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邂逅（二）

　　这时街上已是夜色沉沉，只有那温馨的春风吹拂在脸上，美丽的女孩散着飘逸的黑发，尽情地享受着清风拂面的感觉。天气似乎显得更加温暖了。不知道为何，苏文觉得这春姑娘的赏赐并不是无心的，而是与两位旧友的重逢有关。
　　张梅默默地跟在苏文的身后，只见一栋超豪华的别墅伫立在张梅的面前，白木栅栏，尖耸的褐红色屋顶，青绿草坪，充满异国情调。到了门口，张梅停下脚步，脸上严肃地说：“我不敢进去，太豪华了。我怕别人说闲话，我既不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女朋友，跟人家来干什么呢？”
　　“看看，你这不是多心，这里就我一个人住，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的。”
　　他们登上二楼，沿着狭长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夜色里悄悄弥漫着白玉兰的芳香，而张梅却觉得自己像一颗汽水糖，心里都是酸酸的小疙瘩。苏文飞快地走在前面，张梅不时朝这里看看，哪里瞧瞧。别墅内欧式壁橱、古典风格的暗格酒柜，设计独具匠心。
　　苏文把张梅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八点，外面的天还亮着，他的客厅却开着灯，张梅从没有见过如此奢华的客厅，到处都是地毯、流苏、帐幔和让人搞不清东南西北的小灯。
　　苏文的品味是如此高雅，是张梅事先没有想到的。
　　“我就住在这里。”
　　张梅吃惊地说：“你这里可真够气派的，像个总统府的套间。”
　　苏文听了张梅的赞叹，心中好像吃蜜一样甜蜜，他爽朗地笑了。
　　“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住过这样阔气的房间，又是电脑、又是窗幔、又是转椅。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你当真一个人住吗？”
　　“一个人。”
　　张梅颇有感慨地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惊讶不已。
　　只见苏文从茶几下面拿出两瓶酒放到桌子上面。
　　“你这是要干什么？”张梅假装很吃惊地问道。
　　“张梅，我们好好喝几杯。”
　　“你疯了。”
　　苏文笑嘻嘻地说：“你也很快要发疯，我们一起疯吧！”
　　啊！张梅轻轻一挥手说：“人生难得一醉。”
　　“对呀！一醉方休。”
　　苏文斟满酒杯，揉磋着双手，环视着桌子上保姆事先预备好的凉菜。“来，举起杯来，为我们的重逢干杯！这么多年没有见面了。”
　　“对！为了再次重逢干杯！”
　　两人碰了酒杯，一饮而尽。张梅轻轻地闭上眼睛，然后又悄悄地睁开眼睛，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面。苏文伸手去拿酒瓶，张梅心想拦住苏文，却被他的手掀开了。暗蓝的灯光里，苏文清澈如水的眸子，让张梅心里泛起了甜甜的涟漪。
　　“你怎么，动机不纯，想把我灌醉吧！”
　　他放声大笑：“我总有机会一报昔日之仇吧！”
　　“你报什么昔日之仇？”
　　“报你当年没有嫁给我之恨，报你当年亲手把我送进监狱之仇。难道你已经忘记这些吗？”
　　“或许还记得很清楚，或许忘得一干二净。”她的心情也随着苏文的目光变得复杂而微妙。
　　“那我可得提醒你一下。”
　　她低下头不说话，像是受了委屈。苏文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两人都默默无语了，只会静静地坐在那里发呆。
　　“来，我们再干一杯吧！”苏文慢条斯理地说：“让过去的一切随着这酒香飘远方。来！痛快地喝几杯，让一切就这样结束。”那酒到肚子之中，感觉浑身通体是炙热的，张梅把晶莹透剔的高脚杯紧紧地握在手里，那种温暖传递到每个细胞，它们个个都敞开了呼吸。看着楼下的风景，一天的心绪全都在这杯浓烈的酒中，扑香而又刺鼻，心里的悲寂就变得异常地浓稠和凝重。
　　“来！喝吧！畅饮吧！”她举起了酒杯，“我想为你干一杯，为你的手术成功干杯！为你今后的事业腾飞干杯！”
　　“我们大约十几年都没有见面了。真没有想到，终于还是又相见了，是你先认得我的，这足以说明你还记得我。”偶尔和苏文目光交汇，张梅就很快把头低下或者把视线慢慢地移开。然后，一颗心却怦怦地乱跳，脸颊热乎乎的。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现在在什么地方高就？担任什么职务？”
　　“哦，我在我母亲的公司上班，当总经理。”
　　“哦，我还是不明白，你母亲的公司？”
　　苏文把他怎么和现在的母亲认识，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给她叙述了一遍，她一声不响地听着。那些曾经在梦中演练的无数的情节，终于可以实现了。
　　“我明白了。看你现在当官了，而且还是一把手。挺羡慕你的。”张梅半开玩笑地说。
　　“可我还是普通的家庭主妇，不过也没有什么，已经习惯了。”说完这句话，她施粉黛的脸越来越绯红，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娇媚，不禁让人怦然心动。
　　“你丈夫死后，你没有找人吗？”他问。
　　“没有！”
　　“哦，我要醉了。”她眯起双眼，满面春风，不住摇头。
　　“你现在成家没有？”
　　“没有！”苏文想说我一直在等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两人都沉默地坐了一会。苏文在想，在这迟迟的春光里，他与她邂逅了，嘴角不禁微微翘起来，心里某个地方分外柔软。脸上浮现出成功男人的得意，迈开人生美满的步子，张嘴哼起了小曲。
　　自从邂逅张梅那刻起，他依然没有斩断心中对旧情的怀念，他像囫囵地吞了一只苍蝇，觉得自己活在一个人的阴影里。
　　“我们俩痛痛快快地喝几杯。”她微微地低下头说：“痛快！”两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瓶底朝天。
　　“等一等，再坐几分钟。”苏文站起来说。
　　“我该回去了，我喝多了。”张梅霍地站起来。走的步履蹒跚，时刻都会有跌倒的可能。
　　“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我一定会变成星星，慢慢地抬着头看着窗外的夜空，我知道一定有一颗星星是自己的，我在天上静静地俯视着你，保佑你，爱你！你是我的女神！”苏文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等着他，这个人或者是张梅，这个人也许在蒹葭苍苍的水岸，也许在江南悠长的雨巷，也许在匆匆筑物的廊桥……
　　“什么呀！我们见面应该高兴才是，不要说晦气之类的话。”张梅上前捂住苏文的嘴。
　　她呜呜地哭起来，但是没有眼泪，她抽泣着，那声音又像是呻吟。突然张梅拿起桌子上的烟，猛地吸了几口。小烟圈在清滢动人的纤指之间燃烧，点烟的暧昧、夹烟的轻巧、意味深长地吐出烟气，袅袅的烟雾从她涂有绯红色的指甲边徐徐而上，肆无忌惮地抽着烟，动作干练。有一点慵懒，妩媚，迷情。她喜欢吸半口吐半口：“我把抽烟当成一种感情的依赖和寄托，它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喜欢怀旧，感情专一。”听了张梅的一席话让苏文很是吃惊，看着张梅抽烟娴熟的动作，一根接一根吸个不停，烟雾缭绕中，所有与张梅有关的记忆和疼痛，像一个暗流汹涌的漩涡打着圈泛滥开来，将他吞噬。
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眼角眉梢的每一个细微的神情都能轻易的感染到他的心，让他莫名其妙的或喜或忧。不知不觉，时针已指向十二点，苏文依依不舍地送走张梅。车里还残留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心里还留有今天和她共同度过的种种场面，那都是值得苏文百般回味的。
苏文没有想到她这天给予他这样美好的感觉。这时的苏文怔怔地望着绵绵的细雨，这晚的雨是苏文经历的最冷的一场雨，虽然不是冬天，但是苏文却感觉到彻骨的寒冷。这场冷清清的雨也都涓涓流进他的记忆深处里去，冲出的是一道道伤痕，从这以后，苏文的心像有一处永远注着一潭水。永远都没有阳光能够照上去，永远都是潮湿、阴冷、发霉。多年以后的重逢，竟宛如凄然分手的一对情侣一般尴尬。因为悲喜已经消失了，痛苦已经纯化了。甚至许多年都没有想起她来了，可一旦揭开伤疤，才发现这淋漓的疼痛，仍然是身体里最鲜活的东西，一旦发作起来，就不给人片刻逃遁。
紧绷的神情松弛下来。她一面微微笑道，一面不经意地将眼一抬看苏文，却正撞上了深深凝视她的目光。只是那眼神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距离感，有些陌生，甚至有些寒意，苏文不禁微微一怔。　　
张梅挥手向苏文告别，心想看了他家的规矩还是比较严厉。张梅在心里疑惑，苏文是不是发财了，或者说另攀高枝了。现在的苏文和过去无法相比。看他的神情那冷漠就像院子中那颗冬天的树，落尽绿的叶子，敞在寒风中的冷硬的枯枝，曾经所有勃勃生机都被深深地掩藏在粗糙的经络里。她沉迷于这份美好与美丽之中，沉迷在温暖的阳光中。张梅是享受并快乐的，但是幸福如此完美相伴的时候，她却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或许世间的万物达到终极的时候，终究会拐个大弯，甚至是360度的掉到反面，幸福也是如此。抑或他们是太美好了，于是老天爷给他们拐了弯，却就是那么一个弯，却让幸福瞬间支离破碎，从一个极致跌落到另一个极致。
其实，苏文刚才见到张梅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渴望。他希望张梅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苏文想告诉张梅，她就是这些年他一直等候的人，却迟迟不肯出现的人，她就是茫茫人海中寻找到的人，她就是愿意与她执子携手，静看星辰的人。可是，几年的光阴过去，物是人非。一切的一切都在变化。现在的张梅变得面目全非，完全不是过去那个纯情少女。
他开得很慢，猛地掉过车头，急冲冲奔到旅馆里，可是旅馆的灯早已熄灭。他苍白着脸，整个人俨然失魂落魄了，更掩不住眉宇间那浓浓的一团悲戚。空茫茫的孤寂就像冬日寂寞的冷越来越沉重的将他包裹。司机看着苏文那阴沉沉的脸色，没有敢说什么，他了解主子的脾气，是绝对不轻易善罢甘休的。苏文后悔刚才没有问张梅的电话号码，他用手打着自己的头部。
　　人这辈子，到底有多少悲剧需要重复，又多少孤单需要承受。他用自己七年时间竭力安抚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段关于张梅的记忆又回来了，但是，佳人早不是当初的样子，独留他品尽了人间最为深刻的孤独。
　　也许有人说：“感情就是一件琢磨不清，抓挠不着的东西，可能更需要一个契机。”也许就是这么一个契机，再度与张梅相逢之后，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现在从这番话里体会的更多的却是苍凉与无奈。
　　毕竟，如今的张梅像云雾一样，令人难以捉摸。如今寄存的这个女孩的影子，她的灵魂漂浮着，不属于他苏文的，有时候突然想起，他恍然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人世间的意境变换起来，往往让人油然生出一种沧桑之感。他之前所熟悉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几十年的岁月就像涓涓流水，拂过她便一去不复返了。依然只剩下身体里多了无数条道道看不见的伤痕，会在这样的暗夜里隐隐渗着血……他的心，却已经凋零，眼前一黑，身子一软，他猛地头晕过去，像一朵花整个的萎谢，凋零落进了沉埃里。
他踉跄地回到房间，苏文喝得酩酊大醉。
朦胧中苏文开着车，张梅就坐在他的身旁，就在两人说着甜言蜜语的时候，拐了弯，相撞的尖锐声狠狠地刺痛了耳朵。苏文怎么也没有想到平常嘲笑的电视剧上的庸俗剧情瞬间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尖锐的警笛声到来之前，阳光正洒在两人那灿烂的笑脸上面，幸福也是很灿烂。一切都是在灿烂绽放的时候，突然如烟花一样，灰飞烟灭。在一片嘈杂声里，苏文慢慢地苏醒过来，张梅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满脸血肉模糊。阳光很刺眼，光线很虚晃。张梅就这样告别了自己，紧接着昏死过去了。苏文疯狂地摇着张梅的身体，千呼万唤，就是没有回应。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空旷飘渺。救护人员心痛地告诉他，张梅已经死了，可是他始终不相信，怎么可能呢？那些幸福的画面历历在目，他一直都还在那个幸福的画面里。苏文一直在找，直到筋疲力尽。他没有哭泣，但是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发呆。自从张梅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几乎占有了他的生命。张梅的无缘无故的消失，几乎带走了他的魂窍。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副行尸走肉的肉躯。曾经令人缅怀的人已远去，曾经以为的人生的璀璨之至也随之消失。他突然瞬间眼泪溃堤，放声大哭，彻底放声大哭。他哭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好像也落泪了，醒来的时候明晃晃的阳光照射进来，屋子宽畅明亮。泪却已经风干了，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文在心里想，也许是命中注定，他们走不到一起。他该走了。他说过，他和她注定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也许，这种建立在理想之中的完美爱情，娇艳如一朵花，脆弱也如一朵花，本来就经受不了真世俗考验的，注定了会是一袭美丽的泡沫。他现在依然漂泊无依，他的心又重归漆黑一片，甚至更为漆黑了。因为曾经拥有过，失去之后的心，只有更为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