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言可畏 四、玉斧伤人
她的心情很好,又想到了那个绰号,今天倒是觉得很亲切,看来俺也不是凡人呀,俺出生时响动那么大,现在看来,癞蛤蟆那是灵异呀。能调动成千上万的癞蛤蟆,兴许俺是龙女转世呢?也没准是佛祖脚下侍立的金童玉女呢,要不然俺一个乡下丫头今天能侍奉皇上?她那贫瘠的脑袋里,佛前侍仆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神仙了。
今天夜里,俺要是肚皮争气,二十年后俺还兴许成了王母娘娘呢,想到得意处,“咯咯”,她不由得笑出了声,引得旁边的宫女宦官直朝她翻白眼。
皇上登阁前后情绪的变化,不少宫女宦官都看在眼里,每个人都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处,不闻不问,只有那个宫女,还沉浸在自己的遐想中。
赵匡胤从阁上下来后,一直愉悦的心情就像这歌声一样,在空中飘散得无影无踪。今年三月的那件事一下子冲上脑门,更让他心慌意乱,那天是祓禊日,一大早他就赶去了金明池。
此前,臣下禀奏说,南唐已经灭掉了,再拿金明池做为训练水军的幌子已经没意义了,正好三月三祓禊日就要到了,可以把金明池改为搞庆典的场所。他觉得这个创意很好,当时就拍板,让工部侍郎主持改造任务。
三月三日天清气爽,赵匡胤来到金明池,沿着湖的南岸漫步,刚想去湖心殿观赏水上竞标表演,忽然听到岸边芦苇丛中有人说道:“赵星君,别来无恙乎?贫道乃真无道长也。”
赵匡胤吃惊地停下脚步,只见摇曳的芦苇丛中有一柄拂尘在摇摆,他惊喜地说:“妙哉!道长缘何坐在这里?朕遣人找你多时,就是找不到,何不上来到湖心殿里坐坐,陪朕喝喝酒说说话,朕正有事要请教你。”他边说边扭身朝身边的人摆摆手,身边跟着的晋王见了,将群臣和侍卫轰得远远的,自己也识相地退开一丈有余。
道长说:“酒今天就免了吧,有事就在这里说。”
赵匡胤神情紧张地问:“我久欲见汝,有件事要请你推一推,其他的倒没什么,道长能否告诉我,我寿还得几多在?”
道长沉吟不语,赵匡胤只看得见端坐在芦苇丛中道长的背影,良久,道长说道:“只在今年十月二十日夜,晴,则可延一纪;不尔,则速当措置。”言讫不见,剩下赵匡胤望着枯萎的芦苇发愣。
此时,赵匡胤收回思绪,看看刚才登临的太清阁,又仰望着阁顶的天空,他祈祷着天气不要变坏,千万不要变坏,但是黯然的心情,使得他再也没了猎兔打鸟的兴趣。
他还在犹豫着,是否在花园里再待一会儿,再看看天?唉,没等他多想,他最信任的宦官王继恩进园禀报,说度支判官郝斌有急事进宫奏禀。
赵匡胤不耐烦地骂道:“哪儿他娘的那么多急事,边关吃紧也轮不到他操心呀,让他明天早朝时再说。”
王继恩低声回道:“他就在园门外候着呐。”
赵匡胤无奈地哼了声,挥挥手让众宫妃全都退了下去。
郝斌见了皇上刚要大礼参拜,被赵匡胤止住了,他不耐烦地说:“这里不是朝堂,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有事说事,什么事急得等不到明天?”
“是,容臣奏禀。皇上住的寝殿大梁已经糟朽了,臣为这事已经奏过几次了,工程本身倒不费事,麻烦的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木头更换大梁,臣原想着能挺过今冬,明年春暖花开再动工。眼看着天气一天天转凉,前几天又让人勘验了一次,虽然没有查到新的问题,总感觉还是不太保险,怕就怕今冬一旦下大雪就会出危险。不能再等了,臣想就在这两天动工,就用一根将来为修膳大正殿准备的枋木替换大梁,只是、只是需要截短了才能用。”
赵匡胤一听立刻火冒三丈,骂道:“截你爷个头,截你娘个头,别寻进来!”口里一边骂着,一边摆弄着手中的短杖,见到皇上生气了,郝斌赶紧扑通跪倒。
“截你娘的头”,什么意思?刚才皇上是在骂人?是的,别忘了赵匡胤就是从小巷里、行伍里走出来的,骂人是家常便饭。
皇上这话听起来是很糙,倒很像是后街木匠铺掌柜的在骂他的小伙计不心疼材料,让他另找一根合适的木料。
下面还有些话他没说出来,心里骂这位官员,亏你还是管钱管物的呐,就这么地浪费材料,以长就短,以大就小?好端端的一根栋梁之材,让你截为两段,剩下的那截除了劈柴烧火,还能干什么用?
朕攒点钱容易吗,你他娘的就这么为朕管理财政?朕真应该把你这条狗腿打折,再叫人把你的腿截下一段来,让你也尝尝滋味。
其实,赵匡胤不修花园不修殿宇,并不是真的没有钱,他是想将钱用到合适的地方。在他心里,一直在谋划着收复幽云十六州,这么庞大的计划,没有钱可不行。
为此,他一直在攒钱。身为皇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精打细算地攒钱,这皇上当得容易吗?这也就是今天他一听到截长就短、浪费材料便勃然大怒的原因。
他在东征西讨削平诸侯国后,将收缴来的财物全部登记造册、贮存起来,存放的库房叫做封椿库。封椿库逐渐地越来越大,成为皇城内的皇室仓库,后来也叫做左藏库、内藏库。
皇上攒这些钱不用来吃喝玩乐,要用来干什么?他有他的想法,他经常对近臣说:“石晋割幽燕诸郡以归契丹,朕深深怜悯八州之民久陷夷虏,等到库里存够五百万缗,朕就遣使者去北虏,用这些钱去赎山后诸郡。倘使北虏不答应,朕就将这些钱物全部拿出来招募兵丁,以武力收复失地,救黎民于倒悬。”
他想采取赎买政策,先赎回关外的八州,先礼后兵,不失为良策,毕竟他深知战争带给社会和人民的影响有多么巨大。
骂也骂了,皇上耐住性子沉声说:“这事就免了,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材料什么时候再动工。说吧,还有没有别的事?”
郝斌说:“事儿倒不少,倒是没有太急的事。东华门外那段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前几天别伤了两匹马的腿,摔伤了乘车人,马的主人要开封府赔偿他的损失,引起百姓不少议论,说朝廷不干正事,钱都用到哪儿了?还有天街两边的行道树太杂了,应该换成统一的树种才好看。另外……。”
说来说去就那么点儿破事,皇上实在忍不住了,开口打断郝斌的啰里啰唆,怒道:“你不是说有急事禀奏吗?闹了半天就这点儿破事,这也叫事吗,这是该朕管的事吗?朕管得着那么多吗?”
郝斌回道:“臣刚才就说了,事是不急,但是臣以为总比打鸟急了些。”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变了味,话里带着强烈的讽刺意味,这哪儿像臣子在对皇上说话,分明是在抬杠、挑衅。
赵匡胤正在百无聊赖地玩弄着手杖,见他揭短,气得他随手抡起短杖。人们眼前白光一闪,耳边听到“啪”的一声脆响,郝斌红光满面,跟着是一声惨嚎。
郝斌双手捂着脸蹲到地上,痛苦地蹲下起来,起来又蹲下。人们看到,他那张由于疼痛而扭曲的脸,脸的下半部血肉模糊,胸前衣襟上也沾满了血。
这一下子准头十足,杖头的玉斧正打在郝斌嘴上,生生击落上面的两颗门牙,连带着上唇也被割开一道口子。
血还在顺着嘴角往下流,随着血水吐出两颗门牙,郝斌没有吭气,弯腰将牙齿捡起来揣到怀里。
赵匡胤正心疼地查看着他的玉斧,一眼瞥见郝斌捡起掉落的牙齿,他还没从郁闷中缓过劲儿来,郝斌的这个动作如同火上浇油,赵匡胤冷冷地看着臣子血迹斑斑的脸,带着揶揄的口气说:“汝怀齿,欲讼我乎?”
郝斌抹抹嘴角的血渍,瓮声瓮气地说:“臣不能告陛下,自当有史官书之也。”
赵匡胤听了有点发懵,茫然地扭身看看,起居舍人不远不近地站在身后。起居舍人是皇帝的侍从官,专门记载皇上的日常生活,一言一行都要记录在案。
赵匡胤发热的头脑立刻冷静下来,他赶忙取下自己脖子上的软巾,过去给郝斌连嘴带脖子的缠上,又是道歉又是让人取钱给郝斌疗伤,他可害怕青史上留下这么不光彩的一页。
郝斌走了,只是,赵匡胤这一整天的好兴致也全被这事给搅没了。唉,现在还远远没到享受的时候啊,这大殿不修也罢,总不至于经不住一场风雪吧?他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大殿看着确实有点旧,有点寒酸,他想,再怎么衰朽,总比我的寿命长吧?
剩下的这点好心情也没了,得,回去吧。雅兴没了,还没什么,可以再培养再酝酿,要是没了……,那就一切全完了。
果真,这一天的霉运才刚刚开始,岂止是这等扫兴的小事,还有更可怕的事等着他哪!