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5-06-30 09:01:46 字数:9466
下午快出工时,王冠杰依旧没有回来。于是大家就纷纷猜测,会不会是因为供销社主任孙满仓老婆的病情不容乐观,故而滞留在了公社卫生院?但猜测总归是猜测,不能当作主观臆断去论证。因此,当大家将关切的目光全都聚焦在刘建军身上时,他就明白大家心里的想法其实和他是一样的。
“这样啊,”刘建军一脸沉静地说,“你们几个该上班的上班,该出工的出工……我和子俊去趟公社卫生院。”
说完,两人便出了屋子。
雪花依旧漫天飘舞着,似乎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院子中央,静静伫立着一个披着白色披风的大雪人——这雪人显然是徐凯和郭海波这两个“小孩子”共同完成的杰作——雪人的脑袋上扣了一顶破草帽,眼睛是两个小土豆,鼻子是一根胡萝卜,却唯独少了耳朵和嘴巴。
刘建军瞥了那雪人一眼,打趣说:“两个粗枝大叶的家伙,堆了一个五官不全的雪人。”
虞子俊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为他们的‘粗枝大叶’,才成就了残缺之美的雕塑艺术……就像是阿历山德罗斯的经典之作——《断臂的维纳斯》。”
刘建军踌躇了片刻,说:“我不懂得‘残缺之美’,但我知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虞子俊像是吃地瓜噎着了,呃逆了好一会儿才疏通了他的喉咙管道:“说得没错,对待同一事物,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看法。”
刘建军说:“言不由衷。”
虞子俊说:“由衷之言。”
出了院子,视野忽然就变得开阔起来。
于是刘建军脸上顿时就呈现出了难得一见的兴奋表情。
“子俊你看!”刘建军激动地说,“连绵起伏的山川、河流,一望无际的田野、村落,全都披了一身银白色的铠甲!像这般如诗如画的美丽雪景,或许只能呈现于农村,而城市里的人是无法欣赏到的。”
“就算是农村的美丽雪景描绘出了梦幻般的仙境,然而人们更喜欢住在城市里……”虞子俊不无感叹道。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刘建军纠正说,“如果从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角度……算啦,不逞口舌之快了!若谈及农村,你比我更有发言权。”
“说实话,我不需要这样的‘发言权’。”
“为啥不需要?”
“往事不堪回首!”虞子俊叹了口气,说,“那种艰苦的生存条件,你是无法感受到的。”
“按理说啊子俊,你随你父母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在农村耗费了三年多的宝贵时光,本不该再来农村插队的。”
“谁说不是呢!”虞子俊颇有怨气地说,“当年我父母落实政策回城,市里就有了不成文的一个说法——如今看来是阶级敌人散布的谣言:凡是随父母走‘五七道路’的子女——前提是应届毕业生——不再纳入‘上山下乡’的计划之内。然而生活总是变化无常,总会给人难以预料的‘惊喜’。几个月后,当我还沉浸在享受城市里的幸福时光时,生活又给了我当头一棒:我再一次由城市人变成了农村人,而且很有可能成为永远的农村人了——这或许就是我的宿命吧!”
刘建军欲言又止。
两人沿着后街的一条小道踏雪而行。通常情况下,这条不足一米宽的小道还算是比较好走的——尽管小道的路面有些狭窄、崎岖不平;一侧是灌木丛,一侧是接近于30度的一个土坡,土坡上生长着各种杂草,品种以蒲公英和狗尾巴草为最多——可眼下路面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而且越积越厚,所以行走起来就显得有些困难了。尤其是过了黄昏,村民们便不会选择这条小道往来了。
继续往前走时,就见十米开外的路中央蹲着一只黄皮子(黄鼠狼),那只黄皮子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看,目光里似乎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黄皮子挡道,不知死活!”刘建军边走边说,“子俊,你以前在农村时,见没见过不怕人的黄鼠狼?”
“当然见过。”虞子俊说,“这么跟你说吧,像黄鼠狼这类动物,它既怕人又不怕人。譬如眼前这只黄鼠狼,显然属于不怕人的那一种,像这种不怕人的黄鼠狼,它也会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并且还会释放出巨臭无比的屁!”
刘建军说撇嘴笑道:“照你这么说,眼前这只不怕人的黄鼠狼,想必是要攻击我们喽?”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虞子俊很认真地对刘建军说,“建军,这只黄鼠狼似乎认识你。因为从它充满仇恨的目光里看得出来,你肯定是伤害过它。”
听虞子俊这么一说,刘建军忽然就想起了几个月前,在丁贵发家院子里被吴庆义用火铳打伤了一条腿的那只黄鼠狼。
“严格地说,是吴庆义伤害过它。”刘建军说,“当时吴庆义用姜半仙的火铳,打伤了黄鼠狼的一条腿。但至于是不是眼前这只黄鼠狼,我就不清楚了。”
“非它莫属。”虞子俊弯腰捡起一块石子握在手里。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而且你又没有参与那次行动……”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参与了那次行动。所以在黄鼠狼认知里,参与者与伤害者罪行同等。”
“你又不是黄鼠狼,你咋知道它心里是怎样想的?”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虞子俊说,“黄鼠狼也不例外。你仔细瞅瞅,建军,此刻它的目光里,就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子俊啊子俊,你让我如何夸你才好呢?”刘建军用揶揄的口吻说,“送你一句歇后语:‘裤裆里面拉二胡——扯蛋!话说回来,你哪只眼睛看见黄鼠狼目光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了?你以为黄鼠狼是非洲大象,具有超凡的记忆力;即便二十年前某个闲得无聊的人曾经恶意伤害过它,二十年后它依然能够记得那个人并予以报复?”
虞子俊笑道:“黄鼠狼可以修炼成仙,而大象却无法做到。”
说话间,黄鼠狼已近在咫尺,它依旧是蹲在路中央,样子看上去似乎并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刘建军和虞子俊同时站住脚,与黄鼠狼对视起来。
“狗日的黄皮子!我发射一颗子弹给你尝尝。”虞子俊攥紧手里的石子,右腿向后移了半步,身体也随之向右旋转,准备给黄鼠狼致命一击。
“别伤害它!”刘建军连忙阻止说,“它已经死里逃生过一次了。”
“这会儿你倒认为此黄鼠狼便是彼黄鼠狼了?”虞子俊很认真地说,“可它毕竟迷惑过贵发大叔,操纵过贵发大叔的女儿——管亮的媳妇丁秀敏的心智啊!所以我必须发射一颗子弹给这黄皮子。”
“这或许便是黄鼠狼与生俱来却又难以抑制的攻击性,或者说是黄鼠狼家族遗传给它们后代的一种生存本能。”刘建军婉言相劝道,“若与之相比,人类兴妖作怪的手段,则更甚于大自然中的任何一种动物——无论是故意而为抑或无意之举,人类都无法宽恕他们对于动物所采取的各种伤害行为。”
黄鼠狼因此而受到了感动,于是它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目光也渐渐变得宁静、变得柔和,如月光一般的宁静与柔和。
见此情形,虞子俊便对黄鼠狼说:“你个狗日的黄皮子,看在我哥们儿的面子上,我就不给你发射一颗子弹了!免得我日后受到良心的谴责。”说完就将石子扔到身旁的土坡下面。
黄鼠狼也随之立起身子,举着两只前爪,给刘建军和虞子俊作了个揖,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进灌木丛里了。
“太不可思议了!黄鼠狼竟会给咱哥俩作揖?这显然是成仙的前兆啊!”虞子俊不禁愕然,“幸好我没有伤害它。”
“又开始在裤裆里面拉二胡了……”刘建军嗤之以鼻说,“‘成仙’一说,毫无科学根据,而所谓的‘作揖’,充其量是黄鼠狼下意识的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根本就谈不上是什么‘成仙的前兆’;但其与生俱来的机敏,却足以让绝大多数的黄鼠狼侥幸避开了人类的恶意伤害和残忍捕杀——这只黄鼠狼便是其中之一。”刘建军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想着几个月前在丁贵发家的院子里——那个时候,丁贵发和他女儿被黄鼠狼附了体,情况十分糟糕——他曾端着火铳对准这只黄鼠狼。然而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黄鼠狼竟然变成了丁贵发。困惑中,刘建军再次端起火铳对准黄鼠狼。令他感到惊诧的是,火铳对准的那个目标,却依旧是手舞足蹈的丁贵发。于是他就让吴庆义火速赶往公社卫生院,确认一下贵发大叔是否安然无恙地躺在病床上。
事实证明,刘建军当时确确实实被黄鼠狼迷惑了眼睛、操纵了心智,只不过当时的刘建军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刘建军主观上不肯承认自己被黄鼠狼“附体”的这个客观事实。
在这件事情上,刘建军觉得自己犯了三个错误:一、不该盲目参与那次捕杀黄鼠狼的“行动”;二、不该端着火铳对准那只确有“附体”本事的黄鼠狼(尽管在场的另外几个人也都亲眼目睹了不可思议的那一幕);三、不该让吴庆义火速赶往公社卫生院,确认贵发大叔是否安然无恙躺在病床上,其结果就等于他默认了自己当时也同样被黄鼠狼给附了体的。尽管事实的确如此,可这又能怎样呢?从此否定了他作为知青翘楚、作为双山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存在?当然不能!若以科学的态度解释黄鼠狼所谓的“附体”,结论只有一个——幻觉所导致。而导致幻觉的成因之一,则是在没有相应的外界客观刺激的情况下所产生出的虚幻感知体验而已。当然,还有一种看似无稽之谈却又符合一丁点的形式逻辑或者更能让人半信半疑的抽象解释:是归因于黄鼠狼对人的一种心理暗示。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唯有人类才可以具备的“三人成虎”的心理暗示。
总之,他是坚定地站在唯物主义立场上,用唯物主义者的眼光看问题的。他崇尚唯物主义,蔑视与之相悖的种类繁多的其他主义。因此,在后来的某一天,当吴庆义闲得五脊六兽,跟王冠杰、虞子俊再度提起那次发生的离奇事件,刘建军便毫不客气地让他闭住那张没有制动系统的臭嘴。
吴庆义于是心中不爽,但他又不能在刘建军面前甩脸子——因为在他的心目当中,刘建军除了是个比较内敛的兄弟之外,身上还散发着令人难以抗拒的人格魅力!尤其是刘建军那一双向上挑起的眉毛,足以让性格张扬的吴庆义心存敬畏——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王冠杰和虞子俊就会作壁上观;即便偶尔插上一两句嘴,那也都是故意偏向于刘建军一面的。作为“滚刀肉”(徘徊于褒贬之间的词语),吴庆义也早已习惯了他的两位兄弟的故意偏向——吴庆义觉得如果没有了这种故意偏向,他心里反倒会觉得不自在……毕竟他是“滚刀肉”,是带有霸气的“滚刀肉”;他得对得起“滚刀肉”这个光荣称谓(“滚刀肉”的霸气名号,是已故进点老贫农丁贵发口头授予吴庆义的。这个带有霸气的名号,不仅给公社农机站副站长赵连德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同时也给吴庆义本人开拓了一条崭新的人生之路);更为重要的是,谁叫他们是“苟富贵,勿相忘”的好兄弟呢!既然“默认”了自己是名正言顺的“滚刀肉”,那就应该强迫自己具备“有容乃大”的“非凡胸襟”。
可那一日却是个意外:他心里忽然觉得不爽了!当然,这都源于刘建军说了那句过火的话——让他把他那张“没有制动系统”的臭嘴闭上。不过还好,“有容乃大”的精神及时鞭策了他,促使他在内心深处展开了一次深刻的反思:吴庆义你得瑟个啥?啊!你除了会开车,你就是个“滚刀肉”!既然你默认了自己是个“滚刀肉”,那就敞开你“有容乃大”的“非凡胸襟”,心甘情愿地承受一切吧!……你甚至还可以把自己当作是城市里的排污管道或者化粪池。如此一来,你便不会在意王冠杰和虞子俊作壁上观或作壁下观的;但如果你在意了他们的“故意而为”,那便是你的不对了。
于是,吴庆义便故意做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子俊、冠杰,你俩别在建军面前装好人啊!你们都说我吴庆义是‘滚刀肉’,可你们为何不说建军其实比我还‘滚刀肉’啊?”
“求真务实的‘滚刀肉’,与烀不熟、煮不烂的‘滚刀肉’能一样么?从严格意义上说,这两者之间是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的;这就好比月亮和星星一样,它们是不可以相提并论的……”虞子俊笑道。
“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你吴庆义的‘滚刀肉’是具有公信力的。”王冠杰忍着笑补充说,“所以具有公信力的‘滚刀肉’,任何人都不可以亵渎之……”
“我抗议!”吴庆义于是就装作愤怒的样子振臂高呼,“你们三个当官的,合伙欺负我一个革命群众啊!”
雪还在下着,纷纷扬扬地从天上飘落下来。两人继续往前走了一段,便清晰地看见公社卫生院外墙上面用红色油漆临摹的温暖着全国各族人民身心的毛主席的光辉题词: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进了公社卫生院,就见孙满仓,以及丁贵堂、王冠杰、管亮四人焦急地等候在手术室门外。
正要走过去打招呼时,手术室门上的指示灯忽然熄灭了。与此同时,等候在手术室门外的四个人,便迅速围了过去。
“我老婆……”张运龙院长刚走出手术室,口罩还都没有来得及摘下来,孙满仓就拉住他的手,急切地问道,“我老婆她……没事吧?啊!张院长。”
“幸好送来的及时……”张院长边摘口罩边说。
“太感谢了!张……张院长。”孙满仓激动得有些口吃,“改……改天,我请您吃饭,然后我再送面锦……锦旗。”
“你太客气了!满仓主任。”张院长微笑道,“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生的职责所在,谈不上什么感谢不感谢的。如果非要感谢的话,我觉得你还是应该感谢他们三个才是……知道么,满仓主任?你老婆得的是急性阑尾炎!若不及时将阑尾切除,势必会引发阑尾穿孔,穿孔了则会危及生命你知道么?所以你得好好感谢一下人家。”
“必须好好感谢,必须好好感谢!”孙满仓一边捣蒜般地点着头,一边将感激的目光投向丁贵堂以及王冠杰和管亮三个人,“过会儿……”
“过会儿个啥?啊!满仓,你是想领我们去饭馆吃顿大餐么?邻里邻居的,说那么多的客套话干嘛!客套话说多了,就显得不实在了。”丁贵堂拦住孙满仓的话,用领导的口吻说,“所以说,满仓,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好生照顾你的老婆……没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话间,两名护士推着手术车往病房里去。
丁贵堂他们三人转身往外走时,却在走廊里碰上了刘建军和虞子俊。
“你俩咋过来了?”丁贵堂问。
“顺道过来看一眼,兴许能帮上什么忙……”刘建军说,“对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
“吃饭是次要的,可是人命关天啊!你说是不是,建军副书记?”丁贵堂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话说回来,今天上午发生的这两件事情,确实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就像是老天爷提前设计好了似的:刚把丁玉财从卫生院拉回了家,紧接着又把满仓媳妇送进了卫生院!怕是老天爷也都怀疑这事儿是他自己提前设计好了的。但不管怎样,丁玉财和满仓媳妇毕竟是从阎王殿门前走过一回的人,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这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所以人活在这世上,一切都是有定数的。”管亮感慨万端地说,“就拿我来说吧,如果我父亲不是右派分子,我的母亲,我和我的两个妹妹也就受不到他的牵连——下放到了农村。如果我父亲不是右派分子,或许我现在和你们一样,也是一名插队知青……现在说这些,又能顶个屁用啊!”
刘建军瞥了管亮一眼,说:“管亮,你怎么跟吴庆义一个论调……”
管亮不解其意,就问:“啥论调?”
“‘宿命论’的论调!”
“有这么严重?”
“不仅如此,你还大肆宣传迷信思想!”刘建军故意把话说得严重。
“贵堂叔,我怎么有点儿丈二和尚了?我是不是真的犯错误了?”管亮边说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丁贵堂。
丁贵堂微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管亮,你刚才还背着满仓他老婆,健步如飞、争分夺秒地送去公社卫生院抢救……难道还抵不过你犯下的‘错误’?”转而又朝刘建军递了个眼色,说,“我们不妨给管亮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如何?”
虞子俊和王冠杰明知刘建军并非有意而为,却在一旁忍俊不禁地瞅着管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懵懂样子。
“这要看管亮的态度是否端正。”刘建军同样给丁贵堂递了个眼色,说,“端正态度,是改正错误的一个前提条件……”
“我说建军,咱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王冠杰冲着刘建军眨了眨眼,说,“你瞅瞅管亮,都端正得像是一尊泥塑的佛了,你还想让他怎样端正?”
刘建军终于憋不住笑,如兄似弟般地拍了拍管亮的肩膀说:“行啦,你就别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管亮没有说话,只顾摸着脑袋嘿嘿笑。
按照以往的惯例,像今天这般下雪的天气,社员们便用不着出工了——除非生产队有其他别的生产安排。
几个人鱼贯走出了公社卫生院。
门外路面上的积雪早已没过了脚踝。不过还好,卫生院里的两名后勤人员,正挥动着竹扫帚清理路面上的积雪。尽管此时天上仍然纷纷扬扬飘落着雪花,却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们清扫积雪的热情。
快到村口时,刘建军忽然问管亮:“听说前几日,你追驴追到了西沟……之后又看见林秋叶穿了一身白衣,披头散发地坐在沟底哭——有这回事没有?”
管亮愣怔了一下,然后极其认真地回答道:“嗯,的确有这回事!当时我还以为我撞见鬼了呢。”
“话可不能随便乱讲……”虞子俊善意地提醒管亮,“林秋叶都已经死了,你又怎会看见她?”
“我没有乱讲!当时我看得清清楚楚……”管亮拍着胸脯说,“若有半句假话,你们就开我的批斗大会!”
“你狗日的还振振有词了!你是不是很喜欢被批斗?啊!”丁贵堂狠狠地瞪了管亮一眼。
“知道什么叫做幻觉么,管亮?”虞子俊低头踩着脚下的雪,仿佛是在等着脚下的雪来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
“转弯抹角的,还不如说我眼睛有毛病呢。”管亮嗫嚅道。想必是因为大家对他看见的诡异事情持以怀疑态度,心里顿时有些气恼。
“是你多想了,管亮。”虞子俊说,“其实我并没有转弯抹角地说你什么……我想表达的意思是,有些时候,看见的未必都是事实。”
管亮没有搭腔,只是鄙夷不屑地哼了一声。
见此情形,丁贵堂瞪了管亮一眼,正要将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妈了个巴子”脱口而出,王冠杰便赶紧接过虞子俊的话茬说:“贵堂队长稍安勿躁……我来给管亮普及一下什么叫做‘看见的未必都是事实’。”
“你狗日的把耳朵竖起来听!”丁贵堂冲着管亮大声说。
“我耳朵又没有塞驴毛……”管亮低头咕哝道。
王冠杰清了清嗓子,诲人不倦地对管亮说:“……总之,那都是因为人的感觉和认知能力有限,视觉系统受到生理以及心理因素的影响。这种情况下,人们就很容易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从而产生出错觉或者说是幻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光线的强弱、物体的距离、角度,这些都是足以导致我们对亲眼看到的事物判断失误的重要因素!当然,还有一些无法用常规科学理论解释的灵异现象——我们暂且可以定义为为幻觉。总而言之,幻觉只能是幻觉,幻觉与真实不能混为一谈。”
“所以,我所看到的未必不是事实……”管亮理直气壮地说。
“妈了个巴子!”丁贵堂忍不住嗔责管亮,“你狗日的真会钻空子啊……在你看来,科学上无法解释的灵异现象,你就坚持认定为不容置疑的事实!啊?倔驴!你狗日的就是一头倔驴啊!算啦!我懒得再跟你小子掰扯。”
丁贵堂的这番话,像是一块石头压在管亮的心头上,让他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来。于是他就条件反射地急促喘息着,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贵堂队长的话给憋死。但如果他真的被憋死了,他也决不会埋怨贵堂队长半个字——因为一直以来,贵堂队长始终视他为普通人家的孩子,而非右派分子子弟;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对不住贵堂队长……这么一想,他便在心里骂自己:你个狗日的管亮,干嘛咬着驴屎头子不撒口?干嘛非要言之凿凿地说你在西沟看见了林秋叶,而且还看得非常之清楚呢?管亮啊管亮,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的“亲眼所见”,或许真是幻觉所致?如果真的是幻觉所致而非事实存在,那将会产生怎样的一个后果呢?往轻了说,那是你当时确实看走了眼,误以为林秋叶的冤魂确实是坐在西沟的沟底嘤嘤啜泣;往重了说,那是你这个右派分子的儿子故意捏造事实、迷惑群众!如此以讹传讹,必然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负面影响。到那时候,别说是开你的批斗大会,就是把你押送到县“劳改队”,改造个三年五载也不为过!总之一句话:你管亮就是一头倔驴啊!
“你们说得对,当时我脑子或许真的出现了幻觉……我收回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管亮言不由衷地嗫嚅道。
“应该说是一种错觉。”刘建军严肃地纠正说,“生活里的许多人,都会出现错觉而不是幻觉……这就好比时间本身就是一种错觉一样……很多人从生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竟是活在时间的错觉里——这对他们很不公平!爱因斯坦应该承担这个责任。”
刘建军还要继续往下说,忽然就想到了黄鼠狼——他一方面见识过黄鼠狼确有迷惑人的本事,另一方面又不肯承认他也曾被黄鼠狼给迷惑过——于是他就感觉有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在不断咬噬他的灵魂。尽管此前他从未放弃过与之抗衡的“执念”(介乎于真实与虚伪之间的奋力搏击;介乎于人的两面性之间的相互撕扯和拼杀),尽管这种“执念”如蟒蛇一般紧紧缠绕着他——但这又能怎样呢?他能像一名手持盾牌的矮个子兵卒,抵御高大威猛战将双锏的攻击么?结果是不言而喻的:高大威猛战将的双锏,必会刺穿矮个子兵卒的铠甲。所以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保持沉默,“选择性”地保持沉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沉默是金”。“沉默是认清事实后的无语”……
虞子俊瞟了刘建军一眼,心里暗笑:刘建军啊刘建军,你也太能“由此及彼”了,偏要将驴唇贴到马嘴上——在此之前,刘建军大约是受到某种精神因素的影响,使其状态出现了问题——竟然将“错觉”一词解释得如此“通透”。你不仅由此及彼地扯到了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上,更是忽略了其中的要义!……这就印证了一个普遍存在的问题:人,都有把话说“跑题”的时候(情不自禁或是主观故意),敢于纠正,便是好同志。
丁贵堂似乎对爱因斯坦是谁的问题发生了兴趣,于是就问刘建军:“建军副书记,你说的那个爱什么斯坦,他是干啥的,啊?他会种庄稼么?”
王冠杰一时技痒,便抢过话茬说:“这么跟你说吧,贵堂队长,爱因斯坦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物!他是德国著名的物理学家……他只管专心致志地研究科学,却不屑于跟我们一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虞子俊调侃道:“你是真能扯啊冠杰,话题竟被你扯得越来越遥远了……此时此刻,我的思想被你的思想感染着、牵引着,进入到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国度里。于是乎,那个早已入土为安的德国老头的邋遢形象——‘蓬乱的灰白色头发、深陷的棕褐色眼睛、断而硬的胡须,不修边幅的穿衣风格’——便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与此同时,我又隐约听见了多瑙河河水汩汩流淌的声音,以及科隆大教堂洪亮且具有历史厚重感的钟声;隐约听见了阿尔卑斯山森林里鸟儿悦耳动听的歌声,以及德国人茶余饭后打嗝放屁的声音……当然,我更是清楚地听见了发自于管亮肚子里咕咕作响的声音。”
丁贵堂一脸不屑地说:“能不卖弄你们肚里的那点墨水么,啊?虞主任!你只听见了管亮的肚子咕咕作响,就没听见我和王冠杰的肚子也在咕咕作响?难道我和王冠杰就不是肉身凡胎了?就不知道饿了?再说了,德国是个啥国家?法西斯国家,纳粹分子泛滥的国家;像这样一个侵略别人国家的国家,根本就不值得我们浪费口舌去赞美!”
“不是所有的德国人都是纳粹分子……”虞子俊笑道,“话说回来,咱们也没必要谈论德国人。所以我建议,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吃饭吧!别把肚子饿瘪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不跟你们罗嗦了。我和建军副书记去趟大队部。”虞子俊边说边拽着刘建军的胳膊往大队部走。
“虞主任说得对,身体是……”管亮突然止住了不说,仿佛喉咙里被什么异物给卡住了似的。然而经过了不足一秒钟的“心灵洗礼”之后,他似乎大彻大悟了——他是右派分子子弟,右派分子子弟是不配说出“革命”二字的;即便一不小心说秃噜嘴,管亮也会这样认为:正是因为他的“不小心”,才导致他犯下了不该犯下的亵渎了“革命”这两个摧古拉朽的伟大字眼儿的错误。纵使这样,管亮还是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将后面的话给合理地衔接上。于是他便赶紧补充说,“劳动者的本钱啊!”
虞子俊回头朝管亮大声说:“管亮,你说得对!比我说的还要接地气!”
管亮似乎受到了虞子俊的莫大鼓舞,于是又朝刘建军的背影大声说:“建军副书记,俺心里有个解不开的困惑!如果时间是一个错觉,那我们活着,是不是也是一种错觉呢?”
“解不开最好!解开了,反倒让你更觉得困惑了!”虞子俊替刘建军回答了这个似是而非的问题——这都基于他们两人的想法经常不谋而合。
“那么,俺就活在错觉里好了!”管亮抹了一把融化在脸上的雪水,样子像是已经悟出了“错觉”的含义所在。
刘建军回过头,想要对管亮说些什么,可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管亮这人不错!”虞子俊说。
“是的,”刘建军说,“相当率真的一个人。”
透过纷纷扬扬的雪花,刘建军依稀看到管亮咧着嘴,朝他挤出了一个憨厚质朴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