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第二节 水沟滩洼燃烧起了“文化大革命”的熊熊

　　县城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火如荼地蓬勃发展着。革命先觉者的年轻学生们被发动起来了，革命的中流砥柱工人阶级被发动起来了，革命小将红卫兵们被发动起来了，他们“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到处都呈现在一片“火烧”、“砸烂”、“打倒”的“造反夺权”运动的声浪中。学校一片混乱，校长闻绪信、常思坎被定为“资产阶级反动教育路线的黑帮头目”，二十多名家庭出身于地主、资本家的教师被定为“资产阶级残渣余孽”、“反革命的牛鬼蛇神”关入了牛棚。县委书记尚汝哲被定为“三反分子”，由“三朵金花”的各派红卫兵组织轮番揪斗、批判着。各企、事业机关单位处于瘫痪状态，国营厂矿企业、县办工厂也处于瘫痪状态。“揭发”、“声讨”、“批判”的革命大字报铺天盖地，席卷县城大大小小的街道、巷口、胡同，整个县城一片混乱狼藉。
　　每月逢三、六、九日便是县城的集市贸易日。为了发展畜牧业，六月十三的这一天，张来福队长指派懂牛羊家畜口齿、有养殖羊畜丰富经验的九爷去县城赶集，要他赶着自己放牧着的生产队二十八只羊进城去参加集市贸易，卖掉几个能吃肉的骟羊，再买进几只良种种公羊回来，改良繁殖生产队集体羊群。
　　九爷说：“牛羊牲畜是农业生产的宝贝，是生产队的家业，要想发展生产，种好庄稼，这样规划安排是必须的。只有六畜兴旺，才能五谷丰登。”
　　于是他便兴高采烈地赶着羊群前去县城。刚一到县城西门街口，还没有赶到那县城东门城隍庙背后的家禽家畜贸易市场。谁知，这群从来就没有来过城市地面的羊群，偶然遇见了那些被一阵西北风撕扯吹卷过来的，花花绿绿的大字报残片，它们还以为是那往日农村山沟里的桐树叶子呢，个个吃的津津有味！试想，那大字报的纸张可是精细的纤维，上面还涂抹着厚厚的一层带着面粉香味的麦面浆糊。羊群尝到了香甜的滋味，食欲顿增，一发不可收拾，齐刷刷地全部冲向了那贴满大字报的街道、胡同、墙壁，竖起两只前蹄，仰着脖子拼命地撕扯着，狼吞虎咽，吃得不亦说乎！一见这种阵势局面，九爷慌忙吆喝追堵。哪知，平日里被九爷训练有素，规规矩矩，俯首帖耳，极具组织纪律性的羊群，这回却因为食欲欲望的驱使，也像城市的红卫兵们一样，乱了阵营，活脱脱的，名副其实的无政府主义者！为了互相争抢食物，一饱口福，此时此刻，它们哪里还能听从九爷的吆喝口令？继续我行我素，吃抢得更加欢畅呢。
　　一组巡查的红卫兵小将非常警惕地赶了过来，对羊群的行为发出了警告制止，高声叱诧：“嗨！哪里来的这些羊群？这可是声讨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们的战斗檄文呢！连你们这些畜牲也想咬文嚼字，参加文化大革命？你们别吃了！”
　　驱赶羊群的差事他们这些红卫兵是没有干过的，没有经验，也不懂吆喝羊群的语言技巧，无法交流，对羊弹琴，白白地浪费了一番口舌和功夫，大片刚刚贴出去的大字报瞬间面目全非，也是无可奈何！他们转过身来，明白了九爷就是这些羊群的主人，便七手八脚地将九爷五花大绑起来，说他是存心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现行反革命”，即刻扭送九爷到了红卫兵总部办公室：
　　“报告司令员：我们抓住了一名来自农村，特意吆喝羊群吃我们刚刚张贴出去的大字报，这老头儿一定是个破坏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运动的阶级敌人！”
　　说着便把被五花大绑着的九爷扭推了进来。
　　主持红卫兵工作的思春姑娘一见是自己生产队的九爷，忙问那些红卫兵：“咋回事情？你们把革命的对象搞错了吧？九爷一个生产队的羊倌，算什么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抓他来干什么？”
　　“他和自己的羊群故意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是个现行反革命呢！”
　　一个红卫兵十分肯定地说。并且有根有据地向自己的司令员详细地汇报了是九爷别有用心，专意吆喝羊群进城，让那些不懂规矩的羊群满街互相争抢着吃了好多的大字报，造成了严重不良影响的来龙去脉。
　　这个时候的九爷也认出了自己的亲侄女思春姑娘。他揉揉眼睛，十分委屈生气地说：“思春啊，你有所不知哟，是你来福叔派我今天进城为咱们水沟滩洼生产队办事情呢！这不？刚刚进城，我又不认识你们那些大字报上面写的是啥字啥内容，只怪那些不听话的羊群，是它们自己要前去看那大字报的内容不说，还竟然咬文嚼字地诗文起来，想把那东西全部吃下肚子里，回去卧在羊圈休息时，好反复回味咀嚼其中的意思和味道，还想溶化到它们自己的血液里，咋就犯法了呢？哼！你们的那些部下，也不问个明白，不由分说地还把你九叔我也五花大绑了起来，我也糊里糊涂，这到底是啥事情啊！”
　　思春姑娘红着脸，喝退了那些前来告状的红卫兵以后，亲自为九爷松了绑，为他倒了一杯开水压惊：“实在对不起啊！九叔，让您受惊了！当前革命运动正处于高潮阶段，那‘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罪名谁也担当不起呀！一旦追根问底地追究起来，性质就严重了，就怕连我们沾亲带故的‘三朵金花’也会被株连了进去呢！念你是我的亲叔，又不识字，可以原谅，不按有罪论处，到此为止，记着要保密，不要乱讲！要是遇到别人手里，今天发生的‘羊群撕扯、抢吃大字报事件’也不是闹着玩的呀！”
　　虚惊一场的九爷办完公事，下午又赶羊群回到生产队，给来福队长和所有水沟滩洼生产队的社员们汇报说：“你们有所不知，妈妈的呢，好长时间没有进城，这阵子县城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确实厉害着呢！”
　　九爷卷一支老旱烟，点着，吸一口，长舒一口气，接着就慢条斯理地向人们叙述了自己今天吆喝羊群去县城赶集所遭遇的经历。最后还特别感慨地说：“解放都这么多年了，咋就又出现了像当年国民党的白区与共产党的红区分割管辖行政区域的味道呢？咱们生产队的羊群吃了人家县城红卫兵的大字报，那些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硬说我是个阶级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我五花大绑了起来，交到了他们的红卫兵司令部，就要治我‘破坏革命运动’的罪行，要不是我们村子的思春姑娘当着红卫兵的司令员，那我今天就麻烦了呢，以后你们大家进城可都要留神点儿才对！”
　　大家开九爷的玩笑说：“哈哈，您还真的就像当年化了装的地下党、游击队，赶羊群混进县城城门，不用吹灰之力就为我们水沟滩洼生产队窃取回了革命情报呢！”
　　县城的革命运动已经是红旗飘飘，战鼓隆隆，达到了高潮阶段。但是迟钝的农民阶级还在那里持着怀疑、等待、观望的态度。张来福队长每天还在按部就班地带领着广大贫下中农继续搞着战天斗地的农业生产，山清水秀的水沟滩洼生产队还处在那种风平浪静的气氛环境之中。
　　为了实现全县山河“一片红”，“三朵金花”思春、梦春、探春她们这些县城红卫兵领袖认为，还应该接纳庞大的农民朋友参加到这场革命运动中来，必须继续点燃农村的革命烈火。这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才算完全、彻底。
　　在她们的精心策划鼓动下，水沟滩洼生产队的中小学生们也很快组织、参加了农村的红卫兵组织——“红高粱战斗队”。关于推举红卫兵“红高粱战斗队”队长的人选问题，她们“三朵金花”却发生了观点上的争执冲突。梦春提名要自己家族的阴面洼洼家门哥哥张狗剩担任“红高粱战斗队”队长，理由是他敢说敢干，有一股子闯劲。探春则提名要自己的阳面弯弯亲房党家兄弟张转社来担任，理由是他的爸爸是个老地下党员。思春又坚持让高山峁峁的张九斤来当比较合适，说自己高山峁峁户族的阶级成分里面贫下中农所比例占绝对优势。红卫兵的会议一直开到半夜，为此而争吵激烈，相持不下。有人提议，何不叫生产队队长来福前来列席红卫兵会议，听听他的意见？
　　“三朵金花”派人叫来了张来福队长，让他列席红卫兵组织的工作会议。她们给来福解释说：“咱们水沟滩洼生产队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至今不见有个新的起色，平铺直叙，死水一潭！从今往后，‘红高粱战斗队’的红卫兵组织将要直接领导水沟滩洼的革命运动和生产，战斗队队长侯选人必须是根正苗红的，家庭出身好、政治条件好，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来担任！”又向他说明，前面已经有了三名提名的侯选人，让来福能够站在水沟滩洼全局的观念上参加表决意见。城府很深的张来福也早就看出了“三朵金花”她们的真正目的：她们这是采取“以城市包围农村”的战略，要在水沟滩洼的农村阵地也掀起文化大革命运动的高潮，让运动全面普及全县农村各个领域。她们还想要把县城造反派们的派性观点也带到水沟滩洼生产队。现在无论同意哪一方，都会促使形成帮派体系的形成，加上农村的宗族派性势力倾向，势必会影响到水沟滩洼生产队今后的团结问题。心里琢磨，红卫兵只不过是一时的胡折腾，随便应付应付，一阵风就会过去的，何必认真？干脆来了个顺水推舟的中和策略：“既然这样，我倒认为贺无成同志无爹无娘，无媳妇，无依无靠，他才算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呢。再说了，他好吃懒做，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干脆让他担任那个‘红高粱战斗队’队长最为合适吧？”
　　来福是个从抗美援朝战场上转业下来的党员干部，曾经被分配在县林业局工作，组织让他担任了三岔林场的场长，只不过是先前一个时期，为了响应党的“精兵简政，精简人员，支援农业生产”的号召，才自愿回乡参加了农业生产劳动，后来又被当选为水沟滩洼生产队队长的。当生产队队长期间，凭借着自己的组织能力和领导能力，把生产队的各个生产项目都搞得轰轰烈烈，有声有色，井井有条。粮食年年丰收增产，群众生活大大提高改善。他又办事正直公道，群众拥护，威信口碑非常的好。听来福队长这么一讲，其他红卫兵都个个鼓掌，齐声喊“同意”。争执不下的“三朵金花”见状，也不再好说什么了，只有打消了各自的“小九九”如意算盘，全体通过了来福队长的提议。
　　这时候，“三朵金花”又要求来福队长最好离开这只属于她们红卫兵自己组织的会场，她们还要继续开会过组织生活。来福觉得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们就好像在玩“过家家”的游戏一样，倒也十分幼稚可笑，便知趣地离去。回到家中，还和往常一样，习惯地在脑海盘算计划好明天生产队的劳动生产规划后，方才上炕休息睡觉。
　　“三朵金花”继续主持红卫兵会议，安排被当选为红卫兵“红高粱战斗队”队长的贺无成率领“红高粱战斗队”全体红卫兵在毛主席画像前庄严宣誓：
　　“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保卫党中央！从今往后，‘红高粱’战斗队将认真学习‘最高指示’，无条件地时刻听从县城红卫兵‘总司令部’的领导，即刻行动起来，真正把水沟滩洼生产队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掀向高潮！”
　　“三朵金花”讲话说，首先需要把水沟滩洼这支革命造反派队伍的领头人贺无成武装起来，她们从县城特意带回了代表红卫兵形象的黄军帽、黄军装、武装皮带各一，说是特意赠送给成功当选的贺无成队长，还有十几本精装的《毛主席语录》本，说是发给各红卫兵小组，每天学习，用于武装红卫兵头脑的。至于农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如何搞法，随时听候“红卫兵司令部”的指示……
　　……
　　关于明天的革命工作如何安排，红卫兵的会议一直进行到鸡叫头遍。
　　第二天，天麻麻亮，来福队长一骨碌翻身下炕，和往日一样，急匆匆地走出自家大门，三步两脚地便来到了生产队的中心地段——村口大涝坝畔的地方。站在那里，气沉丹田，憋足了气息，吹响了长而浑厚嘹亮的哨子声，意欲按照昨晚临睡前的思路，让社员们上工地，分派农活任务。可是，哨子声响过后，两个时辰都即将过去了，眼看着那太阳都几杆子高了，却还迟迟不见社员群众走出家门接受任务上地干活。心里在想：“作为农民，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天这是咋了？”他有些异样的感觉。正在心急纳闷的当口，村子西头传来了一阵锣鼓声音：
　　“咣咣！咣！咣咣咣！”
　　“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来福！”
　　“张来福搞‘三自一包’是不折不扣地执行资产阶级司令部‘刘、邓路线’！是复辟资本主义私有制度的具体表现！”
　　“张来福历来只顾低头拉车，从来不抬头看看自己领导社员群众所走的是什么样的道路！”
　　“张来福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我们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坚决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贺无成的“红高粱战斗队”造反派队伍浩浩荡荡，戴着红袖章，打着红旗，举着毛主席巨幅画像，敲锣打鼓，呼喊着革命口号，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直奔张来福队长而来。
　　村子口大涝坝畔包围了一圈的红卫兵队伍，一阵口号声、锣鼓声再度震天阶地响了起来……
　　昔日邋遢无比的懒汉二流子——贺无成，一夜之间便是今非昔比：穿着昨天晚上红卫兵大会结束的时候，思春姑娘赠送他的一件黄军装上衣，头戴梦春姑娘赠送他的一顶黄军帽，腰间系探春姑娘赠送他的一条牛皮腰带，挥舞着手中的《毛主席语录》本，结结巴巴地宣布：“水沟滩洼生产队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张来福靠边站！从今往后，红卫兵‘红高粱’战斗队夺回水沟滩洼的革命领导权，由‘红高粱战斗队’直接领导革命，指挥生产！”又一声声重复的革命口号再次呐喊了起来……
　　水沟滩洼的社员群众愕然:“这些娃娃咋就在一夜之间又造起反来了呢？大忙的农时季节，夺了来福队长的权，停下来开会搞革命运动，那么生产队的农业生产还搞不搞呢？”
　　张来福队长一脸的无奈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