘心头的肉啊,小金丹不能没有妈妈,也不能失去爸爸,女儿残疾的双腿还等关妈妈帮她治疗呢。未知的未来离不开亲人的陪伴和呵护,小金丹是那么爱她的伯伯,爱她的爸爸,在她阳光般灿烂的人生路上,不应再有一丝一毫的阴影和羁绊!
两颗热辣辣的泪水滑出景彩虹疲乏的眼窝,她拍了把脑门儿喃喃自语:“想哪里去了?!这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十五年的日子虽说在苦难中折磨着,但人间的爱一路相伴,周家兄弟爱她,丈夫爱她,亲友乡邻们时时关心呵护,政府残联一路绿灯倾力相帮,有这么多的人间大爱,还有什么度不过去的难关?熬到女儿长大了,不定还能享上盼了半生的幸福生活。老天爷再吝啬,决不会让一个人终生受苦!苦尽甜来,好人有好报是老先人口中就传下来的平凡而朴素的真知灼见。
走到村口的时侯,景彩虹瘦削的脸颊上漾出了舒心愉悦的笑容。她放眼四周,明丽的阳光下,拔节起身的麦田,绿油油的一望无边,有黄亮亮的油菜花闪烁着,映出满眼金子般的色泽。
哦,多么美好妩媚的春天的田野哟,生机勃勃的大地,带给人无限的活力!
重新往回走的时侯,“扎扎”作响的电壶芦声把景彩虹引向哪家盖房的农户家里。她找到主人后,怯怯地问:“叔,你家还需要人手吗,我想做一段时间小工哩。”
主人是位年过花甲的老者,一听就笑起来:“彩虹啊,你家的难处咱都晓得,只要家中能脱身,即便人手够着,叔也要帮你一把,多个人手就快一些嘛!”
“叔,谢谢你的好心。”
“看你这娃娃,乡里乡亲的,客气啥啊,要不你下午就来上工,照乡里工价女工一天20元,能成不?”
“能成,能成的。”景彩虹感激中连连点头道谢。
就这样,景彩虹当起了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拉砖头和沙浆,推灰车供匠人,一天10个小时两头摸黑忙出忙进。
这天,她正和一个女工往架子车中搬砖头,村路上远远驶过来两辆小轿车,停在了家里的小卖部前。景彩虹正作难着,该不该回家看看,可拿人家的工钱受人家的活管,实在不好意思开口。谁都明白建筑业工地一旦上工,所有人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中途撒手活儿没人接手会误了工程进度的。
好心的主家看出了眉目,走过来解围:“彩虹,得是县上领导又看你们来了,赶紧回家招呼去,活儿我替你干一阵儿。”
景彩虹忙不迭道了谢,一溜小跑赶回家,结果让她喜出望外,不仅县残联理事长来了,县委关书记也来了,理事长刚碰面就乐不可吱,笑哈哈逗起了乐子:“彩虹哇,能媳妇又当起了小工来,不简单嘛!”
面对老熟人,景彩虹也没了拘谨,笑着回应:“能啥嘛,就想挣几个钱把猪养起来。”
“哈哈哈……”理事长听罢朗声大笑:“这回是瞌睡碰上了枕头咧。县委关书记给你送来两头猪娃,都放猪圈里了,咱赶紧看看走。”
两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家门,老远瞧见猪圈旁围了几个人,正察看着议论什么,坐着轮椅的周建平和拄着双拐的周金平在一边解释着。见他们进来,为首的一位中年人迎上来,握住景彩虹的手摇着说:“我是县委的关山,对不起!来迟了,开春残联将我定为你家的扶贫对子,早就该来看看,直拖到今天,实在对不起!”
“关书记,您工作忙忙的,没什么。”
“好嘛,今儿先给你家送两头猪娃子,以后想养什么就给我言传。咱可说好,往后就是一家人,你光负责喂养,买饲料出售什么的,都归我管。”
“关书记,难为您想得真周到啊。!”
“哈哈,这有什么,一对一,结对子,你是我的帮扶对象,对象嘛。”
“嘿嘿嘿……”
“哈哈哈……”
小院里爆发了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在春天的乡村,传得很远,很远……
18
公元2008年,是炎黄子杨眉吐气的一年,秋禾渐热的八月,举世瞻目的第28居奥林匹克运动会在北京举行,“平等,参与,和平,共享”的奥运主旋律深入人心,守着电视机观看奥运盛况,成为13亿中国公民最舒心愉悦的日子。
奥运会开幕前,关中大地的雨季不期而至。下雨的日子,庄户人下不成地出不了门,正给了他们尽情欣赏体育健儿勇夺奥运金牌的良机。
还在吃晚饭时,周金丹就被电视机勾了魂儿,仅喝了小半碗拌汤就跑出门,去小卖部里开电视。景彩虹招呼着哥哥丈夫吃完饭,将他们送到电视机前,安顿着坐好,匆匆返回厨房刷锅洗碗。年久失修的屋顶,有滴滴嗒嗒的雨水落下来,滴在锅台和案板上。景彩虹打折罢锅后,取了些盆碗接住雨水,这才掩上了厨房门。
下雨的季节,是景彩虹最耽心的日子,不仅要操心哥哥丈夫们的安危,生怕两人滑倒跌跤,她还揪心着家中漏雨的住房。三间厦房是周建平父亲在世时期盖起的,三四十年风吹雨打,早已东倒西歪破败不堪,屋顶都塌烂了好几处。穷困潦倒的家境无力返修,只能用几片塑料纸压在上面遮挡风雨,晚上睡觉都不得安稳。为防不测,景彩虹带着丈夫孩子,在雨天尽量呆在小卖部的铁皮房中,以减少身处险境的危险。
景彩虹刚坐在电视机前,一家人说说笑笑欢欢喜喜地观看奥运会举重比赛节目,后院里传来“轰——”的一声闷响,她出门看时,在手电光被被雨滴撕扯着的昏暗微弱的亮光下,让她一直担心着的厨房已倒塌在地。
没容多想,景彩虹趟进雨水中,一手握着手电,一手在瓦砾杂物中拼命地刨挖。越下越大的雨,片刻间湿了衣裳,湿了躯体。塌烂的土坏,遇水成泥,一挖满手泥巴。为抢出锅碗盆勺,她干脆将手电咬在口中,挥舞起双手,一时泥浆飞溅,瓦渣磁撞,十个手指头麻木得没了知觉。缓缓不断的雨水从额头流下,掺和着溅在脸上的泥浆淌下下巴,灌进脖口,简直成了个黑夜里挖抓着刨食的泥猴儿。
很遗憾,折腾了半夜,仅仅刨出了几个砸瘪了的铁面盆,锅碗盆罐,农家做饭的所有家当,不是砸碎,就是被泥浆和瓦渣掩埋。
这一晚,一家四口人,守在狭窄局促的铁皮屋中,听着屋顶上雨滴擂鼓般的敲打声,度过了一个愁苦中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早晨,老天爷象个恶做剧者,闯了祸后,又露出了宽慰的睛脸。新上任的的村支书金科闻讯后带着乡亲们赶来救援,面对一片废墟只能仰天才长叹。
金科立即用手机上报了县镇政府,县委主管领导当天指示民政,残联,镇政府现场察看,为周有落实灾后救助资金,镇民政办主任当场承诺,协调相关部门把周家纳入县政府刚实施的农村危房改造工程。
送走县镇领导后,金科几经周旋,把景彩虹一家安置在邻近一户有闲房的村民家里,无偿借住。年轻的村支书临走时还不放心,叮咛说:“嫂子啊,厨房塌了,三间瓦房贵贱不敢再住人,待路上一干,我安排人帮你们搬家。你放心,有上级党委政府的关心支持,要不了多久,这废墟烂瓦房,将会被敞亮的新居替代!”
美好的前景,让景彩虹忘掉了眼前的困难,她忙中偷闲,抽空儿打扫清理了邻家久未住人的闲房,邻家的瓦房虽说也是陈旧的一边倒厦房,因为前沿是砖墙支撑,又装着玻璃门窗,房屋结实又宽敞明亮,与自家的土坏房相比,如天上地下叫人满心喜欢。
除过了箱箱柜柜,家里再没啥值钱笨重的家当。为了不给乡邻添麻烦,景彩虹打扫完新居后,就独自一人由小到大从轻到重,一件件往过倒腾家具。周家两兄弟一个坐轮椅,一个柱双拐,帮不上手只能在一旁当看客。庆幸刚上了初中的周金丹长大了,虽然双腿有残疾,一放学回家,就帮着妈妈忙前忙后,花季少女不谙世事的开心笑声,感染了大人,拂去了家中旧愁添新忧的阴云。
其实,女儿周金丹一直是景彩虹和周家兄弟直面苦难,艰难前行的精神支撑。当妈妈愁眉不展时,小金丹扭着顽皮的小脑袋嫩声稚气地安慰:“妈妈,咱不怕啥,家里有我呢,女儿长大一定让妈享上清福!”当爸爸伯父哀声叹气时,又是小金丹眨巴着黑亮纯净的瞳孔,奶声奶气地鼓劲:“爸爸,伯伯,没啥愁的,我给咱好好读书,将来一准考上大学,带全家人到城里过好日子!”
家境的困顿,妈妈的愁苦,父亲和伯父们的残障,让小金丹在懵懂的年龄就感知到人间的苦难,自身残疾而遭受伙伴们的讥讽嘲弄,使周金丹早早成熟。她到世间的第一堂功课就是帮扶妈妈,为父亲伯父们洗脚擦身,一直坚持到如今,苦难磨蚀了小金丹童年少年的欢乐却教给她奋发读书,用知识改变自身命运和家庭困境的强烈愿望。从上了学前班开始,她一直是班级的学习尖子三好学生,每学期一次不拉捧回家中的奖状奖品,给了父辈莫大的荣耀和无限地自豪!
是啊,孩子是每个家庭长盛不衰的花朵,带给亲人芬芳的藉慰和久远的香甜。孩子是父母的希望,担负着家业的振兴和父辈的荣耀。孩子是国家的未来,承截着历史的重任和民族的兴旺!
母女俩搬运数天,终于收拾停当。挪进新居入住的那一天,周建平非要过去察看一下,他对陌生的环境还有点不大放心。正忙着往过抱被褥的景彩虹,见二哥驱动轮椅出了小卖部门,慌忙过来问:“二哥,你这是去那达呀?”
“都搬进新居了,总得让我瞧上一眼嘛。”
“唉呀——”景彩虹一听急得叫起来,连声劝阻:“哥,你有看的啥哩,人家是砖瓦房,比咱土坏垒成的强十倍哩,还有啥不放心啊?”
周建平“嘿嘿”笑两声,不以为然地辩解:“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穷窝,要不过去看看,心老吊着,怕你娘儿俩受委曲,怪不顺当的。”
话说到这份上,景彩虹不好再阻挡,二哥是一片好心嘛,看看就看看,反正地下干透了。从小卖部到邻家,既没台阶又无深坑,摇着轮椅的周建平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因为抱着被褥床单,景彩虹腾不出手帮周建平推轮椅,想想是一路平坦没什么坎坷。景彩虹就扭过头叮咛:“二哥,咱可说好啊,你只到院里转一圈,千万甭上房檐台呀!”
于是,景彩虹走在前头,周建平摇着轮椅跟在后面,走出一节路,她还不放心,收住脚扭头察看一番。临了,老大不放心中冲小卖部的丈夫呐喊:“金平,你快出来跟着二哥,好好看住,千万不敢有啥闪失!”
见周金平拄着双拐挪过来,景彩虹才转知进了头门,那知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哎哟——”一声尖叫,随即是周金平的大声呐喊:“不好了,二哥摔下来了!”
景彩虹打了个冷颤,迅即扔掉怀中的被褥床单,转身跑回来。出现在眼前的场景,又一次让好瞠目结舌:原来,周建平摇着轮椅过邻家院中通往村街上的下水道时,上面铺盖的砖块因年久腐蚀突然断成两截,轮椅受此一颠,一侧轴头断裂倾翻在地,周建平整个身躯被摔在地下人事不醒。
“二哥——”景彩虹大呼一声,跑上前抱住了浑身哆嗦的周建平,懊悔的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
周建平吃力地睁开眼,微笑着安慰“彩虹啊,哥没事,你甭难过。咱家和小金丹还靠你哩!”
“哥……,都怪我没操上心啊!”景彩虹难受得捶胸顿足。
“好妹妹,这不怪你,世间的啥事都是人自个寻下的。”周建平喘息着说完,头一歪昏迷过去……
“二哥,你一定撑住啊,咋这就上医院去。”景彩虹哽咽着说完,打电话叫来金科,两人用三轮车把周建平直接拉到县城医院,上楼下楼跑前忙后一番拍片检查,医生的诊断结论又一次让人愕然:“周建平右腿粉碎性骨折!”
做完手术,上了钢板,打上厚厚的石膏后,主治大夫满是担忧地对景彩虹说:“经过我们全面检查,发现病人的症状不仅仅是骨折,腰椎也受了伤口,我没猜错的话,应该在两三年前,他就患上了腰间盘突出症,受此重撞,治愈后最好的结果是全身半瘫!
“医生,这不可能吧?”景彩虹急得六神无主。
“什么不可能的?!患者本身就有残疾,而且是典型的先天性骨胳畸型,不全瘫就是医学的奇迹啦!”
医生冰冷冷的话,象给景彩虹当头浇了一盆凉水,从头上冷到心里,冷得浑身发抖。
命运哟!你为什么如此地不公,让一个身心倍受折磨的柔弱女人,一次次地遭受生活的蹂躏!
家里的猪羊鸡只又一次全部贱卖,庆幸新农合大病救助金的保障,周建平腿部骨伤刚刚愈合,又接受了一次腰部手术,经过一月多康复疗养,周建平仍未能恢复如初,全身半侧瘫痪,卧床不起。为给二哥治病,景彩虹倾家荡产竭尽全力,但美好的愿望被现实击得粉碎。
周家又一次跌入困苦的窘境,难以自拔。
【第四章爱的阳光】
1
就在景彩虹重新陷入困境时,2011年初夏的一天,两位下乡来访的记者无意中走进了小强村,听说了村民对景彩虹的议论后,半信半疑中来到周家,所遇所见,让年轻的记者当场嘘唏。
那一天,景彩虹并没在家,这个坚强的女人刚刚擦干了苦涩的泪水,正在村里一户人家的盖房工地上打工挣钱,要强的景彩虹挣扎着一心想把家庭养殖业重新振兴起来。
记者首先在自强小卖部见到了周建平,身体半瘫的周家老二正斜靠在床头和村支书金科商议着制定小强村新时期的村规民约,一旁还有个老农等着周建平给他在南方打工的儿子写信哩。
获知记者来意,支书金科尚未开口,老农一下抢过了话头:“记者哇,你们咋才来?周家兄弟不容易啊!可都是个好娃娃,你看这老二躺在床上起不了身,几十年来,一直帮村组干部起草文书,给乡亲们代写书信诉状,别家咱不知,光为我一年要写十几封信哩!……”
记者在院里屋里转了一圈,没找见周家老三。后来还是修改完村规民约的金科,腾出手后,带着他们找到了周金平,那阵儿拄着双拐的周家老三正给一位村妇家的电闸开关上换保险丝。
记者一开口,村妇接嘴说个没完:“老天爷哇,上面人终于来咧!周家难呀,作难了十几年,日子难过,一家人心肠却好得少见。这年头,男人都出去打工,丢下老者媳妇和娃娃,啥都不懂。你看周家这老三,多年来就是村上的义务修理工,换保险修电器焊猪门,随叫随到,连口馍馍都不吃……
记者寻到了景彩虹打工的那户人家,乡亲们争和无恐后七嘴八舌的述说议论,搅得记者思路纷乱理不出头绪。但从景彩虹一身陈旧脏污的衣裳,青丝中掺杂的一缕缕醒目银发,瘦削粗糙的脸庞和那双打满了老茧的手撑,记者悟出了这个柔弱女人18年间的付出和难以道出的辛酸往事……
记者含着泪水离开了小强村。
2011年4月26日,中共宝鸡市委主办的“宝鸡日报”第三版,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报道了景彩虹18年献身周家,精心照管三个残疾兄弟和一个残疾女儿的事迹,立即引起社会强烈反响,市委、市政府主管领导当天冒雨登门,探望了景彩虹一家,并批示新闻媒体加大宣传力度。宝鸡市残疾人联合会、宝鸡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两位主管理事长同一时刻驱车来到小强村,献上1000元慰问金。中共岐山县委书记、县人民政府县长数次赶到金家,现场督办解决景彩虹家的实际困难,并协调城建、民政、残联相关部门,决定由政府出资,以抗震八级的标准为景彩虹家筹建一痤砖混结构的大平房。宝鸡市残疾人联合会理事长、岐山县残联理事长,多次往返县市医院之间,为景彩虹的女儿落实矫治手术地点,联系主刀大夫……
2011年6月3日,宝鸡市新烽火房地产开发公司为周金丹治病捐款10万元。此后几天,宝鸡市慈善协会捐款1000元。宝鸡市一位女企业家登门捐款5000元,宝鸡市中心医院组织骨科专家驱车赶到周家,为周金丹做了初步会诊。
2011年7月15日,岐山县残联理事长亲自用小车把景彩虹母女送到市中心医院,该院会同第四军医大学教授为周金丹双下肢实施了矫治手术。住院期间,市委市政府领导、市残联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理事长,岐山县委县政府领导先后多次到医院看望景彩虹母女,带去了党和政府对一个普通残疾人家庭的关爱和呵护。
短短一月间,景彩虹18年坚守真爱的故事传颂在周原古土,传遍陈仓古道,传遍三秦大地。上自党政领导,下到普通百姓,社会各界人士的爱心缓缓不断地汇集在周家。
走过苦难、走过泥泞、走过坎坷,景彩虹以坚韧的毅力,在持之以恒的苦苦坚守中,终于盼来了梦寐以求的爱的阳光。
2
2011年7月20日清早,一阵“劈呖啪啦”的鞭炮声炸响在小强村上空,惊动了刚刚起床的村民,大家揉着睡眼纷纷出门探看。这时节刚刚入秋,又不逢年过节的,谁家有啥大喜事啊?!
乡邻们寻着响声来到了销烟弥漫的景彩虹家里,小院里挤满了前来看稀奇的乡民,刚放完鞭炮的景彩虹穿一身深红色的秋衣,红光满面神采亦亦,挨个儿笑呵呵招呼乡邻,满口的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叫得每个人心头甜生生的,周家老二周建平,吆喝着叫弟弟给人发烟散糖,整盒撕开的硬猴烟,惹得男人们瞪大了眼睛,而口嚼着糖果的女人们三五一堆,叽叽喳喳不时爆发出“啧啧”“嘻嘻”的惊叹和笑声。
咦,周家院子南边的界墙不知啥时推倒了,场院里停了一溜挖掘机运输车。惊得几位老者伸长了舌头:莫不是盖房呀,咋闹滕出这么大的动静啊!
这时,小强村党支书金科跳上一辆运输车的车头盖上,长臂一挥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大家静一静。现在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郑重宣布:小强村周建平家安居工程隆重开工!”话音刚落,二愣子三驴子在工地两头一齐点燃了长鞭,又一阵“劈呖啪啦”脆响,红色的纸悄雪花般漫天飞舞。淡蓝色的烟雾罩住了小院上空,罩住了看热闹的乡民。
“嘟嘟——”哨子声响起来,挖掘机运输车一齐发动,“轰隆隆”的马达厮鸣淹没了人声哨子声,就有一辆红色挖掘机开进周家小院,长臂一挥,腐朽的屋梁背墙瞬间倒塌,腾起大团浓重的烟尘,三辆中型运输车一字儿排开,挖掘机的大手一插一钩又一抬,笸篮大一堆土块瓦砾倒进车厢,一时,小小的周家小院,车辆轰鸣,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听说是县上的书记县长给周家盖房哩,这事可当真啊?”一位拄着拐棍的白胡子老者,瞪着浑浊的老眼,不大相信中打问着,这话立即招来众乡亲的异口同声。
“老哥这是真真的,书记县长来了几回,你躺炕上不晓得,我可亲眼看见的。”
“可不,工程队是县里正规建筑公司的,周家不掏一分钱,政府全资给盖新房哩。”
“啊呀,人老数辈辈,哪达见过这等好事嘛,得是日头打西边出来咧!”
“周家媳妇熬出头了,都苦了十几年啊,真是苦尽甜来。”
“得是,老天爷在头顶上看着哩,好人总归得好报嘛!”
“嘿嘿嘿……”“哈哈哈……”
笑声和议论声和着车辆的轰鸣,周家院里搅翻了天,惹出小强村庄户人掩藏不住的兴奋和喜悦。景彩虹在院中升起火炉和丈夫周金平忙着给施工队员们烧水沏茶,听着乡亲们的声声议论,心头美滋滋的,脸上漾出从没有过的舒心笑容。
就这么短短一月间,生活在她眼前拐了个急促的直角弯,18年千辛万苦的煎熬中,做梦都不敢去想的好事一桩桩一件件真真切切地变成了现实。她那颗倍受苦难折靡的心,由惊诧到惊异,随之而来的是被巨大得惊喜淹埋,沉浸在爱心汇集的汹涌澎湃的激流中,烫贴、惬意、适心、快乐!
老话说:房屋里庄户人的脸面。在农村、一户人家日子过得好不好,都呈现在屋舍居室的变化上。这些年,村里人家差不多都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里,瓷砖到顶的墙面,闪亮得扎眼。一部分富起来的村民,甚至在县城买了商品房,举家进城,当起了十足的城里人。随着新农村建设的力度加大,村里的黄土路已全部水泥硬化,自来水通进家家户户,关中公路环线绕村而过,偏远落后的小强村,跟随着新时代农村深化改革的步伐,呈现出日新月异的新生活新景象。可对灾难接二连三的周家来说,买房从不敢想,盖房也是奢望。守着周家老先人的三间破瓦房,象王宝钏苦守寒窑,过着提心吊胆的凄惶日子。忽然,似乎在一眨眼间,要盖房了,白家啥也不用准备,也不用操心。这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让景彩虹象做梦般一时难以分辩。
定下开工的日子后,她就急不可耐地给亲友们打了电话,这样的喜事,应该让所有的亲人共同分享。在他们家最困难的时侯,是亲人们分担了难场。在他们一次次被灾难纠缠的时侯,是亲友们倾力相帮,扶携着他们一次次走出苦难的泥潭,而今,18年的苦苦坚守,她终于盼来了人生中难得的大喜事,这弥足珍贵的喜悦,要让所有的亲人们知道,让所有的亲友们共享!
父亲接到电话,当天就赶来了。已过古稀之年的景石山,正佝偻着腰身,在一堆瓦砾中翻拉着捡拾烧火的柴禾。
叔父周光明和姨父陈九年正和支书金科与施工员对着图纸议论着新房的布局和设置。
邻家二婶和组长金山手忙脚乱地给做工的匠人倒茶递水,丈夫周金平乐不可吱中架着双拐颠来颠去,逢人就散发廉价的纸烟,巨大的喜乐早消融了他身体残障的苦痛。
二哥呢?半身瘫痪的周建平起不了床,象患于职守的士兵,白天黑夜扎驻在小卖部。自从周建平瘫痪后,自强小卖部就成了小强村群众的自选超市,大小物品随便挑选,周建平不用起身,躺在床上只管收钱找零。
咦,咋不见婶娘啊?原来十四岁的周金丹做过矫治手术后,就被好心的婶娘从宝鸡医院直接接到她家去,精心伺侯着康复哩……
专业建筑队就是拿得起放得下,施工进度快捷稳当。半天清理完地基,随即放线开挖,打基砌墙。在工程最紧张的时刻,年迈的周支书带着守家的群众前来协助,有白发老头,中年村妇,甚至休署假的学生们也参与其中。他们干不动体力活,也做不了有技术含量的轻省事儿,就见缝插针的浇砖头,筛沙石,填土方,平路面,民风淳朴的“礼乐之乡”享有“仁里村”美誉的小强村群众对周家竭尽全力,付出了一如既往的热心……
一月后,整整七大间砖混结构,白瓷砖到顶的新房,在周家小院拔地而起,亮闪闪的铝合金门窗,照出景彩虹灿烂妩媚的笑脸,映出周家兄弟久违的喜悦。
又是一阵冲天的鞭炮声炸响后,身体康复的周金丹,穿一身鲜艳的新衣裳,搀扶着怀抱二伯的妈妈和拄着双拐的爸爸,在小强村群众欢天喜地的掌声中,喜笑颜开高高兴兴地搬进了敞亮的新居。
3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屈原的一曲《离骚》,唱尽底层民众的艰辛不易。
古代的王宝钏,18年苦守寒窑,于清贫难耐的孤寂中,靠丈夫薛仁贵努力打拼,最终获得了人心所望的荣华富贵。
现代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18年守护着党的“密电码”是父亲李玉和留下的红灯指明了方向,历尽艰难饱受折磨,完璧归赵,迎来了抗战的最终胜利。
洛河女子景彩虹,用18年人生最珍贵的青春年华,历尽坎坷百折不挠。以持久的坚守和超常的耐力,挽救了一个深陷苦难中的残疾人家庭,高唱出一曲感天动地的大爱壮歌。
景彩虹以她崇高无私的大德大爱。赢得了党和政府的支持,赢得了社会各界人士的爱心,最终实现了人所共识的:“苦尽甜来,好人得好报”,这个朴素的美好愿望。
古人云:“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上善若水,大爱无言。”“德不孤,必有邻。”
或许,景彩虹不曾读过这些先贤圣哲们的书籍词句,也许她并不完全理解圣贤们的高深哲语。但她却用18年的付出和18年的行动,践行了古人的思想,诠释了“厚德载物”的深刻含义!
2011年11月,景彩虹被评为“宝鸡市第二届道德模范人物。”
2012年2月,景彩虹当选“感动宝鸡十大功勋人物!”
2012年3月,岐山县残联,授予景彩虹“扶残助残”先进个人。
2012年5月,陕西省宝鸡市残联授予景彩虹“扶残助残先进个人”。
呵,千万颗爱心汇成一条真爱的河流,温暖着这个幸运的残疾人家庭。
爱心满人间!
初稿于2011年秋——2012年春
二稿于2012年夏末
《爱不流泪》后记
盛夏的狂躁趋于平静,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丝丝缕缕清爽宜人的凉风扑面而至,带来少有的舒畅静谧。楼前那棵硕壮的梧桐树,茂密阔大的绿色叶片,坦露出隐隐约约的鹅黄……
哦,秋天悄悄地来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在这个万物成熟的时日,长篇纪实小说《爱不流泪》将要付梓出版了,此时此刻,做为赋予她生命的作者,真是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30余年投身于残疾人事业,肩负党和政府的嘱托,直面百姓生活,辗转于乡村街巷,为弱势群体做了些义不容辞的份内工作。得益于中国残疾人事业发展的大环境和各级党政领导的关心支持,取得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地结识了许多残疾人朋友和扶残助残先进人物,《爱不流泪》中主人公景彩虹的原型董彩霞就是其中的一例。
18年前,天真美丽的洛河女子董彩霞冲破阻力,不远千里,嫁到周原故土岐山县,与残疾人金增平结为夫妻,金家三兄弟皆下肢重残,大哥二哥几近瘫痪。一个柔弱女人要独立支撑起这样特殊少见的多重残疾人家庭,需要多么大的勇气,需要付出多少超常的毅力耐力?可董彩霞走过来了,18年不改初衷,一如既往,一路风雨一路泥泞,用默默的奉献和爱的阳光,照亮了一个艰难困苦中的残疾人家庭。董彩霞的善良与仁爱,可歌可泣,感天动地。
基于内心深处深深地感动和对董彩霞大爱壮举的崇敬钦佩,我们产生了把这个普通女人的故事告诉给更多人的强烈愿望。虽然,董彩霞婚礼的那天,我们就与她结识,及时采写了报告文学《周原迎来洛河女》,发表在《陕西日报》上。虽然18年间,因为工作,因为牵挂,我们经常见面,没少畅谈,在有感而发中陆续写出了剧本《彩虹》,散文《为爱落泪》等多篇作品,发表在省市报刊。但当真正地提起笔来要从头至尾比较完整的重写她的故事时,却顿觉重似千斤难以下笔。这时才发觉,过去的经历仅仅触及事件的皮毛,要写好这个凄美感人的故事,写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非得走进人物心灵深处。
于是,我们开始从头采访,忙中偷闲,利用节假日的空隙,数次重走董彩霞的家乡官庄组,走进她的家庭,探访她的亲友乡邻。从村民的夸奖,家人的述说,亲人们的补充,及个人的回忆,由表及里对董彩霞18年走过的生存之路做了次详尽的了解记录,在搜集到三万多字的材料后,2011年9月开始动笔到2012年4月初,历时大半年,终于为这部书稿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在《爱不流泪》的创作到成书过程中,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关心和支持。
陕西省宝鸡市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宝鸡市残疾人联合会,岐山县慈善协会,岐山县残疾人联合会,为本书的创作出版出谋划策给予了多方资助。中共宝鸡市委副书记、宝鸡市人民政府市长上官吉庆同志,百忙中亲笔作序,彰显出党政领导对文化事业的重视和对残疾人事业的关心呵护。在此一一表示最衷心地感谢!
歌唱真善美,吟诵人道主义,讴歌助残楷模,以榜样的力量唤起民众对弱势群体的关注关爱,是每个公民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亦是我们创作《爱不流泪》的初衷。
“上善若水,大爱无言。”愿这个草根仁爱的故事在一如既往地延伸。因为,只要时光不老,生活依旧,生命不止!
生命因爱而精彩!
(完)
2012年8月18日
长篇纪实小说《爱不流泪》由北京华夏出版社公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