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打工戏曲

　　刚过完实习期的这一天，李千金一边听着老娘们儿们的聊天，一边洗着碗。虽然是一心两用着，但她干活还算利落，每隔五分钟左右，五十个干净的盘碗准能在她手里脱颖而出。每次洗好五十个盘碗时，她便把搁置在水池一边的五十个碗碟，小心翼翼地放到身后的大筐里。盛碗碟的大筐和水池子的距离不到一米，当中一次，李千金捧着五十个碗碟朝着大筐走过去时候，脚下一滑，就听见“哗啦”一声，五十个盘盘碟碟争先恐后地扑到了地面上，瞬间化成了一堆灿烂的星星。魂飞魄散地看着满眼满地的白瓷星星们，李千金张着一张大嘴，脸色吓得惨白。
　　“天呀！你这小妮儿，咋回事儿呀这是？”
　　“我的老天呀！小李闺女你咋啦？”
　　“完啦，完啦，这下可捅大娄子了。”
　　……
　　被五十个碗碟，一鸣惊起的还有刚刚说笑的老娘们儿。随着一声清脆的巨响，她们戛然止住了她们各自手里的活儿，止住了她们的话匣子，惶惶不安地看看这一地的星星，然后抬着她们的脑袋一致地看向李千金。这时才发现，一脸不知所措的李千金，像个失手杀了人的罪犯，她搭拉着脑袋，一闪一闪的泪珠子半悬在她的眼睑下，一只手无助地撕着另一只手,显得那么得拘促不安。
　　“哎哟！小李，没伤到手吧？”脸皱得像团麻花的娘们儿像察觉到些什么，她一个箭步跨到李千金的跟儿前，关心地问。“就是，就是，闺女，没伤着吧？”只听见唿噜一声，所有洗碗的娘们儿们像团湍急的洪水，一下子就把李千金围了上来。刚还是一句句世界末日要来临的语气，现在却变成了一句句温暖的关心，李千金诧异地举起脑袋，扫雷似的环视了她们一眼，沮丧地说：“没有。没有。怎么着呀阿姨？”唉呀，刚才我们也不是别的意思，也是为你担心。这刚上班，就打碎了些盘碗……”麻花娘们儿同情地说着。“咱们后勤主管，就是那天领你来上班的陈霞，她是后勤主管，也是大堂经理，你先去给她说一下吧，免的到时是她先发现你打碎了东西，那样就不好了。”“就是！那个女人可不好对付，除了咱们酒店的白总，她可是咱们这的总督。别看平时笑得跟花似的，那家伙对待员工跟毒蝎子似的，阴着哪！”“谁说不是，赶紧去找她来个负荆请罪吧，小李。”
　　李千金是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敲开了陈霞的办公室。
　　“你说你刚上班就出了这样的差错，五十个盘碗，让我怎么跟白总交待啊？陈霞严肃地看着李千金说。
　　“好歹你也是通过我进来的，怎么就这么笨手拙脚呀？”
　　“我……我……对不起，对不起陈主……哦不，陈经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会努力做好的。”李千金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这样，这个月继续按实习期给你工资，再给你一次学习机会。不过，还得劳我为你去跟白总说呀！”
　　“嗯，谢谢您。谢谢您陈主管。麻烦您了！”李千金激动地说。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她可不想就这么葬送了它。
　　那个晚上，躺在床上的李千金如同电饼秤里的大饼，翻来覆去着，她责怪着自己刚上班就这样不争气的同时想到了陈霞，那个女的，那个主管，那个经理，就是那条毒蝎子吗？其实人还瞒好的呀，没有炒自己的鱿鱼吃，还为自己求情去，真是遇到了好人。只是还得再需要实习一个月，她能顺利地度过这个月吗？李千金越想越睡不着了……
　　第二天的下午，刚踏进后厨门坎的李千金，一抬头，竟然看见陈霞摆着一张吊死鬼的面孔正看着自己。她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喊了声：“陈经理。”系上围裙正要奔向水池之时，陈霞说：“李千金，你等一等，昨天我跟白总说了你的事情，你被调到了餐饮前台做服务员。你所在宿舍的甘露是六层楼餐饮部二组组长，有什么事情你找她。现在你去她那报道吧。”李千金的心像被一块石头砸中了一下，扑通一声，“陈经理……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我会格外小心的……”李千金悲戚戚地说。“这不是给你机会了吗？”李千金的意思其实是希望继续留在后厨，还在后厨干洗碗刷盘的活儿，还能和这群虽然外表看起来沧桑，但亲切友好的阿姨们在一起。尽管直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这些阿姨们的名字，甚至连她们的姓还暂时不知道呢。在她的心里，只是很形象地称呼着她们。她害怕去餐饮，害怕去找甘露，她总觉的因为自己的一个不小心，或许马上就要掉到一片火海里了。李千金的心里恐慌着。“呃……嗯……”李千金知道陈霞没有懂得她的心思，她也不想再解释些什么了，她知道，即使再说些什么，她这块木头也要成舟了。“以后上班直接去六楼，我已交待给甘露，有什么事你可以先找她。”说完，陈霞踩着一双盛气凌人的高跟鞋，咔哧，咔哧地离开了。
　　“咋回事儿呀这是？”有刚到的，听了半截话的娘们儿看看李千金再看看其她的人，一头雾水地说。“唉呀，让小李闺女去六楼啊！”“是呀？怎么又去六楼啊？”说话间，老娘们儿们扔下手里的活儿，像一团湍急的水，一下子围住了处在门口的李千金。“小李，别伤心，让去就去吧，别那么悲观。”胖娘们儿拍着李千金的肩膀安慰她说。
　　“就是，就是。兴许你还会因祸得福呢。在咱这洗碗的，你看都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人。你还年轻，怎么能把自己最美丽的年华湮没在水池子里呢。”麻花娘们的一席话，让围在李千金旁边的其她娘们啧啧道：“还是咱们这退休老教师会说，说出了咱们的心声。真是！闺女，你应该感到欢喜才是。”
　　“可是……可是……”李千金知道她们不会明白自己的内心的，不会明白她的内向，她的害怕，她的抵触，她的不安，她想跟这群在她看来亲切如故的人解释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说，从什么地方说起。
　　“别可是了，赶紧去吧小李。万一人家陈经理现在在六楼等着你呢！”麻花娘们儿提醒李千金说。
　　“嗯！”李千金吸了吸鼻子，挺了挺肩膀，留恋地望着她们，说：“阿姨们，我先去了！”便迈着风吹落叶般的步子，噌噌地离开了。
　　李千金乘着电梯来到了六楼。当她正要迈着步子找餐饮二组组长办公室的时候，发现前边不远处的走廊里，甘露在一排女生的前方正在说着什么。李千金轻风细雨地小跑过去，鼓着一张漂亮嘴巴，看着其她女生认真讲话的甘露，这时候也发现了李千金，她下意识地扭头瞥了一眼李千金。女服务员们也发现了李千金，她们衣冠统一的，齐刷刷地把各自的脑袋瓜扭向右边一起看向她。这时的李千金脸瞬间如苹果般红了。她腼腆地冲女服务员们微笑了一下，然后看向甘露，小声地说：“组长，陈经理让我来找你……”
　　“你先等会儿再说好不好？没看我们正在开小会吗？”甘露白了一眼李千金。
　　“好！大家要尽心尽力为每一位食客做好服务。争取年底先进小红旗能落到咱们组来。就到这儿吧，我不多说了，大家赶紧准备一会儿的工作吧。”
　　李千金跟着散会后的甘露来到她的办公屋里。
　　“李千金，你刚才没看见我开会呀？”甘露瞪着李千金说。
　　“我……对不起，我不是小心的……”说话间，李千金垂下了脑袋。
　　“我听说了你在后勤的主要事迹。来我们这儿，跟客人直接打交道，更要谨小慎微。你要学会微笑，别老带着一张苦瓜脸，好像谁欠你钱似的，知道吗？”甘露带着奚落的口气说。
　　“嗯，知道了。”
　　“你和咱们宿舍的王鑫负责613房间的客人。你们俩倒班上，倒班歇，今天晚上和明天一天你都上。”李千金的心扑通一声，她心里叫道：“天哪！真是狭路相逢啊！一个甘露，一个王鑫，又是她俩，为什么总是碰上这俩鸟啊！”
　　“还有啊，要化妆，不能像现在一瓶白开水的样子。服务员首先要把自己打扮得让食客们看到的第一眼是赏心悦目的。”“嗯。”李千金点点头。“陈经理说了，因为人员关系暂不对你培训了，让我把该说大致给你讲一下。”
　　“嗯，我会注意并努力做好的。”
　　当事人甘露把服务员的一些基本常识讲给李千金听的时候，天把黑幕垂了下来。络绎不绝的食客们如涨潮的水，一拨拨地在酒店里涨起来了。
　　“李千金，你赶紧去更衣室换工作装，准备候客！”
　　“呀！组长，我没工作服！”李千金这才意识到自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状态。
　　“什么？陈主管没给你工作服呀？”没等李千金答话，甘露接着说，：“你赶紧找她看她怎么吩咐。”
　　“哦，好的！”李千金一阵风地跑出去。
　　她呼哧呼哧地奔到一楼的大厅，冲着柜台里面的陈霞焦急万分地说：“陈主管，哦，不是，陈经理，我没工作装。”李千金看见在她不小心喊她“陈主管”的时候，陈霞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赶紧改嘴说。
　　“没工作装就没工作装吧，你不是和王鑫一个组吗？穿她的衣服呀。”
　　“对了，以后别忘了喊我‘陈经理’。”
　　“嗯，好的！”
　　李千金刚要转头的时候，她忽得想到王鑫昨晚没在宿舍里，现在应该也没在。“陈经理，王鑫不在屋子里。”
　　“不在屋子里，她的衣服也会长腿跑了？她有两身工装，你自己搜去吧！”
　　这时的李千金如一盆猛烈的火被泼了一盆冷水，蔫儿了下来。她好像忘了马上就要上岗候客了。蔫嘟嘟地乘上电梯的她若有所思地想，搜去吧，搜去吧。我是警察叔叔还是警察阿姨呀？要是搜着了，会怎么样？要是没搜着，又会怎么样。
　　屋子里依然没有王鑫。李千金像个新媳妇儿似的，扭扭捏捏地踱着步子走到了那组立柜前。这组立柜是王鑫和甘露的。李千金虽然住进了这个宿舍，但她们没让她一起与她们共用这个柜子，所以这里面的东西一概不是她的。没有她的东西，李千金也就没有资格，没有理由打开这个不属于她的立柜。可是，她还是红着脸，屏着气，像贼似的，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这个柜子的门。里面的衣服们，叠放着的，揉成团的拥挤地像是赶庙似的。在这庙会般的柜子里，李千金赫然发现两件挂在衣钩上的酒红色制服。她知道，那是酒店的工装。这肯定是王鑫的吧，应该是三件呀？应该还有甘露的一件，才算对呢！这么想着，顺手她就去摘衣架上的其中一件。但她的手刚碰到衣服，痉挛似的就缩了回来。真可以这么干吗？尽管一个宿舍，但王鑫她们还不是朋友，对入住进来的她本身就不太友好，何况穿别人的衣服应事前打声招呼啊，怎么能不声不响地拿别人的衣服穿呢？”正在李千金犹豫之时，一声声催命鬼似的高跟鞋声进了屋子里。“李千金你还在磨磨叽叽干啥，找着衣服没有？赶紧的！”
　　“陈……陈经理，这能行吗？人家王鑫不在……”李千金看看柜子里的衣服，接着看看陈霞说。
　　“我不管你那么多，火烧眉毛了都，赶紧给我按规矩上岗！”陈霞板着一张驴脸硬邦邦地说。深吸了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李千金从衣架上便扯下了衣服。这时，她在这件衣服的衣领中间看到了写有“王鑫”两个字的标签。
　　还好，这件衣服的大小还算与李千金的身体匹配，只是袖子短了些，在陈霞严厉的目光下，李千金匆忙换上工装，直奔她负责的客人包间了。
　　当她风风火火地推开门的一瞬间，就看见甘露微倾着身子，正在微笑着倾听客人点菜、记着菜单。满桌子食客诧异地看向她，甘露的眼睛更是如针一样扎在了她的眼球上。“李千金，你过来，咱们客人已经点了部分菜，你接着做好记录。”甘露严肃的说完后，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食客们说：“刚才我同事有些事情，我帮她暂顶替了一下。不好意思，祝各位客人吃好！”说完，把手里的记录本递到李千金手里就拔门离开了。
　　李千金接过甘露手里的记录本，小心翼翼地记着客人点的菜名时，一个客人突然抬起脑袋看向李千金说：“服务员，你们酒店最拿手、最具特色的菜是啥呀？帮我们点几道吧，我们是头回慕名而来的。”
　　“啊？……”李千金一下子如热锅上的蚂蚁，慌了神儿。
　　“给我们点几道你们酒店最有特色的菜吧。对了，不要辣的。”
　　“呃……好……”李千金的心敲鼓似的，咚咚怦怦地响起来了，她拿着笔和本的手也开始抖起来了。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此时，李千金恨不得再次把甘露喊来，恨不得甘露是自己的好朋友，恨不得叫她一声姐姐让她来帮着走出这个困境。可是甘露不是自己的朋友，她的眼睛刚才还如针一样扎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会乐意帮助自己的。此时此刻，陷在了沼泽中的李千金，心一横，她豁出去了！
　　像炒豆子似的，李千金嗯嗯嗡嗡，磕磕巴巴的给客人胡乱地点了一通。她看着菜名，看上哪个菜名起得美，起得有食欲，哪个菜比较贵，她就为客人胡诌八扯的夸耀一番，没想到五六个菜，客人竟然全都欣然笑纳了。
　　不一会儿，满桌子菜肴陆陆续续的备齐后，李千金站在一个边角里静静地候着。她看着食客们拿起碗筷津津乐道地吃着，心里美滋滋地想：说不定自己瞎猫碰死耗子，为客人们点的那几道菜就是酒店最有名的菜呢，说不定客人们会因为这几道菜而要大赞自己一番呢，说不定……”
　　“啊！怎么这么辣呀？”就在李千金美美地想着时，一个客人的尖叫声把她美丽的思绪划破了。
　　“嗯！这个菜也是辣的。”
　　“辣的，辣的，全是辣的。”一桌子食客愤怒地骚动起来。
　　“服务员，怎么搞的这是？我们不是明确说了不要辣的吗？你瞧瞧你帮我们点的这几道菜，几乎全是辣味的！”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新来的，我也不知道……”李千金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她吓得都要哭了。
　　“你新来的？没培训吗？真是！新来的都敢冒然为咱们点连她本人都搞不懂的菜！”
　　“真是扫兴！不要辣的，这可倒好，一半以上全是辣的。”一个客人数了数菜盘生气地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去叫你们领导来！”
　　“我……我……”
　　“你别我我我了！赶紧叫你们领导来！”
　　李千金本想用自己一副可怜的样子搏得食客们的同情，可是看看那一双双不容分说的眼睛，她拖着灌满铅一样的双腿，从包间里走了出来。她先是走到甘露的屋子里，“组长，客人让我帮着点咱们这里最有特色的菜，我全帮着点成辣的了。客人生气了，让我去叫领导。”
　　“什么？老天！你怎么能干出这么蠢的事儿呢？”甘露惊得一屁股从凳子上跳了起来。这都闯出多大祸了，我可挡不了！赶紧去找陈霞！”
　　李千金战战兢兢地“哦”了声，转身就要走出去的时候，只听见甘露说：“等等，你穿的衣服是谁的？”“是……是王鑫的。陈经理让我先穿她的。”说完，李千金走出了甘露的屋子。当李千金哆嗦着把发生的事情报告给了陈霞后，陈霞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风驰电掣地往客人的包间里跑去。
　　“对不起大家，真是太不起大家了！我们新来的员工对工作还不太熟悉，给咱们客人带来了麻烦。这些辣菜咱们全都可以下桌调换。希望朋友们吃好。”陪着笑脸给客人道了歉的陈霞，扭头看向傻傻地站在门一边的李千金，“你还站在这干什么！赶紧出去，把甘露换来！”
　　那个本该由李千金独自上岗的餐桌包间里，因李千金帮助客人点菜点出了一摊乱子，最后是还是由组长甘露带着她一起上岗。李千金就像一个犯了错的木头，呆板地站在食客们一边，在客人们不经意地抬起脑袋看到她的脸时，她就冲客人们挤奶似的挤出一点笑来；甘露看到她的眼睛时，她也像挤奶似的，挤出一点笑来。只是她挤奶的笑容得到了两种不同的回复，一个是惊讶的一征，然后又埋头该吃吃，该喝喝，另一个是甩给她一个毫不友好的白眼仁儿，然后又迅速地挂上微笑冲着吃着的食客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