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风与文化意识 人性与民族基因
作品名称:壹家洲 作者:黄沃若 发布时间:2013-05-12 16:12:20 字数:5217
第一节
春节过后不久,陈芳做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的梗概,她以《也说文化现象》为题,“五一”刚过发表在报纸的《探索与思考》版。全文如下:
“今年3—4月,我受两岸黄埔同学会等三个民间组织之邀,
参加了在环洞庭湖区寻访抗日老兵的活动,为的是为这些耄耋
老人送一份安慰,为他们当年的民族大义留一份记忆。
“八年抗战,是中华民族抗击外来侵略的历史上,空前壮烈
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六十多年过去了,当时的战争现象、政治现象随着岁月的汰洗和浸润,有的逐渐衍化成了文化现象。
比如,海对面这个东邻杀害我们几千万同胞至今无悔意,却与
向他们丢原子弹的超级大国打得火热,甘当其马前卒,这是罪与罚无标准还是普适观念有问题?又比如,我们采访的这些抗战老兵,由于后来的‘站队’原因,大多数都受到痛苦的磨难,连‘抗日英雄’之类的奖章、证书都不敢留,偷偷地丢掉了、销毁了,这是原罪、胎罪、血统论的翻版,还是政治陋习强奸出来的文化意识?
“在沅江,我们采访了一个叫曾开先的老人,他略带四川口音,身高一米八,今年92岁,黄埔生,双目失明,已无自理能力,有时还有点讲胡话。但是,一提到抗日,他马上精神振奋、头脑清醒了。他翻身起来坐在床沿,慷慨激昂地说:‘打小日本,我胜利了!我和排长连福哥一挺重机枪守藤县黄金口,两天两夜不下火线!’他讲的是台儿庄战役的前哨战。接着,他又滔滔不绝地讲了常德保卫战和衡阳会战,那高昂的情绪洪亮的声音,使人根本不敢想象他的年龄;他满面红光,异常激动,好像‘民族’、‘抗日’这样的词语,突然点燃了他的记忆之火,唤醒了他的光荣感!这种‘文化觉醒’的忽然降临,只能缘于他所说的:这是一辈子都值得骄傲的事情!
“我们,以及围观的群众,都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当我们提出请他敬一个军礼时,他突然像个小孩一样要哭了,颤抖着说:‘我还是个军人?’我们怕他不方便,让他坐着敬礼,他严肃地说:‘敬军礼要站起来!’当他站稳,右手五指并拢举齐眉梢时,一股英气挥遍全身,把屋里屋外的人都震憾了。望着他那在回忆中重新获得的骄傲和自信,我的眼睛湿润起来。
“我想,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家们,为什么能够写出不朽的作品?因为在他们的灵魂深处,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他们不用流言去掩盖美丽,不用虚妄去抹杀真诚。我又想,当一个‘真’字重新回归社会,在民族文化的基因上树一面旗帜,有好多令人头痛的现实问题——诸如假货充斥、食品药品不安全、形式主义官僚主义贪腐奢靡之风盛行,都是能够解决的。须知,当一种不良意识和风气,沉淀成为一种文化现象乃至传统习俗以后,其结果定将是可怕的。世界上某些国家的傲慢、或无信、或痞俗的形象形成,是很好的注脚。”
陈芳的这篇文章在社会上引起了一些反响,人们在思考,我们体制的更新政策的发布,应该怎样立足基层的现实、着眼民众的情感、直面历史的真实?我们正在推进的改革,应该怎样置于回归和完善人性发展的轨道之上?人类自由的生活、天赋的人权,应该怎样撇弃那些不应该的强加?
然而,人们还不知道,陈芳所做的这件“大事”,对于壹家洲
的故事,将有着怎样重大的意义。我们有理由相信,如果壹大孝、壹妫、马立人看到陈芳的文章,看到“藤县”、“排长”、“连福”这样的字眼,马上就会与老祖宗收藏的那封信联系起来,围绕壹洲发生的这部人性回归野史,将会引出另外一番景象。
还有,陈芳这件大事的意义,也可从另一个角度解读。因为与其文毗邻的还有另外一篇文章,以类似魔幻的手法,将女性的秀发、丰乳、肥臀乃至生殖器以旗帜般展示,这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妇女解放,已触及到社会的公正、人性的平等、更深层次的思想解放。
第二节
2012年5月5日。
晨雾较浓,除了半边山上的景物还比较清晰,壹家洲像罩在一片纱帐之中,微风吹过,能看到几团雾气在游走,像进了《西游记》中南天门那境界。
郭思变、夏妫和马立人夫妇聚到了一起,四个人两瘦两胖。马立人中等身材偏瘦,颧骨稍高,眉骨突出,眼睛便显得陷进去,穿身青衣蓝裤更觉得比平常瘦了许多。郭思变瘦高个儿,蓄络腮胡,戴顶牛仔帽,帽子下边最突出的是那高鼻梁,劲道十足,使人想起不怕瘦子三根筋,只要瘦子有精神。壹妫和老祖宗的模子大体相当,只是近来发福略显胖墩的味道,脸上和老祖宗的区别是轮廓均匀,但额头有些突出,有如民间传说的苏小妹“脚在门外边,额已到庭前”。夏妫与马立人相反,是中等身材,偏胖,圆眼圆鼻头,常带一脸笑,虽是乍暖还寒,却穿着一件海魂衫,愈显得有些胖。他们边说话边向半边山走去。今天话最多的是夏妫,说他到了陈芳那里,陈芳的一个朋友二月中旬采访了原联邦德国总理斯密特,斯老九十多岁了,有些话讲得太好了,夏妫居然饶有兴致地背了起来:“对德国人来说,中国的文明一直是一种对照,因为她和西方文明有着截然不同的发展轨迹和模式,这提醒西方的思想家西方发生的一切可能并不是一种人类文明的必然。”“我始终觉得在台湾问题上西方在犯错误,那主要是美国人。”“日本他们害怕承担责任,那是个自私的民族,这一点和德国不同。”“我觉得如果他们与你们走得更近,回归东亚对他们会更好,因为无论是他们的文字、思想、建筑和习惯都来自于中国。”他一个劲地说,很少有人插话,只有郭思变说了一句“数典忘祖”。
说完斯密特,夏妫又改换了话题:“我在大陆跑了几个省,接触的业务单位不下四十个,感觉你们这里最干净。”
“不是帮我们吹吧?”壹妫笑着说。
“真的!这几年在大陆谈业务,不送米米没门。”他举起拇指和食指搓了两下,“哪像你们这样的清水?其实,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投资环境。”接着他讲到从壹家洲出去的人都不赖,特意举了陈芳作例子,还说人家是高级编辑了,是副总编了,还那么好接近,尤其是听说他与壹家洲一直保持着联系,便主动问他洲上的情况,问得那么过细,连他不知道的情况也追问不止,好像恨不得亲自来一趟似的。说完陈芳,他又说起了麻将,讲大陆现在是十亿人民九亿麻,唯独壹家洲像个世外桃源,洲上本地人连两桌麻将也难得凑起来。
郭思变却说美国要在亚洲布署反导系统,还和一些国家在南海搅局,为了一己之私不惜把世界搞乱。中国虽然讲究以礼待人以理服人,但是宣示主权和捍卫主权不能温良恭俭让。
马立人接话说一些国家信奉强者为王,他认为最终是仁者为王,这是人性决定的。
就这么说着,他们来到了壹铿墓前。这是他们约定的,特来向老祖宗及抗美援朝七烈士鞠躬,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们只是觉得,老祖宗和七烈士带走了什么,他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延续下去。同时他们又觉得,现在走在新的道路上,需要回过头来看一看。
马立人早就从郭思变口里得知夏妫及其堂伯父与老祖宗的往事,来这里前他与夏妫作了简单的交流,这时,他问刚鞠过躬的夏妫:“在想什么?”
“他肯定在想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郭思变在替夏妫回答。
“嗯。”夏妫点点头,“我在想,其实我和我们与老祖宗有共通之处。”他停了一下,又说,“老祖宗决定捐眼角膜的时候,和我们现在的想法肯定是一样的。”
马立人默默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被夏妫感动了。
夏妫旁若无人地继续说下去:“人性决定了人类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那就是腐败。腐败是人性中的阴暗面,它怂恿人类制造滋生腐败的体制、制度和政策。人类要用正确的体制、制度和政策约束自己,但最终还得靠人性的自省。我认为老祖宗是自省了的。”
“这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一个重要遗产。”郭思变接过话来,“这么老迈了还能自觉地反思和自省。”
“关健还在于她的自省超越了自己曾经僵化和固化了阶级论。”马立人沉吟了一下,“以前只看出身把社会阶层固化了,现在以裙带关系为特征的社会阶层又在出现新的固化。”
夏妫还在继续为老祖宗所折服:“真不简单,真不简单,这对一个老人来说,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大陆不是有句话叫做与时俱进吗?”
“对。这个词最早是由李大钊提出来的,所以我们能够不断纠错,不断进步。”马立人说。
夏妫发表不同意见了:“不过,大陆现在问题可不少哦,既得利益特权集团、两极分化、社会阶层固化、分配不公,还有垄断、贪腐、奢靡,尤其是垄断,对社会资源、行政权力、思想舆论的垄断,是与改革开放背道而驰的,它可以使政府机关官僚化、民间组织行政化、思想舆论一律化,这让旁观者有苏联末期的感觉。你们若不背水一战,真还没有退路了。”
“我也这样看。”郭思变说,“冷战以后的世界其实并不平静并不稳定呢!我们的政治体制改革不强力推进,‘谁胜谁负’真还说不定呢!”
壹妫望了望马立人,说:“我看与成绩相比,问题还是次要的,是前进中的问题。中国从贫穷落后到跻身世界一流,一直是在自成体系走自己的路,一直是在创新,当然路更难走。”
“嗯,执政党要坚强面对国际国内的挑战,也要坚强面对自身的挑战。中国改革正在进入深水区和攻坚期,没有老本可吃,改革的阻力,最终还在体制性障碍,必须突破现有的利益格局。这种格局是几十年以来形成的,讲直白点就是党和政府要向自己的积弊开刀。”马立人闭了一下眼睛,睁开说:“当然,不能像戈尔巴乔夫那样。”
大家沉默了一下,郭思变说:“就看十八大了。”
壹妫补上一句:“从对薄熙来事件的态度,我看中央有这个决心。”
第三节
妫江的枯水季节已经结束,河面上仍然很静。
河对面的妫山上传来了人声和机器的轰鸣声,透过雾气远远望去,有挖机和推土机在平湖口附近作业。夏妫问是怎么回事,壹妫回答省里下了文件,壹洲试验区的范围扩到了河对面,听说还有更新的改革政策出台,要把政治体制改革和经济体制改革一同推进。夏妫一听显得有些激动,这对于一个投资商来说当然够刺激的。
“今天是马克思的生日,还过6年,马克思就两百岁了。”回转的路上马立人说,“马克思的那个时代像中国的春秋时期一样是个百家争鸣的时代,第一国际接受了马克思的思想为主流思想,提出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经典口号,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没有人回应,他们各自在开拓着自己的思路。
马立人还在自顾自地说:“燕妮曾经问马克思为谁服务,马克思并没有说为无产阶级服务或者为人民服务,而是为人类服务。”
郭思变拍着夏妫的肩膀说:“我有时想,将每个人的直系旁系叠加起来,其实全国人民都是亲戚。”
夏妫补充道:“应该说全世界人民都是亲戚。”说完他又提起了结拜的话题,大家都没有反对,但也没有举行仪式,郭思变和夏妫对天打了一个拱手,马立人和壹妫相视一笑,一个拉着郭思变的手,一个拍着夏妫的肩膀,壹妫说:“我们本来就是兄弟。”
马立人又回到了他的话题上:“从中国的民族性格和百年追求这个角度看,我认为我们的和平发展是不会倒退的,也是遏制不了的。我们又处在一个百家争鸣的创新的时代,一个阶级大融合、城乡大融合、文化大融合、思想大融合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主要标志应该是以法制为核心,还人性以正常、健康的发展空间,给人民、给媒体更大的民主和监督权力。只有这样,才能创造出一个真正全新的体制和发展模式。”
不远处,薄雾中有个人在行走,手里拿着一本书。壹妫眼尖,叫了一声张沃。
张沃停了下来,挥一下手中的书算是打招呼,待大家走近又叫了一声马老师。他一直这样称呼马立人,既恭敬又不卑不亢。
马立人回应着,一边伸手去拿他手上的书。
那不是书,是一个讲义夹。翻开来,夹着一篇论文修改稿,题目赫然写着《中国近代史分期悖论》。马立人突然感觉到这讲义夹的分量,问张沃:“这是——?”
“这是我的学位论文。”张沃满脸阳光地说。原来他一直在本研兼读。
马立人高兴地望着这个曾经的学生,右手轻轻地拍着论文,问他:“你是怎样立论的呢?”
张沃一下进入了答辩的状态:“我认为中国近代史分期应该从1840年一直算到1978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止。”不等马立人问为什么,他继续说下去,“这段时期,中国除了列强入侵,更多的是内乱。这是西学东渐开始后,传统社会秩序崩溃的表现,也是这种秩序对外来文明排异的反应。”
“你是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才进入现代社会?”马立人插上话了。壹妫、夏妫、郭思变也从不同的视角对他们的交谈产生了兴趣,一齐注视着张沃。
“对。”张沃肯定地说,“三中全会以后,中国才开始摆正对西方文明的态度,才开始摆脱人治走上法治,也才开始走上一条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
大家都被张沃的说法吸引了,觉得新鲜。不管怎样,论文就是一种探讨,这是需要勇气的,而勇气来自学问、视野、境界,也来自年轻。
马立人想起了春节期间与洲上一帮年轻人的那场聚会,想起张沃讲的“要回头看更要向前看”、小芳讲的“林黛玉爱的是贾宝玉的个性”,甚至还有采薇说的“我觉得灰太狼也可爱”之类的话,一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最后说出来四个字:
“后生可畏。”
太阳出来老高了,雾气也渐散去。向阳坡上,几近凋零的春杜鹃和梽木花散落在灌木丛中。刚破苞的栀枝花随着清风轻轻摇动,自由自在,格外显眼。随意的脚步不时掠过路边的草丛,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迹。
远处传来陶八道人的山歌声:
出门不弯腰,
进屋没柴烧,
有了液化气,
进山不带刀
好久没有听过旷野里的山歌声了。自从洲上开了歌厅,唱歌成了一种消费形式。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