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第二章一九八二年（十八）

1982年7月1日星期四晴
今天手上添了三个血泡,左右手大拇指各有一个，连拿笔写字都很困难。母亲发现了我手上的泡，很是难过，说和我一样的别人家孩子都没干过多少活，和我家连墙的孩子家长都不让干活，怕累着，而我却累成这个样子，这都是命苦啊。听了母亲的话，我心里很不好受。不是吗？和我一样年纪的学生，人家都有一个幸福和睦的家庭，家中的一切事情都有父母计划、办理，他们只是饿了吃，困了睡，过着吃不愁穿不愁，无忧无虑的生活。而我呢？却于他们恰恰相反，家中的任何事都必须我来计划处理，为这个家做短期的长期的打算，小心处理和别人的关系，思考生活下去的办法。这些事情其实应该是作为家长的大人们考虑的，而我不得不过早的承担起这个生活的重担。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过早的挑起这些东西，困难是可想而知了。我常常觉得在生活的道路上挣扎得筋疲力尽，我多么希望能有人为我分担这些重担啊，可是没有。我大哥脾气暴躁，既不勤劳，又不精明，没有志气，极像一个流氓无产者，是一个指望不得的人。他不参与还好，他若参与，任何事情都得办瞎。我二哥，老实巴交，而且很认死理，什么能力都没有，还经常觉得比谁都有本事，好高骛远，不能脚踏实地，整天幻想着离开农村，根本不考虑家里的实际，整天以为有鸿鹄将至，等同于一个神经病。我的母亲多愁善感，整天沉浸在无边无际的对苦难的回忆中，她可以把一件苦难的事情一天说上八遍，每天都是世界的末日来临的时候。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我纵然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羽，前算八百年，后算八百载的姜尚，身负六国相印，纵横诸侯的张仪，又能有何回天之力？单枪匹马，纵然是一条龙，又能搅多少水？况且，我只是一个平庸的年轻人，阅历浅，见世面窄，人际关系少，没有靠山，没有经济基础，我就是费尽心机，又有多大能量？而且，我家还处在寄人篱下的境地，受压迫很深，在任何事情上都必须加倍的小心谨慎。我刚强有志气，任何时候都不愿在别人面前低三下四，丧失做人的气节。然而为了生存，为了这个家的前途，我有不得不违心地去巴结那些权贵，那些给我家无限压制的敌对者。当我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向他们献殷勤时，我的心里是怎样一种煎熬？彼人也我亦人也，为什么会这样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1982年7月2日星期五晴
前几天，由于过度劳作，没有按计划坚持学习，从今天开始，一切都要正规起来，要锻炼自己坚持的毅力。须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不然，将死无葬身之地。

1982年7月3日星期六多云
为什么你对我总是如此热情？
你可知道，
这常使我心情激动！
为什么我们有共同语言？
你可知道，
这常给我带来苦痛！
我希望你对我不加理睬，
那会使我心情坦然；
你的地位和前途，
使我不敢有任何奢求！

我希望我们永远不再来往，
让我心上的旧痕不再增添新伤；
我希望永远不再见面，
我会少一份痛苦少一份悲伤。
我将在心中默默祷告：
祝你幸福，祝你安康。
然而，
生活一直在作弄我，
让你对我恭敬，
让你对我微笑，
让我与爱不能，
让我欲罢难舍。

我怕看到你的神态，
因为想求得心中的宁静；
我怕听到你的声音，
因为我会神情恍惚！
上帝保佑，
让我永远保持心灵的平静！

1982年7月4日星期日晴
今天是农历五月十四。一轮皎洁的月光挂在东南的天空，泄玉泼翠般的月光，温柔地洒向大地。习习的东南风带着一丝凉意，扫过树梢，在我周围悠荡。一天的劳累都被这阵阵凉风吹散。月光通过树荫投射到白灰粉的墙上，墙上立即出现树的影子，树枝摇曳，影影绰绰，若隐若现，有仙境般的感觉。

1982年7月5日星期一多云
好长时间没下雨了，地里旱得很，我的辣椒死了一片。这虽然与天旱有关，但也有管理上的原因。对于种地，我虽然生长在农村，还是个门外汉，要虚心地向别人学习才对。

1982年7月6日星期二少云
上过的复杂就在于它经常提出新问题要你回答，就在于它不时在前进的道路上给你制造困难让你克服。在这问题和困难面前，你咬紧牙关，挺住腰杆，不后退半步，那生活就又不复杂了，它就向你屈服了。在我的生活中，问题和困难多极了。我会打了一个问题，解决了一个困难，还有更多的问题和困难等着我，我确实有点力不从心了。
夜里做了一个梦：在一条山路上，我正吃力地往上爬。周围漆黑，天上下着细雨。我已经精疲力尽了，可我不能停留，一旦停下来就会滑进深渊。道路泥泞，乱石遍地。雨越下越大，山路越来越陡，我终于连爬的力气也没有了。可是，在我不远的盘山公路上，汽车亮着大灯，往来不断，车里的人穿戴整齐，欢声笑语。我呼喊，我求救，可是没人理会。我看到哥哥们坐在石头上冷眼看着我。我慢慢滑向深渊，我绝望了……。
梦醒了，衬衣都被汗水湿透了。我不迷信，可梦与我的生活又这样相似。梦里的路无力走，生活的路同样无力走。我想起十九世纪法国消极派浪漫诗人维尼的话：“人生是一座监牢，我从那里出发，向死亡走去。不要希望在路上找到漫步的场所，或者看到一朵鲜花。”造物主啊，给我一点光明和温暖吧，哪怕是一根火柴，一支蜡烛。

1982年7月7日星期三少云
夜深了，静静地小村沉睡在洁白的月光中。我毫无倦意地伏案写作。桌子下文字成群，嗡嗡乱叫。脚伸在桌子底下，被咬得火烧火燎，我端来一盆水，把脚放在水里。蚊子们还是那样嚣张地叫着，但他们无可奈何。

1982年7月8日星期四阴
毕业后，我除去耕种10亩责任田，每天晚上坚持学习到十二点。我并没有感到艰苦，可是我的身体却撑不住了，嘴上起来几个大水泡，鼻子也干皱得生疼。医生叫多休息，说是劳累造成的。可是，我不利用晚上的时间，到哪里去找时间呢？

1982年7月9日星期五中雨
今天晚上看八一电影制片厂的《路漫漫》，注意到一个小镜头：在北伐军攻克武昌时屡屡受挫，陈赓跃上战壕，举起指挥刀高喊：“共产党员们，冲啊！”立时，杀声四起，士气大振，终于把红旗插上城头。共产党员在这次战斗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我们不妨看看现在，现在的共产党员还有没有一点那个时候的气味？这种严重的变质腐化将会毁掉那个时候共产党员抛头洒血创造的江山。

1982年7月10日星期六阴
今天我读了历史故事《司马迁之骨》，深为他的精神感动。他在受到灭绝人性的“腐刑”以后，为了自己的理想，忍辱负重，顽强地生活下来。虽然打击、挫折、创伤不断袭来，但他始终没有改变追求，终于成就了《史记》这个千古篇章。联想自己，不免惭愧。比起司马迁来，我这点困难算什么？

1982年7月11日星期日阴
雾弥漫在大地，天空乌云密布。空气湿漉漉的，好像抓一把就能拧出水来。山在白雾中渺渺茫茫，若隐若现，像在极远极远的地方。

1982年7月12日星期一阴
雨不紧不慢，悠闲自得地下着，天空没有一丝风。树叶被雨水敲打着，微微乱颤。透过雨帘，远处的村庄朦胧一片。

1982年7月13日星期二阴
雨似雾非雾，弥漫在天地之间，到处灰蒙蒙一片。细雨落在庄稼上，像春蚕咀嚼桑叶，沙沙沙沙，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声响。

1982年7月14日星期三少云
我问什么要流泪？不是说丈夫有泪不轻弹嘛吗？可是，后面还有一句：“只因没到伤心处”。

1982年7月15日星期四多云
夜幕慢慢地降临了，浓雾弥漫在远方的天空，像白色的轻纱覆盖在一片碧绿的水面上。近看，那雾就像生根于庄家的绿叶之间，又像是从绿叶里抽出来。一幅美丽的村晚图。

1982年7月16日星期五少云
今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城南25里的路庄看到托尔斯泰的名著《毁灭》。这本书，我跑了几个地方都没有搞到，今天竟意外地碰上它，这真的让我高兴。

1982年7月17日星期六雨
夜晚十一点多钟，忽然下起雨来，我不得不放下书本，因为院子里有许多东西要收拾。这讨厌的天气，白天干活没时间，晚上看会书，它也要给我捣乱。

1982年7月18日星期日
小杰和古方来，一夜畅谈，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1982年7月19日星期一多云
今天，认识了张松兄。他和我一样，是文学的热爱者。几年来，我常有一种知音难觅的感觉，今天得到同道，高兴。

1982年7月20日星期二雨
今天在张松兄处见到县文化局创作组张老师，交流创作体会，受益匪浅。

1982年7月21日星期三暴雨
沥沥淅淅的雨从早上一直下到傍晚，到了晚上，暴雨倾盆。狂风夹着骤雨，雷鸣带着电闪，气势汹汹，铺天盖地，那气势好像要把地球翻过来。我想，也许地球就此毁灭了，那可是我的造化。

1982年7月22日星期四雨
清晨推开房门，呈现眼前的是茫茫大水，远处的村庄好像是湖面上的小岛。庄家完全泡在水里，玉米就像密密的芦苇荡。雨还在下着，大水顽强地向高处的房子逼近，一点点的，很坚韧，很有耐心。

1982年7月23日星期五阴
今天见到张松兄，他说，他的小说《兵的梦幻曲》如果再不能发表，他就失去了创作的信心。他很苦恼，“为了文学吃苦受累，耽误了种地，失去了朋友，遭到别人讽刺嘲弄，结果却一无所成。”
我鼓励他坚持，坚持最后一分钟。他沮丧地摇头，让我心里一片冰冷。

1982年7月24日星期六多云
今天，同学小震来，谈上学的事。我们同命相连，名落孙山。他家里还要他补习，我赞同。可是，我不能和他一起去补习，我的家庭条件再也无力负担我的学习。我用一句话鼓励他：自卑就享受了潮的火柴，怎么擦也难燃起前进之火。他准备去补习。

1982年7月25日星期日少云
今天听了北京师范大学讲师李燕杰在上海某地的报告，很受教益。我特别欣赏他报告中“才、学”两部分。

1982年7月26日星期一晴
今天收听根据蒋子龙小说改变的广播剧《赤橙黄绿青蓝紫》，很受启发。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和提炼相当准确，他塑造的刘思佳形象饱满鲜明，让我印象深刻。作者一下子就抓住了社会生活的本质，并给予深刻的剖析，这种本领让我羡慕。

1982年7月27日星期二雨
在县城新华书店，看到许多有价值的书，可惜我买不起。走出书店大门，心中有一种隐痛。

1982年7月28日星期三少云
与一位朋友闲谈，发现我的创作有问题，特别是小说创作，这要引起我的注意，我是不能走弯路的，因为失败不起。

1982年7月29日星期四多云
今天是父亲去世整整一百天，到坟上为父亲烧纸，写了一篇2000字的祭文《没有眼泪，只有悲伤——写在父亲去世一百天之际》。

1982年7月30日星期五多云
月上中天，我合上书本，信步来到大路上。天空刮着东风，乌云像野马一样朝西南方向狂奔。月亮时而钻进云端，时而高挂中天。路上只我一个人，幽静得让我神清气爽。我希望月亮永远发出柔和的光，照亮我周围的环境和我前面的路。

1982年7月31日星期六阵雨
乌云带着大风，匆匆忙忙向西面的天空席卷而去，好像东海之水要去淹没喜马拉雅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