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无情亦多情

　　风动，人却不动。
　　眼不动，手不动，心不动，金枪不动，天怒不动，林万鹏不动，薄年也不动。
　　他们没有盯着对方的人，没有盯着对方的手，也没有盯着对方的兵器。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眼神在盯着哪里。
　　他们的眼睛里仿佛看透了一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与飘渺。
　　在他们的心中，天地万物都已经不再存在，这里没有战场，没有对手，没有生死，也没有自己。
　　火花！
　　两人目光终于相遇，激起了一串火花。
　　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的眼睛能瞧得见，但每个人的心里却都能感觉得到。
　　每个人的心都突然震动了起来。
　　两个人的眼神如同浩瀚无边的海洋，碧空如洗的苍穹，足以将世上万事万物都完全容纳。
　　秦二爷的瞳孔却在收缩，呼吸仿佛都已经停顿。
　　吴桐的瞳孔也在收缩。
　　要命的大青已有汗流出。
　　只有不要命的小安却鼓着腮帮子吹气：“要打不打，要走不走，老子看的真他妈的着急。”
　　秦二爷瞪了他一眼，不要命的小安立刻安静下来，立刻成了不说话的小安静。
　　秦二爷的在他心中的地位，只不过比天王老子要高出那么一点。
　　一点的意思就是天王老子在地上，秦二爷在九霄之巅。
　　吴桐终于忍不住说出一生中字数最多的一句话“：“妙渗造化，无向无我，无迹可寻，无坚不摧！”
　　秦二爷的眼睛里露出赞许的神色：“你看得懂？”
　　“虚无飘渺，已是巅峰。”
　　“你果然懂。”
　　“懂既是不懂，不懂既是懂。”
　　这两人说话就好像禅宗高僧在辩佛理。
　　除了他们几人外，谁也不懂。
　　不懂，所以恐惧。
　　恐惧的是压抑的气氛，恐惧的是金枪与天怒的威名，恐惧的是生死之战。
　　小安忍不住悄悄的问大青：“他们为什么不出招？”
　　大青思索了一会：“他们早已经出招。”
　　“为什么我没有看到？”
　　“招式已在心里，看上去虽没有出招，心中却有招。”
　　谁都看不见他们的心在哪里，也看不见他们的招在哪里。
　　但心已在，招已出！
　　秦二爷开口：：“动即是不动，不动即是动，你明白么？”
　　小安摇头，他一向很诚实，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不明白并不丢人，不明白却要装明白，这样的人才不会有成就。
　　“这个道理也简单，打就是不打，不打就是打，那么何必想两个流氓争婊子一样的打？”
　　大家在听着。
　　秦二爷解释:如果他们要打，只能说明他们根本不懂武功之真谛。”
　　小安忍不住问：“难道武功的真谛不是打倒别人，不被别人打倒么？”
　　“如果你打不倒别人又怎样？”
　　“只有两个字，拼命。”小安的回答很干脆。
　　秦二爷笑了，笑的很开心。
　　于是小安也笑了，笑的很傻。
　　秦二爷一巴掌打在小安的脑袋上：“你是万马堂的堂主，怎么却和笨蛋一样？”
　　小安委屈的摸着脑袋，好像真的要哭出来似的。
　　“如果你有几百条命，这方法也许真的管用，但你只有一条命，拼完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大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所以你的方法真的笨得要命。”
　　小安委屈的问：“那么武功的真谛到底什么，我他妈的真的不明白。”
　　秦二爷的表情变得很严肃：“真正的武学巅峰，是要能妙渗造化，到无向无我，物我两忘，那才真的是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
　　小安在听秦二爷的解释，于是秦二爷继续说：“这道理正如武器即是我，我即是武器，要练到这一步，已不容易，但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才是至高的禅理。”
　　大青接着说：“普天之下，万事万物，到了巅峰时，道理本就全差不多，所以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做到无向无我，物我两忘时，才能真正到达化境，到达巅峰。”
　　小安仔细的听着，眼睛忽然亮了。
　　他的确学的很快，所以才成为秦二爷最喜欢的兄弟。
　　秦二爷很满意的点点头。
　　吴桐忽然开口：“秦二爷果然是秦二爷。”
　　秦二爷笑了：“我敢保证，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二个秦二爷。”
　　吴桐居然承认：“我相信。”
　　“你真的相信？”
　　“我当然相信，绝对相信。”
　　“你为什么相信？”
　　“因为秦二爷曾经是我们的敌人。”
　　秦二爷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要了解自己的朋友并不难，但了解自己的敌人却很不容易。
　　一个人了解他的敌人，为什么一定要比了解他的朋友深刻？
　　因为一个人要害他的朋友是非常容易的，要害他的敌人却很不容易。
　　在对敌人的了解过程中，就会产生一种很奇妙的感情。
　　那是一种深刻了解后的尊敬。
　　这种对仇敌的尊敬，有时甚至还远比对朋友的尊敬严肃得多。
　　这也是一种肝胆相照的感情。
　　这世上不但有肝胆相照的朋友，也有肝胆相照的敌人。敌人与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秦二爷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暖意。
　　吴桐空洞的眼睛里也划过些许的笑。
　　江湖道上的朋友们，以意气血性相交，只要你今天用一种朋友的态度来对我，就算你以前是我的敌人，也没他妈的什么关系。
　　江湖总是黑暗的，危险的，但在江湖中，却总有让人温暖的力量存在。
　　无论多么强烈的黑暗都打不败温暖的阳光，哪怕阳光只有一点，也早已足够了。
　　秦二爷忽然忍不住叹了口气：“也许我们还会成为敌人。”
　　“是，也许。”吴桐回答得简单明了，没有丝毫的掩饰。
　　这句话并是顺耳，甚至有些让人伤心，但却是实话。
　　世人大多宁可看重满口谎话的伪君子，也不肯看重直言无忌的真小人。
　　幸好秦二爷并不是这样的人：“但现在我们还是朋友。”
　　“是朋友。”
　　“所以你可以放心，老子绝不会在背后捅林万鹏的刀子。”
　　“我相信，我了解秦二爷。”
　　秦二爷的脸上露出温暖的笑：“但你们最好别忘记了，老子不是什么英雄，也会耍卑鄙的手段。”
　　“但现在绝不会。”
　　“老子为什么不会？”
　　“秦二爷不是英雄，但却是真正的男子汉。”
　　秦二爷放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战场回荡：“好，很好，老子能遇到你们这样的敌人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们现在都觉得很愉快，流过的血，受过的伤，死过的兄弟都已经不在乎。
　　因为他们想通了，无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要想得到真正的快乐欢愉，岂非总是要先付出艰苦的代价。为什么人类总是要被自己的欲望折磨？
　　对金钱的欲望，对权力的欲望，对声名的欲望，对性的欲望！
　　人类所有的苦难和灾祸，岂非都是因为这些欲望而起的？
　　得失之间，本就没有绝对的规则，所以一个人也最好不必把它看得太认真。
　　要想通这一点并不容易，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的。
　　他们不再说话，因为风已起，两个人已动，第一次动。
　　每个人都在期待这一战，这一战也已不可避免。
　　两个孤交绝世的高手，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已光照千古！
　　天怒剑已是江湖传奇，薄年已成为无数少年心中的英雄。
　　一个传奇是怎么造成的？一个英雄是怎么造成的，多少艰辛，多少血泪，多少忍受，多少自制？
　　他的心刺痛，他想到了她。
　　为了剑道，他放弃了她，是不是后悔？会不会伤心？
　　他一定会伤心，无论多大的英雄都有一颗凡人的心，也逃不过感情。
　　即使世上最锋利的剑锋也斩不断情丝。
　　她为了他伤了心，流了血，鲜红的血，鲜艳如她对他的感情。
　　他的心也在滴血，他的心在刺痛，他的心已被怒火烧尽，但他的心却依然安静。
　　剑身血红，剑锋锐利。
　　天怒剑。
　　心怒为天怒，任何人都不能抵挡。
　　但却是有情的剑，怒本就是情的一种表现。
　　多情的剑，犹如多情的人，谁能够抵挡？
　　剑如同有了生命，感知人的怒气，人与剑已成为整体，已脱离凡尘，已是剑道。
　　所以他不会后悔，绝不会！
　　他毕生追求的就是这种剑道，已是一种艺术的巅峰。
　　为此他牺牲得太多，甚至生命。
　　无论是剑法，是枪法，还是别的艺术，真正能达到绝顶巅峰的，一定是他这样的人，一种你也许会不喜欢，却不能不佩服的人！一种已接近神的人。
　　因为艺术这种事，本就是要一个人献出他自己全部生命的。
　　那么林万鹏呢？
　　他的金枪呢？
　　他的枪究竟是无情？还有多情？
　　他本就是江湖枭雄，每个人听到他的名字都几乎忍不住呕吐。
　　人到了最恐惧的时候就想呕吐。
　　金枪林万鹏这五个字，几乎已是毒辣，残忍，不择手段的代名词。
　　他是强盗，他是暴君，是地狱的恶魔。
　　所以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多么无情的人。
　　他用的本是无情的手段，因为江湖本无情，天地本无情，若见有情，天地已荒，江湖已老
　　所以立足江湖，绝不能有情，这本就是江湖中枭雄们的铁血法则。
　　心无情，枪难道真的也无情？
　　无情的枪，又怎能纵横江湖近二十年而不败？
　　只因没有人知道那一枪刺出时的的柔情，宛如江南多情的烟雨。
　　江南烟雨中的离别往往是最多情的一刻，情人的泪，情人的背影，情人的感情。
　　他的枪也如此多情，如此温柔，他的枪锋也能让你离别，与这个世界离别。
　　死，本就是件多情而又无情的事。
　　天怒，金枪，本就是多情的武器。
　　但他们的心已冷，已是无情，这是战争，无情的战争。
　　战败的人只有一条路，多情而又无情的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