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山路畔的甜莓子(9—1)溪水奔河（小说）

　　
　　渭北旱原是由一组组依附于高低大小不同的山头延伸开来的沟壑莽塬构成的，山头与山头依照走势相互连接，又分为既有区分又有联系的脉系。崛起在关中北边最高处的舞凤山就与埋葬着中华民族始祖轩辕黄帝的桥山同属于子午岭的支脉。如果说舞凤山五指下伸展远去的一条条大小塬和宽窄沟似树叶形状，那最高的千猿洞（歼元洞）顶部，就是总叶梗。俗话说：“山有多高水有多高。”虽说黄土高原是全国有名的干旱缺水区，但渭北原区并不像往西去的甘南陇东那样滴水如油，这里绝大部分地方都有可以满足人们生产生活的地表水。要不然，这里有几千年文明的炎黄子孙怎么能够代代繁衍传承至今？谁想的到就在高得需要仰头看的舞凤山半山腰的马泉村，会有一眼一年四季都咕嘟咕嘟往外溢水的清泉呢？
　　马泉村的马趵泉自从被常遇春的战马趵出来之后，几百年几个朝代都过去了，就从来不停顿地坚持源源不断往外咕嘟咕嘟冒涌清冽甘甜的泉水，涌泉之下，自成溪流。滋养了马泉村许多代人的马趵泉的泉水天然形成的溪流，从石峰夹峙的葫芦沟流出来，沿马泉村的几处大一点的平台地婉转而下，满足了马泉村人生活生产之需后，仍不歇气，鼓余力继续哗哗欢笑着顺村前沟渠的走势时缓时急跑向底下沟口那里有一块块菜园水地的河川，加入河川中心的小河流水，一起舞动身躯合唱着向下游而去。马泉水通着的河流最终流向何处，马泉村知道的人不多，人们只知道远处接了马泉水的河流在舞凤山无数叶脉尖处绕来绕去，过了何止九曲十八弯才能挤入县城那里的清水河。
　　清水河流往哪里去了，马泉村很少有人搞得清楚，村里只有念过中学地里课的几个人，从课本上比例极大的分省地图上顺清水河流去的西顶头接的泾河用指头滑下去，才知道泾河流出了沟壑丘陵，在关中盆地缓慢地前行百多里，终于在省城西安北郊和贯穿八百里秦川的渭河携起手来将干净的水质变得浑浊起来，才又艰难迟缓地挤入黄河，跟着黄河一起爬上人为设立的三门峡拦河坝，入中原往大海而去。
　　管他村里人用得剩下的马趵泉水流到哪里去了，反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马趵泉养着的这一村人，祖辈生于此长于此，老了死了也全都葬于村子上下的一块块台地里。许多年了，除了有数几个老革命和十几个文革那个年代应征入伍的小青年随着马泉水流出了这老山脚，进了县城省城以外，就数田虎子家的花骨朵女子田美拔脱了马泉村的户口进了县城。
　　眼看着不起眼的田虎子一家就要跟着好女子田美拔根住到大塬上的红柳镇去的时候，忽然晴空霹雳，田虎子却被他女子田美的女婿（山里人不习惯称呼离了婚的人叫前夫）给一家伙炸成了碎沫沫，县上民政局按照烈士待遇，好不容易才从四处收集在一起的碎肉疙瘩骨头渣子包进五大件田虎子从来没有穿过的全新品牌西装，一起放进一口柏木棺材里，要埋到泰山庙的烈士陵园去。田虎子的妻子桃花与一双儿女田美田葫芦也不怎么反对，熟料田虎子就要入土的老娘和大哥田豹子却怎么都是宁可不要烈士荣誉也坚决不答应。说是田家祖辈历代祖先都在舞凤山的祖坟里歇着哩，生性老实的田虎子独独横死在了山外边，要是还不将他安葬回山里来，他就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永远都会受欺负，做鬼也不得安宁。
　　已经走出舞凤山马泉村，在县城扎住了脚跟的田美和慢慢适应了城里生活的桃花以及做梦也向往飞出大山，去过塬上人日子的田葫芦都不想再回马泉村来了。田美和田葫芦盘算着将全家分的承包地加上那座在山里还算不错的三孔向阳大窑的院子都送给大伯田豹子，只要伯父愿意养着已经老得快要走不动的老祖母。
　　本来，田虎子和田豹子两兄弟加上两妯娌以前就因为老母亲的养老问题有一点不和谐，那是为了留得住老大的大媳妇玉簪和玉簪肚子里的重孙子，两兄弟已经老了的老娘就住进了老二田虎子的家里，好使大儿子田豹子两口子一心一意服侍大孙媳妇玉簪。谁料王毅钻进山里来将舞凤山闹了个天翻地覆，搞得马泉村家家户户都不得安生，田虎子的儿媳妇玉簪被王毅弄得差点儿坠胎丧命，田美的一个开蹦蹦车的叔父也被和田美一起捆在宋老太家的破果园房一夜半天。村里人都将怨气撒到了守在山里出不去的田虎子和她老娘的身上，包括虎子哥田豹子嘴不饶人的老婆因为没有人给她出儿媳妇玉簪的医药费，气得在虎子家窑顶上的崖背上吆喝着骂了几天娘。
　　有能力和豹子老婆对阵的桃花紧接着就不在山里的家了，田美祖母虎子娘说哪一头都不行，只有和榆木头幺儿子缩头躲在窑里不敢出来，找不到口水战对手的豹子老婆骂得一个咳嗽都会全村聆听的小村子人人都听不到新词了，就有一些能耍得着的村户兄弟们逗笑她说：“老嫂子，你要骂也实在得搜寻些新鲜词来骂呀？老是拿着田葫芦田虎子他娘他大裤裆里面的那个东西说事，让别人以后再要是骂你家的豹子的时候说啥呀？你张口骂虎子娘虎子大的时候，也不想想你家掌柜的豹子是不是也从你骂得烂成稀汤汤了的那两个东西里钻出来的？”豹子老婆一细想也不好意思再在田虎子家的崖背上喊叫了，就回去又指着丈夫田豹子骂了几天，不准田豹子再去兄弟虎子家看望老娘了。
　　田虎子在红柳镇“壮烈牺牲”了，县里为了处理后事，派车将“直系亲属”虎子娘和哥哥豹子一家接到县上住宾馆吃饭店过了几天好日子。虎子的亲哥豹子毕竟是兄弟情深，难过得陪老母大哭了好几场，特别是被破例允许见到了兄弟棺材里放的东西之后，一连几天肚子翻江倒海恶心难受，一口饭菜也吃不下去。
　　田豹子见多识广的儿媳妇玉簪一点感觉不到对二叔田虎子的死有什么难过的意思，借机抱了他给田家生的老疙瘩宝贝儿子，拉了她在前塬带着上小学的拖油瓶儿子，一起来县里住着享受烈士家属待遇的好招待，只顾游街道逛商店。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听到二叔田虎子按照烈士待遇，会有几万元的优抚款，马上有了自己的如意算盘，立即跑来找和她差不多精明的婆婆合计：“妈呀，你看我孩子他二爷就为了他家的葫芦娃那么惨情的没命了，可把一个老得等死的老太婆不丢给我娃他爷能丢给谁？靠我二娘和葫芦娃靠得住吗？我二娘外姓旁人，我打听了，人家都说不是血缘关系，没有赡养义务。葫芦娃是孙子隔着辈分哩，就算孙子有赡养义务，也有你儿子背着个大字在前头挡着哩。无论怎么说，老人都是我们家的负担呀。”
　　田豹子老婆没有听懂儿媳妇玉簪的意思，就说：“那照你这么说，老太婆就只有我们一家管了？”
　　玉簪说：“按法律说就要靠我们给她养老送终了。”
　　田豹子老婆说：“他二大虎子还在世的时候，我们就把他娘交给他了，这事你老舅爷和你几个表叔都知道哩。再说，你婆（奶）至今还在她桃花家里住着哩。”
　　玉簪说：“我婆现在是还在葫芦娃家里住着，可你就不想一下，我二娘已经好久住在县里挣公家的钱了，啥时候回过家？莓子娃是国家干部，也是离门之人，更不回山里去了。就只那个碎葫芦娃，不说还单身没有媳妇，就是结了婚，人家莓子娃给在红柳镇盖了单门独院的楼房了，傻子才回山里去住！”
　　田豹子老婆说：“也是啊，我给你二娘说，问她看把你婆咋安顿。”
　　玉簪做神秘状对婆婆说：“娘，你不知道，公家要给我二娘家好几万元的照顾款哩。”
　　田豹子老婆说：“就是给钱，也给不到咱家呀。”
　　玉簪说：“有人给我说了，那钱是给不到咱们，可能给着我婆哩，我婆是我二大的亲娘哩，不但这一笔钱我婆有份，就是以后还要按月给烈属优抚款哩。一个月给几百块钱哩。”
　　老婆也被儿媳妇给撺掇得心思大动，立即找来给田葫芦帮着操办田虎子后事的亲儿子来一起合计，这个田家的大孙子脑子比他大他妈灵便得多了，马上就拿主意说：“优抚款这事，虽然说是国家有具体规定，可就看家属是怎么争取了，我婆年事这么老了，她应该得的那一部分钱，不用说也是她人跟谁，钱就会给谁。我们先不说钱，先高姿态把老人家的养老接过来，既能在人面前落个好，也能拿了那些钱。”
　　玉簪指了丈夫一指头说：“我说你是个榆木脑瓜子你还不服气，优抚款就几万块，按规定你二娘要拿走大头子，给你婆能剩几个？咱不先和你二娘你莓子妹说和说和去，他们拿走了钱，老太婆还得咱们养活。”
　　田家的大孙子也觉得媳妇玉簪说得有道理，就说：“那我们咋去给我二娘和妹子说呀？就说你把钱都给我，我才管婆吗？”
　　玉簪说：“那不是明着拿婆要挟吗？搞得不好了，人家把婆带走了，咱们一分钱也拿不到，还惹得亲戚家门人都骂我们不好。我们就只要咱婆去咱家由咱们养活，要二大埋回到山里马泉村老祖坟里去，人都会夸咱们有心孝顺哩。”又对婆婆说：“到二大的灵柩回到村里，不等下葬，就以咱婆的名义给莓子娃提优抚款，她莓子娃公家人顾面子，能还和咱们争多论少吗？”
　　几个人合计好了，才一块儿去积极地撺掇田豹子说服虎子豹子年老昏聩的老娘要把虎子安葬到老家马泉村去。教任是谁说，老太婆就坚持一句话：“不让我儿子进祖坟，现在就把我也拾掇了，和儿子埋到一搭去！”还要死要活在桌沿碰白发苍苍的老脑袋。没办法，人们就随了老人家的意愿。
　　经事少，城府不深的田美开始是想，自己和弟弟葫芦在山外都有了住的地方，母亲也在县城有事情干，父亲安葬在县里的烈士陵园也好方便他们四时八节去祭祀，但经不住祖母的一根筋混闹，特别是祖母的“你妈以后死了，也能埋到那里去吗？她一个人进祖坟埋得安静吗？”一句话打动了母亲桃花，她也转而支持要将丈夫埋到祖坟里去。
　　田虎子在老家的埋葬仪式搞得是马泉村有史以来空前的隆重热烈，已经在红柳镇他归天的地方入殓的灵柩在家里摆放到去世第七天才安排入土。在家里的灵堂每天都有县里安排的机关单位和地方名人送来吊唁花圈，田美的部下吹手戏子们大部分都带了自己的吃饭家什跑来守灵吹打，搞得一生窝囊的田虎子，人死了却创造了全县的两个记录：停灵时间最长，县内一般家庭老人家去世，最多的也只是在家里停放满五天就下葬了；助兴的乐人最多，其他即使钱多有权势的家，也就是请几十个人来吹吹打打外加几个戏子凑齐一台戏。再有钱也不可能将山头不同的各个吹手班子都请到一起来赶一家的事。田虎子的灵前就不一样，县内各派系的吹手头儿差不多都不请自来了，而且一反常态，都既没有故意互相说风凉话贬低人家抬高自己，也没有借酒撒疯踏场子的。而且非但没有要田美安排人给端来的花红钱，还都去礼桌上上了数目可观的礼金才去酒席就坐。
　　民政局长受代县长委托，悄悄找田美问：“田经理，看你家来的客人这么多，你手头的钱转得开向吗？要不够，我派人先给你先拿几万元来。”
　　田美说：“钱不存在问题，公司下边那些老师傅们你三千他五千凑红得我再过几个事也用不完，正打算先给他们还上一部分呢。”
　　民政局长就安排了局里的一辆小面包专门帮忙去山外边购买东西，还要留一辆小车帮忙接送客人，田美说：“小车不用了，我们文化局领导给安排好了。”民政局长知道文化系统几个单位都有小车，就没有再坚持，只说：“要还有事，就给我打电话。”去礼桌那里随了个人礼金走了。
　　一切安排就绪，第二天就要送逝者田虎子下葬了，等来客以及请来帮忙的知客和门里弟兄们都自讨方便去休息了，灵前只剩下死者田虎子和他哥哥田豹子的妻儿子女两家人的时候，田美的伯父田豹子为难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给田美说：“莓子娃啊，你大就这么不幸离开我和你婆走了，你伯我和你都一样难受得很，可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谁都没法子。再说，他有儿有女的，也算是老尊喪。难过归难过，咱怎么说还都得顾着活人呀，你说是不是？”
　　田美不懂伯父的意思，痴呆呆看着他不接话。田豹子皱着眉头咽了好几口唾沫了，还是张不开嘴。
　　田豹子老婆豁出来说：“你说不出来我说，你们一个田字分不开，我外姓旁人我怕什么？”就对田美和桃花说：“我知道，他二大这个家一直就是你娘女两个当着哩，啥事情给他二大和葫芦娃说了都不顶用。我就和你两个说吧，反正以前咱们都说好了他婆住到你们家里去，连他走了的爷的承包地都给了你们家种着。而今他二大人没了，你们一家子都不在山上住了，那他婆怎么办，咱们得有个说法呀。”
　　桃花说：“嫂子，你生在前头长在前头，你说咱怎么办好？再说不是还有他大伯在哩吗？老大说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
　　田豹子说：“看老娘的意思，她说要愿意让我养活，我没二话！”
　　大家的眼光一齐都看向蜷在炕角流泪的老太婆。老太婆已经给大儿子一家咕囔得主意拿定了。就说：“我还有大儿子，我跟我儿子去！”
　　桃花就说：“既然老人家要跟大儿子去，我也不拦着了，免得老人家不痛快。”她也有一点觉得自己一家这个情况，再管着个眼看就动弹不了的老太婆实在是个大负担。
　　田豹子老婆马上接着说：“既然弟妹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一家都不在山上住了，养活老人也的确有难处，我反正老死也出不了山，就让老人家和我过活也能行，可亲兄弟明算账，老人要是只有老大一个儿子我们也没有啥话可讲的，这她不是生了两个儿子吗，只我一家养活她，道理上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田美说：“我大的抚恤费有我婆一份子哩，公家每个月还要给她生活费哩。”
　　玉簪赶紧接上话说：“那抚恤费才给婆四分之一，二娘要得四分之三呢，四分之一才两万来块钱。”
　　田葫芦并不傻，马上说：“两万块不少了，加上每月给的几百块，不够我婆吃饭钱吗？还有山里的地哩。”
　　玉簪说：“那你按时按景来山里种你婆的地来，我可没工夫种！”
　　田葫芦说：“我家这个院子你们可以搬下来住。”
　　玉簪说：“谁稀罕住你这个烂窑洞？”
　　田美息事宁人说：“大伯大妈，我大走了，咱要是为了钱闹得不好看，惹得我婆心里更难受，外人也会看笑话。你们怎么都是占着一个大字，你们咋说我咋来！”
　　田豹子难场了好一会才说：“你大人不在了，要不是有公家给的这些钱，我不说二话，养活你婆也是我的责任。既然你大名下还有钱，他给你婆出养活钱也是天经地义的。”
　　田美追问：“那你看那钱给我婆多少合适呀？”
　　玉簪马上说：“最少也得给我们一多半！”
　　田葫芦气急了，跳起来要发火，田美压下了田葫芦耸起的肩膀头果断说：“好吧，我依你们的，不过咱们借着我舅爷家里来的人还都在，写个东西，免得以后还会有是非。”
　　田豹子就去拉了已经睡了的小舅来，作证写了一份协议书，老祖母的抚养权就都转移给了伯父田豹子了。田美和桃花虽然丢了不少钱，可也甩掉了一个不算小的包袱。
　　田美一生窝囊活着的老父亲田虎子总算风风光光地入土为安了，代县长亲自赶来给念了悼词。这个老实疙瘩能落这么个下场，值了。
　　优抚款一到田豹子手里，就全被儿媳妇玉簪拿去也在红柳镇买了一块盖房子的地皮，并开始张罗着请工队盖楼房了。
　　田豹子和田虎子共同的老娘仍然住着死了的儿子田虎子家没人住了的窑院子，自己给自己用田虎子攒下来的粮食做饭吃。好在大儿子两口子还都在马泉村住着，隔三五天会来给灶火窑的大瓮里挑上几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