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鸾
作品名称:青鸾 作者:一鱼湖水 发布时间:2013-01-07 18:46:14 字数:117953
楔子
内室的烛光幽暗的几乎没有,就着清冷的月光,照出这房子的空荡与死寂,下人们踡在屋角,不时的发出一两声极为隐忍的啜泣,隐约听得到的只有盔甲摩擦发出的铮铮之声以及列队整齐沉重厚闷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枯瘦的手指抓住我的,掌心残存着一点温度。
“莲儿……爹并不怕死,爹只是不想跪着死,爹想站着死,不论是怎样的罪名,你只需记得,爹并未做过……从未做过,懂么?”
我拼命点头,眼泪咽进肚子里。
“拿着这个,幸许有点用处。”
塞入手中的是小小一枚汉白玉,并无特异之处,只是玉心多了凹凸的花纹。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攥住我的手指紧了紧
“爹对不起你。”
大门在重力的撞击下迅速破开,冷风灌进来,月光下是无数泛着银光的盔甲。
第一章 椅梅阁
我猛然睁开眼睛,喘着气,捂住闷的有些发紧的胸口,额上已是冷凉湿濡的一大片汗了,脚下的汤婆子也渐次冷了下去,冷风呜呜的吹,打着旋儿拍在窗棂上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猫的爪子,远远听得见丝竹之声,明亮欢快的调子,姑娘们叽喳的调笑,心下安定了些,这地方总是热闹的。
却是横竖也睡不着了,索性坐起来,披了件掐丝袄子,趿上软鞋,拿竹签剔亮桌上的油灯,事物清晰起来,床下的碳盆还亮着火光,不过已经没有暖意了,炭味逼的嗓子眼有些发堵。我起身开了窗,颊上一冷,我眯了眯眼睛,竟是下了雪,大团大团的绒白,飘在倚梅阁外的空地上。几株红梅开的正艳,火团似的红,不畏严寒的在这冬日的夜里盛开着,黄蕊红花,映着白雪,煞是好看。雪花漫天飞舞,伸了手去接,落在掌心,轻轻薄薄的一片,凉浸浸的,一会儿也就化了。檐角积了厚厚一层雪,发着白荧荧的光,曲廊上挂着一溜儿灯笼,冻的硬梆梆的,红的扎眼,今天是大年初一,再风流的公子也会陪着家人过年。
鸡啼三遍,天已经微亮了,我合上窗,穿好衣裙,匆匆挽了个发髻,下楼去提烧的温热的水。
所幸人还不多,拎了水走进紫竹馆的时候,紫菀已经起了床,谅着人不多的原故,并不仔细打扮,松松挽着一个反绾髻,穿一件撒花百叠袄并一条织锦罗裙,倚在美人榻上拿干馒头喂架上的绿头鹦鹉,见我进来嘴上已抿了笑。
我把热水倒进铜盆,打了条帕子给她,她接过胡乱抺了抺脸,又拿青盐漱了口,眉尖微蹙。
“每年这时节都这样,冷冷清清的。”
“寻点事做便不冷清了。”
我倒了残水,从屉里寻出一个她常绣的绣花绷子递给她。
紫菀抿了抿针,低头绣起来,颈子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双穿凤头绣鞋的脚翘的高高的。
这样的女子是会令男子喜欢的,我暗自感叹。
从一旁的屉里拿出医书,倚在窗边认真读起来。
紫菀倒不绣了,把个绣了一半五色鸳鸯的绣花绷子扔到一旁,一双秋水样的眼睇着我。
“怎么?”
我抬了抬头。
“你穿这浅绿襦裙倒是好看,竟让我想起那些酸文人嘴里江南烟雨一类的话来了,青鸾,其实你生的很好,要是右脸没有……”
我心下火辣辣的一痛,下意识的往右脸摸去,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青鸾,我不是……。”紫菀顿住了,自觉说错了话似的,白瓷脸上急出一层粉粉的红,整张脸越发俏丽起来。
“没事。”我止住她。
“这样也挺好,要是如你一般美,我早就被围着我的那些俊俏公子迷昏了,哪里还有空读这个呢。”
我晃晃手里的医书。
“你这丫头。”紫菀嗤笑出声。
“倒也是,少见女人家那么用功的,亏得你,我看着这些字头还大了呢,渴睡的时候看看倒不错,横竖看得两行,它便会招着我去会周公了。”
两人一齐笑起来,惊飞了架上的一只鹦鹉。
门被人推开,吴妈妈走了进来,系着极大的一件青褐色斗篷,篷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怀中抱着一个手炉,呵气跺脚的,脸冻的通红。
“好大的雪!”
“妈妈今日怎么来我这,可是来要红包的?的是话可就为难住了我,还未着人备下呢。”
紫菀笑着站起身。
“谁有心思同你玩笑,今日来了贵客,还不收拾准备着呢。”
“贵客?”紫菀挑了挑眉。
“这贵客也忒勤快了些,大年初一就巴巴的往这赶。”
紫菀嘴上说着,手上却忙活起来,解散头发,坐在雕花椅上润起了胭脂。
我放下医书,拉开衣橱,娴熟的给她挑了件玫红锦缎小袄。
“谁知道这些贵家公子的脾性,说是咱们阁里的红梅开的好,又兼着下了雪,特来一赏,邀你去唱个曲助兴,现今就在东边暖阁里候着呢。”
“来了哪些个大人呢?”
紫菀嘴里问着,一面往绾好的飞仙髻上插一支珍珠步摇。
“横竖是些贵家公子哥罢了,不过内中一个我到认得,去年初春在官道上见过,那便是大将军苏冀梁的公子苏墨岩,你看,都是些贵气的人,能见着,可算是你三生有幸。”
大将军苏冀梁的公子苏墨岩……。
我手中的玫红小袄掉到地上。
“倒也是些个雅致的人,我把七弦琴带上,可我一个也不够,还得带个人,妈妈,你说带谁好呢?”
“这倒……能见大场面的丫头也少,我想想……。”
“我去。”
我捡起小袄,用力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压下嗓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青鸾……。”
紫菀描眉的手顿在半空。
“这倒不像你呢。”
“早晚都得出去见些世面的。”
我走过去把衣裳递给她。
吴妈妈愣了半晌才笑得眉眼俱开,一面朝我走来。
“早这么想,少吃多少苦头,做个孝顺女儿多好,做妈妈的也省心。”
端起我的脸看了看,又遍身仔细瞧了一回。
“韵致还是有的,可惜这脸上的疤……。”
“妈妈,不妨事的,只是……。”
她握住我的手。
“青鸾,你想好了没有呢?”
我看着她,轻轻的点头。
第二章 旧识
积了雪的园子格外的冷,怀中手炉的温度一点一点的消散,紫菀走在前面,冷风吹起她落地的裙裾在空中四散飞舞,像一只栖在冬日里的蝴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而迅速,一下又一下,拍在心口上,震的微微的疼,脸上系的鲛绡面纱被风卷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抚了抚腕上戴的珊瑚镯子,紫菀已经叩开了暖阁的门。
隔着水墨屏风传来的是朗朗的谈笑之声,阁子被地坑暖炉烘的温热暖和,赤银镂花香炉里馨香缕缕,燃的是浓梅香,被暖炉的热气一薰越发的悠久绵长。
“紫菀见过各位公子,公子万福金安。”
紫菀绕过屏风,屈膝道了个万福,我迟疑着跟上去。
“青鸾见过列位公子,公子万福金安。”
屈着的膝盖微微有些酸麻,迟迟的不敢抬头。
“姑娘万福。”温和清越的声音。
我缓缓抬头,一眼就认出了他,穿着海青色织锦便服,头发一丝不乱的用白玉籫冠绾住,眉眼温淡,手中执着一个素石酒杯,随意的斜坐在交椅上。
我僵僵的站着,心中五味陈杂,一时竟挪不开眼睛。
“青鸾。”紫菀低低的唤我,我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红烫起来,幸而蒙了面纱瞧不出来,慌忙看向别处。
席间一个穿玄色衣袍的人轻笑出声,拍了拍苏墨岩的肩。
“苏兄这清俊的相貌真成了我们一大祸害,每回姑娘都只瞧他,我们竟成了摆设。”
我越发的不好意思,脸红的要烧起来,手中的素心帕揉成一团。
“胡说。”他笑着推开那人的手,眼睛看向我,也是有些发怔。
“紫菀同青鸾为列位公子弹奏一曲,以助酒性。”
紫菀福了福身,扫我一眼,拨开珠帘,把七弦琴架在案上。
我取出梁架上的琵琶跟了进去,坐在她侧身的杌凳上。
“公子要听何曲目?”紫菀朗声问。
苏墨岩怔怔的,似是没听到,良久,才微叹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雕花窗格前看屋外的雪景。
“今日下了雪,应景,就奏一曲《白雪》吧。”
紫菀纤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徐徐拨出几个清越的小调,我侧身,以琵琶珠玉之音和她。
音律游进人的心底,我却偏离了,有多少年没见过了,依稀是石榴花开的最热闹的季节,大人在厅堂议事,我坐在后院一颗古柏树下乘凉,膝上放着《女则》,因着娘亲的病逝,脸上泪痕未干,苏墨岩拿着冰镇酸梅汤找过来,手搭在我肩上。
“莲儿妹妹,不要伤心了,我明日就央了爹过来提亲,你进了我家,我便如你娘亲一般对你好,你说好不好?”
“谁要你娶了。”我凶狠的瞪他。
“你如何比得上我娘亲。”说到这一句,眼泪又掉下来,打在书页上,书上的字迹便浅浅化开,成了团状的墨痕。
“那就不比罢,我只对你好便罢了。”他依旧温和的笑笑,拿出一条浅色手帕擦我脸上的泪。
“酸梅汤总是没有仇的,你素来爱喝,我给你留了。”他把酸梅汤端到我眼前。
碧色的汤碗映的紫红的酸梅汤格外好看,我接过来小口小口的抿下去。风吹的柏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我抬头看见他玉雕一般的侧脸,突兀的脸红起来。
《白雪》的最后一个尾音消失在空气里,清脆的掌声响起,惊断了我的思绪。
红罗炭炉上煨着一小壶酒,散着清幽的香气,是上等的梨花白。
我站起身,拨开珠帘,用帕子裹了炉上的酒壶柄。
“谢诸位公子捧场,为表谢意,青鸾给诸位敬上一杯。”
“姑娘好大方,美人奉酒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清洌的酒水注入一个个素石酒杯里,几杯酒下肚,走到苏墨岩身边的时候,脸颊已有些陀红,手腕扬起,绣着连理枝图案的衣袖微微翻卷,露出殷红的一个珊瑚镯子。
握酒杯的手指剧烈的抖了一下,看我的眼睛有着深刻的震惊与欣喜。
我心下微微松了口气,俯下身去。
“青鸾不善品酒,已有些醉意,先行告退,不成敬意,望诸位公子见谅。”
“姑娘自便,我们自饮便是。”
穿玄色衣衫的公子含笑道。
我敛衣退了出去。
雪已经停了,露出一方阴灰色的天,我徒步走在园子里,积雪很深,踩上去有咯吱的声响,我沿着一条石子小道往下走,身侧是孤傲高洁的红梅花,身后的脚步声轻浅而急促,我站在一株红梅树下等他。
“莲儿,是你么?”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是我。”
我转身看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是由上好的墨料研制而成。
“你还活着。”他攥住我的衣袖,语气急切而欣喜。
“我还活着。”我伸手缓缓揭下脸上的鲛绡面纱。
“莲儿……你的脸。”
“家中变故,一点小残破算不得什么的。”我微侧过身,望着院墙上一片在冬日里冻死的爬山虎。
“当年宋伯父的案子,已经尽力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延重判也实属无奈,不管怎样……。”
他握住我的手。
“莲儿你还活着我很高兴,我去狱里找过你,却只寻到你的死迅,尸首打的面目全非,我并不相信,可那尸首上有你贴身的素心手帕,我……。”
“不必说了。”
我摇头,强迫自己不去回忆那段过往,只定定的看着他。
“你当真相信我爹会私吞赈灾款银么?”
“宋伯父为人清廉,可是……。”他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人心难测,难免朝夕有别。”
“是啊……人心难测。”我轻笑出声,一点点的从他掌中把手指抽回来,抚了抚被风吹的散乱的发髻。
“你如今陷在这里……。”他看了眼四周被冰雪掩映的红梅。
“我会替你赎身,然后娶你过门,咱们定过亲的。”冰凉的指尖扶上我腕上的珊瑚手镯,那正是当年聘礼中的一件。
“墨岩哥哥。”我叹息般轻唤,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
“同你定亲的,并不是现今的青鸾,而是礼部尚书之女宋墨莲,墨莲已死,青鸾活着,你是将门虎子,我是青楼贱婢,云泥有别,公子这话可有半点现实,若是青鸾没记错,前几日听阁里姐妹议论,苏大将军已与你议定了一门亲事,便是当今宰相严蜀严大人之女严酥龄,如此金玉良缘,大人应当欢喜才是。”
他脸上的疼痛来的猝不及防,微微跄了一下,不可置信的看着我。
我用力捋下手上的珊瑚镯子,举于头顶,直直跪下去。
“你这是干什么?”他皱眉上前要拉我起来。
“青鸾说完话自会起身,看在这镯子的情份上,青鸾求公子一件事。”
他似乎失掉了力气,退了两步,倚在一颗红梅树的树杆上,震的积雪簌簌掉下,落在眉鬓之间。
“你说。”
“听闻苏大将军的长女在朝为妃,青鸾想要进宫。”
“你以为那便是个好去处么?深宫之中尽是些……。”
“那也比这烟柳之地要强上许多的,还是公子希望青鸾在这卖笑一生,直至年老色衰,无人问津为止。”
“我说过我会赎你出来!”他狂怒的一拳击在树杆上,积雪大片的掉落。
“青鸾不愿,青鸾只愿寻一处干净的地方,洒扫待奉,终此一生,望公子成全。”
额头碰在冰凉的石子路面上,久了,连着自身也仿佛成了一枚冰凉的石子,膝盖硌的已经没有知觉,唯一存着温度的,只有一腔浅浅的呼吸。
视线长久的停在身上,时光似乎也跟着一起沉寂。
“好吧,如若这是你的心愿。”
有暖靴踩在冰雪上的咯吱声,渐行渐远。
再次抬头的时候,眼前只剩得一方空茫的雪地,红梅树上挂了一块晶莹雪白的羊脂玉,玉下垂的是一方明黄的穗子,正是我十四岁那年替他打上去的。
我踉跄着站起身,上前握住它,冰凉润滑的一块,已没了当年互相传递时的热切暖意,像一颗死去多年的心,我终于散掉了力气,软软的倒在冰雪之上。
再次醒来已躺在了自己的卧床之上,浑身烫的火球一般,额上搭的一方帕子也被自身体温炙的滚热。
“你怎么样?”
映在眼前的是紫菀一张焦急的脸。
“没事。”我轻轻的摇头。
“倒让你服侍上我了。”我艰难的冲她笑笑。
“你这丫头。”她瞪我一眼起身替我换了块帕子。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我何曾把你当过丫环看待。”
“我知道。”我笑着握住她的手。
“你向来待我好。”
“还这么烫。”紫菀似是被我手上的温度吓了一跳。
“我再去请大夫过来一趟。”她站起身。
“不用了。”我拉住她。
“陪我说说话罢,我闻到了药香气,你肯定熬了药,一会喝下去就没事了。”
“你这狗鼻子,还偏生说那苦药味是香的。”紫菀笑着嗔我。
“真的不用让大夫过来?”
“不用了,再说,我自己就算半个大夫了,哪里还用的着大夫。”
“这倒是。”紫菀伸手替我掖了掖被角,又把碳盆挪的离我近一些。
“你同苏公子……是旧识么?”紫菀迟疑着还是问了出来。
我微微有些发怔,想说些什么喉咙却仿佛哽住了,终究还是沉默了下去,隐约听得簌簌之声。
“又下雪了么?”
“是啊,自你发烧起就下了。”紫菀起身走过去合上了半扇窗户。
“青鸾。”紫菀轻轻的叹了口气。
“我不是有意要探究你的过往,只是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你初到倚梅阁的时节来了,也是下着这般大雪,也是发着高烧。”
思绪抽离起来,一晃就沉到了十四岁的冬日。
漫天漫地的冷,绑了手脚浸在浴桶的雪水里,嘴唇冻的乌青,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龟奴架着胳膊从水里把我拎起来,扔在床上,手足都是软的,衣服被人剥去,薰炉里点上了欢宜香,渐渐的热烫起来,进来的是一个胖子,只穿着亵裤,一下压在身上,什么意识都没有了,只有逼的快要窒息的羞耻感,我摸索着,拨下了头上金籫,用力扎在了胖子的背上,惨叫声响起之后,吴妈妈同龟奴冲进来,我看着他们,轻笑一声迅速的用金籫划破了右脸,血糊了在脸上,吴妈妈冲过来,揪住我的头发。脸扭曲的变了型。
“贱了心的下流种子,毁我本钱,打死她!”
鞭子抽在身上,带起剧烈而深刻的疼痛,交错重叠,连着整个背部,渐渐麻木的没了知觉,只听得到破开皮肉的鞭声,脸上的血浸湿了半边枕头,整个屋里漫着一般极大的血腥味。
意识消沉,感觉自己快要离世而去的时候,我看到了紫菀的脸,温和明亮,用软糯的声音对妈妈说:“她不愿意,打死她也只是折了本钱,我身边正缺一个服侍的丫头,不如把她给我吧。”只这一句,眼睛慢慢的合上,剩下的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心下不是不感动的,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侧身慢慢地睡着了。
第三章 断情
我终日昏昏沉沉的病着,待到渐渐好转已是冬尽春回,纱帐换成了应景的春意罗,开着的窗柩内透出一点春日的碧色,屋外是画眉清脆的鸣叫。
我提了竹篮去阁里的园林采摘新春的花朵研制香料,春光甚好,三月的阳光照的遍身和暖,冬日的夹袄也已换下,只着藕色春衫,脚下一双素白绣藤萝花样的绣鞋。春光秀丽,一路采摘下来,篮里已集了不少花朵,大病新愈,微有些疲倦,隐隐看见桃花树后的一座八角亭,便急步走上去歇脚。
亭里站着一个人,穿月牙色锦服,袍内露出竹叶花纹的镶边,负了手站着,身形消瘦了些许,我微微有些发怔。
他似是知道我过来,回过身,看我的眼神深远而复杂。
“青鸾见过苏公子,苏公子万安。”
我屈膝行了个礼,他并未出声,只是看着我,良久才移开视线,看园里新开的一株桃花。
“今日是来告诉青鸾姑娘,上次托我办的事已经办妥了,姑娘收拾一下,过几日便随我进宫吧。”
“青鸾……姑娘……。”
“多谢公子。”
心里涩的发苦,说出来的话语却还是轻快欢愉的。
“那么……。”他长久的停顿了一下。
“今日还有些锁事,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
我福了福身,他并未看我,转过身,绕过几盆开的茂盛的西府海棠,渐渐的走远了。
我长久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眶干涩,心却不怎么疼,似乎连疼痛的力气都失掉了。
提着竹篮慢慢地走回屋,却也没什么东西收拾,只卷了几本医书及素日研习调制的几种香料。
坐到铜镜前仔细看了看脸的疤,已没了初时的狰狞,一道弯长粉色的痕,似一勾细长的月牙,我想了想心下已有了主意。
走到紫竹馆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紫菀房里亮着灯,我迟疑着叩门进去。
紫菀拨着琴正研习新制的琴曲,见是我来,搁下琴谱,神情急切的过来拉住我的手。
“怎么回事,妈妈今日跟我说,苏墨岩公子给你赎了身,你要离开倚梅阁么?你要嫁与他?”
我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究竟怎么回事?”
“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
我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茶。
“我是要离开倚梅阁,但不是嫁与他,我是要进宫。”
“为何要进宫?”紫菀的神情更为担忧。
“这个中原因,我不便……。”
“你若不愿说,那便算了。”紫菀松开我的手,转过脸去。
“紫菀我不是……真的……我……。”我着急的拉住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低头喝了口茶,愣愣的有些出神。
“我知道你是留不长的,你刚进阁那天我便知道,从未见过你这般烈性的女子,哪个姑娘不把容貌看的比性命更重要,都是不从,慢慢的便从了,只有你……。”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苦衷,你不说便是说不得的,不知道你的前路是怎样,但肯定很是艰难,你要好好的待自己。”
“紫菀……。”
我唤她,眼泪却掉了下来,慌忙拿帕子擦去,却是越擦越多。
“哭什么,以后没人服侍了,样样都得自己动手,这日子还不定过成什么样呢,我都没哭,你倒哭上了。”
她笑着嗔我。
“紫菀,我的命是你救的,这些年你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来日若是有什么,我自当……。”
她握住我的嘴。
“你若这般说,便是同我生分了,来日若是发达了,多给我些金银便是,你知道我素来爱钱。”
她笑嘻嘻的冲我伸出手掌,我看着她,不禁也笑起来。
第四章 进宫
转眼就到了十六日,万里无云,蔚蓝的一片天,我坐在马车里,外面是热闹喧哗的集市,各种货铺陈列着,尽是些琳琅的器物,竟是许久都未感受过盛京的繁华了,我心中感叹。
不多时辰便来到了宫门外,正午的阳光洒在金黄色琉璃瓦顶上发出绚烂的光彩,官门巍峨大气,我下了马车。
“我便送你到这里了,你从偏门进去,自有太监接应你。”
苏默岩站在一侧,眉头微皱。
“是.”
我轻轻的点头,他转身欲走。
“墨岩哥哥.”我唤他,他停住,背影有些微的僵直。
“不管怎样,莲儿谢谢你.”我笑着隐去眼里的泪光,后退两步,心下一横,大步进了宫门。
一个白净脸面的太监负手站着,见我进来,走上前问“可是青鸾姑娘?”
“正是.”我点点头。
“随我来。”
我跟在他后面,裙裾扫在汉白玉石阶上,软密无声,四下是鳞次栉比宫堂殿宇,飞檐卷翘,说不上来的恢宏大气,肃穆庄严,心下有些微的侧然,绕过平章玉衍几座大殿后,楼阁纤细秀丽起来,小桥流水,绿柳绕堤,颇有些江南风貌,却也精致异常,各样的花藻井纹,蟠龙彩绘,约一盏茶时分,站在一座殿宇前,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馨源殿。
“便是这里了。”姑娘候着,我进去通传一声。
“有劳公公。”我福了福身。
殿前种着两株玉兰,正值花季,开着大朵的玉兰花,微风拂过,散着微幽的香,侧边一个吉祥缸,散散飘着几片莲叶。
“娘娘有传,姑娘进来。”
我急步走进去,两厢是配殿,由一条抄手游廊连着中堂的馨源殿。
殿内一架青白玉雕花芍药刺绣屏风,侧旁放着香几香亭,上悬御书的“娴雅修德”匾额,一侧身却见玫瑰椅上已坐了一个衣饰素雅的女子。
我心下一慌忙跪下去。
“奴婢青鸾,参见馨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你便是青鸾?”她喝了口茶。
“正是。”我埋着头。
“为何想要进宫?”
“古语有云:人往高处走,宫中富贵,青鸾自然是想要来此服侍。”
“你倒实诚。”她轻笑一声。
“起来罢。”
我缓缓站起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容长脸儿,肤色白净,穿烟纱散花裙,上着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上衣,只斜斜插一支碧玉籫,唯有一双墨黑的眼睛却是同他的一般,温柔明净,我微微有些发愣。
馨妃看着我也是有些愣神。
“你这……。”她指了指我的脸,脸色沉下来。
“宫中不许宫女脸上有残破的。”
“娘娘不必担心,奴婢自有办法。”我从怀中拿出一个青玉小盒来,沾了些膏液抹在脸上,疤痕淡了些,不细看却是看不出来了。
“如此便好。”她轻舒口气。
“你同墨岩如何认识的?”她话锋一转,有些许的凌利。
“奴婢同苏公子是旧识,却有几年未见了,前几日偶然得遇,知奴婢陷于苦海,心下不忍,这才出手相救。”
“这便罢了,墨岩过几日便要大婚,本宫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见不得生出什么枝节,懂么?”
大婚……眼前隐隐发着黑,一颗心像是在冰雪里滚了一遭,冻的没了知觉,口里却稳稳答道:“奴婢明白。”
“下去吧,明日跟内务府交接一下,以后同茜草她们管这殿里的洒扫便是了。”
“谢娘娘。”
我退身出去,拿包袱进了太监指给我的偏殿,坐在卧床上,手腕被珊瑚镯子硌的生疼,索性解下来,狠狠的掷在地上,眼泪一颗颗掉下,打在月白衣袖上,很快洇湿了一大片,我捂着心口。
青鸾啊青鸾,你选了这条路便是没有退路了的,只能走到底,若不能舍弃情爱,便只有死路一条。这般默念着,心志安定了些,下床喝了口茶,心中慢慢思量起来。
宫中岁月平稳,闲暇调制了几种香料,燃在炉中,或是随了同住的茜草下五子棋,一宫之人便渐渐熟捻起来,皇帝并不常来,因着馨源殿中新香却多来了几遭,静静坐上半晌,馨妃很是欢喜,殿中一应事务命我打理,我换了帐上挂的霞影纱,挂上新进的蜜合色软烟罗,轻柔飘逸,远远看去烟雾一般,殿门前摆上几盆蜀地的盆裁,苍劲松翠,一应摆上几件精致小巧的玩物,或是泡上几杯宫外带来的新茶,馨源殿中渐渐换了一番气象。
第五章 初遇
这一日,下着丝丝软密的春雨,我同茜草拿了藤篮去碧莲池采摘新出的荷叶,荷叶新绿煞是可爱,掐了巴掌大的放在藤篮里,茜草心下欢喜,不禁哼起了采莲歌。
“小妹撑船绕绿荷,阿哥随唱采莲歌,一声情调心相印,戏水鸳鸯透碧波。”
歌声轻盈碧透,破云穿月,又似黄鹂出谷。
“你唱的这般好,若是真有那位阿哥听见了,心还化了呢。”
我笑着嗔她,茜草羞赧,便闭口不唱了,舟桨划到池心,雨却大起来,临行匆忙,未带雨具,不禁急起来,远远瞧见碧莲池中有一座雨亭,两人便奋力划过去。
提了藤篮走上雨亭,却见亭中石凳上座着一人,身行瘦削,穿平金溜丝缎锦袍,袍上绣着九爪坐龙。
我心下悚然,慌忙拉着茜草跪下。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安,奴婢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茜草也惊住了,颤颤的发着抖。
石凳上的人轻咳了两声。
“起来吧,大没趣味,本想静心听一下雨声。”
我拉着茜草站起身,眼前是一张略微有些苍白的脸,有着久病之人的暗淡,眼神散漫的打量着我们。
我心下思绪翻滚,指尖微颤,正是这般一个人,开口要了我爹的命。
“你们采摘这些做什么?”他看了眼藤篮里的荷叶。
“回禀皇上,用来熬汤。”
“熬汤?”他眼里有了几许好奇。
“荷叶如何能熬汤?”
“是奴婢家乡的做法,掺上几片荷叶,汤汁便会清甜甘爽些。”
“这倒新巧,你在哪个宫当差?”他站起来,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回禀皇上,奴婢在馨源殿服侍。”我低下头。
“怪不得,如今馨妃宫中很有些不一样,香料也是你制的么?”
“是。”
“方才的歌也是你唱的?”
“回禀皇上。”茜草站出来。
“是奴婢唱的。”
“很是动听。”他眼中有了几丝笑意。
茜草受惊似的埋下头,脸红到了耳根,羞赦不已。
“既如此……。”他抬头四下看了看,雨已经停了,春日急雨,来时快,去时也快。
“朕便同你们一齐去馨源殿,尝尝这新制的荷叶汤如何?”
“奴婢遵命。”我微微福下身。
“朕是问你们愿不愿意,不是遵不遵命。”
“奴婢自是愿意的。”
茜草连忙答道,我不禁侧头看她,只见她眉目流转,脸上一片绯霞之色,如三月盛开的桃花,我心下叹了口气。
“如此甚好。”他负手顺着廊堤走在前面,我同茜草慢慢的跟着。
春雨刚过,空气清新了些许,柳绿花红,雀岛藏在林间热闹的鸣叫。
“菱透浮萍绿锦池,夏莺千啭弄蔷微。”他缓缓吟道,声音低沉悦耳。
“尽日无人看微雨,鸳鸯相对浴红衣。杜牧的诗。”我轻轻应道,转念一想慌忙跪下去。
“奴婢该死。”
“如何该死?”他微笑着扶我起来。
“奴婢……奴婢逾越了。”我埋着头。
“无妨,你通诗词?”他眼中透着欣喜的光。
“微末一点。”
“甚好,可有喜爱的词人?”
“易安居士。”
“易安么……朕最喜她那一首清平乐,不胜沧桑,得遇知己乃是幸事,往后不必太过拘谨,朕向来不在规矩礼制上做文章。”
“是。”我含首答到。
一行人走至馨源殿时,馨妃见皇上亲临,不胜欣喜,忙忙令我奉茶。
我泡了一道珍眉绿茶放在万福寿喜桌上,他浅尝一口,合上眼睛,整张脸浸在茶雾中,越发赢弱苍白起来。
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定有不足之症,我心下思量。
“此茶形如仕女之眉,色泽绿润起霜,香气高鲜,滋味浓爽。”他睁开眼看的却是我。
“你泡的?”
“是。”
“皇上很会品茶。”馨妃温和地陪笑,看我的眼神却有些异样。
“皇上方才说要喝奴婢同茜草熬制的荷叶汤,奴婢这就下厨准备。”我低首道。
“罢了,此汤就留着下次再喝,朕还有些杂事,先走了,改日定与你细论一下易安的词。”
他站起身,想了想又问“你叫何名?”
“青鸾。”
“青鸾……。”他闭眼沉思了一会,浅浅笑了。
“你这般人物,是该有个这般雅致名字的。”
又转身向馨妃道:“你这里的茶很好,朕日后定当过来常品。”
“谢皇上谬赞。”馨妃福了福身。
他轻咳两声,这才起身出去了。
“嫔妾恭送皇上。”
“奴婢恭送皇上。”我嘴里说着,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
抬头看时,却见馨妃攥紧了手指,怒目圆睁的看着我。
“跪下。”她猛拍了一下桌子。
我稳稳的跪下去。
“很好,我倒是没瞧出来,你是一个这般不知廉耻的下作狐媚子,一心捡着高枝飞,本宫这里还容不得你了不是,若是这样,本宫自会替你寻一个好去处。”
“奴婢并没有,只是同皇上说了几句闲散话而已。”
“本宫说什么了?自己倒招出来。”
“奴婢只是回答娘娘心中疑惑,望娘娘安心。”我的声音平稳安定,并不见一丝慌乱。
“口齿倒伶俐,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能伶俐到几时,来人。”她扬了扬手。
“娘娘自不会叫人。”我磕下头去。
“若如娘娘所想,皇上今日对奴婢留了心,他日定会想要见奴婢,倘若见不着,娘娘自然脱不了干系。”
“好你个……。”她拿手指着我,气的说不出话来。
“望娘娘息怒,奴婢……奴婢并非有意,也全无攀龙附风之心,只想在宫中安心侍奉。”
“出去,给我滚出去!”她抄起桌上镌凤明黄青瓷茶碗狠狠砸在地上,只听豁喇一声,瞬间碗碎茶流。
“奴婢告退。”我起身退出去。
我走在雕龙绘彩的游廊上,心中很是憋闷,回到卧房拿了医书看也不能平复下来,这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整整筹备了三年,性情、喜好、习惯细细的逐,日复一日的研究,唯一目地,便只有一个,那便是接近当朝皇上李衍,今日迈进了一大步,我应当感到的是欣喜,心下却沉浮不定。
天气渐渐暗下去,茜草走进来,坐在桌旁,愣愣对着桌上的油灯出神,半晌转头问我:“青鸾,你说我的《采莲歌》唱的好不好?”
“自然是好的,连皇上都夸赞,能不好么?”她低头微微地笑了,又有些迟疑的看我。
“皇上……,似乎更注意你呢。”
“怎么会?”
我起身往铜盆里倒了热水,绞了条帕子,慢慢的擦掉脸上的膏液,狭长的疤痕露出来。
我沉吟道:“这般丑妇,皇上也会注意么?不过是能聊上几句话罢了。”
茜草看我几眼,似是放下心来,眼里闪过些微的同情。
“这疤,不能用药治好了么?或许……。”
“陈年旧痕了,是不能的。”
我换上寝衣上了床,合着眼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指尖触到了贴身带着的汉白玉,拿出来贴在颊上,似乎触着的是爹温热的掌心,终于睡了过去。
第六章 醋意生
时日流逝,在馨源殿的地位却是日渐奇怪起来,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巴结奉承,我并不放在心上,皇上间隔着过来,并不做什么,只与我论些诗词,或是静静的品上一杯茶。馨妃见皇上并无它意,也渐渐放下心,对我的态度和缓起来。
天气晴好,拿了香料去凌烟阁,细细地制起香来,制到一半时,进来一个人,我并不惊慌,转身行礼道:“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怎知是朕?”他含笑问。
“皇素来喜香,今日凌烟阁上馨香枭枭,皇上自然过来了。”
我抬头回道,只见他穿着家常皂色绸袍,只在袖口绣着些纹云花样,身侧也只跟一个太监,垂了头在门口站着。
“好聪明脑袋,既猜到了朕便陪你一起制香如何?”他挽起袖子。
“皇上抬爱,自然求之不得。”我抿笑道。
“制的是何香?”他埋头深吸一口气。
“百和香。”
“此香如何制成的?似乎……。”他用银匙挑了些香料放在鼻间轻嗅。
“已经半成了。”
“皇上很是通透,此香用沉水香五两,丁子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甲香各二两、薰陆香、白檀香、熟捷香,炭末各二两、零陵香、藿香、青桂香、白渐香、青木香、甘松香各一两雀头香、苏合香、安息香、麝香、燕香各半两,上二十味末之,酒洒令软,再宿酒气歇,以白蜜和之放入瓷器中,用蜡纸封好,待要取用时,用上双耳簋,焚之便成。”我缓缓答道。
“很是繁杂。”
“现下酒气已歇,以白蜜和之便可。”
我将香料连同一匙白蜜倒入玉瓮中,浅浅和着。
“朕替你和吧。”他从我手里拿过银匙,慢慢搅和,脸上似是有了一丝沉溺之色。
“朕记得,年幼之时,母后同了父皇也经常来此制香,香雾弥漫,那时只觉好闻,现下想来,那方情意是更为可贵的。”
他浅浅笑着,眉目间漾着温情,一面看着我。
“你这样看起来,很是娴雅。”
我听了这话脸上微微红烫起来。
他突然掏出金龙掐丝绣帕,捂了嘴,眉心微攒,痛咳起来,脸色越发的苍白,指尖微颤,右手搭在香案上,带的香案都微微抖动。
“皇上可要传太医?”我心下担忧慌忙问。
“无防。”他摆摆手,平息了一阵,似是自嘲的笑笑。
“这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
我从一旁的架案上找了只白瓷茶杯用丝绢仔细擦了擦,从带来制香的蜂蜜盒里舀出一匙蜂蜜来,拿热水冲了,端给他。
“皇上喝口蜂蜜水润润喉吧。”
他接过,轻呷了一口,似是舒畅了些,转头问我“你如何得知蜂蜜水润喉?”
“奴婢……奴婢微通些医理。”
“哦?”他扬了扬眉,复又微笑起来轻叩着案面。
“朕从未见过像你这般样样都懂的女子,可还有什么是不通的么?”
“奴婢……。”我面上作烧很是羞窘。
“只是雕虫而已,皇上见笑。”
“既如此,替我诊诊脉吧。”他卷起衣袖,露出手腕来。
“奴婢不敢。”我跪下去。
“此乃逾越,奴婢并非太医,不敢妄诊。”
“朕很是烦你这般动不动就下跪。”他皱眉扶我起来。
“朕说让你诊,便不算逾越了,你只管诊便是。”
我无法,只得搭在他脉上,细细号起来,指尖下的皮肤冰凉,脉沉细而少力,我心下一沉,这病是……。
“朕这病可有妨碍?”
“无防。”我轻轻摇头,脸上却僵的厉害。
“这便好。”他似是放下心来。
“若皇上不嫌弃,奴婢可以开副方子,调理调理兴许会好些。”我迟疑着说。
“如此甚好,以后便由你来做此事,每日来玉衍殿给我送药可好?”
“奴婢遵命。”
“好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今日不早了,朕先走了。”
“奴婢恭送皇上。”我福下身去。
他摆摆手,一竟走了。
我慢慢地走回馨源殿,心下犹疑不定,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脉象沉细少力,此乃痨病膏盲。他自己如何不知道,太医又如何诊不出,还是诊出了,瞒住不敢说。
坐在油灯下,仔细思量了一会儿,拿出宣纸来,良久落下笔,列出一个方子:太子参四钱、云苓四钱、白术四钱、山药八钱、桔梗三钱、百合八钱、大枣二钱、黄芪五钱、莲子四钱、当归三钱、白及五钱、功劳叶三钱。
写罢,细细地将纸吹干,对折起来。
“最近忙的很么,也是,替皇上当差,岂是我们这种闲人可比的。”茜草梳着头发,瞟着我,冷冷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不作声,仔细的将药方收好,吹灭油灯上了床。
第二日去玉衍殿送药的时候,茜草却缠着要与我同去,我无法,只得答应了她。
玉衍殿雄伟壮阔,通天云纹龙柱耸立其中,殿侧摆放仙鹤烛台,垂恩香筒,御案后是金漆雕云龙宝座,座后是金漆雕云龙纹五扇式屏风,李衍坐在御案前批当日的奏折。
我并不惊动他,只轻轻将药放在御案上,又拿出一个水晶玉碟,放上三颗糖丝蜜枣,抬头却见他正看着我,忙跪下行礼。
“奴婢……。”
“不必了。”他止住我。
“今日是为我费心思,就免去这些俗礼吧。”
“青鸾姐姐能免,奴婢是不能的奴婢给……。”
“你也免了。”李衍摆摆手。
茜草特意打扮了一番,穿淡绿色的繁花宫装,宽大的衣摆上绣着紫色花纹,绾了个别致的云髻,插着珠白色木兰籫,此时含羞看着他,越发娇媚可人。
李衍端药欲喝,近旁的太监忙走过来,拿出一枚小小的银针,却是要试毒。
“不必了。”他摆摆手。
“皇上,这可是规距。”太监跪下去。
“朕说不必,便是不必。”他仰头喝下去,皱头微皱。
“奴婢倒口水给皇上漱漱。”
茜草起身倒水,端水走过来的时候,我心下却隐隐有些不安,裙裾修长,逶迤在地,茜草竟一不小心被绊住,惊叫一声,身子斜斜朝我飞来,手中的水泼在我脸上,凉凉的一冷,我心下一惊,茜草摔在地上,杯子砸的粉碎,忙站起来。
“青鸾姐姐,茜草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擦擦。”她一脸愧疚之色,眼底却有一丝浅浅的笑意,掏出丝绢来。
“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我抬手想拭去脸上的水痕,她快我一步,丝绢狠狠擦在我右脸上,刺刺的疼,似是砂布刮在脸上。
“姐姐。”她捂嘴惊叫起来,指着我。
“你的脸……。”
我闭了眼睛,知道脸上的疤痕已经原形毕露了,心跳的擂鼓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犹疑不定的看着李衍。
他也似惊了一跳,定定的看着我。
“皇上,宫中规矩,宫女脸上不许有残破的。”
茜草跪下去,脸上有淡淡的惋惜。
“青鸾姐姐虽然很好,也是……。”
“也是不能做宫女的。”李衍缓缓应道。
我听了这话腿脚一软,几乎要坐到地上。
“正是,所以……皇上预备如何……。”
他不作声,站起身朝我走过来,冰凉的手指握住我。
我惊鄂的看着他。
“既不能做宫女,那么……做朕的妃子如何?你可愿意?”
他看着我,眼神温和期许,身上散着迷离的龙涎香。
有那么一瞬间,在这安宁空旷的玉衍殿,心志有了些微的动摇,很是想沉溺在这样的温和舒爽里,忘掉遍体的伤痕疼痛,汉白玉硌在颈子上,我终究是清醒的,眼睛垂下去。
“奴婢卑贱之躯,禁不住皇上如此抬爱的。”
“你知道朕不在意这些,伯牙若遇子期,高山流水,心灵相通,又如何会在意……。”
他的指尖抚过我脸颊上的疤,带来丝丝舒爽的凉意。
“以后不必遮掩了,依朕看,这般真实,更为好看。”
“皇上,你如何能这般!”茜草的声音尖锐起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们。
“你是要来教朕规矩么?”李衍淡淡看着她,却是有隐隐有了怒意。
“奴婢不敢。”
“那就退下吧。”
“奴婢……遵命。”茜草看了我一眼,从未有过的怨愤。
我微微倒退一步。
“青鸾。”他唤我名字。
“你可愿意?”
“伯牙与子期并非男女之情的,奴婢愿做子期,却并不愿做这万紫千红中的一抹。”
“你是……不愿?”他眼里的光暗下去,缓缓松开我的手,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
“也罢,做这园里的流莺,也并不是这般快活的。”
“不过,朕今日冷眼瞧着,你在馨源殿中的日子也并非这般好过,以后来玉衍殿当差如何?”
“奴婢自是愿意的。”我轻轻点头。
他看着我,终于微微的笑了。
我从馨源殿搬出来,辞别馨妃,整日在玉衍殿侍奉,天气渐渐热起来,碧莲池上的莲花开了大半,轻盈洁白,淤泥不染,每日去池边待上半晌,入暮时分,凉风徐徐,拌着莲叶的清香,很是舒缓,或是系了一只舟桨,黎明时分划入池心,集上一壶露珠,泡一杯湄江翠片给李衍尝品。
回到玉衍殿旁的幽兰轩时,李衍趴在御案上睡的正熟,太监李同盛在一旁打扇,我轻轻走过去将荷露茶放到一旁,却见他臂下压着一份奏折,轻轻将他的手臂挪开,抽出奏折来,匆匆扫见一行字:罪臣卷宗已入枢密阁。心下一震,指尖微颤起来,却是不动声色地将奏折叠好放置一旁,思绪翻涌,蠢蠢欲动起来。
第七章 亲王李毓
枢密阁在平章殿后,看守也并不严密,月光皎洁,我脚步迟疑,终是走到了枢密阁前,阁前只散散站着两个侍卫。我走过去,用湘帕捂住口鼻,弹了弹指甲,指甲里是满满的迷散粉,不多时,侍卫便倒在了地上,我绕过去,轻轻推开了卷宗司的门,空荡的一间房,有无数的立柜,柜上标着卷宗的年份,我慢慢找着,四下一片寂静,只听的得自己的心跳声,终于看到了平章十四年的字样,我抽出卷宗,缓缓打开,映着窗格里透出的月光,清晰的看到卷宗上的字迹。
平章十四年,黄河水患,拨银六十万两,封礼部尚书宋志清为监察御吏前往赈灾,月余,灾情未缓,查之,监察御吏吞银五十万,事败,杀两江总督刘侍尧灭口,朝野震怒,御笔亲判,削其官职,斩首示众,合家老小,男卖为奴,女充为妓。
眼泪大滴掉下来,打在卷宗上,我踉跄着后退两步,捂着脸,绝不会是这样,爹绝不会是这样,常年青衫儒帽,屋檐漏雨都舍不得修补的人,如何会这样,临了却是这样一段记载,便是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
“谁?”凌厉的一声呼喝。
我心下一惊,手中的卷宗掉到地上,心知不好。
一只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呼吸困难,我迎头看上去,却是一双熟悉的眼睛,思绪百转,这人我是见过的。
四下一片滚热,太阳炙烤着,头脑一阵阵的发着眩,我摸索着掏出身上最后两锭碎银,塞给看押我去倚梅阁的狱卒,求他们让我去见爹最后一面,得到一刻钟的许可后,我奋力挤进人群,人人情绪高昂,拍着手看贪官砍头,太阳升致最高处,刽子手喝了一口酒,喷在刀刃上,头脑一片空白,我不管不顾,从侍卫枪刃下钻过去,跑到刑台上,抓住监刑官的衣袍下摆,气若游丝的求他:“不要杀我爹,他是个清官,没有贪污,再彻查一次,不要让玉衍朝丢失一个好官。”我抬头迎上的是一双墨玉般凌厉清明的眼睛。我没来的急说别的,只见雪光一闪,冲出来洒在刑台上的是爹满腔的热血,日光便黑了下去。
喉骨快要断裂,脑袋却异常清明起来,眼睛扫到他袍服上绣的七爪坐龙。
“毓……毓王爷。”
他有些迟疑,缓缓松开了掐住我的手。
我软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咳了一阵。
“你是宫女,在哪个宫当差?”他细细打量我一番。
“浣衣局。”
“夜半如何在此,此乃朝庭重地,误闯是要杀头的。”
“奴婢……。”我沉吟着不知如何是好,眼睛瞟见立柜上有一层薄薄的灰尘,心下有了主意,腿脚发软的往立柜上靠过去,灰尘洒下来,一些飘入李毓眼睛里,他捂住眼睛。
我侧身拨出腰间的匕首,咬牙往腿上划了一刀,血流出来渗透了半个手掌,李毓再度看向我的时候,我已是脸色发白,摇摇欲坠了,气力不支的倒下去,他扶住我,眼睛看到我裙裾上的血,微有些惊愕。
“你受伤了?”
“奴婢……奴婢知道枢密阁是朝庭重地,不可妄进,管事嬷嬷命人来此洒扫,没人愿意,奴婢也不愿,嬷嬷便对奴婢用了刑,不冒险来此,奴婢是会丢掉性命的,望王爷体恤蝼蚁贪生之念,放过奴婢。”我声音微弱的求他。
他迟疑的看着我,玉冠下的脸刚毅冷峻。并不吭声,只从怀里拿出一方长帕来,缓缓替我扎上腿上的伤口。
心下软软的一暖。
他包扎的手指微微顿住,一面看了我一眼。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沉吟道。
冷汗密密地渗出来,我垂下头去。
“奴婢在宫中当差,四下走动,在宫里见过王爷也是有的。”
“是吗?”他仔细看着我。
我不禁侧过脸不让他看到右脸上的疤。
“那便好。”他站起来。
“你走吧,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再有下次,是保不住命的”
“奴婢遵命,谢过王爷”
我扶着立柜站起来,微有些踉跄,支撑着走了出去,月色清明,流水一般洒在宫檐上,心中万般思绪,却不知如何下手,回到卧房,腿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我解下长帕,用清水将它洗净,帕上散着幽微的佳楠香,挂在晾衣绳上,迎住一地流泄的月光。
第八章 疑心起
自此做事越发谨慎小心起来,转眼已是盛暑时节,天气闷热不已,去御膳房取了些碎冰给李衍做了碗冰镇西瓜粥,用镂空食盒装了送过去,正赶上散朝,无数穿交领常服的官员从玉衍殿出来,我忙转身回避,却看到了一个熟识的身影,那便是大将军苏冀梁,爹的故交,正同了一个穿仙鹤补服的宫员说话,神色恭敬,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人五十左右,身姿高挺,不见一丝老态,眉疏目朗,神情淡漠,很是眼熟,竟像在哪里见一般。我心下思量,一道目光射过来,我回过神,苏冀梁正定定地看着我,唇色微微有些发白,我心下一慌,忙转身躲入石狮后。半晌才缓缓站起身,那两人已渐渐走远了。
长长吁了口气,这才提了食盒往玉衍殿走去,未进殿门便已闻得丝竹之声,知是李衍在拨弦弄调,微微一笑,大步跨进玉衍殿,殿内却有旁人,背影笔直修长,穿了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吹一管玉笛,和李衍手中的七弦琴,奏的是《高山流水》,声音温和清畅,似一阵清风缓缓拂面而来。
刚下早朝,李衍还穿着金盘龙纹圆领窄袖朝服,见是我来,脸上含了笑,收了《高山流水》的最的一个尾音。
“可算是来了,朕等这冰镇西瓜粥都等的喉咙冒烟了,今日凑巧,毓亲王也在这,便一同尝尝这西瓜粥吧。”
那人缓缓回过身来,一双冷厉清明的眼睛,看到我有一瞬间的震惊。
我手中的食盒掉到地上,发出极大的声响,忙跪下去。
“奴婢该死,弄洒了粥,奴婢再去做一碗。”
“你这是怎么了?”李衍微有些担忧的看着我。
“天热,奴婢……有些头晕。”
“兴许是心热,姑娘多喝些西瓜粥,心智清明些才好。”
李毓的声音响在大殿里,低沉平稳,却似兜头倒了桶凉水,热意消散,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
“谢王爷提醒。”
“既如此,也不必做什么西瓜粥了,你回去歇着吧。”
“谢皇上,奴婢告退。”
我起身退下去,却感觉那道冷凉的目光一直跟着我,不禁飞跑起来,直跑到御林苑才停下来,此处略为偏避,却有一大片翠竹,值此盛暑,凉意森森,颇为舒爽,我掏出绢子拭额上的汗,却见竹林深处有一处青砖白瓦的房舍,很是简素,却不像皇宫中应有建筑,不禁有些好奇,正待走过去,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猛然回头,毓亲王站在背后,眉间隐隐有着怒意。
“你说你在浣衣局当差,今日如何在玉衍殿?可见你当日说的全是慌话,你去枢密阁做什么?”
“奴婢……。”
我倒退一步,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拉向他,墨玉般的眼睛盯着我,如此之近,近的可以闻到他身上幽微的佳楠香,温热的呼吸浅浅洒在脸上,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梨瓣般素白的一张脸,一双清灵坚毅的眼睛,右脸被一道狭长的粉色疤痕惯穿,脸上渐渐红烫起来,心跳毫无原由的加快,不禁别过脸去。
“说。”
攥住手腕的手指加了力道,手腕像是要裂开,我不禁痛呼出声。
“王爷放尊重些,再怎样,我是皇上的贴身侍婢,有些事情,奴婢不说便是不能说,王爷若有疑惑,大可以去问皇上。”
我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手上却冷冷捏了一把汗。
他缓缓松开攥我的手指,犹疑不定的看着我。
“你的意思是你在替皇上办事?”
“奴婢并没有这般说,只是这深宫内院,规矩甚多,一不小心逾越雷池便是死罪,若无情由,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看着我,眉目间很是迟疑。
“你若不说,我也不勉强,我自会查楚,不过……你在皇上身边当差,最好提着十二万个小心,如若有什么差池,我定会叫你不见天日。”他低沉道。
“谢王爷提醒,奴婢自会当心。”
他冷冷看我一眼,转身穿过扶疏的竹杆,渐渐走远了。
我心下一松,靠在竹杆上,心下一片空茫,看来是等不得时机了,坐在这一片翠色中,我轻轻摸了摸颈上的汉白玉。
幽兰轩里很是凉爽,冰窖里融着几块将化未化的冰,我坐在紫檀木坐墩上,架上琴,沉吟片刻,弹上一曲《关山月》,心中愁绪翻滚,弹出来的音律都有些变调,李衍拍手进来,坐在一旁的坐墩上。
“弹的很好,只是愁意太浓,可是想家了么?”他捏一颗水晶葡萄放进嘴里,脸上红润了些,这几日汤药调理有了些成效,心下微缓,站起福了福身道:“奴婢无家可想。”
“此话怎讲。”他捏萄葡的手顿在半空。
“奴婢的父母已不在人世了。”
“这般……如何过世的?”
“被人所冤。”
“如何不经官彻查?”他皱眉。
“奴婢一介弱女,没有这般胆识,况且,朝堂之事……。”
“朝堂复杂,朕深知此点。”李衍叹口气。
“奴婢逾越,奴婢父母已死,是不能复生的,只望皇上今后若遇案情能彻察清明,使贪官落马,不使好人受冤。”
“你这意思……朕使好人受冤?”他愣了愣,眼里闪过怒意。
“奴婢惶恐,并非这个意思。”我慌忙跪下去。
“你这般一个清透的人,竟如士大夫一般论上这些朝堂之事,看着便污浊了,大没趣味。”
他站起身,也不看我,愤然走了出去。我呆呆跪着,想过千般可能却未曾想到李衍深恶朝政,如一角被拨乱了的弦,心下四乱起来。
盛暑稍退,秋日渐凉,自那日谈话之后,李衍待我渐渐疏远起来,宫中人见高踩低,嘴脸便是不同,洒扫收拾一应压到了我的肩上,忽一日,御膳房的小连子跑来找我,塞我一块腰牌命我出宫采买,这本不是份内之事,但想到可出宫透透气,便也应允了。
第九章 明心
置办好食材后驾车去倚梅阁看紫菀,日久不见,阁中姐妹分外热情,好容易脱身去了紫竹馆,馆内气象一新,门口新植了几丛翠竹,菊花开的正艳,连着抄手游廊也新漆了一番,我悄悄躲在雕花门后欲给她惊喜,却闻得紫菀含羞的娇笑声,不禁有些好奇,透了窗格看过去,苏墨岩执了一管黛墨正给紫菀画眉,眉目间大有情意,两人脉脉相视,四下无声,我心下震了震,很是惊鄂,却并无意料中的难过,叹了口气,怔怔走了出去。
坐上马车往宫内赶,马却扬蹄长啸起来,掉转头往城外狂奔,我惊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大声呼喊,让行人闪避,马匹急速狂奔,车内颠簸不已,我撩开帘幕,四下荒凉,人迹稀少起来,却是出了城,我心内思量。这般狂奔,定会命丧于此,攥紧拳头,心下一横,往车外跳去,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我紧闭双眼,却没有遭遇预料之中的撞击与摩擦带来的痛苦,四下安稳平定。
“这般从车上跳下来,你是疯了么?”额上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同样冷淡的脸,毓亲王李毓的脸,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吸入鼻腔的是淡雅的佳楠香,混合着陌生男子的气息。
“青鸾姑娘是打算让本王抱你多久呢?”
“什么……?”我慢慢才发现身子是悬在半空的,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抱住。——被李毓抱住,热烫的触感如火势一般在脸上蔓延开来。
“放……放我下来。”
身子下沉,双脚落在地上,我深深吸上几口气,这才抬头看他,思绪清明起来。
“王爷如何在这里,莫非是专程等着奴婢落车前来营救的?”
“自然不是,是本王让姑娘出的宫,也是本王让姑娘的马失的惊。”
“为何?”我皱眉问他。
“这话该我问姑娘。”他定定看着我。
“前礼部尚书宋志清的女儿为何要进宫,还成了皇上的贴身待婢,我若没记错,平章十四年,午门刑场我是见过姑娘一面的,记得吗?墨莲姑娘?”
我静静站着,冷意从脚底升起来,渐渐麻了半边身子。
“你有什么目地,不说清楚吗?”
天色暗下来,太阳向西沉去。
“我爹……”我僵僵的开口。
“是冤枉的,他清廉一世,被人陷害致死不说,死后还要背上这样一个名声,我接近皇上,就是为了替他洗刷冤屈,让他在九泉下得到安宁。”
“当年你跪求我之后,我重查过此案,证据确凿,并无纰漏。”
“并无纰漏……。”我冷笑出声。
“如若有人刻意要陷害他,会让这纰漏出现吗?我爹素日为官如何待人,可是那种只要钱财不体民意的?抄家之时,除了那五十万两纹银可曾见过其他半点值钱财物?”
我厉声说道,眼泪纷纷掉下来,他看着我,眉目间有了一丝迟疑。
“按你所说,也确有可疑,我再查一下此案,不过……。”
他转过身。
“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待在皇上身边了,自今日起就不要再进宫。”
“恐难从命,青鸾早已立誓,若不洗家门之辱绝不为人。”
“你……。”
“青鸾先行告退。”我福了福身,不等他回答,转身往官道上走去,天色越加的昏暗起来,脚下的路面也很难辨认,四下寂静,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重。
耳畔闪过一道凌厉的风声,后背剧痛起来,我倒在地上,艰难的反过手,想拨掉背上的箭羽,却扯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
“别动。”低沉的一声呼喝,身子稳稳被人托起来。
我抬头,看到的却是毓亲王的脸,映着微弱的星光竟有些焦急。
“王爷做事……。”我急促的喘了几口气。
“真有意思,既要杀了我,又何必大费周章的折回来。”
“别说话,这箭不是我射的。”
他抱我走到一处庙宇内,放下来,打起火石燃了堆火,看着我背上的伤,脸上微微变了色,愣了半晌。
“这箭上有毒,有人想取你性命。”
“这……是自然的。”我忍疼喘息道。
“姑娘是想要名节还是想要性命?”他沉声问我。我怔了怔,不禁有些失笑。
“自然是要性命的,我这样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更何况……。
“得罪。”
只听嗤喇一声,背上衣物尽数撕裂,肌肤暴露在夜晚的空气里,微有些寒意。
李毓倒抽了一口气,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想来是惊鄂的。
“王爷不必惊骇,都是积年旧伤了”我沉吟道,一只粗糙的手抚上背部,顺着那些绵长的鞭痕,背上虽然疼痛,但脸还是红起来。
“王爷?”我不禁出声提醒,他回过神,脸色微红,很有些尴尬,忙转过头。
“姑娘身上可有解毒止血的伤药?”
“有的。”我思量道。
“在何处?”
“衣……衣襟之内”
他愣了愣,还是把手伸入我领口内,摸出了一只白玉瓷瓶,我埋着脸,恨不能钻入地缝之中。
“姑娘忍着点,我要拨箭了。”
“王爷动手吧。”我合上眼睛。
背上箭羽的力道开始加重,皮肉撕裂的疼痛,如虫蚁钻心一般,痛入了四肢百骸,额上的冷汗纷纷掉下来,我咬紧牙关,忍着不吭一声,疼痛渐渐的远去了,眼皮沉重的睁不开,终于侧头昏睡过去。
极香极沉的一觉,晨光微曦,我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李毓熟睡的脸,少了些清醒时的凌厉之气,多了些柔和俊朗,鼻梁挺直,眉间染上了几分憔悴,我怔怔的伸出手,想拭去那抺憔悴,墨玉般的眼睛缓缓睁开,定定的看着我,我伸出的手指尴尬的顿在半空。
“好些了么?”
“好……好些了。”我回过神,猛然收回手指。
“那便好。”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也不烧了,昨夜烧的很是厉害”
“谢王爷救命之恩”我起身想行礼,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他怀中,身上盖的也是他的皂色衣袍,脸上作烧,挣扎着站起来,不料牵动背上伤口疼的倒吸一口气。
“你慢些。”他扶我起身。
天色敞亮起来,我慢慢走到门口,一轮红日缓缓自原野升起,说不上来的恢宏壮阔,绚烂非凡,事物沐在这光辉中逐渐清晰明亮起来。
“我们走吧。”
我回过身,李毓已整好衣衫。
“去哪?”
“送你回宫。”他沉吟道。
“王爷……不是不同意,我待在皇上身边么?”
“有人要杀你灭口,便是不想再让你查下去,只能说明,当年宋大人的案件确实有冤,既如此,本王便不能不管,我会帮你的。”
他看着我,眼神笃定而坚毅。
心中忽然踏实起来,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我转过身。
他出了庙门,整个人沐浴在太阳金黄的光辉之下,像一株挺拨的白杨,低头吹了声清脆的口哨,半晌跑过来一匹皮毛油亮的马儿。
“上来。”他冲我伸着手。我递过手去,借力上了马,他坐在我身后,身上是幽微的佳楠香,马儿朝前跑去,微微有些颠簸,皂色衣摆打在我浅碧色的裙裾上,软密无声,耳畔是他轻浅的呼吸,一丝喜悦漫在心里,逐渐地融化开来。
马儿一路驶过喧闹的集市,远远看见了宫门,他下马扶我下来。
“就到这里了,进宫之后,这样的事情也许还会有,你自己当心,我会尽力早日查出因由来。”他缓缓道。
“青鸾不知该说些什么……王爷这番心意,青鸾若说谢字便是浅薄,青鸾只能记在心里了。”
“不必记着,李毓这一生,见不得的便是浑浊之事,定会还你一个清白,你好好保重。”
他上马离去,马蹄扬起一阵细薄的沉土,我长久的看着他的背影,心如三月春水一般,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暖意。
回宫进了玉衍殿,却见太监李同盛焦急的握着手来回走动,见了我如蒙大赦一般急步走下来。
“青鸾姑娘你可算回来了,你出宫采买一夜未归,皇上急的什么似的,你再不回来都要亲自找去了。”
“我……。”
“青鸾。”
我转过身,整个人被人兜头盖脸的抱住,鼻间闻到的是熟悉的龙涎香。
“你去哪了?可是跟朕怄气迟归的么?”
“奴婢该死,令皇上担心了,奴婢昨日出宫遇到昔日故人,玩的兴起,这才担搁了,请皇上责罚。”
我这般说道,侧了侧身想挣开他的怀抱,他却抱的更紧。
“那日朕心绪不好才这般说话,朕素来不喜朝政之事,并不是……。”
“奴婢知道。”我轻轻点头。
他这才松开手,眼里闪着欣喜的光,凑到我耳边轻声道:“你不在朕才知道,朕已是离不开你了。”
我震了震,一颗心直直的沉了下去,微微退开道:“奴婢坐了许久马车,很有些疲倦,先退下了,晚些时候再来服待。”
“行,你先去休息。”
“奴婢告退。”
我慢慢退了出去,整个人如在云雾里一般,这并不是我所期望的,接近李衍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他还爹一个清白,而并不是……。
我回到卧房,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我拿出瓷瓶换药,脱下外裳,伤口被上好的冰蚕丝绸布稳稳缠住,这面料……是用来制里衣的,想到昨夜的情形不禁又面红耳赤起来,晾衣绳上的长帕已经干透,我起身拿下来,连上这次,李毓已是为我疗了两次伤了,我叹了口气,倒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不论是谁,我终究都是配不上的,我所能做的便只有洗刷宋氏一门的门楣,成功之后,便让这残破之躯沉入地底。
第十章 陷害
日子风平浪静,但越是这般平静心中就越不安,自宫外刺杀后,再无动静,若那人已知我还活在这世上,却迟迟不动手,那原因便只有一个,那就是在等待一个妥善的时机,让我自然而然的消失在这世上,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有一双眼睛躲在暗处,冷冷看着我伺机而动。
玉衍殿空阔辽旷,鼎内燃着温和沉郁的百合香,冷风吹开密合的窗棂,透入殿内,李衍轻咳了两声,我起身合上窗,拿了花藻纹的外袍披在他肩上,他温和冲我笑笑。
“已是秋凉了。”他叹息道,眉头微皱。
“四季中,我最不喜的便是这个季节,父皇……便是这个季节离世的。”
“皇上,吃些东西吧,这般心绪便会好些,这是我刚下厨蒸出来的酥酪”。
我将一个白玉瓷碗盛的酥酪放在他眼前。
“你做的东西总是看起来可口。”他舀一匙放在嘴里细细品尝,眉目舒缓,微微笑起来。
“很是美味。”
“皇上喜欢便好。”
“朕如何会不喜……。”尾音未落,突然攒住眉心,喷出一大口血来,落在他提了菊花词的笺上,如红梅落雪,殷红斑斓。人事不知的昏厥过去。
“皇上。”我惊叫一声,一颗心提到半空被人狠狠揪住。冷汗层层腻上来。
“李公公,去传太医!”我冲一旁唬呆了的李同盛喊道,他回过神,手脚并用的跑出玉衍殿。
我伸手摸向李衍的手腕,脉博急促,我退开半步,指尖微颤端过一旁的酥酪闻了闻,脸面苍白起来,这酥酪里有毒。深吸几口气,掏出怀中的瓷瓶来,喂李衍吃了一颗。
大批待卫拥了进来,连着几个跑的羽翎松散的太医,将李衍抬上床,仔细诊治起来。
“皇上如可发的病?”内中一个穿孔雀补服的宫员问李同盛。
“是……。”李同盛瞟我一眼,双膝发软的跪下去。
“吃了青鸾姑娘送来的酥酪才这般的。”
“哦?”那看着我,取一根银针探入碗内,针头乌黑起来。
“你还有何话说?”他扬眉问我,挥挥手,待卫将我团团围住。
“奴婢无话可说,只是这毒确不是我下的,奴婢不会往自己送的膳食里下毒,这是自寻死路。”
“本官可不管你是不是自寻死路,带下去!”
待卫上前押住我。
“等一下。”我沉声道。
“我只问一句话。”我侧头看向一旁的太医。
“皇上……可有妨碍?”
“我等自当尽心,此乃小毒,皇上吉人天向,不会有碍。”
我放下心来,拭了拭额头的汗,任由待卫将我带下去。
坐在牢内,缓缓合上眼睛,千算万算竟是料不到会拿皇上下手,终究是我害了他,酥酪是我亲手蒸的不会有什么,除非……,我脑中闪过一角绯色的衣衫。
和衣睡在草席上,门外传来门锁打开的叮当声,我警觉的坐起身,摸了摸身侧的匕首。
进来的是李毓,他隔着牢门看我。
“皇上没事了么?”我急切问道。
“自己都生死未定还想着旁人。”他淡淡道。
“你只告诉我便是。”
他缓缓摇头。
“这便好。”我吁口气,整个人松了大半。
“你……这般在意皇上?”
“此事因我而起,是我连累了他。”我垂下眼睛。
“皇上不会有事,那人只是想陷害你,你可有眉目?”他转头看我。
“有一点,我需要见一个人。”
“谁?”
“馨源殿的茜草。”我沉吟道。
“我替你想办法。”
我看着他的眼睛,清幽明亮,心下一横,缓缓解下颈中的汉白玉轻轻放入他手中。
“这是我爹被人用迷药迷晕前,从那人腰间扯下来的,醒来之时手里便握着剑,总督刘大人也已经死了,请王爷帮我查查这汉白玉的出处。”
“我自当尽力。”他握紧玉石。
“你……。”他定定看着我。
“自己好好保重,我疏通过了,他们不会为难你”
“谢过王爷……。”
他忽然伸手轻抚了一下我的头,自己也似乎怔住了,顿了顿,转身走了出去。
我靠在墙壁上,发梢还存着一丝他指尖的温度,心下是欢喜的,但是不能,我涩然一笑,狠狠将这份欢喜按下去。
牢中岁月悠长,待到茜草过来,已过了四五日光景。
她穿一身杏黄衣衫,姿容秀丽,居高临下的看我。
“得意的时节可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她握嘴轻笑。
“是没想过的,也不曾想过惜日姐妹会如此陷害于我。”我沉声道。
“你胡说些什么?”她脸色微变。
“我说什么你心里自然清楚。”我冷冷看着她。
“你再这般胡说,我叫人打烂你的嘴。”她厉声道。
“事关谋君之罪,朝延定会细查,我也保不准自己会供出些什么来,茜草,咱们都是一般人物,多死几个少死几个,又有谁在意?何苦这般。”我苦笑道。
“你……。”她气的说不出话来。
“茜草,你所喜欢的那个,并非你的良人,既便如你所想,它日也不一定幸福。”
“你如何知道,你欢欣快活之时又可曾记得过我这个姐妹,咱们是同一天遇到的他,我就不信我比不上你这个脸残之人。”
“有些东西……是跟相貌无关的。”我怔怔道。
“你是说皇上真心喜爱你?”她似听了个天大的笑话般捧腹而笑,笑的眼角流下泪来。
“我与皇上并非你所想的那般,男女之间也并非只有情爱的。”
“那是什么?你告诉我啊?我如何不能?”她凄声问我,脸上存着泪痕。
我心下一软,握住她的手。想起李衍对我的那份情意,轻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抬头看着她。“也罢,如若你真的这般喜欢皇上,我答应你,帮你留在皇上身边。”
“此话当真?”她怔怔问。
“自然当真。”
“那好。”她理了理哭的散乱的鬓发。
“我自会让你出来,不过……你若食言,我定当……。”她狠狠瞪我一眼。
“我有一件事要问你。”我郑重道。
“何事?”
“那毒药你是如何得来的?”
“你如何知道……。”她惊鄂的捂住嘴。
“你只说便是。”
“我也不知道,那日清晨,我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起来看时却又无人,门脚有一个信封,内中有一封信,信上言词……,我不说想来你也猜的到。”
“这般……。”我沉吟,这人好高明手段,甚至都无需露面。
“那人可是皇上,你如何下的了手,你就不怕……。”我叹息道。
“我……。”茜草的脸色白下来,指尖颤抖的捂住嘴。
“罢了。”我握住她的手。
“我答应你的事定当给你办到,你快些想办法让我出去。”
“你等着。”茜草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我摇头叹息,这般做作终归也是为了一个情字,如若茜草真心待李衍,于他而言也是不错的。
我很快被放了出去,茜草自认有罪,当日她也蒸了一碗酥酪,用来药馨源殿的耗子,不想错拿了我那一碗,事关龙体,茜草本应被关起来,馨妃出来替她做保,龙体无恙,玉衍朝向来宽待下人,此事便渐渐平息下去。
回到玉衍殿旁的暖阁里,李衍睡的正沉,这番一闹脸色又苍白起来,眉头微皱,额上层层冒着冷汗,似是做了恶梦一般,我拿丝绢擦他额上的汗,他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攥住我的手腕,我惊了一跳,轻声问:“皇上可是做恶梦了?”
他怔了怔,缓缓摇头,一把将我扯入他怀中,我心下一慌,忙想挣开。
“别动,让朕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他声音沙哑,孩童一般求我。
我些不忍,轻轻拭干他额上的汗,任他抱着。
“青鸾,你看……这皇宫之中,竟有人这般厌恶朕,想要朕的性命呢。”
“不是这样的,此事只是个误会,并非有人真心想要害皇上,现下已经查清楚了。”我柔声道。
“又何苦这般,朕横竖是活不长了的”他苦笑道。
心内不知原由的细细疼起来,像是压了一块厚重的大石,我不由抱紧了他。
“皇上不要乱说,奴婢是要服侍皇上一辈子的。”
“此话当真?”李衍的眼睛亮了亮。
“自然当真。”
他合上眼睛,微微笑起来。
“奴婢……有一事不明。”我迟疑道。
“何事?”
“那碗酥酪是奴婢蒸的,皇上如何不怀疑奴婢?”
他轻轻笑了,越发的抱紧我,脸埋在我颈间。
“你是朕的青鸾,朕如何会怀疑你,不论你做什么,朕都是信你的。”
心下柔柔的一暖,这般的信任,是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微风吹动湖水色的鲛绡帐,四下无声,合上眼睛,放空了思绪,只细细感受这片刻的宁静安稳。
“太后娘娘驾到。”
李同盛尖细的嗓音响在暖阁外,我心下悚然,忙挣开李衍抱我的手,敛衣跪了磕下头去。
“奴婢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凤体安康,长乐无极。”
脚步声停在我跟前。
“起来吧。”声音和暖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站起身,缓缓抬头,微有些怔住,竟是从未见过这般美丽的女子,上穿云锦妆花缎织的蜜合色上衣,下着八幅罗裙,鬓边插一只九凤朝阳钗,说不上来的温和明艳,未被岁月夺去一丝风姿。
“皇上怎么样了?”
“回禀太后娘娘,皇上已经无大碍了,静心调养几日便可。”
我朗声答道。
“这样便好。”她看我一眼,似是想起什么来。
“那碗酥酪可是你端来的?”
“奴婢该死。”我慌忙跪下去。
“有心也好无意也罢,你这样的人是断然不能再留在皇上身边了,哀家可不能让江山断送在你这号人手里。”
“奴婢……。”我沉吟着不知如何是好。
“青鸾只能留在朕身边,那日也是朕想吃酥酪才让她做的,母后要处置她便连着儿子一同处置好了。”
李衍卧在榻上缓缓道。
“你……。”太后看着李衍,半晌说不出话来,转过头,冷笑着看我。
“好手段,皇上现在全然听你的了不是?凭着这样一幅相貌倒也算是本事。”
“奴婢不敢。”我埋首道。
“母后要是教训够了,就请回凤鸾殿歇着吧,儿臣尚在病中,需要静养。”
“好……好……哀家以后便不再踏入这玉衍殿如何?”
“回禀太后娘娘,皇上并非这个意思。”我焦急看李衍一眼。
“谁要你来多嘴!”她厉声道。
“奴婢该死。”
“皇上好好将养着吧,哀家已后便不管皇上的事了,但皇上也需记得身子不是自个儿的,是天下万民的,若他日再有此等事,哀家定当亲自为皇上来修剪一下身旁的枝叶。”
她冷冷看我一眼,搭着身旁太监的手慢慢出去了。
“奴婢恭送太后娘娘。”
我长长吁了口气,扶着椅凳站起来,膝盖跪的有些发麻。
“皇上如何这般说话。”
“你无需放在心上,此事与你并无干系,况且……。”他睁开眼睛。
“自父皇去世后,母后对我便是这般了,只忧朝政,无半点母子之情。”
“皇上多虑了,没有母亲是不心疼儿女的。”我摇头道。
“是吗?”他轻叹一口气,不再说话,侧过身慢慢的睡着了。
我走上前为他掖好被角,窗外是阴霾的一片天,心中愁绪一片翻滚。
我日日仔细的照料李衍,待到他身体全愈,已是冬至时分。
第十一章 雪中梅
宫外下了雪,玉衍殿内燃了几只炭炉很是暖和,我倚在窗边,不禁起想倚梅阁的红梅来,现下应是开花的时节,白雪红梅交相辉印,何等美丽,今年却是赏不到那样的美景了。
“在想什么?”
李衍下朝回来,换了家常的蓝缎平金绣金龙夹袄,如寻常贵家公子一般,递给我一个手炉。
“没什么。”我笑着摇头,把手炉握在怀中。
“奴婢只是在想……。”我顿了顿,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
“下了这般大雪,御林苑中景致应当很好”
“朕陪你去看看?”他扬眉问我。
“皇上若肯赏脸,奴婢自是求之不得的。”
“那还等什么?走吧。”他握住我的手。
“等等。”
我拿了孔雀翎狐裘披在他肩上。
“这便好了。”我含笑道。
他定定看着我,眼里融着漫天暖意,缓缓俯下身来,温热的鼻息洒在脸上,越来越近。
一片雪花透过窗棂飘进颈中,凉凉的一冷,我回过神来,侧过脸。
“走吧。”
他怔了怔,有瞬间的恍忽,定定看着我,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过身推门走了出去。
我抱着手炉跟在他身后,积雪很深,暖靴在雪地上印出一个个深重的脚印,我顺了他的脚印往前走,雪花落在织锦斗篷上,化开一小片湿润的迹子,四下漫天的白,诸般景色都被积雪盖住,只隐隐瞧的见轮廓,几个太监扫着积雪,见李衍过来,慌忙跪下请安,李衍扬手让他们起身。
御林苑莹润素白,寂静无声,假山石桥都沐在微融的雪光里,连着参天的古柏树,像一个染制而成的空灵世界,不见他物,只余洁白素雅,微风拂过一株柳树的枝绦,千万抺素白自天际而落,扬扬洒洒似下了一阵雪雨。
“微风摇庭树,细雪下帘隙,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李衍轻吟道。
“皇上如何不念完,这诗后半阙是:不见杨柳春,徒见桂枝白。零泪无人道,相思空何益。”我上前道。
“朕不喜这诗的后半阙,这相思空何益当改成相思定有益,朕相信用情至坚时便是铁石人也有融化的一天,如这积雪一般,若有暖阳,定当会化成一泓温泉。”
他笃定道,脸色微白,身形瘦削,却是眉目高洁,姿态俊雅,在这空茫的雪地里,似一株迎风而立的寒宫玉树。
我心中一动,却是微微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他这番情意,我是不能报之于万一的。
“这御林苑的景致很美,朕从前竟从未在冬日来此细赏过,现下想来,当真有些可惜。”李衍负手道。
“不为可惜的,这御林苑中可赏的,也许并非只有美景,皇上听听。”
耳畔响起细腻绵长的竹笛之声,紧跟上的是一把清脆透亮的嗓子,唱的是骆宾王的《咏雪》。
“龙云玉叶上,鹤雪瑞花新。影乱铜乌吹,光销玉马津。含辉明素篆,隐迹表祥轮。幽兰不可俪,徒自绕阳春。”
声音破开这御林苑的层层冰雪,千回百转直达人心,如一匹上好的丝缎,轻轻自耳畔滑过,清泉般透开浑身千百万个毛孔。
石桥上出现一个婀娜如杨柳的身影,着深红色广袖流仙裙,三千青丝用一只碧玉籫松松挽住,莲步轻移,腰枝软腻,作的是《雪中梅》。
殷红的裙裾在风中翻飞飘舞,似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映着这漫天漫地的素白,又似红梅落雪,一曲舞毕,寂然无声。
火红色身影缓缓走上前来,跪在雪地上。
“奴婢逾越,想这冬日景色荒凉,前来为皇上舞上一曲,以助雅兴。”
茜草抬起头来,粉光微融,娇羞如一抺天际红霞。
李衍并不作声,只目色沉沉的看着我,我不禁避开他的目光,出声道:“歌舞如何,皇上可喜欢?”
“甚好,只是……红梅是有气节的花木,枝杆并不柔软,这般婀娜未免失了本真,落入俗套之中。”
茜草的脸色在瞬间白了下去。
“天色不早,朕还有奏折要批阅,你们在此赏景,朕先走一步。”
他缓缓道,负手往苑外走,我心下微乱,顾不得身后跪着的茜草,匆匆追上去。
李衍放缓脚步,转头看我,眉间隐着怒意。
“可是你安排的?”
“奴婢该死。”我跪下去。
“为何要这般?”
“茜草对皇上一片真心,奴婢怜其志坚,这才……奴婢只是想多几个待皇上用心之人在身边服侍总是好的。”
我埋首道。
“怜其志坚?”李衍冷笑出声。
“你怜她,谁人又来……。”
他拉我起身,气力大的令我的胳膊隐隐作疼。
“我只问你,你真心想让朕收了她么?”李衍冷冷看着我,目光似腊月冰雪,我垂下眼睛。
“茜草是奴婢最好的姐妹,如若皇上收了她,奴婢……奴婢自然是高兴的。”
我轻声道,手上的力道松了下去,我重心不稳的倒在冰雪之上。
“好……好……既是你的心愿,朕自当替你圆满,自今日起,茜草便是茜贵人了,你替她布置喜房罢。”
“奴婢……遵命。”
额头印在冰雪之上,心内毫无原由的发着苦。缓缓站起来,李衍已经走远了,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茜草一夕变成茜贵人的事迹在合宫沸腾开来,宫中腾出翠喜堂给茜草居住,一应赏下来的玩物器具摆满翠喜堂,我在众人对茜草或好奇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中布置茜草的喜房,窗格上贴了大红双喜字,龙凤花烛,绣有朱雀图案的大红喜被。
与李衍相处的时光日渐沉默起来,再不谈论诗词歌赋,通常见他仔细审阅奏折,或是读上一卷书,我只泡上一盏茶搁在案前。
第十二章
时光流逝,茜草封为贵人之后便是除夕,宫中灯火通明,准备着除夕家宴,我在一片繁杂中抽身跑了出来,四下是宫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天边挂一角细长的月牙,散着幽微的光,我举步走到凌烟阁旁的石亭内,已是子夜时分,亭内寂静异常,我坐在石凳上,从杯内掏出纸钱来,打了火石将其点燃,火苗跳跃翻滚,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有些微的暖意,我合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爹清瘦刚毅的脸,心中只望早日查出此案,还他一世清白,耳畔响起一个略为沉重的脚步声。
“谁?谁在那里?”沙哑粗嘎的一声呼喝。
我心下一慌,忙躲入石柱后,抬眼望去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喘吁吁的跑入石亭,见了亭内烧的半化的纸钱,眉头高高攒起。
“谁烧的纸钱,大年夜的在宫中烧纸钱,作死么?还不快出来,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她绕着石亭找起来,眼看就要找到我这一角,我攒着手心,心内慌乱不已。
“这纸钱是本王烧的,嬷嬷可有话说,今日除夕,合家团圆,本王烧这纸钱祭奠父皇。”
亭内走入一个修长挺拨的身影,朗眉星目,来的是毓亲王。我心下一松,微微舒了口气。
“这般……王爷自便,奴婢以为是那一等不知事的奴才,奴婢冲撞了,请王爷恕罪,奴婢先行告退。”
嬷嬷福了福身,匆匆退了下去。
李毓缓缓坐在石墩上,拿出一个青玉酒壶,注酒,自饮了一杯。
“青鸾姑娘不出来么?”
我上前福身道:“奴婢见过王爷,谢王爷救命之恩。”
“你并不是奴婢,宋大人是冤枉的,所以你不是奴婢,你是官家小姐。”他执酒道。
“王爷说笑了。”我顿了顿,“上次的事多谢王爷。”
“坐。”他拍拍身侧的石墩,我缓缓坐上去。
“李毓与青鸾姑娘共饮一杯。”他为我注上一杯酒。
“青鸾敬王爷。”我举杯一饮而尽。
“酒味甘醇,上好的醉中仙。”我轻声道。
“姑娘很会品酒。”他沉吟道,重新为我满上一杯。
“皮毛而已,王爷见笑。”我大口将酒喝下。
“李毓唐突,敢问姑娘,宋志清大人……是怎样的人?”
“我爹……。”我抿嘴轻笑起来,眉眼恍忽,仿佛看到了爹的脸。
“我爹年幼之时家中很是清贫,是食百家饭长大的,所以立志要当官,为民办事,寒窗十载一直不灭此志,直至心愿达成,便进忠直言,得罪了不少地方官员,可他的确为民做不少好事,我记得小时候家里很是清贫,屋檐时常漏雨,爹却拿不出银子来修补,又经常告诫我,为人要清廉正直,不能做亏心之事,年幼之时我很厌烦他说这些话,现下长大了,回头想想,却是再想听也是不能了。”
不知是不是上了酒劲,我喃喃说上许多话,眼中酸涩,淌下泪来,自觉失仪,抬手欲拭去脸上泪痕,颊上却轻轻的一暖,一只大手抚过脸颊,缓缓擦掉我脸上的泪滴,我脸上作烧很是窘然,侧头不看他,又仰头喝了一杯酒。
“饮酒伤身,青鸾……姑娘不要多饮,逝者以已,李毓定当查清此事,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他沉声道。
“青鸾……谢过王爷。”我仰头醉眼朦胧的看他,刚毅的侧脸在这清明的月色下异常俊朗好看,心脏又毫无原由的急速跳动起来,这正是我所不能的,我深吸几口气,扶着桌角站起身。
“夜色已深……青……青鸾先行……先行告退。”醉酒使得这一句话说的断续而结巴,我踉跄着迈开步,事物在眼前旋转,地面也高低不平起来。我摇晃着倒向一边,身子却被李毓稳稳接住,一弦月牙的微弱光芒里,我看到他的脸,离我如此之近,墨玉般的眼睛里是我因酒醉而酡红的脸,越来越近,近到可以听见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罢了,我合上眼睛,意识渐渐消散下去。
“你们在做什么?”耳畔响起一声暴怒的呼喝,我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只扫到一角明黄,心知来的是李衍,摇晃着行下礼去。
“奴婢参……参见皇上。”
“臣弟参见皇上。”李毓扶着我的肩让我站的稳些,我踉跄着,身子却被人大力扯开倒入另一个怀抱。
“朕问你们在做什么?”我隐隐感觉倚着的这人身上有着极大的怒气,下意识的挣开,往另一身上靠去,却被狠狠的拽回来。
“如皇兄所见,臣弟在与青鸾姑娘饮酒。”李毓沉声道。
“这是家宴,你不在席间,却在这半夜跑来同朕的贴身待婢饮酒?”
“皇不也出来了么?况李毓同皇兄一般不在规矩礼制上做文章。”
“你……,罢了,从前不知道就罢了,今日朕便告诉你,青鸾是朕的,也只能是朕的,听明白了没有?”
“臣弟不明白,若是器具玩物,皇兄喜欢,抢过来便是皇兄的,可是这人心并不同玩物一般,谁抢过便是谁的,人心重在两情相悦,若是勉强,只能凭添痛楚。”
“毓亲王近日胆识见长,是想要犯上么?”李衍冷声道。
“臣弟不敢,青鸾是个很好的女子,臣弟只望皇兄能用心待她,今日臣弟多有冒犯,望皇兄降罪。”
李毓撩袍跪了下去,李衍冷冷看着他,并不说话,半晌,俯身将我抱起来,往玉衍殿走去。 我意识模糊却隐隐有些不安,只听李衍一路沉声摒退宫人。进了暖阁,李衍放我下来,身下柔软舒适,我侧了侧身,却发现自己躺在绣金龙丝缎锦被上,心下一惊,冷汗冒了出来,酒意消了大半,抬头只见李衍面色沉沉的看着我,我手脚并用欲从床上爬起来,身上却是一沉,手臂被李衍按住,他俯看着我。
“你迟迟不理会朕的心意便是为了他么?”
“不……不是的,我同王爷并没有什么。”我心慌的手足俱软,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便好。”他轻笑一声,我还没来的及反应,便被两片冰凉的唇给堵住。心脏直沉到谷地,我侧开头,气息微弱的求他:“皇上说过不让我做这宫里的流莺的,这般强求又有何意义,放过我吧。”
“那是朕以为你并思慕宫外的春色。”
他冷笑一声,不再说话,吻上我的肩,双手横蛮的摸索,恐惧漫天漫地的盖下来,如同陷入了一块泥泞的沼泽地,耳畔响起衣物撕裂的声音,肌肤暴露在夜晚寒冷的空气里,一如十四岁冬日的那晚,黏腻潮湿的牢狱之中,恶心羞耻的快要死去,呼吸困难起来,我大口的喘着气,崩溃的哭出声来。
“皇上,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我求你……。”我痉挛的抵住他伸入我衣内的手。
李衍顿住,定定的看着我。
“朕的触碰便让你如此恶心么?”他缓缓道。
我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他眼里的光暗下去,缓缓退开,整了整凌乱的衣袍,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僵硬的躺在龙床之上,微微发着抖,瑟缩着抱紧了自己,眼泪无声的润进秀龙锦被里,有多少年没做过这个噩梦了,今日却仿佛真实的重现了一遍,我掐着身上的皮肉,只觉恶心的想吐。
春日临近,暖阳将冬日积雪化了个干净,我染上风寒沉沉病了下去,几个小丫头照料我,却是三心两意,额上的帕子长久的没人换,热的烫人,我挣扎着下床,却是脚步虚浮,三两步便支撑不住的倒下去,一双手稳稳的托住我,我侧头一看竟是李衍,微微瑟缩一下往后退去。
“你别慌,联不碰你。”他轻声道,扶我上床躺好,摸了摸我的额头,眉头微拧,拿开帕子,笨拙的去一旁的水盆里换水绞干。
“皇上不该来这,这也不是皇上该做的事情。”我虚弱道。
“朕知道。”他把帕子搭在我额上,微微苦笑一下。
“可朕管不住自己,兴许是前世欠你的。”
“奴婢不值得的。”
“情这一字,若论的上值不值得联也便不会如此苦恼了,那日之事……是朕……朕也不知为何,只是见你跟李毓在一起,便忍不住漫天的火气了,朕……从未如此失常过,朕答应你,以后再不会如此。”
我仔细看着他,一月未见,眉间多了些沉毅之色。
“皇上说的是何事?”我握住他的手。
“奴婢早已不记得了。”
“朕也不记得了。”李衍眉目舒缓下来。
窗棂半合,有风拂到脸上来,带着春日的暖意,我侧身看了看,屋外花树上结了几颗新发的花苞,分外娇嫩可人。
“你好好养着,待到病好便同朕一起制账中香如何?”
我轻轻点头。
“你歇着吧。”他站起身。
“奴婢……。”
他回头,微拧着眉。
“以后再这般称呼自己,便是把朕也贬低了,在朕心里,是只有你和我的。”
“皇上慢走,青鸾便不送了。”我轻声道。
他这才微微笑了,撩开竹帘走了出去。
我躺在床上,一月来的恐惧不安慢慢消散开来,第二日服侍的小丫头换了一拨,很是殷勤周道起来,仔细照料之下,病情慢慢好转,待到全愈,便是春狩之时了。
第十三章 春狩
春狩是玉衍朝最为重视的狩猎活动,皇室贵族会一齐参与,比赛射箭、骑马、狩猎,胜出者便会有丰厚赏赐。
猎场在宫外一处围禁起来的树林里,起程这日,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我坐在李衍马车里陪侍,四下是排山倒海般三呼万岁的声响,我不禁撩帘往外看去,御林军列开的围栏之后,是无数席地而跪的百姓。
我并不习惯这样的场面,轻轻喝了口茶。拿起给李衍绣的盘龙手绢来,马车颠簸,竟找不到地方下针,索性搁下了。
“朕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无故坐着受那多人磕头,朕到更想生在一户普通人家,闲散自在来的舒爽。”
李衍握住我的手。
“皇上这话要是被旁人听到了可怎么好?”
“朕为何要管旁人怎么想,更何况这车中只有你我。”
他微笑着看我,我侧过头去。
漫长的万岁声之后,终于到了营地,住的是随地搭起的帐篷。虽是帐篷却也竟显皇家气像,帐内铺着虎斑软毯,虽是春日却也有些未退的寒意,所以帐内一侧放了两个炭炉,燃的是上好的银炭,各色用具一应俱全。
许久都未出宫,林中树木参天而起,空气清新,不由深深吸了口气,偶尔看得见一跳而过的白兔,甚是可爱,隐隐听见潺潺的水声,思量着这林苑周围定有溪流,不禁玩心大起,顺了这水声走去,密匝的枝叶过后,看见一列巡逻的御林军,领头穿着黄色甲胃之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此人竟是苏墨岩。
他听见声响侧头看到了我,愣了愣,挥手遣开身后侍卫,慢慢朝我走来。
一年未见,再次见他心中却是波澜不兴,再无半点起伏,嘴角挂了抹温淡的浅笑,福下身去。
“青鸾见过苏公子,公子万福金安。”
“姑娘万福。”他看着我,眉目间神色复杂。
“年前听闻公子大婚,青鸾身在宫中,未能前来道贺,很是惭愧,望公子见谅。”
“这等婚事不贺也罢。”他轻笑一声,似是自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下全无半点真心,苏某只觉……。”他微微摇头。
“青鸾认为,情这一字由心生,两下有情,便是在一起了,并不定要一纸婚约,若是两下无情,便是拿绳子绑缚在一起也是无用的,公子由心而走便是了。”我柔声道,只望他想起同紫菀的绵绵情意来。
“由心而走?”他怔怔道。
“正是。”
他合上眼睛,静静想了一会,脸上线条舒缓下来。
“苏某明白了,多谢莲……青鸾姑娘,姑娘入宫一年通透了许多。”他睁开眼睛道。
“公子缪赞。”
“许久不见,姑娘在宫中可好?馨妃娘娘侍姑娘可好?”
“甚好,谢公子挂心。”我想了想终是没告诉他我已不在馨源殿当差。
“这便好。”
“公子……如何在这林苑之外巡逻?”
“家父让我出来历练历练,便任了御前侍卫这一职。”
“这般……恭喜苏公子了。”
“闲职而已,无甚可喜的,苏某还有些杂事,便不多陪了,这林苑颇深,多有豺狼出没,姑娘早些回营地才是。”
“公子自便,青鸾自会当心。”
他拱了拱手,转身欲走,袍袖内掉下一样事物来,我蹲身捡起,却是一只缎面荷包,上面绣着对极为精巧的五色鸳鸯,细细一想,正是前年冬日倚梅阁中,紫菀绣的那对,我微微一笑,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抬头唤住他。
“苏公子,你掉了东西。”我将荷包递给他。
他回身看到我手上的荷包,却是神色一乱,伸手拿过去,慌忙袖在衣袍内,深深看我一眼。
“多谢姑娘,苏某告辞。”言毕,匆匆离去。
我站在原地,轻轻吁了口气,终是释然了,墨岩哥哥也好,莲儿妹妹也罢,同着那些朦胧的幼时情感,一齐散于风中,心头只觉无比轻松。不由哼起一支《平湖乐》来。
许是日间跋涉太耗体力之故,到了夜间,李衍竟思量着要吃凤梨脯子肉,外出围猎未带御厨,所幸我会做这道菜,只得去往膳房,做好端出来时,却见繁星满天,不由停住了脚步,把食盒交与一个小丫头,让她送去给李衍,自己坐在草地上,细细观赏起这夜色来,耳畔是和暖的微风,夜空深远高阔,如一匹上好的丝缎,其间缀上千万颗真珠,浮光闪动,而皇宫的夜色,即便再美丽也是被四方的围墙所隔断的,远没有这里来的空阔爽朗,我轻轻合上双目感受这大自然的静谧。
“此处夜色很是美丽。”
低沉的一个声音响在耳畔,我睁开眼睛,李毓站在身侧,沐在这满天的星光之下,背影如一丛劲翠的修竹,脑中回想起上次见面的情形,还是在酒醉之时……我脸上作烧,轻轻站起身,转身欲走。
“姑娘去往何处?不陪李毓一同赏赏这夜色么?”
“王爷……。”
他回过身,一张脸似被风砂打磨而成,刚毅英武,全然不同于李衍的苍白秀雅,也没有手足的相似之处,我微微有些发怔。
他拉我坐下,自己也席地而坐,握我的手却没有松开,掌心温暖干燥,有着粗厉的老茧,我心下明白应当把手抽回来,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一颗因他而快速跳动的心,我极力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一面偷眼看他,却迎上一双墨玉般清明的眼睛,脸上又是滚烫一片,他轻笑一声,我羞窘的不知如何是好,耳畔却响起清越的笛音,我抬头一看,他徐徐吹奏着,却是从未听过的曲目,曲调轻柔明快,尾音绕笛,充满欣愉欢快之感,曲毕心绪都跟着轻松明快起来,不禁拍手称赞。
“敢问王爷一句,这是何曲目,我竟从未听过。”
“这……。”他抚了抚竹笛,竟有些不自然,想了想侧头看我。
“这并不是什么名曲,是我亲手所作。”
“王爷会谱曲?”我惊喜的看他。
“从前出征打仗,战毕之时,每每无事可做,一个小将士通些音律,便命他教了我谱曲。”他缓缓道,似是陷入回忆之中。
“那这是何曲?”
“那日在宫中见你伤怀我便做了此曲,只望你听着能心境舒缓些,并未想好叫何名目,不过现下想来,就叫《青鸾歌》吧,你觉的如何?”
我似是飘在一朵浮软的云上,心中只剩下喜悦,直欲掉进这旋涡之中,再不醒来,可我不能,再如何令人心动的场景,于我只能是水中花月。
“这般旋律优美的曲子,青鸾承受不起,请王爷另赠他人。”我垂下眼睑,不去看他僵硬下去的俊朗脸庞。
“你不喜欢?”
我沉吟着,并不开口。
“青鸾。”他微微叹了口气,看着漫天的星光。
“这世上除了报仇以外,也是可以有些别的,我并不相信是我看错了,也不相信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侧头不看他,站起身来,转身欲走。
“青鸾。”他唤住我。
我站住,心脏跳的仿佛要破腔而出。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赢得了同你在一起的机会,我希望你能嫁与我。”
“王爷说笑了,青鸾是罪臣之女,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我颤声说完这一句话,拨脚狂奔起来,夜风吹散我绾好的发髻,兰花珠钗掉在地上,头发四散飘舞,我大口喘着气,压抑着心中如洪涛一般肆虐的情感,却是难受异常,不论是在狱中还是在倚梅阁中,我都清楚明了自己的未来,知道是艰险万分,也许会尝尽各样的痛楚,又或尚未成功便已命丧黄泉,但唯一不曾预料到的便是这汹涌而致的情感,足以将人击垮却还是要顽强抵抗,我闷闷咳嗽几声,倒在柔软的草地上。
第二日起来,许是被冷风扑了头,很是头疼,无意看见铜镜中的自己,眉眼憔悴,慢慢上了妆,无论如何,今日是不能缺席的,今日是狩猎赛的第一日,我撑着走到李衍营帐内,却见他已由宫女们服侍着穿戴好了,不由微微松了口气,他见我来,很是高兴,上前拉住我的手。
“你这几日是越发的懒了,昨日叫你做碗凤梨脯子肉,也是做了就叫小丫头送过来,自己偷懒。”
“奴婢临时有事,皇上就不要见怪了。”我虚声道。
“你怎么了?”他听出我声音里的不对劲。
“没事。”我轻轻的摇头。
“你今日还是别去了,就在营帐里歇着。”他皱眉道。
“不行,今日皇上身边必须有人陪待,别的宫女长久不做此事了,未免不知礼仪,只能奴婢去。”
“你撑的住么?”他担忧的看我。
“不碍事。”我摇头。
“那走吧。”他起身,我隔着两尺距离走在他身后,心下思量道:今日是权臣集聚之日,策谋陷害我爹之人也定当在里面,细细观测兴许能寻出些眉目来,未待多想,李同盛已扶李衍坐在了御龙金座上,四下响起山呼万岁之声,我垂头站在李衍身侧,只觉一道目光冷冷盯着我,不禁抬头一看,却并无异常。
“春狩乃皇家一大盛事,我玉衍朝之栋梁应文武双全,往后三日,不论尊卑,只论能力之大小,猎物之多寡,胜者为王,可以同朕讨要所喜之物,不论珍惜与否,价值几何,朕定当赐与”
李衍沉声道,眉间透着帝王应有的威严,我从未见过这般形态的李衍,不觉心下侧然。
“臣等谨记圣言,不畏险阻,奋力一博。”声音整齐划一响彻山谷,惊的林间之鸟震翅而飞。
“春狩——开始——”
四下锣声一响,李同盛尖细的嗓声自上而下,游弋在山谷中,逐渐消逝。
第十四章 情愫生
群臣四下活动起来,李衍缓缓站起来,一侧的李同盛轻问:“皇上可要回营帐休息?”
李衍看我一眼,轻轻摆手。
“今日朕也来试试手气。”一面看向我。
“可愿同朕一起?”
我不忍拒觉他眼中的期许,不由轻轻点头。
李衍走去马厩选马,眉眼间漾着浅浅的笑意,我按了按昏沉的头,缓缓跟上去,李衍挑中一匹皮毛油亮的枣红马,翻身上去,身姿娇健,不见丝毫久病之人的迟缓,他俯身拉我上马,我犹豫道:“奴婢还是另乘一骥的好,此地耳目众多。”
我四下看了看,他并不强求,命李同盛扶我上了另外一匹,他驾马朝林间行去,我缓缓跟上,林间獐鹿甚多,李衍摸了摸身后箭羽,却并不猎射,缓缓走过了大半树林,仍是两手空空,我不由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侧头看我。
“奴婢只是疑惑,皇上带了箭羽,却不猎射。”
“哦……。”他垂头,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赦。
“朕只是觉的,这些獐鹿赢弱,猎其杀之太过于残忍。”
我心下一软,李衍竟是如此的善良。
“朕这般心性,很是没用吧。”他自嘲般轻笑。
“不。”我停住马,认真地看他。
“皇上是仁君,青鸾这一辈子都没见过比皇上更好的人了,皇上的心性青鸾很是喜欢。”
说到最后一句,不由脸面红烫起来。
“你这般认为?”他停下马,拉住我的手。
我轻轻点头。
他轻笑起来,眼中闪着欢愉的光。
四下却略微的有些不对起来,獐免一类的动物不见踪影,空气中漫着一般极其浓烈的腥臭味,我心下一惊暗道不好。
“皇上快跑。”我惊叫道。
“怎么?”他侧头,却是愣住了,眉间闪过惊恐之色。
我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极其粗壮的一只黑熊在五十米开外的空地上怒视着我们,身下的马不安的剧烈嘶鸣起来,扬起马蹄,我一个不稳跌下马去。
黑熊怒吼着冲了过来,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是头晕目眩,一个不稳又跌倒在地。
“青鸾。”李衍焦急的唤我,扭转头,欲朝我奔来,身下的马却不听他使唤,我回头,黑熊离我已只有十丈之远。
“皇上快走,你救不了我了。”我虚声喊道,闭上眼睛,恐惧一圈圈扩散开来,腥臭味越来越重,千般万般却是没想到是这种死法,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身上却是一沉,熟悉的龙涎香漫在鼻端,我睁开眼睛,眼前是李衍苍白的脸,不由更为惊恐,厉声道:“皇上这是做什么?”
“同你死在一起也是好的,况且……也还不一定会死。”
我来不急答应,只见黑熊呲着牙跑哮着朝李衍压下来,心脏似乎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只见李衍手中拿了一只箭羽,反手插在黑熊胸口上,黑熊负痛,暴怒起来,挥掌拍下,李衍抱我滚至一旁。
黑熊腾挪着再次扑过来,耳畔响起马蹄声。
“皇上当心,微臣来对付便是。”
马上跃下一个人,挡在我同李衍身前,黑熊扑过来,只见剑光一闪,惨烈的一声怒嚎之后,黑熊倒在地上,带起一阵飞扬的尘土。
我轻轻吁了口气,拭了拭额上的汗,扶着李衍站起来。
“救驾来迟,微臣该死。”
那人回身拱手道,我看着他,心中一惊,此人正是上回下朝之时同苏梁冀说话之人,却不知认不认得我,我不禁有些慌乱,侧头躲在李衍身后。
“太宰此话从何说起,方才正是你救了朕的性命。”
李衍扶他起身道。
太宰……那么此人便是当朝宰相严蜀,苏墨岩的岳父了……,我心中思量。
“皇上……可曾受伤?”严蜀关切道,一面四下打量着李衍。
“不曾。”李衍摆手。
“那便好,微臣护送皇上回营吧。”
“甚好。”
严蜀扶李衍上了马,转头看到我,却是目色沉沉,辩不出情绪来。
“青鸾。”李衍冲我伸手,我握住他的手,翻身上马,严蜀跟在身后,我不知怎么总有些不自在,却心知不是方才惊吓所致。
“可曾受伤?”李衍轻声问我。
我轻轻摇头。
“方才的事就不要同他人提起了,朕不想坏了大家游猎的兴致,以后朕不来这林苑便是。”李衍同一旁的严蜀道。
“微臣遵命。”
回到营帐,我绞了条帕子给李衍擦脸,一面伺候他睡下,李衍握住我的手。
“你这是怎么了,一声不吭的?”
“奴婢生气皇上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朕如何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他扬眉看我。
“方才那种境况能活一个便是一个,若是严大人未及时赶到,我们两人此刻便已是在阎间说话了,况且皇上是天子,奴婢只是……。”
他捂住我的嘴,一面掩了耳朵。
“要么便不说话,要么便老妈子似的说上一大通,你看看朕这耳朵都长茧了。”
我堵气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住,重心不稳的跌在床上。
“朕如何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认真道。
“只是朕方才见你卧在那熊瓜之下,脑袋便空了,若没有你这般的唠叨,这日子还有什么意趣。”
心若被一团柔软暖和的棉花击中,软腻的没了力气,自爹死了之后,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对我这般好了,眼中怔怔掉下泪来,慌忙拿手擦去。
“奴婢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我站起身也不等他答应,转身跑了出去。
我回到营帐之内,和衣卧在床上,怔怔的望着帐顶,心内一片茫然,从前只是知道要获取旁人的真心来达到目地,却不知,当这真心真实握在手中的时候,是会灼伤自己,并照出自己的丑恶的,我拿软被捂了脸,洇干脸上的泪痕,一日惊吓奔波,终是敌不过涌上来的倦意,沉沉睡了过去。
身子似在泥潭中跋涉,沉重万分,眼前是重重的迷雾,隐隐的看到爹的袍角,奋力想抓住,那袍角却如轻烟一般消逝了,颈子上凉凉的一冷,抬眼望去,只见一双冷厉的眼睛,目色沉沉的打量我,光芒一转,匕首流水般快速从颈上滑过。
我蓦然惊醒过来,手搁在颈子上,脸上的冷汗黏腻不堪,我深深喘了几口气,竟是许久都未做过这般噩梦了,梦中那双眼睛冷厉如刀锋一般,狠狠从身上划过,我不禁打了个寒噤,拥紧了怀中软被。
转眼就到了春狩最后一日,两名审计的军卫细细数着各人猎物的数量,次第报上来,传到李同盛耳里,李同盛轻声同李衍说了几句,李衍点头,李同盛这才尖着嗓子唱道:“今年春狩第一名为——毓亲王。”
台下官员拱手向李毓道起贺来,李毓看向李衍身侧站着的我,我回看他,微微笑起来,轻轻拍了拍手,以示赞赏。他轻笑起来,眼中泛着暖意,如春日暖阳一般直达人心,我竟从未见他这般笑过,竟不知李毓笑起来也是这般好看的,不禁面上作烧看向旁处。
“毓亲王很是英勇。”李衍拍手道。
“皇上缪赞。”
“那么……今年毓亲王想要何赏赐?”李衍坐在九龙金座上含笑问他。
“臣弟逾越……。”李毓撩袍跪了下去。
“臣弟并不想要那些稀珍异宝,只愿得一同心人伴臣弟度此一生,臣弟想要皇上身旁的青鸾姑娘为臣弟的王妃,望皇上赐婚。”
安静了,所有事物在片刻间没了声音,我能感觉到李衍瞬间硬下去的脸色,及所有大臣投在我身上的各种异样目光,我僵僵站着,羞窘不堪,恨不能消失在这六丈高的台阶之上。
“大胆。”李衍怒拍了一下身侧的渡金扶手,气息急促的轻咳了几声。
“青鸾是朕的贴身侍婢,如何能做你的王妃,毓亲王自小是如何学的礼教。”
“臣弟知此举逾越,但春狩之前皇上已言明,若得第一,可同皇上讨要所喜之物,不论珍情与否,价值几何,定当赐与。”李毓沉声道,并不见一丝慌乱。
“你……。”
“皇上,毓亲王此举虽然逾越,却也在春狩规制中,不好驳回的。”李同盛在一旁轻声道。
“好,好。”李衍怔了半晌拍手道,众人不明其意。
“毓亲王敢说出如此逾越犯上的言论,便是因其得了春狩头名,然今日春狩尚未结束,朕便来试一试你是否坐的稳这第一如何?”
李毓抬头微有些惊鄂,思量片刻拱手道:“若这是皇上意愿,臣弟自当奉陪。”
“甚好,朕与你比习射箭,三局两胜者为赢,如何?”
“谨从圣意。”
李衍站起身,一众大臣往箭场而去,我不禁拉住李衍袍袖担忧道:“皇上前日才与黑熊搏斗,气血损伤,若今日再比箭术,恐损伤身体。”
“你便这身思量嫁与他么?”他冷冷道。
我缓缓摇头。
“奴婢并不渴慕嫁与王爷,奴婢只望在皇上身边安心服侍。”
李衍神色舒缓下来,轻轻握了握我的手,笃定道:“朕定当不让你嫁与他。”
我随着众人来到箭场围栏之外,李衍已回营换了简便服饰,头发用紫金冠绾住,脚穿平地短靴,平添了几分英气。
李毓身着湖水色云纹衣袍,头带白玉簪冠,眉目清朗,身姿如月下修竹。
两人分列站好,箭靶在四十丈开外,众人屏声凝气,锣声一响,李衍拉弓稳稳射出一箭。
“二环上处。”李同盛站在箭靶处唱到,李毓屏气,双眼微眯,箭羽破势而出。
“正中靶心。”
李衍轻皱了下眉,将箭羽平置眼前,弓弦一松,箭羽划出一道凌厉的风声。
“正中靶心。”
李衍微舒了口气,李毓侧头看他一眼,拉起了弓弦,箭羽破空而出。
“一环上处。”
我心跳如擂鼓一般,我不能嫁与李毓,爹的冤案并未查清,活着便是为了洗刷这彻骨的冤屈,心内煎熬不已,远远看见箭靶处站着的李同盛,心下有了主意。
我跑至李同盛所站之处,轻轻唤他,李同盛侧身看我,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敲锣道:“休息片刻。”
我拉他走至僻静处,直直跪下去。
“青鸾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他慌忙拉我起身。
“青鸾求公公,不能让毓亲王赢,青鸾不能嫁与他。”
“为何?”他微有些惊鄂。
“青鸾……自有苦衷。”
“这可不成,青鸾姑娘,要是查出来,奴才可是死罪。”他拨开我攥住他衣袖的手。
“青鸾发誓,此事若败露,青鸾自当一力承担,绝不连累公公。”我举指向天。
“这……。”
“青鸾求公公。”我捋下手上戴的翡翠镯子塞给他。
“好吧,奴才试一试,若不成功,姑娘可别见怪。”
“谢公公。”我俯首道。
李同盛袖手走了出去,至箭靶处,敲锣道“最后一发。”
我捂着胸口,心提到了嗓眼,站在这端,只能远远瞧见李毓同李衍的身影,李衍开弦,箭羽飞驰过来,李同盛侧头一看唱道“一环上”。
李毓站直,开弓将箭羽射过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同盛轻轻用脚移了移箭靶,箭羽横插在靶沿。
“未中。”李同盛高声道。
一颗心稳稳落下来,感激的看了李同盛一眼,官员齐齐跪下。
“皇上英武,箭术过人,天佑玉衍,福泽万年。”
我在这道贺声中朝箭场那端走去,只见李衍将弦挂在架上,含笑朝我看来,我走到他身侧,福下身去。
“奴婢谢皇上。”
他拉我起身,让一众下跪的大臣起来,冲一旁微有些鄂然的李毓道:“可见你也不是回回都赢的,还有何话说?”
“臣弟……。”李毓沉沉看我一眼。
“无话可说,在此恭贺皇上。”
“不必你贺了,今日朕高兴不跟你计较,倘若他日还说出这般不知地厚天高的话来,朕定当好好惩戒你一番。”
“臣弟……知错。”
“如此便好,今年春狩圆满结束,我等回朝。”他率先走在前面,一众大臣远远跟着。
“青鸾。”李毓沉声唤我。
我并不答应,侧身绕开他走回了营帐。
回宫的时日同来时一样晴朗,马车停在宫门之外,陪同李衍回了玉衍殿,却见殿内候着一个人。
身穿粉色绣花罗衫,下着珍珠白湖绉裙,鬓旁插一只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正是刚升了贵人的茜草。
李衍见她,眉目间有些疏离,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臣妾见过皇上。”茜草福下身。
“听闻皇上今日圣驾回朝,这几日艳阳高照,微有些暑气,臣妾便备了银耳汤在此候着。”茜草含笑道。
只见一侧的红漆嵌螺细桌上搁着一只碧玉青瓷碗。
“茜贵人费心了。”李衍淡淡道,一面走入里阁,我跟上去欲替他换下外袍,茜草摆手道:“今日臣妾来了便让臣妾服侍吧。”
我负手退下去,李衍拧了眉正欲说话,突见垂手站在一侧的我,一下转了脸面,很是自然的扬高下巴任茜草替他解开颈下的盘扣。
茜草十指纤细白嫩,指尖用凤仙花汁液染的通红,映在明黄布料上分外夺目,脸面含羞,细致仔细的脱去李衍的外袍,李衍配合着松开腰间玉带。
心内毫无原由的有些异样,很是憋闷起来,不禁福身道:“皇上同贵人好生歇着,奴婢先退下了。”
李衍侧身看我,浅色眼睛里竟有些促狭的笑意,摆手道:“你退下吧,朕同贵人好生歇会。”
“皇上……。”茜草脸面通红的嗔他,说不上来的妩媚鲜妍。
我退下去,替他们合上里阁的门,深深吸上几口气,按住胸口,却很是不明白这无端而来的烦闷感,天气晴好,不由想起去年夏日御林苑那一方碧油生翠的竹林来,春日将尽,想来是发了几株新竹的,心下一动,朝着御林苑走去。
第十五章 太妃
碧莲池畔徐徐吹来几缕凉风,舒缓了心上的烦闷,我扶了抚颊上的疤,比起那些鲜妍美丽的面孔来,我又如何急的上半分,身心都是残破的竟也会同寻常女子一般跌入痴想里,不禁自嘲的笑笑。走至御林苑,远远就瞧见了那方碧翠的绿竹,沐在春日的阳光下,一片清明碧透的绿,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我走进竹林,闭眼深深吸了几口气,感受着这深宫之中片刻的静谧。
竹叶婆娑的声响里,隐隐掺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木鱼声,我睁开眼睛,微觉诧异,这深宫之中如何会有人敲木鱼?不禁顺了这声迹,绕开密匝的竹杆朝前走去,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处青砖白瓦的房舍,正是上回欲走过去,被毓亲王拦住了的那所,木鱼声便是从此处发出来的,简素的木门虚掩着,门内透出几缕幽微的檀木香,我轻着脚步走上台阶,顺着半合的木门往屋内看去,不由惊鄂的合了嘴。
屋内供着一尊佛像,佛像下是几柱燃着的檀香,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敲着木鱼,手内捻着一串佛珠,双目合实,很是虔诚,而一侧坐在木凳上的,竟是毓亲王李毓,手中拿一卷经书,认真仔细的翻阅着。
我倒退半步,转身欲走,不料袖上衣料被门环勾住发出哧喇一声裂响,我心下一慌,抬头只见屋内两人定定看着我,着道袍的女子有着极为清丽的一张脸,见之忘俗,只是眉目间染上了几缕岁月的风尘,我脸上作烧,很是窘然,福下身去。
“奴婢该死,误闯贵地,望太师恕奴婢无知,勿要见怪。”
那人微微笑了一下,眉目舒缓,起身缓缓往瓷杯内注了一杯茶。
“何来误闯之说,来者既是客,姑娘进来坐坐?”我越发不好意思,轻声道:“奴婢……奴婢还有些杂事,便不打搅了,下回再来陪罪,先行告退。”
言毕,匆匆下了台阶,绕开长势茂盛的竹林,走上石桥,脚步急速,只欲尽快离开此地。
“青鸾。”
隐隐听得身后有人唤我,我心知跟上来的是李毓,并不答言,只一味快走。
“姑娘还要赌气到何时,从此便不再同李毓说话了么?既便不为私,为公也不该如此的。”
我只得停下步回身看他。
“王爷误会了,青鸾不曾赌气,青鸾只是小小一名宫女,贵胄们欢喜时互赠之物,如何敢赌气呢?”
他听我这话竟俯首轻笑起来。
“这般说话还说不是赌气?”
我心下一恼,拔脚欲走,他伸手拉住我的手腕,收起脸上笑意,脸色沉肃起来。
“陪我去碧莲池走走吧,我定当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见他这般,倒不好再使性子,从他掌中把手腕抽回来,缓缓跟在他身后。
他今日穿一身素白织缎锦服,只在袖口滚了些平素纹花样,简素淡雅,越发显的身姿高洁俊朗,我深深吸了几口气,抑住脸上涌起的热意。
碧莲池畔微风徐徐,杨柳绕堤,柳絮漫天飞舞,洁白似雪片一般,池内莲叶横铺,长势喜人,隐隐看的见几处莲茎上结着的几个花苞。
“上来。”
我侧头一看,池畔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舟桨,李毓上舟冲我伸着手。
我迟疑了片刻握住他的手上了舟,身侧是碧绿茂盛的莲叶,散着淡雅的清香,不由伸指轻抚过去,滑凉软厚的一片,舟桨前行,划开一池平静的湖水。
“上次的春狩的事……是我唐突了,自小便对自己笃定万分,但正如皇兄所言,世间诸事,不是事事都能赢的,一如姑娘的心意,我尚未弄清楚便擅自做主,使姑娘深陷尴尬,很是惭愧,但李毓保证,此类事件,在我未明姑娘心迹之前再不会发生。”他摇橹认真道。
我心内暖然,又无端有了一丝轻微的失落,举目四顾,舟桨已至池心,碧莲池大而宽阔,似一片平滑的水镜,远远看得见池心的雨亭,嘴角轻扬,那便是初遇李衍的地方,下着雨,浑身透湿,乍然就看到了眉目淡然的他,苍白赢弱却是极富才情,脑中闪过茜草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殷红欲滴的指尖顺着明黄衣料游走,心内又烦闷起来。
“青鸾,你可在听?”
耳畔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回过神,很有些赦然。
“春狩之事王爷不必放在心上,王爷乃人中龙凤,青鸾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的,况且……青鸾心中只有为父洗冤一事,也实在没有精力顾及其他,所以……王爷美意,青鸾只能心领了。”
“说到宋大人冤案一事,李毓顺着姑娘所给之玉寻到了一些踪迹。”
“真的?是何踪迹?王爷说与我听听。”
我心内喜然,攥住他的衣摆。
“只是些细枝末节,李毓尚未清明,未敢确定,现下还不能告诉姑娘,以免引起误会,姑娘再给李毓一些时日,李毓定当彻查清楚还宋大人清白。”他笃定道。
我心中酸涩,眼里落下泪来,慌忙用手揩去,舟桨虽小,但我仍跪下身,额头抵上舟板。
“青鸾谢王爷大恩,如若家父之事得以清明,青鸾愿为牛马,终身侍奉王爷。”
“你这是做什么?李毓做事只凭一个心字,错便是错,对便是对,并非为了旁人感激报答。”
他拉我起身,眉目间隐着一丝不悦,我想起他素日的为人,自知失言,轻声道:“青鸾听闻家父之事有了眉目,一时高兴说错了话,并非心内所想,王爷见谅。”
他不侧声只静静摇着橹,神色舒缓下来。
“今日瓦房之中的女子是何人?”一句话说完,我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只忙着岔开话头,却无意中道出了心中的疑惑,这般隐密之地住着的人,定是不能言之于众的秘密,不禁脸面通红起来。
“那……。”
他微有些愣神却并未生气。
“是本王的母妃。”
“王爷的母妃?那如何不……。”
我心中惊鄂万分,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如何不住金碧辉煌的殿宇么?,因为……我的母妃是浣衣局的宫女,父皇过世后,朝野一致认为母妃身份低贱不配入主东宫,于是母妃便自愿落发修行,留在上林苑中住了那所青砖白瓦的房舍,所以,细细论来,我也只算的上是半个王爷。”他轻轻笑道,似是自嘲。
“王爷如何这般妄自菲薄,青鸾认为人之高低,并不与出身相关,朱门锦户若是纨绔荒淫也只是败絮朽木,草野寒门若是意定志坚也能为国之栋梁,这是家父自幼教导的。”我心下不忍,柔声道。
他看着我,眸中神色复杂,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宋大人是个好官,姑娘不必担心,李毓从未为出身愁恼过,母妃虽是宫女,却得到了父皇全部的喜爱,他们便是在此地相遇的。”李毓四下看了看,刚毅的脸上多了几许柔情。
“那日母妃浣衣归来,途经碧莲池,见莲花长势惹人喜爱便欲去池心赏玩,见湖畔停着一只舟桨,以为舟上无人便走了进去,却不知父皇正遣开众人在舟内午睡。”
我心内细想,十七八岁的少女,体态轻盈,容貌清丽,如小鹿般误闯入舟内,如何会叫人不喜欢。
“母妃终日在深宫之中,未免寂寞,李毓虽是亲王,但这深宫之中必竟会有诸多不便,姑娘若有空,便代李毓去陪陪母妃,李毓……也放心些。”他沉吟道,缓缓将舟桨摇至湖畔。
“既是王爷所托,青鸾自当铭记于心,况且……太妃那般一个清丽淡雅的人,青鸾也很是喜欢。”
“如此甚好。”他起身上岸,又伸手拉我上去,沉沉呼了一口气,望着西沉的斜阳,似是思绪繁杂。
“今日同姑娘说了许多话,李毓心中清明了好些,一众女子中,姑娘这般心性很是少有。”
他沉沉看着我,墨玉般的眼睛里有着不加掩饰的赞赏。
“王爷缪赞。”我微有些赦然,看了看西沉的天色,福身道:“天色不早,青鸾先行告退。”
“姑娘慢走。”
我敛衣转身缓缓往回走,心中感慨万千,这般沉重的皇宫之内竟也是有这等轻盈美好之事的,如阳光破开阴沉的云雾只是……我顿了顿,如若先皇所爱是太师那么……于太后娘娘又是如何一番景象呢,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这深宫之中见不到阳光的女子又是何其之多。
第十六章 沉沉爱意
回到玉衍殿时已是掌灯时分,李同盛倚在云纹龙柱上打盹,我走上去,轻轻摇醒他。
“皇上呢?”
“歇下了。”李同盛睡眼惺松的答道,一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也是,今是茜贵人来此。”我轻喃道。
“这同茜贵人来此又有何干系,姑娘走后一会茜贵人便走了……”
“这样么?”我听了此言,心内毫无来由的欢喜起来。
“也不知皇上近日在忙些什么,茜贵人走后便召见了几个首饰匠人。”李同盛打着哈欠道。
“姑娘既回来了,奴才便回房歇下了,有事便叫我。”
“公公劳累,去歇息吧,奴婢来值夜便可。”
李同盛缓缓退了下去,我走入里阁,两个守夜的小丫头坐在外厢直打盹,我并不惊醒她们,轻轻走了进去,李衍睡得正熟,眉目舒缓,睡姿却不怎么好,头歪在一侧,绣龙软缎枕滑落大半,我怕他着风落枕,便轻轻托起他的头,重新将软枕塞于他颈下,侧身搬了条杌凳坐于他身旁,细细看着他,不禁想起春狩那日,便是这样一副瘦削的身躯,不顾自身安危死死将我护于身下,如若当时严蜀未及时赶到……,我摇摇头,不敢再细想下去,心内漫上森森寒意,却又被这寒意所惊骇到,自何时起,李衍于我而言,竟是如此重要了,我轻轻叹口气,微有些愣神,支肘看着他,眼睑半合,鎏金云纹香炉内燃着沉郁的龙涎香,里阁内暖意融融,不禁侧头沉沉睡了过去。
待到清醒之时已是晨光微曦,我缓缓睁开眼睛,浑身却并未有坐睡一夜的酸痛感,只觉柔软舒适,耳畔是轻浅温热的呼吸,我心下一惊,转过身,眼前是李衍含笑的一张脸,浅色眸子里转着万般流光,静静看着我,一时竟叫人回不过神来。
“宝钗整鬓双鸾斗,睡半醒,熏风襟袖,彩丝皓腕宜清昼。”
他开口,轻吟出这些暖昧绮丽的词句来,我的脸颊一点一点的红下去,慌忙坐起身,欲翻身下床,却被他拉住手腕带进怀里,鼻端萦绕着沉郁的龙涎香,我垂下头,不去看他,隐隐听的到他急促的心跳。
“皇上,已是早朝的时辰了。”
李同盛尖细的嗓音响在门外,李衍回神脸上闲过厌烦之色,我趁隙下床穿了鞋取下架上的朝服给他穿上,一众宫女端着洗漱用具徐徐而至,我撩开珠帘,缓缓退了下去。
出了玉衍殿,不禁深深吸了几口气,脸上的红潮仍未退去,昨夜竟跟李衍同眠了一夜,心内狂跳不已,又觉羞窘不堪,思绪乱麻一般缠绕在心,无从下手,李衍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是俊秀男子,才情卓绝,这般挨近,面红耳热也是难免,并无其他,我这般思量,心下平静了好些,正是愣神之际,却隐隐听得有人唤我,回身一看,只见茜草站在古柏树遮出的阴凉空地上,身侧站着两个陪侍的丫头。
我见了她,心内无端有些厌烦,却只得挪步走上前,福身道:“奴婢见过茜贵人,茜贵人万福金安。”
“你我姐妹,何需讲上这些虚礼。”她拉我起身,脸面含笑道。
“贵人这话差了,主次有别,奴婢不敢逾越。”我淡淡道。
她微有些讪然,扬了扬手中的湘妃扇,眯眼看着悬于天际的暖阳。
“这天气倒越发热起来了呢,不禁让我想起去年这时节我同了妹妹去碧莲池采摘新出的荷叶,得遇皇上……。”她脸面含羞,不再言语。
“贵人天生丽质,自不会没于芸芸之中,得遇皇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说到天生丽质……。”她话锋一转。
“倒及不上妹妹,听说此次春狩,皇上同王爷为夺妹妹芳心,都比起箭术来了。”茜草捂嘴轻笑。
“此等闲话,贵人不必当真,人多嘴杂,传讹了也是有的。”我沉声道。
“讹不讹传,我是不清楚,不过妹妹的能耐我是清楚的,妹妹有这般耐不要浪费了才好,素日跟在皇上身边,皇上的喜好,妹妹自然是清楚的,若能透露一二,茜草定不会亏待妹妹。”
她拨下鬓旁的碧玉玲珑簪,缓缓插在我头上,遍身打量着我,点头道:“这簪子妹妹戴了真好看,越发清丽了,连颊上的疤都不怎么看的出来了呢。”
我心内恼然,知她是在讽我容貌丑陋,脸上却越发和善起来,含笑道。“奴婢姿质粗陋,所以向来格守本份,不做本份之外的事,贵人同皇上情意深重,皇上所思所想,贵人心内自然清楚,如何用的着奴婢揣度呢。”
“你……。”她瞪着我,脸上变下色来,厉声道:“我懒的和你磨嘴皮子,你只说做不做便是。”
“恐难从命。”我福下身去。
“很好。”她看着我,眼中闪过冷励的锋芒。
“你可要想清楚了,这世上最难买的便是后悔药。”
“奴婢做事,向来凭心,心内清明,无需后悔。”
她冷笑一声,转身朝翠喜堂走去。
“奴婢恭送贵人。”
我站起身,隐隐觉得茜草方才的眼神有些不对,却来不及细想,只见李同盛匆匆跑来,喘气道:“青鸾姑娘,皇上下了早朝,正找你呢。”
“是何事?”
“这……奴才倒不清楚呢。”李同盛挠头道。
“如此,公公带我去便是。”
“姑娘随我来。”
李同盛袖手走在前面,我缓缓跟在他身后,却并不往玉衍殿方向,绕过层层殿宇,至一处纤丽楼阁下,李同盛停住脚步负手道:“便是这里了,姑娘上去吧。”
我点头道:“有劳公公”。
只身走了进去,此楼外观并无特异之处,只由井纹花样繁缛雕刻而成,内室却华丽异常,横梁上雕着鸟兽花卉纹饰,一套玉兰缂丝屏风横立其中,朱红窗棂旁放着两把做工精细的玫瑰椅,宝鼎内融着沉水香,一侧的紫檀木书案上搁着旧玉子母猫笔架,插着几支尚未动用的手笔,李衍坐在桌旁杌凳上,细细赏玩着一对象牙宝塔,见我进来出声道:“你知道此楼名叫什么么?”
我缓缓摇头。
“你看。”他指了指梁角。
我抬头细望过去,只见梁角篆着一个小小的慧字。
“慧……”我突而想起这是太后的名号,不禁闭了口。
“对,此楼名为慧明楼,用的就是母后的名号,当年父皇亲自命工匠建制而成,每一层楼角都篆有一个慧字,以示情意长久,只是……。”他惨然一笑。
“若是情意真能如此楼一样长存便好,母后进宫不多时,父皇便看上了一个浣衣局的宫女,自此便把母后丢在脑后了。”
我心内一跳,眼前浮出竹林房舍内太师那张清丽的脸来,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朕出生之后,母后便不太喜爱我,父皇过世后便更加如此,朕时常在想,如若丧失了爱意,便会对所有与此人相关的事物都不再喜爱吧,朕也是同父皇相关的,所以母后不喜爱朕。”
“皇上误解了。”我走上前,轻轻把手搭在他肩上。
“母子之情,与男女之爱是分开的,女子或许可以不爱那个男子,但绝不会不爱自己的孩子。”
“听你这般说,朕宽慰了许多。”他握住我的手站起身。
“只道帝王家薄情薄性,朕却不信,朕若爱上了一个女子定不会为她打造这样一所精致的牢笼,朕会放她在身边,能时时看上一眼便好,若她不喜欢,朕便放她自由。”
他定定看着我,眼中的情意几欲将我融化,我轻轻张口,他却捂住我的嘴。
“你不必说什么,朕同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要一个答复,朕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朕一直以来对你的心意,无需拒绝也无需接受,你只站在这里便好。”
我垂首,眼泪落于他掌心,额上凉凉的一冷,心知是他吻上我的额,却再无反抗挣扎的气力,伸手轻轻抱住他,房内如此静谧,似一潭徐徐流动的春水,连着光阴都不复存在。
许久之后,他轻轻松开我,自桌上拿起一个样式简洁的木匣, 徐徐打开,玉石明静润泽的光芒一瞬照亮了我的眼。
一串璎珞静静躺在匣底,由金银丝线穿制而成,纤毫毕现,秀美精致的仿佛一碰就会就会碎裂,我轻轻合了嘴。
李衍取出璎珞,伸手欲替我戴上,我回过神,退开半步,福下身。
“皇上,这璎珞太过于贵重,奴婢不能收。”
他并不吭声,执拗的按我坐下,仔细替我戴上,打量片刻缓然一笑。
“一如朕想的那般合适,只有莲花这淤泥不染的性子,才衬得上你,送你璎珞的人并非玉衍朝皇帝,而是李衍。”
他负手站着,看了看窗外天色,已是入暮时分,隐约看的见层叠的晚霞,眉目间闪过一丝孤毅之色。
我抚了抚颈上的璎珞,温润滑凉,似一颗软密的心。
“你先走吧,朕在这慧明楼里再待上一会。”他出声道。
“奴婢告退。”我福身走至门前,不禁回头看他一眼,映着余辉倚在窗前的是一个寥落瘦削的身影,心内腾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怔怔站着,似是出了这门,屋内发生的一切便会如烟雾般消散,眼中无端落下泪来,我握着围栏,闭了闭眼,终是转身走了出去。
第十七章 绑架
夜半时分,躺在卧床之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白日之事如同乱麻一般缠绕在心,隆隆的雷声传入耳内,隔着窗柩,炸开一片雪白的电光,脑中闪过李衍倚在窗前的身影,心内隐隐有些担忧,不禁下了床,推开窗柩,雨水自天际而落,密集的打在殿檐之上,激起一阵莹白的水雾,门环剧烈的响动起来,叩门之声激烈而急促。
“青鸾姑娘,青鸾姑娘。”
我微微一震,摸了摸身侧匕首,缓缓走至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宫女站在门外焦急的叩着门,我迟疑着将门打开,那人见我开门,着急道:“皇上今日在慧明楼待了半日,不知怎么的淋了雨,现下发起了高烧,口里直唤姑娘的名字,李公公命我来此找你”
“什么?”我听了此话,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不禁焦急万分,他那样的身子如何经得住高烧,抓了那宫女的衣袖,沉声道“快带我去。”
“姑娘跟我来。”她转身下了台阶,快步朝前走去。
我顾不得带伞,小跑着跟着她,雨水密集的的砸在身上,如铁锤一般震得微微的麻,时近子夜,又兼下着大雨。殿宇只剩下一两个模糊的轮廓,竟全然辩不出方向,只余前方宫女手里一盏宫灯引着我隐隐觉的有些不对,这并不是去玉衍殿的方向。这宫女也很是面生,从未见过一般,心下一惊,暗道不好,不由停住步,抽身往回走。
“姑娘是要去哪?不随奴婢去见皇上了么?”清冷的一个声音响在身后。
我心内一慌,拔出腰间匕首来,回过身,鼻端却漫过一股香甜之气,忙伸手捂住口鼻,却是迟了一步,意识消散开来,手足俱软的倒了下去。
额头疼痛的似要裂开,浑身沉软无力,我垂着头缓缓睁开了眼睛,暗幽昏沉的一间屋子,只余一个小小窗格透着细微的光,我并脚被绑在了刑架之上,不由惨然轻笑一声,最终还是落在他们手上了么?却也不是全输的。汉白玉已不在我身上,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无力,声音细微的几乎没有。
木门嘎吱一声被人打开,投下一片刺眼的光线,我不禁眯了眯眼睛,进一个来的是瘦削的中年男子,脸上戴着面具,手中攥着一条长鞭,徐徐走至前方凳椅上坐下透过面具目色沉沉的打量我。
“姑娘将汉白玉放在了何处?”
我轻笑了一声,垂首不言。
“姑娘还是说话的好,能活到今日,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这般艰辛,又何苦再丢了性命,人生一世,太过于执着总是不好的。”
“你要我说什么?”我仰头看他。
“姑娘心里自然清楚。”
“说了我便能留住性命么?”我冷笑一声。
“不能。”那人冷然道,握了握手中的长鞭。
“但能让姑娘免于痛楚。”
“不必了,若是有些痛楚是能够免除的话,想必我爹也就不必死了。”我轻喃道。
“姑娘还是试试再说这话。”那人站起身,走至我身前,手中的长鞭一抖,我闭上了眼睛,只听到破空而来的鞭声,击在皮肉上,发出凌厉的声响,疼痛似游蛇一般自伤处蔓延开来,我轻轻抽了口气,咬牙将口中的痛呼压了下去。
“如何,姑娘可要说实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话可说。”我颤声道,“姑娘好骨气,只是有些看不清时局,已是这般情形了,再挣扎也是无用的。”
“那可未定。”我冷笑道。
又是凌厉清脆的一声鞭响,我痛的瑟缩了身子,长鞭漫天盖地的击下来,似刀锋般破开身上皮肉,渐渐麻木下来,分不清痛的是哪一处,似是回到了倚梅阁的冬日,龟奴手中的长鞭也是这般漫天匝地的挥下来,只是这一次,紫菀却不会出现门口救我了,想到紫菀心中泛起一阵温热的暖意,不由微微笑了起来,浑身疼的似火烧一般,意识渐渐抽离起来,鞭声却停住了,那人走至我跟前,将染的鲜红的长鞭搁在刑架上,伸手端起了我的下颚,沉郁的看着我。
“姑娘还是招的好,不然这身板也恐怕承受不住。”
我视线模糊的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很好。”他猛然抽回托住我下颚的手,负手走至一侧。
“这几日不会再来打搅姑娘,姑娘好好想想,待到皮肉愈合再来拜访,若是还未想通,咱们再试试别的。”他伸手挑了挑一条案上摆放着的夹棍,回头看了我一眼,负手缓缓走了出去。
眼前一阵阵的发着黑,我终于承受不住的昏死过去。
只剩下了痛楚跟黑暗,与李衍在慧明阁共度的时光恍若隔世,只在记忆中留下一个温暖明亮的小点,颈中璎珞温润的触感告诉我那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这一世却是无法再见到他了,我并不怕死,只是不甘心,连谋划者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消失于这个世间,尽管没有希望但我仍要挣扎着活下去。
细细观测了几日,只发现此地看守极严,门栏上套着重重枷锁,一日之间,只有吃饭之时会有人替我解开手上锁链,却也会有两人站在一侧牢牢看着我,进出之人都会戴上铜制面具,而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爹留给我的汉白玉不在身上。我突然想到了李毓,想到了他上次口中所提的线索,却不知道会不会顺藤查到此处,也许……这般想着又摇了摇头,自嘲的笑笑,即使查到了,又如何会为了我身犯险境。我并不寻死觅活,日日安静待在房中,脑中细细思索任何一个他们可能漏掉的步骤,身上鞭痕渐渐愈合,心内恐惧日益深刻起来,这表明,上次拷打我的人,很快又会过来了。
隐隐听得锁链开合之声,我心下一沉,心知那人已来,门棂被人推开,进来一个瘦削的身影,脸隐在铜制面具之下,目色沉郁的看着我,缓缓朝我走来。
“姑娘可想清楚了?”
“青鸾向来执拗,一如家父般,有些事上只认死理。”我合平静道。
“姑娘何苦如此,若姑娘不是家主对付之人,这般心性,在下倒很是喜欢。”他走近我,粗粝的指尖划过我右颊上的疤,我侧脸躲开,冷冷的看着他。
“姑娘心志坚毅,并不怕这些折磨痛楚。”他伸指挑了挑刑台上的夹棍甩在一旁。
“但有一样,在下不知姑娘怕是不怕,今日便来试试。”
他看着我,眼中闪过一抹凉凉地笑意,一面松了腰间系带,缓缓朝我走来。
一颗心沉软地没了力气,我打了个寒噤,掩不住脸上的恐慌之色,微微往后退去,却只触到了冰凉是刑架。我咬牙撑直发软的腿脚,强自镇定的看着他。
“看来姑娘不怕。”他站在我眼前,埋首看着我,口中气息温热的喷洒在我脸上,黏腻冰凉的手猛然伸入我衣襟之内,羞愤恶心感如潮水般涌上来,直直扼住我的喉咙,我挣扎着想要躲开,却只带起一阵铁链碰撞所发出的绝望空荡的叮铛声。
耳畔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衣襟被大力扯开,露出半边冷凉的肩,我像是一条被抛至河岸的鱼,大口喘气却呼不到一丁点空气,终于承受不住的尖叫出声,眼泪簌簌而落。
“我求你……不要这样……求求你。”
我哽咽道,声音嘶哑干裂。
“姑娘想清楚了?汉白玉放在何处?”他抬头看我,眼中有着未散的热意。
我紧握手指,指甲陷进掌心,张了张嘴,终是说不出话来。
“那么……在下便只能继续了。”
他将手伸入我裙裾之内,我绝望空荡的挣扎着,恐惧一层层裹上来,密密实实的将整颗心包住,这样的屈辱的确是承受不住第二次的,我缓缓闭上眼睛,咬住舌头,只要一用力,便是什么都不会存在了的,不由扯出一个涩然的笑,却隐隐听得门外的嘈杂之音。大门被人用力踹开。
进来一个穿青色衣衫之人,戴铜制面具,我心内一震,无端有股熟捻感。
“少主,老爷吩咐过,你不能来此地。”门外看守之人跪拦在地上,眼内有着惶恐之色。
“回去告诉老爷,我自当办妥此事,让他不必挂心,再有拦的……。”青衫之人眸色一转,眼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
守卫互看了一眼,起身退了出去.。
“少主……如何来了。”
俯在我身上的人缓缓退开,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微有些尴尬。
青衫之人并不说话,只目色沉沉的打量着他。
“家父是让你来审问汉白玉的下落,并不是让你来此寻欢作乐的。”
“手下深明此点,只是……。”那人看我一眼。
“有些时候也需要用些非常手段。”
“那么……可有结果了?”
“还……未曾有。”那人拭了拭额上渗出的汗。
“那便滚下去吧。”青衫之人冷冷道。
“手下……遵命。”那人拱了拱手,敛衣退了出去。.
我细细的打量着眼前之人,越发觉得是熟识的,他并不看我,缓缓自刑台上拿起一把锋利的短刃,用的却是左手。
我脑中轰然一响,事物在瞬间坍塌,直压的人不喘不过气来,昔日光景如梦镜一般如梦一般,萦绕于心,逼得我不敢正视眼前所站之人,脑中即便转过一万个念想,也绝不会想到是他,绝不会,……我摇了摇头,心内一片涩然。
“ 姑娘不必惊慌,我不会为难姑娘,姑娘若说出汉白玉的下落,我便给姑娘一条生路,若不说。”他弹了弹手中短刃,“我便送姑娘上路,姑娘意下如何?”
他沉声道,仍是不看我。
“那我就送我上路吧,墨岩哥哥。”我涩然道,声音沙哑地不像自己。
短刃叮铛一声掉在地上,铜制面具下,乌黑的眼眸里闪过千万缕错综激烈的思绪。苏墨岩深吸口气,缓缓拿下了脸上的铜制面具,我垂首,仍是在瞬间被那熟识的面容所灼伤。
“如何认出来的?”
“十岁那年,你上树替我摘桃子,不慎摔断了右手,此后就一直不大方便,便改用左手。”我轻声道,微有些失神。
“莲儿你向来聪明,既如此聪明,又何苦苦苦执着于过往之事呢?”他看着窗格内透出的光,缓神道。
“执着?宋氏一门一夕遭毁,爹被押于午门斩首,我被卖于倚梅阁,毁了右脸,而这起因都归结于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墨石哥哥,你若是我,你会如何做呢? ”
我凄声道。
“我……”他侧首,脸上闪过歉然之色。
“我倒是想问问,苏冀梁大人为何要这般,他与我爹自小便认识,结伴同窗十年,如何下得去手。”我厉声道。
“我爹……是有苦衷的,总之……莲儿,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你不能再查此事,把汉白玉交出来吧。”他沉声道。
我缓缓摇头。
“你这是在逼我杀了你么?”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短刃。
“墨岩哥哥,你是不会杀我的。”我摇头道。
“把汉白玉交出来。”他冲我伸着手。
我垂首不言,颈子上刺刺的一疼,短刃泛着银光冷冷抵在我颈侧。我抬头看他,目光也是如匕首一般冷厉而没有温度的,
“莲儿,若你觉得我会拿一家人的性命来换你的,你便错了。”他冷然道。
“我只想还我爹一个清白。”
“这清白不是你能还得起的。”
“那么……你便动手吧。”我缓缓合上眼睛,颈上短刃侧了侧,寒意逼近骨子里,门却再一次被人推开。
“墨岩,你在干什么?!”
我睁开眼睛,进来的竟是紫苑,穿鹅黄色衣衫,如一轮破开云雾的暖阳。我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却并不是。
“放开她!”
紫苑走过来,挡在我身前。
“你如何会来这里?”苏墨岩看着她,微有些愕然。
“你这几日神思恍惚,我觉得有些不对,便跟你到了这里,只是千般万般竟未想到你要杀青鸾。”紫苑愤然道,不可置信的看着苏墨岩。
“你让开,日后再同你解释。”苏墨岩拉开她,却被紫苑挣开。
“你若要杀青鸾便先杀了我,你可以无情,我不能无义。”
“让开。”苏墨岩冷冷道。
“我不会让的,这么些时日竟是我看错了,青鸾自小与你结伴长大,你若连她都能舍弃,这世上也便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割舍的,我倒妄自以为你是个长情的人。”
紫苑看着他,脸上闪过坚毅之色。
“你……。”
“青鸾。”紫苑侧身看我,扫见我身上的鞭痕,不由惊呼出声。
“如何会弄成这样?”我缓缓摇头,无力轻声一笑。,
“你放心。”她缓然一笑,替我拉上半开的衣襟。
“我这便救你出去。”
我垂首,隐去眼里的泪意,轻轻点头。
紫苑上前欲替我解开腕上的锁链,苏墨岩拉住她,眉宇间隐着怒意。
“紫苑,你想害死我们苏家么?”
“我倒看不出这会害死你们苏家,是你要害死青鸾,于你苏大公子而言,又有什么及得上苏家的利益呢?我们这些人,于你而言都是些不值钱的猫狗之命罢了。”紫苑冷冷道,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凄苦。
“不要胡闹。”苏墨岩沉声道,一把将紫苑拽至身侧,兀的传来兵刃交接的声响,只听嚯喇一声,木门被人大力踹开,背着光看不清容颜,但我知道是他——毓亲王李毓,一颗心稳稳落了下来。
“还不放人么?”李毓冷然道,手中长剑指着苏墨岩。
“毓亲王怕是弄错了,此人是罪臣之女,原不该在宫里待着,墨岩是替朝廷除害。”苏墨岩镇定道。
“是否是罪臣之女朝廷自有论断,将军府何时有了绑架刑囚宫女的权利了么?”李毓皱眉,眼中闪过沉沉怒意。
“不敢。”苏墨岩拱手道,眸色一转,走至我身侧,替我解开缚住手脚的锁链,鞭伤未愈,身体失去支撑,不禁有些踉跄,软软朝一侧倒去,李毓上前扶住我。
“谢过王爷。”我虚声道,他并不作声只面色沉沉地扶我朝门口走去,我回头看了眼紫菀,紫菀轻轻点了点头,我缓然一笑,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苏墨岩如何会这般轻易的放了我,容不得多想,李毓已扶我走至院门,四下寂静异常,我隐约听到一丝细微的响动,不由回头,只见一列守卫手持刀刃自后包抄上来。
“王爷,小心!”我惊呼道。
李毓并不回头,侧身拔出长剑,眼中闪过冷光,斜刺而下,守卫应声惨叫起来,剑光横转劈杀一时间竟无人近身,只是一面要保护站于身侧的我,动作不觉凝滞起来,我握着手,掌心冰凉潮湿,却见内中一个守卫趁着间隙自后而上,手中长刀凌厉横劈下来,我顾不得多想一把推开李毓,刀刃劈出一道凌厉的风声,划破薄脆的衣料,后背剧烈的疼痛起来,牵动遍身鞭痕的痛楚,透入心扉,天地旋转起来,身子再也没了支撑的力道,软软朝一侧倒去。
“青鸾!”李毓低喝一声。
最后瞧见的,便只有李毓焦急担忧的脸。
遍身的痛楚纵横交错,喉咙干涩的似火烧一般,又似裹在一大团云雾里,模糊地看不清前行的方向,我动了动僵直手指,费力睁开干涩的眼皮,眼前是一方素色的鲛绡帐,后背的痛楚深刻而强烈,我还是活着的,不禁微微舒了口气。
“醒了?”一个声音沉沉响在耳畔。
我侧头,只见李毓正看着我,面色沉郁,辨不出情绪来,我微微点头。
“王爷又救我一命。”我轻声道。
“这话岔了,这次是你救了我一命才对。”他摇头,拧了拧眉心。
“王爷是为救我才深入险境,我又如何能让王爷受伤。”我静静看着他。
“青鸾……。” 他握住我的手,手心温暖干燥却是不同于李衍的冰凉,我下意识的想要挣开,他却更加握紧了些。
“你何时才能学着保护自己,不再把自己弄得这么遍体鳞伤。”他叹声道。
我侧身,沉吟不语。
“你这般坚毅隐忍,总是无端让我想起母妃,她也是这般坚毅的性子。”他起身,负手走至窗前。
我看着他如修竹一般挺拔的身影,心内沉浮不定,气血上涌,不由轻咳了几声。
“可是哪里不适么?我让大夫再过来一趟?”他回身,微有些担忧道。
我缓缓摇头,看着门廊之下摆着的一对蜀地盆景,脑中闪过他闯入囚室的情形。
“王爷如何知道我在将军府?”
“你失踪三日,皇兄很是着急,命我彻查此事,我顺着汉白玉查到了将军府。”他从怀中掏出玉石来。拧眉看着我。
“次玉正是苏家仆从必佩之物,自宋大人案件之后,苏家上下就再无人佩戴此物了,也就是说当年诬陷宋大人的就是苏冀梁,如今又想杀你灭口,更是无疑了。”
心内震了震,虽是在见到苏墨岩的那一刻便已猜到此事的谋划者,但当事实毫无遮掩的呈于眼前之时还是有了一瞬间的惊愕。
“现在若要替宋大人翻案,仅凭着这样一块汉白玉仍是不够的,得找出更多证据来,我会细细查访此事,你好好养着,伤好之后便不要再入宫了。”
我听得他说不要再入宫四字,心内无端一沉,细细揣度此事,却觉得有些不对,无论如何也理不通畅,不由出声道:“陷害我爹之事,苏将军也许并非主谋。”
“为何?”他微有些惊愕。
“我爹是文官,苏将军是武官,两下并无利益牵扯,为何要陷害我爹,杀了两江总督于他而言又有何好处?在这却是说不通的。”我沉吟道。
“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可这矛头却是直指将军府的,他也绑架了你。”李毓思量道。
“除非……。”我心念一转,想起了苏墨岩所言,苏冀梁的苦衷来。
“他也只是棋盘中的一颗子。”我脑中转过千百道思绪,怔怔望着织锦帘帐上的一抹茜素红。
“总督刘侍尧可曾与人有过什么过节?”我沉声问。
李毓缓缓摇头,又似想到什么眉目一凛,俯首道:“但他曾与一人争过当朝宰相之位。”
“何人?”
“太宰严蜀。”
我忆起当日将我同李衍救出熊爪之下的矫健身姿,沉吟不语。
“罢了,你先将身子养好再论此事,我还要进宫回禀此事。”
“王爷要进宫?”我心下一惊,忍痛挣扎着坐起身。
“有何不妥么?”他扬眉道问我。
“青鸾……。”我沉吟着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终是咬牙下了决心。
“青鸾求王爷不要将此事告诉皇上,只说青鸾久居宫中烦闷不已,一时起了玩心便溜出宫寻访故人玩了几日。”
“为何?”
“青鸾想将此案查的水落石出,若王爷将此事禀于皇上,必将立案重查,敌明我暗,兴许就寻不出由头来了,所以青鸾求王爷。”我认真道。
李毓沉沉看着我,片刻,轻轻点头了点头。
“青鸾谢过王爷”
“你只好好照顾你自己便是了,我原也未曾想将此事告诉皇上。”他低沉道,转身走了出去。
我重新躺下去,这番一动,身上的伤处又火辣辣的疼起来,不禁咬了咬牙,心中万般思绪交错重叠,只觉一片涩然,脑中浮出苏墨岩的脸来,那般温润明和的一个人竟对我起来杀心,可见世事无常人心善变,比起自身安危来旁人的性命竟是容易割舍的多,却是不知道紫菀现下如何,不禁微有些担忧。
屋内光线渐渐暗下来,透过窗棂往外看去,已是暮色四合,遍身疼痛,思绪微有些昏沉,不由沉沉睡了过去。
待到第二日清晨,身上疼痛轻了好些,挣扎着起身,往屋外走去,毓王府内陈设很是简素,并无半分华丽奢靡之气,一应的素石砖瓦,亭台楼阁雅致大方,所种植被也不过寥寥几颗古柏,却是长势茂盛,参天而起,打下一方阴凉的天地来,李毓站在柏树下习剑,身姿娇捷若游龙一般,震得古柏树的叶片簌簌而落,越发显得英气斐然,我不由含笑轻轻鼓起掌来,他回身看到我,收了剑势,我见一侧的石桌放了壶茶,上前倒了杯递给他,他接过喝了口,抬头问:“昨夜睡得可好?”
“劳王爷挂心。”我俯身答道,一面四下看了看,见毓王府中仆从甚少。
“李毓做事向来喜欢自己动手,所以散了些仆从。”他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轻声道。
“王爷甚是勤勉。”后背微有些疼痛,我缓缓坐上一侧的石凳。
“行军多年早已习惯了。”他淡然道。
“青鸾……今日想要进宫。”我想了想,认真看他。
“今日?”他转头看我,微有些惊鄂。
我轻轻点头。
“若今日再不进宫,皇上便会起疑心,此事也就瞒不住了。”
“你伤势未愈,况且……。”他皱眉思量。
“若那些人能在深宫之中将你绑走,那里也就不安全了,不如将此事交与我,我定当……。”
“王爷是知道青鸾心迹的。”我打断他,俯身笃定道。
“青鸾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况且……”我心念一转,脑中浮现那日茜草与我说话时眼中闪过的冷厉锋芒,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
“为何会被人绑走,我也寻出因由来了,定当妥善处理。”
李毓看着我,墨玉般清明的眼睛里有些许无奈,良久,轻轻叹了口气,点头道:“你既这般想,我便送你入宫,只是……。”他眸色一转。
“皇兄那关恐不那么好过。”
“青鸾自会当心。”
李毓沉沉看我一眼,收了手中长剑,转身往房内走去。
“王爷。”我唤住他,他回身看我。
“一直以来,……青鸾谢过王爷了。”我福身道。
“李毓的心意,恐不是一个谢字那么好打发的,姑娘先记着,来日李毓一并要回来。”他扬了扬嘴角,回身一竟走了。
我坐于马车之内,车轮似是加固了些,一路平缓而过,并不颠簸,遥遥看到了宫门,抚了抚颈中的璎珞,不由有些紧张,很有些时日未看来到李衍了,不知他近来怎样,又不知编派出来的话语能否混得过他眼睛,不禁深深吸了几口气,李毓似是看出我的紧张,轻轻握住我的手。
马车停在了宫门外,我俯身下车,不料牵动身上伤口,不由抽了口气,李毓皱眉扶住我。
“可有防碍?”他沉声问。
我缓缓摇头,他一并同我下车,目眉间隐着一丝担忧。
“那么……青鸾这就告辞了。”我福身道,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他扯住,顺势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间漫着沉郁的佳楠香,心中只觉踏实,却并不像从前那般面红心跳,心中晦涩,李毓于我,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我是喜欢他的吧,不是李衍,也不能是李衍,他是九五至尊,即便翻了案,这残破之躯,也永无配上他的可能,况且……他喜欢的是青鸾,在倚梅阁苦心研习了三年就是为了让他喜欢上的青鸾,并不是这个遍体鳞伤,隐忍坚毅的墨莲啊,这般想着,眼眶无端有些湿润,不由伸手抱紧了他。唯一看清明白我的,便只有眼前的李毓。
“好好照顾自己,待到宋大人的冤案洗清,我们便离开这是非之地,做一对闲散夫妻。”李毓的声音沉沉响在头顶。思绪空茫起来,不由轻轻点头,李毓放开我,深深看我一眼,转身上了马车。
第十八章 怒意
我回身进了宫门,去往王衍殿的脚步却沉重万分,心内沉浮不定,不知如何同李衍解释这几日的行踪。
玉衍殿空阔辽旷,却无端有些冷清,李同盛垂手站在案侧,御案上奏折堆积如山,鎏金云纹香炉内未燃任何香料,微觉异样,不禁侧头问一旁的李同盛。
“李公公,皇上呢?”
李同盛看我一眼,指了指里阁,我深吸了口气,慢慢走了进去,未进门便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心内一慌,急急走了进去,只见李衍倚在窗旁,捂嘴痛咳,脸色微有些发白。顾不得仪制,忙走上去,从一侧立柜上的青玉瓷瓶里舀了勺蜂蜜,拿热水冲了,递给他,手却被他撂开。
“你当这皇宫内院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去便去么?”李衍看着我,浅色眸子里透着冷意,喘息道。
“奴婢该死。”我跪下去。
“这几日你去了哪里?”他打量我片刻,冷然道。
“奴婢……去宫外寻访了几位故人,一时贪玩,便留住了。”我谨慎道。
“故人?”他轻轻冷笑一声。
“你可知道欺君是死罪么?还是你量着朕素来待你好便不会对你如何?”他重重拍了下身侧的雕花游龙檀木桌,一时气血上涌不禁又咳嗽起来。
“奴婢不敢,皇上……不要动怒,动怒伤身。”我埋首轻声道。
“朕动不动怒与你无干,还不说实话?这几日你去了何处?”
“奴婢……”我沉吟着不知如何开口。
“罢了,你便在这里跪着,何时想清楚了便何时起来。”李衍愤然道,拂袖走了出去。
“奴婢遵命。”我俯首缓缓直起身,正值午时,暑意颇盛,额上密密渗出一层汗来,我抬手拭去额上汗珠,汗水却顺着脊背流下渗进伤口里,痛的钻心,不禁低吟出声,跪的久了,膝盖麻木起来,身形也有些踉跄,伸手握住身侧的桌角稳住重心,耳畔响起轻浅的脚步声,我心内微缓,抬起头来,来的却是李同盛,微有些担忧的看着我,自檀木桌上倒了杯茶递过来。
“谢过公公。”我接过茶,拭了拭额上的汗,虚声道。
“姑娘还好?奴才看姑娘脸色有些不对。”
“无妨,公公不必挂心。”我摇头道低头喝了口茶。
“青鸾姑娘,有些话原不该奴才说,但奴才冷眼看着,实在有些过不去。”
“公公但说无防。”
“奴才自小便跟着皇上,从未见皇上对何人如姑娘一般上心过,姑娘自己也需拿个主意,在王爷同皇上间这般摇摆不定,最终只会大家难堪,弄得不好收场。”
“公公……我并没有。”我辩解道。
“姑娘不必分辩,姑娘可知自打姑娘失踪起,万岁爷便吃不下、睡不好了,昨日毓亲王回了姑娘平安,皇上才安心了些,今日一早便上城门盼姑娘回来,却见了姑娘与毓亲王那样一番景象,姑娘让皇上作何感想,奴才便说到这里了,剩下的,姑娘便自己细细忖度吧。”
我心内一沉,同李毓在宫门口的情形竟全被李衍看在了眼底,以他对我的情意,又该是何等的伤怀,指甲抠进檀木桌,心内一片涩然,心绪沉浮,汗水顺颊而下。
“青鸾姑娘!”
黑暗冗长的似乎没有尽头,遍身疼痛似火烧一般,一只冰凉的手握住我的,带来片刻的舒爽,不禁下意识的朝这凉爽靠拢过去,清浅的呼吸拂在耳畔,身上的热度退了好些,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李衍苍白如玉的一张脸,手环在他腰际,整个人被他抱在怀中,心脏狂跳起来,慌忙松开环住他的手,往一侧挪去,李衍不作声,只定定看着我,眉目间隐着一丝疑虑。
“青鸾……朕有时觉的,朕不认识你,你是谁?”
我心下一惊,想起身上的伤,往后背摸去,却是被人细细包扎过了,一颗心直直沉了下去。
“奴婢……不知皇上是何意。”
“你身上似乎藏了很多秘密,你说……。”他静静看着我。
“朕该拿你怎么办?”
我俯首沉吟不语,一颗心似浸入了雪水里,寒意丝丝缕缕的缠绕上来。
“朕……很想细细将你剥开,看看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他伸手揭开软被,遍身衣物早已被人换过,衣袖捋上肘部,手臂上的鞭痕红的触目惊心,我慌忙将衣袖捋下来。
“这是怎么弄的,这几日……你究竟去了哪里?”他沉声问我。
我起身朝着他跪下。
“奴婢……不能说,只能任凭皇上责罚。”我颤声道。
“朕很想责罚你,只是你这身子伤成这样,又经的住怎样的责罚,你便养着,待身子好了,朕自会重重责罚你。”
他下了床,静静看着我道。
“奴婢谢皇上。”李衍并不答言,转身走了出去。
我低头轻轻舒了口气,今日李衍并未深究,然而这事却究竟又能瞒的住几时,愁绪如乱麻一般翻搅于心,沉沉往身下的软床倒去。
日日在房内静心将养,待到伤口愈合已是盛暑时节,李衍着人在翠玉轩外扎了架葡萄藤,碧翠生凉,看了很是舒爽,每日拿了医书坐于架下看上半响,心绪便平静许多。树上蝉鸣日益繁密,终是下定决心,起身往翠喜堂走去。
天气炎热,为避日阳,不由抄了小路,慢慢走过去,翠喜堂收拾的干净整洁,门外植着两株大而碧透的芭蕉石榴花开的热闹繁盛,远远看去,像一簇簇燃烧着的火把,我并不着人通传,竟直走了进去,茜草坐在秋千架上,细细给一块剔透的羊脂玉打着穗子,穿一条湖水色的掐丝罗裙,并未注意到我,我低头,轻轻咳嗽了声。
茜草抬头看到我,手中打了一半的穗子直直落在地上,脸上闪过一丝掩不住的震惊。
“奴婢见过茜贵人,茜贵人万福金安。”我福身恭敬道。
“姑娘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如何有空来我这翠喜堂。”茜草掩下震惊之色,强自镇定道。
“这便是托了贵人的福,清鸾自阎间走了一遭,幸而把命捡了回来。这才有幸再度站在贵人面前说话。”我冷冷道。
“你这是何意?我却不解。”茜草微微变了变色,攥紧了手中的羊脂玉。
“贵人不必装傻,今日青鸾过来,也并不为别的,只烦贵人替我回馨妃娘娘一句话,青鸾再怎么着,也是皇上眼皮下的人,若今后再出什么岔子,细细查下来,馨妃娘娘也未必脱的了干系,既已是皇上的人,娘家的事还是少操心些为好,青鸾要说的便是这些,这就告辞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转身欲走。
“慢着!”茜草唤我,我回过身,她自秋千上下来,捡起落于地上的穗子,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你便真以为你能斗的过他们么?皇上宠着你,你便认不得自己是谁了,你自己找死不打紧,没得连累了旁人。”
“贵人这话是何意?我连累谁了?”
“毓亲王李毓此刻可在王府禁着足呢,过几日便要下进大牢了。”
“什么?”我心下一惊,倒退一步,握紧手指,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为何?”
“倒也没什么,只是被苏冀梁将军参了一本,说王爷结党营私,图谋不轨。”
我合了嘴,心下一惊,这些人下手竟如此之快……却是我连累了他,顾不得别的,转身急步从翠喜堂走了出来。
膝盖处麻木的没了知觉,遍身衣衫被汗水浸的透湿,太阳毒辣的炙烤下来,颈背处烫的似要燃烧,头目眩晕,我已在玉衍殿外整整跪了一日,李衍却仍是不见我,鎏金殿门吱嘎一声打开,李同盛自殿内出来,我焦急看向他,开口道:“如何?”
李同盛缓缓摇头,我闭了闭眼睛,撑直无力的身子,只见汉白玉台阶在太阳的炙烤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喉咙干涩不已。
“青鸾姑娘,不是奴才说,皇上将王爷下入牢狱,内中有一半因由是吃王爷的醋,姑娘再在这里跪着替王爷求情,皇上心中只会更添油醋,不如先回去歇着,明日再论。“李同盛劝我道。
我缓缓摇头,玉衍殿的大门却再次被人打开,李衍自殿内出来,眉头微拧,负手远远看着我。
“你不必跪着了,朕已将毓亲王放了,不过……。”他缓缓走到我身前。
“你对毓亲王的那份心思也还是早些灭了的好,朕已将户部尚书之女指给他为妃了。”
我心内一震,微有些黯然,却也并无多大情绪起伏,轻声道:“奴婢谢过皇上。”
按住僵直的膝盖缓缓站起身,却是使不上一丝气力,一个趔趄撞入李衍怀内,李衍扶住我,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却是这般伤心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垂首不言,李衍松开扶我的手,转身朝翠喜堂方向走去,这几日茜草作了一只新制的舞曲,却是很得他喜欢,我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内无端有些惆怅。
“姑娘自己的心思,姑娘要早些明白才好。”李同盛站在我身侧喃喃道,一面跟着李衍走了过去。
碧莲池内莲花开了大半,我系一只舟桨划入池心,莲花晶莹粉透,挤挨着开满整个池面,心内烦闷不由去了大半,伸手触了触莲瓣,娇嫩柔软,脑中忆起李衍那日在慧明楼同我所说之话,只有莲花出淤泥不染的性子才衬的上我,却不知我已是污秽满身了,不由苦笑出声,闭眼不去看那高洁雅致的莲花,起身欲将舟桨划至池岸,却见岸旁站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着墨色锦服,面色沉郁,隔水望着我。
我将舟桨划到岸旁,福身道:“奴婢见过毓亲王。”
“皇兄将户部尚书之女指与我为妃之事,你已知道了么?”他扶我上岸,沉声道。
我轻轻点头,他侧头看向阔朗无波的池面,轻轻叹了口气。
“青鸾……你可喜欢这皇宫?”
我缓缓摇头。
“我时常怀念那些在边塞行军打仗的时日,黄沙漫天,落日西斜之时,那方景像很是壮阔,盛京虽然繁华,争斗却是无休无止,青鸾,你可愿抛下这一切,同我去往边塞?”
他伸手握住我的,墨玉般清明的眸子看向我,眼中溢着期许。
我垂下眼睛,轻轻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来。
“青鸾还有夙原未了,身心都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我开口,只觉声音暗哑异常,垂头不去看他眼里的失望。
“李毓冒昧了。”
“不……王爷。”我拉住他的衣袖。
“青鸾……是配不上任何人的,现下活着,心中便只有为父洗冤,这般一个执念,清鸾虽不能喜欢王爷,但今日听王爷说出这番话来,青鸾心中很是高兴……”我未能将剩下的话说完,身子已被他抱入怀中,我想起这是在宫中,不由想抽身退开,却被他抱的更紧了些。
“李毓一生所见的女子里,未曾有比你更为坚毅的了,再论配的上与配不上,不仅是贬低了你自己,也是贬低了本王的母妃。”他低沉道。
我心内一惊,却是未曾想到这一层,不禁有些赦然。
“王爷,我不是……”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定定看着我,柳树遮出的一方阴凉里,微风徐徐吹过,静谧安宁的瞬间,我却无端想起那日玉衍殿前,李衍离去的背影来,那般的清逸瘦削,心下毫无原由的一痛,不禁自李毓怀中退开。
“青鸾?”他低低唤我,似是不解。
我并不看他,拂了拂颈侧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却见一个小太监,顺着廊堤喘吁吁地的朝我跑来,跑至跟前,垂手停住。
“青鸾姑娘,有人要见你。”太监喘气道。
“何人?”
“这……”太监挠了挠头,露出为难之色。
“奴才倒也不清楚,不过那人拿的是将军府的腰牌,命奴才将这个交与你。”他自腰间掏出一块绣连理枝花样的手绢来,递给我。
我接过手绢,细细一看,却正是紫菀素日常用的,心下了然,轻声道:“公公带我去吧。”
“姑娘随我来。”
太监垂手朝前走去,我正欲跟上,手腕被人拉住,我回身,李毓看着我,眉目间隐着一丝担忧,我明白他心内所想,颔首道:“王爷放心,是青鸾熟识之人。”
“你自己当心。”
我点头,徐徐跟在太监身后,心内却犹疑不定,紫菀如何会进宫来见我,这是否又是暗处之人下的套,盛日炎炎,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拿绸子拭去,穿花踱柳,走至凌烟阁旁的石亭外,亭内站着一个人,穿淡紫色衣裙,只在袖口处勾了些镂空木槿花样,娴静淡雅,整个人如同隐在烟雾中一般,来的正是紫菀,一颗心稳稳落下来,不由长吁了口气,紫菀听见声响,回身看到我,急步走上来,轻轻抱住我,低声问道:“近来可好?”
我缓缓点头。“鞭伤好了么?”
她退开半步,遍身打量我,我握住她的手,点头道:“你不必担心我,伤已大好了。”
“青鸾……”她皱眉看着我,似是愁绪万千。
“如何会变成这样?墨岩同你如何会变成这样?你们不是自小结伴长大么?”
我垂首,不知如何开口,心念一转,走至石墩处坐下,仰头看她。
“你呢?你又如何同了苏墨岩在一块?”
“我……”紫菀沉吟,脸上绯霞一片。
“你可知道,他已是有了家室的人。”我叹息道。
“我知道。”紫菀颔首,眼里的光暗淡下去,微有些发怔。
“可是……青鸾,这世上如你一般心性的女子又有几个呢,如我们一般,一生卖与了倚梅阁,能遇着这样一个人,便是不错了。”她惆怅道。
“你刚入宫之时,墨岩常来你住过的房间坐着,一坐便是一日,现下我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抓你那几日,墨岩总是醉得很厉害,口里直念你的名字,我想……他也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这般的,青鸾……”她握住我的手。
“你们于我而言,都是最为重要之人,我真的不希望……。”她眼眶一红,侧过脸去,眼泪顺流而下,我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微微叹了口气,看着她认真道:“你不必担心,我同墨岩哥哥,定不会变成你所想的那般。”
“真的?”
我轻轻点头,她这才眉目微缓,颊畔漾起一抹轻浅的微笑,明净如一株雨后新荷,起身四下看了看,笑道:“这皇宫真大呢,又是这般漂亮。”
“漂亮么?”我喃喃道,唇畔漾起一抹苦笑。
“对了,我给你带了样东西。”她自怀中拿出一支梅花式样的珠钗,缓缓插于我发髻之上。打量片刻轻笑道:“你戴了真好看,我一直记得你最喜欢倚梅阁中的红梅,便照着式样给你做了一支。”
“紫菀。”我心下一暖,开口唤她却是哽咽不已,背过身隐去眼中泪意,候于一侧的太监走上前,出声道:“姑娘,该出宫了,天色已晚,再迟恐关了宫门。”
“那么……我便走了。”紫宛遥遥看着我,很有些不舍。
“你好好照顾自己。”
我轻轻点头,日影西斜,紫菀的脸沐在这夕阳的余晖中,似一尊陶瓷娃娃般美丽晶莹,仿佛一碰就会碎裂,她转过身,背景单薄纤细。
“紫菀,”我兀地出声唤住她,她回过脸来,笑了笑,回身跟在太监身后,渐渐走远了。
我心中似是空了一块,细细疼痛起来,髻上的梅花珠钗没插稳,滑落下来,我慌忙伸了手去接,却是没接住,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摔成两半,发出清脆的裂响,我蹲身拾起它们,眼泪无端掉下来,落在断钗之上,心内衍出一丝绵密的不安来。
第十九章 初露端倪
天气越发炎热,阳光将殿檐上的琉璃瓦照得铮光发亮,我端一碗冰镇玫瑰露自御膳房徐徐走至玉衍殿,殿内空旷凉爽,鎏金铜盆内放着几块化了一半的冰块,透着丝丝凉意。日近午时,李衍趴在御案上睡的正熟,李同盛却未候在一旁,殿内凉爽,我怕他着凉,欲上前给他披条薄被,殿门却吱嘎一声被人打开,进来一个穿仙鹤补服的人,眉目疏朗,身姿瘦削,我心内一慌,无端有些害怕被他看到,不由抽身躲入里阁,顺着纱橱上的孔隙往外看去。
严蜀徐徐走至殿心,见了睡的正熟的李衍,微有些发愣,未做多言,走至玉案旁,拿起我放在一侧的丝缎薄被轻轻披在李衍肩上,静静看着他,神情却不同于君臣间的恭敬,眉目间竟隐着几许爱怜,良久,伸手轻抚一下李衍的头。
我深觉诧异,不由合了嘴,却忘了手中端着的玫瑰汁,碧玉清瓷碗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严蜀听见声响,侧头朝纱橱看来,眼神凌厉似刀锋一般,我慌忙背过身,屏了气息,一颗心狂跳不已,再度回过身去时,已不见了严蜀踪影。
我蹲身慢慢拾起落于地上的青瓷碗片,心下沉浮不定,严蜀看李衍之时如何会是那般神情,那样的眼神我只在幼时爹的脸上看到过,莫非……我深深抽了口气,又慌忙摇头,却是不可能,又忽而想起第一次在玉衍殿前看到严蜀的情形来,只觉眼熟,方才站于李衍身侧之时,眉宇间的神气竟是……,指头一痛,我回过神,低头看去,却是被瓷片割破了手,我怔怔望着指尖渗出的殷红血珠,只觉心内一片风云翻涌。
自那日在玉衍殿见到严蜀之后,就再无心境平复之时,又连着想起春狩之时,他也是那般奋不顾身护于李衍身前,细细推想下来,可疑之处如阴云一般密布于心,梧桐树上的蝉整日鸣叫不停,心下厌烦不已,不由往御林苑走去。
苑内树木成荫,甚是凉爽,心境下平复了好些,闭眼深呼了几口气,耳畔又隐隐传来幽微的木鱼声,心知是太妃在诵读经书,不由想起李毓,让我代他去陪陪太妃的嘱托,心念一转,挪脚往太妃处走去,碧翠的竹林过后,青砖白瓦的房舍映入眼帘,我迟疑着上前叩门,木鱼声嘎然而止,片刻之后,木门吱嘎一声打开,太妃开门见是我,并无诧异之色,清丽的脸上含了一抹柔笑,温和道:“我便知道不是毓儿,他来时从不叩门。”
“奴婢参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我福身道,她听了我的话,微有些发怔,半晌,叹息道:“我乃出家之人,早已不是什么太妃了,姑娘进来吧。”
她侧开身,我举步走了进去,极为简素的一间屋子,除了佛像外,一应桌凳全用实木造成,一侧立柜上,整齐排放着一摞经书。
“姑娘坐。”她指了指一侧的矮凳。”
我缓缓坐上去,歉然道:“打搅太师了。”
“姑娘来看贫尼,便是贫尼之幸,何来打搅之说。”她一面说,一面拿出瓷杯来,徐徐注了一杯茶,茶色碧绿通透,我端茶轻抿了一口,茶味沉厚幽甜,既便识茶如我,也不能道出这是何茶。
“此茶是贫尼与先帝爷同游江南时所制,选用峨蕊最嫩的一片,细细晒干,用泉水泡制而成。”
她似是知道我心中疑惑,徐徐道来,眼中漫着一丝不意察觉的柔情。
我心下侧然,这般得来的茶水自然是好喝的,却又不由想起李衍中毒之时所见的那个明艳端庄的女子来,这样的茶水,于她又是如何,只怕是你之蜜糖我之毒药。不觉轻轻叹了一口气。
“姑娘似有烦心之事。”
我听得此言,微微苦笑道:“人生在世,活一天便会烦恼一天的。”
“不然,”她缓缓摇头,捻了捻手中佛珠。
“如这苦茶一般,于不识茶味之人是苦,于认得茶味之人便是甜了。”
“奴婢愚钝,要是能如太师一般通透,这茶喝在口里,也便不会如此苦涩了。”我转了转手中瓷杯,静静看着沉于杯底的茶叶。
“姑娘过谦了,贫尼在姑娘一般年纪的时候,还如姑娘聪慧,也是做岔了许多事,伤了许多人的。”她怔怔道。
我愣了愣了神,不由忆起那日李毓在碧莲池同我所说之话来,又忆起奢糜富丽的慧明楼,不觉心下侧然,现下坐于眼前袍饰素净的女子,昔年又是历过怎样一番风云,不由脱口道:“太师也有伤过的人么?”
“自然是有的。”她捻了捻手中佛珠,缓然道。
我低头喝了口茶,心内已是一片了然。
“太师入宫之前是……?”我心中好奇,未作多想,问出这么一句话来,思绪一转,深觉不妥,忙起身屈膝道:“奴婢冒犯,太师恕罪。”
她轻轻摆手,眼中华光流转,似沉入一段沉郁的回忆中,良久,开口道:“贫尼入宫之前是太傅府中的婢女,服侍太傅的小姐,也就是现今的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我轻轻抽了口气,极力掩下脸上的震惊之色。
“贫尼至今还记得,每每春日之时,同了慧明小姐及严待郎家的公子去京外踏春,那时欢乐……”
我脑中嗡嗡作响,再听不进她余下说的话,只浮着一句严侍郎家的公子……,那时的严侍郎的公子,也就是现在的太宰严蜀了,这般说他同太后娘娘一早便是熟识的,那么……这般一想,再握不稳手中的瓷杯,直直落下来,落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我回过神,慌忙去拾散于地面的瓷片,一面埋首道:“奴婢该死。”
“不妨事的,姑娘不必惊慌。”她俯身拉我起来,眉眼温淡,兀的看到我顺颊流下的汗水,眼中闪过诧异之色。
“姑娘可是哪里不适么?”
我稳了稳神摇头道:“青鸾素来怕热,方才听的入了神,一时失手砸了杯子,太师不要责怪才好。”
“无妨,一个瓷怀而已,初初服侍慧明小姐的时候,手脚笨拙,不知砸了多少瓷杯呢。”
“太师……既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女婢,后来又如何去了浣衣局呢?”我忍不住心中疑惑,终是开口问了出来。
她愣了愣,微有些发怔,低头缓缓喝了口茶。
“这个中原因,贫尼当初也不很清楚,直至后来遇上了先帝爷,贫尼才明白过来,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今日听了太师一席话,奴婢心内通透了许多,不复往昔烦闷,在此谢过太师了。”
“不必谢,姑娘聪慧,才能顿悟.”她含笑摇头。
“太师缪赞。”我转头,透过轩窗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起身屈膝道:“天色不早,奴婢先行告退,今日受教,谢过太师了。”
“姑娘自便,得空常来此处坐坐,贫尼无甚招待,只冲上一壶茶,或能解姑娘心中之惑。”她捻珠柔声道。
我微笑点头,推门走了出去,日影西斜,微风拂起湖水色裙裾,带起一阵翻涌沉浮的涟漪,若我揣度推测是真,那这便是一个惊天地秘密,深沉诡谲到足以颠覆整个玉衍朝,我松开握得死紧的手指,手心已是黏腻冰凉的一大片汗了,深深吸上几口气,只觉身心俱疲,穿花踱柳,急步朝卧房走去。
第二十章 不敌情意
打水洗了脸,解衣卧在床上,屋外蝉鸣烦密,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不由起身,往一侧放置的香炉内扔了几块安神助睡的香片,香味漫在简素的屋子里,钻入鼻腔,思绪渐渐迟缓起来,合目沉沉睡了过去。
冗长舒缓的一觉,感官迟顿麻木地察觉一不到周围的任何异动,颊畔漫过一丝沁脾的凉爽,似指腹轻轻划过,心内隐隐有些不安,猛然睁开眼睛,迎上一双浅色瞳仁,玉冠下的脸苍白清俊,见我醒来,神色微怔,伸过来的手指顿在半空。
“皇上如何在此,奴婢……。”我慌忙起身想要见礼,胳膊却被他按住。
“你躺着便好。”李衍沉声道,面色沉郁,自一侧的镂空鎏银小盒里沾了些膏液,涂在我右颊的疤上。
“皇上……。”我出声,微有些不解。
“这是白獭髓,用来修复疤痕的,再有上几日,你这脸上疤就会瞧不见了。”他淡淡道,神色并无起伏,却如棉花般击中心内最为柔软的一处,我低头隐去眼里的泪光。
“奴婢不值皇上这般对待的。”
“朕知道你不值。”他合上鎏银盒盖,静静看着我。
“你可打算将你这身上鞭痕的出处告诉朕了?”
我心内一震,绞紧了身下软被,沉吟不语,月光透过糊了新纱的窗棂洒进来,漫在一室的静谧里,我在这长久的沉默里数着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细细考量是否应当将压于心底多年的秘密告诉眼前这个清儒俊雅的男子,良久,心下一横,仰头看他,李衍却沉沉叹了口气,侧开头去。
“青鸾,不论何时,你总是信不过朕。”
“皇上,奴婢……”
“不必说了。”他扬手止住我,浅色瞳仁里有了一丝淡淡的疏离。
“你若不愿,朕知道这事的原由便没有意义,这白獭髓,一日一次,你自己记得擦便是。”他将缕空鎏银小盒搁在一侧的茶几上,几缕月光洒在他束发的白玉冠上,蜿蜒而下,映的一张脸如素石般清逸明澈,静静看着窗外细若弦勾一般的月牙,半晌,轻声道:“你这里月色倒是很好,玉衍殿中,却是看不到这般景色。”
我顺了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残月如勾,静静悬在古柏树的上方,洒下漫天的银辉来,似一匹游移浮动着的丝缎,不禁脱口低吟道:“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暑气骤,虫声新透绿窗纱。”他低声和道,唇畔勾起一抹浅薄的笑意,指节轻叩在楠木桌上。
“可还有皇上不知晓的诗词么?”我含笑嗔他。
“未可知。”他缓缓摇头,眼里闪过一抹沉敛的笑意。
“皇上不爱叙古,这诗的后半阙原是‘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我摇头道出他偏离之处。
“今夜应景,应当编新才好。”他闭眼听着屋外热闹繁密的蝉鸣,眉目清俊,姿态高雅,我无端想起严蜀沉郁的面孔来,这般看上去,竟与李衍有几分相像。合上眼,不敢再细想下去,一颗心却似吸了水的棉花,慢慢沉了下去,夜风带着夏日的暑气拂在脸上,我压下一腔繁杂的思绪缓缓睁开眼睛,却见李衍已走至我身侧,抬手拿银勾撸灭我燃在香炉内的香片,抬看着我,淡淡道:“以后不要再用此种香片了,此香用多了伤身。”
我缓缓点头,他抬头看了看越发明澈的月色轻声道:“不早了,朕明日还要早朝,你便歇着吧。”
“奴婢恭送皇上。”我俯身恭敬道。
他不作多言,转身欲走,夜风自窗外吹来,撩起他宽大的月白色云纹袍袖,背影瘦削似一株碧翠的修竹,心内无端一痛,涌起一阵细密的空茫,绵密厚实的绕在心底,闷的似要窒息,却是再抑制不住汹涌而至情感,兀的伸出手去,攥住他翩飞的袖摆。
“怎么?”李衍微侧过头,声音响在夜色里,低沉似一管拨动的古弦,徐徐掠过心头,带起无数翻滚的涟漪。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听见自己的心,似一池泛着暖意的湖水,清澈见底,月光拂在脸上,带起一阵泛着光晕的眩晕,我缓缓走上前,轻轻抱住了他。
“你……。”
李衍怔了怔,有瞬间的惊愕,良久,眉目舒缓,唇角抿上一丝薄薄地笑意,似是了然,回身抱住我。
我缓缓合上眼睛,鼻间漫着熟悉的龙涎香,耳畔是李衍沉稳的心跳。罢了罢了,不论是怎样的秘密,不论真相如何,李衍便只是李衍,而青鸾偶尔也要做上一回听从自己心意的墨莲。
“青鸾?”
轻浅的呼吸漾在耳畔,我缓缓抬头,迎上一双隐着真挚情意的浅色瞳仁,却是再移不开停驻的目光。越来越近,温热的鼻息洒在脸上,我合上眼睛,在绵密的只剩呼吸的静谧里迎上一又冰凉的唇。
我听见自己破匣而出的心跳,月光流水般的漫过全身,唇齿厮磨的亲密里,我了然明白了自己的心,只是李衍,只有李衍。
蝉鸣越发繁密,夜风自窗棂处拂进来,贴合住两方软密的衣摆,却似化了一点甜糖在心头,只余下一腔淡淡的喜悦。
“鸾儿……,你可是喜爱朕?”
漫天匝地的龙涎香里,隐约听得一句轻问,温热的气息拂在颈畔,带起一阵酥酥的麻,我张嘴欲给出一句肯定的答复,舌尖却似压了千斤重负一般无法动弹,这喜爱二字于我而言却是太过于沉重了,沉重到即便是爱了,也无法轻易自口中吐出,手上却不由的加了力道,更为紧密的环住了李衍的腰,指尖滑过,指腹被李衍腰间玉带上的赤金镂空纹云花样扎的刺刺得疼,似是提醒我这卑微如蝼蚁般的身份地位。
“罢了……”
耳畔滑过一声轻浅的叹息,冷凉的手指插入发间,拨下我绾发用的兰花珠钗来,青丝如飞瀑般泻于颈侧,就着月光,蜿蜒如一匹上好的丝缎,漫着星星点点的微光。
“不论你是否喜爱朕,朕能在你身侧,这般一直爱着你便好。”
沉郁的声音响在耳畔,心中一涩,眼里落下泪来,软密无声的润进他月白衣料里,冰凉的唇齿合在颈侧,渐渐炽热起来,蜿蜒而下,我缓缓合上眼睛,脑中一片浑沌,心内却是清明的,牢狱中冰冷湿濡的恐惧感不复存在。衣料自肩颈滑落,身子倒向身后的软床,只紧紧抱着李衍任由呼吸一点点的紊乱下去。
遍身环绕着的,都是李衍的气息,唇齿纠缠,连着凌乱的发丝都彼此错综缠绕。汗水顺着额际滑落,李衍伸手扯腰间玉带,衣襟滑落的瞬间,忽而顿住了,定定望着我,埋首深吸了口气,抬手替我拂开颈侧汗湿的发丝,定睛看着我,浅色瞳仁映着月光,似一潭泊在夜色深处的湖水,修长如玉的手指替我拉上半敞的衣襟,我低头,脸上飞起一点烈烈的红。
“青鸾……你是这般的美好。朕不能让咱们的新婚之夜如此草草……朕……要让你成为朕的皇后。”
微凉的指尖抚上红烫的脸颊,李衍的声音响在耳畔,低沉缠绵的似一声熟睡时的梦呓,然而……我却不是美好的,也无论如何都没有资格成为他的皇后,手指下意识的攥紧了袖口的衣料,在这皎白如水的月色里,我忽而看清了自己遍身的脏污,侧开脸,再也无法直视他直透人心的浅色瞳仁,心头翻滚的热意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双手自他腰际滑落,环住自己被夜风吹的微凉的肩。
“怎么?”
李衍察觉到我的异样,垂首轻问,我缓缓摇头,只定定望着窗外那一弦皎洁的月牙。
“再过两日,朕便前往行宫避暑,可愿与朕同行?”李衍身手抱住我,脸埋在我颈侧,闷声问。
我心知应当避开与他共处,却怎么也吐不出拒绝的言语来,良久,终是融化在这触手可及的暖热下,轻轻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握住我的,结成一个同心扣的式样。虽未看他的脸,却能察到他心中的欢喜,唇角不自觉的上扬,合上眼睛,倚上李衍的肩,在沉郁的龙涎香里缓缓睡了过去。
第二十一章想噩梦
悬于上空的太阳虽然热烈毒辣,但触目而及的是明黄的华盖,玉辇里又用铜盆盛了坚冰消暑,倒也不觉闷热难耐。已赶了两日路,再有半日便到了青衍行宫,我拿绿尾掐丝芭蕉扇给他煽着风,李衍似是倦了,倚在一侧的软榻上合着眼睛,额上泌了一层薄汗,我提起龙蕊绿玉壶欲倒杯水给他喝,却见壶身已经空了,我起身下辇倒水,手腕却被攥住,回过身,只见李衍已坐起身,拿过我手中的绿尾掐丝芭蕉扇自己煽起风来。
“不必下去倒水了,外面热,没的受了暑。”他徐徐道。
“可是……。”
“朕不渴,你看看外边……。”他撩起云纹青纱帘,热意瞬间逼进来,我侧头看过去,只见路面被太阳炙出一层白荧荧的光。辇后是随行的军卫,身上的铠甲在烈日下泛着耀眼的银光,军卫后便是此次随行的王宫贵胄们的车辇了。李毓只怕也在这一众车辇之中。我心下涩然,却不知如何告诉他,我心中所爱之人并不是他,若是明白了我的心意,于他又是如何。心内沉浮不定,却听见马儿嘶鸣,玉辇行进的快了些,不禁朝前看去,只见一道马鞭冷厉的抽在御马身上,马儿扬蹄急走起来,抽鞭的是跟于辇侧的一个马夫,身形有些发福,动作却凌利狠辣,却是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心内毫无原由冷,森森凉意顺着脊背游移上来,盛暑天气,胳膊上的汗毛竟层层竖了起来。抽身坐回软凳不再往辇外张望,愣愣看着台杌上的一只白玉水晶盏出神。
“怎么了?”李衍握住我的手,看着我惊疑不定的神色,微有些担忧的问。
我缓缓摇头,勉强冲他笑了笑,复又沉进纷杂的思绪里,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入暮时分,一行人众到了青衍行宫,不免一番整顿休养,青衍行宫并不像想象中的奢糜富丽。很是素朴清雅,一应素石砖瓦,粉白的围栏上攀爬着绿意森森的藤萝,曲径幽廊,都掩在大片葱笼繁茂的花草里。可喜的是侧边有一潭碧绿的湖水,挤挤挨挨的开着大朵的莲花,即使在娇阳之下也不露颓色,竖毅果敢,很是惹人喜爱。李衍往了睿福殿,将一侧的绿竹小苑拨给我住,绿竹小苑由竹杆捆梆搭建,一应陈设全由绿竹制成,新巧异常。
每日只是随侍李衍左右,或卷袖制香,或抚琴作画,或对月呤诗,日子久了,竟有种身置桃源的错觉。远离了皇宫,远离了一切繁杂纷扰,与不得不压于肩头的责任,满心只剩下欢喜,甚至连着那一日玉辇之中无端而起的森森寒意也渐渐抛之于脑后。然李毓于我的心意,却如磐石般压于心头,一日重似一日,每每行宫之中偶遇,总是避开他的眼神,或寻个由头匆匆离去,心内却是歉疚的,百般难言,总欠他一个答复,既已明白了自己的心,便是早些说清楚的好。这般想着,自竹榻上起身,出了绿竹小苑,朝行宫西侧李毓所住的潇贤馆走去。心中忐忑,连着掌心都沁出一层绵密的汗水,宽大的裙摆扫在石子路两侧的花草之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虽是夏夜,暗若墨汁的夜空却不见一丝星光,绕过几径曲折的幽廊,潇贤馆外宫灯的微光却是依稀可见了,深吸了口气,握紧袖中手指,终是鼓足勇气踏上了潇贤馆门前的石阶,耳畔却拂过几丝幽微的声响,似匆匆走近的脚步声。
“谁?”
我转头厉喝,周围却并无异动。我伸指,不动声色的握紧了腰间短刃,正欲回身,口鼻却兀的被人捂住,我拨出短刃,刺向身后,手腕却以雷电之势被人攥住,连带着身子被急速拖入一侧草丛,心下大惊,耳畔却响起一个油腻的声音。
“几年不见,墨莲小姐的戒心仍是这般的重,还真是不好下手。”
第二十二章 无底深渊
这个声音……映着宫灯微弱的光芒,终是看清了身后之人的脸.苍白虚肿的一张脸,两颊肥肉直垮下来,疑成一个明晃晃的双下巴,短而粗的鼻头上泛着油腻的光,细若丝线般的眼睛盯着我,吞吐着蛇蝎一般阴冷的光芒,只是一瞬,却恍若倾刻间掉入了地狱,压于心底多年的噩梦带着无数片泛着寒光的短刃游蛇一般钻进心底。翻搅吞食,只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身子没了力道,直软下去,诺大的青衍行宫消失在眼前,镜花水月一般,唯一真实的,便是蜷于牢房一角的女孩,漫天漫地的冷。寒冬腊月,手镣脚镣冻的坚冰一般,冰的手脚都没了知觉,身子瑟瑟的打着抖,却是咬紧了牙关,一侧是中中午送进来的米饭,米饭旁是两只浑身僵直的老鼠,口鼻倘着鲜血,却已是死去多时了。爹已被处死在了午门,斩草除根,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不会留下自己这个根的,然而宋氏一门却绝不能让他们这般屈辱着永闭地底,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得留下去,这般想着,不同拥紧了自己。
牢房外几个狱卒架着火炉饮洒,一面搓着手,一面不时朝我看上几眼,互相推搡着放声大笑,内中一个大声唱起曲来。
“小妹妹闺房等郎归,等郎归了来做甚,红鸾帐中把魂催。节节春生剥嫩笋,一对金勾把腰缠,香汗淋漓染锦被,鬓歪发散更声长。郎情妾意春闺乐,况比谁家幽梦长。”
曲毕,狱卒们同声大笑起来,齐齐看向蜷于牢中的我,我掩紧耳朵,靠紧了身后的墙。唱曲的狱卒站起来,拎着酒壶,踉跄着前行了几步,走至牢房门口,拉着牢门,涎着脸笑道:“小妹妹,这冬日寒冷,要不要哥哥替你暖暖身子?”
我心中慌乱,几欲落下泪来,却是咬的嘴唇发了白,生生忍住,只握紧了腰间匕首,哄笑声越发热烈,甚至有狱卒起哄要打开牢门。
“闹什么?!”
兀的插进来一匹声音,只见甬道尽头走过来一个人,身形微有些发福,目光却冷厉如游蛇一般。
“刘捕头。”
狱卒们集体噤了声,站起身抱拳而立,恭敬道。
“调戏女犯,是想一个个革了职,回家吃闲饭么?”声音不大却泛着一股肃冷的寒意。
“不敢,冬日寒冷,兄弟们饮了点酒,上了头,胡乱开些玩笑,这就去狱外守着。”唱曲的狱卒敛色道。
那人也不答言,只微微点了点头,一众狱卒握刀走了出去,那人转头看向我,眼中泛着精光,我无端打了个寒噤,心中恐惧更甚,他掏出挂于腰间的钥匙,缓缓打开了牢门,步履轻盈的走进来。
“你若敢动我,我便死在你面前。”
我拨出腰间匕首,抵住下鄂冷冷看着他。
“不,不。”他摆摆手,下巴微微晃动,蹲身坐在一侧稻草上。
“我刘兴向来只谈生意,不强迫人,况且……。”他瞟了眼饭菜旁边的死老鼠,微微一笑,抬眼看我。
“姑娘若是想死,怕也等不到今日,这般厉害的毒物都避过去了,可见姑娘的求生之念是非常强烈的,刘兴……只是想同姑娘做笔生意。”
我不作声,只冷冷看着他,却是慢慢放下了抵在喉间的短刃。他见我松了警惕,唇角依了抹笑意,却使得那张虚肿的脸更为可怖起来。
“下手这般凌利狠辣,可见姑娘所树之敌势力不小,如此下去姑娘只能有两种下场,一是悄无声息的死去,一是被牢里的弟兄挨个受用完了再悄无声息的死去。”
他平静道出我眼下所处的困境,心中虽已了然,却仍是下意识的攥紧了衣摆,指尖掐入掌心,划出一道凌利鲜明的痕。
“姑娘倒也不必丧气,在下有个法子或能救姑娘于水火。”他起身笃定道,眼中精光流转,在昏暗的牢房中来回踱步,忽而停住,转身定定看着我。
“要让那些人不再谋害姑娘,除非让他们认为姑娘已经死了,那他们便可高枕无忧,不会再费心思谋划这些事了,这事……便交与我刘兴去做,保证让姑娘平安待到出狱那一天。”
他近身拍了拍我的肩,手掌短粗肥厚,冒着热意直透过衣料,漫进肩胛深处,我侧开肩,不动声色的挪了挪身子离他远了些。
“那么……代价呢?你帮我的代价?你要什么?我身陷牢狱,又能给得起你什么?”
我仰头看他,脸上并无半分欣喜之色,声音冷清戒备。
“姑娘聪慧。”他笑着冲我伸了伸拇指,双层下巴微微抖动。
“刘兴初见姑娘之时,便觉姑娘是个灵透之人,非那些凡花俗草可比,今日一看果然不错,这代价么……。”他神色一转,又坐的近了些,直直盯着我。
“就要看姑娘自己的意思了,姑娘是愿意以一己之身伺候在下多个弟兄,最终不明不白死在这牢狱中呢,还是愿意留住性命,只同我刘兴一人燕好。”
他猛然握住我的手,反复婆娑,所触之处似蚂蚁层层爬过,口中气息喷洒在耳侧,却是再也无法忍受,猛的抽出手来,羞愤恶心感一齐涌上心头,涨红了脸,拨出短刃抵着他。
“姑娘?”他退开身,脸上微微变了色。
“你若再敢在我面前说出这般言语,我便杀了你!”我俯身冷厉道。
“好商量……好商量。”他以手缓缓搁开我手中短刃,撩袍站起身,俯身看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姑娘不愿意,在下自然不免强,那么……姑娘便坐在这里,好生等着受死吧。”
发福的身形走至牢门口,拉开牢门,门上的锁链发出叮铛的声响,顿了顿,又回身看我道:“姑娘若是后悔了,只管叫刘兴,刘兴必来帮你。”
“滚!”我埋首低叱,只听见牢门上锁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走远。
又是一室的昏暗,浸在雪水里一般,手脚上的冻疮开了裂,身子渐渐没了支撑的力道,却是不能倒下去的,只要是放松了警惕,哪怕是一丝,也许就无端地送了命,如若能痛快死去,于我而言,便是解脱,但我是连这解脱的资格都没有的,只能在这彻骨的仇恨里日复一日的挣扎下去。
身子抵着身后的墙壁,紧了紧握着的短刃,四下是绵密厚实的黑暗,想来已是入了夜,在这牢狱之中,连着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不禁勾了抹苦笑,正欲合目而睡,耳畔却兀的传来一丝轻微的响动,像某个落地的脚步声。
“谁?!”
我起身厉喝,带的手镣一阵叮铛的响,握紧了手中短刃,却是再无异响,我疑心是幻听,鼻端却漫过一阵清淡的甜香,我心下一惊,知是不好,忙掩了口鼻,却已是来不及,手足俱软的倒了下去,脚步声清晰可辨起来,越来越近。
心中一片涩然,黑暗中隐约可见刀刃上泛着的银光,必定是杀手了,这便是宿命了么,这般凄苦的死于这肮脏的牢狱之中。合上双目,仿佛又回到了炎炎夏日,刑台上冲地而起的是爹殷红夺目的一腔鲜血,花白的头颅滚至一侧,眼睛不曾闭合,圆睁着望向悬于半空的烈烈娇阳,清廉一世,下场却是这般,又如何甘心,尖指微微痉挛,怒火凝结于心,生生闷出一口血来。如若活着只是为了报仇,却又要这身子做什么。心下一横,挣扎着使尽全身力道,匕首扎进皮肉里,疼痛激的神志清明了些许,支撑着坐起身,靠紧身后的墙壁,绝望扼住了喉咙,指尖深深掐进皮肉里,厉声呼喊起来。
“刘兴!刘兴!刘兴救我。”
停在牢房门口的脚步声顿住了,黑暗中有人急速靠近,刀刃出鞘的铿锵声响,大片狱卒涌了进来,刘兴举了个火把缓缓走近,火把照亮处,却不见了杀手的踪影。
“人呢?”
刘兴抬眉问我,我闭口不言,却心知那人方才定是趁乱跑了出去。
“深更半夜,鬼吼鬼叫,是想尝点颜色么?”内中一个狱卒瞪着我愤然道。
刘兴抬手止住他,朝后扬了扬了手,狱卒们躬身退了下去,只余下他一个人,我撑直身子,不让他看出我眼下的境况。刘兴开门走了进来,我压下眼底的恐惧,冷冷盯着他。
“可是后悔了?总是看不清明,这世上有什么,能比性命重要?”
他眼里闪着幽微的光,伸手抚上我的颊,我欲挥手打开他,却是凝不起半分力气,刘兴神色一转,嘴角微扬,遍身打量着我,眉目间已是了然。
“果不其然,若不是中了迷药,只怕你也不会出声向我求救,不过……你这般动弹不得,咱们岂不是天作的姻缘。”
他俯身凑在我耳边,极大一股热气喷洒在耳侧,带起一阵黏腻的触感,短粗的手指顺着下鄂直滑下去,勾住薄脆的领口只是一扯,半个身子露在了凛冽的空气中,我咬紧了牙关,抑住心底翻滚欲呕的羞愤感,眼泪落下来,无声的润进身下发霉的稻草里。
“哭什么?答应你的事,我刘兴一定做到,明日我便弄个尸首抬出去,公布了你的死讯,你便安全了,至于眼下么……咱们一起快活快活。”
虚肿的脸上腻开一个满足的笑,伸手抚上我的腰,徐徐划动,肥腻的身子拥住我的,衣衫卸下,漫天漫地的黑压下来,我大口的喘息,身体抗拒到了极限,每一丝触碰似凌迟一般割开血肉,终于承受不住的哭喊出声,气息微弱地求他,身上之人恍若未闻,喘息声越发粗重起来,唇齿印在颈上,似烙铁般烫伤皮肉,我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是凝不起一丝力气。眼泪疯狂落下,身子瑟瑟发起抖来,衣衫退尽,下体撕裂般的疼痛,脑中铮然一声,却是再没了知觉,如一具僵冷的尸体般任人摆布,什么都消失了,连同着这肮脏的自身,眼目所及之处,只剩下一席漫天的黑。
“可是想起来了?”有声音远远传入耳内,我怔怔望着眼前那张虚肿的脸,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若不是我刘兴,故娘能有今日?早死在牢狱之中了。”眼前之人挑了挑眉,松开了捂我嘴的手。
寒意自指尖传进心底,我缓过神来,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指尖的颤抖,冷冷瞟他一眼,转身便走。
“姑娘去哪?”
刘兴伸出胳膊拦住我。
“我不认识你,这是皇上避暑的行宫,我是皇上的贴身侍婢,你若再无礼,我便叫人过来,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咬牙厉声道。
“姑娘自不会叫人。”刘兴悠然一笑,负手看着我。
“姑娘叫人过来,刘兴拼着便是一死,但是姑娘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恐怕就藏不住了。”
“你……”
“刘兴也不难为姑娘,只需姑娘交出一样东西,从前之事,便从此烂在肚子里。”
“什么东西?”我见他转了话锋,挑眉问他。
“姑娘贴身放着的汉白玉。”他朝我伸出短粗的手掌。
我心下一惊,却已是了然,不禁冷笑道:“你已另投了明主了么?”
“刘兴现下替皇上看管着行宫内所有马匹,替皇上办事自然是投了明主,如若姑娘不将东西交出来,日后只怕见面的机会更多,刘兴这张脸,想来姑娘是不愿多见的。”
手心处生出一层绵密的汗水来,那日玉辇之中无端心生寒意,鞭抽御马之人竟是他,只觉一颗心直直沉下去。
“将东西交出来吧。”
短粗的手指伸的更近,却隐隐听得列队整齐的脚步声。
“那方草从里似有什么声音,你们去看看。”
远远听得一个声音,竟是李毓,两名军卫齐齐应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刘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伸着的手指收了回去,警惕的四面环视了一下。
“便多给姑娘些时日,再过几日若姑娘仍是不肯把东西交出不,就莫怪刘兴管不住自己的嘴。”他冷笑道,转身拨开茂密的草丛,匆匆走了出去。
身子没了支撑的力气,几乎要软倒在地,却是不能,若李毓赶来,此番情形却又如何同他解释,伸指握住身侧树杆,稳了稳身形,缓缓朝着绿竹小苑走去,双脚似踩在云雾中一般,竟辨不出方向,心底隐匿多年的丑恶伤疤,一夕间被人狠狠揭开,途见一片模糊的血肉,却是再也不能愈合。
缓力推开绿竹小苑的门,和衣躺在床上,脑中浮现的是李衍那张温润如玉的脸 ,只是一瞬,却仿佛隔了万年,已是再也无法触及,那样清透的一个人,若是知道了这般丑恶的过往,只怕也是厌弃的,脸埋进枕头里,润开大片湿润的痕。
终日恍惚起来,棋盘上的子被李衍吃的精光也无知觉,李衍捏一枚雪白的棋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你这究竟是怎么了?终日恍恍惚惚的,可是病了?”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担忧道。
我回过神来,勉力笑了笑,摇头道:“无碍,大概是久不练棋艺,头脑迟笨了。”
“罢了。”他将棋子扔进棋盒,拂袖而起,拉我起身,冷凉如玉的手指握住我的,眼底笑意明澈似孩童一般,却让我更加觉出自身的污秽,不禁侧头避开他的眼神。
“你不是喜爱行宫西侧那一湖莲花么?朕让人在湖畔扎了架秋千,今日,朕陪你去荡秋千可好?”
我张了张嘴,却是无法吐出拒绝的言语来,只轻轻点了点头。
刚下过雨,天色清明舒缓如一面平滑的水镜,脚下是磨的平缓舒适的鹅卵石小径,暴雨新晴,不知名的雀鸟在枝头清婉鸣叫,绕过大片茂盛繁密的花木,只见几株轻盈洁白的莲花静静开于湖面,映着碧绿的湖水,美的如同一抹现世的幻镜,又如此刻站与我身侧的李衍,于我而言又何尝不仅仅只是个幻镜呢。心下一片涩然,微侧过头,却瞧见了古柏树下那一架藤蔓编织而成引着零星花朵的秋千,临着湖水,静静悬立一旁。
“可否喜欢?”李衍含笑问我。
我并不答言,只急步走过去,缓缓坐上秋千,手指握住扎实粗糙的藤蔓,轻轻晃荡起来。
“坐稳了。”
李衍绕至身后,气息拂在耳侧,声音里漫过一丝促狭,秋千高高荡起,耳畔是呼呼的风声,我轻声惊叫,心中却并不害怕,只握紧了手中藤蔓,任凭身子随着秋千来回晃荡,蔚蓝无云的天空,空灵碧澈。似一块无痕的宝石,仿佛抬手就能够倒,荡至最高处,竟能在湖面看见自己凌空飞翔一般的倒影。
“可是害怕了?”
李衍朗声问我,我大力摇头,兰花珠钗上的紫玉流苏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风鼓起宽大的碧色裙摆,蹁跹如一只轻盈碧透的蝴蝶,秋千高荡,视野越发开阔起来,触目而及的是湖面上大片清丽无暇的莲花,湖侧是几条通往园林的素石小径,几丛绿竹探出径外,正值盛暑,透着森森绿意。荡至高处,整个莲湖景致尽收眼底,却见沿湖的素石小径上缓缓走过来一个人,身形微有些发福,唇角勾了抹冷笑,目光阴冷似游蛇一般,定定望向这边。
像是不期然的被毒刺扎住,心下一慌,手上没了抓握的力道,竟直直从秋千上坠了下去。
“鸾儿!”
耳畔是李衍失声的惊叫,心中并不害怕,只闭紧了眼睛,嘴角勾了抹苦笑,若这般摔死了,倒也不必再面对那般丑恶的过往了,身子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稳稳接住,落入一个冰冷的怀抱,清浅的呼吸拂在额上,鼻端漫着熟悉的龙涎香,心知是他,一颗心稳稳落下,缓缓睁开眼睛,浅色瞳仁里隐着担忧,眉尖微蹙,细细打量我片刻,抱我的双手更紧了些。
“怎么这般不当心。”
“奴婢该死,令皇上担忧了。”
我垂首轻声道,耳畔是他沉稳的心跳,不由伸手拥紧了些,似乎这般就可以躲避那无所不在的游蛇一般阴冷的目光。
“也是朕不好,无端将秋千推的那般高,你无事就好。”
李衍沉声道,俯首,冰凉的唇印上我的额,我埋首四顾,只见随侍的太监都已回转过脸,不由面上作烧,轻轻推开他。
“皇上放奴婢下来吧。”
“如何要放,朕抱你回绿竹小苑。”
李衍朗声道,我抬首,只瞧见他唇角勾起的一抹笑意,拒绝的话语竟生生咽了下去,只轻轻靠在他胸口上,缓缓合上眼睛,隐约听得到古柏树上热闹繁密的蝉鸣,及李衍踏在素石小径上沉稳的脚步声,心下安定了些许,脸埋在李衍胸前滑凉的衣料里,只愿在这一小方静谧里歇上一会儿,哪怕只是一会儿。
绿竹小苑的门吱嘎一声被推开,身子搁上竹榻,软被拉到胸前,素石般冷凉的手滑过脸颊。
“你今日受了惊吓,便歇着,朕先走了,明日再来寻你。”
李衍沉郁的声音响在耳侧,我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合目装睡,却仍旧感觉得到长久注视着的灼灼目光,良久,只听得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睁开眼睛,长长吁了口气,手指却是僵直的,残存着李衍抚触过的温度,然而,在刘兴目光探过来的那一刻,我与李衍便是永生不可能了,或许更早,早在十四岁那年的冬日便永失了与他比肩的资格,这般脏污躯体若示于他眼前,于我而言,便是比凌迟更为疼痛的极刑,嘴唇微颤,手指痉挛着抓住了身下软被,痛楚压在心底,生生的咽下去。
夜半时分心中烦乱,不由披衣出了绿竹小苑的门,夜风凉爽,撩起逶迤在肩的青丝,四散飞舞,抬首,只见微弱的几点星光嵌于夜幕之中,渺小无力,苑外种着几丛修竹,竹叶被夜风吹的沙沙作响,衣料单薄,肩头微有些冷凉,正欲回身,耳畔却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
“姑娘好手段。”
暗影里缓步走出来一个人,身形虚肿,嘴角勾了抹笑意,双手拍合,震的双层下巴微微的抖。
“刘兴这几日冷眼瞧着,皇上同王爷都为着姑娘弄的神魂颠倒,果然刘兴没看错,姑娘实乃聪慧之人。”
我冷冷看着他,微退几步,转身欲走,手腕却被他攥住,顺力带入怀里,油腻的脸蹭上我的,口里漫着一股极大的腐败气息。恍若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梦境,黏腻冰冷,身子微颤,奋力想要逃开,却被他紧紧锁在怀中。
“姑娘为何如此惊慌,即便不念旧情,姑娘的命好歹也是我救的,没有刘兴,姑娘能有今日?”
绵软的指腹抚上脸颊,带起一阵黏腻欲呕的触感。
“放开我!”
我稳了稳心神,压下嗓音里的颤抖,出声低喝,摸索着握紧了腰间随身的匕首,手腕却再次被他扣住,匕首自腰间滑落,钝钝的落在坚硬的泥地上。
“这些伎俩,姑娘就不必在刘兴面前耍了,姑娘一根毛发丝生的如何,刘兴都清清楚楚,能不知道姑娘这一手?”
刘兴腻声道,口中热气喷洒在颈侧,竟伸出舌尖来,舔上我一侧的脸颊,我侧开脸,指尖微颤,脚下踉跄,几乎被心中愤恨激的站立不稳,指尖掐进掌心,抬头看他。
“你究竟要怎样?”
“很简单,姑娘将汉白玉交出来,刘兴就不再纠缠姑娘。”
“你做梦!”
我咬牙冷声道,刘兴摇头,勾起我散在颈侧的一缕发丝细细玩味,良久,放在鼻间深嗅。
“刘兴从不做梦,姑娘同皇上感情深厚的很,但……。”
他挑眉一笑,短粗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冷冷看着我。
“皇上若是知道刘兴与姑娘这般一段风流过往,不知还会不会这般怜惜姑娘。”
只轻轻一句话,却击重心中最痛的一处,一瞬间痛八了四肢百骸,身体都瑟缩起来,仰头直盯着那双泛着冷意的眼睛,几欲将它盯穿。
“你若敢将此事告知皇上,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刘兴不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今日,刘兴就同姑娘重温一下旧梦,如何?”
虚肿的脸上化开一抹腻笑,未及反应,身子就被压入一侧草丛,心下一惊,欲从他掌中抽出手来,却反被扭至身后,肥厚的嘴唇印上脸颊,沿颈而下。
“你找死么?这是皇上行宫,我若叫起来,你还能有命活着?”我强自镇定冷声道。
“姑娘惧怕皇上知道此事,甚于刘兴,自不会叫人,姑娘的身子,叫人受用的很,这些年刘兴一直惦念着呢……,勿要挣扎少吃些苦头。”
唇角勾了抹腻笑,胳膊被死死压住,只听哧喇一声裂响,却是衣物撕裂的声音,缓缓合上眼睛。我是不敢叫的,这般不堪的一面,如何能让那般清透的人知道,眼泪无声地掉下来,肥厚的手掌抚上身子,勾起无数阴冷的回忆,绝望层层的漫上心头,只听得刘兴兴奋的喘息声,屈辱压在心头,眼前浮现的是李衍苍白明净的脸,牙齿抵上舌尖,只要一用力便不会再有痛楚,什么都会消失。
身上却兀的一沉,只听一声钝响,似有利器穿破了皮肉,脸上一阵温热,血腥味化在口中,舌尖划破的瞬间,睁开眼睛,却见刘兴双目圆睁倒在身上,口角含着血沫,身后插着一柄玄青色的剑,握剑的是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映着微弱的星光,依稀看得见俊朗的眉目,一双冷厉清明的眼睛,毓亲王李毓。
刘兴的尸首被挪开,李毓解开月白绉纱袍披在我身上,唇角紧抿,神色看不出起伏,我抬手,摸了摸脸上的温热,殷红一片,血……刘兴的血。
“你杀了他?”
我颤声问,李毓缓缓点头,我试着站起身,却一个踉跄又坐回了地上,李毓朝我伸出手来,欲拉我起身,我却只定定看着他。
“所以……方才我同他的对话你全听见了?”
李毓脸上闪过一丝迟疑,良久,终是点下头来,我侧开脸,环紧了身子,羞愤逼上心头,李毓伸手握住我的肩,眉目间隐着一丝疼痛,似是有些无奈,拉我起身,托住我踉跄的身子,拿出一方手帕来,细细替我擦干脸上的血渍。
“我来迟了。”
“不……”
我缓缓摇头,压下眼底的酸涩,勉力扯出一个微笑。
“王爷救我,已是多次了,今日若不是王爷,只怕……这份恩情是青鸾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你我之间说上这些便是生分了。”
他抬手击掌,列队整齐的一队军卫缓缓走近。
“你们夜里的差事是怎么当的?行宫里混进了刺客也不知道,这般下去是想一个个革了职,回家养老么?”李毓怒声道。
“卑职该死,夜巡疏忽,日后定当小心防范。”
军卫齐齐跪地,领头一个军卫俯首惶恐道。
“罢了。”李毓摆手。
“将这刺客的尸首弄下去,勿要惊动皇上,以免坏了皇上的游兴,另外,留一队军卫,守在绿竹小苑外保护青鸾姑娘的安全。”
“卑职遵命,定当将功折罪,护好青鸾姑娘的安全。”
领头军卫应声道,命几个军卫将刘兴的尸体拖了下去,我怔怔望着,那般痴肥胖重的身体,这般羞辱,折磨过我的人终是在这世上消失了,我却仍要在这世上挣扎着苟活下去,这般想着,唇角勾了抹苦笑,头目眩晕,不禁踉跄了一下。
“可是哪里不适?”
李毓扶住我,皱眉担忧道,我缓缓摇头,勉力稳住跟跄的身形。
“若是累了,便回房休息吧。”
李毓暖声道,我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抬首看他。
“今日之事,谢过王爷了。”
“你我之不间必言谢,若……还有人对你不利,只管叫李毓便是,李毓定当护你周全。”
我缓缓点头,再无心力顾及其他,回过身,脚下虚浮,慢慢走回了绿竹小苑,坐回竹榻之上,李毓的月白绉纱袍自身上滑落,露出被刘兴撕的残破不堪的碧色裙裾来,借着竹案上的灯光,看清了一侧铜镜中的自己,苍白憔悴的一张脸,襟口的衣料被扯裂了大半,露出雪白的脖颈,颈上几道殷红的抓痕在这般晕黄的光亮里仍是鲜明夺目,肚兜滑至一侧,胸口上隐着几枚淤紫的痕,这便是墨莲,这便是青鸾,污秽不堪的,为了复仇将自己卖掉供人玩亵的青鸾。又……如何配的上那般清逸出尘的李衍,如何配的上……。
却是再也敌不过心中痛楚,自竹榻上滑落,捂着脸,眼泪自指缝滑落,身子瑟缩,刘兴所触之处,似丘蚁爬过,只觉脏污不堪,不由自地上起身,推开一侧房门,移出浴桶注满热水,卸下遍身衣物,浸泡在浴桶内,心中晦涩,只狠狠擦拭着刘兴所触之处,无意间触到颈上戴的璎珞,却是李衍在慧明楼中送我的,心下一痛,脚下没了力道,身子缓缓沉了下去,热水漫过脖颈,淹过口鼻,四肢虚浮,竟没有丝毫挣扎起身的欲望,没过头顶一刻,耳内是嗡嗡的水声,水液呛进鼻腔,引发窒息般剧烈的疼痛,心内却无比舒缓,似把压在肩头的千斤重负抛了开来。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若再无颜面存活于世,那便去往另一个世界吧。可是……宋家的门楣之耻呢?无防,李毓已知道全部隐情,汉白玉也在他手上,以他的性子,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的,那么……就这样吧,沉下去,再沉下去,什么疼痛都不会再有了,不再想爱而不能爱,不再羞耻,意识渐渐抽离,身子轻盈起来,灌入沛腑的水液也不再疼痛。
“青鸾!青鸾?”
隐隐听得有人唤我,却不想去在意,喊声更急切了些,接着是门窗破开的声音,身子被人大力提起,水花四溅,背部被人大力拍合,喉间一暖,咳出了许多水来,意识仍有些昏沉,身子被悬空抱起,放在竹榻上,隐隐看见一张脸,头发用紫金冠整齐束住,目色沉沉,眉头因为焦急紧拧在一起。
“王爷……。”我恍惚低喃,手腕却被他大力攥住。
“你究意在干什么?”李毓沉声道,眉目间隐着一丝惊怒。
“我……。”我垂首,不知如何作答。
“青鸾……你不是这样的女子,你一直是坚毅果敢的,都走到了今日,如何做这般傻事。”李毓摇头叹息。
“坚毅果敢么……。”我轻声喃喃,恍然看见自己裸露在外的半截胳膊,扫视全身,却是未着寸缕,忙扯过一旁软被挡至身前,一时羞窘不已,脸上通红作烧,环住双肩,脸埋在软被里,李毓却并不回避,只静静看着我。
“王爷……。”我不由出声提醒。
“便是因为这个么?”李毓怔怔道,暖热的手指抚上我的肩。
“脏……青鸾……很脏。我侧身躲开他的触碰,纳纳道。身子却兀的被带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鼻端漫着沉郁的佳楠香,我下意识的想要挣开,李毓却拥的更紧了些。
“我李毓发誓,自此以后,再不让你受到一丝伤害。”
沉稳有力的声音,无端让人安定下来,我木然靠在李毓怀里,心内一片空茫,整个人似是失了心魂,只低声喃喃道:“脏……。”
肩上有暖热的触感,却是李毓吻上我的肩,心内悚然一惊,抬手欲推开他,却被李毓制住,墨玉般清明的眼睛望着我,似是隐着沉沉爱意,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毓,或者说从未见过这般将心事表露无疑的李毓,不由一时怔在了那里,忘记了反抗,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颊,我在他墨色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惶然无助,似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李毓眼底有一闪而逝的哀痛与怜惜。
“这世上,再没有人是比你更为纯洁的了。”
未及深思话中之意,唇齿就被人堵住,火热温暖的,燃烧着的烈焰一般,似能把一切脏污焚烧贻净,我抬手欲推开他,却疑不起半分力气,李毓于我,就像是溺水之人手中的浮木,抓上了就无从放手,暖热的唇齿蜿蜒而下,触到颈中璎珞,似有桶冰水兜头而下,瞬间清晨起来,手指抓握成拳,不……我爱的是李衍,不是李毓,不能……。然而,若知道此事的是李衍,我又如何能将这般一个遍身脏污的自己程于他面前,嘴角勾了抹苦笑,笑自己竟怎么也无法斩断心中那一点执念,若跟了李毓,便也能彻底死心了吧。罢了罢了,我与他,终究只能是云泥之隔,紧握成拳的手指渐渐松开,软被自身上滑落,在浓郁的令人窒息的吻里,身子渐渐滚烫起来。
“鸾儿……鸾儿……。”
汗水自额际滑落,衣衫尽卸,李毓喘息着唤我,心内似被针扎了一下,这称呼是李衍素日唤我的,如今却低喃在李毓口中。
“还是唤我青鸾吧。”
我兀的出声,李毓身形一顿,终是什么也没说,只俯身狠狠吻住了我,唇齿厮磨,修长有力的手指遍身游移,身子火热,心里却是冷而凉的,一颗心像是在这无尽的缠绵里渐渐死了过去,细致柔软之处被火热侵入,什么都模糊起来,悬于眼角多时的泪珠缓缓落下,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嬴弱苍白的脸,眉目间隐着一抹孤傲之色,李衍啊李衍,我同你,终是不可能了。
第二十三章 咫尺
长而无梦的一觉,许是太过疲倦,连着窗外鸟儿清脆的鸣叫都未曾听到,晨光自窗棂处透入。
“鸾儿!鸾儿!”
似有人唤我,声音里含着欣喜,紧接着是门窗开合的声音,轻快的脚步声,缓缓走近。
“你上次看中的那个玉合色胭脂盒,我给你…….”
安静了……,有东西铛啷一声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去老远。
我猛然睁开眼睛,青碧透明的胭脂盒打翻在地,脂粉倾倒出来,殷红似血滴一般,站在眼前的人是李衍,浅色瞳仁剧烈收缩了下,唇上的血色似被人一丝丝的抽离了出去,蒙上一层死灰的白,像凝固已久的石膏,怔怔望着我。
我躺在李毓怀中,身上未着寸缕,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你们……。”紧涩的两个字似由牙关中咬出来的,身形踉跄了一下,扶上一侧的竹案。
心口似被巨石击中,疼痛欲裂,我侧头,不去看他碎裂的目光。
“为何……。”
声音里隐着些微的颤抖,浅色的眸子里染上一丝烈烈的红,言毕,捂嘴痛咳起来。
他已是许久都未咳嗽过了的,心中疼痛似针扎一般,隐下眼底的泪意,披衣起身,跪于地上,叩下首去。
“皇上,奴婢卑贱之躯杨柳之性,不值皇上抬爱,任凭皇上责罚,只求……莫为奴婢动怒伤身。”
肩膀兀的被人大力攥住,眼前是李衍一张几欲疯狂的脸。
“你若爱他,那你与朕之间算什么?究竟算什么?!”
肩胛处的骨头似乎快要断裂,却敌不过心中的痛楚,我垂首不去看他那张隐着剧烈疼痛的脸。
肩上紧攥着的手兀的松开,身子软倒在地,李毓醒了过来,抱拳跪于地上,眉心微拧。
“皇上,此事都是臣弟的错,与青鸾无关,若要责罚,臣弟一人承担便是。”
李衍并未答言,只一拳朝李毓脸上击去,李毓并不闪躲,生生受了这一拳,口角溢出鲜血来。
李衍扬拳欲再打,手顿在半空,终究没能挥下去,只一拳击在竹案上,手背上划出几道鲜艳的痕。
“自小父皇便爱你母妃,宠着你,而朕什么也没有,朕只有青鸾,朕爱她,只这一点,你如何要跟朕抢?!”
李衍低声嘶吼,声音粗嘎不已,似一只负了重伤的兽。
“臣弟逾矩,但……感情之事,勉强不来的。”
李毓抱拳,眉目间神色平静坚毅,李衍冷冷看着他,似是不认识一般,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忽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冷厉凄狂,似有泪滴自眼角滑落。
“勉强不来……确是,这两年镜花水月的梦朕也做够了,是该醒了,朕成全你,你便跟了毓亲王,不必随朕回宫了,户部尚书之女指与李毓之事也当朕从未提过,你们……。”
似是尽了全力一般,苍白如玉的手指按了按眉心,微侧过身,却兀的瞧见了脚下的胭脂盒,只一脚,盒身翻滚开去,撞上一侧的桌角,发出清脆的裂响,身形微顿,回转过半张苍白的脸来,浅色眸子望着我,已不见一丝温度。
“自今日起,朕与你……情断义绝。”
我垂首,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翻滚欲裂的痛楚,却仍是被这余音里的冷意击中,刺入心底最柔软之处,喉头一阵甜腥,生生忍住,竹门吱嗄一声被推开,虚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终是忍耐不住,口角处泌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来。
“青鸾……。”
李毓扶住我翩然欲坠的身子,低唤一声。
“你可有事?”
我缓缓摇头,勉力扯出一抹微笑来,眼前阵阵的黑了下去,自今日起,爱与不爱便是我一个人的事了,再无人知晓,李衍啊李衍,你看清明白了我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痛过今日之后,便不会再痛了,我只愿你安好。双目微合,直直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再有三日便要起驾回京,然我却不必再回到皇宫里去,再不必随侍在那个苍白病弱的男子身侧,心内空茫,绕着莲湖缓缓踱步,今夜月朗星稀,夜风撩起藕合色裙摆,四散飘舞,却如折翅蝴蝶一般没有半分生气,隐隐听得一缕笛音自湖面漫过,沉郁悠婉,缥缈似由天际滑落,尾音绕梁,笛音深处却似隐着一丝深切的痛楚。举目四视,只见莲湖那端有人临水而立,缓缓吹着一管玉笛,虽看不清眉目,我却知道那是李衍,心下一震,欲转身离开,目光却胶在那抹素白的影上,流连不已,相见无期,多看一眼也是好的。李衍似乎看见了我,身形微顿,笛音戛止在冷凉的夜风中,收了笛,竟举步朝我走来,避无可避,只得呆立原地。
李衍缓缓走近,映着明朗的月光,渐渐看清了他的脸,几日不见竟瘦了许多,两颊深陷下去,穿素白绞丝纱衣,只在袖口勾了些竹叶花纹,身姿高洁瘦削,越发显的袍袖宽广。烈烈迎风飞舞,仿佛要在这明净的月色里飘然而去,心下一痛,俯身屈膝道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这话听来讽刺,何来的金安?”
他勾了勾嘴角,声音微有些暗哑,我垂首,不知如何答言。
李衍负手踱至莲湖一侧,仰头望着天边那一角明净的月牙,沉吟道:“你可还记得朕在慧明楼中与你所说之话?”
心中一涩,缓缓点头。
“当日之言,并不是空话,朕说过,若爱一个人,绝不困她如笼中之鸟,你既已选择了李毓,朕放你自由,你选个黄道吉日,朕为你们……。”
李衍低头,掏出手帕轻咳了几声,手指紧握,似攒了很大的气力,转头看我道:“举办婚礼。”
酸楚难言,隐住眼底泪意,俯下首去。
“谢皇上美意,但……奴婢并不急于此事。”
“为何?”李衍侧头看我。
心中哽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知摇头,颈中璎珞却在这摇晃之下自襟口滑出,悬于这冷凉的夜色中,散着温润明净的光晕。李衍眼中闪过震惊之色,兀自伸手抚上我颈中璎珞。
“你如何还戴着它?”声音微有些发颤。
我闭口不言,眼泪落于璎珞之上,温润滑凉的一颗,冷凉的手指滑过,带走一颗存于眼角的泪珠,李衍闭眼深吸了口气。
“你这般,朕如何对你死心?不喜之物,便扔了它吧,扔了干净。”
“奴婢……遵命……。”声音破碎不堪,手指僵直的伸向颈项,指尖微颤,身子在夜风中瑟瑟发抖,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其摘下。
“来人。”李衍拍手,一队夜巡的军卫由远而近。
“末将参见皇上。”
军卫齐齐跪下,领头一人俯首道,李衍并不答言,只从一侧军卫腰间拨出佩剑,拽出我颈间璎珞,抬手欲割。
“不……”眼中已是泪意磅礴手却条件反射般的护住颈间璎珞,李衍并不顾我的阻挠,生生掰开我握住璎珞的手指,剑光一闪,璎珞应声而断,李衍扔掉手中配剑,攥着璎珞,挥手,竟直直投进莲湖之中。
“不要!”
我低呼一声,似是连着心都被这剑光割裂,奔至湖畔,却早已不见了璎珞的踪影。
“这般……朕与你之间,便干净了。”
李衍轻笑一声,似是自嘲一般,忽而捂嘴痛咳起来。
“皇上可好?是否要传太医?”
一侧军卫担忧道,李衍摆了摆手,握紧手中玉笛,转身慢慢朝睿福殿走去,背影孤洁瘦削。
“臣等恭送皇上。”
军卫们的声音四散在风里,渐渐只余了我一个人,倚在湖畔,颈中没了璎珞,整个人怔怔的,再无知觉,我已失了李衍,失了自己的心,再不能失去这璎珞,这般想着,抬脚跨过围栏,欲往湖中跃去。
“你在做什么?”
手腕被人大力扯住,身子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浓眉微拧,墨玉般清明的眸子里含着一丝恼意。
“我的璎珞……。”我抚着颈项喃喃道。
“什么璎珞?”
“我素日戴的那块。”
“掉进了湖中?”李毓扬眉问。
我缓缓点头,李毓沉吟片刻,将腰间配剑搁置一旁。
“我替你寻到它。”
言毕,跨过围栏,跃入湖中,带起无数翻滚的涟漪,惊碎了一湖月光。
“王爷!”我惊呼一声,却是再无声响,湖面泛着无数细碎的银光,夜风拂过波澜更甚,心下焦急起来,再度出声唤道:”王爷!”
仍是无声无息,却又如何是好,我跃过围栏,欲下水寻他,却听嚯喇一声,一个矫捷的身姿跃出湖面,游上岸来,衣衫尽湿,俊朗的脸庞上满是水渍。
“可是你的璎珞?”
李毓朝我伸出手来,手心静静躺着一串羊脂玉细细雕刻而成莲花式样的璎珞,边角辍着几颗珍珠,正是李衍送我的那一块,失而复得,我握嘴,几欲落下泪来,接过璎珞合在心口,点头道:“谢过王爷。”
李毓眉心一跳,眉目间闪过一丝不悦,静静看着我道:“时至今日,你仍旧叫我王爷么?”
“李毓……。”我干涩开口,李毓紧拧的眉目舒缓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掌中一片暖热,良久,淡淡开口道:“青鸾……你爱的人可是我?”
心下一震,却是不敢迎上那双清明的眼睛,终是长久的沉默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将军苏冀梁
回到盛京,毓王府中岁月静好,没了情感的折磨牵绊,一颗心渐渐平静下来,顺着已有的线索,细细谋划起为爹平反的事来,无论如何,有一个人,是不得不见了。
将军府巍峨大气,内中假山石亭却是我熟识的,幼年之时,经常随了爹来此游玩,那时的苏墨岩还小,苏将军挺拔威武,不过堪堪几年,却早已物是人非,仆从引我走至内堂,两则摆放的是几颗蜀地的盆景,万福寿喜桌旁是两把梨木交椅,一侧案架上放着平金香炉,壁架上是各色零星的玩物,身后响起沉缓的脚步声,进来的正是将军苏冀梁,脊背微驼,皱纹细密,连着胡子也已花白,只一双眼睛却还凌利清明。
“许久不见,墨莲给苏伯父请安,苏伯父近来可好?”我福声道。
“你……。”苏冀梁见了我,却是一惊,脸色迅速灰白下去。
“苏伯父却是不愿见到墨莲么?”我冷声道。
苏冀梁一怔,似是回过神来,皱纹密布的脸上堆满笑意,扬手道:“哪里的话,姑娘请坐……。”
“令尊与我是多年世交,当年犯了案,本该前来照应姑娘才是,却是苏某疏忽,姑娘近来可好?”
我并不答言,坐上一侧的梨木交椅,低头缓缓喝了口茶,嘴角勾了抹冷笑,抬头看他道:“既是故交,苏伯父为何要陷害我爹,令我爹丧命,令我宋家遭这灭门之耻。”
“这是何话,苏某却是不解。”苏冀梁脸色一沉,扬眉怒道。
“苏伯父不必再装,上次绑架我之时,令公子已露了身份,再隐瞒也是无益了。”我合上茶盖冷冷看他。
“若姑娘此次前来是说上这些疯话,血口污人,苏某便要送客了。”苏冀梁拍桌而起,指尖有些微的颤抖。
“苏伯父不认此事不打紧,认得苏伯父千方百计想要的汉白玉便好。”
“你……。”
“墨莲在皇上身边当差,若想将苏伯父搅入浑水中,只需将汉白玉交给皇上便可,细细查下去,自然脱不了干系,这玉,当年苏府上下,是人手一块的。”
我站起身,直直迎着他的目光,逼的他不敢正视,连连后退两步,跌入梨木交椅之内,脸色苍白。
“你究竟要怎样,将我苏家拖下水,你爹也中活不过来了。”
被他说着心中的痛处,眼中一阵酸涩,只怔怔望着窗外一株青翠的松柏,良久,回身道:苏伯父与我爹世交多年,应当明白我爹的心性,死活不打紧,却是要还他一份清白。”
只是一瞬,苏冀梁眼里竟有了隐约的泪意,侧过头去,唇角微颤,以手抵额。
“宋世兄是个清廉的好官,却是我对不住他。”
“只求苏伯父说出幕后主使,挺身做证,还我爹一个清白,令他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我俯首抱拳道。
“你如何知道此事有幕后主使?”苏冀梁侧身看我,眼底有掩饰不住的震惊之色。
“苏伯父是武官,我爹是文官,并无利益牵扯,况又世交多年,若无原由,断不会做出此等事体来。”我冷静分析道。
“总督刘侍尧并不是你爹杀的,也不是我指使人杀的,他当年正与一人争夺太宰之位,因此被人杀了灭口,嫁祸于你爹,但派去刘侍尧之人,是那人由我苏府派出,为的是撇清干系,故此会遗下汉白玉,而我有把柄在那人手中,你爹被冤之时,只得隐忍不说,那人是……”苏冀梁沉吟,似是不敢开口。
“当朝太宰严蜀。”我接口道,虽已料到八九份,却未想到真的是他,心下一颤,不由想起那双冷厉如霜的眼睛来。
苏冀梁惊鄂看我一眼,终是缓缓点下头去。
牙关紧咬,指尖微颤,这么多年的折磨苦痛,终是在今日查明了令我宋家潦倒至此的真凶,仇恨似滚油般在胸臆间沸腾翻滚,不由抓紧了桌角,却仍是有些疑惑,不由抬头道:“我爹昔年与他并无仇恨瓜葛,他如何要陷害我爹到这等田地。”
“这……。”苏冀梁微有些愣神,半晌,缓缓摇头:“我却不明了。”
“不论如何,墨莲已知谋害我爹之人是谁,定会寻出证据扳倒此人,只望到时苏伯父能挺身替我爹做证。”
我起身,欲朝苏冀梁跪下,身子却被他托住。
“姑娘这一跪,苏某受不起,我欠你爹多年,况且汉白玉在你手中,左右脱不了干系,若真有那一日,苏某定不顾险阻替姑娘做证。”苏冀梁起身捻须叹息道。
“如此……墨莲谢过苏伯父了,只望老天庇佑,令墨莲能早日替家父雪耻。”我垂首沉声道。
“苏某有愧于宋世兄多年,这也是应当的,只望……”苏冀梁沉吟,却是没有再说下去。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起身拱手道:“天色已晚墨莲便先行告辞。”
“姑娘慢走,苏某不送了,”苏冀梁负手站在窗前,并不回头,静静看着一抹天际残阳,缓缓道。
我看他一眼,终是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心中思绪万千,出了府门却见李毓的车已候在府外,见我出来自马上一跃而下,上前握住了我的手焦急道:“如何?”
“谋害我爹之人,……是当朝太宰严蜀。”我侧头低声道,李毓双眉一拧,神情却似了然,不作多言,只伸手扶我上车。
走入马车之内,只觉身心俱疲,合目靠在一侧,什么都不愿再想。
“他为何要陷害你爹?”李毓的声音响在耳侧,我缓缓摇头,只撩开车帘,睁眼往车外望去,马车一路西行,只见残似血,绚烂的晚霞自天边飘拂而过,李毓不再多问,只轻轻握住我冷凉的手指。
第二十五章 花凋
时过多日,我与李毓在王庥内细细查阅当年犯案的卷宗,却寻不出丝毫破绽,不禁愁闷不已,这一日晚间,月凉如水,我披衣在府内的石子路面来回踱步,心内无端有些不安,府中仆从走过来,躬身道:“姑娘,府外有位小姐说有急事要见您。”
“可知是谁?”我皱眉问道。
“这倒不知。”仆从摇头。
“带我去。”心中犹疑,却仍是跟了过去,就着月光,远远瞧见凉亭内坐着一个人,穿素白衣裙,头上挽一枝碧玉簪,却显脸色苍白,满面泪痕。
“紫菀?!”我惊叫一声,急急奔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只觉指尖冰凉。
“青鸾……。”紫菀轻唤一声,眼泪却如雨点一般簌簌而落。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急道。
“墨岩……墨岩被人抓走了……。”紫菀哽咽道,复又啜泣起来,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
“如何会这般?”心下大惊,握紧一侧石柱。
“听将军夫人说,是为了你爹冤案之事,苏将军要替你父亲做证,太宰便抓了墨岩以此要挟。”
心内一沉,踉跄着倒退了两步,思绪百转,强自镇定道:“你别慌,我定当救墨岩哥哥出来。”
“青鸾……若是墨岩出了什么事,我……。”紫菀握紧我的手指,身子瑟瑟发抖。
“不会……不会有事的。”我环住紫菀的肩,低声安抚道,心中却是一片慌乱,扶着紫菀起身,走至李毓书房外,顾不得礼制推门而入,李毓正在灯下看书,见我进来,含笑道:“你今日倒有空来我这。”
“墨岩哥哥……也就是苏将军的公子被严蜀抓走了。”我气息急促道。
“什么?”李毓闻之,也是脸色一变,放下书卷走上前来,见了我身后跟着的紫菀,眉目迟疑开口道:“这位是……?”
我沉吟,却不知如何作答,苏墨岩与紫菀的关系又如何能言之于众。
“小女子是苏公子养的外室,见过王爷,乞王爷救墨岩一命,紫菀福身,竟毫不畏惧的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眼中含泪,眉目间却隐着几丝坚毅。
“姑娘不必多礼,此事既是因本王与青鸾而起,本王定当尽力护得苏公子周全。”李毓沉声道,言毕轻轻吹了声口哨,门扇开合,进来五个高大结实的壮汉,却是步履轻盈,恍若未曾沾地,拱手齐声道:“属下参见王爷,不知有何吩咐?”
“苏将军之子被太宰抓走,你们去打探虚实,勿必将其救回。”李毓负手道。
“属下遵命。”尾音未落,身形已跃至窗外。
“姑娘不必心忧,此是本王养的暗卫,身手矫捷,盛京之内救出一人,应当不为艰难,”李毓暖声道。
“谢过王爷。”紫菀福身,却仍是眉目紧锁,只静静望着悬于天边的一轮圆月。
我搀她走出书房,在府中园林内漫步,紫菀只是怔怔的。
“墨岩哥哥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我出声安慰道。
“青鸾……”紫菀沉沉叹息,握住我的手,眼角泪痕由未干透,眉目舒缓,似沉入某段美好的回忆之中。
“我一直想为墨岩生个孩子,可你知道的,阁中之人,要想生个孩子又岂是易事,墨岩就安慰我说我们还年轻有的是机会,他说……会带我去江南,去走一回西湖的断桥,这番他若出事,我……。”话未说完已是哽涩难言。
我欲开口,却是无言,只俯身轻轻抱住了她。
时近子时,才有人叩开王府大门,进来一个浑身浴血的人,正是李毓派出暗卫中的一个,一身墨色夜行衣已被鲜血浸透,勉力支撑着走进来,我心下一惊忙走上去,李毓自里阁出来,见此情形,也是一震,眉目紧锁,开口道:“怎么了?”
“启禀王爷,属下已查明苏公子关押之地,正是严府的外宅,属下几人合力将其救出,半路却遭严府死士围堵,故此负了伤,其他暗卫正与严府之人缠斗。”
闻得此言,李毓眉间皱痕更深,沉吟片刻,扬手道:“备马,本王亲自去救他回来。”
“王爷,紫菀与您同去。”紫菀抢身上前,我拉住她,皱眉道:“刀剑元眼,你身子柔弱如何能去?”
紫菀却挣开我拉她的手,眉间神色坚毅,竟直直朝着李毓跪了下去。
“墨岩是紫菀心爱之人,让紫菀待在此地等消息,实在难以忍耐,求王爷成全。”
“如此……我陪你去。”我将手搭上紫菀的肩,暖声道。
“你们胡闹些什么,好好待在这里等消息。”李毓皱眉,一面大步朝府外走去,紫菀咬唇,起身跟着他,我不放心紫菀,也一同跟上去。
“王爷。”紫菀扬臂挡在李毓身前,泪盈于睫越发显的柔弱凄婉。
“紫菀求您,若看不到墨岩安全回来,紫菀实在不能放心。”
李毓牵住缰绳顿了顿,静静打量她片刻,叹息道:“罢了。”
一面翻身上马,朝我伸出手来,我握住,借上马力坐于他身前。紫菀另乘一骑,身后是二十名随行而去的军卫,马蹄扬起,急驰而去,耳畔是烈烈的风声,街道上空无一人,隐隐闻得打更之声,有血腥味漫上鼻端,打斗之声由远而近,只见严府外宅府门洞开。李毓下马,一面扶我下来,抽出腰间佩剑,缓步走入府门,遥遥只见苏墨岩被几名暗卫护在身后,身形踉跄,几月不见竟瘦了大半。
“墨岩!”紫菀惊叫一声,我握紧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几名暗卫已明显气力不支,又兼身负重伤,渐渐在一众死士的围剿下败下阵来,李毓扬剑欲冲上去,府邸深处却走出来一个人,身姿瘦削,铮然一声抽出腰间长剑,架在了苏墨岩脖颈上,冷声道:“谁敢再动,我便杀了他。”
就着月光,只见一双眼睛冷厉如霜,正是太宰严蜀,我咬牙,心中仇恨翻滚不已。
“墨岩!”紫菀失声,欲冲上去,却被我死死拉住,掌心滑凉。远处的苏墨岩见了紫菀却是眉目一紧,复又舒缓下来,唇角竟依了抹浅薄的笑意。
“总是这样,自己的性命全然不顾。”紫菀绞紧手帕,口中轻声喃喃。
“谁敢动我的儿子!”洪钟一般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回身,只见大兵马急步而至,领头一人正是将军苏冀梁,怒目圆睁,大步走入了严府。
“苏冀梁,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竟敢如此对本官说话,你忘了你这将军头衔是如何得来的了?”严蜀冷声道,手中长剑泛着冰冷的银光。
严蜀手中握着的把柄竟是这个,也是……苏冀梁向来重权重利,心下了然,不禁扬嘴冷笑。
苏冀梁神色微变,踡紧了手指,拨出腰间佩剑,直指严蜀道:“严贼,你今日要是不放了墨岩,本将军定让你命丧于此。”
“笑话,你四面看看,究竟谁会命丧于此。”严蜀冷笑出声。
微微抬头,只见屋檐之上密布着整装待命的弓箭手,心中越发冷然,不禁打了个寒颤,无端觉得有些不安。李毓似是觉出我的不安,修长有力的手指握住我的。
“你……”苏冀梁气噎。
“本官也不为难你,你只需杀了你身侧那个丫头,本官便放了你儿子。”
心下一沉,知他说的是我。苏冀梁身形一顿,侧身看我,眉目间神色犹疑不定,李毓将我护于身后,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爹!勿要再做傻事,墨岩替你杀了这个狗官,你便无需再受制于他。”苏墨岩朗声道,言毕竟反手夺了严蜀手中长剑,一剑斜刺过去,严蜀侧身躲开,仰头扬声道:“愣着干什么?射箭杀了他。”
语音未毕,一支青色箭羽破空而出,带着凌利的气势直刺向苏墨岩的心脏。
“墨岩!”
只听得一声惊叫,手心一空,一抹素白的影飘飞过去,双臂一横,箭羽破开皮肉的声音。
安静了,只剩下那抹旋转翩飞的身影,青色的箭羽没入胸口,洇开大片鲜艳的红。
“紫菀!”这声音仿佛来自炼狱,又似震碎了肺腑,手臂伸出,揽住那抹素白的影,旋落于地。
“墨岩……。”苍白的手指伸出,僵直地抚上苏墨岩的脸颊,眼角竟有零星的笑意。
“你没事…… 真好。”
“不会…… 不会有事…… 不会…… 。”苏墨岩似是失了心魂,手指死死按住那个不断涌出鲜血的创口,眼神干涸而疯狂。
我站在原地,嘴角微张,胸口麻木得没了知觉,腿却有自主意识般的朝紫菀奔过去。
“青鸾!”李毓试图拉住我,可是没能成功,我挣开他,奔至紫菀身侧,手足俱软的跌坐在地上。
“墨岩…… 西湖断桥…… 冬日…… 我们去看雪。”
苏墨岩捧着紫菀的脸,满手鲜血,嘴唇印在她额上,似是再无了知觉。
“青鸾……。 ”紫菀低低唤我,我手脚并用的靠拢过去,指尖微颤,握住她冷若悬冰的手指,掌心却被塞入一样冷凉滑润的事物。
“你已不记得我了…… 我却还记得你呢。”只这一句,灿若星辰的眸子缓缓合上。冷凉的手指自掌中滑落头颈微仰,却是再没了气息。
“紫苑…… 紫菀……。 ”我轻声唤她,再无声响,耳畔是兵戎相接的铮然声响,身子被人大力托起,眼前是李毓刚毅清俊的脸,浓眉微拧,一面挥手以剑撂开横劈过来的兵刃。
“走!”
“不…… 紫菀死了…… 她死了……。”我大力摇头,脸上已是湿儒一片,手脚被他制住,带出府门,纵身跃上了候在府外的马匹,兵戎之声渐渐远去,颊畔是冷凉的夜风,眼泪干透,复又奔涌而出,直直打在了手背上,展开僵直的手指,静静躺在手心的是一块温润的羊脂玉,这玉……紫菀,一颗心直直沉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第二十六章 回忆
平章十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我穿着新制的大红绵袄,怀抱铜制手炉在府中林园内踢毽子,府中刘妈扫雪而过,一面摇头喃喃:“真可怜……。”
“刘妈,可怜什么?”我将毽子拾于手中,起身问她。
“小姐,府外坐了个小丫头,赤着脚,又咳又喘,都快冻死了。”刘妈停帚道。
“怎么不带进来?”我心下不忍,皱眉道。
“老爷夫人不在家,奴婢不敢擅自……小姐!”
未及她说完我已跑出了园林,穿过堂院,推开府门,却见府外石壁处踡了个人,一双未穿鞋的脚冻的青紫肿胀,身子踡成一团,眉眼脏乱,身上袄子破了,露出灰败的棉絮,双目紧闭,似是晕了过去,我忙将怀中手炉放入她怀内,替她搓热手掌,轻轻摇晃她肩膀道:“姑娘……姑娘。”
眼前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年纪似是与我相仿,一双眼睛却若星晨。环肩喃喃道:“冷……。”
言毕,痛声咳嗽起来,我微有些迟疑,但仍旧解开身上袄子欲给她披上。
“小姐,你在干什么?还不敢紧穿上,看老爷回来打你。”刘妈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
“刘妈,她冷……。”我轻声辩解道。
刘妈走上前,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哎哟了一声,搓手道:“这姑娘发烧了。”
“发烧?那我们得送她去医馆,刘妈,你去雇辆马车来。”
“小姐,老爷夫人不在家,奴婢身上哪有这项银子钱啊?”刘妈跺脚叹气道。
“拿去。”我拨下头上的珠钗递给她。
“这……。”刘妈握着珠钗微有些迟疑。
“去!”我皱眉道,刘妈见我神色坚定,只得握了珠钗转身而去。
马车内铺了厚厚的软毯,一侧又放置了几个暖炉,渐渐暖和起来,撩帘望出去,只见天地间一片素白,马车的轱辘压在冰雪之上发出吱嘎的声响,大街上寂冷天人,天色灰白,只隐约瞧得见街侧铺门外挂上去的一溜红灯笼。
车内之人渐渐苏醒过来,晶莹乌亮的眸子戒备的打量我。“这是去哪?”她开口,声音却是沙哑的,一面又轻声咳嗽起来。
“姑娘你发烧了,我送你去医馆。”我微笑道,俯身将暖炉移的离她近些。
“你为何要救我?”她踡在马车一侧,眉尖微蹙,神形仍是戒备的。
“你倒在我家门外,身侧无人,我不救你你便要冻死了,既然看见了,自然是要救的。”我环膝望着她道。
“天下有这般善心之人?”她撇嘴冷笑,似是不信。
我垂首不知如何答言,只怔怔把玩着散于肩头的一缕发丝,却是想起了什么,侧头问她:“这冰天雪地的,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外?”
她愣住,半晌,晶莹的眸子蒙上一层水雾,转头咬牙道:“我爹死了,大娘要将我卖入妓院,我半路上逃了出来。”
心下大震,却不知是如此凄苦的身世,不禁自悔失言,将手搭上她的肩,正欲说些什么,听得刘妈在车外喊道:“小姐,到了医馆了。”
“我扶你下去。”我朝她伸手,她犹疑片刻,终是将手伸了过来。
除夕刚过,医馆内清冷无人,只有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头坐在柜台后打盹。
“大夫,看病。”我脆声喊道,老头缓缓睁开眼睛,似是睡意未醒,看了我们三人一眼,打了个哈欠道:“谁看呀?”
“她。”我将身侧之人推在他眼前。
“她?”大夫似是没听清楚我话中之意,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一双赤着的脚上,脸上已含了鄙夷之色。
“出的起银子钱么?”
“刘妈,雇马车的碎 银还剩下多少?”我转身问。
“小姐,只剩下这些了。”刘妈自衣兜内掏出钱来,摊开手掌,掌中只有零星几点碎银。
“这可不够。”老头摇头,一面连连摆手,又连着打了个哈欠。
“要是出不起银钱,就敢紧出去,我还要做旁人的生意呢。”
“你……。”我气噎,心下一横,脱下颈中戴着的羊脂玉来,拍在柜台之上,扬眉看他。
“这可够了?”
“够……够……这个自然够,让她坐着,我这就替她看脉。”老头眼里放出精光来,伸手欲将玉石袖在手中,刘妈却眼急手快一把将玉抓了过来,塞入我怀内,皱眉道:“小姐,这可不成,这是夫人给你的,怎么能拿来付了药钱呢。”
“无防,性命比块玉石重要多了。”我暖声道,重新将玉石递给老头。
“替她看病吧,别耽误了。”
“是……是……。”老头连连含首,自柜台起身,扶她在交椅上坐下,细细替她切起脉来,半晌,睁眼摇头道:“无防,无防,我开幅药煎了给她发发汗便好。”
“这便好。”我点头欣喜道。
“既如此……。”刘妈看了看窗外天色,拉我衣袖道:“天色不早了,留这姑娘在这里看病,我们便回去吧。”
“这……。”我心下迟疑。
“姑娘回去吧,我在这里看病便是,今日之事,谢过姑娘了,若有来日,定当……。”她低低开口,神形憔悴,却已无戒备之色。
我轻轻点头,随刘妈走到门口,想了想复又回身道:“他日若有难处,来我府中找我便是。”
她缓缓点头,唇角含了抹暖意,映着一双乌亮晶莹的眼睛,虽是蓬头污脸,却仍看的出掩映其下的倾城之色,不禁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她垂首沉吟,眼里的光暗淡下去,终是没再答复于我。
“小姐,走吧,再晚夫人要骂了。”刘妈扯我道。
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随刘妈走了出去,屋外寒冷,不由瑟缩了一下,握住刘妈的手爬上马车。车夫驾马前行,却隐隐听得有人唤我,不禁撩帘往后望去,只见她赤足奔了出来,立在医馆门口,挥手朝我喊道:“姑娘,我叫……”
最后两个字在轱辘的行进之下淹没在了风雪里,天空中飘起了鹅毛般厚重的雪花,在吱嘎的破冰声里,缩成一个小点,渐渐的便看不见了。
紫菀……我是见过她的,早在倚梅阁之前,早在宋家没落之前,我却不记得了。夜风吹的脸上泪滴渐渐干涸,冰冷的僵在脸上,然而……今日,她的死,却是因我而起,心中疼痛似漫江之水渐渐溢满胸口,李毓自身后环住我,低声道:“命由天定,她为她所爱之人而死,想来心中没有愦憾的,不必再伤心了。”
“不……。”我大力摇头,攥紧了手中温润滑凉的羊脂玉。
“若不是我要替我爹平反,苏墨岩便不会被抓,苏墨岩不被抓,紫菀……紫菀也就不会死。”我轻声喃喃,说至最后,已是哽涩难言。
“不是这样的,青鸾……你只是想还你父亲一个公道,而这行进途中,发生任何意外,都是我们无法预料的。”
李毓的声音四散在风里,却止不住我心底的愧疚,泪盈于睫,良久,打下一颗,一颗心千疮百孔,却仍要支撑着活下去,暖热的手指揩走我眼角的泪滴,李毓俯身,紧紧抱住了我。
紫菀的死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块巨石,再无行进的气力,若宋家的清静门楣需旁人的血来洗礼,却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的,失了魂魄一般,终日愣愣坐于窗前。
这一日,李毓下朝归来,见了终日愣坐于窗前的我,上前攥了我的手道:“不要终日坐着了,今日陪我去御林苑看看母妃。”
“王爷……。”我纳纳开口。
“如何又叫我王爷,唤我名字。”李毓双眉一皱。
“李毓……。”我沉吟,脑中闪过那张苍白如玉的脸,若是见了他……,不由开口道:“青鸾身子不适,不便出门。”
“如何不适,我却没看出来,今日你定要随我进宫去见母妃。”
李毓不顾我口中推脱,拉我起身,走至府门外,却见已备好了车马,无法,只得随他上车。
马车行进,所过之处,正是盛京繁华之地,各色小贩吆喝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我却恍若未闻,只愣愣出神,李毓见我如此,沉沉叹了口气,却也未作多言。
马车停在了宫门外,李毓扶我下车,由侧门而入,却是有多入未入这宫门了。连同着这闭塞的空气都久未闻到,我攥紧手指,眼睛只盯着脚下三尺见方拼接无缝的石板路面,生怕在某个不经意间看到那抹瘦削孤洁的身影。
第二十七章 真相
御林苑中花木微露颓色,不复往昔碧翠,恍然惊觉盛暑已过,现下已是入秋了,走至那处青砖白瓦的房舍前,李毓抬手叩门,半晌,木门打开露出太妃清丽的脸来,见是我们,脸上含了抹欣喜之色,退身道:“进来吧。”
“儿臣参见母妃,给母妃请安。”李毓进屋抱拳道。
“奴婢参见太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我屈膝福身道,手腕却被李毓托住。
“如何还自称奴婢,再有些时日,等此事了结,我们便要成亲了。”
我心下大惊,断未想过成亲一事,如今他在太妃面前这般说出来,却不知如何作答,心下沉浮不定,一时愣在了那里。
“你这孩子,没羞没臊,定是还没问过人家姑娘,就在我面前这般说。”太妃嗔他,似是替我解围。
“是儿臣急躁了。”李毓抱拳,脸上闪过一丝赦色。
“既来了,便吃了午饭再走,毓儿,你去后院园子里摘些瓜果来,我陪青鸾姑娘说说话。”太妃温和道。
“儿臣遵命。”李毓口里应道,转身走了出。
“姑娘坐。”太妃指了指身侧矮凳,我缓缓坐上去。
太妃起身,冲壶茶端了上来,缓缓注满放在我眼前素玉杯。
“姑娘请品此茶。”
我低头缓缓喝了一口,甘甜清爽,茶味过去之后,口里却是一腔苦涩。
“此茶名为黄莲心,入口甘甜,过味苦涩,茶中还隐着一个典故。”太妃缓缓道。
“原闻其详。“我放下手中茶杯。
“说的是西汉时一个女子,分不清心中所爱,最终误嫁他人,郁郁而终,毓儿是个好孩子,姑娘不爱他,应当早些说清楚才是,以免时日长久,伤了他的心。”
“太妃……。”我开口,心中惊鄂不已,竟被她一语道破心事,指尖微颤,那双墨白分明的眸子看过来,竟似能透入人心一般。
太妃沉沉叹了口气,括首望着窗外那一方蔚蓝的天,捻了捻手中的佛珠。
“一个女子若爱上一个男子,看他之时又岂会是这样的眼神,若不能勇于直面自己的心,最终只能是伤人伤己。”
泪水顺颊而落,这般残破的身心,我又如何去面对李衍。却是我自私了,李毓并不是我手中的浮木,他爱我,我却用他的爱来逃避自身的污秽,又是如何的卑鄙。
“多谢太妃提点,奴婢……明白了。”我低低开口,却是哽咽。
“贫尼这般说,并无责怪之意,年轻之时,贫尼也如姑娘一般,一味逃避自己的心,兜转转,终是没能逃开自己的命,贫尼只愿姑娘肩上不要背负太多,随心而走,这般,人在这世上,苦楚也能少些。”
只轻轻几句话,却似由心窝掏出来的一般,眼眶湿润,不禁转头看向窗外。
“母妃,蔬果摘回来了。”
李毓迈步进屋,手中提着满满一篮蔬果,嘴角微扬,含笑道:“在说什么体己话呢,却把儿臣支开。”
“女人家说话,可是你听的。”太妃嗔怒道,看过去的目光却是慈爱温暖的,一面起身,将蔬果提进侧屋厨房。
屋内只剩下我与李毓两人,我垂首不敢迎视他墨玉般清明的目光,握紧手指站起身,鼓足勇气抬头看他道:“我有话同你说。”
“怎么……。”他见我眉目间神色沉肃,也是收了笑意。
“你随我来。”我起身往屋外走去。
已是秋凉,屋外绿竹却还碧翠可人,随风微漾,身后是李毓轻浅的脚步声。我深吸口气,回身看他,正欲开口,却隐约听见说话之声,放眼望去,却是两个太监站在竹林西侧撒尿,不由回身欲走远一些,却听他们说道:“这皇宫内院的事是越来越说不清了,你说这皇上放着漂亮可人的茜贵人不喜欢,倒为着一个脸上破了相的丫头神魂颠倒,弄的旧疾复发,饮食不进。”
像是不期然的被毒针扎住,动弹不得,李衍……李衍,心中反复叹息,抬头却遇上李毓清明如玉的目光,眉目间隐着一丝沉郁,我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惊痛,勉力扯了抹微笑。
“这算什么,我见过更悬的,前礼部尚书宋志清记得么?出事之前被皇上叫进宫来喝茶,中途小解,像是听见什么声音,趴在飞鸾殿窗格处看了眼,接着便脸色惨白,连圣面都不谋匆匆回家了,没出一月便出了事,那条道我也走过,也是见鬼,有时竟听得见男女的嬉笑声,那声音,远远听着竟像是太后娘娘和太宰严蜀。”
“嘘,你不要命了么……。”
一根养了三寸长的指甲齐根折断,指尖汩汩冒血,却是丝毫不觉疼痛,我爹之死竟是因了这个,因了撞破这宫纬之内不能见光的丑事,以至负了谋命贪污的罪名惨死于午门,何等的荒唐,冷笑出声,却是脚下虚浮站立不稳,连着嘴唇都微微颤抖起来,肩膀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握住,我抬头望向李毓,也是神色剧变,一脸震惊,眉目紧拧似强自令自己镇定下来,深吸口气,看着我道:“先别乱了阵脚,只是太监口中言词,未必可信。”
“未必可信?”我倒退一步,微微冷笑,心中却是苦涩难言。
“那你告诉我,严蜀他为何要谋害我爹?”
“此事确有可疑,不过……未明真相之前,不能妄下断言,我们想办法令此事水落石出。”他握住我的手缓缓道。
“如何水落石出?”
“这个……”李毓眸光一转,眼底墨色越发浓郁起来。
宫中传出流言,太后娘娘入秋以来感染了风寒,病势沉重,一直未见好转,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已向民间大夫征起了偏方。
李毓站在古柏树下习剑,剑光横转劈杀,逼的落叶四扬,却是无法近身半步,我端了茶水,趁他小憩之时递给他,心中总是有些不安,开口道:“你安插之人可是稳妥?”
“你放心,那人是个周密之人,况且下的药物只会令人看起来病弱,不会真正伤及肌理。”
“如此便好。”心下稍安,缓缓点头,复又问:“我们何时出发?”
李毓不语,剑身闪电般刺出,破开一片萎黄的枯叶,沉声道:“今夜。”
心中忐忑,终是无言,只望了眼逐渐昏沉下去的天色。
夜幕黑沉,只余下几点微弱的星光,瓦片破开处,只见太后在云纹缕金床帐内合目而睡,虽是形容憔悴,却仍俺不住眉目间那一抹旖旎的明艳之色,已是夜深了,寝房内却仍是毫无动静,微有些担扰,不禁望了眼身侧的李毓,只见他眉目紧锁,只静静查看着房内动静。
房门有吱嗄的开合声响,进来一个太监,头面低垂,却是步履轻盈,身姿高洁,一侧守夜的宫女见了此人,躬身退了下去,我攥紧手指,心跳如擂鼓一般,见房内已无旁人,那人便挺直了身板,头目微抬,露出紧抿的嘴角,一双冷厉如刀锋般的眼睛此时满含憔急与担忧,不是严蜀却又是谁。牙关紧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李毓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却也是目色沉沉隐着一丝不易查觉的怒意。
“明儿……明儿”严蜀走至床帐处,握了太后的手轻唤。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见了严蜀却是一惊,挣扎着坐起身,一面四下看了看,轻咳道:“你如何来了?”
“你别管这个,你身子如何?”
“无防,”太后摇头,复又攥着他的手道:“你快走,深更半夜的,如何能来这,宫里眼目众多,岂是防的住的?”
“既来了,我便不打算走了,放心,人我都支开了。”严蜀轻声道,伸手揽住太后的肩。
太后倚在他的怀中,沉沉叹了口气,半合着眼睛,缓声道:“衍儿这孩子如今是越发不成器了,为着一个宫女弄成这样,身子这样的虚,长此下去可如何是好,怪我当初,若不是因我不想留下他服了药,如何会落下这病根。”
“总是胡思乱想,衍儿只是一时被迷惑,再有些时日便好了。”严蜀拍着她的肩暖声道。
“再说了,我们的孩子,岂有差的?”
只听得这一句话,一颗心沉沉坠了下去,张了嘴几欲惊呼出声,却被李毓死死捂住,合上瓦片,揽着我自房檐上跃了下来。脚步虚浮,映着微弱的星光,李毓一张坚毅清明的脸也是惨的如死,一语不发,只揽着我急步往宫门走去,身上穿的是太监服饰,李毓掏出腰牌,宫门处兵卫收了撂挡的兵刃,我与李毓自侧门急步而出,坐上宫外备好的马车,朝着毓王府急驰。
李毓紧抿嘴角,眉目间神色冷如霜雪,侧身一拳朝车上的杌凳重击而去,惊的马儿扬啼嘶鸣,他俯首,冷笑出声。
“我李家的江山竟被一个野种坐拥了八年……想来真是可笑。”
“李衍他不是野种。”
未及反应,却已是这般说了出来,李毓抬眼望我,似是不敢置信一般,眼神却发冷厉起来。
“他是太后与严蜀的儿子,如何不是野种。”
“不……他不是……他是你的皇兄,你不能这般说他。”我摇头,心中惊痛,眼里怔怔落下泪来。
“他不是我皇兄,他如何配当我皇兄,你为何这般护着他?你这般在意他么?”
李毓攥住我的手腕,逼我迎上他隐着怒火的墨色双眸,我垂首不愿正视,下颚却被他握住,生生抬起来。
“你心底那个人是他对不对?是李衍?”
我闭口不言,唇畔却一片暖热,李毓俯身吻住我,横蛮而激烈,似是隐着重重怒火,心中抵触,奋力推开他,低喝一声:“王爷!”
李毓一怔,似是被这喊声惊醒,愣坐于地,马车停顿,我撩帘一看,却已是到了毓王府,我并不管他起身下了马车,进了府门,兀自走入自己的卧房,心中隐痛,颊畔已是湿濡一片。
我该如何,若是执意替爹平反,李衍的身世便定会公之于众,这般,岂不是将他推入万丈深渊,不……不能我已伤他如此之深,如何能再次伤他,紫菀已因我而死,若李衍……。
我以手掩面,眼泪自指缝滑落罢了罢了,爹……你会原谅女儿的对吧,女儿却是无法亲手将心爱之人推入绝境,所以女儿只能放弃了,清者自清,若您是清廉的,又何惧这天下之人千手所指的脏污,这般想着心中平静了些许,起身,欲解衣上床,却闻得叩门之声,转身开门,李毓站于门外,神色微有些尴尬,却已无昔时怒意。
“青鸾……方才我……。”
“王爷不必说了。”我打了断他,唇角微扬,隐去眼底泪花。
“青鸾并没有放在心上。”
“鸾儿……。”他低唤一声将我揽入怀中,鸾儿……他竟又唤我鸾儿,罢了罢了,我缓缓合上眼睛,愿他唤我之人已是永世不会这般唤我了。
“王爷……咱们去往塞外吧,你不是一直惦念着塞外风沙么?”我低低开口。
“可是……你爹的仇?”他蹙眉。
“青鸾不愿再报了,已牵连入太多的人,清鸾不愿这漩涡越搅越深。”李毓身形一震,终是没再多说什么,只缓缓拥紧了我。
第二十八章 情雷
秋风渐凉,转眼已是中秋,宫内设宴,王公亲眷必须一律前往,李毓携我入宫,我已与他约好,过了中秋便卸去一切职务,去往塞外边关,不再过问世事。
菜肴精巧异常,各色糕点盛放在碧玉水晶盘内,琳琅的摆满一张张雕凤游龙桌,枝头悬挂的是各色描花灯盏,席间笑语宴宴,热闹非凡,我在这热闹里举目四视,却遍寻不到那张瘦削孤傲的脸,罢了罢了,却又寻他做什么,寻见了又如何,我于他已是陌路之人了。不禁自嘲的笑笑,注酒入怀,仰头一饮而尽,连喝数怀,手腕却被人按住,他毓侧头低声道:“少喝些。”
我点头,已是上了酒劲,脸上作烧,踉跄起身道:“王爷,我去醒醒酒。”李毓点头。
我自席间离开,夜风凛洌,拂在脸上,神智清明起来,脚步虚浮,竟走至了碧莲池畔,我与李衍初遇的地方,当日碧水红莲,春雨霏霏,如今却只剩得一片残荷,像一块巨大的伤疤盘桓于地。
心中酸涩,顺了廊堤走入池心雨亭,却见石凳上醉卧一人,银制酒壶落在地上,身上是天水碧绣龙锦袍,两颊深陷下去,合目睡在这风口里,王冠歪至一侧,不是李衍却又是谁,我合了嘴,身子微颤,却是有多少时日未见他了?只依稀记得那日夜风中萧瑟离去的背影,指尖触上瘦削的脸颊,一片冷凉,双手合在他颊畔,只愿替他温的暖些,我却要离去了,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面,然你却是安全的,我与李毓离开盛京,你便永生都不会知晓藏于身后的那个丑恶秘密。
“我只愿你安好。”泪水滑落,滴在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我轻声喃喃,终是敌不住那一点缠绵于心的思念,俯身,吻上他冰凉的唇,唇齿贴合,却是倾尽了一生的柔情,有清脆的掌声自身后响起。
“好,好一个只愿你安好。”
声音四散在夜风里,喑哑难辨,我悚然回身,眼前是李毓沉若古井的脸,心下惶然,不由微微后退一步,李毓紧跟上来,伸手大力捏住我的下鄂,墨黑的眸子里泛着层层冷意,连着空气都似乎一同冻结。
“绿竹小苑他说情断义绝,你吐出血来,莲湖畔你舍了命也要寻回那串璎珞,得知他的身世你连杀父之仇也可放弃,青鸾,你爱他有多深?!我算什么?你耻辱之时的避风港,还是你用来为父雪耻的工具?!”
一字一句,如利剑穿心,道出我心底最为隐晦的痛楚,避无可避。
“若他是你心中梦境,那么本王今日便要亲自来破了这个梦,我要让他试试自万丈深渊落下是什么滋味。”
“不……。”我疯狂摇头,眼泪簌簌而落,寒意裹住全身,死死攥住李毓的衣袖,哽咽道:“王爷,求求你,别告诉他,他的身子经不起这个,会要了他的命的,自此以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他经不起,我便经得起么?”李毓嘶吼出声,却掩不住眼底深切的痛苦,捏住下鄂的手紧了些,鄂骨疼痛的似要断裂。
“放开她!”冷冷一道声音自身后响起,李毓回身,却是李衍酒醒扶着石柱缓缓站起身。
“朕将她让给你,不是让你这般侍她的。”李衍捂嘴轻咳,走上前拨开李毓捏住我下鄂的手。
“放开她……。”李毓冷笑出声。
“你知道她是谁么?”
“王爷!”我低喝道,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你又知道你自己谁么?”李毓望着他,眼底的清明已化成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直刺向李衍。
“毓亲王可是疯了,若是醉了酒,便站在这风口晨好好醒醒,朕便不陪你在这站着了。”李衍低咳道,缓缓走上堤。
“她是前礼部尚书宋志清的女儿宋墨莲,宋志清你还记的么?皇兄?”
李衍的身形兀地顿住,在瑟瑟的夜风中定成一个僵直的影,李毓眼底有着淋漓的快意,一步步靠近他,碧莲池空旷寂廖,依稀听得见他沉重的脚步声,却似踏在了我心口上,将一颗本就支离破碎的心碾的血模糊。
“我若没记错,平章十四年可是死在你的御笔亲判下呢,她这些年处心积虑的接近你,你以为是为了什么?何时有女子这么深得你的喜欢,为了这些……。”李毓走到我身侧,指尖抚上我冰冷的颊。
“墨莲得花费多大心思。”
“你……说什么……”李衍缓缓回过身,脊背却是僵直的,像是不由自主,浅色眸子里的最后一丝暖意化开,冻成一泓毫无生气的寒冰,一点苍白自眉心处漫延开来,渐渐透遍全身。
“可笑的是,他父亲的死并不是因了谋命贪污。”
“王爷!”我利喝一声,踉跄着起身,上前攥住他的衣袖,眼底是无尽的绝望与哀求,李毓却似被这绝望所割伤,眼中冷意更甚。
“皇上,王爷今夜喝多了,说了些醉话,奴婢这便送他回府。”
我拉住李毓,欲带他离去,身子却被李衍冷冷推开,眉目间的惊痛凿成一个深刻的痕,苍白如玉的唇有些微的颤抖。
“朕看他不像是醉了,你把方才的话说完。”
“宋志清是因了撞破这宫中丑事,才被人陷害至死,而他撞破的正是太后与太宰严蜀的奸情,而你……。”
修长有力的指尖直指过去,凝成一个锋利的弧度。
“跟本就不是父皇的儿子,而是太后与严蜀偷期生下的……。”李毓咬唇,终是没将那冷厉如刀锋的两个字说出口来。
身形踉跄了一下,唇角含了抹冷笑,以手抵额,神色凄冷欲裂,淡淡开口道:“毓亲王可是不要命了么?中秋家宴,说出这般荒谬至极的言论来。”
“若无实据,不敢妄言。”李毓定定看他,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那么……你的实据呢?拿出来给朕看看。”李衍回看他,眼中神情肃冷坚毅。
“皇上要看证据,随我来便是。”李毓转身,朝着热闹繁盛之地走去,李衍攥紧了手指,缓缓跟上他。
“皇上。”我低低唤他,声音已是沙哑。
“不要去,青鸾求你。”我伸手,欲拉住他的衣摆,他却退开半步,眼底是无尽的冷意。
“青鸾本不存在,在朕心亦也已经死了,你是墨莲,这般求朕,只会令朕觉的恶心。”
寂冷的声音响在夜风中,在耳畔反复回旋萦绕,像无数带着尖刺的重锤,一下又一下,直砸的人粉身碎骨,李衍啊李衍,不论你如何地恨我,可你若跟了他去,身下便是万丈深渊,我又怎能眼睁睁的看你跃下。
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深吸口气,慢慢跟了过去,宫灯散着柔和明亮的光,各色香花酒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熏的人头疼欲裂,一个小太监引着路,推开一扇厚重的云纹鉴金门,严蜀醉卧在暖阁的软榻上,似是睡的极熟,未查出身侧的任何异动,李毓点了块安神助睡的香片放在他鼻下转了转,越发熟睡过去。
泛着银光的长针刺入严蜀的食指,鲜艳殷红的血珠滚入和田玉碗里盛的清水内。
“该你了,皇上。”李毓端着碗缓缓走近李衍,李衍愣神,眉目前神色沉浮不定,却仍是慢慢卷起了绣着云纹花样的袖口,长针刺入苍白的皮肤。
“不……”我闭眼轻声喃喃,嗓子已经喑哑的发不出任何声音,隐约听得见血液滚入清水的嘀嗒声响,接着……便是一片死寂,只余下夜风撩窗而入的吱嘎声,我缓缓睁开眼睛。
李衍的身子剧烈震颤了一下,手中银针滚落在地,苍白的脸颊透出一抹青碧的死灰,浅色瞳仁里是惊惧而不可置信的光,连退几步,撞上一侧的壁架,架上的瓷瓶落下来,发出清脆的裂响。
和田玉碗里的血珠,完整无缺地合在一起的。
“不会……如何会……母后如何会背叛父皇……朕又如何会……不……。”苍白如玉的手指紧握成拳,却是止不住掌心的一点颤抖,冷薄的唇上失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是踉跄,忽而俯身痛咳起来,有淋漓的血色自唇角滑落,落在脚下洁白的软毯上,触目惊心的红,似缠绵而下的艳丽花朵。
“皇上!”我惊叫一声,心口似被人用利刃生生划开一道鲜红的口,痛入肺腑,急奔过去,环住他踉跄欲坠的身子,眼泪落入他染了血色的天水碧绣龙锦袍里。
“时至今日……。”他轻声喃喃,浅色眸子里的痛楚深不见底。
“朕才知道……朕是这般的脏污。”
“不……。”我只知摇头,冷凉的手指被他用力握住,再没了昔日的情意,只觉生生的疼。
“朕欠你们的,朕都还上。”只这一句,浅色眸子缓缓合上,却是再无了知觉。
“不……不……太医,太医!”我的声音响在这秋日的深夜里,凄冷刺骨,却又四散在萧瑟的夜风中。
“我去叫太医。”李毓转身出了暖阁,眉目微拧,似有些微的懊悔之意,我只怔怔抱着李衍,目光里是片片如云雾般轻轻弥漫的昏暗,光线渐渐消失,我终是气力不支,昏倒在这无尽的冰冷与绝望里。
第二十九章 囚禁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李毓微有些憔急担忧的脸,见我醒来,微露笑意。
“皇上呢……皇上怎么样了?”我低低开口,声音暗哑难辨脸上的神色却是憔急的。
李毓面色一沉,淡淡开口道:“这是毓王府,我已将你带回来了,他在皇宫,几个太医守着他,死不了,今日将事情说清楚也好,你父亲便可沉冤昭雪了。”
我愣愣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如此绝情,手掌不自觉的扬起,狠狠扇在他脸上,发出清冽的脆响,震得指尖微微的麻,李毓愣住,似是未曾想到我会打他,半晌,眼中燃起一点烈烈的怒火,复又忍耐下去,只攥紧了手指。
“既便他不是你皇兄,这么多年的兄弟情谊也还是在的,你如何能这般待他?”我凄声道,眼底隐着浓浓涩意。
“兄弟情宜?”李毓愤然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不是我父皇的儿子却做了我李家的皇位,不曾了解过你丝毫却得到了你的心,我如何要顾及这兄弟情谊。”
我怔怔看着他,眉眼仍是俊朗的,但从前眼眸里的那份清明却不知所踪,这个李毓并不是我熟识的,只在一夕之间,就彻彻底底的变成了一个另外的,极为陌生的人,我披衣起身往屋外走去,手腕却被他攥住。
“你要去哪?”
“我要进宫。”我冷冷道,身子却被他带进怀中,紧紧锁住,眼底温度炽热的几欲将我焚烧。
“你既已是我的女人,便哪也不能去,只能陪着我。”他喃喃道,揽住我的手却更用力了些,用力的连同肋骨似乎快要被他折断。
“你放开。”我奋力挣扎,后脑勺却蓦然一痛,头目眩晕,双目闭合,沉沉昏了过去。
我被李毓囚禁起来,每日只在窗格处看得到一点屋外的秋光,间或有几片萎黄的枯叶落入房内,待女自门外走过,偶尔带来一点宫内的消息,什么都模糊,只隐隐听得李衍病是一日一日的重了,我在这些细碎的流言里渐渐削瘦下去,终是饮食不进起来,李毓每每来看我,说上许多的话,我却并不答言。
这一日夜间,他推门进来,眉目间稍有喜色,握住我的手道:“鸾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衍下旨彻查你爹当年冤案,终于寻出了严蜀陷害你爹的线索,现下已将严蜀圈禁起来了,不日便要问斩,宋大人终于可以洗清这一身的冤屈了。”
我抬首,脸上并无喜色,心中却是猛然一痛,严蜀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却又如何下的去这圣旨,李衍啊李衍,你如何这般的傻,为我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女子,实在不值得,心终酸楚,一颗热泪自眼角滑落,凉凉落于掌心。
“你爹的冤案既已洗清,我们便如从前所约,一起去往大漠,不日便出发,可好?”
他不去看我眼底的惊痛,墨色眸子里有着热切的暖意,我闭口不言,只将冷凉的手指自他掌中抽出,转头望向窗外,夜空中点缀着的无数细碎地星辰。
身子却被人大力掰回,李毓定定望着我,黑如墨玉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执著与疯狂。
“不论你爱不爱我,你都只能是我的。”
清冷的声音响在耳侧,我缓缓合上眼睛握住双肩的手指蓦然松开,有门扇开合的吱嘎声,我知李毓已经走了出去,悬于眼角的泪珠终于落下,在苍白的颊上划出一条明亮的痕。
我躺在马车的软榻内,手脚却不能动弹,一侧的青瓷香炉内燃着幽微的浓梅香。
“鸾儿,这香你可喜欢?”李毓将一个软枕垫在我身下,握住我的手缓缓道。
“你素来不喜这些。”
“鸾儿喜欢,我便喜欢。”他侧头又往香炉内洒了些香料。
“王爷……你可还认得清自己么?”我闭眼叹息。
李毓身形一顿,有些许香料落在身侧的软毯下,眉目一紧,复又舒缓下来。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便无需再认得清自己,今日我们便出发了,自此以后,这盛京之内的种种过往,便已是昔日云烟,不必存于心上。”
他起身,撩帘朝车外马夫道:“起行。”
马车缓缓行驶,我睁开眼睛,身子僵冷如蛇,却是无知无觉不能挪动分毫。
“毓儿,要出远门也不同母妃打一声招呼么?”有和暖的声音响在车外,一双素白的手撩帘而入,面庞清丽,身上穿着的,却仍是灰色佛衣。
“母妃……。”李毓身形一震,低喃一声,却侧头不去看她。
太妃捻了捻手中佛珠,看了眼躺在软榻上的我,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怜惜,缓缓坐上一侧杌凳。
“毓儿,你一直是个好孩子,刚毅英武,是非分明,不要被嫉恨蒙蔽了眼睛。”
“儿臣没有。”李毓扬声,却是攥紧了手指,指节用力的泛白。
“衍儿那孩子并不比你强,他有皇位,可你有父皇母妃的爱。”太妃柔声,眼里是满溢的滋爱与温柔。
“儿臣只想要青鸾。”李毓抿唇,浓眉微拧,皱出一道深刻的痕。
“毓儿。”太妃轻声叹息,自杌桌上端了杯茶,倒入掌中用力攥紧了拳头,茶水漓淋而下,只是须臾间便从掌漏尽。
“你看这水,母妃若是用力攥紧了它,可留的住?”
李毓缓缓摇头。
“你再看。”太妃伸手,另倒一杯,却不握紧,只将掌心放平,水液凝在手心,聚成晶莹清润的一小滩。
“这人心,就如这清水一般,若不是你的,攥的再紧也会流泄而出,若是你的,既便不曾抓握也会留在手心啊,毓儿,你可明白?”
“母妃……。”李毓低吟一声,眉心微跳,似有万般痛楚凝结于心。
“孩儿不忍放手。”
太妃伸手,抚上李毓的额,替他抚平眉心那一道深刻的皱痕。
“毓儿,你只需记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母妃相信,若你们有缘,青鸾姑娘终有一日会回到你身边的。”太妃轻柔道。
李毓合目,紧握的手指渐渐松散开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眉目间已是一片清明,低低道:“母妃,孩儿明白了。”
太妃唇畔含了抹暖笑,却也不作多言,只轻轻拍了拍李毓的肩,李毓走到我身侧,轻轻握住我的手,眉目间闪过一丝歉疚,暖声道:“鸾儿,这些时日,委屈你了。”
我缓缓摇头,额间有暖热的触感,却是李毓俯身吻上我的额,侧身,温暖的气息洒在我耳侧,只听他沉声道:“你若想回来,我定在这里等你。”
只这一句,似是再无留恋一般,转身下了马车,我合上双目,心内终是释然。
第三十章 仇尽缘了
秋日爽朗,偶尔有洒扫待奉的太监宫女自身侧缓缓走过,膝盖处微微酸麻,却仍是挺直了身子,拿缕银丝线细细绞着手中璎珞断裂之处,鉴金云纹大门吱嘎一声打开,李同盛自殿内走了出来,见了我,顿足叹息道:“别跪着了,青鸾姑娘,皇上是不会见你的。”
“无防。”我摇头暖笑道,抑住眼底涌起的一阵昏花,只细细看着自己在夕阳下拉长的影,复又抬头问:“李公公,皇上好些了么?”
“心气郁结,如何能好呢,整日的……。”李同盛似觉说漏了嘴,便闭口不言,匆匆退了下去。
手中璎珞滑落在汉白玉地面上,发出叮铛的声响,手臂沉软无力,胸口似压了千斤巨石一般,沉的透不过气来。耳畔却漫过一丝兵刃交接的铮然声响,紧随着的是宫女太监的惊叫声,只听李同盛尖着嗓子喊道:“护驾!护驾!”
我猛然回身,只见大批御林军围头一人,那人已是浑身欲血,眼中却漫着腾腾杀气,手中刀刃直刺挡路之人的要害,剑光清冷如泉,身手迅猛狠辣,刀刃所过之处,哀嚎四起,一时竟无人敢近身。
那人抬首直直朝玉衍殿望过来,一眼便瞧见了跪在汉白玉阶上的我,只是瞬间,目光便冷厉如冬日寒阳,我不由打了个寒噤,看不清眉目,这眼神我却是认得的,正是太宰严蜀,心下一惊,正欲挣扎着站起来,膝盖处却疼痛不已,脚下一麻,复又倒在了地上,欲再起身,脖颈处却是凉凉的一冷,我回身,迎上一双冷凉的浅色瞳仁,这眼睛却是与李衍如此相似,心下一软,竟怔怔忘记了反抗。
“青鸾姑娘!”李同盛惊叫一声,已是腿脚发软,哆嗦着握紧了一侧石柱。
“太宰便这般想杀了我么?”我冷声道。
“你害我到这般田地,我如何会不想杀你。”严蜀看着我,眼中冷意凝在一处,刀刃一转,脖颈处手拖出一道艳丽的血痕。
“害太宰到这般田地的正是太宰自己,如何能怪青鸾,太宰若不陷害我爹,今日又岂会东窗事发。”忍住颈间疼痛,强自镇定道。
“你……。”严蜀气噎,手腕一转,欲割断我颈间咽喉。
“太宰不可。”李同盛尖声止住他,白净的脸面上急出一层密密的汗水来,眼睛骨碌一转,拱手陪笑道:“青鸾姑娘是皇上心头之肉,你若杀了她,皇上便也活不成了。”
“那你便叫皇上来见我!”严蜀利喝道。
“这……。”李同盛踟躇,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皇上身子不便……恐怕……。”
“你若不叫,我便杀了她!”脖颈上的刀痕更深了些,流下暖热的鲜血来。
“朕在这儿,你还有何话说?”低低的咳嗽声响在空旷的玉衍殿前,鉴金云纹大门开合,李衍自殿内走了出来,却是又瘦了些,越发显的袍袖宽广,浅色眼睛深陷下去,脸色苍白如纸。
李衍……我心头一痛却是无言,只怔怔望着他,手中璎珞滑凉浸骨。
“衍儿……。”严蜀似也怔住,低低唤出声来。
“住口!”李衍低喝,脸上漫过一丝羞耻之色,言毕侧身痛咳起来,苍白的唇上漫上一缕鲜艳的红,微颤的指尖直指过来,大口喘息道:“放开她。”
“不……。”严蜀摇头,浅色瞳仁里染上一丝凄狂之色,握住刀刃的手却更紧了些,再抬首时,眼中已多了一抹凌利的杀意,仰首沉声道:“衍儿,我杀了她,便同你娘带着你离开。”言毕,只见刀锋一转,泛出凄冷的银光来,我心知不好,心中却并不害怕,能在李衍的注视下死去,于我而言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缓缓合上眼睛唇角勾了抹轻浅的笑意。
凌利的风声破空而来,带着秋凉的沉沉冷意,只听得一声闷哼,有刀刃落地的叮铛声响。颈间冷意逐渐散去,我睁开眼睛,一支青色的箭羽在倾刻间贯穿严蜀的心脉,圆睁的怒目里有不可置信的震惊与痛楚,嘴里喷出一口极大的鲜血来,溅在我碧色裾之上,终是踉跄着倒下去,我回身,烈烈秋风中,李衍苍白如玉的手指仍保持着拉弓的姿势,眼底漫过一丝刻骨的隐痛,终是无言,并不看我一眼,踉跄着回身,转身朝玉衍殿走去。
“严蜀!”
凄利的声音在越发冷凉下去的秋风中响起,一抹艳丽的绯红色自凤鸾殿急奔而来,有叮铛的环佩声响,越过重重兵卫,一眼便望见了倒在地上的严蜀,似是怔住,指尖颤抖的捂住嘴唇,黑耀石般的眸子里只剩了空洞与茫然,恍若被人掏走了心魂一般,鬓歪发散,已全无了慧明太后平日的端庄明艳之色。
我站在风口里,脖颈上漫出的温热鲜血已渐次凝固下去,仇人毙于眼前,我本该击掌而笑,然而此刻我心中却只觉的悲凉,挽起一缕散于额前的发丝,转身欲走,手腕却蓦地被人攥住,被人大力拉扯着回过身,眼前慧明太后一张凄利疯狂的脸,红唇扬成一个扭曲的弧度,指尖用力,攥住我的手指似要掐进肉里去。
“你害死了严蜀,便想如此轻易逃脱么?”极为轻柔的一个声音响在耳侧,我心中却只觉寒意斐然。
“你便陪他上路吧。”
只听得这一句,身子便被人大力往后推去,脚下一滑直直从汉白玉台阶上滚落下来,天地都是旋转的,无休无止,伴随着的是无数惊呼声,后脑勺重重撞上石阶,疼痛碎裂开来,逐渐麻痹了意识,暗沉的天幕在眼前消失,沉入一个昏黑的梦里。
第三十一章 太后慧明
信衍十三年的春日格外和暖,我对镜往挽好的髻上插一支束华簪,只见镜中自己美目流转,红唇微扬,说不上来的明艳端庄,妩媚妍丽,不由心情大好,缓缓哼起了一支清平小调,一面整了整身上的妃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站起身轻轻旋转了几下,自小我便知道自己是美丽的,偶尔有皇室子弟进府向爹请教学问,见了我,每每要呆上半响,心内不是不高兴的,我是太傅独女,又是姿容美丽,自然前景无量。
莲清叩门进来,俯声道:“小姐可好么?严待郎家的公子在府外等候多时了。”
我细细打量她,莲清这丫头这两年是越发出挑了,身上虽只着一身简素的百褶如意月裙,却仍掩不住一双黑白分明水银丸似的眼睛里,盼顾流转的清丽光华,身形柔弱,只觉姿容秀雅,我见犹怜,心头微有不悦,拍桌怒道:“最近胆识见长,竟敢催起我来了?”
“奴婢不敢,小姐息怒。”莲清忙跪了下去。
我冷哼一声,也不理她,理了理颈侧流苏,唇角含了抹暖笑,转身走了出去,裙裾飞扬脚步却是轻快的,出了府门,只见府外候了辆马车,倚在马车上的人身长玉立,朗眉星目,见了我,平素冷淡的眸子里漾出欣喜的光来。
“严大哥。”我飞奔过去,停在他身侧。
“慧明,你来了。”他含笑看我,伸手抚了抚我的头,此举虽然逾越我心中却是欢喜的,也便不和他计较,他伸手扶我上了马车,车夫驾马前行,我撩帘望去,只见一轮暖阳自东方冉冉升起破开稀薄的云雾,洒下千万缕金光来,我侧身问他:“我们今日去哪?”
“秘密。”他只轻轻吐出两个字,温热的气息拂在我耳侧,脸颊突兀的红烫起来,握紧手中绣帕,垂了头,闭口不言。
马车出了盛京,因是春日,所过之处绿意渐浓,停在芳草青碧之处,一泓清泉自山峦之上流泻而下,晶莹碧透,发出清脆地声响,不知名的野花漫山开遍,散着清幽的香。久居盛京,竟是从未看到过这般景致,不由欣喜万分,奔至清泉处,掬起一捧清水痛欣了一阵,仰头道:“这水真甜。”
严蜀怔怔看着我,竟似痴了一般。
“严大哥。”我脸上作烧低低唤他。
严蜀回神,似也有些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道:“慧明,你站着别动,我有东西送给你。”
我听了他的话一时怔在那里,竟真的不再动弹,只见他拿出一只彩色玻璃蛊,揭开蛊盖,有斑谰的色彩流泄而出,竟是几百只迎风而舞的蝴蝶翱翔在天地间,美艳不可方物,有两只竟停在了我肩头,缓缓伸展着纤细的触脚,我合了嘴,忍住溜至嘴边的一声惊呼,只怕惊飞了它们。
“明儿,你真美。”严蜀走近,握了我的手缓缓道,眼底是掩映不住的惊艳之色。
“不,美的是蝴蝶。”我愣愣道,却直直盯着他急速靠近的脸,心跳如擂鼓一般,几乎要跳离胸臆。
“你美过蝴蝶。”他低喃一声,轻轻吻上我微启的唇辗转反侧,却又如此的小心翼翼,生平从未与男子这般亲昵过,不由脸面通红,心头激起千层涟漪,又似勾了一点甜糖在心头,渐渐化开。
唇齿分离,已是面色潮红,气喘吁吁,严蜀揽我入怀,下巴抵在我额上,轻声道:“明儿,过几日,我便叫我爹来你府上提亲可好?”
我羞涩不已,缓缓点头。
“你答应了,真好!”他扬唇而笑,眉目间欣喜似孩童一般,将我抱的双脚离地,旋转起来,眼前是他暖如春风的笑脸,裙裾飞扬,我看着他眸中的自己,明艳如一枝含苞待放的牡丹。
直至月上柳梢才回至府中,我轻手轻脚欲回至自己房中,黑暗中响起一个声音。
“明儿,你今日去哪了?这么大半夜的才回来?”
心下一惊,只见石亭内坐了一个人,须发皆白,不是爹爹却又是谁。不由骨朵了嘴道:“爹,你大半夜的坐着也不点盏灯,是想吓死女儿么?”
“明明是你晚归,却还怨爹不点灯,这般性子,入了宫可如何是好?”
“入宫?”我挑眉,心内却无端咯噔了一下。
“是啊。”爹自石凳上起身,就着月光,渐渐看清他的脸,眉目间的神色却是愉悦的,并无半分恼意。
“你还不知道吧,今日宫中有内监进府宣旨,因你德容兼备,特选你入宫为妃,这可是极大的喜事,一般官臣之女入宫,都要从才人做起,你入宫便为妃,也算是给了爹极大的面子。”
唇齿间还残留着严蜀方才亲昵抚触过的暖意,身子僵直起来,入宫为妃,原本是我一直期盼的,如今听在耳里却只觉异样,心中思绪万千,一时愣在了那里。
“可是欢喜傻了?圣旨已下,过几日便要入宫了,你这些时日便不要野马似的乱跑了,好生准备着吧。”爹笑道。
“圣旨已经下了么?”我纳纳开口道,声音暗哑异常。
“自然是下了,不下爹如何能同你说这些。”暖厚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爹负了手缓缓走了开去。
我回至房内,脑中一片铮然乱响,呆呆坐于床前,我确是喜欢严蜀,可是……妃位却是我自小的梦想,又该如何取舍,心中急痛,眼里落下泪来,手中绣帕捏的变了形。
“小姐……”莲清打水进屋,见了我脸上未干的泪痕,也是一怔,缓步上前,只掏出怀中绣帕,轻轻擦干了我面上泪痕。
“小姐……可是为了圣旨的事心忧么?”
“莲清……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握了她的手急声道。
“依莲清看……小姐只能断情,圣旨已下,若小姐抗旨不遵只怕连着老爷都要受到牵连。”莲清冷静道。
“是啊……我又还能有什么选择。”我怔然,热泪自眼角滑落,心中却是悲怆不已,不由起身,自柜中拿出一个鉴金描花檀木盒,开了盒盖,里面是严蜀素日送我的各色玩物,心下一横,径直将木盒扔往窗外,心中不忍,不由俯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日子在忙碌中一恍而过,转眼便到了入宫这日,我穿了七凤朝珠嫁衣坐在床上,额前是细碎的水晶流苏,莲清趁了铺床的间隙,避了一众喜娘的耳目,俯在我耳侧悄声道:“严公子已经不吃不喝候在府外两天了,小姐可要见他?”
心下一痛,手指被细密的丝线割伤,流下殷红的血珠来,口里仍是冷声道:“不见。”
“知道了。”莲清顺下眉目去,我复又攥了她的衣袖,拼尽最后一丝心力咬牙道:“你告诉他,怪只怪他不是皇上,我的身子,并不由我的心。”
泪水滚落下去,我飞快抬手拭去,脸上展开抹欢愉的笑意,迎上一众喜娘探究的目光。
莲清点头,躬身退了下去,在热闹的鞭炮声中,我拜别父亲,坐上描凤鉴金的大红桥舆,喜帕落下的那一刻,仍是扫见了他萧瑟离去的背影。
婚礼极尽奢华,皇帝是个温柔静默的男子,待我不能说是不好,日子平静安宁,却总觉缺了些什么,后宫深院,每每只听得严蜀晋升的消息,他本就是英武聪慧的,入宫前托莲清带给他的那番话便是为了激他,他果然不令我失望,他好了,我心里便也会安妥些,莲清容貌清丽,李信留在她身上的目光日渐多了起来,我虽不爱他,但眼里也容不得沙子,便打发莲清去了浣衣局。
这一日,李信用一块苏杭彩缎蒙了我的眼睛,说是要给我个惊喜,难得见他这样,便也陪着微笑,引我走至一处空地,便摘了蒙我眼睛的彩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纤丽的楼阁,李信引我进去,楼内华丽异常,黄梁上雕着鸟兽花卉纹饰,一套玉兰缂丝屏风横立其中,朱红窗棂旁放着两把做工精细的玫瑰椅,宝鼎内融着百和香,一侧的紫檀木书案上搁着旧玉子母猫笔架。
我素喜华丽,这楼竟似照着我的心意建造的一般,不由欢喜起来。
“明妃,可喜欢此楼?”李信问我道。
“皇上送的,自然喜欢。”我点头含羞道。
“这还得多亏了严爱卿出的主意,此楼正是由他监造的,闻得朕要在后宫中建造楼阁,他便自荐图纸,还捐了修建此楼的银钱。”
严蜀……我踉跄了一下,怪不得……怪不得这楼竟如此眼熟,依稀记得幼年之时,骑在他肩头去看元宵花灯,一手拿一串冰糖葫芦,见了临江处一所纤细楼阁,便含了笑拍手道:“严蜀哥哥,明儿长大了也要建那样的一处楼阁。”
他顺了我的视线望过去,也是微笑起来,侧了头问我道:“那明儿想要在这阁中摆放些什么物事?”
“我想要爹书房里的旧玉子母猫笔架,娘卧房里的玫瑰椅,还有……”我掰着手指细细算道,认真的神形逗的严蜀笑出声来,复又敛了笑意,做出一本正经的神气来,握着我的手道:“若真的建了此楼,我们便在每一层楼的梁角刻上慧明二字可好?”
我看着他明净润泽的浅色眸子,大力点下头去。
我回神,自沉郁的回忆里抽出身来,一面仰头看向梁角,竟真的篆有慧明二字,指尖微颤,眼里怔怔落下泪来,这么多年了,他竟还记得,身子微有些踉跄,李信扶住我,蹙眉担忧道:“明妃,你怎么了?”
我拭去眼角泪滴,屈膝俯身道:“臣妾见皇上为臣妾造了此楼,心下感动故此落下泪来。”
李信听得此言,唇角含了抹暖笑,扶我起身,伸手轻轻抱住我,我倚在他怀中,一颗心却渐渐飘向了别处。
若这世上真有什么,是人力不能隔挡,我想那便是缘份,李信在碧莲池中遇到了莲清,一见倾心,不顾众人阻挡,执意封她为莲妃,整夜留宿于为莲清所建的玉莲宫中,风头一时无人能及,李信爱她,从此便甚少来我这了,我并不盼他的宠爱,可我爹,我身后的整个家族却是盼望的。我想要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便不会飘摇如浮萍一般,但根本没有接近李信的机会,明鸾宫逐渐萧条下去,我在这萧条中感染了风寒,整日的咳嗽,遣着宫人去请太医也迟迟不见回音。
我终日躺在床上,已是入冬时分,身子僵冷不已,盖了两床软被还是觉的冷,恍忽间,只听门扇吱嘎的开合,进来一个穿明蓝衣缎的太监。
“水……给我倒杯水。”我喑哑着嗓子唤他,那太监走至桌旁倒了杯水递过来,却是手脚笨拙,竟不像个做惯了事的,我口中干渴无暇顾及其它,就着他的手大口咽下水去,却觉有一道灼灼的目光直直盯着我,抬头,一张熟悉俊朗的脸猛然映入眼帘,思念过于长久,一时竟不相信这是真实的,以为是自己某个幻觉。
“明儿。”他低低唤我,浅色眸子里满溢心疼与怜惜。
我回过神来,惊呼一声,急忙推开他,哑着声音道,“你不要命了么?这般混进来,是想害死你自己,也害死我么?”
“他若待你好,我便这一生都不再见你,他若待你不好,那我定要护你周全。”他看着我笃定道。
我侧身,热泪顺流而下,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惊呼一声,皱眉怒道:“你发了烧,却也没人理会么?”
我无力轻笑一声,缓缓摇头。
“我去替你抓药。”他站起身,拿起桌上搁的帽翎。
“不……”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心滚烫,虚声道:“你便是我的药,却又去抓它做什么?”
“明儿……”他回身看我,眼底有着浅浅的暖意。
“你既已不要性命了,我又留着性命做什么,只陪着你一起疯罢。”我柔声道。
“可你的病……”他沉吟,眉目间闪过一丝犹疑。
“我只觉的冷,我记得幼年时,每逢我染了风寒,你便将我抱在怀中,替我发汗,如今也这样可好?”我握着他手哀求道。
严蜀迟疑,终是抵不过我眼里的哀求,缓缓点了点头,脱去外袍,放下缕金帐帘,抱着我卧于床上。
单薄衣料之下,他的身子暖热结实,温热的呼吸洒在我额上,面颊红烫起来,不知是因了发烧还是旁的原因,心脏却是逐渐跳的快了。
“明儿,你好些了么?”他轻声问我,声音里有一丝不易查觉的暗哑。
我并未听清他说了什么,冷薄的唇近在咫尺,身上的味道是我所熟识的,温暖而安定,一颗心似受了蛊惑一般,越发的靠近过去,脸面微抬,迎上那张冷薄的唇。
唇齿贴合,头目眩晕起来,身子火烫的纠缠在一起。
“明儿……”他挪开唇,身子微微退开,定定看着我,眼里的光却是火热的。
“你还病着呢”粗砺的手掌抚上我的颊,他极力克制道,嗓音已全然沙哑。
“那你便替我治好它。”我不管不顾,再度吻上他的唇,严蜀闷哼一声,似是再也无法忍耐,温暖有力的手指探入我的里衣之内,衣衫滑落,热烫滑腻的身子融于他结实的臂膀中,身子密合在一起,却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床帐上的云纹花样轻轻旋转跳跃,似从云空深处洒下千万缕光辉来。
汗水顺颊而落,痉挛自脚底升起,逐渐漾遍全身,身子松散下来,我闭了眼轻轻喘息,许久之后,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他熟睡的脸,五官如雕刻般棱角分明,浓眉上扬,额上一两滴汗水仍未干透,我抬手替他拭去,拥紧了他,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愉悦。
自那日之后,身子渐渐好转起来,面色红润,顾镜之时,眉目间霞光流转,越发明艳端庄,忽一日,在御林苑中遇见新晋了莲妃的莲清。她见了我,眉目间微有愧色,我冷冷看她一眼,并不多言,欲转身离去,她却低低唤我道:“小姐。”
我顿住,唇角漾起一抹冷笑,回身道:“你如今已封了妃位,再唤我小姐,不怕惹人笑话么?”
她听了此言,竟直直朝我跪下去,眼中含泪道:“莲清对不起你,但莲清并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若早知如此,那日午后,我定不……”
“够了。”我扬手止住他,整了整身上的蜜色裙裾,并不想因了她坏了我连日来的好心情,静静看着冬里破云而出的暖阳道:“你既承宠,自有你承庞的因由,本宫犯不着为着这个生气,以后在宫中遇见了,照着礼制称呼便可,再这般乱唤,没得让人疑心我欺辱你。”
言毕,再不看她一眼,踏上石桥,缓缓往慧明楼走去,我心中并不恨她,也无何可恨,但她确实在这深宫之中压住了我所有的光芒,令我的美貌全无用武之地,故此心中不悦,待她冷淡。
走至慧明楼前之时,身子却微觉异样,手脚沉软无力,胃中翻腾欲呕,我抑住直涌上来的恶心感,走入楼中静坐了片刻,心中却疑惑不已,风寒已好了月余,却又如何会这般不适,月信又迟迟未来,难道……,我悚然一惊,一时间手脚虚软不已,手中茶杯直坠下去,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不会……不会的……”我大力的摇头,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合了嘴,指尖颤抖的抚上小腹,心中惶乱的没了主意。
瘦长的手指搭在一方素色丝帕上,帕下是我急速跳动的脉搏。
“怎么样?”我沉声问,嗓音因为紧张,微有些沙哑。
“恭喜娘娘,确是有喜了。”胡须皆白的大夫含笑拱手道。
一颗心直直坠了下去,我强自镇定的喝了口茶,指尖颤抖的几乎握不稳茶杯。
“老夫给娘娘开些安胎固体的汤药?”大夫轻声问。
“不……”我出声,牙齿微微打颤,心下一横定定望着他。
“给我煎一碗堕胎药,再有,今日之事,你若敢说出去,我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我咬呀道,眼中冷意斐然。
“谨尊吩咐。”大夫打了个寒噤,垂了头,再不多看我一眼,我遣人将他送出宫外。
桌上搁着一碗黑如墨汁的汤药,我怔怔倚于窗前,屋外开始下雪,洁白似棉絮一般,我抚着小腹,掌心一片温热,这孩子是我同严蜀的,我又如何忍心杀了他,可若我留下他,来日东窗事发,又岂是我一命可抵,况且……我又如何能让严蜀置于这样的危险中,他还有着光明似锦的前程。
这般想着,脚步微移,走至桌前缓缓端起了汤药,心下一横仰头直咽下去,冷凉苦涩的液体滑入咽喉,浸入四肢百骸,只是须臾间,小腹处似有一团烈火腾腾燃烧,我呻吟着倒在了地上,疼痛夹杂着恐惧漫天盖地席卷而来,复中翻腾不已,似是我的孩子在苦痛挣扎,他若出生,定是个俊朗好看的孩子,我却这般狠心的让他悄无声息的死在我腹中,不……我急促的喘了口气,心念一转,终是敌不过心中对孩子那一点刻骨的怜爱,挣扎着起身,抓紧了身侧床帐,虚声喊道:“来人……来人哪。”
半晌却无一人回应,是了我为了不出漏洞的将这堕胎药饮下,早已遣开了所有下人,此时却又唤谁,不由苦笑一声,绝望的闭上了眼睛,有门扇开合的吱嘎声,我费力睁开眼睛,几片飞雪随着进屋之人飘入房内,摘了帽翎,转头看我,脸上是欣喜的神色,这欣喜却是瞧见我脸上的苍白之后急速凝固下来,我见了他,一颗心稳稳落了下来,他急奔我身侧,扶我自榻上起身,焦急道:“明儿,你怎么了?”
我大力攥住他的手指,虚声道:“救救孩子,我们的孩子……”
严蜀身形玫震,眼底漫过一丝欣喜,紧接着是更为深刻的恐慌,打横抱起了我,一脚踹开房门往屋外走去。
“你不要命了么,要是被人撞见,我们……”我心下一慌惶然道。
“若被人撞见,我们一家三口,死在一起也是好的,明儿,你怕么?”他朗声道,眼底有依稀的笑意,我在这样的目光里逐渐安定下来,直直望着他大力的摇头。
雪花漫天飞舞,落在他眉眼之上,浅色眸子里透着平和坚毅的光,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在一望无垠的雪地里踩出一个个整齐深刻的脚印来,小腹处越发滑凉,我伸指抚了上去,心中盼他撑的久一些,黑暗席卷而来,我终于不再抵抗,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合目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身子躺在了软床上,腹中的滑凉感也已消失无踪,严蜀坐在床畔怔怔望着我,我心中焦急,手指抚上小腹,急声道:“孩子呢?孩子怎么样?”
“他没事,咱们的孩子很好。”他缓缓道,眉目间一片暖然。
一颗心稳稳落下,唇角漾了抹微笑,复又凝滞起来,怅然道:“现今留下来又如何,咱们三人总归是活不成的。”
“说什么胡话。”他暖热的手指握住我的,眉目间多了抹凌厉之色,认真看着我,笃定道:‘明儿,我定护你周全,若你生的是个儿子,我便全力辅佐他登上皇位。”
这话听起来是如此的不切实际,但自他口中说出,却无端令我信任,眼中暖热,我握紧他的手指,他俯下身来,冷凉的唇吻上我的缠绵不已,化开一席冬日里久凝的坚冰。
信衍十五年秋日,我诞下一名男婴,李信为他取名为衍,以国号为名,是历届皇子从未有过的尊荣,我的地位也随着衍儿的出生越发尊贵起来,信衍十六年的春日,在严蜀与爹的合力举荐下,我被李信立为皇后衍儿被立为太子,李信不爱我,但他把除了自己心以外的所有荣华与尊宠都给了我,我心中于他只是感激,全无恨意,次年春分莲妃也诞下一名男婴,取名为毓,李信眼里真真实实的兴奋与欢喜,为她重造了碧莲池。
衍儿自小体弱多病,百般医治却断不了病根,我心中明了是我饮下堕胎药的原故,心下愧疚,每每他发病之时,便不忍多视,只转身离去,随着他一日日的长大,眉眼与严蜀越发斯像起来,我怕李信见了起疑,便让他另行独居,衍儿对我渐渐疏远起来,心中痛楚,却也无法。
严蜀很少入宫看我,我知他是为了避人耳目,深宫之中,若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我每每坐在月下绣一对鸳鸯帕,长久的思念他,也知道他定在另一方月下思念我,心中便是满足。
信衍二十一年李信病重,医治无效,于深秋之时驾崩,莲妃哭的气绝,一心求死,我为绝她求死之念,以身份低贱为由,削去她封号,命她入御林苑独居,只每日命人送过去一些佛经,她在经书环绕之中逐渐沉淀下来,再未踏出过御林苑一步。
次年春分,六岁的衍儿登基为皇,改国号为平章,在严蜀的辅佐下日益沉稳起来,我心下欢喜,竟从未想过那时一句轻言,如今他竟全然做到了,细细想来自幼时起,只要是他答应我的,从未失过言,思念翻搅于心,我困于深宫之中,终是不能见他。
平章十四年,衍儿已出落成一个身长玉立,眉目淡雅的少年,却只喜吟诗作画,从不专心国事,我为此头疼不已,严蜀也劝谏多次,终是无用,只得任了他去。
这一日,衍儿请一众大臣入宫品茶,我已有几年未曾见过严蜀,知他此次定会前来,敌不过心中那一点思念,便着人捎了块绣帕给他,自己独候在飞鸾殿中,反复踱步,却不知他会不会前来。
飞鸾殿中光线昏暗,我握着手指,只听得到自己沉沉的心跳,时光似乎停滞在了一处不曾移动分毫。有沉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了门口,指尖微颤,我耐不住心中急切,转身奔过去,打开了房门,严蜀站于门口,身姿瘦削孤洁,须发微白,几年未见,眉目间多了些冷厉之色,这冷厉遇着我,便化成了春日里一泓暖热的清泉。
“严……”话未出口,热泪奔涌而出,却是有多少时日未曾见到他了?那么久的岁月,长到足以令人溺毙在思念中。
“哭什么?我不是来了么?”暖热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拭去我悬挂在颊畔的泪珠。
我哽然无言,一头扑入他怀中,他唇上含了抹暖笑,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拍我的肩,喃喃道:“明儿,你可知道,我是多么的想念你。”
我不语,只俯在他怀中痛哭,手指攥紧他腰间的衣料,生怕一松手,他就飘然无踪。
“明儿,我能待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你何是要将这点时间哭过去?”他促狭打趣道,我却悚然一惊,仰起头来直望进他浅色眸子的深处,惦起脚来,合上眼睛去寻他冷凉的唇。
唇齿贴合,造适出深沉的欲望,他低低喘息,一路新吻下去,唇畔的胡渣刺的我微微麻痒,心中却只觉欢喜,衣衫尽卸,他拥我走至床帐处,挺身悍然进入我,我低吟出声,汗水绵密而下,心中却微觉异样,似是某处有一道目光直射过来,侧过头,却见窗棂微合处,有一双眼睛朝这边望过来,眼底有掩饰不住的深刻震惊,我惊呼一声,严蜀顿住,顺了我的视线望过去,神色僵硬起来,只听窗外一声低呼,那人不见了踪影,想来已是惊慌而逃了。
我躺在床上,拿绣被捂住自己,身子僵冷如蛇,瑟瑟发起抖来,口中喃喃低呼:“怎么……怎么办?那人若将此事说出去,我们便全完了。”
严蜀回过神,缓缓拥住我道:“那人是新晋的礼部尚书宋志清,为人清廉正直,以他的心性,想来不会说出去,却也不得不防,留不得了。“
“我们……我们……”我瑟瑟发抖,连一句话都未曾说的完整。
“明儿……你放心,我定不会让你有事。”他握住我的手指笃定道,我垂头,却并未看见他眼底那一抹一闪而逝的杀机。
我踡于凤鸾宫中,惶惶不可终日,连屋外一丝风声都会惊的我坐立不安,朝堂却传来礼部尚书谋命贪污的消息,即日便要处斩于午门,我知是严蜀动的手脚,心中愧疚,可为了保命,也就无可如何了,一颗提着的心终是落了下去。
平章十五年春日,没了总督刘侍尧的分势阻挡,严蜀顺力晋了太宰之位,我心中很是欢喜,紧锣密鼓的为衍儿操办起选妃的事来,将军苏冀梁的长女苏馨性子温顺淡雅,我便命衍儿立她为馨她,衍儿素来听我的话于此事上,便也没有异议。
日子平静舒缓,忽一日,有太监匆匆来报,说衍儿中毒,貌似是贴身丫头所为,后又另有一丫头出来认罪,衍儿便再不追究,我闻言大怒,早就听闻衍儿对一个叫青鸾的丫头情有独钟,可即便情有独钟也不能如此胡闹,便命人摆驾玉衍殿。
我见到了那个叫青鸾的丫头,脸上并无半分丽色,一张素白的瓜子脸,只一双眼睛倒还清灵坚毅,她跪下向我请安,我看着她那不卑不亢的神情,无端有些不悦,便喝责了她几句,衍儿却一反平素寡淡的性子,极力维护她,我气怔,因着衍儿尚在病中,不好太拧了他的性子,便拂袖而去。
严蜀来宫中看我,时常眉目紧锁,我问他是何事,却又不答,这一日终是在我的逼问下说了出来。
他把玩一只素玉瓷杯,皱眉看我道:“当年斩于午门的前礼部尚书宋志清,你可还记得?”
我缓缓点头,严蜀沉吟,将素玉杯搁在桌上,顿了一顿道:“他有一个女儿叫宋墨莲,没死,只怕……还混入宫中。”
我脑中闪过一双清灵坚毅的眼睛,忍不住低呼一声,攥紧了衣摆,轻声喃喃:“莫非……”
“你有眉目?”严蜀站起身来。
“我不敢确定,衍儿身旁有个叫青鸾的丫头,很是得他喜欢,我看着却有些怪异,那眼神绝不像一个丫头应有的。”我皱眉思纣道。
“应当是了……我也见过她一次。”严蜀叹息道,轻轻摇了摇头。
“如何不派人杀了她除根?”我开口道,复又惊异于自己的狠毒,入宫这些年我的心性已全然变了么?不禁捂了脸,不忍正视自己融在暖阳下的身影。
“她手上有昔年我派去杀刘侍尧嫁祸于她爹时,杀手留下的汉白玉,那汉白玉虽是苏家的,只怕细查起来,苏冀梁会将我咬出来,故此,在汉白玉未到手之前,不能动她。”
我心中蓦然一沉,心念一转,复又道:“苏馨是苏冀梁的长女,我或许能托她帮点忙,你不杀她,拷问总是可以的。”
“明儿……”他握住我的手指,眉目间闪过一缕愧色,沉声道:“却是我无用,还要让你为我操心这些。”
我倚入他怀中,暖笑道:“我们之前,还需分你我么?”
时光安沉静好,春日暖阳下,只依稀瞧得见我与严蜀密合在一起的暗影。
我去找了苏馨,告知她事情的原委之后,合力将宋志清之女绑出了宫外,心下微缓,以为此事总算是告一段落,不料几日之后竟又在宫中看到了她,只觉惶然不已,严蜀那边全无动静,未得他的消息,不敢再次下手,心中不安却是越发稠密起来。
夏去秋来,天气逐渐冷凉,不安忧虑凝结于心,竟感染了风寒,一气病了下去,太医百般医治也未见好转,我日日迷糊,心中却只惦念着一个人,盼他来看我,却又怕他来看我。
这日夜间,迷糊间听得有人唤我,我睁开眼睛,眼前是他透着担忧的脸,一颗终日悬着的心稳稳落进了肚里,复又警惕道:“如何来了?”
“你别管这个,你身子如何了?”他握住我的手焦急道。
“无防。”我缓缓摇头,心头却无端升起一股凉凉的冷意,似昏暗之处有人窥视一般,身上汗毛层层竖起,不由挣扎着起身,推他道:“你快走,深更半夜的,如何能来这,宫里眼目众多,岂是防的住的?”
“既来了,我便不打算走了,放心,人我都支开了。”他拥我入怀,眼神笃定坚毅。
我在他明朗无畏的目光里,逐渐安定,复又想起衍儿病弱的肌体,愁上心头道:“衍儿这孩子如今是越发不成器了,为着一个宫女弄成这样,身子这样的虚,长此下去,可如何是好,怪我当初,若不是我不想留下他服了药,如何会落下这病根。”
“总是胡思乱想,衍儿只是一时被迷惑,再有些时日便好了。”他嗔我道,一面抚了抚我的肩。
“再说了,我们的孩子,岂有差的?”
我心下一惊,忙以手掩了他的唇,惶然道:“这话岂是能随便出口的?若被人听了去,一个不好,我们都是死。”
“你总是操上这些心,衍儿是我们的孩子,这天下都我们的,又有何可惧?”他拿开我的手,掩去眉目间素日的冷厉之色,暖笑道。
“可是……”我欲再辩,却不期然的被他冷凉的唇瓣堵上,终是无言,纱帐委地,只余下床畔宫灯内那一点明亮跳跃的烛火,静静燃烧。偶而发出一两声哔啵的声响。
岁月静好,秋意渐浓,时光安沉平稳的仿佛凝滞,我却在这安稳里闻出了一丝风雨的气息,碧莲池的池水在凉秋的冷风里干涸,凝成一个大而丑陋的伤疤,我用锦锻为严蜀制一件里衣,针脚细密,一如我反复缠绕的心,针尖却不期然的扎入指腹,晕开一片鲜艳的红,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我抬头,却是素日养的一个心腹丫头菊清,一脸的惶急之色,屈了膝悄声道:“太后娘娘不好了,皇上重查当年礼部尚书宋志清谋命贪污一案,已查出了是太宰指使陷害,现下已将太宰圈禁,听说……择日便要问斩了。”
“什么?!”我蓦的起身,踉跄了一下,手中衣料滑落于地,不敢置信盯着她,耳内嗡然作响,一颗心似放入油锅内滚了一遭,只觉生生地疼,顾不得多言,也不着人备舆,急步朝玉衍殿走去。
玉衍殿空阔辽旷,云纹香炉内却未燃任何香料,那是衍儿素日的最爱,我微觉异样,急步走入里阁,隐隐闻得咳嗽之声,心中又是绞然一痛,只见衍儿坐于御案旁,细细阅读奏折,脸色苍白如纸,不时咳嗽几声,李同盛端了蜂蜜水候在一旁,见了我忙跪下道:“奴才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凤体安康,长乐无极。”
我扬手止住他,看着衍儿道:“见了母后也不请安了么?”
翻阅奏折的手指顿了顿,缓缓抬头,唇畔是一抹泛着寒意的冷笑,浅色眸子似被坚冰冻住,全无一丝暖意,扔了手中奏折道:“母后不值儿臣请安。”
“你……”我气怔,却也顾不得这个,紧了紧手指道:“如何要将太宰圈禁起来,他是我玉衍朝重臣,这么些年来,辅佐于你,兢兢业业,岂能为了一件陈年旧案,且是不明因由,就要至他于死,令人寒心,长此以往,无人再敢为我朝所用,不是动摇了我玉衍朝根基。”
“母妃说得对。”衍儿站起身来,双掌拍合,一侧李同盛担忧的望了他一眼,他负手,缓缓走至我身侧。
“儿臣从不知母后是这般操心国家之事的,只是……”他话锋一转,眼底坚冰浅浅化开,透出些幽微的光来,却是明明白白的愤恨与厌恶,我惶然一惊,踉跄着倒退一步,手腕却被他大力握住,冷意直逼于心。
“母后关心在意的究竟是玉衍朝的死活,还是……还是严蜀的死活。”握在腕上的手指蓦然松开,我失了重心,猝不及防的倒在地上,一颗心却似浸入了雪水里,冷的刺骨,唇角微颤,仍是强自震定:“衍儿你可是疯了?说出这般无踪无影的事来。”
“是……朕是疯了。”他握紧了拳,仰头大笑起来,眼角却有淋漓的泪水落下,我心下一疼,轻唤道:“衍儿……”
“你别叫朕。”他愤然道,眼底是彻骨的冷意,步步逼近我,眉目间的神色疯狂而疼痛,似一只负了重伤的兽。
“你令朕觉的恶心,连同着朕,你不配当玉衍朝的太后,朕也不配当玉衍朝的皇帝,我们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人,站在这也只是污了这圣殿,如果可以,朕情愿不要这一身皮肉。”他挥拳重重朝御案砸去。
“衍儿!”我惊呼一声,一颗心沉进了谷底,他知道了,全然知道了,他是玉衍朝的皇帝,面对这样的身世过往,却又情何以堪,我以手掩面,终是再无面目直视于他。
“李同盛,送太后娘娘回凤鸾殿。”
“奴才遵命。”
身子被人搀扶着起身,踉跄着走至门帘处,终是放不下严蜀,回身挣开李同盛搀我的手,直直朝他跪下,泪水潸然而下,哽咽道:“衍儿,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放了严蜀,他毕竟是你的……”
“住口!”他厉声打断我,指尖微颤,有血色自指缝淅沥落下,低头痛咳了一阵,咬牙道:“朕定要杀了他。”
“不……”我摇头,李同盛搀我起身,俯在我耳畔低声道:“太后娘娘还是走吧,这会皇上正在气头上,这般……只会更添油醋。”
心下一痛,绝望层层涌上来,死死扼住咽喉,头目昏花,胸口窒闷,事物渐渐模糊起来,我微微苦笑,手脚发软,终是再无了知觉。
冗长昏黑的梦境里,只依稀瞧得到严蜀孤洁瘦削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欲喊住他,喉咙却发不出丝毫声音,急的眼泪簌簌而落,颊畔却有冷凉的触感,我抬首,眼前是他泛着暖意的浅色眼眸,冰凉的手指握住我的,暖声道:“明儿,自此以后,我便不能在身边保护你了,你要坚强些,好好活下去。”
“不……”我大力摇头,用力握紧他的手,心慌的揪成一团。
他不语,只望着我微笑,眉眼越发疏淡起来,恍若透明一般,渐渐模糊,我低头,手中已是空无一物,黑夜浑沌,再不见了他瘦削孤洁的身影,我环住身子,瑟缩成一团,却隐隐听得有人唤我,我费力眼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焦急的脸,却是菊清,只见她躬身惶急道:“太后娘娘,太宰自圈禁处跑了出来,带刀闯入宫内,现下正在玉衍殿前与御林军激战。”
无端有一股不祥感漫上心头,我不及她说完,便起身下床朝着玉衍殿飞奔而去,只见残阳似血,宫内殿宇寂寥空旷,只听得鬓旁钗环相互撞击的叮铛声,绯色裙裾四散在冷凉的秋风中,像一只秋日里断翅的残蝶,我越过重重兵卫,终于……终于看见了他,看见了……双目圆睁,胸口处插着一支青色的箭羽,修长瘦削的身子泊在大片殷红的血液中,鲜血漫在素白的汉白玉台阶上,红的触目惊心,却是再无半分气息,再无……。
身子再无了知觉,我只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渐渐的有剧痛自肺腑处漫延开来,我的严蜀……我心心念念所想所爱之人……没了,消无声息的躺在地上,躺在如血的残阳下,再不会回转过来……我大口呼吸,若冬日白雪下,一只冻的僵冷的蝴蝶,失了心魂,悲愤涌上心头,扼住喉咙,我张嘴,厉喊出声。
“严蜀!”声音凄厉划开天边绚烂的晚霞,萦绕于重重殿宇上空,我踉跄着奔过去,指尖触上他的颊,再无了昔日温度僵冷如蛇,我跌坐于地,只剩了一颗气息恹恹的心。
有一道目光直望过来,我回身,却见那个叫清鸾的丫头望着我,清灵的眼里含着悲悯的光,严蜀死了,她却还活首,若不是他,严蜀如何会死在这寂冷的秋风中,若不是她,衍儿如何会恨我入骨,她一手毁了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幸福,却仍用那样悲悯的目光望着我,恍若自己是个不沾凡尘的圣人。仇恨似利刃一般扎入心底。
我踉跄着站起身,慢慢走上汉白玉石阶,绕至她身后,手指猛伸过去,用力将她推下了石阶,她惊呼一声,碧色裙裾翻转飘飞自石阶上滚落下去,我仰头厉笑出声,心底是淋漓的快意,却是再无遗憾,自身侧兵卫腰间抽出一把泛着银光的大剑,用力割向自己的咽喉,鲜血喷涌而出,喉间剧痛,心中却只觉释然,缓缓挪至严蜀身侧,拥住他僵冷的身子,替他合上圆睁的双目,意识模糊起来,恍惚间又回到那一年春日,清澈的山涧旁是漫天飞舞的蝴蝶,他站在春日暖阳下,静静朝我伸出手来,这一次,我却要紧紧的……紧紧的握住。
第三十二章 失明
我缓缓睁开眼睛,触目而及的是大片沉郁凝带的黑,头疼欲裂,我不禁低吟出声。
“青鸾姑娘,你醒了?”和暖的声音划破沉沉黑暗,含着一丝欣喜,却是李同盛。
我转头欲看清他的身形,却遍寻不见,只是昏黑,额角有冷汗沁下,我攥紧了身下软被,低低道:“李公公,这是夜间么?如何不点上一盏灯呢?“
没人回答我,只有长久的沉默,我脑中闪过慧明太后那张明艳扭曲的脸,手掌用力推下,我自石阶上滚落下来,后脑勺重重撞在某处坚硬的石块上,那么……我的眼睛……,我伸出手指来,使颈在眼前晃动,看不到丝毫浮动的影。
“李公公,我是瞎了么?”我暗哑道,声音空洞寂寥。
“青鸾姑娘……太医说,你因受了撞击,脑袋里有血块,故此……可太医也说了,若血块化开,姑娘你又会看得见了。”
李同盛说的小心谨慎,生怕刺激了我,心下一沉,却并无多大痛楚,撇嘴苦笑道:“太多人因我而死,陪上一双眼睛也是应当的。”
“姑娘别这么说。”
最后看到的,是太后唇角那一抹冷凉凄利的笑,不由转头问:“太后娘娘呢?她怎么样了?”
“太后娘娘……她……她倒在严蜀的身旁自尽了。”
“自尽了……”我低吟,心头却是缓然,这于她倒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什么都已了结,我欠别人的,别人欠我的,除了……除了一直搁在心尖上的那一个人。
“李公公,我想见皇上。”我沉声道,嗓音里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在无边的黑暗里显的格外难熬,只听李同盛沉沉叹了口气。
“皇上已不是皇上了,自太后自尽后,皇上便拟旨退位,将皇位传给了毓亲王,下月便要登基了,命我转告姑娘,好生跟着毓亲王,不要再负着那些扛压不起的担子了。”
看不见,仍是有温热的液体顺颊而下,李衍啊李衍,你如何这般的傻,再开口,却已是哽咽。
“李公公,你告诉皇上,若他不见青鸾,青鸾便会一直在玉衍殿前跪着等下去。”
“你这又是何苦。”李同盛叹息。
“青鸾求公公。”
“罢了罢了,我替你告知皇……皇上便是。”
“谢公公。”
李同盛不答言,我只闻得缓缓离去的脚步声,怔怔躺在床上,手指抚向颈中被我修好的璎珞,爹……你当年宁死也不说出真相,是否就是因为害怕看到今天的局面,却是女儿太傻,伤了这么多的人,只知为你报仇,如今仇恨已了,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苦痛挣扎这么多年,到头来,却是我错了么……
我一日一日跪在玉衍殿外,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于我而言,总是黑灰的,只听得李衍剧烈的咳嗽声,每每这时,心便会揪成一团。
秋叶落地,偶尔听得见太监宫女扫落叶的沙沙声,我跪在殿门外,守候着我心头所爱之人,平静如一湖泊在静夜里的秋水,若再次见他需要千万年,我也会依旧等下去,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一只暖热的手握上我的肩,只闻得沉沉的叹息声。
“青鸾,你这是何苦,他不会再见你了,随我回去吧,下月我便要登基了,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我心知来的是李毓,却只是闭口不言,温顺静默的跪于地上。
“你总是这般倔强,我该拿你如何……”他沉郁道,声音里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凄冷。
我正欲开口,却听见鉴金云纹大门吱嘎开合声,接着是小跑过来的脚步声,只听李同盛喘息道:“青鸾姑娘,老奴也顾不得皇上的意思了,他这几日很是不好,咳了几回血了,夜间睡不安稳,老是唤姑娘的名字,老奴……”
我未及他说完,便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的朝玉衍殿内跑去,手腕却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握住,幽微的佳楠香索绕在鼻端。
“别去,留在我身旁。”声音响在秋日的冷风中,蕴含着哀求全然不像素日那个挺拨俊朗的毓亲王。
我回身,缓缓冲他微笑,手指自他掌中一寸一寸的抽离开,“青鸾心中所爱之人并不是王爷,若勉强留在身边,只会凭添痛楚……所以,纵然有愧王爷,亦不知结局如何,青鸾……仍是要随自己的心而走。”
沉寂了,无声无息,我不知此刻的李毓是怎样的心情,只听得秋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我再不迟疑,回身摸索着走进玉衍殿 。
殿内辽旷肃冷,只闻得一股涩而沉郁的药味,我扶着墙走入暖阁,听得一个轻浅的呼吸,间隔着轻咳声,我不言,只倚在一侧纱橱上,知他在这屋内,便是心安。
“你来这……做什么,朕能给你的……都给你了。”他喘息道。短短一句话,似是费了极大的气力。
“青鸾来陪你,以后……再不离开。”我不自觉的用了我自称,再不言奴婢二字。
“朕不需要你陪,这些时日,你看朕的笑话还看的不够么?!朕不需要同情,你滚!”
我不动,看不见他在哪个方向,只倚着纱橱安静的微笑。
“滚哪!”他咆哮,连带而来的还有一道凌利的风声,额角被一个尖锐的事物狠狠击中,流下些暖热的液体来,疼痛难忍,我不去理会,依旧微笑。
“为何不躲?”他怔然。
我转头,望向不知是否是他浅色眸子的那一处,轻声道:“青鸾看不见,如何去躲?”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震惊。
我顺了他的声音走过去,却不期然的被一侧凳椅绊倒,跌在地上,垂首道:“很是抱歉,你看……青鸾现下已是自顾不暇,实在没法同情你。”
有幽微的龙涎香,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越发浓郁起来,一双冷凉的手握住我的肩,我知道他的脸近在咫尺,缓然一笑,却有泪滴自眼角划下。
“如何……如何才能治好?”
“无需治好,你看,到了今日,我才能这般坦然的直面于你,直面于自己的心。”我哽咽道。
有丝绢滑凉的触感,细细擦干我额角血迹,他低吟一声,拥我入怀,我揽紧他的腰,却被他嶙峋的骨头硌疼,自何开始,他竟这般瘦了,心内细密的疼,却也有横了心的安然。
“你来这做什么?朕给不起你什么了,朕……活不长了。”他低咳道,却又痉挛的抱紧我,冷凉的唇映上我的额。
第三十三章 美好时光
我伸手扣住他腕间的脉博,却是沉软无力,轻若游丝,已是膏肓,心下一沉,却也不觉的害怕,只更加用力的拥紧了他,口里低低道:“能活一天,便开心一天,若你死了,我便下来陪你,不必害怕。”
他不语,只用冷凉的唇堵住我的,苦涩而冰凉的吻,直透肺腑,我却在这冰凉无助的窒息感里微笑,只觉无比的满足。
“是怎样的天气?”我跟在胡他身后蹒跚前行,手指被他握在冰凉的掌中。
“万里无云的。”他轻咳着笑答。
“风呢?”
“微凉。”
“脚下。”
“是石子路面,还有几片未扫尽的落叶,你踩一踩。”
我踩上去有嘎吱的碎裂声响,不禁拍着手,像小孩子一样欢喜起来,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复又问:“你呢?你的样子。”
“很瘦,这风要是再大些,我便要被刮走了。”他柔声道,再不言朕。
“再往下就是御林苑了,去看看么?“他紧了紧我的手道,我点头,迈步走上石桥。
“御林苑怎么样?”我轻问,闻到一股萧瑟的气息。
“很是不好,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些光秃秃的树杆,横七竖八的枝岔着,有股灰败之气。”他沉吟,复又道:“大概因我是将死之人看什么,都只觉灰败。”
“不要胡说。”我虽看不见,却精准的捂住了他的嘴。
“鸾儿,你怕我死么?”他突而认真问。
“不怕。”我摇头。
“为何?”
“不论死活,我总是在你身边的,所以不怕。”我握紧他的手指微笑道。
“傻话。”他以指轻叩我的额。
我却并没有说傻话,密制的剧毒丹药已放在了我贴身的小匣当中,尤记得那日刚从宫外买药回来,还未及收好,就撞见了他,幸而未被发现,口中却并中辩驳只静静微笑。
“若我死了……”他枯瘦的手指抚上我的发,冷凉的气息拂在我耳侧,我虽看不见,却仍能感觉到他眼底满溢的温情。
“你便好好活着,用你的眼睛,替我看这个世界。”
“青鸾瞎了,没法看这个世界,只能陪着你。”我喃喃道,他沉吟,我伸手抱紧了他,抚上他瘦削的脸颊。
“我倒真怕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他苦笑出声,我不语,温柔静默的抱着他。
月上柳梢,我将温水放满浴桶为他净身,触手而及的是他瘦的突出的骨头,心中一酸,隐去眼底的泪意,脸上却是微笑的。
“鸾儿……”他叹息一般轻声唤我。
“嗯?”
“若……宋大人没有冤死,你会长成一个怎样的女子?”
“不问世事,喜爱琴棋书画调脂弄粉,不戴面具,不虚伪,不假装,真心快乐的女子。”我顿了一顿道。
“我害了你。”他沉沉叹息。
“不……不是。”我拥住他,任由他身上的水珠将我的衣衫打湿。
“鸾儿……你的心是向着我的,那你如何要同李毓……”他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身上肌肉僵直不已。
“青鸾……不是个清白的女子,那时羞于面对你,一味回避自己的心,故此扯了毓亲王挡在你我中间,好断了心中那一点执念……”
话未说完,身子却被他扯入浴桶中,水花渐出大半,他冰凉的唇紧锁住我的,抱我的手指用力的几欲使我的肋骨断裂,我在这个冰冷的如同死亡的吻里逐渐沉沦下去,他却蓦然松手,俯身痛咳起来,有温热的液体溅在我的锁骨上,血腥味丝丝缕缕的化开。
“李衍……李衍……你怎么样?”我看不见他,双手在黑暗中胡乱的摸索,蓦地被一双冰凉枯瘦的手抓住。
“我很好。”他大力喘息道。
我点头,眼泪却簌簌而落,身子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只俯身去寻他沉缓的心跳。
“不怕,鸾儿……我一直陪着你。”他用力握紧我的手指。
我趁他睡着,独自一人去了御林苑,李同盛领着一班太监宫女候在那里。
“有劳公公了。”我福下身去。
“姑娘何必多礼,老奴服待皇上多年,待皇上之心已非一般奴才可比,能博他开心,也是好的。”
我轻声微笑,从一侧宫女手中接过霞影纱,摸索着欲爬上一侧柏树,却被李同盛拉住。
“姑娘,你眼睛不方便,这些事,交给宫人们去做便可。”
我缓缓摇头,“不了,我欠他许多,定要为他做些什么才好。”
言毕,用力攀上树杆,费力往树梢爬去,粗糙的树皮磨破我柔软的掌心,渗出殷红的血液来,却是不曾退缩,遥遥听得李同盛的低呼声。
“当心哪,清鸾姑娘。”
我含笑点头,所幸树身不高,我坐在一侧粗壮的枝桠上,掏出怀中捂的温热的霞影纱来,系在树枝上,霞影纱是新绿的颜色,带着一点翠绿的新碧,远远望去。如烟如雾,萦绕枝头,我虽看不见,却也知道,定是美如仙镜的,李衍嫌这园子灰败,我便要令它重新活过来。
夜风颇大,冻的手指僵冷,我系好新纱,欲从树上下来,却是脚滑,眼睛又看不见,竟直直摔了下去,重重落在地上,肩胛处生疼,似要断裂一般,李同盛惊呼一声,急跑过来,扶我起身,担忧道:“姑娘可曾受伤?奴才说了,这些事情交由宫人去做便可。”
我忍疼摇头道:“无防,我不曾受伤。”
一面摸索着爬向另一棵树杆,李同盛拗不过我,连连叹气,一整夜,我便在这攀爬摸索中度过,不记的跌了多少跤,双手红肿不已,破皮处不时沁出血来,心中却是愉悦的。
第三十四章 逝
晨光微亮时,才将霞影纱全部系好,一侧的飞檐亭内,放几只溜嵌宝的蟠螭香炉,燃的是百合香,沉郁甘甜,沁入林苑各个角落,我疲乏不已,便出了御林苑,走入林苑外的抱厦内,小憩了一会,隐隐闻得丝竹鼓乐之声,心知李衍已来,便忙起身,换了清莲色舞衣,极素淡的颜色,云袖宽广,只在裙裾处绣了几只清丽的蝴蝶,翩跹欲飞,沾了些鲜红的唇脂抹在唇上,素白的一张脸,清灵坚毅的眸子,唇却是殷红欲滴的颜色仿佛白雪霏霏里一团燃烧着的烈焰,想来,是极美的。
我抖一抖云袖,推开屋门,朝御林苑走去,笛声悠扬,似从天际滑过,又和上一丝似清流入泉的琴音,直透心肺,我踮起脚尖,云袖高扬,旋转着跃入李衍眼中。
定成一个孤洁的影,恍若迎风而舞的雪雁,琴音急促起来,我伸广袖,腰身柔弱无骨,却又隐着一丝不屈的铮然之气,珠钗滑落,三千青丝四散于风中,红唇轻启,唱道:“回翔波间风,的历叶上露,清池结素彩,华月映微步,云阴花房敛,雨歇芳气度,欲去拾明珰,踟蹰惜迟暮。”
歌声并不透亮,却似雨后新睛,清新淡雅,舞姿清丽,如湖光倒影,裙裾云雾般飘飞,似含露新荷,眉目间尽是清冷之气,红唇却明火般照亮心目,曲毕,头颈微扬,身子逶迤成一支秋日里盛开的清莲。
寂然无声,我疑心李衍不在此地,举目四视,却只是昏黑,有清脆的掌声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之后,一双冰凉的手托我起身,他冷凉的气息拂在颈侧。
“鸾儿,若不是见了你,我真会以为是死后入了仙镜。”
“不要胡说。”我急声道。
“我不胡说。”他轻笑出声,嗓音里却有一丝轻微的颤抖,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我无端有些不安,握他的手道:“我扶你回房休息。”
“不了。”他轻声道,目光却似停在我身上某一处,流连不已,枯瘦的手指抚上我颈间璎珞。
“如何又戴上了,明明……”
“我修好了,这一世我都戴着它。”
“鸾儿……”他叹息般唤我,将我拥入怀中,颊上有冷凉的触感,我心知是他抚上我的颊,不禁勾起嘴角,漾出一个明艳的笑来。
“你从未这样笑过,真美,这御林苑也美,再无遗憾了。”
我虽看不见,却仍能感觉到依在他颊畔的笑意,也随着他微笑,手中紧拥着的身子却有些微的战粟,我正欲说话,他却极快的推开我,握了我的手,轻咳道:“鸾儿,那边古柏树下,我着人扎了架秋千,我们去坐坐可好?”
我轻轻点头,他牵着我往前走,有他引着,纵是黑夜无边,心依然是安定的,他忽而踉跄了一下,指尖微颤,似握不稳我的手指一般。
“怎么了?”我惊叫出声,反握住他的手。
“无事,我吓你的。”他朗声轻笑。
“如何能开这样的玩笑。”我急声,喉咙却已是哽咽。
“却是我错了,再不开这样的玩笑,已经到了,坐吧。”他扶我坐下,秋千很是宽大,能再坐一人,我拉着他坐下,头倚在他胸前。
“鸾儿,我一直记得初遇你那一日,春雨霏霏,碧莲池中你坐着舟桨涉水而来,清灵如一支雨后新荷。”他沉声,似陷入某段愉悦的回忆中。
我垂首微笑,缓声道:“当日与我同来的还有茜草,你为何……”
“她如何能跟你比,你的眼睛,是我看过最为美丽的。”
脸面微红,我轻推他道:“尽说些胡话。”
手指却被他大力握住,他的呼吸声急促起来,握住我的手指更紧了些,轻声道:“鸾儿……我只想告诉你……”
他顿了顿,“这一世,我从未后悔遇见你。”
心中漾起千般涟漪,迸出一股极大的勇气来,我开口,轻轻道:“我爱你。”
他却并无回应。
“李衍。”我低唤他一声,冷凉的手指自我掌中滑落,接着是沉闷的落地声。
我在这一瞬间失了声音,秋风萧瑟而过,穿透我空洞的心,手指还保持着抓握的僵直姿势,身子自秋千上滑落,我遍地摸索,终于摸到他冷凉的手,失掉了最后一丝温度。
“李衍。”
我再度低唤,却全然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我拥住他,心脏的跳动似重锤盲目的敲打,再找不到自己。
那一日春雨霏霏,碧叶连天,他眉眼温淡,站在池心雨亭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若知有今日,我情愿当初从未遇见,我俯身,吻上他僵冷的唇,手指探入衣衫内,摸出那个随身携带的青玉匣来,里面的丹药是我亲手放入,我合目躺在他怀中,含笑将丹药咽下,李衍,我说过,这一生再不离开你。
黑暗寂静无声,有丝丝绵密的痛梦迸裂开来,这痛楚却并不似由肺腑处而来,忙乱的影像自脑中闪过,有强烈的光线直刺过来,我下意识的闭紧眼睛,……光线?为何我感觉得到光线的存在,心下一惊,我猛然睁开眼睛。
阴暗灰霾的天,远处树林的枯枝上系的是大片翠碧的霞影纱,迎风而舞,如云雾般缭绕枝头,莲清色云袖,裙裾上是两只翩跹欲飞的蝴蝶,秋草凄迷,李衍合目卧在这一片萎黄中,束发的玉冠歪在一旁,冷薄的唇上依着一抹笑意,却是再无声息,我怔然,泪水自大睁的眼眸中汩汩而落,手中玉匣滚落一旁,忆起那日自宫外回来,手中握着这青玉小匣,被他撞见,这药定是被他换了的,却不知他是从哪里寻来这能令我失而复明的丹药。
这般的傻……,我抚上他冷若寒冰的颊,这世上没了你,我活下去,又有何意义,手指僵直的伸出,拨出腰间短刀,扬手毫不犹疑的朝胸口处直刺而去,身子却被人大力推开,手中短刃铮然一声落在地上。
“皇上。”这唤声凄冷如刀,直入心肺,绯色裙裾似一团燃烧着的烈焰,鬓歪发散,推开我,扑至李衍身侧,身子瑟瑟而抖,猛然转过身来,却是多日不见的茜草,眼中仇恨几欲将我吞噬,利声道:“你害死了他,却还有脸待在他身边。”
像被千百道利刃击中,我惶然一惊,被这话中的冷意逼的倒退了半步,眼眶干涸不以。
茜草冷笑出声,素日美丽清雅的容颜扭曲而疯狂,却有泪水自眼角潸而下,俯身捡起我落在地上的短刃,咬牙道:“你这样的女人,根本不配陪他死,你只配永生永世的活着,日日被内疚痛楚折磨,不得安生。”
手中短刃直刺而下,绯色衣衫里的殷红层层透了出来,却是无声,慢慢倒在李衍身侧。
“不……”我捂上眼睛,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寂冷的秋风中,逼入肺腑,胃中翻腾欲呕,李衍卧在这秋风里,唇畔是暖然的笑意,身侧随他而去的是比我待他更为坚毅用心的女子,无上人间再无我的位置,漫天的昏黑,秋风将我纤细单薄的身子吹落在地,再无知觉。
第三十五章 怀孕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李同盛焦急的脸,眼眶红肿,见我醒来,神色微缓,哑声道:“姑娘醒了。”
心中是无尽的冷凉,我费力攥住李同盛的衣摆,“皇上呢?”
李同盛眼眶一红,以袖拭泪道:“毓亲王已照着皇上的遗愿将他火化了,骨灰命人带去江南,洒在山青水秀之处。”
“为何不告诉我?”我挣扎着起身,声音嘶哑。
“姑娘一直昏迷不醒,毓亲王也怕姑娘伤心……”
竟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了么,我闭上眼睛,泪水自眼角滚落,一颗心却是空了,连疼痛都不再有。
“姑娘勿要再伤心了,姑娘已是有了身孕的人,要好生爱惜身子才是。”李同盛婉言相劝道。
“你说什么?”我猛然睁开眼睛,鄂然的看着他。
“姑娘不知道么?”李同盛眼中闪过讶异之色,袖手道:“姑娘昏迷的时候,毓亲王请了太医来瞧,太医说,姑娘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我蓦的忆起青衍行宫那日夜间,为了忘却的绝望缠绵,指尖颤抖的抚上小腹,我却是……要做母亲了么?潸然泪下,我是要随李衍而去的,有了你,我又如何随他而去,身子瑟缩了一下,不由伸手环住双肩,李同盛见我这般,摇头叹息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第三十六章 不如离去
我日日坐于房中,水米不进,身子日渐瘦了下去,这一日隐约听得叩门之声,我并不理会,那人却兀自推门进来。
背着光,见来人着一身灰色僧袍,顺发皆净,手中持一串佛珠,神色温和明净,一双黑如墨玉的眼睛望着我,却是苏墨岩。
我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着他。
“莲儿妹妹连我也不愿再见了么?”他微笑道。
“你……如何……?”我怔然,指了指他灰色的佛衣。
“我已是出家之人了,这次来,正是与你道别的。”
“什么?”我惊诧看他,复又想起紫菀的死,一时默然,怔怔道:“你走了,苏将军怎么办?”
苏墨岩唇角勾了一抹温和笑意,缓缓抚上挂于颈间的一只素玉瓷瓶,暖声道:“我已为苏家的门楣脸面活了许多年,也错失了许多真心待我的人,后半辈子,我只想一心一意的陪着她,莲儿……”
他抬头看我,缓缓走至我身侧,将手中佛珠递给我道:“临走之前我只想告诉你,若是觉的痛苦就离开这里吧,盛京不是个好地方。”
我不语,却有泪水滴落在佛珠之上,仰头看他,只见他明净的眉眼间尽是暖意,如同幼时一般,伸手揉了揉我散乱的发丝道:“莲儿妹妹,我便走了,你好生照顾自己。”
我勉力冲他微笑,他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终究没能出口,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出去,风撩起他的灰色佛衣翻腾飞舞,素日挺直的脊背,似不堪重压一般蹋下去,虽是壮年,却如老僧一般,渐行渐远,心中苦涩,下床走至门口,那灰色的身影终是渐渐消失在秋风之中,头顶是暗沉阴灰的天,直压的人喘不过气来,我深吸了口气,手指紧握,这盛京却是再也无法待下去了,心已死,身不能死,那么,为了孩子,我便离开。
新皇登基,普天同庆,宫内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李毓当了皇帝,想来太妃的苦日子也熬到了头,于他们总是开心的。
我独自一人出了宫门,虽已是黄昏,宫外游行庆贺的百姓却仍未离去,结伴游行,各色注了新朝年号的年历放于市集叫卖,熙熙攘攘,各色吆喝声不绝于耳。
我抚着小腹,缓缓走在这人海之中,却觉有一道目光直直盯着我,我回身,人流涌过的间隙里,看到一张刚毅冷俊的脸,墨色眸子清明如玉,却泛着层层暖意,有一辆马车停在他身侧。
我不知他为何没有去登基,只隔着这不息的人流遥遥望着他微笑,抚了抚小腹,似要令孩子也看他一眼,目光长久的停驻,夕阳渐沉,终是转身,上了另一辆候我多时的马车,马车前行在嘈杂的人声里,有欢愉明快的笛音徐徐升起,依稀记得那一年春狩之际,他为我所作的青鸾歌,我糊涂的看不清自己的心,最终两两相误。
渐渐安静开来,马车已出了盛京,我抚了抚颈中璎珞,依旧滑凉如玉,你去了江南,我便陪你一起长留在那水乡,马车一路西行,我撩帘望去,只见道外枯叶凋零,残阳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