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第二章一九八二年（二十）

1982年9月1日星期三雨
今天读了杂志上的一篇作品,文中有这样几句话:七五年的农村路不平,树不直,地里的庄稼还没有野草多。这话不符合事实.我记忆中,那个时候乡村的路是平的,且不说树怎么会不直呢,大部分应该是直的。此作没有真实的反应生活,而是为了赶形势。文学创作中这种对过去过分的贬,对当前过分的褒,极为普遍,充斥着所有的作品,所有的报刊。这种为政治需求而创作的倾向,说明中国当代文学还在政治的左右下,还没有找到文学本身。这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悲哀!

1982年9月星期四阴
今天我去给父亲烧纸.其实,这纯属封建迷信,是毫无用处的。人死如灯灭,那有什么灵魂。但是人们无法表达对已故亲人哀悼、思念、怀恋的感情,以此作为一种寄托.说实在的,每次为父亲烧纸,都给我激昂铿锵的奋斗奏鸣曲中,增添一串悲伤哀叹的音符。这不符合我的本意。我不愿意在叹息中生活,唯愿自己永远充满昂扬的斗志,必胜的信心,做一个生活的强者,用自己的青春热血和汗水,去书写自己的历史,用欢乐对待痛苦,用坚定对待挫折,永远充满战斗的朝气。

1982年9月3日星期五雨
目前，社会对我压力很大。对我的写作支持者有之，嘲笑者有之，恶毒攻击者有之，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压力。支持者热切希望我成功，藐视者不相信我成功，攻击者惧怕我成功。他们对我的态度，取决于我的成功与否。成功了，一切压力都会消失。支持者欣然高兴，藐视者抬起眼帘，攻击者自认失败。人，为什么都那样庸俗呢？有了理想非得实现，非得成功不行吗？难道为了理想兢兢业业，奋斗一生不高尚？难道他们的生活不是充实而有意义？我看，只要没虚度年华，就是一辈子默默无闻，也是有意义和有意思的。

1982年9月4日星期六晴
目前，我写作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满篇都是学生腔，好像是学生的作文。我想摆脱这个套子，可是成效不大。再者，我观察生活的能力太差。虽身处农村，却对农村没有一点感觉，因而，往往铺开稿纸无从下笔。这严重阻碍我的脚步，使我徘徊不前。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读文学教材也没多少启发。看来，观察生活应该从一点一滴的小事做起，越平淡无奇越重视它。比如：今天家里来了一个串门的，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特征，谈了什么事等等。

1982年9月5日星期天晴
鸡“呜呜”地叫了，我放下笔走出屋子。满天月华，一幕星光，夜如白昼。怪不得鸡们产生了错觉，殷勤地履行自己报晓的职责。每天学习到深夜对我来说很平常了。夜深人静，人们都进入甜美的梦乡，只有我在油灯下，苦读到深夜，这是令我自豪和欣慰——有理想、有抱负，有顽强的毅力、坚定的信念，“年少鸣方就寝”，这是我欣慰原因，百折不回于碌碌无为的人群，这是我自豪的原因。每当此时，我就感到生活是充实丰富而有意义的。我热爱生活！

1982年9月6日星期一晴
生活在苦难中，我最怕听到悲悲切切，无能为力地叹息，这叹息使我拉满的弓松弛下去。可是，母亲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整天长吁短叹，怨声载道，无数遍地叙说过去痛苦的往事。这常常把我平静的心弄得心烦意乱，感到走投无路。我是坚决主张朝前看的，不愿意整天去思量那些痛苦的往事。过去的事就让它永远地过去吧，为什么要整天自寻烦恼呢？可是母亲每天得说十几遍。我一次又一次树立起来的生活信心和热情，常常被她这一盆又一盆冷水浇灭。
人生究竟有多少艰难？

1982年9月7日星期二雨
今天傍晚和两位过去的同学谈心。他们和我一样，名落孙山，一败涂地，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感受，那就是别人的看不起。当今的社会，考上学就是英雄，考不上就是狗熊；考上学，身价陡然倍增，考不上学，一文不值。不论你在校成绩如何，表现怎样，不论你的能力大小，一句话，考不上学什么都不行，文不成武不就，胜者王侯败者贼。人，谁没有自尊心，谁没有志气。现在，别人说我是笨蛋、草包，我认了，谁让我不“金榜题名”呢？但，我要用实际行动证明，笨蛋草包有，但不是我。

1982年9月8日星期三多云
在创作上，我摸不清门路，找不到扣开文学大门的钥匙，这使我十分苦恼。在艺术上我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心里没有底。就像一个瞎子，弄不清自己的长相和身高。就是瞎子，也可以听别人说说，可我连打听也找不到人。自己写文章，自己看不上眼，搞不清前进的目标。我渴盼一个引路人！

1982年9月9日星期四晴
秋收开始了，要忙两个月，学习是不能坚持了。农民的根本就是庄稼，在大忙季节看书无异于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因此，这两个月制定学习计划时，要考虑轻重缓急。为了保持足够的体力参加劳动，晚上的学习时间要尽量压缩，十一点前要休息。身体是干好一切事情的本钱，一定要充分注意自己身体的健康。

1982年9月10日星期五晴
以前我说文学创作是一项艰苦的劳动，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今天晚上，一篇小说写了两张半稿纸，就在也写不下去了。我的思维好像凝滞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原先构思的故事情节，都散落在大脑的各个角落，找不到一根贯穿的线，我靠在椅背上，望着灯影里的屋脊发呆。

1982年9月11日星期六晴
今天感到很不舒服，头昏脑胀，四肢无力。母亲说是天天熬夜造成的，让我早早睡觉。可我心里有事，根本睡不着。昨天晚上那篇小说尚未写成，今天又是周末，今晚不写，每周一篇的计划就要落空。放到下周写，下周的一篇怎么办？不管怎样，今晚一定要完稿。
油灯在忽闪着；思想在旋转着；看电影的人流在门外倾泄着。终于，我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1982年9月12日星期日晴
今天耕地。家族大的，几户合伙喂一犋牲口，半天就把地耕好了。像我家这样孤门独户，寄人篱下，家境寒微，就只有瞪眼看着别人了。啊，单铧犁，小块田，这就是中国农业的发展方向？中国发展了这么久，好像又回到百年前了。

1982年9月13日星期一阴
强者，不是没有懦弱的心态，但是他不会以毁灭来束缚痛苦，而是挣脱掉懦弱的心态获得新生！英雄，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而是永远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我必须做强者，做英雄！

1982年9月14日星期二少云
今天我去轧棉花。第一眼，我便看到了那两台轧车。啊，这是父亲七、八年前曾经使用的机器，我对他们有一种深深的亲切感。睹物思人，物犹在而人无存，一种悲哀的情感油然而生。往事依稀，都到眼前。
父亲很早就在这里干活了。我小时候，总是跟着父亲来这里玩，至今我仍能清楚的记得这里曾经的布局、格调，以及工作时满屋尘埃，满屋噪音的情景。父亲戴着大口罩，满身花絮，坐在工作台前的神情仍历历在目。每当工作间隙，父亲到门外买几颗花生，多了买不起，剥开花生皮，把花生米放在我手心里。我香甜地吃着，父亲欣慰地笑着。冬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父亲和工友们半躺在院子里的棉籽堆上，边晒太阳边聊天。这时，我就会在那小山一样棉籽堆上跳跃、打滚儿、翻跟头。有时，也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膝盖上，倾听大人们讲那些希奇古怪的神鬼故事。
轧车启动了。我凝视着那上面许许多多的小轮子，那些相互连接的传动带。噢，十几年前，我曾怀着童稚的天真，眨着无邪的眼睛这样无数次凝视过它们。那时，我是多么幸福啊，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

1982年9月15日少云
秋天的农村异常繁忙，农民们除去吃饭睡觉，都在茫茫碌碌，埋头苦干，就像一部机器，整天高速旋转，从不停息。我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因为那8亩地就我一个人干，无人帮我砍一棵玉米，翻一根红芋秧。这繁忙，使我受到不少启发，积累了一些素材，虽然累，心里充满收获的喜悦。

1982年9月16日星期四阴
在现实生活中，我希望大家都互敬互爱，和睦相处，不以贫弱相欺，不以富贵吹捧，没有矛盾，没有斗争，永远安安稳稳生活。可是，从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来看，我未免太幼稚了。只要生活在人世，就甭想逃避斗争。就像马克思说的那样：生活便是工作，而工作便是斗争。

1982年9月19日星期五雨
天边有块浮云飘动,大地上吹着微微的东风,田野里人们在紧张的劳动。忽然“呜”的一声，阴云“悠”地布满天空，黄豆粒大小的雨点“噼噼啪啪”地砸下来。雨来得如此突然、迅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人们都长了落汤鸡，晒在场上的玉米、棉花、芝麻等，完全暴露在风雨里。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预料？

1982年9月18日星期六小雨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的扑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刀砍过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艾青《礁石》
啊，可敬的礁石，你有多么坚毅顽强的性格，我要学习你的榜样，虽遭风吹浪打，依然挺拔劲力!

1982年9月19日星期日多云
拉了一天粪，体力消耗很大，到晚上至觉得头重脚轻，四肢无力，昏昏欲睡。独自耕种七亩地，深感农村生活的劳累艰难和当家不易。这可以锻炼我办事、持家、治国的本领。我把每一件难事当成对自己的考验，在每一件细小事上，克服任性，锻炼意志，把自己培养成小能持家，大能治国，即所谓栋梁之才！

1982年9月20日星期一晴
有人不赞成我读古典文学名著，说那些东西浪费时间，对当前创作用处不大，劝我不读古典，只读现实，多写一些作品，力求尽早发表数篇，等有了一些名望再回过来读古典。对此观点，我不敢苟同。我主张广泛阅读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多学习基础性的东西，打下坚实的基础。急于求成地为了发表作品创作，往往欲速则不达，这样心浮气躁一定会走弯路。我的方针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1982年9月21日星期二晴
今天下午同林场葛书记闲谈，天南海北，海阔天空，兴之所至，无所不谈。其中对当前的党风和社会风气贬褒颇多。他列举了大量事实抨击了那些打着共产党员旗号的人，利用职权营私舞弊，贪污受贿的劣迹。他说，一些人简直就是过去的贪官污吏，哪里还有半点共产党的气味？有些人靠拍马奉承吃饭，偏偏能青云直上。像王某参加工作才四年，工作能力很差，可偏偏当上了公社的第一书记。有些人正直有党性，却得不到重用，像陈书记，参加工作几十年的老干部只能做副职，这就叫好人不香，坏人不臭。
他说的那个当副职的人，是我舅舅。我不知道这个公社的情况，我来是求舅舅办事的。这位葛书记这样坦诚地和我谈论这些有什么意思吗？是不是想我把这些话学给我舅舅听？官场微妙，我可不敢随便说话啊。

1982年9月23日晴
今天参加表兄的婚礼。他们村上今天有两家办喜事。据说，农村有说法，谁家先把新娘子娶来，谁家就能占上风。于是，表兄凌晨两点驱车前往，早上五点把新娘子接来举行婚礼。这在我所见到的婚礼中，还是第一次。由于婚礼提前举行，许多重要的客人都没有参加，及到他们赶来时，婚礼已经结束，许多人感到惋惜。俗话说，一方水土，一方人物，一方人物，一方风俗，要注意这些风俗，将来会有利于自己在社会上处事处人，有利于自己的创作。

1982年9月23日星期四晴
我对生活没有什么奢望，对社会亦是如此。我要求自己具有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价值。我不侮辱任何人，任何人也甭想侮辱我。我尊重任何人，包括穷困潦倒的人和生理有缺陷的人。我希望别人都能尊重我的人格，不以我穷困和寄人篱下而瞧不起我。然而，我在社会上却受到了许多不公平的对待。有些人看不起我，有些人排挤我，有些人暗中拆我台。虽然这是对我全家来的，但我感到了对自己的侵害。这让我痛切地感觉到，我在这个社会上的价值是这样渺小。我的生死悲欢，像蝼蚁一样轻贱。我必须努力提高自己的价值!

1982年9月24日星期五晴
今天收到了文学讲习所的第三期教材，可是，我寄去的习作尚未修改寄回。作品寄去数月杳无消息，去信询问也石沉大海。有些青年作者年方十八九岁就发表作品，而我如今还是一个文学青年，默默无闻，毫无建树，空有吞吐天地之志，却无经天纬地之才，我常常责骂自己的愚笨和不争气。

1982年9月25日星期六晴转多云
疲劳，极度的疲劳。我俨如一架机器，连续高速度、高频率地旋转，零件都磨损得变了形，亟需停车保养。超体力的劳动，使我彻底认清了农村生活。一个农民，最伟大的壮举就是耕种几亩地，整日连朝黄土背朝天。一粒粮食，一粒汗珠。这时再读李绅的《悯农》诗：锄禾日当午……，你将会有更深一层理解。怪不得青年们都向往城市，谁不想过舒服痛快的生活呢？

1982年9月26日星期日雨
我的苦乐观

苦和乐是两个相对的概念，是一对矛盾统一体，相辅相成，不可分割。就是两个概念的命名也是而来的。为什么觉得苦？因为有乐的比较；为什么觉得乐？因为有苦的比较。说不定你认为很苦的生活，正是别人追求而达不到的；说不定你认为很快乐的生活，已经为一些人所不齿。这就是说，你想苦，生活再好也感到苦；你想乐，生活再苦也感到快乐。应该是知足者常乐。
说道苦，我的生活已经够苦的了。寄人篱下，受尽磨难，父亲早逝，兄长羸弱。这一切，在我年轻的心中，不能不留下深深地伤痛。要总是体味这些伤痛，那可能会熄灭我的生命之火。所以我主张苦难中欢畅幸福。我拼命劳作，勤劳耕种，当我手捧丰收的果实，一切苦都丢在脑后，快乐洋溢在心头。劳累一天，晚上仍能顽强的坚持学习，仰望繁星，我总有一种自豪的感觉，一切苦涩都荡然无存。
苦吗？不！我自得其乐!

1982年9月27日星期一少云
爱情是长途跋涉时，授予手的搀扶；
爱情是艰难困苦中，心与心的靠拢；
追求爱情和幸福要有胆量有信心，因为我总是很自卑，所以在爱情上我是弱者!

1982年9月28日星期二雨
办法有的是，可我不敢去实行，所以我没有爱情。

1982年9月29日星期三雨
今天晚上，有两位老人在我家啦呱至深夜，他们谈了许多过去的经历，五八年、六三年的事情最多。从中我了解了许多珍贵的东西，特别是关于整风方面的，使我收到不少启发。那个大队书记“贪污”三千元的故事，使我联想到队里的队长和会计，懂得了他们为什么把队里的钱看得那么死。由于受这个故事的启发，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在我脑海里闪现，这是一个难得的创作素材。今天他们虽然耽误了我的宝贵时间，但是诶到这笔财富，这是值得庆幸的。过去，看书和写作几乎占去了我全部的业余时间，很少出去和人们交往和闲谈，现在看来，那种做法有失偏颇。正所谓：世事明洞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1982年9月30日星期四雨
绵绵的秋雨不停的下了一天，到深夜十二点还没有停，那雨不紧不慢，沥沥淅淅。人们都很忧郁。因为地刚耕好，怕水灌；大都玉米会生芽，作为农民，我和他们一样的担心。感受农民的喜怒哀乐才能更好的表现他们。我深深感到，对一个作者来说，深入生活是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