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山路畔的甜莓子(6—3) 积云骤雨（小说）

　　经过了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办，清水县民间唢呐擂台赛终于和县城东山的东老爷庙会同时开幕了。与薛剑锋预料的情况差不多，报名参加比赛的吹手的确不像想象的那么多，几大塬各派系都只公推了他们的几个代表人物，参赛的人不多，捧场的人不少，大多是在师兄弟、徒子徒孙们的隆重簇拥下来登台参赛。虽然都不是人人登台，可每个互不服气的门派都十分重视这个全县第一次的比赛活动，有的还张罗着给他们的代表人购置了鲜艳独特的演出服装，或者想方设法用绫罗彩缎将他们的选手打扮得与众不同、引人眼球。
　　借着这个一年一度的热闹日子，县上工商系统安排了年终物资交流大会。几个活动挤在一起进行，全县二十几万人似乎大部分都拥挤到这个在山沟里的小县城里来了。城里东南西北的四条大街上，成天人挤得实实的，车辆要过去都得绕到环城路上去慢慢挪动。平时人烟稀疏的东山上的台阶坡地里，也都被无孔不入的小商小贩见缝插针，选地形摆上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声嘶力竭地对着往山腰石峡东老爷庙进香去的善男信女、往庙底下擂台上去的吹手乐人和手握选票去行使权利的一家之主们吆喝着，有的人为了省力气，干脆一遍一遍放着提前录制好了吆喝声的小喇叭代替自己不厌其烦地大声嚷嚷。
　　唢呐比赛是在气势磅礴的千人大合奏《大开门》乐曲声里开始的，按照文化馆专家们的设计，为了体现原汁原味和热火气氛，这样的开始曲，既没有统一服装，也没有刻意要求排列队伍，甚至连乐器也都任由自选。所以，除了正经前来参赛的吹手们带的是铜头大锁呐，那些平时和吹唢呐的合作演奏的电子琴、铜管号、二胡板胡梆子鼓等都在这里派上了用场。叶腊梅在舞台上用高音喇叭指挥着，在前面挤着吹鼓手们，都涌上了已经被领导们占据了正中间位置的大舞台，自找立足之处，站着或者盘腿坐在舞台的前沿。还有大部分挤不上去的乐人们，只得在舞台两边及后山的任何一处能立住脚的地方摆开了架势。甜妹子鼓乐队的几个人多亏早借组织比赛的权利，事先将他们的家伙什摆在了舞台上的显眼位置，才能占得上镜头。
　　县电视台的记者摄影师，享有在全县一切公私活动中的自由采访录像权，所以手执麦克风的女播音员和扛着炮筒一样机器的摄像师，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在舞台上下人群里穿梭自由，那怕要把已经占据了有利地形的任何人赶下去取而代之，也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一冬少雪，山坡的土路上没有多雪年腊月的泥泞，虽然被人们的脚步踩踏得覆盖了一层面面土，一有人走过就会程度不同地搅得黄尘扬起来，但冬日暖洋洋的大太阳高照着，一山绿油油的松柏树阻挡遮蔽了黄尘的绝大部分，头顶的天还是水洗了一般的蔚蓝洁净，几丝白云缠绕着金盘样明亮的太阳，河川山野到处明晃晃亮闪闪的。
　　和给比赛出了赞助钱的甘泉酒厂董事长站在一起的县长，在众人众星捧月般的簇拥中心，接过不知是谁递过来的无线话筒，大声宣告：“我宣布，清水县第一届民间锁呐擂台大赛，现在开幕！”一阵有人带头鼓动起来的掌声中，田美首先起调弹奏了一句热烈欢快的《大开门》过门曲，主持人叶腊梅随即一声：“预备——起！”整个东山脚下的角角落落各种各样的器乐同时放声，激越嘹亮的“大开门，迎客来”乐曲就在舞凤山下的半坡上震响起来，以唢呐为主的管弦乐、打击乐的同时合奏，震天动地的声浪压倒了一切声响，冲击得山崖坡地的青松翠柏、山路台沿的大红灯笼、石峡庙顶的彩旗招幡，都颤抖着摇晃不已。山下县城街巷的人流、环城路上的车流都流水似的只看得见动弹，似乎都静静地听不见响声。
　　大合奏掀起来的声浪冲出绿林，冲越石峡，冲上高耸入云的舞凤山，融入山顶上的白云里、蓝天里，冲击得圆盘太阳的笑脸更加金碧辉煌了，毫不吝啬地又一次撒下来无数金针，碰撞得直往上飘荡的无数音符又都叮叮当当地返回来，在整个舞凤山回响震荡。
　　文化局长宣读了比赛规则之后，比赛就十人次一场，每场一个小时，开始在台下的大场子摆开。
　　报名参赛的共有一百五十多人次，每个参赛人前边都摆了一个贴着参赛人姓名的红色塑料桶作为票箱。第一轮的得票比赛下来，就安排工作人员当着参赛者的面请点票数，并让选手本人在统计表上签字认可以后，盖上桶盖，用专制封条封闭起来，以便第二轮比赛的时候继续打开接着投票。
　　擂台赛每天八小时分上午下午两次开场，一百五十多人，两天十六场次结束，选第一轮得票前十名第三天进行决赛。
　　一连三天，半山上舞台下的大平台上，一直都是人流摩肩接踵拥挤不堪，手持神圣选票的人，有的凭自己往日的印象，找着了自己要给投票的参赛吹鼓手，就把手里的票给投进了那个贴姓名的红色塑料桶票箱里去。大部分人都是挤来挤去听够了，斟酌选择定了，才在自己认为吹得最好的那个吹手前边的塑料桶里投了票。当然也有人并不重视手里的选票，终于没有给任何人投票，不知道把发给他们的那张票给扔到哪里去了，反正各式各样的情况都有可能。
　　无论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投的票，第三天的决赛前十名也都被票决排出来了顺序。组织人都想不到，所有发出去的票能够回收回来百分之七八十。
　　能同时吹响三杆大锁呐的梁家班代表人物梁丑子众望所归，以得票五万张的最高票当选为本届唢呐王；以唢呐伴奏迷子戏特长的万家班代表人物万宽民名列第二；能祭呐子（小唢呐）与大锁呐和弦同步演奏的中塬代表人物李家班李扭嘴列在了第三名，他平时自视是全县吹手们的旗帜，得了个第三名很不服气，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站在前两名的后边领了证书。
　　领导们颁奖前，已经在全县吹鼓手行内有了名气的外来户薛剑锋再一次摆开自制的架子，登台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一人吹拉弹唱连带锣鼓铙跋加打板，由于薛剑锋的户籍不在当地，所以不能参与竞争比赛，在表演现场群情汹涌的呼声下，在场的领导们临时动议决定，特别授予全把式外来户乐人薛剑锋特别友谊奖。甜妹子艺术总公司由于组织比赛圆满公平，被县政府颁发了优秀组织奖，并奖励了公司法人代表田美人民币一万元。
　　甜妹子的私营文化艺术公司首战告捷，一炮打红，很快就在全县有了名气，成了所有民间艺人的领军排头兵。在比赛现场，就有不少平时骄傲的了不得的吹鼓手找着田美和宇林来套近乎拉关系，留联系办法，往甜妹子艺术总公司的服务网络硬挤，都说：“咱们祖祖辈辈凌乱单独行动的吹手们，还是有个组织好，信息灵通了，有钱大家挣。”还都再三叮嘱田美：“田经理，以后要有事，给咱打个招呼，我们要不赶着来就不是人！”田美知道民间艺人们都爱面子，一一笑着热情应承了。
　　唢呐比赛结束了，庙会和物资交流会还要进行到大年三十去，人们兴致勃勃谈论着各个唢呐吹手的表演特长，议论着新生事物舞凤山甜妹子艺术总公司，抓住年终月尽的农活闲暇时间，仍然天天在县城的街上在东山底的路上挤来挤去逛荡着闲游或者置办年货，县里的大小旅馆、住户农家，都住满了亲戚朋友或者外来客商以及走乡串户的跑江湖卖艺和吹大话骗人的各类人物，有的做小生意的和耍杂技跑马的、摆摊子抽签的、耍钱揭碗子的、测字算卦的等，干脆就不去花钱投宿，用自带的篷布铺盖随地支撑，就吃住变钱一体化了。
　　本来，小县里公安机关对外来人口流动情况，有一整套严密的管控制度，大小旅馆的住宿登记都直接和派出所联着网，每天不用登门去查，在电脑上一点鼠标，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可这些天的庙会、唢呐赛加上物资交流会，小小县城里一下子涌进来了常住人口十几倍的流动人口，除了那几户登记在册的宾馆旅社，其他人家谁还会重视来客身份证件的认真查验登记？管你是谁，只要给钱就收留住宿，加上还有散乱的随地起卧活动，公安人员就是人人有七手八脚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哪里管得清县城里这些天都活动着的是什么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人太多了，也就什么人都出现了。山路上、街巷里，那一滩滩摆放着的各种名目的小商品，谁搞得清那些都是不是假冒伪劣产品？那些一绺一绺摆开架势吵闹着押宝摇单双的赌场，是不是公安机关批准允许的？
　　出乎人们意料的是，有几处操外地口音背大背包的人，一连两天，站在上山去庙上的几个拐角处，向人们发一种积德劝善宣传传单，特殊的是给每一个接了传单的人不要钱发一盒白皮卷烟，给每一位胳肢窝夹着唢呐的吹鼓手一人手里都塞了两盒白皮卷烟。凡是收到了卷烟的人，无不欣喜欢悦、互相传说，有的人甚至一次次从发烟人处来往走过，争着占便宜领卷烟。等闻风而来查处的烟草局稽查队赶上去检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发纸烟的人早就找不着踪影了，稽查队和公安人员都没有怎么在意，清水县由于地处两省好几个县的接壤交界，在县界上流窜的私烟贩子经常和烟草局的稽查人员玩打一枪就跑的游戏，所以，发烟的跑了也不奇怪。
　　本来因为女儿已经不在人家图书馆工作了，桃花也自己觉得自己不能还在人家这个大院子扫地看门挣工资了，就主动去找几个单位的领导，主动辞职，要求离开回山里老家去。几个馆长一碰头都认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么一个花钱不多又认真负责的勤杂工，使多年脏乱差的大院挂上了文明卫生大院的牌子，特别是安全责任重大，但因为领的部下都是女职工，夜间值班极难安排下去的博物馆馆长更是不同意放桃花走。
　　商量了一下，馆长们一起来找桃花，桃花正和也跑下县城里来看热闹的丈夫田虎子和他们的宝贝儿子田葫芦一块儿收拾东西要赶回山里去过年。有钱了，桃花他们置办的年货摆了一地，几个人七手八脚往大纸箱子装着。他们都十分满意这一年的好运气。田美当上了拿着国家工资却能给自家挣钱的公司经理，特别是在这几天的唢呐比大赛中间出足了风头，给少见世面的山里人赢得了脸面，连着几天，从山上村里来的乡邻亲友们在他们跟前不知道说了多少赞许恭维话，虎子还有葫芦都晕乎乎觉自己似乎高大了不少，桃花心花天天怒放着，享受山里人由衷的羡慕，要不是还惦念着野得追不上的外孙飞儿，儿子葫芦还没有说上媳妇，那桃花就没有一点点人生的遗憾了。她急着赶回山里去，要托说亲戚们给儿子说媳妇。
　　馆长们以前都见过田虎子和田葫芦了，所以不像第一次见到他们那样感到惊讶和不般配。
　　桃花和馆长们相处的时间长了，中间已经没有了生疏感，见三个馆长都来了，就知道领导们来肯定是和她说她要回山里去的事了，赶紧对儿子说：“葫芦子，快给你叔你婶子倒茶去。”自己忙把堆在能坐人的椅子上的杂七杂八东西往一边归拢，让几个领导坐下来。
　　葫芦拿出平时不常用的一次性纸杯，从母亲放茶叶的大口瓶子里抓茶叶放进纸杯，将纸杯放在父亲虎子缩肩在一旁站着的桌子上，又去提电壶给纸杯里倒开水。虎子不失时机捧起纸杯，对准儿子拔了软塞的壶口，父子俩配合着倒好了茶水，田虎子就又殷勤地用双手捧着纸杯给馆长们每人一杯递到了手里，见领导们的架势是要给妻子谈什么话，就自觉给儿子示意，父子俩都出去了。
　　图书馆长是田美的顶头上司，自然当仁不让，就开门见山给桃花说：“大姐啊，你干得好好的，咋会想得起要回去不干了？是不是我们几个单位给你的报酬你不满意呀？”
　　桃花急忙摇手摇头说道：“不是，绝对不是！我在你们这里轻轻松松就一月拿几百块钱哩。一年能顶在山里辛苦几年哩。”
　　文化馆长见说就问：“那你为啥要走呀？”
　　桃花解释说：“我女儿莓子都不在你们图书馆工作了，我要还在这院子里赖着不走，算咋回事呀？”
　　图书馆长说：“田美是文化局给她另行安排的工作，组织关系、工资关系还都在我们馆里，局里给我招呼了，让我们给她保留在职时候的一切待遇都不要变，连办公室都要给继续保留呢。你们住的这个房子还由你们住，不会影响你继续在我们大院当临时工。”
　　博物馆长说：“老嫂子，你这一段可给我帮了大忙了！你要走了，我派谁天天晚上来给我那个库房值班守夜呀？虽说我的库房都在顶楼也都安着保险门钢架防盗网，可要是晚上不住人，我睡觉都睡不安稳。你就算是给我私人帮忙，我也求你留下来不要走呀。”又说：“要是因为工资低的原因，我们单位单独给你加工资！”
　　文化馆长果断说：“老嫂子，怎么说我们都不放你就这么走了！咱们都先过年，过了年再细说，行吗？现在各单位都放了假了，你要是走了，我们就得把已经回家过年去了的人都叫回来再安排安全值班，许多人都回老家不在县城里了，我们咋叫呀？”
　　图书馆长说：“好大姐，你就看在我的老面子上，权当是给我个人帮忙，不要走了！”
　　桃花见状，只好说：“那我等我莓子回来，和她商量。”
　　图书馆长说：“你就说是我说的，不要你们走！我不信她不给我这个面子！在县里过年怎么说都要比去山里过年热闹吧？”
　　桃花说：“那是的，山里只是年三十晚上一家人一起吃一顿团圆饭就算是过年了。”
　　图书馆长说：“那你还有啥考虑的？县城里又放焰火又耍社火，还有唱戏演电影的，哪一点不胜在农村？”
　　见桃花是被他们说动了，几个馆长才都放心回家过年去了。
　　田美忙完了唢呐比赛，又和宇林薛建锋叶腊梅他们一起去参加了早就提前约好了的几个结婚典礼，到大年三十才能回家来看母亲。
　　桃花将馆长来给她说的话告诉了女儿，田美还有想再见见儿子去的想法，就给母亲说：“妈，几个领导既然都那么诚心留你，咱们要是再坚持回去，就显得太不通情达理了，咱们一家子人今年都在县里，就在这里过年吧，我有宇林那里的钥匙，公司办公室还能住一个人，我和葫芦住出去，一家人还都在这里做饭吃，几天年过了再说其他的。说完就要去南关村薛建锋和叶腊梅那里去看儿子飞儿怎么样了。
　　这时候，薛建锋和叶腊梅也都正在着急着在村子里到处找飞儿呢。
　　他们也是和田美一起参加完熟人的婚庆喜事回来才发现对门王毅家那里有点不对头了，往日打开着房门的那后楼底层中间的格子门外挂上了一把大锁子，院子里嬉闹着的孩子们中间，少了霸道不讲理的王毅的儿子飞儿，往日这时候已经从庙上回了家给孙子做饭的王毅妈也不见在院子走动。两个人一着急，不顾会暴露身份，借口要借起子钳子，贸然进王毅家的院子去看，王毅的二嫂给他们找他们要借的东西，叶腊梅因为在村里经常雇事，王毅二嫂也认得她。
　　叶腊梅就问：“二嫂，你婆母娘年三十也出去转亲戚？”
　　王毅二嫂气呼呼说道：“谁知道她发了啥病？大年三十又说她那土匪三儿子叫她哩，正中午被一辆出租车给接走了。”
　　薛建锋问：“那你侄子也一起走了？”
　　王毅二嫂说：“他不跟上去，难道要我们给她养活那个野东西？”
　　薛建锋和叶腊梅接了王毅二嫂给的起子钳子就赶紧往外跑，去村里几个街道都找了一遍，也都不见飞儿。向和飞儿平时一起玩的几个小伙伴打问，一个小孩说：“我看见村外边一辆红色小车在大路上等着他哩。他和他奶奶坐的绿出租车在那里等了一下，他俩都坐到红车上去了。”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想到了经常在县城里出现的名女人冯娜仁那一辆高级小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