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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苦难碾压下的童年(散文故事)> 灾难未尽——动乱中的童年之三

 灾难未尽——动乱中的童年之三

作品名称:苦难碾压下的童年(散文故事)      作者:傅冬      发布时间:2013-04-22 16:19:07      字数:11449

  刀搁在脖子上的日子,随着伪军撤出大成庄而结束了;但是我们的灾难并没有结束。我的故事还要继续讲下去,包括伪军进驻大成庄以前那段时间的故事。
  伪军撤出大成庄,是因为他们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不得不收缩兵力和防区。但是秋后的蚂蚱总还是要跳的,是要做垂死的挣扎的。而日伪军的垂死挣扎是凶狠的,每“扫荡”一次不再是简单的抢东西,而是疯狂的抓捕民兵,找新四军小股部队决战。大概他们知道自己的末日快要到了,在吃着阎王爷赐给他们的最后的晚餐;所以,他们和前一阶段完全不一样,气势汹汹,杀气腾腾。
  而我们,就进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一、震敌壮胆的喊杀声
  
  我不再整天的闷在家里;已经是秋天了,蚂蚱和其他的虫子要好捉得多。我整天在外面捉虫子,不再有“又下来啦!”那可怕的警报。因为“和平军”离我们远了,听到警报完全来得及跑回家。伪军们再也不敢三五成群地出来,出来就是大部队,行动缓慢。
  只要他们一出动,不再是我的奶奶,而是立刻就有很多人发警报了。
  “‘和平军’来啦,大家快跑啊!”
  “‘和平军’来啦!打‘和平军哪!’”
  “打‘和平军’哪!”
  ……
  这不祥的喊声开始在远处呜咽,然后由远及近,声音越来越大。
  听到这个令我惊憟的喊声,虽然我腿软心慌,但是我不再恐惧;因为我知道那些恶魔不会很快地到来,我还心存侥幸地想,他们也许不会到我们这里呢。但是,我不敢冒险,还是很快地跑回了家。
  第一个发现伪军的人喊起来,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一个一个地连着喊下去。最后,大家都在喊,边跑边喊。一时间,喊杀声四起,在乡间的旷野里传得很远很远。
  这喊声就是警报,我的叔叔就赶快背起早就准备好的包裹,牵上耕牛,加入到逃难的人群里;爷爷和奶奶就赶紧收拾粮食,把它们深藏起来。一时间,大路和田埂上到处是人和牛的洪流。等待伪军们的,是十室九空和仇恨的子弹。
  这喊声就是呼唤,就是激励,就是期望。民兵们根据情报,再审时度势,决定如何行动。他们没有机枪,步枪子弹也很少很少;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毫不畏惧,选好时机和地点,对准敌人“噹噹噹”就是一阵排子枪。打得很有艺术:几个人事先排好次序,战斗时先后依次连续击发,听上去像机枪在扫射,使敌人以为是新四军的十纵队来了。打过一阵排枪以后,便跑步转移,东一枪西一枪,好像四面八方都有新四军和民兵。即使是大部队的伪军,他们往往也不敢轻举妄动,蓦然前进;让老百姓有充分的时间逃跑转移。
  听到这复仇的枪声,逃跑的人们精神为之大振;我们的子弟兵来了,打敌人了!狗日的小鬼子和平军,你们就等着吃子弹吧!
  听到这振奋人心的枪声,逃难的人们不再恐慌;以更加高昂的呼喊,声援子弟兵。一时间,喊打声喊杀声四起,和枪声交织在一起,响彻了田野。哦,这是不屈的兵民们同仇敌忾,共同奋起抗战的奏鸣曲啊。芦苇摇晃着躯干,为之点头赞扬;鸟雀齐飞,为之歌唱。枪声为喊声助威,喊声使民兵气壮,使伪军成了真正的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振聋发聩的喊杀声,这带着仇恨的枪声,使伪军们闻之丧胆。尽管他们在人数上和武器上占有绝对的优势,却被淹没在仇恨的汪洋大海之中;往往心虚不敢放肆,甚至不敢前进,随便就近抢一些东西,无功而返。
  但是,并不是每次都有民兵来打的。民兵也是要听从指挥的,不是想打就打的。这个时候,那种呐喊,主要的就是为自己壮胆了。当然,对敌人还是有一定的震慑作用的。因为伪军是瞎子,他们不可能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民兵来;他们当然也懂得兵不厌诈,担心那些深藏不露的民兵会突然送来一阵排枪,撂倒他们几个。他们大多数是既贪婪又怕死的胆小鬼;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投靠日本鬼子苟且偷生呢。
  通常人们逃避敌人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的,唯恐会发生声响;而我的先辈们却反其道而行之。这是个令人称奇的壮举,是适合那个时代那个地区的特殊的战斗,是人们的智慧啊。
  他们的勇气是哪里来的?敌人为什么会害怕?就是因为有新四军和民兵的存在,就是因为他们是人民的子弟兵,就是因为军民一条心;那密密的芦苇,那错综复杂的河沟,还有那茫茫的水田,都使敌人寸步难行。如果不是这两个条件,喊的声音再大,喊的人再多,也是没有用的;既壮不了自己的胆,更震慑不了敌人。当年八路军的总参谋长叶剑英为国民党的中央军上课,给他们讲对敌斗争的游击战术,可是他们根本就打不了游击战,最后失败了。因为他们不是人民的子弟兵,不和人民一条心,没有这个最起码的条件啊。
  壮哉!智哉!我的先辈们。
  
  二、遇险
  
  伪军的远离,生活的无奈,迫使我的父亲和叔叔从躲避的地方冒险地回到家里。这个时候正是秋天,稻子刚刚收完,就不得不埋在南山墙的一块空地下面;那是全家人活命的根本啊。粮食埋好以后,我一看,那泥土的颜色太新鲜,和四周的土相差太大了,一眼就看出下面肯定埋有东西。和那次用碓抵门防匪一样,我又忍不住地对爷爷说:
  “爷爷,这样不行啊!‘和平军’一下子就会看出下面有稻子的!”
  全家人听了我这话,面面相觑,不说话;只有奶奶又和那次一样地斥责道:
  “小孩子不要乱说!快嘴!”
  大概是我的提醒起作用的缘故吧,事后,爷爷和叔叔还是做了简单的伪装。因为太简单,我觉得不会有什么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鸵鸟把头埋进沙堆。我的长辈们大概太忙碌太艰辛,可能也很无奈,所以,就不再理会,随它去,听天由命。
  而我却一直挂在心上,一颗心总是悬着;每天要去那个地方看上几次,又向西方看几次,祈祷着“和平军”能不来就好了。我知道那是我们全家的命,我被饿怕了啊。
  没几天,“和平军”果然又来了。和往常一样,那喊打声又从大成庄方向传来了。爷爷和爸爸、叔叔拿了平常早就准备好了的活命包裹,加入到逃跑的人群里。我把好不容易捉到手的纺织娘(一种昆虫名),随手一扔,赶快跑回家。
  我的眼前刚刚不见了逃跑的人影,就听见北方的枪声大作。奶奶大声命令我们几个小孩,赶快躲到屋里。我心里发虚,看了一看南山墙那里,带着一颗沉重而忧虑的心,回到屋里。没多久,奶奶发出了警报:
  “他们来啦!”
  奶奶的这一声喊,虽然声音很小,却含着无比的忧伤和哀痛;像一把铁锤在我的心上狠狠地敲了一下;我感到窒息,喘不过气来。
  一小队伪军从大成庄像蛆虫般的滚来,他们像发疯似的狂奔,刹那间就到了我家对面的大路上。我正祈祷着他们不来我家就好了,那七、八个伪军好像事先就想好了似的,一个个拐进了我家的小道;凶神恶煞般地把子弹推上膛。没能让我恐怖多久,他们就拿着梯子一个个的像壁虎蛇一样的爬上了我家的屋顶,把枪架在屋脊上,监视着北方。
  看到这个架势,我的心里宽了许多。原来他们是来和民兵打仗的,不是来抢粮食的。我的眼睛斜斜的瞄了瞄南山墙,却不敢正眼去看那地方——那时我已懂得,绝对不能再去看那个地方了,否则就是此地无银,自我暴露。
  那几个伪军在屋顶上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一些什么;接着,一个伪军下来,强迫奶奶给他们做饭。奶奶找着种种的借口拖着,不愿意做,他就连连地用枪托打奶奶,直到把奶奶打倒在地,双手被打得鲜血直流。
  就在这个当儿,有两个伪军从我们西边的邻居家里出来,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又长又尖的铁杆,一路向我家走来。当我看到那尖铁杆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完了,这下子完了,我们要饿死了!我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昏了过去。果然,那两个家伙在我家和叔爷爷家的四周,像两条狗在嗅闻自己的尿一样到处查看,还不时地用钢杆戳。当他们一路查到我家南山墙那块地的时候,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都快要跳出来了,感到我的末日到了。我再也顾不得恐惧,小心地来到距南山墙不远的地方,站在那里,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块埋藏着全家性命的宝地和那两个狡猾的匪徒。那两个家伙在那块地的南边的缘上,用钢杆使劲的往下戳。这个时候,我直感到那钢杆就像在戳我的心啊。只见钢杆已经弯了,也没见戳进去。这个时候,我的心又宽了,还暗暗窃喜。粮食埋在中间呢,那边上是多年的陈土,你戳吧,永远也戳不到粮食,你们这些狗日的!原来爷爷他们在挖坑的时候,那挖出来的新土都堆在了边上和坡上,那中间部分是做了伪装的。虽然这样,我还是担心他们会往中间去戳,赶紧跑回来,小声地告诉正在烧火做饭的奶奶:
  “奶奶,奶奶,不好了!他们在南山墙那里用钢杆子戳呢!”
  奶奶一听,立刻呆在灶前,还在流着血的双手殭在那里,嘴里喃喃地说道:
  “不得了!不得了!”
  想到那两个匪徒还在那里戳,不知道会不会再往中间戳,我心里很急,赶紧对奶奶说:
  “奶奶,这怎么办呀!”
  奶奶沉默了片刻,又继续烧火,对我说道:
  “随他去吧!你千万不要说话!”
  我又站到原来的地方,那两个家伙还在那里戳。他们面朝南;两个人还在不停地说着话。不一会,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了。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其中一个家伙还带着眼镜。看上去,他们的神色不好,尤其是戴眼镜的那个,脸色是死灰的。
  我和这两家伙对峙了很久。我在担忧、焦虑和恐惧中,一秒一秒地度着时光。空气好像已经凝固,时间已经呆滞不前了。我的两条腿已经开始发麻、疲软,饥饿使我眼里冒着金花,头脑嗡嗡作响。就在这个时候,北边和西边传来了鼓噪声和呐喊声。屋顶上的伪军一个个像下汤圆似的滚了下来,连同那两个拿钢杆的家伙,像落魄的兔子一般,飞快地向西跑去。我目送了这些灾星走了之后,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冬冬!冬冬!”在冥冥中我听到了小姑妈的喊声。
  我终于醒了,睁开了双眼。我看见小姑妈在笑,我也笑了。
  “吃中饭了!”是奶奶在喊。
  那次粮食遇险以后,有好几天伪军没有来。当然喽,奶奶的眼睛总是盯着西边大成庄那个方向,那个祸端的发源地。我们全家每个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竖起耳朵,绝不放过那随时可能听到的喊打声;也都会不时地向西边瞟上一眼。我在沟埂上捉虫子也没敢放松这根绷得紧紧的弦。
  一个秋后的下午,没有阴霾,云层很高;太阳像个娇羞的女子,时隐时现。这天离上次令我揪心的日子并没有差几天。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突然我们听到了东方有莫名的吵声,奶奶忙不迭地到南山墙去看望,刚到那里,就看见东边有十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向西边跑来,她立刻发出警报:
  “快收拾东西跑,‘和平军’反上了!”
  奶奶断定情况有异,可能有日本鬼子在里面,所以她决定全家人都必须立刻离家出走,一刻也不能停留,一个也不能留下。
  这次敌人来得很反常。以往绝大多数是从西边大成庄方向来的,很少从东边来。所以,我们防范的重点是西边,对东边就很放心——因为那里有新四军八路军的根据地。从西边来的我们叫它“下来”,偶尔从东边来的叫“反上”。既然来的反常,没有防范,就会觉得很突然,也会感到来的非常快。这一次,我们全家一时措手不及,匆匆忙忙拿上活命包,取我家屋后一条狭窄的田埂,拼命向北方跑。不知什么缘故,往日的“‘和平军’来啦,打‘和平军’哪”的喊声,这次却没有了。
  刚刚跑到我家的后沟,敌人已经临近,互相都可以看得见了。我们不敢再跑,奶奶命令我们就地伏下,躲在芦苇里,以暂避一时。
  全家人忐忑不安;一旦敌人搜查到这里,那就不堪设想。如果再有日本鬼子,就休想活命了。事到如今,只有听天由命了。我们都伏在低洼处,个个都惊恐地瞪大眼睛瞄着一百多米外南边的路上,看着这些家伙一个挨着一个地向西走去,深怕他们当中有几个会拐弯进入我家;一个个心都提在手里。芦苇已经由青变黄,长得又高又密,叶子大都还没有落下来;所以遮掩性能很好。虽然这样,我们一个个仍然不敢动弹,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一次,敌人非常多,这是我从来没遇见过的。他们的队伍整齐,以中等的速度前进。爸爸和叔叔私下窃窃私语,都说不是一般的“和平军”,不是以前常到我们这里来的“和平军”,说不定里面就有阎王小鬼子。
  不多时,我的小姑妈从我家后沟通往东边邻居的的那条沟埂上向我们走来。在我们出逃的时侯,她已经不在我们的身边,去了邻居家。当时我们全家都非常着急,不知道她能不能逃出来,正为她担忧呢。现在看到她回来,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也都很高兴。但是我们却看到她在芦苇后面的那条沟埂上毫不隐蔽,大摇大摆地向我们走来。走到我们所在的地方,她仍然摆动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走近我们。见她如此的放肆大胆,我的妈妈和奶奶急的双手擂地。奶奶又气又急的对她小声地喊道:
  “小死丫头,你快趴下来呀!被‘和平军’看见就不得了啦!”
  大家也七嘴八舌地对她小声的说:
  “快趴下来呀!快趴下来呀!”
  “你这个死丫头!你不要命啦!”
  她却一点也不着急;还指手画脚的向我们说:
  “不碍事,不碍事,他们看不见。真的,他们看不见!”
  妈妈生气地说:
  “谁说看不见?我看见他们那么清楚,他们能看不见我们吗?姑奶奶哎,你快趴下来呀!”
  就在这个当儿,那前进的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全家人立刻屏住呼吸,一个个紧张得连彼此的呼气声都能听见。爸爸小声地对我们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声,不能动。我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心里祷告着,不能过来呀,快点走吧。叔叔小声地对我们说,我们不用害怕,他们不会来的,因为他们的枪都扛在肩上,没有拿在手里。我一想,对呀,每一次“和平军”从大成庄下来,枪都是拿在右手里的,从没见扛着枪下来的,到了我家门前的大路上就双手端着枪,杀气腾腾。想到这里,我就紧紧地盯着面前的那一个个“和平军”肩上的枪,好像只要我盯着它,就不会拿下来似的。我自己都听得见我的心噗噗的跳声,却又感到窒息难受。我感到过了很久——其实大概也只有一分多钟,那队伍终于移动了。我松了一口气,躺在草地上,不再看那队伍。
  小姑妈坐了下来,和我们一起谈话。他告诉我们,伪军这次仅仅是路过,并不抓人和抢劫。她是从邻居那里知道的,难怪她那么大胆。
  “上次他们打了败仗,吃了一个大亏,这次是想来报复的。”小姑妈继续说,“他们从高墩往东,一路扫荡,直到齐桥,连新四军和民兵的影子也没有找到。”小姑妈笑了笑,“再往前又不敢,只好回来。”说罢,她用手一指:“喏,就是这帮家伙,大概有二、三百人。”
  随着小姑妈的手一指,最后一个伪军已经走过了叔祖父家那块麦田的西边;最后,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这次伪军无功而返,他们就罢休了吗?且让我下次再说。
  
  三、遭围捕
  
  中秋时节的老天,是温暖宜人的。和煦的阳光,微风轻拂;高高的天上,偶尔也漂浮着一些白云。秋蝉还在树上“知了,知了”欢乐地唱着,好像根本就不知道疲倦;那嘴长腿长的鹭鸶,在白茫茫的水田里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却不放过它所看到的每一条小鱼……哦,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秋天啊。伪军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来了。这一天,我漫步在后沟的沟埂上——就是我的小姑上次走的那条埂,瞪大着眼睛,寻找着螃蟹的窟,不放过每一个可疑的洞洞。螃蟹的美味,使我急切的想找到窟,哪怕只是可疑的。可是我没有找到,眼前看到的那些窟,都已经被我掏过了,没有新的爪印。我虽然失望,仍不放弃,继续找着……突然,我又听到了那可怕的喊声:
  “‘和平军’来啦,打‘和平军’哪!”
  喊声首先来自西边,大成庄那里。我的心立刻沉了下来,懊恼、恐怖和仇恨,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我咬着牙,攥紧拳头,愤怒地望着西边。哪里已经有好几个人纷纷向我们这里跑来;我无奈的沿着我家屋后的那条田埂亡命地往家里跑去。哦,那田埂就是我们上次遇险逃跑的那条啊,就是那位勇敢的民兵跑过的田埂,见证过我们多少次逃难的田埂啊。
  根据小姑和叔叔得来的情报,如今的和平军不但凶狠,里面还有魔鬼小日本人在里面。所以奶奶命令我们全家立刻拿起包裹向东逃命。这是我们逃难最常去的方向,因为我们知道那里稍远的地方有新四军八路军的根据地,往那个方向逃是安全的。我们盲目地在那条大道上向东跑啊,跑啊。没有想要跑到哪里,也不知道该跑多远。我们这一行逃难的人由最初的十几个人,汇成了几十人。人们神色焦虑而慌张,都是茫然不知所措;互相打听着敌情和商讨着行动的方向。远处,隐隐地传来了喊打声,还夹杂着稀疏的枪声——那是民兵们在偷袭敌人。喊声和枪声使焦急的人们更加不安,逃难的队伍里小孩子开始哭喊,妇女们发出无奈的怨声。但是,人们并没有停下来,继续向东流去。
  说时长,那时短,我们并没有跑多远,发觉东边又有人向西边逃。东边这股慌张的人群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们,东边也有“和平军”了!这两股人的碰面,就更加剧了人们的恐慌。这个时候,那本来就稀疏的枪声停止了;喊打声也消失在乡间的旷野里;四周一片沉寂。直觉告诉人们,情况已经很严重很紧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合起来向北边逃去;凌乱而盲目的人流,向北方并没有逃出多远,发现北方又有人向南方跑。就在这个时候,又听到了一阵杂乱的枪声。我们只好原地不动;等到北方的人群到得我们这里的时侯,大家才知道,我们三面都已有敌人了。
  “不得了,我们被包围了!”首先是北边来的人惊叫了起来。看他们的神色,比起我们这两路人要难看得多,焦急、失望和恐惧全都流露在他们的脸上了。
  “我们刚才往南边跑就好了!”西边来的、就是我们这个方向的人群里有人这样说;看上去,他很是后悔。
  “南边?南边就没有吗?”东边过来的有人这样说,“要是高墩的鬼子下来呢?那就更糟糕!说不定鬼子早就在那里等着了!”
  那后悔的人一听这话,觉得很有道理。因为高墩正是在南边,那里是敌人的老巢,有日本鬼子驻,更加不安全,虽然离这里稍远一点。
  “敌人决不是傻瓜,”还是那个人说道,“花这么大的力气来围剿,还留个缺口给你逃?!”
  逃难的人们都集中在大道上和一大块麦田里,其中还有撤退下来的民兵,一共大约有100多人。人们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其中有人说道:
  “趁‘和平军’还没到,我们还是赶快找地方躲一躲,这么多人呆在一块被敌人发现就不得了!”
  一席话提醒了大家,立刻四分五散的就地找人家躲了起来。我们一家随着其中的一股人流逃到了一个小庄子上;这个庄子只有几户人家。这个时侯还有个别的人逃到这个庄子上,并且传来坏消息,说到处都有敌人。当我们到得这个庄子的时侯,已经看见不远处有黄色蛆虫在翻动。大家一致认为不能再走了,只能呆在这里听天由命。
  我们一家和一群人都挤在一户人家的屋子里。房主人虽然很不高兴,也无可奈何;因为都是逃难的人,四处都是敌人,已无处可去了。这户人家还比较殷实,屋前有一个较大的晒谷场。
  “阿弥陀佛,能不来我们这里就好了!”
  有妇女在祈祷。也有胆大一点的走出屋门到山墙边的草堆旁,观望着不远处敌人的动静,也有人趴在窗户上观望。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孩站上凳子向窗外看了一眼便立刻又瘫了下来,呆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张着嘴巴,象傻了一样。他那脸上的表情像是恐怖,又像是尴尬。外面是什么样的可怕呢?敌人到了哪里,他们在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怀疑和可怕我越是想看个究竟,于是我也爬到凳子上向外张望,只见那些黄色魔鬼正在近处的庄子上挨家挨户的搜查,恐惧立即袭向了我的心头;和那个男孩子一样从板凳上滑了下来,再也不敢多看一眼。我那恐惧的脸色,恐怕比那个男孩子的脸还要难看。
  屋内象死一样的寂静。那些人的脸看上去好像是死了亲爹娘一样。
  “菩萨老爷呀,保佑我们吧!”又有妇女在祈祷了。
  祷告之后没有多久,隐蔽在外面的人突然跑了回来,惊慌的说道:
  “不得了啦,朝我们这边来啦!”屋内的人都“嚯”的一声站了起来,个个都被吓得面色死灰,都感到大难临头了,末日来到了。很快,十几个伪军围了上来,来到了晒场上。他们一个个子弹上膛,枪端在手里,象狼嚎狗吠般的喊道:
  “屋里的人统统出来!”
  在伪军到达的前一刻,大家一致推举房主人去和伪军谈话,说我们都是老百姓。
  此时房主人颤抖着走出门来说:
  “我们都是老百姓,不是模范班的,我们是躲日本人的。”不用商量,这些都是我们大家早就熟透了的说辞。
  伪军命令必须全部出来。我们全家和众人都被赶到了晒场上。我已不知多少次面对伪军了,每次当然都很害怕;但是都没有像这一次那样恐惧。因为这一次周围的气氛太凶险了,人们的言语和神色都使我感到这一次的大难非同往常。伪军的气势特别凶,杀气腾腾。我想,这一次恐怕难逃性命,死定了;他们恐怕会一个个地把我们给枪毙了。晒场上站满了人,伪军将这家的屋里屋外通通搜了个透;除了小孩和妇女,他们对所有的男人都一个个的进行了严厉的盘问;对两个被怀疑是民兵的人进行非常沉重的毒打,用枪托在全身上下打了个遍,直打得皮开肉绽;被打的人倒在地上痛得直打滚。无论是打人还是盘问,那些伪军一个个都凶神恶刹,心狠手辣;还发出豺狼般的吼叫,用最恶毒的语言谩骂。我站在妈妈的身边,目睹了和听到了这一切。我和妹妹被吓得浑身打战,却又不敢哭出声来。那刺心的恐惧啊,60多年后的今天,想起来还毛骨悚然。他们与日本人的唯一的区别是没有架机枪扫杀,而是把可疑的人,包括那两个被打的人统统用绳子绑起来带走,大概是进一步用本地汉奸进行“审查”。
  爸爸被带走的那几天,妈妈整天以泪洗面;我也担心着爸爸的安危,夜夜恶梦连连。
  几天后,爸爸被他们放回来了。是爷爷花了钱赎回来的。他是教书的,不是民兵;交了钱就没事了。
  爸爸回来以后,向我们揭露了这次扫荡的内幕。
  “‘和平军’这次调集了好几路人马,想把我们这里的十纵队(小部分的兵力)和民兵消灭,报上次一小队‘和平军’被消灭的仇。十纵队和民兵对他们的威胁太大了。”这几天爸爸虽然没有遭严刑拷打,但是,像被关在集中营里一样,吃了很大的苦头。几天下来,面色憔悴,消瘦了许多。他喝了几口水,继续说道:“这次他们很狡猾,先用小股部队,引十纵队和民兵上钩,然后大部队合围。幸亏他们发觉得早,在合围之前,大部分都跳出去了,只有少部分民兵被他们抓去。”最后,爸爸说:“不要看他们现在那么凶,他们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跳不了几天了。”
  这以后,他们是怎么蹦跳的,我又有什么故事,且看下回。
  
  四、生日惊魂
  
  我是爷爷的不是长孙的长孙。我的前面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在两岁时,我还没出世,他就夭折了。所以啊,我的出世,全家欢庆,爷爷笑得合不拢嘴。我是全家的宠儿,本来应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童年,硬是被小日本鬼子给糟蹋了。在那兵荒马乱、内外灾难连连的年代,我的长辈们还是决定为我做生日;亲戚朋友们也纷纷表示要为我庆贺。
  
  早在我生日的前一年,往年种大麦(产量高)的唯一的一块旱地,辟出一小块种小麦(产量低),就是专为我的生日用的。这一年,小麦收下来,刚刚晒干,就不得不把它埋藏起来。因为那可恶的“和平军”随时会下来把它抢走。
  第二年我九周岁。按家乡的习惯,一出世就算一岁;所以我的十岁生日不在十周岁而是在九周岁。这一年就是1944年。
  这一年的初春,爷爷把埋藏了一个秋冬的小麦扒出来晒,如果再不晒,就要发霉了。偏偏不巧,我们刚刚吃过午饭,就听到了“打‘和平军’哪”的喊声。全家人手忙脚乱地把小麦又匆匆藏好,赶快收拾东西逃命。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了西边和北边有枪声,听上去像排子枪,又像是机枪。看着西边过来的人神色并不紧张,而且人也不多。逃难的人群,脚步慢了下来。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全神注视着西边。
  “可能是十纵队来了。”小姑很有把握地说。
  听了小姑的话,大家似乎安定了许多,停了下来。全家人和逃难的人群呆在原地,静候着西边的消息。但是,并没有听到消息,也不再有人下来,没有了喊声,也不再有枪声。
  “大哥不是说了,他们是秋后的蚂蚱了,不敢来了,我们回去吧!”小姑说罢起身往回走。
  大家不约而同地跟着她走了。
  爸爸说的不错,小姑判断的也不错,他们真的是秋后的蚂蚱了;十纵队也真的来了,他们的人也多了。
  这一次终于是有惊无险。但是,直到近黄昏时刻,我才真正地松一口气,几乎是一个下午,我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西边——大成庄那个方向。
  这以后,再一次晒小麦的时候,老哨兵奶奶和我,眼睛总是不停地注视着西边。全家人也都绷紧了弦,不只是为了及时地逃跑,也是为了那二十来斤的小麦——把它藏起来要花费不少时间。
  我坐在家门口,眼睛盯着大成庄。今天我代替奶奶当哨兵,丝毫也不敢大意。
  堂屋里传来了哼哼呜呜的推磨的声音。我知道这是在磨小麦面粉;妈妈和小姑推磨,奶奶负责往磨子里添加小麦,同时还要帮着拉那个推磨的杆子。虽然已经是阳历三月的天气,我坐在那里仍然感到有丝丝的凉意。不知过了多久,堂屋里的声音停了下来,奶奶她们走了出来,每个人都捞起衣服的下摆,在脸上揩汗——她们不仅累了,也热了。我深情地看着她们;哦,她们在为我的生日劳累啊。
  天快黑了,奶奶她们才把小麦磨完。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妈妈和小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直出大气。我呆呆地望着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一天终于平安地过去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和平军”没有来,面粉总算磨出来了,全家都庆幸。
  第二天,妈妈用筛子筛面粉——就是把麦皮和细粉分开来。我坐在妈妈的对面,看着她右手摆动着筛子,左手击打筛子的边框,那细粉就被抖漏了下去。面粉发出淡淡的香味,这香味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过了。想想再有几天,我过生日的那天,我就可以吃到美味的面条了,这面条已经不知有多少日子没吃了。妈妈筛面粉的噗噗声,夹杂着我的遐想,“和平军”就渐渐地远去了……就在这个时候,奶奶突然跑进来大声地对妈妈说:
  “冬冬妈妈,快收拾!快!狗日的又来了!”
  小姑也很快地跑过来,帮助妈妈收拾。这一下可费事了,粗面、细面、混合面要分三处装。我看着他们忙碌,我的那颗心啊,一下子就沉到底了。恼怒,仇恨,恐惧……我瘫坐在地上。面粉的微香没有了,面条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到,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这些狗日的“和平军”哪,我恨死你们了!
  这次形势非常严重,我们逃得很远。没有像往常的喊声和枪声,他们来的人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大概因为人太多了,目标太大,所以,虽然没有人喊打,还是早早地就发现了他们。
  我们先是往东,转而又往北,离开了那条大道,躲在一个很僻静的小村子里。无需再走了,也没处再走了——我们的后面不远处就是一条宽阔的大河,我们的母亲河。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远处的那条大道,它离我们已经很远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看到那里有人在跑,人只有蚂蚁般的大小。不久,敌人的大部队到了。和上次我们在后沟里看到的那样,他们一个挨着一个的往东走,只是离我们太远了,看上去他们太小了。我们不再像后沟里那次那么紧张;但是,他们好像总是走不完似的。虽然不再恐惧,仇恨却使我不愿再看这些家伙一个个的走过去。当最后一个蚂蚁走过之后,我们决定先回家再说。因为我们知道,他们从这条路来,很少再从这条路回去的。
  我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惶恐的日子,终于迎来了我十岁的生日。我穿上了新衣服,一件红底小白花的长袍。一大早,妈妈和姑姑们,来得早的亲友们,有的帮助做面条;多数人在到处观望,屋前屋后和山墙各处都站上了人。他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警惕着远方的动静。而此时此刻的我,忧虑和恐惧占去了我的全部心境,没有一点快乐。我无心玩耍,默默地站在桌旁看着妈妈、姑姑们为我做生日午餐。那时的所谓生日午餐,就是水煮手赶的面条,再加上青菜和油盐,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幸好,整个上午没有什么情况发生,总算把面条做出来、煮出来了。由于来的人多,我们家没有条件让客人们坐下来吃面条,多数人只好站着吃(在那个动乱年代,哪里还有什么心事准备那么多的凳子和桌子啊)。事实上也不允许人们坐下来吃,因为他们都要去观察情况。一个个端着碗,跑到外面去,在屋子四周边吃边观望,还要竖起耳朵听着;人人都提心吊胆地吃着面条。一年到头虽然难得吃到一次这样的美餐,但是想必还是没有什么滋味——那心里的恐怖能不倒胃口吗?
  怕事偏偏就有事。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好!北边有人在跑!”一个亲友首先发现了情况。
  接着,我隐隐地听到了我已经听过多次的声音:
  “‘和平军’来啦!打‘和平军’哪!”
  那声音开始很小,后来越来越大。亲友们已吃了些面条,但是,很多亲友没有吃饱。顾不得这些了,逃命要紧;他们赶快放下碗筷,连招呼也来不及打,也没有向我祝贺,一个个就逃之夭夭了。刹那间,我家盘杯狼籍,人去房空;只剩下妇女和小孩子,以及半锅的面条。
  这次又是小规模的扫荡。我们看到我家北边的大道上有敌人像蛆一样地在蠕动,离我们不到一华里之遥。爸爸和爷爷他们同亲友们一起逃走了。我和妈妈小姑她们就在我们的屋后观望,根据情况再决定我们的行动。按照小姑的判断,敌人不大可能到我们这边来了。“他们是秋后的蚂蚱了,”小姑说,“没有听到枪声,说明他们的扫荡扑空了。扑空了就不敢乱跑,怕埋藏的十纵队和民兵啊。”小姑神色镇定地说,“如果他们真的敢来,我们就把船放到河南去,人也躲到河南去,把桥拆了。”她把双臂往胸前一拢,“我不相信他们还敢架桥到河南去!”
  敌人真的没有到我们这边来,他们真的是秋后的蚂蚱了;这次又是有惊无险。但是我的生日却因此过得胆战心惊。
  他们真的是秋后的秋后蚂蚱了;但是我的这一段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我究竟还有什么故事,看下去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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