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远飞的大雁(三十二)
作品名称:远飞的大雁 作者:之仪 发布时间:2009-07-15 19:24:04 字数:5934
第三十二章:『雁儿在哪里』
八月,秋高气爽,可这里却没有了桂花飘香,氤氲在鼻孔间的是水泥中的硅酸盐、硅酸钙和海中飘过来的一丝丝带咸腥味儿的气息。日子,就在这热腾腾的机器轰鸣声中,在充满希望的岁月里一天天过去了,仲秋过去了,深秋转瞬又至。此时的丁建成并不脆弱,正满怀抱负孜孜追求的他,事业理想占据了他的头脑,此时的他思想一点也不空虚,可他却在这样一个让人多愁善感的深秋,收到了一份来自于远方的沉甸甸的心思。
站在近海边的他,手捧这本从大洋彼岸几经辗转邮寄过来的,一本此时已经解禁了的《第二次握手》精装本。当他打开扉页时,上面却明显留有她的泪痕,苍劲有力的钢笔字取代了她往日的娟秀,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成熟:“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个真实的自我。这是一个人在平淡的状态下感觉不到的,只有你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你才会觉得内心格外地宁静舒坦。”
再看封面上的“二”字却明显地被一双秀手加上去一道横杠,这个“二字”中蕴涵着什么呢?这不就可以呢喃成第“三”次握手吗?唉,悠悠岁月里的那支歌呀,那支《南飞的大雁》,他走到哪里也不能忘记的那支歌,那首象征着他们青春岁月的曲子总在与他耳鬓厮磨。
可是,那个唱歌的人儿呢?那只知青们心中的大雁呢?海湾的咸风带着一阵深秋的凉意,把丁建成吹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把他从冥思中吹醒过了。一抬头,已有从北边飞过来的一队队大雁在空中盘旋,它们时而低飞,时而迅捷向海边下坠,时而翘首仰视蓝天俯冲,嘎、嘎、嘎的叫声,在丁建成听来就像是一支歌,让他倍感亲切,可此时的她又在哪里呢?从来也未曾收到过你的片言只语,今天,你却寄来一本厚厚的书,寥寥数语尽收眼底的却是已经迟到了的曾经沧海难为水哟,可是今天的她,曾经的爱,是否孤影独居?
嘎、嘎、嘎的叫声把伫足在海边的丁建成的思绪又带回到那间小屋,那只窗棂中曾飘出她:“……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谁堪摘,守着窗儿,怎独自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她真的就永生永世也不回来了吗?她真的永远就记恨着这块生他们养他们的热土了吗?不能啊!绝不能!国未破,家犹在,何雁,你怎能不归来?
大雁还在丁建成的头顶盘旋,嘎、嘎、嘎的叫声还在他的耳边鸣响,捧着这本书,看到扉页上面洒满了的泪痕,丁建成心中一阵阵地难受,大雁还在,人还在,可眼前却只有一片烟雨蒙蒙的海,书在手中,字迹清晰,可物是人非也……
借着回家休假的机会,丁建成用“外汇券”在深圳特区买了些茅台酒、云雾茶,他还特意托人从广州的泮溪茶楼为母亲和老人们捎来些像生雪梨果、鹤鹑千层酥,他心中记挂着几位给过他恩惠,给过他教诲,给过他爱的老人。在一个如水的月光之夜,带着一份沉沉的歉意提着几盒糕点走进那个从未跨进过的何雁的家门。
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挂在树梢上,月光,透过枝桠在何雁母亲的脸上描摹下一袭清爽,也在她瘦削的身体上增加了一缕抑郁的痕,优秀的儿女们先后都离开了山城离开了她,向着远方越过大洋彼岸,在地球的另一端寻找他们各自的幸福生活去了,孤独的她常常与一杯清茶对望明月,感叹这六十载人生中的酸辣苦甜,在那些过往的梦里去搜集曾经的点滴。
“嗯,那本书是雁儿寄回来的,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结婚了吗,小丁?”看着丁建成,何雁的母亲眼神中露出一丝遗憾,她真希望面前的年轻人说:还没结婚。
“老师,还没呢。”丁建成愣住了,他不知老师怎么会问这个。
“你没找对象?还是在……”她诧异地望着丁建成,眼中有了一丝希冀一份期盼。
“不过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今年冬天办吧。”丁建成从她的眼神中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还是鼓起勇气如实相告。
“哦……?那?……唉!”欲言又止的她,显然失望了,可是她有难言之隐呀。
何雁的母亲是了解丁建成的,她一度曾希望这对年轻人最终能走到一起,但是,阴错阳差,时代却拆散了他们的姻缘。几个月前,她没有把何雁书中的一封信同时转寄给丁建成,就是担心此时的丁建成可能已经成家立业了。她也没有告诉丁建成这时的何雁还在彼岸孤独地等待着他,而当年的何雁在回家治病时,不正常的她,常用一支钢笔一天到晚在纸上涂抹的就三个字:丁建成。今天,当这个年轻人走进她的家门时,从来都镇静自若的她一时也手忙脚乱起来了,慌乱中她把本已喝习惯了的绿茶杯里放进了红茶末。她是喜欢这个有情有义且多才的年轻人的,这么些年了,她不打开何雁的信她还不知道,何雁从来也未把这个人忘掉。可是,这么些年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不会有了女朋友?唉!造孽呀!卑鄙无耻的歹徒害了我的雁儿,害了这一对年轻人啊。
“哦,那应该祝福你们。”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何雁的母亲终于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她在低声地说着祝福时,声音里明显充满着一种失落和无奈。但当她把丁建成送出学校职工宿舍大门时,还是慈祥大度地说:
“你是我们雁儿的好友,她不在这里,结婚时可别忘记了我,我也要去参加你们的婚礼,这可是我唯一的请求了。”她的语音是那样的亲切柔和,却带着期盼满含着怜爱,可眼中却已经飘出泪花。
“一定!一定请你!谢谢你,老师!”丁建成百感交集,心中在一阵阵发颤,他最怕见老者落泪,他酸楚的嗓门瞬时颤栗了,当他说完这句话后,迅速地离开了何雁的母亲,离开了那个差点让他想哭泣的地方。
第二天的下午,丁建成提着两瓶茅台酒来到那栋有些时日未曾去了的别墅形小院落。此时,井井有条的园内已是花木繁茂,草香四溢,尚未退休却已经清闲下来了的老革命王峰健朗依旧,他正在小园圃里精心地料理着刚移植过来的栀子树:
“哈哈!我们年轻的工程师来了,快请屋里坐。”
他还是与从前一样的乐观健康,一眼望去,炯炯有神的目光里放出豁达的光芒,只是从前的那一头密扎扎的黑头发显得稀疏花白了。
“前辈,早就应该来看你的,时间不容许,对不起啊。”丁建成极其尊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
“特区怎么样?进度快吗?”懂政治关心祖国前景的他,知道这时的深圳特区开始进入低调冷落,投资热情大不如前。
“‘振华大厦’已经完工了,去年就由各省派驻了人员,每个省一层呢。”
丁建成有些自得,那是一栋由他们单位施工,由各省出资兴建的一栋集商务住宿有大型会议厅的政治商贸中心,落成剪彩的那天有中央和各省的领导到场,气氛热烈壮观。而当时的丁建成更是无比地兴奋,可知,那是经他亲手施工,每一块砖石上都倾注他的心血凝聚着他和那个年轻团体的智慧。
“知道,去年我去过,好像脚步慢了些,还看不出兴旺发达的迹象,不奇怪,闭关锁国了这么些年了,阻力重重啊。”老革命乐观开朗的笑声里隐藏着一份忧虑。
“好像听说深圳政府提出的口号是:力争把那个海湾建造成百万人口的新兴城市吧,目前供电供水交通是按八十万人口来设计的,但不知是否属实。”
“这个我也听说过,但没有见过正式报道,年轻人啊,你的业务技术我已经听说了,王林虽在省里面学习,但他屡次三番地说到过你,年轻人要有宏阔的思维,政治上你要迎头赶上啊。”
“嗯,不瞒前辈说,我的确不喜欢政治。”
“不行的,我从前说过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敢忘记呀,你当年说:当你到我这个年龄时,你会比我强。是这样吗?可是,我是个性情中人,从前的压抑是出于无奈,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我敢说,也敢为,不知是对是错,这不就来向您老学习来了。”
“对呀,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庸碌之才,一个既懂技术又懂政治的人才是一个好男儿!你本就一个从政的料,我就想看到一个那样的你。”
“不容易,我现在与工地的一个老总也说不到一处,总公司对我的看法也不一。”
丁建成真不想去与政治人事搅和,但他内心却很矛盾,一个素质较高,专业训练有素的人,在单位却要去接受一个只懂政治,其它什么也不懂的人瞎指挥着,实在是有些窝囊受气了,此时,他把单位的情况向老前辈一番诉说,想从前辈丰富的人生和政治经验中得到启发,从而去寻找一条理想的人生通道。
“马克思的理论也好,毛泽东思想也罢,不是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来衡量吗?政治应该服务于经济,经济应该服务于大众,你别急,这样的纯技术单位可能难以施展你的才华,我来帮你走上从政之路。”
送丁建成出门时,老人交给他一本儿子王林托转给他的书《农民战争在中国历史上的作用》“不错的一本有政见,有功底,有理论水平的好书,读读吧,你会从中受到启示的。”
夜间,丁建成被书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中国之所以长期延续着封建社会,主要是大规模的农民起义太多,农民起义是历史前进的动力,同时又是历史前进的阻力,农民战争一方面打击了封建生产关系,一方面又修补了封建生产关系……”
惊世骇俗的语言,出自于一个老三届知青黄新亚,警世之大笔让丁建成眼前一亮,打开封面细读目录他从那里看到一张知青的脸,啊!又是知青,睿智的王林在哪里弄到一本这样的好书?真好,那些闪光的语言像是大雄宝殿外的暮鼓晨钟在丁建成耳旁敲响,天啊,反封建的字句是那样地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样的文章在过去是会被视为反书的呀。推动着历史发展的农民起义,发展来,发展去,都发展几千年了呀,可眼前还是一个封建残余的封建呀。生产力要何时才能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善呢?一时间,让丁建成瞠目结舌,顷刻之间,让他在目瞪口呆的同时佩服之至,他仿佛从这本书里看到了祖国的未来,看到了民族的希望。
专科学的水电,本科学的建筑施工学的他,在实际工作中勤奋刻苦,这时的他,熟悉和掌握了工地所有的机械设备,并能亲自操作和驾驶各类大型机械设备及车辆。看着眼前的一块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的宣传牌,莘莘学子感慨不已,是这个国家在五年的时间里供我吃喝,供我穿戴,一种感恩戴德之情溢于言表,化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他的身上喷薄欲出。
可是生性聪慧的他,这时却忘记了学校老师在他走出校门时的殷殷祝托:“在我们这样的一个泱泱大国,有能力的人很多,但是这种人大多又不能发挥其真正才能,所以他们不能成功。与其说我是你的老师,倒不如说我们是朋友,其实我从你的身上也学到了很多从前我并不知道的东西,比如,你身上的忍辱负重,你的刻苦耐劳。但是我也发现了你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气,只是你在尽量地压抑着,很好,这是一般人不具备的韬略,难能可贵呀。年轻人,你要能坚持下去,必定成功。不要去相信那些“蹈之而弗悔,遂志而成名。”那样反而成不了名,有个性有能力不等于不要圆滑,圆滑有什么不好?还是前人的那句话送给你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可是这时的他,自恃学有所成,工作认真负责,业绩斐然,从不曲意逢迎的他不懂得韬光养晦,在成绩面前还真有些飘飘欲仙地清高起来了,他根本就看不起那个不学无术却满口胡言连坡度比和水泥的混合比都不懂的工地总经理。被单位委派来工地负责工程技术总监的他,常常会在公众场所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话提醒工地总经理,不懂装懂是会贻害无穷的。可是,他的这些话,在这样的地方既曲高和寡也让在行政和组织上管着他的工地老总下不了台,从而结怨深深。
丁建成其实也知道自己说出去的这些话份量很重,几十年前自己的父亲不就是为了这句话而让整个家族都抬不起头来吗?可是面对一个高标准、高质量、高要求,现代化的新型建筑工地,他又不得不展露出他个性中的本真,当甲、乙双方巨大的经济利益有可能被不懂技术的老总一句话造成重大损失时,他心中的愤懑就会压抑不住:你只知道去“香蜜湖”泡妞,别的你根本就不懂,你去吧。
工程质量监理部的几个同事们常常私下说起:与其让国家财产经他的手毁于一旦,还不如由着他的色性,让他天天泡在女人堆里拔不出来还好些。可是,问题就在于,这个被推荐上大学的老总是一个既喜欢女人又热衷于权利的贪色、爱权之徒,双重欲望集一身的他,整个上午都眼皮下垂,昏昏欲睡,反应迟钝。而一旦夜色降临,他就会容光焕发精神抖擞地开着那辆单位的丰田双排座,一溜烟似的消失在“香蜜湖”的暮色之中,而第二天上午他又会哈欠连天浑浑噩噩地出现在老总的办公室里。
他常常会在安全帽上再加一个草帽,在工地的一些阴暗角落里假惺惺地学着中央大员们的样儿挥手喊起:同志们辛苦了!每当这时丁建成总会与工友们暗自发笑,谁不辛苦呀?天天在食堂在工地见面的人有必要来这套虚的?你就不能多发些奖金不好吗?而那些假惺惺的话出自于他的口中,就像扭扭捏捏娼妓们一样,带着满身的骚味,显得是那样的俗不可耐。谁不辛苦呀?只有怕晒太阳的他不辛苦,以至于夜间他总有过剩的精力,有充沛的体力发泄到“香蜜湖”中的那些苏联女人身上去。
问题终于出现了,一道一百多米长,上下均宽两米,高八米的护坡,一道有坡度要求的挡土墙,却被他大笔一挥砌成了上下垂直,底、面一样厚的围墙,一场暴雨一场台风迎面而来,哗啦啦半边山土崩瓦解,被他弄巧成拙弄成的围墙倒了个底朝天,弄出一场天大的笑话。
八月,多雨的一季,八月,曾被知青们称之为多事之秋。当丁建成休假返回工地时,“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那些宣传牌已经被深埋在了泥土中,被压在了残墙下。一种羞辱伴着惭愧刹那间压在了丁建成的心中,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压得他们羞于走出工地的大门,他从这件事故中,仿佛看见那希望的烛光霎时就泯灭了,好几十万的损失却找不到一个责任人,我们的国家要走出这条封建之路,有多么的艰难啊?与这样的一个酒色之徒却手握重权的误国误民之辈呆在一起简直就是一种耻辱,那么我还有必要在这里再呆下去吗?我何不一走了之呢?
辞职,辞掉这份曾让他无比珍惜的,此时却已经让他烦恼厌倦的工作,回家,回家结婚,我已经对不起一个爱我至深的人,我决不能再让这个爱我多年的人守望得太久,回家,回去,在她的身边去爱她。去尽一个男儿的责任和义务,在母亲的身边去尽一份孝道,在兄弟姊妹们的身旁去享受人间欢乐,回家……
八月,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一个有故事的秋天,丁建成在这一年的八月要离开这个让他心中有过希望,却又让他在希望中因人而失望的地方。八月的这一天,站在此岸的丁建成面对彼岸,他仿佛看到了身边没有了林妹妹相伴的那个孤独的赵超,他高大的身影总在他的眼前晃动着。那年,海边的祭祀活动,那些走了的知青们,又总能让他联想起过去了的那些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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