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理事长(二)(长篇)
作品名称:理事长 作者:赵林祥 发布时间:2012-12-23 20:15:51 字数:5921
【四】
马良正在沉思着,妻子杨雪和女儿马莹双双推门而入,吓他一大跳。十三岁的马莹连书包都顾不上卸下,就蹦蹦跳跳着跑过来,一下扑在沙发中的马良怀中:“爸爸,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马良欠欠身子,张开双臂把女儿搂在怀里,笑眯眯地问:“啥好消息嘛,看把咱的莹莹乐的?”
马莹一手勾着爸爸的脖颈,一手抚弄着他下巴上的胡子茬,撒娇地说:“爸,老师今天叫我当学习委员,是不是好消息?”马良忍不住在女儿光洁娇嫩的脸颊上亲了口:“祝贺咱莹莹当官了!”言罢,马良回头望一眼立在身旁喜乐难掩的妻子,两口子不出声地笑了。
再也没有子女在成长过程中些许微小的进步,让天下父母欣慰和自豪的了。
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切菜声过后,随着“滋儿”“嘶啦”的爆炒声,阵阵诱人的香气溢荡出来,弥漫了狭窄的客厅。马良贪婪地嗅着,从没觉得今天的食欲是如此强烈,连妻子唤他端菜的叫声都没听见,待愣过神儿时,沙发前的茶几上已摆得满满当当的:青椒炒肉丝、糖醋鱼、红烧排骨、麻婆豆腐,外加一钵枸杞银耳汤,三碗雪白的大米饭。
捏住筷子时,马良忍不住瞟了一眼妻子,杨雪也正好歪着脑袋瞧着丈夫,夫妻俩微眯着眼对视着,直到杨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马良才夹了片青椒送进嘴里,边嚼边问:“杨雪,今天非节非假的,弄这多菜莫非你也有好消息呀?”
杨雪眨了两下眼,说:“我今天调到院办公室了。”
马良“噢”了一声,向妻子投去赞赏的一瞥。两口子都只有初中文化,那阵儿学校乱哄哄地见天学工学农,没读多少书。杨雪走出校门就进县医院当了小护士,扎针送药量体温,服侍病人十年后才升为护士长,而今进了办公室,肯定是主任一级,也算熬出了头。
马良站起来,从身后立柜顶上取下过年时剩下的半瓶红酒,给一家三口各斟半杯,兴冲冲地说:“今天得好好庆贺一下,因为……”言罢,他故意打住话头,默不作声地望望妻子又瞧瞧女儿。
“说呀,咋卡住啦?”杨雪捏着酒杯催促。
马良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爱怜地摸着女儿的后脑勺说:“莹莹聪明,准能猜着。”
正埋头吃饭的马莹,几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爸爸准是升官啦!”
马良躬身亲了女儿一下,无限欣慰地说:“对,升官了,从明天开始老爸就是西川县残联理事长!”
一家三口在笑声中举起了酒杯……
【五】
太阳从城东一〇八省道的尽头冉冉升起,晚秋如血的朝霞把县城涂抹得五光十色,矗立于城北的凤凰山和城南遥远天边的秦岭山脉,像两张横躺着的大锯,黝黑中泛着瓦蓝色的光泽,把窝在狭窄川道里的西川县城,映照得分外的寒酸而丑陋。只有县城正中被大片矮楼和瓦房簇拥着的那座古老的太平塔,披一身玫瑰色的霞光,显得出奇的挺拔而秀丽。
马良在局办公室办完交接手续后,就骑上自行车一路打问着寻到位于东大街中段的县残联办公处。这是一幢铅灰色的三层楼房,大门口挂的是“西川县城关工商所”牌匾,马良真有点纳闷,寻了数遍不见残联的牌子,这让他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点。他又折回身向街旁摆摊点的小商贩们再次核实,确信县残联就在这栋楼中办公后,这才推着自行车进入了大门。在昏暗的过道刚走两步,马良长长地出了口气儿,他终于看见了“西川县残疾人联合会”的牌子。这是块仅有十四寸电视屏幕般大小的木牌,白底黑字,加上楼内的光线不敞亮,不细看实在不易发现。马良皱皱眉头,堂堂县政府的一个科级单位,连牌匾都挂不出去,畏缩在人进人出的过道墙壁上,真像没爹没娘的孩童,胆怯得不敢见人。
新官上任的喜悦,一瞬间疏淡了许多。
马良在院中支好自行车,刚要抬脚进楼,楼梯口的门房中冷丁一声断喝:“喂,干啥的?”待弄明白找残联,屋里的老头不耐烦地说:“残联在三楼。”
三楼有七八个房间,残联办公室设在楼梯口旁,倒也一目了然。马良推开门时,一位二十出头戴着近视眼镜的小伙子正伏在办公桌上翻着报纸。见有人进来,小伙子头也没抬就问:“同志,有事吗?”
“康正年在吗?”马良一边说一边坐在小伙子对面的木凳子上,见年轻人一脸的疑惑就干脆自我介绍:“我是马良,来残联报到的。”
“啊呀——”小伙子惊叫一声,“理事长到啦,对不起。”言罢,赶紧起身倒了杯白开水递过来,怯怯地解释道:“刚接到县里电话,不是说理事长明天上班嘛。”
“咋?!今天来不是时候?”
“哪里。哪里。”小伙子诚惶诚恐中应着,窘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不停地搓着双手,许久才说,“理事长,我也是昨天刚到,康理听说您来上班,正在隔壁房间开会呢。”
马良握着一次性的纸杯,顾不上喝口水,开始打量房间。办公室最多不会超过十平方米,靠窗两张三屉办公桌,两张方木凳,一个低矮陈旧的文件柜,门口顺墙靠着一条两米来长的连体靠背椅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大半个空间,一旁角落里蹲着个黑不溜秋的蜂窝煤炉子,一只崭新的铅水壶正“嗞嗞”地响着,壶嘴里冒出丝丝缕缕的热气……
马良的心头,顿时沉甸甸了。
这时,康正年领着两个说说笑笑的姑娘进了办公室,一番客套的握手、寒暄后各自落座。在康正年漫不经心的介绍中,马良了解了县残联的职员情况:戴眼镜的小伙子叫冯兵,是刚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两个姑娘中,高个的叫程灵敏,稍矮的是蔡丽芸。三个年轻人都是刚从县委县政府那边调过来充实残联力量的。如此看,县上对残联这块工作是重视起来了,不仅计划单列,还一下子增加了四个人,这在县属其他单位也是少见的。马良的心头有了些许安慰。
接着,康正年向马良简要汇报了残联近期的工作及人员分工,末了仰起头问:“你看咋样?”马良喝了口温乎乎的水,避过话头问:“老韩出院了没有?”
“没哩,都住一个月啦。我一人快撑不住了。”
“要不,咱们今天先看看老韩去吧。”马良说着,率先站起来。康正年却像蝎子蜇了屁股般跳起来,一把拽住马良的胳膊,央求道:“实不相瞒,老韩的医药费没法报销,还是过几天去吧。”
马良不由得重新打量了康正年一眼,这个跟自己恰好同岁,当年民政局城福科能力出众的精壮汉子,怎到残联三四年间,变得如此委琐,没了以往办事果断的魄力?
“怎么回事?难道县残联连几个医药费都拿不出来了?”马良大惑不解地追问。
康正年缩着脑袋,头摇得如拨浪鼓:“残联账上就剩下两百元咧。”
【六】(1)
在西川县人民医院住院部一间普通的病房里,五十五岁的县残疾人联合会一届副理事长韩民义正脑袋昏昏地仰靠在床头,对着苍白的天花板发呆。
儿子韩乐坐在床边,翻看着手中的一沓医药费收据,不知是第几次地发着莫名的牢骚:“医院又催着交费哩,不然明天就停药。爸爸,我不知道你是咋弄的,在民政局城福科干得好好的,眼见要退休,却非要去残联,而今连医药费都没处报销,弄的啥事嘛!”
“要不然,明天就出院吧?”韩民义木木地说。
“爸呀,你咋成小孩子咧?这高血压可马虎不得的。”韩乐起身,为父亲掖掖被角,又忍不住埋怨起残联主事的康正年,“好赖一块工作几十年,在残联还是打下手的,而今人病了,连个面都不照。残联算啥单位嘛,人心叵测啊!只怕人家正思谋升官发财坐头把交椅哩!”
韩民义听着不由上了火,他极力压抑着心头的不快,训斥儿子:“你少编排几句。爸瞌睡了,你还是忙自个的事儿去吧。”
韩乐“哼”了一声,有点气恼地把手中的一沓发票扔在床头柜上,对着面无表情的父亲说:“咱再想点办法,这回说啥也得把病治好!”
韩民义咧咧嘴,难受得用被子蒙住了头。
当初到县残联工作,韩民义是抱着满腔的热忱和无限的热望去的。作为一名受党培养多年的复员军人,韩民义自转业离开军营就一直在县民政局工作,坐了二十多年机关办公室,由普通干部一步步升为城福科主任。虽说一直没能独当一面,但作为局里老资格老党员,被组织破例提拔为民政局党组成员。干到这份儿上,韩民义蛮知足的。他很清楚自己已年过不惑,按中央文件精神得退居二线不可能再升职提拔了。既已如此,那就好好干几年,挨到退休功德圆满安享晚年。可谁知偏在这当儿县里发文,要民政局城福科牵头筹备成立县残疾人联合会。局长黄政民嘴里应着,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却找出各种理由推托搪塞,直到县长赵静雅和主管组织人事工作的县委副书记黄浩找上门来,召集局党组成员开会,督促尽快落实,黄政民实在挨不下去,才把残联成立的一揽子事一股脑推给了韩民义:“老韩是局里的老资格老党员,还是党组成员,人又没得脾气,去管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聋子瞎子最合适不过了。”
韩民义知道黄政民对自己经常在局党组成员会上,为某些工作安排与其顶嘴争执仍耿耿于怀,在变着法儿耍手腕将自己排挤出去。每每想到与这个仅上几年小学、连钢笔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不及一般小学生的一局之长一块共事,多年的窝囊和憋屈让他心生去意。现在有了这个机会,还不如出去轻松几天。既然个人渺小的力量无法改变社会现实,最好的办法便是学着改变自己。所以,当县委组织部门征求意见时,韩民义稍稍掂量了一下就点头答应了。
俗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当县里关于成立县残疾人联合会正式文件发下来时,韩民义傻眼了,局长黄政民仍然兼着残联理事长一职,说穿了自个还是在人家手下干事,还得听人家指派。韩民义很头疼,兢兢业业为党工作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向组织部门提过任何要求的他,这回实在坐不住了,觍着一张老脸找组织部、找政府、找县委,最后闹到一把手县委书记肖华跟前,得到的仍是一成不变的老话:“民政局局长兼任残联理事长是市委市政府文件精神,全市各县区都是如此,西川不能破例,不敢越轨!”县委副书记黄浩甚至还委婉地批评他:“老韩啊,你是不是觉得去残联工作委屈你了?”言外之意,好像他韩民义嫌副理事长职位太低,要跟局长黄政民平起平坐。那时刻,韩民义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心中恼火愤懑难平。可此时,文件发下来,木已成舟,后悔都来不及了,向组织撂挑子,甩手不干,是他这个军营中走出来的老党员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来的事儿。
(2)
就这样,兼任县残联理事长的民政局局长黄政民,把残联一摊工作事无巨细都推给了副理事长韩民义,却始终紧抓着残联的财政大权不放。韩民义主持残联全盘工作却没有支配一分钱的权力,甚至偶尔下乡一回,差旅费都得找黄政民签字,才能报销。
县残联刚成立,各项工作千头万绪。韩民义照多年机关工作经验,决定首先下乡摸底,调查本县各类残疾人及家庭的详细情况,然后建档立卡。这也是中国残联章程中基层残联的首要重任。可当他向一把手黄政民请示时,黄政民一脸的不悦,极不耐烦地摆着手说:“全县二十个乡镇,上千个村组,你两个人只怕一年都跑不过来。若真要一个不落筛子样过上一遍,这得多少差旅费呀?我看还是维持正常工作,残疾人反映上来的问题给解决一下,其他的以后再说!”
好!那就先着手解决问题吧。可当真要为残疾人办事儿,难啊!县残联是民政局一个科室,没有解决问题的实权,再说,残疾人反映的问题牵扯到政府多个部门。举个最常见的例子:特困残疾人要求残联解决生计问题,残联怎么解决?残联只能向民政局救济股反映一下具体情况,究竟怎么解决,能不能解决,给残疾人解决多少实际困难,这些都是人家的事儿了。再打个比方:在街头摆摊点自谋生路的残疾人,找残联要求减轻不堪重负的各种税费管理费。残联根本就插不上手,这牵扯到税务、工商、城管等政府多个部门,残联能有什么办法呢?残疾人的一桩小事关乎到了政府的决策,得开会,得协商,事儿麻烦着哩……
一届残联成立四年来,韩民义和康正年就天天守在办公室搞信访接待。因为诸多问题无法解决,上访闹事者不断增多,为躲开纠缠,在理事长黄政民授意下,县残联搬了三回办公地点。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残联迁到哪儿,上访的残疾人如猫儿嗅到了腥味就追撵到哪儿。两个人忙不过来,韩民义数次去找黄政民,要求局里借调个人手,把接待工作稳住,好腾出一人去协调有关部门落实残疾人反映上来的问题。哪知黄政民不冷不热地说:“老韩啊,你说得蛮轻巧啊,残联要进人,得有编制,这可是组织人事部门的事儿,局里有啥办法!我没得这个权啊!”
最令韩民义无法容忍的是,身为县残联理事长的黄政民,几乎如守财奴葛朗台老头一样,把残联的经费捏得死死的,简直到了见死不救的地步。残联成立次年,城关镇肢残人王小虎在街道摆了个小摊点赖以糊口,因为本小利薄办不起执照,交不全多种杂七杂八的费用,被相关部门掀了摊子扣押了商品。王小虎数次到残联上访,可残联却腾不出人手去找工商、税务、城管、卫生、街办多个部门协调解决。久访无果,绝望中的王小虎,在残联办公室当场喝了老鼠药。吓得韩民义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打一二〇把王小虎送到医院。没吃没喝守了一天一夜,人是救活了,却花掉上千元抢救费医药费。韩民义只得硬着头皮找黄政民。一届理事长阴阳怪气地说:“一下花了这么多钱,为什么不事先请示,既然你能拿得出手,就自个解决去!”韩民义实在忍无可忍,拍桌子跟黄政民吵起来,可吵来吵去,黄政民始终是一句话:“这个口子不能开!瞎毛病惯下了以后你们不请示一万块钱都敢花!”末了,韩民义只能与康正年商量两人匀出一半当月的工资,把这个无奈的窟窿给填补上。为这康正年在埋怨唠叨中跟他生分了半年,自个的血压在惊吓和忧郁中也越升越高。
这样下去还了得?!韩民义绞尽脑汁却始终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倒是精明的康正年脑子活泛,老话重提——搬家!为避免那些能说会道的肢残人上门闹事,将残联的办公室迁到高层楼上。“爬上百十级台阶,正常人都累得不行,看你在气喘吁吁中还能有多少劲头闹事!”康正年咬着牙,不无得意地补充说。
韩民义起初并不赞同,方便残障者,为他们分忧解难是残联的本分,如此把残疾人拒之门外,有违中国残联章程。政府在机构改革、精减科室的大背景下,抽出人力财力增设残联,就是为了解决残疾人的问题,让弱势群体跟上社会前行的步伐,共享改革开放的成果。抛开共产党人的党性原则不说,做人的良知也不允许党的工作者闭门自封,逃避责任。
韩民义一面向县上打报告要求给残联增加编制,一面又三番五次地找理事长黄政民诉苦,想唤起他的同情心,能给残联匀出个人手。这当儿就发生了王小虎喝老鼠药的事件,在久等无果,自个垫上医药费的窘境下,韩民义默认了康正年的主意。残联第三次搬家时便选中了城关工商所闲置的三楼,租两个办公室,一个信访接待室,租金还比过去临街的一层门面房少了上千元。这余额自然而然地弥补了两人为王小虎垫支的医药费,也消融了康正年的牢骚。韩民义却像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亏心事,到现在心里头还卡得难受,哪里还有找局里报销自个医药费的勇气?
县残联迁址后,上访的残疾人明显减少,韩民义想抓住这空当着手协调相关部门解决残疾人来信来访中涉及的问题。就在这时,局里传出县残联将要换届的消息,紧接着组织部门找他谈话,根据政策年龄已超叫他退二线。这对正想在换届后有了自主权大干一番事业的韩民义来说,不啻当头一棒,韩民义的血压一下窜出老高,不得不在家人的说服下住进了医院。
“唉!当真是老了。”韩民义长叹一声,合上沉重的眼皮。又一次用被子蒙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