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路》第二章一九八二年（十五）

1982年4月1日星期四雨
学校的生活是愉快紧张热烈的，它常常使我忘却那些苦恼的事情，沉醉于学校生活的气氛中。每当这时我就感觉到自己和别人是平等的。在校的时间不长了，我要悉心体会这种生活。毕业后，我将在忧郁和苦闷中度日，就轻易没有这样的生活了。

1982年4月2日星期五阴
父亲又去住院了，这次不比往常，连医生都感到棘手。如果不是父亲过早地患病，而且是这样倒霉的病。我的生活怎会弄到这种地步。看着气息奄奄，日薄西山的父亲，我心悲哀到了极点。

1982年4月3日星期六少云
今天我的表现给人一种清高孤傲，可望不可即的感觉，也许会在别人的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人家平时见到我都是主动打招呼，很热情，而我却如此孤傲，实在是不应该的。

1982年4月4日星期日少云
今天晚上和几位同学打乒乓球，由于不常打，技术不行。一位同学开玩笑说，你这也算打球，文人哪有很懂体育的。我付之一笑，算作回答。他那里知道我的志向。当年，陆游曾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大志，这使我很崇拜的。我愿效法陆放翁，做个能文能武的栋梁之才。

1982年4月6日星期二晴
张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一年来他从来没对我们发过脾气，不论同学们犯了什么错，张老师从来不发火训人，都是单独慢声细语地讲清道理，就像拉家常一样，叫人心悦诚服。

1982年4月7日星期三晴
今天读到了迟到的1982年第2期中国青年杂志，看到《不该凋谢的石榴花——记君子姑娘的自杀》一文，有些感受。
君子为什么自杀？并非做了什么错事，也不是为了爱情。造成这个悲剧的是她的软弱、幼稚和对社会的不了解。枉有傲志，而没有傲骨。她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姑娘，把文明高洁作为人生追求的目标，这在有钱能买鬼推磨的当代很难能可贵。然而，生活对这位有理想、有崇高追求的姑娘却冷眼相看。她向往部队生活，参军而被人顶替；她想做一个图书管理员，与肮脏的世界隔绝，终生伴随文明生活，但未能如愿；她想参加美术书法培训班，学点有用的知识而被粗暴阻止；在副食品商店工作，遭人轻视嘲弄，如此等等。这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脑子是很难转过弯子的。她终于导演了这幕悲剧。
在人的一生中，遇到艰难和不幸是在所难免的。我也曾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对理想的执着追求使我终于没有走上这类悲剧的舞台。现在，我深深懂了：苦乐、荣辱、得失、成败，才构成丰富多彩的人生，在人类历史上能够成就伟大事业的，往往不是那些幸福之神的宠儿，却反而是那些有崇高追求，发愤图强，遭遇诸多不幸而又矢志向学的苦孩子。

1982年4月8日星期四少云
今天去医院看望父亲，虽然住院治疗这么多天，但病情仍不见好转，忧虑的情绪几乎将我压垮了！

1982年4月9日星期五晴
按照郭老师的建议，我到西沙河岸看了一下果树园，目的是想写一篇游记散文。
午饭后，我借了一辆自行车朝西沙河奔去。这果树园我没有到过，自然不识路。穿过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只见北边碧绿的原野上隐约有望不见边际的灰红颜色，我心里一动。不用说，那里就是我要去的果树园。
这园子真不小，一望无际，沿着河岸向远处延伸。两岸的花林宛如两片绣花团锦，而那蜿蜒南下、碧绿清澈的沙河，恰是飘荡在这绣花团锦中的彩绸。园子里除去我，不见一个人。只有蜜蜂在忙碌地飞着，发出嗡嗡的喧闹声。园子里有桃树和苹果树两种，横竖成行。桃花是粉红的，苹果花是洁白的。红白相间，白里透红。微风起处，花枝招展，相互辉映，荡起一股沁人心肺的花香。让你一不留神，就会醉倒在地。我想，“春深似海”的典故大概就因此而得吧。我不禁轻声吟诵陶渊明的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一诗吟罢，才觉太阳发出灼热的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下到河边，捧起清冽的河水洗洗面庞，顿觉脑清心爽，心旷神怡。带着这兴致重回园中，我突然觉得身处仙境，置身于美妙的世外桃源中。艳阳下，花海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朱自清这话说到了绝妙的境地。
时间飞驰，而我游兴正浓。然而，再不走就耽误上课了。我本想再看看月光下的花海，但时间不允许我这样做，这使我很惋惜。但我可以设想：在皎洁的月光下，花的娇态，叶的柔情，水的碧绿，天的湛蓝，该是一幅怎样的图画？

198年4月10日星期六少云
今天是周末，我回到家里。见所有的门都锁上了。是呀，父亲住院，母亲整日守在医院，家里怎会有人呢。我环顾这个破败的家，到处都是垃圾，我挤时间种上，撒了不少汗水的菜园，也被鸡啄得光秃秃的。锅台上铺着一层灰尘，看样子好久没人用它了。一种荒凉冷落的情绪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大白狗急急跑到我跟前，摇着尾巴，用头蹭着我的腿，像在和我诉说遭受的苦恼。我望着本来圆滚健壮的大白狗，现在肚子瘪得一根针能穿过去。我蹲下身去，抚摸着它的头，内心一阵凄凉。大白狗很懂事，此刻它一动不动趴在我跟前，两眼直直地瞅着我，眼里发出期待的光，好像在向我打听父母的情况。那些鸡不知什么时候也围在我周围，“咕咕”地叫着，向我诉说饥饿的烦恼。小羊羔蹒跚地向我走来。一个星期不见，它突然变了，原先生龙活虎，活蹦乱跳，可现在却耷拉着脑袋，没有一点精神。我望着小羊羔，它黑黑的眼睛里好想要滴出泪来。我可怜的小生命啊，你怎么出生在我们这灾难深重的家庭呢，你的命运真惨呀。
我斜倚在门框上，心中不禁有一种深深地伤感。以往，每星期从学校回来，母亲总是早就做好饭等着。我跨进门，母亲就接过我手中的提包问寒问暖。可现在呢？一种孤独凄凉的感觉袭上心头，眼睛里溢满泪水。心中暗暗祈祷，祝愿父亲的身体早日康复！

1982年4月12日星期一少云
放学铃响了，我走出教室，漫步在校旁的田野。这时，学校的广播里播出优美动听的抒情歌曲。如愿、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和着歌声在田野里漫步，心旷神怡。

1982年4月13日星期二晴
今天又回家。天蓝得就像海水一样，就是用天文望远镜，恐怕也很难找到一丝浮云。春风吹拂着麦田，麦田荡漾着清波。那蜿蜒曲折的田间小路，就像扯在大海上的一条白布带。布带飘荡着，一直伸向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这给我今天的回家，带来一层明朗舒心的色彩。
父亲出院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父亲仍然躺在床上，但病情总算有些好转。我又感到了生活的希望和前途的光明。

1982年4月14日星期三晴
期中测验的物理成绩70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成绩呢？究其原因，主要是上课时注意力不集中，许多概念性的东西都稀里糊涂。说不懂吧，还知道点；说懂吧，又不完全清楚，长期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这次测验的分数使我强烈感觉到，课堂上能否认真听讲，是学习的关键。

1982年4月16日星期五晴
今天郭老师勉励我以古代名人的经历和精神激励自己，树立坚定的信心，争取在事业上有所作为。他还特别指出，我现在练笔要解决的一个突出问题就是锤字炼句，使自己的语言更加凝练。

1982年4月17日星期六晴
四天的紧张考试结束了，我有一种艰苦劳动后的轻松感。考试成绩如何，现在还不得而知，可能不会太好。离高考还有80多天，趁还有这点时间，再树立信心，重新组织一次新攻势。

1982年4月20日星期二多云
期中考试历史试卷有一题：长征途中经过哪些重大政治事件。有位同学答的是：遵义会议、突破湘江、粉碎张国焘阴谋、中央政治局在毛儿盖召开会议。老师说最后一个是错误的。一些同学便哄堂大笑，嘲笑那个同学，并且议论纷纷，毛儿盖在哪里？连这一点都不知道，还有资格嘲笑别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嘲笑那位答卷的同学，还是嘲笑自己的无知。其实，长征途中中央政治局确实在毛儿盖召开了扩大的政治局会议，会上对张国焘的错误作了严肃的批评，做出了继续北上的重大决策。张国焘本人也作了检查，表面承认自己的错误。这应该算是一个重大政治事件。

1982年4月21日星期三晴
放过晚自习后，几个同学要我和他们打扑克，再三推托不掉。我不愿这样消磨时间，可是我不能拒绝他们，那样我将渐渐孤立。

1982年4月22日星期四晴
早上从操场回来，张老师叫住我，对我们昨晚不顾学习，打扑克到深夜，表明了他的观点。他向我讲了许多道理，勉励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多学些知识。今天多花费些精力，考学就多一份把握。其实，这些道理我是明白的，并且常在心里默念。可是我却做了这样不光彩的事，愧对老师的期望。张老师最后要我在寝室起带头作用，不要混同于一般同学。然而，那个环境确实叫我左右为难。那些同学没有一点事业心，对时间的流逝丝毫不感到可惜，对这样的人，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1982年4月23日星期五晴
郭老师说，目前要把主要精力用在功课上，准备考学，写东西要放到次要地位。我接受他的建议。

1982年4月24日星期六晴
父亲的病急剧恶化，我的心被搅得乱糟糟的，走不安坐不宁。医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我感到恐惧！

1982年4月25日星期日阴
上帝啊，上帝
——写在父亲的并塔病榻前

有人说，苍天有眼，
可它却对善良的人施加淫威；
有人说，上帝公正，
可它却对贫弱的家庭残酷打击。
我不明白，
病魔为什么老在我家缠绕；
我想不通，
灾难为什么偏要在我头上降临。
苍天有眼吗？
可它明明不识善恶；
上帝公正吗？
可它也欺软怕硬！
原有的灾难已使我饱尝苦难，
生活的苦酒已装满肚腹填满胸怀。
为什么还要在未癒的伤口再戮新伤？
为什么还要在黄连里面再加黄连？
苍天呀苍天，
你错勘贤愚枉为天；
大地呀大地，
不不识好歹何为地？
上帝呀上帝，
我憎恨你的无情和独断；
上帝呀上帝，
我可惜你白白长了两只眼。
别的办法我没有，
还是让我求求你——
给我的父亲生的源泉！

1982年4月26日星期一晴
父亲去世了！这好像晴天霹雳，震得我肝胆欲裂，悲痛欲绝。我伏在父亲的病榻上，眼泪扑簌簌滚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襟，打湿了盖在父亲身上的白纸。父亲呀父亲，您一生最疼爱我，今天为什么独自离去，难道一点点也不可怜我吗？您去了，孤儿寡母，孤苦伶仃，靠谁生活？谁来关怀我们呀？您去了，我们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哪里去寻找我们的亲人呀。父亲呀父亲，哭断肝肠心难舍，流干眼泪心欲碎。想您一生贫寒，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小时候，您跟着我的爷爷奶奶逃荒要饭，流离失所，饱尝人世沧桑；来到现在这个庄上，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受家族势力和政治势力的双重排挤和压迫，历尽磨难，血泪苦度。现在，我们兄弟逐渐长大成人，实希望您领着我们勤恳持家，创造幸福的生活。可是您又患了这不治之症，如今又抛下我们猝然长逝了。父亲呀父亲，我再也听不到您亲切的呼唤，我再也看不到您亲切的面庞。我到哪里去寻您啊，我可怜的父亲！

1982年4月27日星期二晴
父亲的灵柩安放在堂屋正中。一层木板，割断了父子的情谊。我的眼泪已经枯干，嗓子已经嘶哑，但我的悲痛仍无法遏制。悲痛之余，我想到，父亲是一个标准的农民，忠诚老实，待人善良，我应该把父亲的品质和精神昭示天下，以寄托我的无限哀思。

1982年4月28日星期三阴
肝胆欲裂，心欲碎
——写在父亲的坟前

有人说：
丈夫有泪不轻弹。
可他哪里知道，
那是未到伤心处。
眼看着父亲的灵柩，
渐渐掩入黄土之中，
我的心像刀搅火燎一般。

父亲呀父亲，
一层黄土尤隔千山，
从此以后天上人间，
何处去寻您的身影，
何处去听您的呼唤呀！

父亲呀父亲，
您再看我一眼，
再唤我一声吧，
您的苦命的孩子，
谁还来问谁还来管？

父亲呀，我哭苦命的父亲，
吃尽人间酸苦，
受尽世上磨难，
没过一天好日子，
就离开了人间。

父亲呀，我可怜的父亲，
心灵手巧，聪明能干，
可怜您才五十五岁呀，
这人世您不该离开。

父亲呀，我刚强的父亲，
生前是寄人篱下的人，
死后还做寄人篱下的鬼啊。
可怜您，枉有刚强的志气，
没有刚强的命运呀！

父亲呀父亲，
我千呼万唤您不吱声，
我哭断肝肠您听不见。
您那亲切的声音，
何时还能响在我耳边？

父亲呀父亲，
您可曾听到我心底的呼唤？
渴求您的在天之灵，
收下我深深地祝愿：
安息吧，我的父亲！

1982年4月29日星期四晴
对人来讲，什么是幸福呢？那就是有父母的关怀和爱护。只有母亲的关怀而没有父亲的教育会感到孤单；只有父亲的教育而没有母亲的关怀会感到凄凉。

1982年4月30日星期五晴
家里只有母亲一人，清冷凄凉，我不能住校了，得每天回家陪母亲。这会耽误我的学习，但是我不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