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羊厨子出门
作品名称:逐梦 作者:春雨阳光 发布时间:2013-01-18 00:29:05 字数:3854
羊羚伟本来也没有什么梦了,因为他足够让人羡慕了。他不像他高中考上大学的同学,那些同学还要四处去找工作,羊羚伟是和省教厅签了协议的,省教厅会把工作给他安排好,他只需要去上班就是了。其他同学提前一年就忙着找单位实习,在实习中不断打听好的企业公司,不断地做着心在曹营心在汉的事情,羊羚伟呢?根本不焦根本不愁。羊羚伟最后一年参家了支教活动,到一所偏远山区的中学任教,听说支教能够给自己捞点“分”,给自己分配到一所好学校增加点重量。
羊羚伟一家人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忙着各自的事情。
“老羊,起床了,快,三点半了。”羊厨子的老婆拉亮了电灯,一边喊着酣睡的羊厨子,一边推摇着他。羊厨子的婆娘比羊厨子小两岁,皮肤黑褐色,脸是,手臂是,颈脖子也是,只有衣服遮着的地方还是白的。羊厨子经常说她婆娘是漏棚的韭黄,韭黄是棚子里藏着的,晒不到太阳的就会变白变黄,而棚子漏光地方的韭黄,就会成为绿色,只是羊厨子婆娘晒着太阳的地方不是变绿,而是变成了黑褐色。黑褐色的额头上挖了几条深深的沟,这几条沟横穿过额头没入到发髻里。这些都是累的。羊厨子帮汤师傅,出厨的时间多,家里的土地,家里的牲畜,就都落在了羊厨子老婆的身上。
羊厨子坐了起来,打着呵欠,用手背揉着眼睛。“如果累了,遭不住就给老汤说有事走不开吧。”看着男人疲倦的样子,婆娘心疼地说。“没事,习惯了。你在家里不是也累吗?注意点,中午睡睡午觉。不要娃儿大了,老娘老汉却没有了。”羊厨子一边穿着婆娘递过来的衣服,一边说。“我知道。你呀,少喝点酒,骑车慢一点。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两口子劝说对方的话都好听,可是都不停下挣钱的脚和手,只要能挣钱的地方,两口子都想去做。说他们真没有梦,那是假话,他们也想多挣点钱,羊羚伟要买房子,要安家,或者还要一辆车子。自己的儿子不帮帮谁呢?他们没有成为富翁的梦,但是,他们有想多帮儿子一把的梦。
羊厨子和他婆娘一样黑,一样瘦。不到一米六的个子,经常光着身子干活,整个身子除了屁股以外,就找不到一点白的地方,都是古铜色。羊羚伟从初中的美术书上剪下了一幅图,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他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他很惊讶,这图上的老人太像他父亲,只是图上的人比父亲老一点,图上的人裹着帕子而已。如果说那时的羊厨子还只是有点像,那么现在的羊厨子简直就是这幅画的模特了。
羊厨子走到楼下,走进堂屋,房子里的狗叫了起来,羊厨子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骂着狗,那狗一听是熟悉的声音就不叫了。整个羊家大房子的人都熟悉了这个时候的声音,连那些狗也熟悉了。“慢一点!时间还早!”听到羊厨子消失在厅房巷子的声音,婆娘在后面喊道。她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黑沉沉的厅房巷子。摩托车的声音越走越远,隐隐约约,然后不见了,羊厨子的婆娘慢腾腾地关了堂屋门,关了楼下和楼梯的电灯,走回楼上的房间。羊厨子的婆娘姓桑,都叫她桑大娘。
桑大娘走进屋子,打了一个冷噤,她才发现自己穿着短衣,手臂上都是鸡皮疙瘩。“哦,又打霜了。完了,羊厨子没戴头盔,也没戴手套。现在的记性怎么啦?昨晚不是还在念着的吗?这才几岁呀,就跟七老八十一样,拿了这样忘了那样。他还走得不远,给他打个电话吧。”桑大娘想着,拿出了手机。“算了,他骑着车呢。给他打电话,他以为什么事,一着急会……”“呸呸呸!”桑大娘对着地上的身影“呸”起来,大清早的咋想到这些问题了。“不行!如果手冻僵了,那不……”桑大娘又拿起了电话。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哦!老婆子,你打电话啥事?”桑大娘手里的手机传出了喊声。“什么?”桑大娘突然明白,自己已经拨通了羊厨子的电话。“喂!厨子,你戴头盔和手套了吗?我昨晚都想好了,今天就忘了。”“没事,我戴着的。你咋搞的呀,不是你给我戴上的吗?”“那就好。走到哪里了?小心点……”“没事,路上的车子已经很多了。快点上床,光着个膀子,别着凉了。”
桑大娘赶紧看了一下自己,笑了,这个老东西,看得还真细。她钻进了棉被里,想闭着眼睛睡,可是睡不着。每天都是这样,羊厨子一出门,她就睡不着觉。虽然她知道羊厨子骑车不快,很把稳,可是,没在他身边,这心里就是悬着的。很多时候,她都要跟羊厨子一起出门,她说她也去帮乡厨,羊厨子不同意,有时说多了,羊厨子就发火。他说:“冬天冷,车上风吹着舒服?躲在家里不好,你神经短路了?”如果是夏天,羊厨子就骂:“你还嫌不黑?汗水钻眼睛好受?你不怕将来你媳妇嫌弃你这个婆婆?小心将来她不让你带孙娃娃。”反正就是不让她跟着。老房子有人开玩笑说:“桑大娘,小心点。羊厨子给你弄个小的回来哈!”桑大娘一听乐了:“他那黑不溜秋的样子,谁看得上他?”“人家不看人,看钱。那种事情,闭着眼睛就做了,男人包里的钱就没有了。”桑大娘更乐了,她知道羊厨子有多少钱。帮汤师傅,一场厨下来,一百二十元,那些跑堂的就六七十元。这点钱都是交回家了的,只有烟没有交。
桑大娘不像其他女人,对出门在外的男人总是不放心,她对她家羊厨子是一百个放心。羊厨子很顾家,很爱娃儿。如果他是那种偷腥的猫,十年前他就不回来了,就在城里做他的大厨,那里的工资高,城里的妞漂亮白净,说不定还可以真的找个女人安个家,把她桑大娘踹了就是了。可是,他没有。回家后,有厨做就做厨,没厨做就忙地里,就是下雨天也不到茶铺打牌。羊厨子经常说,娃儿能读书,读高中,读大学需要不少钱,要存一点,不然到时就会求爹爹告奶奶地找人借钱。
说到借钱的狼狈和伤心,羊厨子没有经历过,但是她桑大娘家经历过,就是到现在,桑大娘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只要和一家人吃饭,他就会讲起那些伤心的故事。桑大娘的母亲是心脏病人,桑大娘也经常得病,那时给私人借钱,人家都说没有。只有找信贷员贷款,人家害怕你还不上,不贷给你,让你到街上的信用社去贷款。去了,找这个签字证明,找那个批条子,幸好不是救命,如果是救命的话,等你把贷款拿到手,命早就没有了。钱用了,家里有一点钱马上就还上,害怕人家下次不贷款了,那时,桑大娘家几乎就是在贷款还款中过日子。桑大娘的父亲说到这些就会叮嘱后人道:“你们会挣钱,但是不要找一分用一分,能存一分就存一分吧。谁知道人一辈子什么时候用钱?”老人的叮嘱像树子一样在羊厨子两口子心里扎了根。他们生活很节俭,他们从桑大娘父亲身上明白了没有钱的苦楚。
没有钱是办不了事情的,没有钱你求人人家都不理睬。桑大娘娘家养猪很难,把猪养到半大,总要得病。桑大娘父亲去找兽医,兽医说忙,他要把棉花捡了才来。没法,为了早一点给病猪下药打针。桑大娘父亲就给兽医捡棉花,棉花捡完了,该走了,该去给猪看病了吧。兽医说,他家的米没有了,要打米磨面。于是,桑大娘父亲又帮着兽医挑稻谷和小麦到加工坊去。等把这些做完,兽医背着药箱跟着桑大娘父亲到家,猪已经没有救了。“就是家里穷,没有钱啊!害怕给你医了猪给不起钱。没钱的人受气呢。”桑大娘父亲讲述的故事,他的每一声叹息,都像一根钉子牢牢地钉在桑大娘一家的心口上,羊羚伟也牢牢地记住了这些故事,所以,他努力读书,要走出农村去。
羊羚伟读书很努力,不让老师操心,不让父母操心。他的字很漂亮,有点像羊厨子爷爷的。
羊厨子爷爷是教私塾的,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在修楼房前,那布满了虫眼的木门框上还贴着发白的残缺不全的对联,羊厨子说那字就是他爷爷写的,爷爷在六零年饿死了,这个大房子死了十来个人,羊厨子家就死了五个。爷爷的爷爷死了,爷爷的爸妈死了,羊厨子的一个姑姑和老辈子死了。这就是命,羊厨子一家死那么多人,与爷爷有关。羊厨子的爷爷咋那么死心眼呢?桑大娘想着。
当时,乡上让爷爷去教书,他教私塾教厌了,怎么也不去教书了。后来,饿得不行了,他要去教书,可是已经有人了。那个时候教书,可以从公社称粮回家,那一点粮,一家人计划着吃,总能把命保住的,可是羊厨子的爷爷错过了机会。一家人就这样短吃了。最初的时候,大房子里的人还相互借粮,可是,一看这缺粮的日子不是一天两天一月两月能结束的,于是大家都把粮收紧了。每家的粮都不多,都是想方设法节约藏起来的。那个时候,农村里实行伙食团,每个人定粮供应,羊家大房子的运气好,每家都有人被派到外面去干活,外面干活节约的粮食可以带回家。其他房子的人,因为饥饿去偷吃,结果被吊起来活活打死。羊厨子的爷爷虽然懂得“饿死不如肇死(偷抢)”的道理,可是看着被打死者的惨状,哪里还敢去偷去抢呀!那个时候的干部是不会挨饿的,他们可以把伙食团的红苕、粮食等偷回家。那个时候的干部,并不是像今天有些人说的那么廉洁那么正直。那个时候的村社干部,不仅偷,而且心狠心黑,打人不手软,打死人不负责。六零年饿死那么多人,但是没有听说过饿死当官的和他们的家人的。
当官就是好,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当官。她家羊羚伟没法去当官了——谁说的,说不定他当校长呢。想到这里,桑大娘笑了。当官不好,你看那些当官的不是一个一个被抓了吗?丢人现眼的。唉,厨子到了吗?这人不在身边就是不放心,要跟着他又不让。桑大娘知道羊厨子不让跟着的原因,她记得有一天羊厨子给他开玩笑说:“这车滚子好玩呀?你看新闻在线上,每天多少人死在车轮子上?你给我呆在家里,好为我收尸。”结果,羊厨子话刚结束,桑大娘一巴掌就拍在羊厨子肩膀上,力大了,打得羊厨子直咧嘴直骂娘。在生意场上,羊厨子很注意忌讳的,可是在家里,他才不管这些,他总是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桑大娘知道,羊厨子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是要她放心。她也知道,担心没用,不可能为了担心就不出门找钱。总不可能为了放心就窝在家里四门不出,就像羊厨子的爷爷拒绝教书一样,让一家人饿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